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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十八

那桌子的大小正好讓屍體以對角線斜放在上面。倫納德的褲腳管貼緊在他的小腿上,倫納德一拐一拐地走進浴室,立刻把上身俯伏在洗臉用的水池上面,可他沒有吐出什麼東西來。自從昨天夜裡吃了炸肉排和豌豆泥——他只喜歡用它的德語名稱來想到它——以來,他還沒有吃過別的東西。可是當他低下頭去望他的膝蓋以下的地方,只見一塊灰色的東西黏在褲腳管上,在濕漉漉的黑布料襯托下,把它邊上的血和毛髮看得很清楚,他乾嘔著噁心起來。他一邊掙扎著把褲子脫了下來,瑪麗亞在浴室門口望著他。
「我幹不了,」他叫道。「它推不過去!這不管用!」
可是她立刻就出現在他面前,她已經洗好澡穿著她的浴衣,她在衣櫃里尋找合適的衣服穿。
他說,「我現在這樣就成了。」
他不禁大聲喊痛,可是瑪麗亞趕緊接著就對他說,「別把他放下來,快到桌子那兒了。」
「你別想它,」瑪麗亞說。「只管動手干就是了。」她又急忙吸了口氣。「記住我愛你。」
她說話的語氣就好像他從未離開過,而且剛問了她一個問題似的。「裝盒子的情況是這樣的。下半個軀幹,手臂、大腿和小腿,和頭,都放在這隻盒子里。在這隻盒子里,放的是上半個軀幹,手臂,大腿和小腿。」
不久他就只好換隻手去拿香煙,以免它燙著他的手指。香煙紙卻散開了,煙絲都散落下來。他讓它落在地板上,再用腳去踩它。他拿起鋸子,拉起奧托的襯衫,露出褲腰上面一點的那部分背脊。就在脊椎那兒長著一顆大黑痣,他從這兒下手覺得不忍,就把鋸子的鋒刃移到它下面一英寸的地方。他現在鋸的可是整個背脊的寬度,指點他從何下手的部位的又是那些脊椎骨。他毫無困難就鋸斷了骨頭,可是當他再鋸了一英寸左右,就覺得他不是在切割什麼東西,而只是在把它們推向一邊去。可是他繼續幹了下去。他鋸到了包含著所有他不願見到的那些東西的那個腹腔里。他一直仰著頭,這樣他就不會看見那個割破了的地方。他朝瑪麗亞那兒望去。她仍還坐著,臉色蒼白,神情疲乏,不願看他正在乾著的那件活兒。她的眼睛注視著敞開著的窗戶,還有正在天井上空飄過的那些巨大的層積雲。
他的乾淨的衣服就在浴室里。他已經把什麼都忘了。它在他沐浴的時候離開了他,而現在他又得赤著乾淨的腳重新返回到那兒,穿過他那尚未完成的工作。
第二個包裹也放進盒子里去了,兩隻橡皮靴子似的並排放在一起。倫納德找來了杜松子酒。他就著瓶嘴喝了幾口,再把它遞給瑪麗亞。她搖了搖頭。
「這是那塊布。你們怎麼叫它來著,防水的?」
這也很容易——沒有手臂來搗亂了。往上一扯它就下來了。迄今為止,什麼都擱在一隻盒子里,那個軀幹就得放進另外一隻盒子。她放好了第二條大腿,關上了盒子蓋。她有一條裁縫用的軟尺。他拉住軟尺的一頭,他們兩個就沿著桌子上的那段軀幹量了量。從張開了血口的頭頸到截去了下肢的那個殘樁共長一百零二厘米。她量過了就在盒子旁邊跪了下來。
在他離開那房間以前,倫納德突然想到了他們經過的旅程的距離——那個把他們兩個從那個成功的小小訂婚酒會上拋射出來,到了這個境地,而且他也領會到,就在這個過程裏面,每一個歷程都似乎和下一個階段之間有著合乎邏輯的關係,這說明它是由前者合理而一致地發展而成的,因此一件喜事、好事竟然會有如此的結局,完全是勢所必然,怨不得哪個人。在他跑到浴室以前,那兩段軀幹里流淌出來的東西使他獲得了一個深刻而難以忍受的印象,肝臟似的紅色,炫目的奇形怪狀的、像是煮過了的雞蛋那樣微微發藍的白色的腸道和管子,還有一些紫色和黑色的東西——它們全都從原來隱蔽著的處所一下子暴露出來,泄露了秘密,因九_九_藏_書此而顯得格外怒氣沖沖,耀人眼目,氣勢洶洶而森森可畏。儘管窗戶敞開,房間里頓時充斥了一股令人悶窒的惡臭,而且它本身就是別的許多氣味的媒介:甜滋滋的泥土味,糞便的惡臭,還有泡菜的氣味。使他感到屈辱的是:當倫納德急急忙忙地繞過那兩段豎立著、仍然連在一起的軀幹的時候,他竟然還來得及想到,他自己的軀體裏面也有著這許多勞什子。
「洗也沒用,」他說。「幹完了再洗。」他重新拿起了鋸子。把手上原來滑溜的地方現在變得很黏手。這會讓他握得更緊。他們抓住他的左腿。她在右邊,雙手摁住他的小腿。按理說,這次應該幹得快一些。可是,並非如此。他一開始幹得還算順利。可是當他鋸了一半,鋸子就給卡住了——在關節裏面卡得很緊。他只好把兩隻手都用上。瑪麗亞也只得俯伏在他的身子上面,也使勁按住了大腿。即便如此,正當倫納德在用力扯動那鋸子的時候,那屍體臉孔朝下地來回晃動,好像在跳著什麼瘋狂的舞蹈。當毯子掉落了下來,倫納德就掉轉了頭,不去看那個頭顱,它就在他的視線邊緣。很快他就得處理它了。他們兩個現在從腰部以下全都濕透了——因為他們為了要使出勁道來,所以一直都把腰部抵緊在桌子的邊上。他們對這個已經感到無所謂了。他已經鋸斷了關節。他又遇到了皮膚,又得握著刀把手伸進去。他想,如果那肉還是熱的話,會不會方便一些?
瑪麗亞說,「也許你該圍著我的一條圍裙。」這話聽上去全錯了。女人為了要做餅或者烤麵包才圍起圍裙來。
「我會回來的,」他只能說這一句。即使這一句,也好像他允諾得過於隨便。
「我來替你揉揉。」她說。
倫納德過來了——他從一場夢裡醒了過來。「那不對,」他說。「讓我們再量一次。」
「我不會忘記的。」
他們沒有商量。可是他們知道,現在他們得處理那兩條胳膊了。他們先干右胳膊——就是倫納德剛才用力想要把它扳轉過去的那條胳膊。它現在又彎又僵硬。他們沒法把它拉直。很難找到一個下手的地方,也很難找到一個可以站在那兒把鋸子插到肩膀里去的地方。如今桌上、地板上,他們的衣服上手臂上和臉上,到處黏滿了血污,再去靠近那個頭顱就並不感到那麼困難了。它的後部全都塌陷進去了。只看得見一點點腦漿,被擠到了裂口上面去了。在見到了紅色的血以後,再看見灰色的腦漿也就不會讓人覺得害怕了。瑪麗亞抓牢了前臂,他從腋窩那兒鋸起,一直鋸進那件軍服上裝和它下面的襯衫。這是一把很管用的鋸子——它很鋒利,但並不重,柔韌得恰到好處。從鋸齒到把手那兒還有一英寸左右的鋼片沒有黏到血。製造商的徽飾就在那兒,還刻有製造商「索林耿」這個姓氏。他一面干,一面在心裏咕叨。他們不是在這兒殺什麼人。奧托已經死了。「索林耿」。他們在把他肢解開來。「索林耿」。沒有什麼人失蹤。「索林耿」。「索林耿」。奧托被解除了武裝,截去了手臂。「索林耿」。「索林耿」。
她之所以這麼說,並不只是為了她知道自己擦洗起桌子和地板來要比倫納德更好。她也是為了想要他出去。她要獨自一個人待在屋子裡。對他來說,一想到他能夠一個人離開這兒,即使提著兩隻沉重的盒子,就覺得心裏舒坦一些。他覺得他像是在嚮往著自由。他想離開她,這心情就像她要他離開一樣地殷切。事情就是這麼簡單而凄慘。因為他們現在不能再相互接觸了。他們甚至沒法交換眼神。即使最最普通的手勢——譬如握住她的手——也會使他感到厭惡。他們之間的每一件事情,每一個細節,每一次交往,都變得令人不快和生氣,就像眼睛里揉進了沙子似的。他看見了那些工具。那把斧頭在那兒,沒有用過。他想要回憶,為什麼他九九藏書曾經認為需要用到它。可見想象甚至比現實生活中的情景更加殘酷。
桌子旁邊是一隻垃圾筒和一個提桶,別的東西都在這兩個桶里。他幫助她把盒子蓋蓋好,然後,當她坐在盒子上的時候,他把盒子上的那兩條帆布帶子盡量扣緊。他把盒子都提到牆邊去放下。現在就只剩下這兩件行李和殘餘的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了。它們都不難收拾。他發現她已經在爐子上放著一隻水壺和幾個平底鍋燒熱水準備洗澡。他走進卧室里去,打算穿上衣服,趁她在洗澡的時候睡上十分鐘。他在尋找他的鞋子時浪費了一點時間,後來才想起它們放在哪兒了。他躺了下來,閉上了眼睛。
「你說得對,」她說。「我們得一鼓作氣幹下去。」
她舉起了一隻紅顏色的罐頭。「這兒是膠水,橡膠膠水,幹得很快。這裏還有把刷子來塗抹膠水。我用這把裁剪衣服的剪刀來剪那些布片。」她說著話,就像百貨商店裡的營業員在店鋪里當場表演給顧客看那樣,動手剪起一大塊方形的布來。
她跟著他走進卧室。他在衣櫃里找到了一些襪子,還有幾條由於奧托在裏面待過而弄皺了的褲子。床邊有他的絨拖鞋。
「哦,不!」他叫道。「哦,上帝!」然後他幹完了這件活。那條小腿突然成了一段殘肢——一件裹在一截布里的東西,上面長著一隻赤|裸的腳。瑪麗亞已經準備好了,她把它緊緊地裹在預先準備就緒的一塊防水布里。然後她用膠水把周圍都膠封妥當。她把這件包裹塞進一隻盒子里。
「你別推得那麼用力,」她說。「輕一點。起先的幾下先朝著你拉過來,然後你再讓它一來一回地使勁。」
「它進不去。這兒是一根肩胛骨,那一頭很厚實。你一定得把它分成兩截。」他曾是她的丈夫,她知道。
她的示範表演對他很有幫助。他把他自己買來的東西拿到桌子旁邊來放好,沒有必要說明它們的各種用途。
瑪麗亞又坐下來了。她那濕透了的衣服在膝頭的部位塌陷了下來。「趕快乾完,」她說,「我們就可以把身上都清洗乾淨。」她已經找到了還剩下三支香煙的那包煙。她點了一支,吸了一口,把它遞給他。他也不在乎那香煙紙上沾滿了血污——他真的毫不在乎。可是當他把它遞給她的時候,它卻黏在他的手指上了。
奧托的那顆給打了窟窿的腦袋砰然一聲掉落在《每日鏡報》和《晚報》之間,而且呈現在他的那個長著一個長鼻子的側影。他看上去就和剛才他躲在衣櫃里的時候差不多——他的眼睛閉著,皮膚蒼白得似乎有病,可他的下嘴唇已經不再給他帶來什麼麻煩了。現在,留在桌子上的已經不是什麼人了。它成了一個戰場。它只是倫納德奉命去把它毀滅的一個城市而已。「索林耿」。再喝點杜松子酒,這黏黏糊糊的英國佬,然後是這大傢伙,這大腿,用力一推,就完事了,回家去,洗個熱水澡,聽取任務報告。
從一開始,從他們剛動手,事情就辦得不順利。現在屍體已經開始變硬,事實上倒反而比較容易把他抬起來。他的兩腿依然伸直,屍體的中部也沒有下垂。他們把他抬起來的時候,他的臉孔向下,像塊木板似的,這變化使他們措手不及。倫納德在肩膀下面一失手沒有把它抓牢。那腦袋往下一垂。那楦頭由於它本身的重量就從頭顱里滑落下來,跌在倫納德的腳上。
好像為了要證明他的這個想法確實無誤,他抓著了那個抽水馬桶的邊緣,吐出了一口綠色的膽汁。他在水池旁漱過了口,這清潔的水的接觸使他想起了另外的一種生活。不管他還有什麼樣的活兒沒有完成,他都得把自己洗個乾淨——現在就洗。他踢掉了腳上的拖鞋,脫去他的襯衫和褲子,把它們都和水池下面的東西堆放在一起,然後他就爬到浴缸里去。他佝僂著身子,在水龍頭下面洗。在冰冷的水裡面,已經幹了的血跡很不容易洗掉。用輕石來read.99csw•com擦最為有效。他就專心致志地擦了很久——半個小時,也許比這個更長一倍。等他擦洗完畢,他的手、胳膊和臉都被擦得生痛,而且他在冷得發抖。
「我們把它塞進去。把它包起來,我們把它塞進去。」
這話聽起來似乎很荒唐,可是重要的是他們兩個都參与了這件事情。他們需要有一個正式的聲明。他很想對她說他也愛她,可他的嘴巴幹得說不出話來。
那把鋸子安安穩穩地插在臀部和大腿相接的那條皺褶里。這次他不會去尋找什麼關節了。一直鋸過骨頭去,堅實的二乘二的一大塊,還有一把用來把它割開的好鋸子。褲子、皮膚、肥肉、肌肉、骨頭、肌肉、肥肉、皮膚、褲子。最後那兩樣他用了刀子。這一塊很重,當他把它拿給她的時候,兩頭都在滴著血。他腳上的那雙拖鞋變得黑而重。杜松子酒,另外一條大腿。這就是辦事的次序,作戰的次序,除了頭以外,什麼都是兩份。留在桌上的那一大塊猶待包紮,打掃乾淨,洗滌和擦洗皮膚,他們的皮膚,把東西都處理掉。他們幹得有條不紊。如果真的有此必要的話,他們還可以再干它一次。
他穿上外衣,她開了寓所的前門。他站在那兩隻盒子中間,振作一下精神,提起了盒子,朝著樓梯口直奔過去。他把它們放下來,轉過身去。她就站在門口,一隻手按在門沿上,正打算把它關上。如果他這時有過哪怕是一點點的衝動,他也許就會走上前去,去吻她的臉頰,去撫摸她的手臂或者手掌。可是在他們兩個之間的是一片厭憎——不能有所假裝。
他說,「別忘了把那把刀和鋸子擦洗乾淨,還有那些鋸齒。」
「我的鞋子上面也黏著了它,」他說。「我腳上的骨頭碎了,我能肯定。」他把他的鞋子,襪子和褲子都脫了下來,扔在水池下面。他的腳趾上看不出什麼傷痕,只有在他的大腳趾的根部有個模糊的紅色的印跡。
倫納德手裡拿著一個板刷正往桌子上潑肥皂水,這時瑪麗亞說,「兩個人都干這個豈不太傻。你為什麼不把那兩個盒子拿出去?這裏的事情由我來處理。」
可是當他身上還在滴著水,腰裡束著一條毛巾回到起居室里,瑪麗亞卻正在把最大的那個包紮好的包裹放進一隻盒子里去。
可是他沒有動作,他望著那條毯子,他能看見整個織物里的每一根纖維——它那單純的圖案的無限重複。
沒有量錯。那兩個盒子都是九十七厘米長。他搶過軟尺,獨自一個人量了起來。總有什麼法子讓這兩個數字變得接近一些。
他聽見了一種黏黏糊糊的聲音,使他想起果子凍從它的模子里讓人倒出來的那個感覺。有什麼東西在裏面移動。有什麼東西塌了下來,滾到另外一樣東西上面去了。他已經鋸到頭了。現在他就遇到那個老問題:他沒法鋸斷下面的皮膚而不會鋸著那張桌子,而且它是一張很好的桌子——用的是榆木料,做得又很結實。這次他可沒有再把手伸進去掏摸。他把屍體豎成九十度,而且抓住前面的那個部分把它拉到前面來一點,使鋸子的鋒刃和桌子的邊緣平行。他本想叫瑪麗亞來幫忙。她該預先想到這活兒有多難,所以該主動上前來幫助他解決這困難。他用雙手扶持著前半個軀幹。後半個還躺在桌子上。這叫他怎麼能夠用那把刀去把皮膚割斷?他太累了,以致他沒法歇手,儘管他知道他這是在干一件根本辦不到的事情。他把他的左腿抬起來抵住那部分軀幹的重量,一隻手伸過去拿放在桌子上的那把刀。這本來可以辦得到的。他本來可以用一個膝蓋和一隻手扶持著上半個軀幹,而他的那隻空著的手就可以伸過去把那點皮膚割斷。可是他太累了,沒法用一條腿來維持身體的平衡。他差一點就要拿到那把刀了,可是這時他卻覺得自己快跌倒了。他只好把他的左腿放下來支撐一下。他想要把那隻空著的手及時抽回來。可是那玩意已經九九藏書從他的手裡跌落下來。前半個軀幹掛在那一點連著的皮膚上扭曲著朝地板上滑下去,暴露出奧托的那一堆色彩鮮艷奪目的消化管道,同時它還把下半截的軀幹拖了下來。這兩截都翻倒在地板上,把裝在裏面的五臟六腑全都傾倒了出來。
瑪麗亞坐在那兩個開著的盒子旁邊的椅子上。她把她的前夫的每一部分肢體接在手裡,放在她的膝頭上,很有耐心地、幾乎帶著母親般小心翼翼的細緻,把它包紮起來,緊緊地封了起來,仔細地和別的部分放在一起。她現在正在包紮那顆頭顱。她是個好女人——頭腦機智,心地善良。如果他們能夠在一起干這件事情,那麼他們就能夠在一起幹得成任何事情。等這個活兒幹完了以後,他們就將會重新做起。他們已經訂婚,他們會使他們的慶典繼續下去。
「是的,」她說,把門關上了。
「防水布。」
他就對她說,「我要你用兩隻手來按住他這兒。」他指點著奧托的大腿那兒,她就照他說的做了。他們兩個現在肩並肩地站在一起。他拿起了那把鋸子,它的鋸齒很鋒利,把手上裹著由橡皮筋固定著的硬紙板襯底以策安全。他把它除去,然後盯著奧托的膝關節的彎曲部分。褲子是黑色的棉布料子做的,由於穿得太久而變得油光鋥亮。他右手握著鋸子,左手按在奧托的腳脖子上面。它比室內的溫度冷些。它吸去了他手上的溫熱。
「就是現在,」他說得很大聲。「我要開始了。先切割腿。」
「你就留著抽吧,」她說。「讓我們動手吧。」
「它太長了,」她說。「盒子里放不下。你得把它截成兩段。」
「噢,上帝,」他說,「那麼趕快把他弄到桌子上去吧。我就要嘔吐了。」
手臂和腿,甚至那個頭顱,它們都是長在外面的肢體,可以被人切割下來。可是要切割別的部分,那可就不行了。他胡亂地思索著一個原則,想用一個關於禮儀的普通說法來支持他那出於直覺的深信不疑的想法。他太累了。他一闔上眼睛,就覺得自己恍恍惚惚地飄了起來似的。現在需要的是一些指導方針,幾條基本規則。他聽見自己在對葛拉斯和幾個高級的軍官說,當你正在干一件活兒的時候,你根本就無法進行抽象的思索並且作出普遍的規律。你得在事先就把他們想妥當了,讓你得以集中精神來從事眼前的這件工作。
他們回到另外那個房間。那條毯子還鋪在原處,這就好了。在奧托原來躺著的地方,地毯上有兩攤巨大而潮濕的印跡。窗戶大開著,聞不到什麼氣味。可是那光線非常強烈。它照出了剛才弄濕了倫納德褲腳管的那攤液體。它微帶綠色,從桌子上面滴落到地板上來。他們站在一邊,不願動手去干下面這一步驟。然後瑪麗亞走到放著她買來的那些東西的椅子旁邊,開始一件件對他說明。她在每說一句話以前,先深深地吸一口氣。她的用意是想讓這件事情繼續辦下去。
在動手鋸斷另外一條胳膊以前,他又喝了點杜松子酒。這很容易。這很明智。要麼忙亂一個小時,要麼坐五年牢。那個酒瓶也很黏手,血弄得到處都是,他對此也就安之若素了。他們倆非這樣做不可,他們倆也在這麼乾著。「索林耿」。這是一件工作。當他把左臂交給瑪麗亞的時候,他沒有停下來。他把雙手插|進奧托的襯衫領頭,使勁地拉。位於脊椎頂端的那些脊椎骨是專門為了讓一把鋸子插在它們的縫隙里而設計出來的。他只花了幾秒鐘就鋸斷了骨頭,鋸斷了索狀組織,乾淨利落地讓鋸子那光滑的平面貼緊在頭顱的底部,只有在頭頸的腱里稍稍卡住了一會,鋸斷了氣管的軟骨,一路下去,再下去,毫不需要使用那把刀子。「索林耿」。「索林耿」。
他把鋸子從奧托的膝關節的彎曲處推過去。它立刻就卡住了。卡住它的是布,下面是帶著一絲絲纖維的腱。他把鋸拔了出來,沒有對鋸齒看上一眼,就重新把它放好,想https://read.99csw.com要把它朝著自己拉過來。可是它又給卡住了。
「我一定得停下來!」他叫道。可是他沒有停,他繼續乾著。他不該從骨頭那兒鋸過去。原來的打算是從關節那兒鋸過去的。他在這方面的觀念很模糊,主要是從星期天午餐里的烤雞得到的啟發。他讓那把鋸子拉成這個和那個角度,而且拉得很用力,因為他知道,他一旦歇了下來,就會再也下不了手。接著他穿過了什麼東西,然後又是刺耳的鋸骨頭的聲音。他儘力不去看它,可是四月里那明媚的光線映照得纖毫畢現。那些從大腿里流出來的血幾乎是黑的,遮蓋了那把鋸子。把手那兒很滑。他已經幹完,就只剩下下面的皮膚了。可是他要鋸斷它,就會傷著桌子。他就去把那把橡膠刻刀拿來了,想要一刀就切斷它。可是它在鋒刃下面打起褶來。他就只好伸進手去,把手探進關節間的裂隙,深入到黑漆漆、亂蓬蓬的肌肉裏面去,用那把刀的刀刃來割斷那皮膚。
被截斷了的腿部在流血,整個桌面全都淌滿了。鋪著的報紙黏糊糊的,已經變得軟沓沓的。血液沿著桌子腿淌了下來,淌得鋪在地板上的報紙上面到處都是。他們在報紙上走過的時候,那紙就黏在他們的腳底下,露出了下面的地毯。他的整條手臂,從手指一直到胳膊肘那兒,全都成了褐紅色。他的臉上也有。它在變得幹起來的地方,就會有瘙癢的感覺。他的眼鏡上濺著了幾滴。瑪麗亞的手和手臂也沾滿了血,她的衣服也黏污了。這是一天中平靜無事的一段時光,可是他們兩個卻在彼此呼號著,好像他們捲入了一場狂風暴雨之中。
「先把鞋子和襪子脫掉,」瑪麗亞對他提出了建議。她已經拿掉了那隻罐頭上的蓋子,正在用一個茶匙攪拌著罐子里的膠水。
她說,「我得去洗洗。」
這建議很實用。他就把手按在奧托的腳脖子上,從腳後跟那兒脫下了鞋子。它一脫就下來了。沒有鞋帶,那襪子真丟人,它由於污垢過多,僵硬得像塊泥墊。他趕快把它剝了下來,那隻腳變黑了。他慶幸自己旁邊就是一扇開著的窗戶。他把毯子翻上去,露出了雙腿的膝蓋以上的部分。他不想獨自一個動手干這件事情。
倫納德覺得很痛,他想他的一個腳趾一定斷了。可是還有要比這個更加糟糕的事情,不知從奧托的腦袋還是從他的嘴巴里流淌出來一種冷冰冰的液體,滲入了倫納德的法蘭絨褲管里去了。
她會木工活,她做起架子來會比他在浴室里做的那個好些。他就照她說的那樣辦,那鋸子前後移動起來順溜得像上了油似的。然後,鋸齒又卡住了,這次卡住它的是骨頭。接著它就在骨頭上使起勁來了。倫納德和瑪麗亞就不得不用力把腿按牢,使它不致晃動。那把鋸子發出了一種喑啞而刺耳的聲音。
瑪麗亞在第二條大腿的包布上塗著膠水。她說道,「把他的上裝脫掉。」
「現在你別睡,」她說道。「不然你會醒得太遲的。」她當然說得對。他坐起身來,找到了眼鏡,望著她。她在換衣服的時候總是背對著他。這種害羞的姿態常常使他為之感動——有時候甚至會挑逗起他的性|欲。可是,他一想起他們兩個一起剛剛經歷過的那樁事情,還有他們畢竟訂過了婚,她現在依然把背對著他,就惹得他生氣。他就下了床,繞過她旁邊而一點不碰到她,走進浴室里去。他從那堆黏滿了血污的衣服下面拿出他的鞋子來。用一塊抹布把它們擦乾淨是件輕而易舉的事情。他穿上了鞋子,把抹布丟到那些血污的衣服堆里。接著他就開始打掃起居室。瑪麗亞已經準備好幾隻大紙袋。他正在把那些報紙塞進紙袋裡去的時候,瑪麗亞從卧室里出來幫他一起干。他們把毯子卷了起來,放在門邊上。以後一定得把它扔掉。為了要擦洗地板和桌子,他們就得有一個水桶。瑪麗亞就把水桶里裝著的那些污物全倒在那隻最大的平底鍋里——她在倒的時候掉轉了頭不去看那些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