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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

二十一

「他剛才走得很急。」
當她回來的時候,她問道,「你病了嗎?」
「我在這兒把什麼事情都做好了。你不要擔心。我們要說的話很簡單。就照實說就是了——只是別提奧托。我們就說,我們在外面吃了晚飯就回來,我們上床去睡,第二天早晨你去上班。我休息了一天,去商店買東西。你在吃午飯的時候回來,到了傍晚,你去了梧桐林蔭道。」
倫納德終於道了歉站了起來。麥克納米依然坐著,他對著太陽眯細了眼睛,望著倫納德,一面在煙斗里重新加滿了煙絲。「看上去你需要好好休息一下。我想你知道你正被召回到國內去,運輸部門會和你聯繫的。」
她也站了起來。她似乎有什麼話要對他說,可是又遲疑不決,不肯開口。她看來老了些。她臉上的神情讓人看得出來,有一天,等她到了那個年紀,她看上去會是個什麼樣子。
「她一定得幹完辭職以後算起的那段日子,以便讓別人來接她的班。然後她到英國來和我團聚。」他說的話聽上去讓人覺得真是這麼回事。
瑪麗亞說,「我送你到門口。」
「那很好,」倫納德道。
他把雙手緊緊地握住,放在膝頭上,不讓它們顫抖。「我有一種古怪的感覺,你有嗎?」
葛拉斯邊走邊對倫納德行了個滑稽的軍禮。倫納德聽見他在門口對瑪麗亞說著話。
她那女性的自信使他惱火。他說,「哦,是的。那兩個盒子在動物園火車站的行李寄存箱里。」
他給瑪麗亞寄了張明信片,把他在星期六下午起飛的細節告訴了她。她在回信里說,她會到滕珀爾霍夫機場上去和他道別。她在信末簽上了「愛你的瑪麗亞」。而且她在「愛」字下面劃了兩道線。
約翰·麥克納米堅持要和倫納德在凱賓斯基咖啡店見面,而且他堅持要坐在它的戶外部的座位里。這時才早晨十點,別的顧客全都坐在店堂里。依然是陽光明媚而十分寒冷的天氣。每當一朵巨大的層積雲飄來,一時遮住了陽光,周圍就會突然籠罩在一片嚴寒之中。
「恭喜你,」倫納德說。「她是個好姑娘。」
「怎麼回事?」麥克納米說道。
在以後的三天裏面,倫納德把大部分的時間都花在倉庫里。這地方正在拆毀。日夜都有卡車駛來把傢具、文件和設備都裝走。後面的那座焚化爐里整天火光熊熊。三個士兵把守在那兒,不讓沒有燒毀的紙片被風吹走。食堂給拆掉了,每天中午有一輛餐車駛來供應三明治和咖啡。錄音室里有十二個人還在工作。他們把電纜捲起來,把每六台錄音機放在一隻木條箱里。在隧道被人發現以後的幾個小時里,所有的關係重大的文件就全都轉移到了別處。人人在工作時都默不作聲。就好像他們在一個令人不快的旅館里退掉了房間就要離開似的,他們都想把這一段不愉快的往事儘快地拋在後面。倫納德獨自一個人在自己的房間里幹活。那些設備都得編入清單,包裝妥當。每一個電子管都要登記入冊,含糊不得。
現在他在對她望著。「你沒有對他說起別的?」
「你知道,」洛夫廷說道,「那些美國佬已經把你交還給我們了。你現在歸我來照應了。」
她點了點頭。
「他脫掉了上衣?」
「沒有,」她說,可是她說這話時掉轉頭去望著別處。
「就像上一次那樣,可是問得比上次更詳細。問了我許多我認識的人的情況,問我在前兩個星期里去了哪些地方。」
他自然沒有感到妒忌,因為他心裏對她毫無感覺,而且他也不能再有別的感覺了——哪怕一點也不能。儘管如此,他還得照章辦事,把該做的事情都做到家。這裏面有些話可以讓他們談談。「他在這兒待了很久?」他指的是那隻煙灰缸。
即使美國人不肯和他們合作,西柏林的警方也很快就會查到,那具屍體是奧托。也許那具屍體上到處都可以發現足以成為法庭證據的材料,證明他生前是個酒鬼https://read•99csw.com。不久人家就會發現,他已很久沒有在他住的地方出現,沒有去領取社會救濟金,沒有去他常去的那間小酒館——在那兒,經常有下了班的警察買酒給他喝。一旦發現了什麼無名的屍體,警察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去查閱失蹤的人的名單。在奧托、瑪麗亞和倫納德之間的關係又多又複雜:解除了婚姻關係,住房糾紛,正式的婚約。可是即使倫納德那次成功了,把那兩個盒子存放在動物園火車站裡的行李存放處,結果也會和現在一樣。他們現在在想些什麼呢?得好好地動動腦筋,把它想出個結果來。他們會來盤問他和瑪麗亞。可是他們倆說的話會相互對得上。那個寓所已經仔仔細細地擦洗乾淨。也許會引起一些懷疑,可是不會有證據。
「他就一直在問問題?」
她在對他仔細看著。他不敢對她正視。她想說話,可是終於沒有說出來。
「我累壞了,」他說。「你也一樣。」他站起身來,把雙手插|進口袋。
他不知道自己打算怎麼辦。他一直在想葛拉斯。他終於說道,「也許暫時分開一段時間倒是件好事。好讓我們有個機會仔細想想。」
洛夫廷也站了起來。「瑪麗亞她怎麼樣?」
在凱賓斯基的店堂外面,他雖然坐在陽光下,可是還得穿著外套,咬緊牙關,以防牙齒格格地顫抖。他連咖啡杯也不敢端,所以他要了杯啤酒,而啤酒又是冰冷徹骨。麥克納米在一件薄羊毛襯衫外面只穿了件花呢上裝,可是他看上去神態自若,毫無畏冷怕寒的樣子。當他的咖啡送來了以後,他裝滿了煙斗,點著了它。倫納德坐在他的下風處,那股煙味和與之俱來的別的什麼玩意使他不禁為之噁心。他就假裝解手,想趁機換個座位。他回來時候就換了個座位,去坐在桌子的另外一面,也就是陰暗的那一面。他把外衣裹緊在身上,雙手放在屁股下面。麥克納米把還沒動過的啤酒遞給他。眼鏡玻璃上結起了水珠,兩條水柱子淌下來,形成了一對扭來扭去,並不勻稱的平行線。
他們倆都無意讓臨別的親吻延續得長久一些。他接著就朝門口走去。「我一知道我的班機起飛的日期,就會和你聯繫的。」她送他到門口。他走下樓去的時候沒有回頭。
兩個士兵在廚房裡清點碗碟的時候,他們兩個就在起居室里坐著攀談。
註冊和移交的手續都已辦完,他動身的時間到了。四個人都在門廳里。洛夫廷指著倫納德的提箱,問道,「我說,你要不要讓我的人幫你把它們搬下去。」
可是麥克納米還要待在這兒想想。他又要了杯咖啡還有一客黏黏的餡餅。「我愛想想我們占的那些便宜。我們知道這事不能延續,而且我們竊聽了差不多一年之久。這就夠讓倫敦和華盛頓花上幾年的時間去把他們搞到的東西全都譯出來。」
而且他的罪名是什麼呢?殺死了奧托?可那是自衛。奧托私闖民宅,他進行人身攻擊。沒有把他的死亡報告警察?可是報告了也不會有人相信這是出於自衛,所以這也可以理解。把屍體肢解?可是它已經死了,不管如何處理,又有什麼不同?隱藏了屍體?這是一個非常合乎邏輯的步驟。欺騙了葛拉斯、衛兵、值日官和麥克納米?可是,他這麼做的原因,只是為了想保護他們,使他們不至於牽涉進這件與他們無關的、不愉快的事情裏面去。出賣了那條隧道?這是由於以前發生了一件件事情,出於萬般無奈。除此以外,葛拉斯、麥克納米,以及所有別的任何一個人,都一直在說,這件事情在所難免,遲早總會發生。它總不見得一直延續下去。他們已經使它運轉了將近一年了。
他不知道這是她的真心話,也不知道這對他是否要緊。只要他坐在裝滿了葛拉斯吸剩的煙蒂的那隻煙灰缸旁邊,他就根本沒法開動腦筋去想想。
她說,「我想會沒事https://read.99csw.com的。」
麥克納米用煙斗咬嘴輕輕地扣擊著他的那些樹樁似的黃牙。「那個電話使我起勁了一兩個鐘頭。我還以為你在什麼地方拿到了納爾遜搞出來的那套玩意的一個副本。可是你別著急——我想,道里斯山那兒也已經搞得差不多了。」
他把那些報道全都瀏覽過了。關於那兩個盒子的新聞卻未見報道。這使倫納德感到納悶,使他因焦慮不安而疲乏不堪,也許他們故意把它作為以後另行報道的一個主題,以便獲取更大的新聞效應,也未可知,他們早就在暗中進行偵察了。如果他未曾在電話里對葛拉斯說了那句傻話,俄國人若說在兩個盒子里發現了一具被人肢解了的屍體,問題就不難解決:斷然予以否認。而如今,假如東德當局悄悄地把這件事情交給西柏林的刑事警察去辦,他們只要一問美國人,就會查到倫納德的頭上來。
「從我們和美國的特殊關係來說,另外一件好事就是我們和美國人一起辦成了一個重大的項目。自從出現了勃基斯和麥克林這兩個叛國賊以後,他們一直對我們很不放心。現在情況開始好轉了。」
他在穿過八十四號里的那個天井,這是他在事發后第一次回來。他開始上樓。他的手又劇烈地顫抖了起來。連把欄杆握住也都不很容易。到了第五層樓的平台上,他就停住了。事實上,他還不想去見瑪麗亞。因為他不知道他該怎麼對她說才好。他不能對她說那兩個盒子已經太平無事地讓他處理掉了。他又不能對她說他已經把它們放在什麼地方。那樣的話,就意味著把隧道的事情告訴了她。可是他畢竟對俄國人講過了。既然如此,他當然就可以對任何人講。他想到了他早已想到的那個念頭:他沒有權利作出任何決定,所以他只好保持沉默。可是他又總得對她說點什麼。那麼他只好說他把它們留在車站裡了。他想把欄杆抓得更緊些,可是他也沒有心情假裝或者說謊。他繼續上樓。
她點點頭。
葛拉斯說,「倫納德,你看上去很累。」
儘管他乾著活,還得為別的事情操心,可是隧道被人發現卻並不使他感到內疚。如果他不妨為了麥克納米的緣故而窺測美國人的行動的話,那麼他也不妨為了他自己的利益而出賣那條隧道。可是這並非他的本意,他已經喜歡上了這條隧道,他已經愛上它了,他也一直把它引以為榮。可是現在要他還對它懷有什麼感情,可就很難了。發生了那件和奧托有關的事情以後,布拉格咖啡館里的那件事也就無所謂了。他到地下室去對它進行了最後一次巡視。在豎井的上下兩頭都有武裝了的衛兵把守著。他在下面看見一個人,他雙手按著臀部正在說著什麼。那人就是比爾·哈維。他是美國在這兒的情報部門的負責人,也是這個項目的頭兒。一個手持夾紙書寫板的美國軍官在聽他說話。哈維胖得好像就要從他的衣服里蹦出來似的,他故意讓他周圍的人都能看見束在他的那件上衣裏面的那個手槍套。
他說,「葛拉斯來幹什麼?」
他是無辜的。他對此清楚得很。那麼,他的手為什麼一直顫抖個不停呢?是不是他怕被人抓住了受到懲罰?可是他希望他們來,還希望來得快些。他不要繼續老是想這些同樣的念頭,他要對官方的人士談談,讓他們把他說的話記下來,列印成文,讓他簽名畫押。他要把經過的事實依次一一如實招供,而且要讓專人把真實的情況整理成文,使他們能夠把它們之間的關係確定下來,使他們從而明了,儘管從這件事情的表面上看來並非如此,但是他畢竟不是一個惡魔,他也不是一個閑來無事,專愛把無辜的公民剁切成塊來解悶或者取樂的狂人,而他之所以把他的那個受害者放在兩個盒子里,提著它們在柏林到處轉悠,也不是為了他精神失常的緣故。他一再為他的那些想象中的證人和檢察官敘述經過的情況。如果他們都是真理的維護者,他們就都會和他具有同感——縱然法律和傳統觀念會迫使他們對他進行懲罰。他一再複述他的遭遇——他所做的一切,僅此而已。在他清醒著的每一時刻,他都在進行解釋,加以修飾,予以澄清,卻並不意識到,事實上什麼都沒有發生,也沒意識到,就在十分鐘以前,他已經把這一切全都演練過了。「是的,先生們,起訴書里提到的罪狀,我都供認不諱。我殺了人,我肢解了他的屍體,我說了謊也出賣了機密。可是你們一旦明了真實的情況,那些迫使我採取這些步驟的環境,你們就會明白,我和你們並無不同之處。你們也就會明白,我不是一個邪惡之徒。而且你們也會明白,我所做的每一件事情,我認為都是在當時的情況下的最佳選擇。」他在這些自我辯護的發言里所用的言語,變得越來越高雅。他不假思索地滔滔雄辯,引用了不少取自他已經忘了的影片里的法庭訴訟的場面。有時候,他想象自己在警察局的一個空無一物的小房間里,面對著六七個正在深思熟慮的高級警官發表他的長篇大論。在另外的一些時候,他則在法院的證人席上對著鴉雀無聲的法庭提供他的證詞。https://read.99csw•com
「上星期的那次酒會開得棒極了。你知道吧,現在我和夏洛特那姑娘經常見面。她的舞跳得好極了。所以我為了這個一定得謝謝你們兩位。她要我在下星期天去見見她的父母親。」
至於葛拉斯,他一次也沒有在倉庫里露過面。這讓人感到很奇怪,可是倫納德沒有時間去想到他。他最關心的仍然是他的被人逮捕。他們什麼時候會來把他帶走?他們為什麼等了這麼久?他們難道還在尋找證據,想把這個案子辦得無懈可擊?或者,也許蘇聯當局認為,如果把這件碎屍案聲張起來,反而會沖淡了他們在宣傳方面取得的勝利,所以打算把它掩蓋住?也許——這一猜測可能和事實的真相最為接近——西柏林的警察一直在機場上等他拿出護照來,以便當場把他逮捕。他生活于兩個未來之中。一個未來讓他飛回英國,把往事逐漸淡忘。另外一個未來則使他等在這兒束手就擒,耐心地服滿他的刑期。因此他依然睡不著。
現在人家既然已經信了他說的話,倫納德就急於脫身。他要讓自己身上暖和一些,而且他還得看看午報上究竟說了些什麼。
倫納德伸出手去拿他的啤酒,可是他又怕手發抖,就把它收了回來。
星期六上午,他花了不少時間洗了個澡。他穿好了衣服就收拾行裝。當他等著要把他的寓所移交給那個負責接送的軍官時,他又在寓所里的那些房間里踱來踱去,就像他初到柏林來的那一天那樣。除了起居室的地毯上黏了一個小小的斑點以外,他在這套房間里沒有留下任何標記。他在電話機旁邊站了一會。他一直沒有得到葛拉斯的音訊,這使他很感不安。葛拉斯一定知道他就要離開柏林,一定在醞釀著什麼。他鼓不起勇氣來撥他的電話號碼。他仍然站在那兒,這時門鈴響了。那是洛夫廷和兩個士兵。那上尉看上去快活得好像有點做作。
倫納德這些天一直很怕冷,他似乎老在顫抖。那天早晨葛拉斯打電話來以後,他醒來時雙手就在顫抖不已。還不只是一般的顫抖而已,它是一種痙攣性的搖動。他花了好幾分鐘才扣上了襯衫扣子。他認為這是由於提了那兩個盒子而引起的一種會使肌肉痙攣的後遺症。當他在兩天沒有進餐以後,第一天到位於總理廣場的那間快餐店裡吃飯的時候,他竟然把香腸掉落到了人行道上。不知什麼人養的一條狗把它飽餐了一頓,連灑在香腸上的芥末也都吞了下去。
過了一會,他說,「我就要應|召回國去了。」
「是的。」她坐下來,嘆了口氣。
那兩個士兵拿了些表格過來讓倫納德簽字。他站著簽了字。
「我的部下在干九-九-藏-書移交和登記註冊等等事情,」他一面進來,一面解釋。「所以我想我該趁機來和你說聲再見。我還為你弄到了一輛指揮車,它會把你送到機場上去的。它在下面等著。」
「他這是第一次來這兒?」
在戈特布斯門車站外面,他把報紙塞進了一隻垃圾箱,就朝阿達爾勃特街走去。瑪麗亞怎麼辦呢?她是他的供詞里的一個部分。他設想出了一個律師,一個具有權威性見解的人士。他辯才無礙,說出來的話語能夠讓這對年輕的男女心存希望和愛情的火花。他們背叛了各自祖國的令人不快的歷史,正打算在一起生活。在他們倆的身上,看到了我們的一個沒有戰爭、充滿希望的歐洲。現在這是葛拉斯在發言。而現在又是麥克納米在法庭上作證——在安全條例允許的範圍以內——為倫納德對自由事業所作的重要貢獻作證。他提到了倫納德如何單槍匹馬、利用業餘的時間,孜孜不倦地進行工作,想要創造出有利於推進這項偉大事業的某些設備。
他說的話回答了他們兩個人心裏的疑問。「我在沒日沒夜地干。」然後他只對葛拉斯一個人說,「為麥克納米幹活。」
他們握了握手。倫納德裝作握得特別起勁,以此來掩飾他的手的痙攣。麥克納米似乎並未注意。他對倫納德說的最後兩句話是:「儘管如此,你幹得不錯。我在交給道里斯山的報告里替你說了些好話。」
她點點頭。她的眼眶下面有黑影,她的皮膚和頭髮看上去發亮。他並不感到自己被她所吸引。他因此鬆了口氣。
倫納德說道,「先生,謝謝你。」他說完就急忙跑到選帝侯堤道去買了幾種報紙。
倫納德覺得被他坐在屁股下面的那雙手在顫抖。他說道,「因為我沒法從美國人那裡拿到什麼,我就自己動腦筋,想出了一兩個點子,我就開始在空閑的時候擺弄起來。我真的認為我能夠想出法子來把明碼電文的迴音從密碼電文里分解出來。為了安全的緣故,我都在家裡干。可是我拼裝出來的東西沒有用。我後來發現我的想法已經過時了。我就把它拿回去,打算在我的辦公室把它拆掉——我的那些元件都是放在那兒的。可是我沒有想到他們會檢查得這麼仔細。昨天值班的正好是兩個新手,本來也沒有什麼關係,可是偏偏葛拉斯和我在一起。我不能讓他看見我放在盒子里的那些東西。因為它們不屬於我的專業範圍。如果你接到了那個電話而對它們產生了很大的希望的話,我為此感到非常抱歉。」
她吸了口氣。「你打算怎麼辦?」
他自己有鑰匙。可是他仍然敲了敲門,又等著她來開。他聞到裏面有煙味。他正要再敲,門卻開了,葛拉斯從裏面走了出來。他扶著倫納德的胳膊肘,把他領回到樓梯口。
他急匆匆地低聲說道,「在你進去以前,我們得先知道,他們究竟是偶然發現我們的隧道的,還是我們自己在安全保衛方面出現了問題。因此我們正在各處調查,其中包括並非美國籍的妻子和女朋友。別為了這個生氣,這是例行公事。」
他們走了進去。瑪麗亞迎上前來,他們倆冷冷地接了吻。他的右膝在發抖。他在離他最近的那張椅子上坐了下來。桌子上,離他的胳膊肘不遠,一隻煙灰缸里堆滿了煙頭。
他再過幾天就要離開柏林了——也許不和她一起走——而他現在卻對她這麼說話。
她伸出手去,隔著那張桌子握住了他的膝頭上的那隻手。他不願讓她覺察它在顫抖,所以他沒讓她握得很久。
她說,「你別這樣對我說話。你該冷靜下來。」她給了他一支煙,她自己也拿了一支。
她說,「倫納德,我只覺得我們會沒事的。」
那是一個已經過去了的日子——一個他們本來就該如此打發掉的日子:剛訂了婚的一對幸福的年輕男女,過了一個平靜而安寧的日子。它和實際的情況相去甚遠,以致它聽上去彷彿是個諷刺。他們倆隨即沉默不語。於是倫納德又談到https://read.99csw•com了葛拉斯。
可是他見她對此那麼輕易就表示了贊同,卻又感到不快。「我可以在一個月以後到倫敦去。最快也得這麼久才能離開我的工作。」
他乘地鐵去戈特布斯門的路上,在車廂里瀏覽了一下報上的報道。兩天過去了,東德的報紙上依然長篇累牘,登滿了關於這件事的細節。《每日鏡報》和《柏林新聞》都登載了兩大張版面的照片。其中一張顯示了那些放大器和下面藏著那兩個盒子的那隻書桌的一角檯面。不知為了什麼原因,竊聽間里的那部電話依然暢通,新聞記者打進去的電話沒有得到迴音。那裡的燈光和通風裝置也都仍在運轉,報上還詳細描述了有人從隧道里的舍訥費爾德大街下面那一段,一直走到美國佔領區邊界下面堆著沙袋的那段隧道時得到的感受。文章里說道,從沙袋那兒再往美國佔領區望去,「只見一片黑暗,只有點燃了的兩支香煙在遠處發出了微弱的一點點亮光。可是那兩個正在對這兒瞭望的人對我們的招呼不理不睬,毫無反應。也許他們的良心使他們很不好過吧。」倫納德在另外一些地方讀到,「整個柏林都被某些美國軍官的陰謀活動惹得怒不可遏。只有當這些陰謀分子停止他們的挑釁行為,柏林才能過上太平的日子。」有一條頭號標題是:「電線里出現了奇怪的干擾」。這篇報道說,蘇聯的情報部門發現,在發出正常的電訊時,經常出現一些干擾的聲音,於是下令挖掘,對若干地段的電纜進行檢查。這篇文章卻沒有提到,他們為什麼恰好選中了舍訥費爾德大街。當士兵們挖到了竊聽間那兒的時候,「有跡象表明,那些間諜倉皇逃竄,棄他們的設備于不顧。」那些熒光燈管上面印有「奧斯蘭姆,英國」等字樣,「顯然這是存心不良,意在嫁禍他人。可是那些螺絲刀和活絡扳手上面都刻有『美國製造』這幾個大字,戳穿了這個巨大的假象,暴露出真兇的面目。」在這一頁上的底部,印有一行黑體字:「駐柏林美軍的一個發言人在昨晚被詢及此事時聲稱,『我對此一無所知!』」
好像她覺得她能夠僅僅憑著她說這話時表現出來的那股柔情,就會讓他感到寬慰似的。他說話的時候,卻帶著調侃的語氣。「當然會沒事的。他們要過好幾天以後才會把那些行李寄存箱打開來看,他們要過好些天才會追尋到我們這兒來——他們會來的,你知道。你把鋸子、刀子、地毯,沾上了血跡的所有的衣服,還有那些鞋子和報紙,全都處理掉了?誰知道有沒有人看見你?或者有沒有人看見我提著兩個盒子離開這兒?有沒有人在車站裡看見我?這兒已經仔細擦洗得乾乾淨淨,連一頭訓練過的狗也不會嗅得出什麼東西來?」他知道自己在胡言亂語,可是他沒法使他的上下顎停下來。「難道我們知道鄰居一點都沒有聽見我們打架的聲音?我們現在究竟應該仔細商量,把我們的話編造得天衣無縫,所有的細節全都毫無破綻,還是一味安慰對方,說什麼『會沒有事的』,『會沒有事的』?」
葛拉斯從椅子背上取下了他的上衣把它穿上。
倫納德走得更快了一些。有時候——每次長達幾分鐘之久——他的神志清醒了一會。這也就是他的那些一再重複和盤旋著的幻想使他感到噁心的時候。這時他明白,關於這件事情,並沒有任何真實的情況猶待別人來發現。有的只是讓那些還有許多別的事情等著他們去乾的官員們草草地定案。他們只要能夠量罪定刑,就何樂而不為,按照規定的程序辦完了公事,就可以轉過去辦下一樁案子。倫納德剛產生這個念頭——它本身就是一次重複——他就又想起了一個令他感到安慰的實情,因為它不是他那幻想的產物,它完全是一件真情實事:奧托曾經一把抓住了瑪麗亞的氣管。儘管我討厭暴力,可是我不能不和他斗。我知道,我非得阻止他行兇不可。
「好的,」倫納德說。「這就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