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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

二十二

「我覺得好些了。你睡得好嗎?」
然後又是一陣沉默。那個難民家庭在辦理行李託運的手續。瑪麗亞問道,「你打算幹什麼?你想去哪兒?」
「當然指我們訂婚的事情。」
她退後一步,好讓他看得更加清楚。她的頭髮周圍戴了一個新的髮夾——這回她選的是藍、黃兩色的,比別的就顯得更加孩子氣了。「我要讓自己慶賀一下。你覺得這裙子怎麼樣?」她稍稍為他轉了個身。她看來很高興、很興奮。那些法國人在注視著她。排在最後的那些人裏面有個人吹了聲口哨。
候機室的喇叭宣布,他的那班飛機的乘客該上飛機了。
他說了聲不,又擠了擠她的手。他們當然能夠成為一對訂了婚的男女。他說,「我很喜歡這件襯衫。它是新的嗎?」
他問,「你提出辭職了沒有?」
接著他就看不見她了。
「那你怎麼說?」
她問得太不謹慎,緊靠在他們後面就有人。他把他的箱子推向前去,填補了那些難民後面出現的空當。
「我要到屋頂上去招手,」她說,急匆匆地走了。
他們坐在一隻佛米卡檯面的桌子邊。桌上到處是用過了的茶杯和黏滿了讓人用作煙灰缸的黃色糕餅的碟子。她把椅子拉得離他更加近一點,把她的手臂挽在他的臂彎里,讓她的頭靠在他的肩上。
他本來打算講的。他本來打算舉行了酒會以後的第二天就寫信去告訴他們的。
去乘飛機的旅客得走過五十碼的停機坪。他一走出機場的大廳,他就回頭張望。她站在屋頂的平台上,就在瞭九九藏書望台的前排,把身子緊靠在齊胸高的圍牆上。她一看見他,就蹦跳著跨了幾步歡快的舞步,還為他送來了飛吻。那些法國人走過的時候,對他不勝妒忌地望了幾眼。他對她不停地揮手,直到他走到飛機的扶梯旁。他停了下來,轉身對她再看一眼。他剛舉起了右手想要向她揮手示意。可是他一眼看見她的身邊多了個男人——一個留著鬍鬚的男人,他是葛拉斯。他的手擱在她的肩上。還是他的手臂繞在了她的肩膀上?他們都在向他揮手送別,就像雙親在送他們的孩子出門遠行似的。瑪麗亞給了他一個飛吻,現在她在讓葛拉斯也送他一個飛吻。葛拉斯對她說了什麼,她就粲然大笑起來。他們又在向他揮手。
「我會到倫敦去的,」她說。「到了那兒,我們就可以把什麼都敞開來談。這兒可不行,……」
他覺得有一隻手擱在他的肩膀上。他驟然一驚,太快地轉過身來。原來是瑪麗亞。她穿著一身他以前從來沒有見到過的衣服。這是她新置備的夏裝:一條上面印有花卉的裙子,腰裡束了一根很寬的皮帶,上身是一件白色的低開領蝙蝠袖女襯衫。她的頭頸里戴著一條仿造的珍珠鏈——他不知道她還有這麼一條項鏈。她看上去睡眠充足,容光煥發。她還用了一種新的香水。他們倆接吻的時候,她把手放在他的手裡。它摸上去涼而光滑。他感覺到有些輕盈而單純的東西回到他的心裏來了——至少他心裏有了這麼一種想法。也許很快他就會重新嚮往著她了九九藏書。他一旦離開了她,他就會想念她,把她從關於那條圍裙,那些耐心的包紮,和在那些布的邊緣塗上膠水的記憶區別開來。
「你指什麼?」
「你知道,」她說,「他們還想勸我別辭職哩。」
她又說這話了。當他臨別和她親吻的時候,在門口值勤的三個憲兵都掉轉頭去,眼望別處。
他裝作沒有聽見。她戴著那枚訂婚戒指。如果他們只是堅持著按照事物的形式辦事的話,別的也就會接踵而來,過去的一切就都會回來。只要沒有人來抓他們。他們隨著人流逐漸朝著檢票口往前移動。
走了半個小時才到了檢票口的附近。他們快走到那兒了,可兩人依然手握著手。沉默了一會,他說道,「我真不懂,為什麼我們一點都沒有聽人說起。」
「你不會忘記我愛你,」她說。「我們做了一件非做不可的事情。現在我們可沒事了。」
「我不知道,」他說話的聲音就像在拍電影。「到你的或者我的地方去。」
可是,在他對他們講以前,他自己先得對它重新具有信心。他得回到那個時刻,當他們在那天吃過了晚飯,一起走上了通往她的寓所去的那個樓梯,或者當她說的話語傳到他的耳中,在他聽出它們的含意以前,就像一顆顆銀珠子在緩緩地掉落下來似的。
倫納德讓他舉起來的那隻手垂了下來,急忙跨上梯級,走進機艙。他的座位在機身尾部的一個窗口。可是他急於擺弄座位上的安全帶,以此作為借口,免得往窗外看。可是朝著瑪麗亞望九九藏書去的願望無法抗拒。他們好像知道他坐在哪個小小的圓形的窗子邊上似的。只見他們在遠處直接望著他,還在對他存心侮辱似地揮著手。他掉轉頭去望著別處。他拿出報紙,拍打著把它攤開,假裝看起報來。他覺得非常羞愧。他盼望飛機開始移動。她剛才應該告訴他,她應該讓他知道他們兩個的事情,可是她想避免一場爭吵。這使他覺得自己受了屈辱。他為此漲紅了臉,裝作看報的樣子。接著他卻真的看了起來。他看到的是關於「大傢伙」克拉勃的報道,克拉勃是英國海軍的一個蛙人,他曾對停泊在英國朴茨茅斯港里的一艘俄國軍艦進行間諜活動,有些漁民發現了他的那具無頭的屍體。赫魯曉夫為此發表了一個憤怒的聲明,英國下院將在那天下午有所表示。這時螺旋槳轉成一團模糊的影子,地勤人員匆匆離開。當飛機逐漸向前移動的時候,倫納德對他們望了最後一眼。他們兩個依偎著站在一起。也許她看不清他的臉孔,因為她舉起了一隻手,好像要對他揮手,卻又讓它垂落了下來。
「你看上去身體很好,」他說。
她笑了,而且她好像有點猶豫。「是的,少校可著急得要命。『那麼你叫誰再替我煮雞蛋?我能相信誰會把麵包切得像士兵似地整齊?』」
「啊,上帝,倫納德!」她叫道。「但願我能夠講給你聽。沒事了。真的沒事了。」
「我一回到家裡就對他們講。」
她說道,「你對你的爹媽講了沒有?」
每當她說一切都會好起來的,他就會覺得心九_九_藏_書裡不安。就好像她還嫌現有的麻煩不夠多似的。儘管如此,他仍然說道,「我也愛你。」
他們都笑了。他們都覺得很開心,因為他們就要分手了——訂了婚的男女就是這個樣子。
那輛亨伯指揮車的司機——原來他是到機場去接一個人的——他似乎認為自己根本沒有義務替倫納德提他的行李。當倫納德提著他的箱子東磕西碰地走進機場大樓的時候,他覺得相比之下提箱子要輕多了。可是他提著這麼累贅的東西,不免在他的心理上也產生了一些影響。等他排在飛往倫敦去的那個長長的旅客的隊伍里時,他覺得心亂如麻,神魂不定。他敢把他的提箱放到磅秤上去過磅嗎?已經有人排在他的後面。他能夠從隊伍里出來而不至於惹得旁人懷疑嗎?在他周圍的那批人可都是一些奇怪的傢伙。前面那些穿著邋裡邋遢的人顯然都是一家子——爺爺,奶奶,一對年輕夫婦,還有兩個小孩。他們的行李是幾個碩大無朋的硬紙板盒子和用繩子縛著的布包裹,他們一定是難民。西德當局不敢把他們從陸路運走,也許由於他們害怕乘坐飛機,所以他們全家都如此安靜。也許那是由於他們覺察到,站在他們後面的是一個用腳推著他的箱子往前走的高個子的緣故。他的後面是一群大聲說著話的法國商人,而他們的後面則是兩個站得筆挺的英國軍官,他們對那些法國人的行徑靜靜地流露出鄙夷不屑的神情。所有這些人具有一個相同之處,那就是他們看上去都是些清白無辜的人士。他也清白無辜,https://read.99csw.com可是他得進行一番解釋才能讓人信服。在一個報攤旁邊站著一個憲兵。他的雙手放在背後,揚起了下巴頦。警察都站在護照檢查亭的旁邊。其中的哪一個會把他從旅客的隊伍里拉出來呢?
她立刻回答道,「這就表明,我們永遠不會聽人說起什麼了。」
「這麼多人,」她說。「如果鮑勃·葛拉斯在這兒的話,他就會設法讓你排到前面去。」
他知道她的意思。他們接吻了,雖然不像以前那樣熱情。他吻了她的那個可愛的額頭。他就要去了。她握住了他的手,兩隻手都握住了它。
她大聲笑了起來,她的模樣有點放蕩。英國歐洲航空公司的那個職員抬起頭來看看這是怎麼回事。瑪麗亞的行動隨便得近乎放肆,也許她感到太高興了。那些法國人早就不再說話了,倫納德不知道是不是為了他們都在注視著她的緣故。他在提起箱子來放在磅秤上過磅的時候,他想他倒是真的愛她的。箱子等於沒有分量——一共才三十五磅。他的機票給檢查過以後,他們一起到自助餐廳里去。那兒也在排隊,而且看上去不值得他們前去參加。再過十分鐘飛機就要起飛了。
她和他一起走到報攤那兒,他買了一份剛由飛機運來的《每日快報》。他們在欄杆前面停住了。
當她走近來一點的時候,他說:「你看上去真美。」他知道他說的是真話。如果他不停地這麼說著,即使只對他自個兒說,他就會知道她確實真美。
她微微搖晃著那個戴著訂婚戒指的手指頭。她裝作淘氣的樣子說,「我說我再考慮考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