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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

十九

他在幾個小時以後一覺醒來,完全恢復了精神和體力。從周圍寂靜的情況來判斷,他猜測這時在半夜兩點和三點之間。他坐起身來。他知道他自己好些了,因為他醒來時想到了一個簡單的解決問題的辦法。他給這個問題弄得心神不寧,而事實上他只要頭腦清楚地仔細想一想,並且目的十分明確的行動起來,這個問題就不難得到令人滿意的解決。現在這個計劃在他的心裏變得非常清晰,他就應該去動手幹起來。然後他就可以再睡一會。再醒來時,一切就會全都已經得到妥善的解決。
「對不起,先生,您說什麼?」
「你能光臨,我們很榮幸,」倫納德說。
他們一路顫抖著朝前駛去,葛拉斯余怒未息。「他媽的,倫納德!你干出這種事來怎麼對得起我?直到這玩意回到了原處,你叫我怎麼放得下心來!」
「如果您願意把演奏哪些歌曲讓我自己來決定的話,先生,……有一些蘇格蘭雙人對舞曲,也有一些輓歌。當他們喝了一點酒——先生,如果您能原諒我這麼說的話——再沒有什麼能夠比得上一首輓歌那麼使人感動的了。」
布萊克對他冷冷地點了點頭。「酒會很愉快。謝謝。」
「喂,夠了,我的小寶貝。它只是一隻箱子。」
他想到了老家。那些房間大得像草坪,用水的管道美滿無疵,環境寂靜安逸。於是他浮想聯翩。他瞌睡沉沉。他終於站起身來,最快叫到一輛計程車的途徑是重新穿過車站大廳,經過那位上將大人。可是他起程從車站外面繞過去。他的下身痛得比他的那隻腳更加厲害。他的雙手在脫去一層皮。他花了二十分鐘才走完——虧得沒有人看見,一路上好幾次停息了不少時間。他在車隊里找到了他需要的汽車。它又是一輛梅賽德斯。這一次他沒有幫忙去提那些盒子,他也沒有作任何解釋。如果你忙著要為它們的重量而表示歉意的話,就會被人家看成是你犯有什麼罪行的一個跡象。
他可不敢再睡了,免得再做噩夢。餘下的夜晚,他一直縮起了雙腿坐在床上,頭頂上的那盞燈一直亮著,還吸掉了一包香煙。到了三點三十分,他去到廚房裡,煮了一壺咖啡。快到五點鐘時,他颳了鬍子。水把破了皮的手掌刺得生痛。他穿好衣服,回到廚房裡去喝咖啡。他的計劃既簡單又妥當。他將把這兩個盒子拖到地鐵車廂里去,一直行駛到終點站。他要找一個僻靜的地點,把盒子丟在那裡,然後悄悄地走開。
倫納德的另外一個自我冷靜而超脫,對於一個想要處理掉什麼東西的人來說,他還會遇到比一條餓了的狗更加麻煩的東西——那就是一群餓狗。這時,那狗已經找到了一個攻打盒子的突破口。它已經把牙齒咬進了盒子的一個角落裡。它在那裡咬著,咆哮著,搖著它的尾巴。
葛拉斯把盒子抱在懷裡。他準備抱著它穿過馬路。一輛汽車駛了過來,他只好停下。他掉轉頭喊道,「關於這個,我們早就談過了。馬漢姆。你知道這裏的規矩。你這簡直是瘋了。你想你在幹什麼?」
他不是隨便問問而已。他們站在電梯的門口,布萊克似乎覺得倫納德應該回答他的這個問題。倫納德慌了神。他本來正想說盒子里裝的是錄音機。
「一點不錯,」倫納德說,發現他的機會來了。「我有時候變得很傷心。」
當他正在用刀尖把膠水膠住的包紮布的邊緣挑開的時候,他看見了一件引起他注意的東西。他正在把那個沉重的頭顱按在地毯上,但是他動不了那把刀子。不是為了他怕自己重新看見奧托的臉,也不是為了那個拼湊起來的屍體就躺在他旁邊的地毯上的緣故。他看見的是卧室里的牆壁和他的那張床。他剛才強自睜開一線眼睛,看見自己躺在床單下面的那個形體。有兩秒鐘之久,他聽見街上的車輛行駛的聲音——依然是午夜以後的交通狀況,而他已經看見了自己的那個不會動彈的身軀。然後他的眼睛閉上了。他又回到了這裏,手裡握著那把利刃,還在用它剔割著包在外面的東西。
下一步該怎麼辦?他心裏毫無明確的打算。他得讓他那隻疼痛的腳休息一會。如果那位海軍上將從後面追了上來,他就會欣然束手就擒。他現在既然已經坐了下來,顯然他就應該趁機擬就一個計劃。他的腦袋裡思緒潮湧,它們都是從一個並非他所能夠控制的器官里湧現出來的。他只能判斷它們,可是他卻沒法主動地產生它們。他可以再去試試,把盒子硬塞進櫥櫃里去。他可以把它們交給那個上將。他可以把它們扔在街上,抽身一走了之。它們真的需要行李寄存處所規定的一個星期的存放限期?就在這時候,他的那個溫馨而愉快的念頭又重新回來了。他能夠回家去。他可以鎖上房門,洗個澡,待在自己的東西周圍而感到十分安全,在自己的床上睡它幾個鐘頭。然後,等他休息好了,神清氣爽,想出一個嶄新的計劃來予以實施——刮好臉,精神抖擻,穿上一套乾淨的衣服,絲毫不會引起別人的懷疑。
他分兩次把兩個盒子搬到了電梯那兒。當電梯停了下來,九_九_藏_書他用一隻盒子把門擋住,用膝蓋把另外一隻盒子推進電梯里。他按了按代表底樓的E這個按鈕。可是電梯只下降了一層就停了。門開處,布萊克跨了進來。他穿著一件飾有銀紐扣的藍色運動衫,手裡拿著一隻公文包。電梯里立刻就被他身上的科隆香水弄得香味撲鼻。電梯接著繼續往下降去。
但願這個溫柔的聲音會問他那是為了什麼緣故。「有時候我遇到的事情使我招架不住。」
「你這傢伙一直躲在什麼地方?我昨天找了你一天。我要和你說說——」這時他一眼瞥見了那兩個盒子。「等等。這些是我們的盒子。倫納德,你用它們來裝什麼了?」
布萊克說,「你是在把它們拿到阿爾特格里尼克去吧。不要緊,你儘管對我說。我認識比爾·哈維。我已經通過了『金子行動』的安全檢查。」
可是他甚至連那個計程車開始行駛的情景都記不得了。他醒來的時候,車已停了,盒子也都已經讓人並排地放在人行道上,他身旁的車門也已經開著。一定是司機把他搖醒的。倫納德給了他一筆特別豐厚的小費。那司機把手舉到帽沿邊上對他行了個禮,就走過去和聚集在車站那兒的許多司機站在一起。倫納德把背對著他們,知道他們都在望著他。為了不至於使他們感到懷疑,他使勁提著那隻盒子裝作輕鬆寫意的樣子穿過了十碼遠的人行道,去到了通往車站的中央大廳的那兩扇高大的大門口。
可是那女人沒有拉那根鏈子。她只是對那條狗更加甜言蜜語地哄了起來。「我的小傻瓜,你還以為你是誰?這行李是這位先生的,不是屬於你的。你跟我走吧,小香腸……」
葛拉斯從他的那隻甲殼蟲里爬出來,大踏步穿過梧桐林蔭道,朝著他走過來。他的那把鬍子光彩耀眼,洋溢著早晨的朝氣和神采。
儘管燈開著,他的那個夢還在,等待他回去予以重溫。他打了自己一個巴掌,站起來。他的腿沒有力氣,他的眼睛還想閉上。當他出來的時候,他開亮了門廳里的燈。那兩個盒子好好地待在門口,沒有打開。
「書,」倫納德解釋說。司機只聳了聳肩,這不關他的事。他們把另外一隻盒子推進後座。倫納德坐進前座,讓司機駛往動物園車站去。取暖器開著,座位又寬又光亮。那溫柔的念頭又在他的心裏牽動起來。他只要一開口,就會到那兒。
那聲音遲疑了一會,然後它說,「柏林離開我們的家很遠,先生,對我們大家都是這樣。」又停了一會,它接著又說,「參謀軍士長斯蒂爾說您要我表演一個小時。先生,對嗎?」
倫納德點了點頭,一面卻又急忙說道,「不,不,還沒有。」他一緊張,又用英語加上了一句,「是公事。」他剛說出了口,就但願他能把這句話收回。如果有警察也這麼問他的話,他該怎麼回答才好呢?
布萊克看了看手錶。「那好吧。我希望你按上安全運輸的標誌。我得趕快走了。」他不再多說,立刻穿過門廳,走出大門,去到了他的汽車停著的地方。
電話鈴響了。他還沒有完全恢復過來,就已經在朝它走去。他穿過了門廳,朝他的左面望了一眼,看了看放在門邊的那兩個盒子。他沒有開燈,徑自走進起居室。電話機在窗台上。他一把抓起聽筒,以為打電話來的是瑪麗亞或者葛拉斯。可是,不。他沒有聽清楚那個男人講的那句聲音柔和的開場白。說的是關於一個工資紙袋的事情。接著,那聲音又說,「先生,我打電話給您,為的是五月十日的安排。」
「我在動手修理。事實上我幹了一夜。」
「設備,」倫納德說道。
當他一路下來,他離開瑪麗亞的房間也就越來越遠,他也就變得越來越孤獨,於是他所有的疼痛也就全都回來了。他肩膀上的肌肉痛得突突地跳動,他的耳朵不等他碰到就會疼痛,提著也許一百多磅的重量從樓梯上下來就使他下陰所受的傷害變得更加厲害。還有奧托的臨別一擊使他好像觸了電似的,從大腳趾一直痛到了腳踝。他一路艱難地往下走去,痛得越來越厲害。到了底層,他分兩次把那兩個盒子搬出大門,到了天井裡。他在那裡休息了更長久一點。他覺得全身疼痛得難受,就好像他剛被人在水裡煮過,或者剛被人剝去了一層皮似的。任何堅硬的東西都會使他感到緊張。腳底下踩到一塊小石頭也會使他心裏直晃蕩。樓梯間牆壁上的電燈開關周圍的污垢,大塊大塊的牆壁它們本身,那些無謂的磚頭——它們使他壓抑,使他難受得像是生了病。他餓了?從這個堅實的世界挑選一些精美的部分,使它們通過他的腦袋裡的一個窟窿,並且把它們擠壓過他的五臟六腑,這念頭使他感到噁心。他面紅耳赤,渾身疼痛,又唇乾舌焦。他倚在天井裡的牆上,望著一些孩子在玩足球。每當那個足球彈跳起來,每當什麼人的鞋子急轉彎而在地上煞住,他都會為了因此而產生的摩擦而感到痛苦,使他的那些變得過於敏銳的感覺器官刺|激得難以忍受。當他眨眼的時候,他的眼瞼擦得他的眼九_九_藏_書睛生痛。
對方打錯了號碼。可是倫納德不想把這個聲音打發掉。它的腔調優美動人,聽上去既能力高強,又溫柔可親。於是他說,「啊,是的。」
他在消除了勞累以後,頭腦變得更加清晰了。他喝著咖啡,抽著香煙,擦著他的皮鞋,並在他手上貼著橡皮膠布,以此來消磨時間。他吹著口哨、哼著《傷心旅館》。他不再做夢,這暫時使他感到滿足了。到了七點鐘,他扶正了領帶,梳理了頭髮,穿上了他的夾克衫。他在開門以前,先提起盒子來試了試。它不僅有本身的重量,而且還有一股力量往下面拉,一股往地下拉的力量,這是一股自然的、堅定的力量。他想,奧托這是在表示他要讓人把他葬到地下去。可是現在還沒有。
他把一個盒子留在二十六號門口,用雙手把另外一個一直提到了電梯門口。他回來的時候發現那個盒子仍然留在原處,他因此而感到吃驚,正好像它若失蹤也一樣會使他感到驚奇。究竟什麼事情會使他覺得出乎意料,現在他自己怎麼知道?那電梯輕而易舉就把盒子運了上去。他開了寓所的前門,把兩個盒子就放在門廳里的門口。從他站著的地方望過去,他可以看見起居室里的燈亮著,傳來了播放音樂的聲音。他朝它走去。他推開了起居室的門,走進了一個正在舉行中的宴會。桌子上有酒和飲料,碗碟里有花生,裝滿了煙蒂的煙灰缸,皺成一團的坐墊,還有美軍電台「美國之聲」正在播放的節目。所有的客人都已經離開。他把收音機關掉,周圍就突然靜了下來。他在最近的那張椅子里坐了下來。就只他一個人給留了下來。那些朋友,老倫納德和他的那位穿著一件瑟瑟作響的衣裙的未婚妻,他們都已經離開。而那兩隻盒子又太重了,那個小櫥櫃又偏偏太窄了那麼一點點,那位海軍上將又懷有敵意,他的雙手又都擦破了,耳朵,肩膀,睾丸還有那隻腳,都聯合在一起和他作對,一齊悸動著疼痛了起來。
「去度假?」
有一個計劃形成了。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他不知道現在它是否還行。可是,此外他就沒有法子了。他所以只好盯住這一個不放。然而,老是有一個溫柔而親切的念頭在牽動著他的心。天色在暗起來了,路上的汽車都已經亮起了車前燈,商店都在打烊了,行人都在急急忙忙地往回趕。他的上方有一盞街燈,搖搖晃晃地讓螺絲拴在一垛頹塌了的牆上。這燈也陡然「噼啪」一聲亮了起來。幾個小孩推著一輛嬰兒車從旁邊走過。他在那兒盼望著的一輛計程車在人行道旁停下,他甚至沒有對它招呼,它就來了。司機看見了那兩個盒子才來的,儘管天色已暗,他居然還能夠猜到它們的分量很重。他下了車,開了車后的行李廂。
為什麼那東西黏附在奧托的臉頰上?它當然是由於咬傷了的緣故。從奧托的臉頰上的那個傷口裡流出來的血液黏在布上了。這就是奧托要懲罰他的唯一理由。他用手拉那塊布,而它就發出一個撕裂的聲音掉落下來。其餘就容易了。包紮布掉落下來,整個赤|裸著的頭顱就握在他的手裡了。有著一雙酒鬼所特有的布滿紅色眼瞼的眼睛望著他,等待著。很簡單,只要把這顆頭顱按到那個撕裂了的頭頸上去就得了。然後它可以重新開始了。應該讓那屍體一直分開著,可是現在為時已經太遲。甚至那顆腦袋還沒有讓他按在頭頸上,那屍首的雙手就已經在伸過去抓那把刀子了。奧托坐起來了。他能夠看得見那兩個空了的盒子,還有那把刀在他的手裡。倫納德跪在他的面前。仰起了頭,讓他來割自己的喉嚨。奧托會幹得非常乾脆利落的。他可得自己動手裝盒子,他會把倫納德搬到動物園車站。奧托是個柏林人,他是那個海軍上將的老酒友。這兒又是卧室里的牆壁了,還有毛毯,被單邊緣,枕頭。他的身體沉重如鉛。奧托不會獨自一個人搬運他肢體的。麥克泰格特笛師會幫忙的。倫納德不情不願地試著想要發出一聲尖叫。還是讓這件事情發生好。他聽見空氣在他的牙齒縫裡穿過。他想要彎一彎腿。他的眼睛又在閉起來了,而他也就會死了。他的頭在移動。它往旁邊側轉了一英寸左右。他的臉頰碰在枕頭上,而這一接觸就解放了他的所有的觸覺。他感覺到了蓋在他的腳上的毯子的重量。他的眼睛睜開了。他能夠移動他的手了。他能夠叫喊了。他坐起身來,伸出手去摸索電燈開關。
他走到浴室里,就著水龍頭喝水喝了很久。然後他去到卧室,仰天躺在被窩裡,凝望著天花板。門廳里的燈還亮著,卧室的門半掩著,房裡光線正如他所希望的那樣幽暗。他一閉上眼,就有一種讓他噁心的疲乏使他為之窒息。他只好拚命掙扎,依然盯住了天花板望著。他的眼睛並不沉重。只要它們仍還睜著,他就能夠保持清醒。他儘力使自己不去思索。他全身疼痛。沒有人會來看護他。他把精神集中在呼吸上,以此來使自己的心裏一片空白。也許這樣過了一個小時——停留在一陣輕微的、似睡非睡的神志恍惚read.99csw.com之中。
那聲音繼續說,「我可以從一段距離以外開始,就在房子外面的什麼地方,正當大家在坐下來的時候,我緩緩地走近過去。先生,您想象得到我說的這個情景嗎?他們都在說話和喝著什麼東西,然後有一兩個耳朵特別尖的人隱隱約約地聽見了,接著大家全都聽到了,越來越近。然後我一直來到了房間里。」
「這是一個很貴重的箱子,」他說。「如果你的狗把它弄壞了,你,好心的太太,就得照價賠償。」他朝四周望望,好像想叫一個警察來。
這是一輛老式的、柴油引擎的梅賽德斯。倫納德還以為他能夠趕在司機前面把一隻盒子放進去,卻不料它得讓他們兩個人一起動手,才把它提得起來,放得進去。
他在把它扶起來,擋住了行人的去路。這時有個女人牽了一條狗,想從他身旁繞過去,一面不以為然地嘖著嘴。也許她這是在代表整條街上的行人向他提出抗議。那狗是一條雜種獵犬,它顯然對倫納德剛扶起來的那隻盒子很感興趣。它沿著盒子蓋聞嗅著,一面還不停地搖著尾巴。然後它又嗅到了另外一頭,突然露出垂涎欲滴的樣子,用鼻子不住地拱起那隻盒子來。它被拴牢在一條鏈子上,可是它的主人就是那種不愛惹得自己的寵物生氣的那種人。她很有耐心地等著,讓拴著狗的那條鏈子鬆鬆地垂掛著,靜靜地等那頭畜生自己對那隻盒子失去興趣。她離開那盒子不到兩英尺遠,可是她並不看倫納德。她只在對狗說話。那狗現在興奮得發瘋似的。它知道。
在戈特布斯門附近的地鐵車站那兒,他把盒子放在人行道邊上,一屁股坐在上面。他想把心思放在他腳上的那個疼痛上面。他得把他的鞋子脫下來。可是讓他這麼一坐,那盒子蓋就塌陷了下去,使他心裏直發毛,趕緊站了起來。如果他能夠睡上十分鐘,或者甚至五分鐘,他覺得他對付起這兩隻盒子來就會舒服得多。
「它是破譯密碼機。」倫納德說道。可是他又怕布萊克特地到倉庫來看看這台「破譯機」,就趕快加上一句,「它是從華盛頓借來的,我們在隧道里只用一天,它明天就會被人送回到華盛頓去。」
他一進去就把它們放了下來,他感到安全一些了。不到幾英尺遠的地方,有十來個英國士兵正各自帶著正規的手提箱排著隊。所有的店鋪和飯店都還開著。還有高峰期剩餘下來的一些旅客正在趕乘從上面那層月台開出的駛往市區的列車。離一間內衣褲商店和一間書店再遠一點的地方,有塊牌子標志著前往小件行李寄存處的去處。每個角落都可以聞得到雪茄和濃咖啡的氣味,洋溢著一片德國式的美滿生活的氣氛。地上很平滑,他可以把那兩個盒子拉著穿過大廳。他走過幾個水果攤,一間飯店,一間紀念品商店。到處笑語喧嘩,人聲歡騰。完全成功!非常美滿!他畢竟成了個毫不起眼的規規矩矩的旅客,而且他這旅客還不必親自把他的行李拖到上面一層的月台上去上車。
他分三次走完了天井的那段距離,現在他已經到了人行道上。這兒只有幾個行人。如果有人願意走上前來,想要幫他提的話,他只好婉言拒絕,他只好讓人責怪他粗魯無禮。他一定得裝作並不需要別人幫助的樣子,這樣就沒有人來自討沒趣了。於是他就邁開了他那二十五步。在心裏面默默地計算數目可也是一種對付這令人痛苦的重量的方法。他極力忍住,不讓自己大聲講出正在計數的那些數目來。然後他把盒子放在地上,裝作看手錶的樣子,六點差一刻。在阿達爾勃特街上沒有上下班高峰的交通。他一定得到下一個街角上去乘車。他等了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好讓原來在他周圍的人都已經離開,然後他才提起了兩個盒子朝前衝去。前幾次他都在每一次走了二十五步,可是這一次他走不到二十步。他的步子跨得短些和快些。他的手指由於乏力而伸直,盒子都落到了地上。其中有一個還橫倒了。
那位夫人終於對倫納德說話了。「你的盒子里一定擱了什麼吃的東西。也許是香腸吧!」她說的話里含有責怪的意思。她以為他是一個從東德帶來了廉價食物的走私販子。
使倫納德感到心裏溫暖的就是這一聲「先生」,就是這毫不勉強的、富於男子漢氣概的那種尊重的口吻。不管這個人是誰,他也許能夠有所幫助。他聽上去就是那種能夠幫助你提那兩個盒子而不會問你任何問題的人。重要的是設法讓他一直說下去。倫納德說道,「呃,你有何建議?」
他站在盒子旁邊,望著往來的車輛。他在眼角那兒看見一些東西在他視野的邊緣晃動:一個英國式的信箱,一頭叉角高聳的雄鹿,一盞檯燈。當他歪過頭去仔細審視的時候,它們又都消失不見。他眼前不由得出現了一些迷夢,他得轉過頭去才能把所有的幻影驅散。倒也不是什麼可怕的景象:香蕉在倒著個兒翻跟頭;蓋子上有著一幢茅草屋的餅乾盒自己欠伸著開啟。他得一刻不停地轉動著腦袋去對付這些來自幻覺的東西,叫他怎麼集中得了精神去辦事?他九*九*藏*書敢把這兩個盒子扔在這兒,自己一走了之嗎?
倫納德也在縱容那條狗。他得找個借口先不把那個盒子提起來。可是它一會兒咆哮,一會兒抽泣似地狺狺叫著。它齜牙咧嘴,想要啃那隻盒子的一個角。
電梯停了,門也開了。布萊克在望著那兩個盒子。「它們不是國防部專用的盒子嗎?」倫納德提起了其中的一隻,可是布萊克搶在他前面把另外一個盒子提起來搬出了電梯。「上帝呀。你在這裏面放了些什麼東西?這裏面裝的肯定不是錄音機。」
寄行李的地方在從中央大廳通出去的一個個通道口附近。那兒有一塊圓形的作業區,四周的牆上有一排排新安裝好的帶鎖的小櫥櫃。那些櫥櫃的對面是一個櫃檯,旁邊站著兩個身穿制服的人,等在那兒接待旅客,收取需要暫時寄存的行李,把它們放在他們身後的架子上。倫納德去到那裡的時候,有兩三個人等在那兒寄存或者領取行李,他把他的兩個盒子盡量拉得離開櫃檯遠些。他在最下面的那一層找到了兩個空著的櫥櫃,他慢吞吞地把兩個箱子並排擺好,站直了身子在衣袋裡尋找他帶來的零錢。不忙。他帶來了一大把面值十芬尼的硬幣。他打開了一個櫥櫃,用膝蓋去推一個盒子,它一動也不動。他把硬幣放在袋裡,更加用力地推它。他從肩膀後面望過去。櫃檯那兒現在一個旅客都沒有。那兩個穿制服的人在說話,朝他這兒望著。他低下頭去找那個阻擋住盒子,使它進不去的東西。原來那櫥櫃的口子比盒子窄了一兩英寸。他有氣無力地試了試,想把盒子硬塞進去,可是後來他只好罷手。如果他不是這麼累的話,也許他已經辦好了。他站起身來,看見行李房裡的一個職員,一個長著一把灰白鬍子的人,正在向他招著手叫他過去。這個舉動很合邏輯。如果你的行李放不進行李寄存處里的小櫥櫃的話,那麼你就應該把它拿到櫃檯那兒去。可是關於這個步驟,他可事先沒有準備——他沒有把它包括在預先想好的那個計劃里。這樣做對不對?他們會不會問他為什麼這兩個盒子這麼沉?他們穿在身上的那套制服給了他們什麼樣的權力?他們會記住他的臉孔嗎?
他快來到他們倆有時候前來購買日常必需品的那間街角的商店。店鋪的老闆正從外面運來了裝蔬菜和水果的籮筐。他見到了倫納德就對他揮了揮手。
「好心的太太,」倫納德說道,「請你管管你的狗。」
那個長著鬍鬚的人的指關節按在包著鐵皮的櫃檯上,等著倫納德。其實身份並不比車站裡的腳夫高得了多少的一個職工,竟然穿著一身海軍上將似的制服,這顯然是不對的。重要的是別讓人嚇著而變得心虛起來。倫納德裝模作樣地看了看手錶,提起了他的盒子。他想裝出腳步輕鬆的樣子走開。他就從那唯一不會使他走近那個櫃檯的通道走去。他邊走邊在等待一聲吆喝,等待一陣奔跑的腳步聲從後面追來。他進入了一條越來越窄的走廊,它的盡頭是兩扇門。他一路走去,毫不停留。到了門口,他朝後走去,用背頂開了門,發現自己站在一條僻靜的小路上。他把兩個盒子靠牆放下,在人行道上坐了下來。
「嗨!倫納德。他媽的,倫納德!」
在樓梯口,他在兩隻盒子中間站立了兩分鐘。他一旦開始干起這第二階段的任務,也就由不得他考慮了。可是,他現在也沒有什麼想法了。除了那令他頭昏目眩的疲乏以外,他感覺到的就是因為離開了那裡而高興。如果說他幹掉了奧托,那也就等於他打發掉了瑪麗亞。而她也把他打發掉了。這裏面一定有著令人傷心之處,可是它現在奈何不得他了。他現在要離開了。他拿起他的盒子走下樓梯。盒子在樓梯的梯級上磕磕碰碰的,可他總算把它們同時搬了下來。他每下一層樓就歇一會腳,喘一口氣。一個男人正好下班回來,見了他就點了點頭。兩個男孩在他歇著的時候從他身邊擦了過去。他的這副模樣毫不起眼。柏林到處都有人提著沉甸甸的行李。
那女人受了侮辱。她就狠命拉了一下鏈子,繼續朝前走去。她的那條狗「汪」地叫了一聲,就跟著她走了。可它好像馬上後悔了,它的主人朝前走去,它卻一個勁兒掙扎著想往後面轉過身來。它從它這個物種的祖先所遺傳下來的記憶的迷霧裡知道,現在是它一生中唯一的一次機會,它可以啖食并吞咽一個人而不會受到責罰,卻可以替它的狼祖宗報一報受人類奴役一萬年之久的仇恨。過了一分鐘,只見它還在戀戀不捨地朝後面張望,還在裝模作樣地在那條鏈子上拉扯著。可那女人一直朝前走去,不肯遷就。
倫納德等他的車子開走了以後,才動手把兩個盒子拉出去。這一天裏面最最困難的一段旅程——從這兒一直到位於這條街的另外一頭的新西地鐵車站——即將開始,而他和布萊克的這次邂逅卻已經把他僅剩的精力消耗殆盡。他現在已經把兩個盒子放在人行道上。他的眼睛在白日的陽光下刺痛不已,原來的那些疼痛也都在逐漸加劇。街對面發生一陣騷動,他認為他還是別去多管read•99csw.com閑事為妙,那是由於一輛聲音特別吵鬧的汽車引擎引起的,還有一個人在那裡大聲喊叫。可是然後那個引擎就熄火了。他就只聽見那個聲音在叫。
葛拉斯已經把手按在一隻盒子的帆布帶上。「你把它拿到這裏來幹什麼?」
在這平地上,到了這露天里,這天井就成了一個讓他用來演習如何搬運那兩個盒子的場所。他從來沒有提過這麼沉的盒子。他用雙手把它們抓起來,蹣跚著朝前拱去。他走了十來碼遠,就只好把它們放下來休息一會。他不敢讓自己踉蹌著走路。他在走路時一定得注意,要和別人一樣自然。他不讓自己流露出畏縮的樣子,也忍著不敢經常檢查一下自己的手掌。他每次一定得走上十碼以上。他為自己規定好,每次要走二十五步。
那隻盒子給折騰得有了不少牙齒印和唾沫,可是它沒有被撕裂。倫納德站在兩隻盒子當中,把它們提了起來。他走了十五步就不得不停了下來。那女人的譴責還在他耳邊繚繞,它使別的路人也對他側目而視。這兩個盒子里究竟裝了什麼東西,竟然會這麼沉?他怎麼沒有一個朋友幫他提?它一定是非法的,它可能是走私進來的。那個提著沉重盒子的男人為什麼看起來這麼憔悴?他為什麼沒有刮鬍子?現在他隨時都會讓一個穿著綠色制服的警察看見。他們老是在各處巡視,處置任何麻煩的事情,那就是它以前那個樣子的城市。那些警察具有無限的權力,正是這些德國警察。如果他們命令他把他的行李打開的話,他就只好服從。他不能讓人看見他站著不動。他決定拚命使勁多走幾次,每次走它十步或者十二步。他試著改變自己的形象,從齜牙咧嘴、全身顫抖的狼狽相,一變而為剛從車站過來的一個面帶微笑、令人肅然起敬的旅客臉上的悠閑樣兒。他既不需要別人監督,也不必別人幫助。在兩次搬運之間,他盡量縮短休息的時間。每當他停下來,他就朝周圍打量,看看有沒有機會搭乘車輛——裝作迷了路的樣子,或者正在尋找一幢房子。
「有人要我打電話問問您,先生,看看您需要些什麼。」
蘇格蘭龍騎兵的吹笛手,麥克泰格特笛師,原來是他打電話來。倫納德儘快和他談妥了那樁業務。他把電話聽筒放在挂鉤的旁邊,回到床上去。他走過門廳時,順便關熄了那裡的燈。這次交談使他恢復了精神。不再感到過度疲倦,他也就比剛才容易入睡了。
「我懂了,」倫納德說道。他想他不妨把心事講給他聽。關鍵是等待一個開口的機會。
看上去那麼真實的事情竟然會是一個夢境。這使他感到擔憂起來。這意味著什麼事情都可能會發生。世上根本沒有法則可循。他在把奧托的肢體拼湊起來,使一天里干出來的事情全部化為烏有。他正在挑開一層經過橡皮加工過的布料,而這兒就是那個頭顱的一側,耳朵的上緣宛然可見。他想,他應該使自己停止。他應該在奧托活過來以前就清醒過來。他一使勁,又睜開了眼睛。他看見他的一隻手的一部分,還有他那伸在毯子下面的兩隻腳的印子。只要他能夠移動他的一部分身體,或者發出一個聲音,縱然只是最最輕微的聲音,他就能夠使自己回到軀體裏面來。可是他所佔有的這個軀體卻寂然不動。他想要移動他的一個腳趾頭。他能聽見外面街上有一輛摩托車駛過。如果有人會到房間裏面來碰碰他。他在設法喊叫。他沒法把嘴唇張開,也沒法擴大胸腔來準備呼喊。他的眼瞼在垂掛下來。而他就又回到了門廳裏面。
他從卧室里出來,走到門廳里。他從來不知道它會變得如此安靜。他沒有開燈。月光的明暗恰到好處,它照進一片沒有色澤的光線。可是他不肯定這光線是怎麼會穿透到這兒來的。他走進廚房,找到了一把刃口鋒利的刀子。然後回到門廳里,在那兩個盒子旁邊跪下,把兩個盒子上的帆布帶都解開。他先打開了一個盒子。那些包紮好的肢體依然放得好好的,就像瑪麗亞剛把它們放好的時候那樣。他拿起一包來,把它外面包著的防水的東西割開,從裏面取出一隻手臂來輕輕地放在地毯上。絲毫沒有難聞的氣味。他還算幹得及時。他把包在外面的東西遠遠地推在一邊。然後他再把一條腿,一條小腿,一條大腿,和那個胸膛全都一件件解開。很奇怪,沒有多少血。而且,地毯本身就是紅色的。他把一塊塊肢體按照各自原來的部位放在地毯上面。於是一個人體逐漸恢復了它的原形。他又打開了第二個盒子,把軀幹的第二個部分和別的那些肢體一一解開。他面前立刻就出現了一個沒有頭顱的屍體。現在他把那個頭拿在手裡了。他讓它在他的手裡轉了轉,從包紮在它外面的形狀看出了它的鼻子和臉上的其他器官長在什麼部位。
他不等倫納德回答就蹦跳著穿過馬路,放下盒子,打開了甲殼蟲的行李廂頂蓋。行李廂里正好放得下那個盒子。倫納德只好提著另外一個盒子跟了過去。葛拉斯幫他把它放進車廂里的後座。他們爬進座位,葛拉斯砰的一聲憤然拉上車門。剛安靜下來的引擎又吼叫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