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二十

二十

「你聽我說,如果你想知道得更加詳細些,你就打開收音機來聽聽東德電台的廣播。他們現在一直都在報道關於這件事的消息。」
葛拉斯說,「孩子們,怎麼樣?行吧?只要一分鐘就夠了。」
可是倫納德一時說不出話來。他的喉嚨由於心情快活而痙攣起來。這麼快又這麼簡單。而現在偉大的俄國人所特有的那種沉默不妨再發揮一下它的作用了。他現在可以穿上衣服去對瑪麗亞說:一切都好,不必害怕。
倫納德赤身露體,站在照不到陽光的起居室里。他只好交叉起雙腿,以此來禦寒。「是我。」
這時葛拉斯和別人說起話來。他接著問道,「你剛才說什麼?」
葛拉斯想都不想就說,「十二點五十八分。」
漢斯在搖頭。「太遠了,不可能挖到那兒的,沒有人會相信。我連二十五個馬克都拿不到的。」
「倫納德,倫納德。是你嗎?」
倫納德的眼前出現了一個景象:一堵清潔的白色牆壁,一張鋪著棉布床單的單人床,周圍寂靜無聲,門外有個人看守著他。
葛拉斯又在叫他的名字。倫納德說道,「對不起,鮑勃。這個消息把我嚇呆了。」
倫納德和他握了握手,說道,「我叫亨利。」這是他父親的名字。它聽上去不像是說謊。
葛拉斯離開以後過了好幾分鐘,倫納德在購票廳的周圍漫步了一會,盡情享受他的自由。他彷彿已經帶著那兩個盒子奔波了好幾個月,好幾年了。他在一隻長凳上坐下。它們已經不在他的身邊,可是他還沒有把它們處理掉。他坐在那兒望著貼在他手上的橡皮膏。隧道里的溫度是華氏八十度——也許放大器旁邊那隻書桌下的溫度還不止。不到兩天,盒子里的東西就會變得臭氣熏天。也許他能夠想個法子,造出一個和安全四級有關而又毫無破綻的故事,把它們重新搬出來。可是事不宜遲,甚至現在麥克納米就說不定已經從奧林匹克運動場趕到倉庫里來看看,倫納德究竟搞到了一些什麼設備。事情糟透了。他本來打算神不知鬼不覺地把那兩個盒子放在火車站裡的公共場所里。那裡是個國際交通中心,每天人來人往,數以十萬計。結果卻把它們弄到了一個密不通風、閑人不得入內的處所,而且讓它們和自己掛上了鉤,再也脫不了關係。這個亂子鬧得可真不小。他坐在那兒沉思默想,想要找到一個脫身的法子。可是他想來想去,心裏依然一團亂麻。
漢斯拿了那張地圖。「怎麼可能會有人竊聽這些電話線路?不可能的。」
「不錯,會有唱起輓歌來的。他們會說,哈,美國食物,德國飲料,加上蘇格蘭的娛樂。『金子工程』里有蘇格蘭人嗎?我們和蘇格蘭有什麼特殊的關係嗎?蘇格蘭加入了北大西洋公約組織嗎,請問?」
倫納德正注視著在他腳邊的車子底板上的那個小洞。那飛速後退的影子對他產生了催眠般的作用。他的盒子就會被人打開了。他太累了,所以他簡直為此感到高興。立刻就會發生一連串的法律程序——拘捕,審訊等等——而他也就聽憑別人的擺布。直到他能夠好好地睡上一覺,他什麼都不說。這是他的唯一條件。
「這個級別大多和技術性的問題有關,」倫納德伸手到衣袋裡去拿他的皮夾子。「我具備了第四級別的安全資格,而那兩個小伙卻要動手擺弄一些非常精密的材料。我要求你打個電話到奧林匹克運動場去找麥克納米。這兒是他的名片。讓他把值日官請到這兒來,我要他撤銷這次檢查,包紮在這些包裹里的東西是超越了保密範圍的。你只要對麥克納米這麼一說,他就會明白我的意思。」
這話似乎引起了葛拉斯的密切注意。「第級別的安全檢查?」
喝上去不像是咖啡的咖啡給人端來了。當侍應生離開了以後,漢斯說,「那麼,你喜歡柏林這兒嗎?」
這一接觸使倫納德大為恐懼。他用力一掙,掙脫了手臂。
「很好,亨利,」漢斯說話的聲音還像剛才一樣大小。「我在這兒有個朋友,他認識高級指揮部里的一個人。」
倫納德一手抓住那個年輕人的手腕,一面說道,「且慢。如果你們要把這次檢查繼續下去的話,我就先得對這位葛拉斯先生私下裡談談。我要說的話和嚴重的安全問題有關。我只要對他說一分鐘話就夠了。」
他在動物園下了車,因為他想到園裡去找個地方睡一會。這天陽光明亮,可是等他走了二十分鐘,在一條小河的岸邊找到了一處環境幽靜的地方,他卻又覺得風九九藏書太大了,他不能在那兒休息。他在剛割過的草坪上躺了半個小時,冷得直哆嗦。然後他又穿過那座園子去到車站,乘上地鐵回家去。現在睡覺是他所需要的第一件大事。如果憲兵已經在那裡等他,他要逃也逃不了的。如果麥克納米在等他,他在必要的時候會造出一個故事來抵擋一陣。
「它當然是個大秘密,」倫納德說。
倫納德差點笑出聲來。「這是一個規模巨大的工程。他們不必相信,他們只要去看看就夠了。」
倫納德心裏一陣冰涼。「他們不會把這件事捅出去的吧。」
葛拉斯裝模作樣地露出一副他才不願和別人一般見識的樣子。一遇到任何和安全保衛方面的問題有什麼瓜葛的事情,他都會以身作則,成為一個毫無保留、熱情支持的楷模。有一條帆布帶已經解開。他也不去管它,立刻就抱起盒子,蹣跚地沿著路邊走進了崗亭。第一個衛兵已經替葛拉斯打開了行李廂上的門,他現在彬彬有禮地後退了一步,讓倫納德走上前來把放在行李廂里的那隻盒子搬出來。當他用雙手把盒子搬進崗亭里去的時候,那兩個衛兵緊緊地跟在他後面。
倫納德一看手錶,漢斯就結束了他正在開列的那張地名的單子。他朝店堂周圍望了望,然後他說道,「亨利,我想你到這兒來是想要尋找什麼東西,是不是?你想要買什麼東西,是不是?」
「你這混蛋。我沒有時間和你開玩笑。」
那衛兵站直了身子,花了一分鐘檢查那兩張通行證。
不到一個小時,他就因急於要小便而醒來了。他聽見電話的鈴聲也在響。他在門廳里站住了,不知道他該先去辦哪一件事情才好。他最後先到了電話那兒。可是他一拿起聽筒來就知道他作了個錯誤的選擇,他沒法把精神集中起來。打電話來的是葛拉斯。聽上去他很遙遠,而且他的情緒很激動。好像還有許多人亂成一團的聲音。他好像正在做一場噩夢。
在車窗口出現的是一張又紅又大的臉孔。他的眼神很殷切。「先生們,早安。」
倫納德壓低了聲音。「我有的是一件會使蘇聯的軍方感興趣的東西。」
葛拉斯停好車,關上了引擎。那位值日官和兩個士兵在兩扇門的門口恭候。在他們下車以前,葛拉斯在倫納德的肩膀上按了按說道,「自從你熬過了那些燒硬紙板盒的日子以來,你可真是飛黃騰達了啊。」
「也許你說得很對,」倫納德說道。「也許我只是喜歡在國外生活而已。」可是他這話也說得欠妥。如果照這樣說下去的話,他們的話題就會集中在國外旅遊的樂趣上面。漢斯問他到過哪些國家。倫納德這時已經累得連說謊也懶得講了。他只到過威爾士和西柏林。
「第二,在值一百二十塊錢的這一個小時里,只有一個打扮得花花綠綠的傢伙吹奏風笛給大家聽。倫納德,不是每一個人都愛聽風笛。天曉得,都不愛聽。你想讓大家在那裡整整坐上一個小時,除了聽這個只會『嗚哩嗚哩』響的勞什子以外,別的樂子全都玩不到?」
葛拉斯說,「那個值日官把這兩個可憐的傢伙狠狠地罵了一頓。而麥克納米則把那個值日官訓了一通。看不出,讓你放在這兩個盒子帶來帶去的東西可真是一個大秘密哩。」
他坐在上面的那隻長凳面對著售票處。他讓自己低垂著頭。他穿著一身漂亮的西裝,戴著一條領帶,他的皮鞋油光鋥亮,誰都不會把他當作一個流浪漢。他縮起雙腿,睡了兩個鐘頭。儘管他睡得很沉,他卻一直意識到售票廳里迴響著的旅客的腳步聲。而在陌生人當中平安無事地酣睡一覺,不知怎麼的,使他感到安慰和舒適。
「不,鮑勃。這不可能。」
那地方要比他原先想象的更大些。他起先以為它只是一個狹小而隱秘的去處,還以為那兒的座位都是高背椅子,好讓人藏在裏面悄聲低語。卻不料布拉格咖啡館竟然是一個店堂寬敞的場所,天花板高而邋遢,下面有幾十隻小小的圓桌子。他找了個引人注目的座位,要了杯咖啡。葛拉斯有一次曾對他說過,只要耐心等待,就會有一個只「值一百馬克的小子」走上前來兜生意。這地方漸漸讓前來吃午飯的人坐滿了。坐在桌子旁邊的不乏相貌堂堂、一本正經的人士。他們看上去既可能是在當地的辦公室里的職員,也可能是來自六七個國家的間諜。
倫納德靠著欄杆,鬆弛了下來。他捅的婁子已經大到頂了,再捅也不過如此罷了。「這裏面有個原因。可是,你聽好。我現在為了要完成一樁更read.99csw.com加重大的事情而一定得打破這裏辦事的常規。我得告訴你,我已通過了第四級別的安全檢查。」
葛拉斯一言不發,立刻轉身,迅步回到崗亭里去。倫納德聽見他叫衛兵把盒子關好了再扣上帆布帶。其中有一個一定對這命令表示了疑問,因為葛拉斯在大聲喝道,「快點動手,士兵!這個要比你大得多!」
倫納德極力使自己說話的語氣讓人聽上去正經八百的。「事實上,你不必為了這個而大驚小怪。那裡面裝的是我自己設計製造的解碼裝置。它只完成了一半。而且我後來發現它已經落後了。」
「我受不了,接連兩個晚上我都沒有睡覺,或者明天去吧。」
那衛兵把手縮了回去。他轉過身去對葛拉斯看。倫納德關上了盒蓋。
漢斯拿出一包駱駝牌香煙,給了倫納德一支。倫納德覺得他見了他的美國制的芝寶打火機態度有點不那麼自然。漢斯的英語說得無懈可擊。「我以前在這兒沒有見到過你。」
侍者一走開,漢斯就對他說,「你得把你的地址告訴我。你看——我的朋友給了兩百馬克。」
「倫納德?你在那兒嗎?」
「你今天早晨又在玩什麼花樣?」
值日官在兩個盒子上都放了個鐵絲做的封條。他對倫納德說,「只有你一個人才有權拆封把它們打開。」
又有人在那邊想和葛拉斯說話了。他就急急忙忙地說道,「他們明天將會召開一次記者招待會。他們要在星期六讓記者們去參觀那個隧道。他們說要對公眾開放這條隧道,讓它成為一個旅遊的熱點,美國陰謀的一座紀念碑,倫納德,他們將會利用一切,盡量宣傳,讓我們在世人面前出盡洋相。」
葛拉斯說道,「別著急。我自己去吧。」
「當每個人都幹了幾杯酒以後,沒有任何東西比一曲輓歌更起作用的了。」
倫納德心裏在想他剛才開的那個玩笑。「不會吧。」
倫納德望著他穿過店堂去到另外一邊,和一個坐在一根柱子後面的男人說了幾句。然後他們兩個都走出兩扇轉門,到設有廁所和電話的那個地方去了。過了兩分鐘,漢斯回來了。他看上去比剛才神氣多了。
當葛拉斯在那兒打電話的時候,倫納德就慢吞吞地沿著那條路盪過去。天空已在放晴,周圍是一派春日早晨的美麗景象,路旁的溝滹里長著黃色和白色的花兒,他卻連什麼植物都認不出來。過了五分鐘,葛拉斯從崗亭里出來了,他的後面跟隨著那兩個提著盒子的士兵。他們把盒子裝回到車子里去的時候,倫納德和葛拉斯就站在一旁看著。然後他們升起了欄杆。當這輛車過去時,他們肅立致敬。
「不,」倫納德說道。「我是想要把一件東西交給一個合適的人。」
然後他們到食堂里去喝咖啡。倫納德一宣布自己具有四級安全資格,就等於提高了他自己的身份。當葛拉斯說到施潘道去找那位蘇格蘭龍騎兵二團的上尉,倫納德就輕而易舉地把手按在自己的額頭上說道:
葛拉斯用同樣響亮的聲音說道。「這些士兵受的訓練把他們教得辦起事來挺認真的。他們要在這裏幹了六個月以後,才會鬆弛下來。」
「那只是我們的想法。他們愛面子,可是蘇聯的柏林衛戍司令當時正好不在市裡,那個副司令,一個名叫高茲尤巴的傢伙,一定是個大笨蛋,他卻趁機大肆宣傳起來。他們一定會讓人覺得愚蠢可笑,可是他們現在就是這麼乾的。」
「第三,那時候會有幾個高級的情報官員到場,其中包括你的一些同胞。你想他們會怎麼說?」
葛拉斯說,「我要和你說話。我對你老實說,倫納德。我很不高興。」
「好吧,」其中一個衛兵說道。
「這個人是新來的,」葛拉斯說。「是他的朋友。這意味著檢查的時間會長一點。」
在亞歷山大廣場,倫納德又感到了一陣慌亂。他得去坐下來讓他的腳休息一會。可是在他坐下來以前,他先得決定到哪兒去。他應該去看瑪麗亞,可是他知道他還沒有勇氣去正眼看著她。他要回家去,可是麥克納米也許會在那兒等著他。如果那兩個盒子上面的封條給拆開了的話,那麼憲兵也會在那兒等候他。最後他買了一張去到新西地鐵站去的票子。他要在車上想好了再作決定。
「你現在也別看,」倫納德說。
「好了,倫納德,別鬧了。你只管對我說。」
漢斯談了談他在卡塞爾過的童年。他在十五歲的那年,他的母親嫁給一個柏林人。要把精神集中在聆聽他的故事上面可真困難,那些無謂的細節讓倫納德聽得全身發熱。不久漢斯就問及他在倫敦的九_九_藏_書生活。倫納德對他談了談他小時候的生活狀況以後,他說他覺得柏林要比倫敦好玩得多。可是話一出口,他就後悔不迭。
葛拉斯說道,「我他媽的見鬼了。我從這兩個盒子旁邊走過幾百回,卻從來沒有想到要看看裏面究竟裝著一些什麼東西。」
他自告奮勇,要駕車把倫納德送回去。可是倫納德自己還沒法決定要到什麼地方去。他現在有了不少新問題。他想去一個好讓他定下心來仔細想想的地方。於是葛拉斯就在位於邊界林蔭道附近的地鐵終點站那兒讓他下了車。
倫納德一直朝前走去,漢斯緊跟不放。倫納德說,「你保留這些錢。我保留我的地址。」
兩個士兵提起了盒子,值日官問他們要把那兩個盒子放在哪裡,倫納德建議放在隧道里。他要到下面去安靜一會,好讓自己定定心。可是他和葛拉斯以及那位值日官一起下去,後面還跟著那兩個士兵,這情況就不一樣了。他們一下了那個主要的豎井,兩個盒子就讓人放在一台木製的搬運車上,由那兩個士兵一路推著過去。他們經過那堆標志著俄國佔領區界線從這裏開始的卷緊了的鐵絲網。再過幾分鐘,他們都已經在那些放大器旁邊擠過去,而倫納德則指點著讓他們把兩個盒子放在那隻書桌下面。
「鮑勃,對不起,」倫納德說,「我不知道他們會把包紮好的東西打開來進行檢查。」
漢斯把他的手臂伸進倫納德的臂彎里來。「我們講好的那樁買賣可不是這樣的。」
他醒來時心情焦慮,現在已經上午十點鐘,麥克納米一定在倉庫里找他。如果那個政府科學家不耐煩起來,或者不小心的話,他也許會利用他的權力把那兩個盒子上的封條拆掉。倫納德站了起來。他只有一個或者兩個小時的時間了。再不行動,就將為時太晚。他得和什麼人談談。他一想到瑪麗亞就心痛如絞。他不敢走近她的寓所。長凳上的木條勒得他的臀部出現一條條刻痕,他的西裝上也出現了皺褶。他晃晃悠悠地朝著售票處走去。他太累了,所以他照例並不預先想好什麼計劃就採取了行動。他一步步實行起來,就好像他在執行別人的命令似的。他買了一張到位於俄國佔領區的亞歷山大廣場去的車票。這時正好有一列列車即將開出。在赫爾曼廣場立刻有一列列車到達,他在那兒必須換車。這個毫不費力的巧合增強了他的打算。他身不由己,正在被一股力量吸引過去——被吸引到一個巨大的、驚人的大結局那裡去。他從亞歷山大廣場沿著康尼克街得走上十分鐘的路,他在半路上還得停下來問問路。
「那麼。你有的是什麼?」
他掛斷了電話,倫納德趕快跑進浴室里去。
「隨便什麼都行,」倫納德道。
「你有什麼東西要賣掉?」
「所有的解碼項目都屬於四級安全,」倫納德說。「可是,鮑勃,他們什麼時候衝進來的?」
「早安,士兵,」葛拉斯把他們兩個的通行證都交給他。
倫納德把他畫的那張地圖拿了出來。「在舍訥費爾德大街東面,就在位於阿爾特格里尼克的這個墳地的北面,他們的電話線路在被人竊聽。它們沿著這條溝延伸過去。我已經在他們應該去檢查的地方標出了記號。」
「謝謝上帝。聽好。你在仔細聽我說嗎?我要你告訴我,那兩個盒子里裝的是什麼東西?我要你現在就對我說。」
葛拉斯跟著倫納德來到崗亭外面。他們站在漆成紅白兩色的欄杆外面。
那張十八歲的臉孔又在車窗外面出現。兩張通行證送了回來。「先生,我要看看行李廂里放著什麼東西。我還得看看這個盒子裏面裝的是什麼。」
他們下了車。倫納德說,「鄙人能夠參与,不勝榮幸。」
「先生,我們想到崗亭里去檢查。」
「鮑勃,我先對你說這個,它是保密的。而且,這條電話線不是一條安全的線路。」
「你是法國人。」他講的是一個敘述句,不是在發問。
倫納德把他搬進來的那個盒子放在桌子旁的地上。他決定,當他們檢查的時候,他在崗亭外面等。在他做了那個夢以後,他不想再看見放在盒子里的那些東西了。而且很可能兩個衛兵裡邊的一個會在小小的崗亭裏面就嘔吐起來。他們三個都嘔吐也未可知。可是他畢竟沒有出去。他只是站在門口張望。要想不看也很難。他的生活即將發生巨大的變化,而他卻依然鎮靜自若,並不感到任何情緒上的波動。他已經儘力而為,而且他也明白,他自己畢竟不是一個特別壞的壞人。第一個衛兵已經把他手裡的那桿步槍放下,眼下正在解開另外那條帆布扣帶九九藏書。倫納德依然在觀察,就好像他與之相距遙遠、安然無虞似的。在奧托·艾克道夫生前,這個世界上的人對他都漠不關心,如今他們卻將會由於他的死而爆發出一陣陣騷擾的關切。這時那衛兵把盒子蓋打開了,他們都在觀察那些包紮妥帖的東西。每一包東西都包紮得很緊密,可是它不大像是電子元件。甚至連葛拉斯都難以掩飾他的好奇心。膠水和橡皮的氣味很濃烈,聞上去像是從煙斗里飄逸出來的煙味兒。說時遲,那時快,倫納德也不知道那裡來的靈機一動,想出了一個好主意。事不宜遲,他立即把它付諸行動。正當那衛兵伸出手去拿盒子里的一個包裹著的東西,他擠上前去,來到了桌子旁邊。
他在一張紙餐巾上畫著地圖,以此來打發時間。過了十五分鐘,依舊沒有動靜。倫納德想,所謂布拉格咖啡館是個非官方的情報交易中心的說法,畢竟只是流傳在柏林的一個神話故事。事實上,它只是一家位於東柏林的咖啡館而已,雖然規模相當巨大,但是氣氛十分沉悶,毫無情調可言。而且這裏供應的咖啡淡而無味,半冷不熱。他喝著第三杯咖啡,覺得像是要嘔吐。他已經兩天沒有吃東西了。他正在衣袋裡尋找東德馬克的時候,有個年輕而長滿了雀斑的男人在他的對面坐了下來。
「很好,」倫納德說。「如果有人肯為了這個給我錢,那很好。」
漢斯說,「這不大可能吧。倫敦是一個國際城市。柏林已經完蛋了,它的偉大已經成為一去不回的往事。」
漢斯在鼓勵他更加大胆一點。「你是個英國人,你有的是機會。」接著他提到了許多地方的名字,最先提到的是美國。漢斯說他想去那兒訪問。倫納德看了看手錶。下午一點十分。他不知道這個時間對他意味著什麼。有人在找他。他不能肯定,他該對他們說些什麼。
他們停了下來了。葛拉斯正在把車窗搖下,而那個衛兵在朝著他們走來。他們不認識這個衛兵。
「我以前沒到這兒來過。」
他們的車子吃在第四擋,車速每小時遠遠不到二十英里。車速表上的指針在搖擺。
一點不錯。如果這回是豪威在站崗的話,他就會認識他們,並且揮揮手讓他們過去。
不久倉庫屋頂上的天線就已在望。葛拉斯在進一步減速。「門口的老兄們要看一看我們這兒有些什麼東西。他們看是可以看,可是他們不必知道它是什麼東西。你懂吧?」
他說,「我把電話聽筒從它的鉤子上取下來了。我一直在工作。」
葛拉斯從車上下來,打開了車子的前門。他把那個盒子搬到地上,跪在它旁邊。倫納德坐在車子里望著葛拉斯解盒子上的帆布帶。他還剩十秒鐘左右。他畢竟只能跑到路的那一頭。可這樣的話也不會把事情弄得更糟。他下了車子。這時,另一個衛兵——他看上去甚至要比第一個還要年輕——已經走到葛拉斯的背後。他在他背上拍了拍。
葛拉斯作了一個非常富於戲劇性的姿態:他猛然用手遮住了自己的眼睛。倫納德沒有抬頭。他依然盯著那個洞眼。甲殼蟲還在緩慢地前行。
漢斯收起地圖,站起身來。他聳了聳肩,說道,「我要去和我的朋友談談。」
「有人有一頭會唱歌的狗,」倫納德喃喃地說道。他還不抬頭。「可是它又是一頭蘇格蘭的狗。」
「別和我搗亂了,馬漢姆。這裏亂翻天了。盒子里裝的是什麼東西?」
崗亭里有一隻小桌子,上面有台電話。葛拉斯把電話放在地上,嘴裏哼了一聲就用雙手把盒子提上那張桌子。崗亭很小,只容納得下四人。倫納德深知葛拉斯的脾氣火爆,這回他又是使勁搬,又是用力提,早已憋足了火。只見他退到一邊,鼻孔里「咻咻」地噴著粗氣,一面還不住地捋著他的鬍子。他已經把盒子搬過來了,現在就得讓那兩個衛兵來打開它了。如果他們在辦這件事情之中有什麼失職的行為,他肯定會讓他們的上司知道的。
「他們是新手,也難怪。先得怪你不該把它們從這裏拿出去。」
「到底發生什麼事了?怎麼聲音噪得這麼厲害?」
那陣子格格的傻笑這才停息。「哦,上帝,」倫納德說道。
「不,」倫納德回答。「英國人。」
「那些盒子,倫納德。那些盒子!」
漢斯又回到店堂的另一頭去了。倫納德等他走得看不見了,就離開了那家咖啡館。他在街上走了五十碼左右,他聽見一聲叫喊。一個腰裡插著一塊白餐巾的男人正在向他飛奔而來,一面手裡還拿著一張紙片。他欠了五杯咖啡的錢。他正在付款並且道歉的時候,漢斯跑著來了。他臉上的雀斑在https://read.99csw.com白天的光線里格外引人注目。
他說,「哦?」
倫納德情不自禁地感到十分自豪。「有一條隧道。我已經在地圖上用一條粗線標了出來。它從位於美國佔領區里的一座外表看上去像雷達站的那個地方一直挖過去的。」
有時候下面的這個洞里掠過一條白線。倫納德對著它喃喃說道,「我們還可以跳舞。」
倫納德覺得他的腿變軟了。他就在地毯上坐下,就坐在訂婚酒會留下的那一片狼藉之中。他說,「它們讓人打開了嗎?」
「不,不喜歡,」倫納德說道。「你給我走開。」他加快了步子。當他再掉轉頭去張望的時候,只見漢斯正在往回走到那家咖啡館里去。
葛拉斯為了讓倫納德聽得見,所以他在大聲喊叫,「上帝!難道你還沒有聽說?他們發現我們了。他們衝進竊聽間里來了。我們的人剛知道,沒有人來得及關那些鋼門。現在隧道里到處都是他們的人,都是他們的了,直到邊界那兒。為了安全起見我們現在正在把物質從倉庫里撤出來。我得在一個小時以內去見哈維,我得給他一份損失報告書,所以我得知道那兩個盒子里放的是什麼東西。倫納德?」
「我自己也可以把你的東西買下來再把它轉手賣給別人,」漢斯說。「所有的利潤全都歸我。可是我喜歡你,也許有一天我會到倫敦去看你——如果你把你在倫敦的地址給我的話。所以我要從你這兒拿百分之五十的回扣。」
「你不喜歡我嗎,亨利?」漢斯問。
「我喜歡,」倫納德說。他沒有想到,你在這兒談到正事以前,先得和人家閑談片刻。可是也許這也已經成為這兒的傳統。他為了想把他的事情辦得完美無缺,不得不入境隨俗。於是他彬彬有禮地問道:「你是在這裏長大的嗎?」
「鮑勃。是我。我在這兒。」
漢斯又給了倫納德一支煙。「你聽我說,我的朋友。我給你一個忠告。如果你把它白給人家的話,別人會以為它不值分文。如果它確實是件重要的東西,你得讓人家出錢來買它。」
「由於好幾個原因,」葛拉斯說。「一,我們讓你在把一百二十多塊錢花在一個晚上的娛樂上。可我聽說你已經把這筆錢用在一個節目上面。而且它僅一個小時。」
「我的朋友說,看樣子這裏很有點意思。他現在正在想法子和他的那個關係取得聯繫。」
「對。盒子里裝的是一個讓我剁成幾段的人的屍體。」
那個人和倫納德差不多年紀。他舉了舉手,招呼一個侍應生過來。他似乎認為他不必為他的誤會作什麼解釋或者道什麼歉。它只是一句開場白而已。他要了兩杯咖啡,伸出了一個斑斑點點的手掌。「我叫漢斯。」
在前往倉庫的路上,倫納德一直在動腦筋,不知自己該如何對付那兩個衛兵才好——他們一定會要檢查這兩個盒子,看看裏面究竟裝的是什麼東西。葛拉斯把怒氣全都發泄出來以後,興緻勃勃地談起了關於籌備「金子行動」周年慶典的事情。他們在路上花去的時間不長。葛拉斯找到了一條捷徑,不到十分鐘,他們就穿過了舍恩貝格區,繞過了滕珀爾霍夫機場。
「他們什麼時候衝進來的?」
也許門口的那些友好的夥計們裏面的一個,傑克、李或者豪威。他們會從盒子里取出一個包裹著的東西來。先生,這不是電子設備。這是人的一條胳臂。有人也許會嘔吐起來。也許葛拉斯會嘔吐,他現在正要提到他的第二點。
這時正好有一隊卡車要超過他們,所以葛拉斯沒有注意到他的那個乘客在格格地傻笑。
葛拉斯沒有聽見。「倫納德,你可把事情弄糟了。現在還來得及,我要你在今天早晨就把它重新辦好。我們先把這設備送回去,然後我開車和你一起到在施潘道的蘇格蘭龍騎兵第二團的營地去。你和那裡的上尉談談,把吹笛手的節目取消,把我們的錢要回來。好嗎?」
「昨天我在你的辦公室門口留了一張條子,」葛拉斯說。「你昨天沒有回電話,昨天夜裡你的電話又忙了一夜。」
「不要緊。我願意把它白白地送人。」
他從新西車站一路恍恍惚惚地滑到了梧桐林蔭道。他累得連移動雙腿的力氣都沒有了。他是讓別人給搬回去似的。家裡倒沒有人等他。在他的寓所里,有兩張被人從門縫裡塞進來的條子。一張是瑪麗亞寫給他的,「你在哪裡?發生了什麼事情?」另外一張是麥克納米寫的,「給我打電話來。」紙條上還寫著三個電話號碼。倫納德直接走進卧室,拉開了帳子。他脫|光了全身衣服。他顧不得穿睡衣。不到一分鐘,他就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