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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十七

他嘗試了另外一種法子。他說,我對你說,我得去看醫生,立刻就去。
看出什麼來?他說。
她開了門,對他手裡提著的那兩個盒子看了看,就轉身進去。他們的眼睛沒有相視,他們手兒沒有相握。他跟在她後面進去。她的手上戴上了橡皮手套,所有的窗戶全都開著,她已經把浴室清掃過了。這地方看上去好像剛經過春季大掃除似的。
他正在走近那兩個衛兵站立的地方。在門口值勤的是傑克和豪威。他們對他很友善,而且就他的那個腫了起來的耳朵開了個玩笑。可他還得把他的通行證拿出來給他們看。就和前一天一樣好,不是什麼都變了,不是什麼都不好。他穿過了門衛,經過了崗亭,沿著小徑走去——這是他走的那條老路。他來到他的那個房間里時,一路上沒有遇到任何人。
不錯,她說。我們一定得做得很妥當才好。她在他旁邊坐下。
兩台錄音機裏面有一台,就是不在運轉的那一台,需要更換一個閥門。他動手干起活來,在旋開板面上的螺絲的時候,故意慢吞吞地多花些時間。如果沒有發生什麼事情,他就是這麼幹活的。他要這活一直延續下去。他更換了閥門,然後,他到處摸索了一會,看看接頭以及和激發器連接的焊接點。當他把蓋子裝回去以後,他乾脆坐在那兒,假裝在沉思默想著什麼事情。
她啜了一口杜松子酒,問道,你痛得這麼厲害,非得在他的臉上咬一個洞
他說,我得讓一個醫生看看我的鎖骨和耳朵。他沒有提他的睾丸。它們現在很痛。他也不願讓醫生看看它們,把它們擠壓著,還叫他咳嗽。他在坐著的地方扭動著身子,說道,我該去看醫生。你不懂嗎,這是我們的證明,證明我這是出於自衛。我應該在痛得厲害的時候就去,他們會照相。
為了把話繼續說下去,他說,這是自衛,這是自衛。
啊,是的,她說。自衛的證據,可是他臉上的那個洞又作何解釋呢
在隧道里,他目之所及,處處都是經過機器篩過的空氣,墨黑而恍若絲綢般柔滑和順,處處都是人為的寂靜,良好的效率,出色的獨創性,和謹慎而細緻的精神。他手裡拿著那些閥門,他在幹活。他在那些老鐵軌的中間走著——那些鐵軌是讓那些把髒東西搬出去的敞車行駛用的。
我吞咽的時候就覺得疼痛,她說。
他逐漸想起來了。他說道,我說的你全反對。那就聽你的吧。
是的,他想。是我逼得他住手的。
她說,如果我們認為殺了人可以免受刑罰,那我們為什麼不呢?倫納德沒有回答,因為他不懂她的意思。她說,過失殺人,他們就是這麼叫它的。
屋子裡很亮,可是後來就更加明亮了。太陽升起來了,雖然它沒有直接照進房間里來,但是從巨大的層積雲上反射下來的光芒把屋子裡的每一個角落和每一個細節都映照得十分清楚——手裡的杯子,用哥特體印刷的頭號標題那倒過來的字跡,以及從毯子下面突現出來的那兩隻皮鞋上裂開了的皮革。
你的意思是說有一個動機,他說。你是在說,那會成為我們的動機我們像是那種用這樣的方式來解決住房問題的人嗎
他沿著走廊來到了飲水泉那兒。他要讓水沖在他的臉上。他經過葛拉斯的辦公室,查了一下。外出——這又是一個有利的條件。他能夠對孩子招手致意,他可以對衛兵說聲「你好」,可是他沒法和葛拉斯交談。他從自己的辦公室里拿了些閥門和別的這樣那樣的零碎東西,把門上了鎖。昨天還有一件小小的活兒沒有辦完。它也許會對他緩慢下來有利。有個借口留在隧道里,去收集他一定得從那兒拿到手的東西。
一個被人打碎了的頭顱,她說,他的臉頰上還有個窟窿。而我們呢我們有什麼一個紅腫的耳朵一個疼痛的喉嚨
她搖了搖頭。他想她的意思是說,她不知道。可是她卻完全不是這個意思。這時才兩點半鍾。她已經想好一個完全不同的辦法。
她又在說,如果我們對他們說謊的話……她停住了,把話懸著,現在輪到他接著話頭說下去。
好吧,他說。你不妨告訴他們,為什麼我一定得這麼做。
我們一定得一起干,他說。
他坐在那兒,氣得差點昏倒。
「是我,」他用英語回答。
她說,現在只有四點鐘。沒有一個醫生會這麼早替人看病的。而且,即使他看的話,我對你說……說到這裏,她停住了。然後她鬆開了交叉著的手臂。我對你說,我一直在心裏想那些警察,想他們到這裏來的時候會看到些什麼。
當然很痛,他說。你一定得對他們說你看見的。你這麼說很重要。
他把手從她的手臂上移開,說道,我們怎麼對警察說呢?她沒有說話,她甚至沒有抬起頭來。也許他根本就沒有說話。他曾打算說,可是他自己也什麼都沒有聽見。他記不得了。
他說,那又怎麼樣他的申請完全是瞎胡鬧。你對我這麼說的。read.99csw.com
你喝得太多了,她說。我們得好好想想。
「好了,」她說。
她說,不關毯子的事。我對你說的是他們看到的會是什麼。會是一具遭人殘害了的屍體。
後來他們喝了一杯。或者他已經喝過一杯,為了要讓他好把那個楦頭拔|出|來。上好的莫塞爾葡萄酒已經沒有了,倒在裙子上了。只剩納菲杜松子酒了。沒有冰塊,沒有檸檬,沒有滋補劑。他把它拿進卧室里去。她把衣櫃里的那些衣服掛起來。它們沒有給小便弄髒——這又是一個有利條件。
他的那些行李夠大的,使他走起路來很不方便。它們老是碰在他的小腿上,迫使他伸直了雙臂,弄得他的肩膀好生酸痛。而這些還是空著的盒子。他在路上沒有看見那個紅頭髮的小孩。到了村子里,他在看公共汽車的時刻表的時候,遇到了一些困難。表上的那些數字斜著往上面爬。他就順著它們看過去。他還得等四十分鐘。他就把兩個盒子放在一堵牆旁邊,自己坐在它們上面。
,他說。所以他們會理解。
她說,別到五金店裡去。到百貨商店裡去,那兒沒有人會記得你。
她聽出來了,轉過身來,她的表情顯得毫無希望。她聳了聳肩。他知道她是對的,它只會使這件事情變得更加困難。他點了點頭,轉過身去在一隻盒子旁邊跪了下來,把它打開。他從裏面拿出一把橡膠板刻刀,一把鋸子,和一把斧頭。他把它們放在一邊。然後,把那條毯子和那個楦頭留在屍體上面不動,倫納德抬著他的頭,瑪麗亞抬著他的腳,他們兩個把奧托向桌子上面移了過去。
她說,「我準備了一些咖啡。」
他仍然站著。他說,我會對他們說,這件事只和我一個人有關。這是個發了瘋的主意。
已經發生了。就在他給屍體蓋上毯子以前或者以後他刷了牙。那牙刷不夠作為一個工具,它不頂用。當他向她要牙籤的時候,她就去拿給了他。他一定得用這個去剔除那些夾在門牙和犬牙之間的東西。他並不感到噁心。他在想托特納姆和星期天的午餐和他的父親和他自己拿著牙籤,在吃布丁以前。他的母親從來就不用它們。不知怎麼的,女人不用牙籤。他沒有把他從牙縫裡剔出來的東西吞下去以加重他的罪孽。現在,每一樣小小的東西都是一個有利的條件。他在水龍頭下面把它衝掉——連看都幾乎沒有看清它,只是一眼瞥見它是什麼撕裂成碎片的很淡很淡的粉紅色的東西,然後他就吐了口唾沫,接著又吐了一口,又用水把嘴巴裏面洗了洗。
我們會預先把那條毯子拿掉的,他說。
他喝完了杯子里的酒,好把酒杯放在床上。他閉上了眼睛,就能夠想得更有效率一點。耳朵也不太痛了。
他在到處張望著尋找那隻杜松子酒的瓶子。它不在他放的那個地方了。她一定把它移動過了。這倒對他很好,因為他現在已經有點不舒服了。他說,我想不一定會像你說的那樣。可是他心裏可不是這麼想。她說得不錯。他們會進監獄,進德國監獄。
哦,上帝,他說。
我要告訴你另外一件事情,她說。你在聽我說嗎別睡著。市政廳里的那些人知道他在提出申請,說他對這套住房具有使用權。他們手裡掌握著信件,所有的文件。
我對你說,他說道,我們去報告英國憲兵隊。或者美國憲兵隊。我和他們有聯繫,你知道。我就這麼辦。
他說,難道你沒有看見你沒有看見他在幹什麼
如果你去看醫生的話,她說,你就一定得告訴他,這也就等於報了警。
過失殺人,她說。他一定得過去坐在床上——且不去管那疼痛。這聽上去好像比「謀殺」更糟。殺人。它聽上去更壞。它聽上去用在隔壁的那個東西上面倒很合適。
好幾個鐘頭以來,她第一次站立著。她把手按在自己的喉嚨上,說道,他們不會相信我們說的自衛。誰都不會的。如果我們這麼說的話,我們就會進監獄。
他們想法子把那塊地方遮蓋了起來。可這事看上去挺傻,一頭是一隻穿爛了的鞋子,而在另外一頭,則是一個神秘的隆起了的形狀。捏住了整床毯子,而它本該捏住的是一隻鞋子,瑪麗亞開始笑了起來,可怕地、全身顫抖地笑著,充滿了恐懼。他也可以像她那樣笑起來的。她沒有想要注視他的眼睛——像笑著的人往往會相互對視那樣。她獨自一個人在笑。她也不想停下來不笑。如果她停了的話,她就會開始哭泣。他本來也可以和她一起笑,可是他不敢。事情會弄得不可收拾。在電影里,當女人像這樣傻笑起來的時候,你就應該走上前去,狠狠地抽她幾個耳光。然後,她們就會知道事情的真相,然後她們就開始哭泣,而你就再去安慰她們。可是他太累了,而且,如果他也抽她耳光的話,她也許會抱怨,會責備他,會還手打他。什麼事情都可能會發生。
她幾乎把手臂鬆開了,然後她又把它們交叉在一起。她說,這件事情還和我有關。德國警方一定會知道的。
照你這麼講,他說,他心裏有股怨氣,跑到這兒來打架,所以這是自衛。
從扶梯上下去使他很痛。當他到了下面,他覺得很高興。關於納爾遜的技術——如何把明碼電訊從加密碼的電訊里分離出來——他毫無所獲。他們既有這些機密,有他們的巧克力牛奶。他沒有對麥克納米撒謊。而且他也沒有偷什麼東西,所以他也沒有必要對葛拉斯撒謊。九_九_藏_書
當汽車沿著海森哈德駛去的時候,車子里就擠滿了乘客。只有供人站立的地方。然後駕駛員對等在人行道上的人喊道,車子里擠不下了。這倒好,沒有人再上得了車。這一會兒他們是安全的。當他們往南駛去,和上班高峰的人群的流向相反,公共汽車就開始空起來了。等他們到了魯道村,車上就只有倫納德一個人孤零零地對著一排排的座位。
他走過一直堆到地下室天花板上的那些岩石泥土。他們說,有時候那些陰暗的斜坡上會長出蘑菇來,可是他卻一個蘑菇都沒有見到過。他現在卻不想看見。他正站在豎井的邊上,而他這時已經感到好些了。發電機的聲音,隧道口的那些明亮的燈光,上面的那些暗淡的燈,那些電纜和通往下面的野戰電話線,那通風,那冷卻系統……系統,他想,我們需要系統。他顯示了他的權威,並且對衛兵說,他要拿幾件東西上來,因此他需要用升降機。「行,先生,」那人說。
有一兩個技|師在放大器那兒幹活,他只要對他們點點頭就行了,然後他在架子底上停了下來。這兒有一張書桌,那些東西就在書桌下面堆著,就和他記得的那樣。可是他可以在回去的時候在這兒停留一下。他得把活兒干好。它會對他有幫助的。還不僅如此。他要幹活,他一定得堅持幹下去。他穿過了那兩扇加了壓的門,走進竊聽間。這兒也有兩個人,兩個他只要對他們招呼一聲但是不用和他們說話的人。其中一個戴著耳機,另外一個在寫著什麼。他們對他微微笑著。這兒是不準講話的。如果你有什麼非說不可的話,你也只好悄悄地耳語。僅此而已。那個正在寫字的人對他的那隻紅腫的耳朵指了指,扮了個鬼臉,笑了。
他說,可是至少我們可以證明,我和他有過一次鬥毆,一次鬥毆。他差一點把我撕成碎片。
隧道里和平時一樣。沒有什麼人,一切都井井有條,工作進行得非常順利。這兒很好,世界上別的所有的地方都該像這兒那樣好。他停下來張望。在一個滅火器上縛著一塊牌子上面寫著,最近的每周一次對這個滅火器的定期檢查是在前一天上午十時三十分進行的。上面還有進行這次檢查的那個工程師的簽名縮寫,他的辦公室電話號碼,下次檢查的日期。完美之至。這兒還有一個電話站,旁邊是一張電話號碼表:值日官辦公室,安全警衛辦公室,消防隊,錄音室,竊聽間等等的電話號碼。這一束電線,像一個小女孩梳的辮子似的,用一個嶄新明亮的夾子梳理成一綹綹,一股股的,從那些放大器通往竊聽間。這些是通往竊聽間里去的電線,這條把循環的水抽過去讓電子管冷卻下來,這些是通風用的導管,這條電線把一個分開的電流傳到警報系統那兒去,這是和一個深深地插|進附近的土壤中去的探測器相連的感受裝置。他伸出去撫摸著它們。它們都在正常地運行。他喜歡這一切。
他從床上站起身來,使疼痛緩解一下。他要去拿杜松子酒,他要把那酒瓶拿過來,他要去尋找香煙,煙盒裡還有三支,可是走路就會疼痛,而且,他走到那兒去的話,也許他會看見他又在動了起來。
他正在走過難民住的那些棚屋。走路很痛,他的鎖骨只有當他舉起手臂來的時候才會痛。他的耳朵則在他碰它的時候痛,可他的睾丸在他坐下來和他走路的時候都會痛。當他走遠了,看不見那些棚屋的時候,他就會立定。他看見一個長著薑黃色頭髮的小孩——一個紅頭髮的人,他穿著很短的褲子,膝蓋上有不少疤,他像個小拳擊手,他像個英國小孩,倫納德在上班去的路上常常看見他。可是他們兩個從來沒有交談過,甚至沒有相互招過手。他們只是四目相視,就好像他們在前一世人生裏面彼此相識似的。今天,為了要替自己招來運氣,倫納德舉起了他的手招呼,並且微微笑著。他舉起手來的時候感到很痛。那孩子即使知道了這個,他也不會在乎的,他只是瞪目而視。這個成年人這次打破了常規。
他睜開眼睛,他們兩個都不說話已有五分鐘之久,也許已經有二十分鐘過去了。他睜開眼睛就說了起來。可是這一次和酒店裡的打架不一樣。是他來打我,他會把我打死的。他停下來想了想。他先打你,他掐住了你的喉嚨。他剛才已經把她的喉嚨受傷的事情忘了。讓我看看,他說。它有什麼感覺?她的頭頸周圍,一直到下巴,都有紅色的印跡。他已經把這個忘了。
當他坐下來的時候,他的睾丸疼痛起來。還有他的耳朵,他的鎖骨,都很痛。他該請醫生看看。可是他們得談談。要談,就得想。為了想,他們就需要喝酒,就需要坐下來。而坐下來就會疼痛,還有耳朵也疼痛。他一定得趕快擺脫這些太快、太緊密的圓圈。於是他喝了杜松子酒。他望著她,正當她在望著她的腳前面的地上。她很美麗,這個他知道。但是他感覺不到。她的美麗並沒有對他產生像他所希望的那種作用。他要自己受她感動,要她記住她對他有何感覺。然後他們就可以一起面對這個,可以決定他們應該把什麼告訴警察。可是,對她望著,他卻什麼感覺都沒有。他伸出手去觸摸她的手臂,而她沒有因此而抬起頭來。
然後那個公共汽車的駕駛員在搖著喚醒他。他還坐在盒子上,駕駛員猜想他是來搭車的,這兒畢竟是終點站。他什麼都沒有忘記。他在睜開眼睛的時候,心裏很明白。駕駛員幫他提了一個盒子,他就提了另外那個。有幾個做母親的已經抱著孩子坐在座位里,她們去市中心,去百貨商店,那也就是他要去的地方。他什麼都沒有忘記。他會告訴瑪麗亞,他仍然把這事記得清清楚楚。他的手臂和小腿軟弱無力,他九九藏書還沒有讓它們使出勁來。他就坐在前面,把行李擱在他後面的座兒上。他不必時刻不停地望著它們。
我說的是真話,他說。
臨到未了,他一定得走了。他一定得離開那個舒適的竊聽間了。他對那兩個人點點頭,而且用力咽了口唾沫來使他的耳朵適應較低的氣壓,然後他在書桌旁邊跪了下來。這兒有兩隻空著的盒子,他決定把它們全拿去。每一隻大得足以放得下兩台巨大的安派克斯錄音機,再加上備件,麥克風、錄音帶盤子和電線。它們是黑色的,邊角上經過特別的加固,上面還有扣鎖,此外還有兩條帆布帶,以便在必要時作為額外加固之用。他打開上面那個盒子。盒子上,里裡外外都沒有任何字句,沒有軍隊的番號或者製造商的名字。盒子上還有一個很寬的帆布把手,供人提著它走路。他把它們提起來,開始沿著隧道里走去。他在走過正在放大器架子旁邊忙著的那兩個人身邊時,差點擠不過去。可是其中一個人替他把一隻盒子遞到了另外一頭,這才算過去了。然後,就得靠他一個人搬了,在隧道里磕磕碰碰的,一直來到了豎井那兒。
她打了個呵欠說道,真的痛得這麼厲害?這是她不願意想到的另外一件事情。
他說,我們一定得一起把要說的話商量好,我們一定得事先弄清楚。他們會把我們分開,在兩個不同的房間里盤問,在我們的證詞里尋找相互矛盾的地方。然後,他停下來,過了一會,又說,可是我們甚至不能對他們講什麼謊話。我們能夠說什麼呢,難道說他是自己在浴室里滑倒了
當她覺得他們談論得毫無結果,她就重新交叉起雙臂。她說道,我在我幹活的地方,從少校那兒聽說了這個詞語過失殺人。是他對我說的。那是我在那兒幹活的前一年。工場里的一個機械士,一個德國公民,在一間小酒店裡和另外一個人打起架來,他殺了那傢伙。他用一個啤酒瓶在那個人頭上打了一下,把他打死了。他喝醉了,而且在發脾氣。可是他並不存心想要殺死那個人。等他知道自己殺了人,他感到非常難過。
你別這麼說,他說。
啊,好吧,她說。如果我們得說謊的話,如果我們得假裝的話,那麼我們就一定得裝得像真的一樣。她說著話就鬆開了交叉著的雙臂,看著他。
他站在衣櫃旁邊,說道,那只是當地的警察局,奧農斯警察局。我們要報到克林米納爾警察局,他們是屬於另外一個部門管轄的。他在這麼說著,可是,當然,沒有罪犯,沒有人犯罪,這是自衛。她說,可是本地區的警察局還是會被牽涉進來的。這是他們的管區,他們一定得過問的。那麼,他說,我們怎麼對他們說呢
她說,樓梯上面總是有人上上下下。他們上了夜班回家來,或者他們一早去上班。而且有些人年紀很大,他們從來不睡覺。這兒從來就不會清靜。
馬路對面就有一間新開張的百貨商店。他和一群路人一起等一個交通警察把來往的車輛擋住了,揮手讓大家穿過馬路去的時候才走到街對面去。不可違反法律,這十分重要。那間百貨商店是新開張,什麼都是新的。他看了看告示牌上的一張通知。他得到地下商場去。他跨上一座自動扶梯。在戰敗國里,誰都不必從樓梯上走下去。這兒辦事的效率很高,不到幾分鐘,他拿到了他所需要的東西。為他服務的女孩把找頭遞給了他,說了聲「這是您的,」就轉過身去招呼他旁邊的那個男人。他在維登堡廣場乘上地鐵,然後從戈特布斯門走到那寓所。
她說,我的在哪兒?於是他就把他的給了她,又去另外拿了一杯。他在桌子邊上斟酒,想法子不去看,可是他還是看了。它動過了。現在毯子外面露出兩隻鞋了,還有一隻黑襪子。他們沒有把它翻轉過來。他們事實上沒有檢查,看看他是不是死了。他望著那條毯子,看它有沒有呼吸的跡象。它因呼吸而有動彈過了。有沒有一絲顫動,微微的一起一伏?如果有的話,豈不更糟?那樣的話,他們還沒來得及彼此談談,編好一個故事,就得先去叫一輛救護車來。不然,他們就得重新把他殺死。他望著那條毯子。望著它,就使它動了起來。
他一定是睡著了。他仰天躺著,燈還亮著,他身上穿得整整齊齊,他卻什麼都記不得了。然後他才想起來了。她在搖他的手臂,他就坐了起來。
他和車上的別的所有乘客全都在選帝侯堤道下了車。
他後來怎麼樣
我知道,她說道,我知道。她說這話的意思是,你說得很對,那麼你就繼續把那個不可避免的結論也講出來了吧。可是他沒有繼續說下去。他坐在那裡,想要站起來。他又倒了一些杜松子酒。他好像一直沒有把它喝到肚子里去似的。這半溫不熱的酒。
「瑪麗亞,」他說。
當這輛車往北面駛去的時候,一路上上來了別的母親和孩子,還有他們的那些裝著買來的東西的袋子。這就是那個目的明確、低著頭一個勁兒往車子里擠的高峰。現在人人都興高采烈,談笑風生,有著喜慶節日般的心情。他坐在那兒,聽他後面各不相干的說話聲音此起彼落,以共同興趣為基礎的母親們十分健談,不時被短促的笑聲,相互呼應的呻|吟嘆息,小孩們的並不相干的嘎嘎怪叫,指指點點的叫喊,一連串的德語名詞,突如其來的亂吵亂鬧所打斷。他獨自矗立在座位的前排,長得太高大,太笨拙,不能算個母親,卻記得他和母親乘車從托特九九藏書納姆到牛津街去,就坐在車窗旁邊,手裡拿著車票,那售票員和他所代表的那個制度的絕對的權威——確實如此,預先聲明的目的地,票價,找頭,讓你在到站時拉響的鈴繩——而且你得緊張地堅持下去,直到那個偉大而不停地搖動著的重要的公共汽車停下來為止。
他把酒杯端到卧室里,對她說了。她不願去看看,她不想這麼干。她已經下定了決心,他已死了。那些衣服都已經掛好,她關上了柜子的門。她到隔壁去找香煙。可是他知道,她是去看看他死了沒有。她回來說,她找不到香煙。他們就坐在床上,喝著酒。
而她卻說道,你會不會也對他們說,他臉上那個洞也是出於自衛
他本來可以分兩次把它們搬上去的。可是上面的那個人看到他了,那人就把運貨的那個起重機轉了過來,開動了電動的絞車。他把兩個盒子放在運貨盤上,所以沒等他從扶梯上走到上面,它們卻已經比他先到了。他經過那些土堆,上去到了地平面上,穿過了一些難走的雙扇的門戶,再沿著路邊去到了衛兵所在的地方。他得把盒子打開給豪威檢查一遍——那只是做做樣子而已——然後他就沿著大馬路走了,去度假去。
他先說話。他說,現在是五點。我們可以把他從樓梯上拉下去,把他搬到一個炸彈坑裡去藏起來。我們可以把那個酒瓶放在他的手裡,使他看上去好像是別的酒鬼乾的。他這麼說了,可是他知道他沒有這份力氣。現在沒有了。
他們站立著喝了咖啡。她沒有問他這個早晨是怎麼過的,他也沒有問她。他們各自辦好了事情。她很快就喝光了她的咖啡,開始把報紙鋪在桌子上,每層有兩三張厚。他在旁邊看著,可是當她朝他這兒轉過身來的時候,他卻掉轉頭去。
我說了嗎?他說。我的意思是,我們沒有做錯什麼事情可是我們得讓他們相信我們。我們得把事情說得合情合理。
她並沒有微笑,也沒有讓她的聲音變得柔和一些。她說,你很體貼也很善良,可是他是個德國人,而且這間公寓是我住的地方。這個人以前還是我的丈夫。他們一定會通知德國的警察的。
可是我不知道為什麼,她說。告訴我,你為什麼把他咬得這麼狠
他開始走那段熟悉的路程,那兒的正在建造中的房子要比他所記得的要多些。從昨天以來,他沒有到這裏來過。昨天早晨,在他訂婚以前。他們從床上拿下一條毯子,把它攤開。這不是尊敬,他怎麼會想到它和尊敬有什麼關係?他們一定得保護自己,使自己不讓它看見。他們一定得動動腦筋。他將會把那個楦頭拔出,也許這就是尊敬。或者隱藏。他跪下去,把它抓在手裡。它在他的手的觸摸下面動了起來,就像厚厚的泥淖里的一根手杖。這就是它拔不出來的緣故。他要不要把它擦抹乾凈,在浴室的水龍頭下面沖洗沖洗?
這樣的話,她說,只好讓我來說了。總得有人把它說出來。所以讓我來說吧。我們不必對他們說什麼。我們什麼都不說。我們把他搬出去,放到一個他們找不到的地方去。
她嘆了口氣。然後她說,他們認識他。
那個垂直的鐵扶梯已經被拿走了。這些日子,你下去就從豎井牆邊的那一節半的扶梯盤旋而下。他想,那些美國人什麼都想到了。他們會想法子把事情辦好,並且辦起來容易一些。他們喜歡關心人。譬如這座輕型的、防滑的、有索鏈欄杆擋著的扶梯,安置在走廊里的那些可口可樂自動銷售機,食堂里供應的牛排和巧克力牛奶。他看見過成年人在喝巧克力牛奶。換了英國人的話,就會保持那個垂直的扶梯,因為困難本身就是秘密工作的一部分。美國人會想得出《傷心旅館》和《百果糖》,還會在外面的那個粗糙的場地上玩拋球和接球的遊戲,鬍鬚上沾了牛奶巧克力的成年人在玩球!他們是天真無邪的人!你怎麼能夠從這種人那裡去偷他們的機密?他什麼都沒有給麥克納米。他沒有真正地嘗試過。這是個有利的條件。
如果他們有一天發現了他,他說,他們來對我說了,我就會講,啊,真不幸。可是他是個酒鬼還是個戰爭中的英雄,所以他遲早總會遇到麻煩的。
她搖了搖頭,於是他就對她說了。當他說完了以後,她說,我沒有看見這個。你們兩個靠得太近了。
她說道,你不能只顧睡覺,把什麼事情都推給我去解決。
我知道,她說道,意思是我也想問這個問題,我也和你一樣擔心。或者也許,你已經問過我這個問題,我已經聽見了。或者也許我剛回答過你。
他的門上釘著一張葛拉斯寫的字條。下午一點鐘在食堂里和我見面。房間裏面和他離開的時候一個樣子——工作凳,電烙鐵,歐姆表,伏特計閥門測試設備,一卷卷電纜,一盒盒備用件,一把壞了的、他想用電烙鐵把它修好的雨傘。這些都是他的東西,這就是他的工作,這才是他真正在乾的事情——一切都是那麼合法,那麼公開。也許只能說半公開,半合法——因為有些人可以知道,另外一些人則不該讓他們知道;至於合法與否,那就得看你所謂的「法」是什麼定義下面的「法」。有些定義他們視之為敵,有些定義他們正在把它們連根剷除。他想,我一定得阻止它。我一定得慢下來。
他們一定得一起商量,這樣他們才有把握使他們說的話讓人相信。警察也許會認為她長得很美,他們甚至也許會感覺到她的美麗。可是他只知道她的美麗是個事實而已。如果他們感覺得到,他們也許就會懂得,這也許就是他們的出路。她會對他們說,這是自衛。這樣就沒事了。九*九*藏*書
當他敲門的時候,她在裏面問,「你是誰?」
她在說話的時候,他一直在點頭。這是個好主意,可是它不是一個最好的主意。他很高興,現在他們總算把一切都算計好了。他們終於彼此同意了。他們最終討論出一個結果來了。他閉上了眼睛。這樣就不會出問題了。
那東西還在那兒——就在那條毯子下面,他一定得從它上面跨過去。她已經把桌子上的東西收拾掉了。地板上放著一堆舊報紙,在一張椅子上是她答應設法去弄來的一堆摺疊起來的六米長的橡膠布。房間里明亮而寒冷。他把手裡的盒子放在卧室的房門口,他要進去躺在床上。
她急急忙忙地一口氣說道,他們喜歡他,他們把他看作一個英雄,他對他們編了一些故事。他們以為他之所以會成為一個酒鬼,是為了戰爭的緣故。他是一個一定得讓人原諒的酒鬼,下了崗的警察常常買一杯啤酒給他喝。他們還認為是我害他成了個酒鬼。這是有一次我叫他們到這兒來的時候,他們自己對我說的。我要求他們保護我,他們就說,可是你自己把這個可憐傢伙害得快發瘋了。
哦,上帝,他說。然後,他又說,如果他們發現我們把他從這兒搬出去,那我們兩個就完了。人家會以為我們謀害了他。謀殺。
在他們舉行了訂婚酒會以後,這兩個年輕人一夜未睡,一直在談話,這就是倫納德在天亮后兩個小時,當他在上班高峰的隊伍里等待乘公共汽車去魯道時所想到的。他認為自己需要有個順序,一個故事。他需要次序。一件接著一件。他上了車,找到一個座位。當他在做著事情的時候,他的嘴唇在形成那些詞語。他找了個座位坐下。打架結束以後,他刷牙刷了十分鐘之久。然後,他們在屍體上蓋了一條毯子。或者是這樣的:他們在屍體上蓋了一條毯子,然後他到浴室里去刷了十分鐘牙齒。也許二十分鐘。他的牙刷在地板上,和那些碎玻璃在一起,就在那個倒下來的架子下面。牙膏落在洗臉盆里。那酒鬼打翻了那個架子,牙膏就掉落在臉盆里了。那牙膏知道他需要它。那牙刷則不知道。牙膏在負責,牙膏是頭腦……
他走在熟悉的路上,他可以假裝什麼都沒有發生過。他在上班去的路上——僅此而已。他會下去到那個隧道里,他在盼望著那個隧道。他已經出去拿那瓶杜松子酒,香煙找不到。他望著那些鞋子,它們離開得遠了些——他沒法懷疑這個。他兩隻襪子都能看見,還有一段裸|露著的小腿,上面長著稀疏的毛。他急忙回到卧室里去,告訴了她,可是她沒有抬起頭來。她交叉著雙臂,凝視著牆壁。他關上了房門,給他們兩個都斟了酒。他一邊喝酒,一邊想到了納菲。
誰知道?她說。在這兒,要找一個住的地方這麼困難。在柏林,有人為了比這兒還要差的房子殺過人哩。
你看,他說。你該和我一起去看醫生。我們要共同作證,說明這是怎麼回事。我們要說的都是真話,都是事情發生的經過,都是實話。他差點把你掐死。
如果這一切突然全都從眼前消失,他們就會茫然失措,過了很久還無法回復到他們之間一度存在的那種狀態。可是他們即將動手幹起來的這件事情,將會永遠成為他們之間的關係繼續發展的障礙。所以——這似乎很簡單——所以,他們就要做的這件事情是不對的。可是關於這個,他們早已討論過了,他們討論掉了一個晚上。她的背對著他,她的眼睛望著窗外。她把手套摘下來了,她的手指頭擱在桌面上。她在等他說話,他叫了她的名字。他累了,可是他仍然想要用他們平時用的那種方式說話。每當他們相互提醒彼此間的重大事件時,句末的語調總是像在發問似地略微上揚——愛情,性,友誼,共同的生活等等無論什麼事情。
他坐了五年牢。我想他現在還在牢里。
還有我的睾丸,他想。可是他什麼話都沒有說。
她說,可是你說我們不必說謊,你說我們沒有做錯任何事情,我們沒有什麼好隱瞞的。
她說,我不想告訴你該怎麼辦。我要你自己看出來,究竟應該怎麼辦。
他繼續走著,繞過轉角,停下來倚在一棵樹上。對街在建造一幢公寓大樓,不久這裏就不再成為鄉下了,住在這裏的人不會知道這兒曾經是個什麼樣子的地方。他會回來對他們說的,他會說,這兒從來就不是一個很美麗的地方,所以不要緊。一切都不要緊。除了思想以外,等等。
他的建議沒有被採納,他倒為了這個感到很高興。他說,我們正陷入困境了。他們也許會認為他是戰爭中的一個英雄,可是他們知道他為人凶暴,他們知道他是個酒鬼,而且生性妒忌,我們的證詞對他不利,而且如果我們存心要殺害他,我們就不會打碎了他的頭再去報警。
他們沒法把那個鐵楦頭搬走,它在地毯下面矗立著。瑪麗亞笑了。它還在那兒。他們把它遮起來,它就留在那兒了。那個插頭和那個楦頭。那個插頭找到了一個座兒,而那個楦頭卻只好站著。
她點點頭。他們倆握著手,半晌不說話。
沒有權利,她說。他心裏有股怨氣,而且我和他有理由吵架。
他不能做什麼。他又摸了摸她的手臂,或者這是第一回嗎?他又問了那個問題,或者這是他第一回問,而且他仔細讓這些詞語真正說了出來。
可是,他想,不替我的睾丸照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