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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十六

倫納德還在設法挽救他們倆慶祝訂婚這樁喜事。只要想個法子把這個醉鬼打發掉,他倆的喜事就不會讓他給攪了。「我可以把他背到外面,從樓梯上拉下去,就讓他躺在街上。我敢打賭,他甚至不會醒來……」
瑪麗亞說著就哭了起來。倫納德走過去,伸出手去按在她的肩上。
「玩下去?」她的外國口音使這個熟悉的詞語聽上去有一種奇特的腔調。她想要讓它傳達出來的那個威脅的口吻沒能表達好。「你想要說些什麼?」
瑪麗亞的心事卻使她發起火來。「他在我的卧室里——在我們的卧室里幹什麼?」她責問他,就好像是倫納德把奧托擱在那兒似的。「你為什麼不想想這個?他為什麼躲在衣櫃里?你說呀——你對我說說,你是怎麼想的。」
正如布萊克所說。柏林是一個很小的城市,一個鄉村。
奧托在耐心地聽著。他的眼睛望著煙灰缸,他在等待他的機會。
她立刻就靜了下來。他們兩個都一言不發,他們吸著煙,她仍然坐在椅子里。他走到這間小房間的那一頭,站得盡量離她遠些。過了一會,她望著他微笑,表示了她的歉意。他的臉上毫無表情。她剛才存心要他對她生氣。好吧,他就稍稍生點兒氣吧。
她把手舉到她那美麗的額頭上,遙遙地對著屋子另一頭的她想象中的那個見證人說起話來。「我簡直無法相信。他在吃醋。」然後她對倫納德說,「你也吃醋?就和奧托一樣?你現在想要回去,讓我留在這兒和這個人待在一起?你要回去待在家裡想象我和奧托之間的事情,也許你會躺在床上想象我們在幹些什麼……」
她正在伸出手去再拿一支香煙,可是她打了個顫,改變了主意,不拿了。「這件事情——我和另外一個男人在一起——他要的就是這個。這會使他發火,可是他就是要看到這個。他要看我和別的男人在一起的樣子。也許他要談論這件事,或者他要我來談論,這會使他變得興奮起來。」
倫納德忽然想到,他們就要吵起嘴來了。這是他們的定情之夜。這又不是他的過失,可是他們卻會吵起來——至少她在吵嘴。
奧托用手指甲彈了彈那張紙。「你念念。你自己看看上面是怎麼寫的。」他又朝前跨了半步。倫納德一步不肯放鬆,跟了上去。也許瑪麗亞真的應該讀一讀它。
倫納德說道,「我們怎麼把他弄走?我們可以叫警察。」在他的想象中,有兩個警察把奧托從前門抬了出去,然後,喝了些酒壓驚,併為剛才的情景盡情取笑了一會以後,他們在當夜餘下的良辰里重溫春夢,因此他心裏感到了一陣歷時短暫的歡喜。
奧托笑得更歡了。他打開了信封,翻開一張摺疊起來的、被人摸得過多而發皺的紙。「他們有了我們的一九五一年的信。他們找到它了。還有我們的什麼東西,你和我兩個都簽了字。你和我。」
他關熄了卧室里的燈,回到起居室里。他想走了。瑪麗亞在抽煙。她神經質地微笑。
她抬起頭來,感到驚訝。「你生氣了。來坐下,對我說說你為什麼生氣。」
瑪麗亞把門推上。他們關熄了卧室里的燈火,來到了起居室里。他們的心情緊張,坐不下來。瑪麗亞說話的聲音十分刺耳,含有一種他以前從來沒有聽見過的憤恨。
倫納德剛想說話,可是她搶在他前面說,「我恨他,而且我也不想知道關於他的事情。」
她把那條手帕團成一團,扔在他的腳邊。「拿去。這臭東西!」
奧托可是喜氣洋洋。「可是他們確實知道了。他們知道。我們一定要在一個什麼什麼面前一起露臉,看看誰更加需要這寓所。」現在他對倫納德望望,然後又轉過去對倫納德說道,「這個英國人有一個地方,而你有一枚戒指。那個什麼什麼會要知道這是怎麼回事。」
奧托笑了。他的舌頭由於舔過了血而變成橘黃色。
「我不知道,」他說。「我現在不在乎這個。我只想把他弄出去。」
奧托跨過了地上的那條裙子,來到了桌子邊。他穿著一件英國陸軍的舊上裝,在原來綴有下士條紋臂章的地方,留著一個V形的較深的印跡。他在煙灰缸里搜尋。他找到了最長的那根煙蒂,就用倫納德的打火機把它點著。因為他這時仍然擋在瑪麗亞前面,所以倫納德沒法移動。奧托吸了一口煙,繞過他們兩個,朝著大門走去。看來奧托不會自動離開屬於他們倆的這個夜晚。事實上他沒有離開。他去到浴室,走了進去。門一關上,瑪麗亞就跑進卧室。倫納德在一隻碟子里注滿了水,把它倒在裙子上。它被淋得濕透了以後,他就把它扔進廢紙籃里。浴室里傳出來一陣響得嚇人的咳嗽和吐痰的聲音,隨著一句下流的吆喝,一口又濃又大的痰一起給吐了出來。瑪麗亞這時回到起居室里來了。她身上穿得整整齊齊的。她剛要說話的時候,他們聽見浴室里傳來了一聲巨響。
這太過分了。他剛吸了一大口煙,現在他就大喊了一聲把肺葉里的煙全都呼了出來。「你給我閉嘴!為了上帝的緣故,你把嘴巴閉上一會兒!」
門開了,奧九_九_藏_書托又出現在他們的面前。瑪麗亞退到那堆鞋子旁邊的她的那張椅子那兒,可是她沒有坐下來。奧托剛才把臉浸在水裡洗過,而且他沒有把它全都抹乾。長而柔軟、滴著水珠的頭髮披在他的額頭上。在他的鼻子末端還形成了一條小小的水柱,他用手背把它抹掉,也許那是鼻涕。他在向煙灰缸張望,可是倫納德擋住了他的去路。倫納德交叉著雙臂,把兩腳分得很開,穩穩地站立著。那隻架子被毀使他產生了警惕,他因此暗自估量起來。奧托比他矮六英寸左右,也許比他輕四十磅。他要麼喝醉了,要麼宿酒未醒。而且他的健康狀況欠佳。他身材瘦削,個子很小。對倫納德不利的是他自己一定得把眼鏡戴著,而且他對打架並不擅長。可是他這時怒不可遏,這也是他優於奧托的一個克敵制勝的有利的條件。
「他故意把它弄倒的,」倫納德說。「他知道它是我把它架起來的。」瑪麗亞搖了搖頭。他不知道她為什麼袒護他。
他的男子漢氣概又給鼓動了起來。他大踏步穿過房間,一把揪住了她襯衫上當胸的部位。一顆紐扣掉落下來。他把臉孔逼近了她的臉,大聲喊叫,「因為他是你的人!你選擇了他。他曾是你的丈夫,他有你的鑰匙,你該對他負責。」他的那隻空著的手攥成一個拳頭。她害怕了。她的香煙掉落到她的裙子上,它在燃著。可是他不管這些,也什麼都不在乎。他又大聲喊叫,「你就坐在這兒,讓我去收拾你過去留下來的這個爛攤子——」
「一點不錯。他發現了關於你的事情——那是在他上次打我的時候。然後他就走開去考慮這件事情——這一想就再也收斂不住,一直想個不停。這使他的夢想成真——這一次他所想的是真實的。於是他想了又想,而且他這時候已經從什麼地方弄到了一把鑰匙。然後,他今天夜裡喝得更多,到樓上來,在這裏等著……」
「他坐在我的衣服上。他會在那些衣服上撒尿的。」
「我為剛才對你大聲喊叫而感到抱歉。」
倫納德沒有想到這個。現在經她這麼一說,這就成了一個最為迫切的問題。他們怎麼才能夠防止他進一步作出這種不軌的行為?把他搬到公寓外面去?把他搬到廁所里去?
她哭得太厲害,說不下去了。她在裙子里掏摸著手帕。倫納德把他的那塊白的大手帕從褲子口袋裡取出來給了她。她擤了擤鼻涕,深深地吸了口氣。
這一次奧托使倫納德目不轉睛地對自己看著。在他的眼裡,這個德國人變得比以前強壯了——不像一個無家可歸的人,不像一個酒鬼,卻更像一個騙子。他以為自己快要獲勝,他帶著微笑說道,「不,不。梧桐林蔭道二十六號對你更加好些。」
「我還以為你剛才就要我生你的氣。」
倫納德在想,他們兩個只要花三個小時就可以把需要帶走的東西全都收拾好,瑪麗亞的東西用兩輛出租汽車就可以裝走,不到天亮他們就能安然抵達他的寓所。不管他們累成個什麼樣子,他們仍然可以繼續順利地慶祝他們的訂婚大典。
鞋匠用的那個鐵楦頭仍然矗立在他的頭顱里。而整個城市一片寂靜。
瑪麗亞低聲說道,「他怎麼進來的?」然後她自己回答了這個問題。「也許他上次來的時候拿到了一把備用的鑰匙。」
倫納德用英語說,「在我們叫警察之前,離開這裏。」
突然,倫納德覺得這倒是一個解決問題的辦法。奧托可以得到這套房子,他們兩個就住到梧桐林蔭道的寓所里去,奧托永遠找不到他們。他們不久就會結婚了,他們不需要兩個地方。他們永遠不會再見到奧託了。好極了。
倫納德也想點一支。他柔聲撫慰地說道,「你聽我說,瑪麗亞……」
瑪麗亞終於說道,「我才不管你得到了什麼呢。」
她點著了她的煙,吸了一口。可是它沒有使她覺得好過一些,她說起話來還像叫喊似的。「你別這樣對我說話。我不想安靜下來。而你為什麼這麼心平氣和?你為什麼不發脾氣?你自己的房間里有個人在暗地裡偷看你。你就該大發脾氣,摔傢具。而你卻在幹什麼?搔著頭皮說什麼我們該去把警察叫來!」
「你不在乎!你就是不肯想想這個問題?」她突然在一張椅子上坐了下來。她坐的地方離鐵楦頭周圍的那堆鞋子不遠。她一伸手從鞋子堆里抽出了一雙,把它們套在腳上。
說到這裏,瑪麗亞可真的火了。
他還在看著。瑪麗亞曾經把他選作她的真正的丈夫,事情的本質就是如此,她儘管說她恨他,可是她曾經選中了他,她也曾選中了倫納德,同樣的愛好在起作用,他和奧托兩個都曾經使她動了心,他們兩個在這方面有共同之處——人格上的某些方面相同,外表,命運,以及別的方面也有相同之處。現在他真的對她生氣了。她用她作出的選擇把他和這個她假裝不承認的男人聯繫在一起了。她把這件事假裝成一種巧合,就好像它和她一點沒有關係似的。可是這個想要偷看別人的風流韻事的傢伙是躲在他們的卧室里,藏在衣櫥裏面,喝醉了睡在那兒,為了她所read.99csw.com作出的選擇而會在所有這些衣服上面撒尿。對,他現在可真的發了火。奧托的事情由她負責,是她的過失,他是她的。而她竟然還敢對他倫納德發什麼脾氣。
倫納德覺得她說的每一句話都說在點子上。他本來就不知道他該怎麼辦才好——他甚至連想也沒有想到過。他知道的事情畢竟太少,她比他年紀大些,她以前結過婚。當你發現有人躲在你的房間里的時候,你就會產生她那種感覺。可是,他又為了她說的那些話而感到氣憤。她在指責他,說他缺乏男子漢的氣概。這時他已經把香煙盒拿在手裡,他取了一支。她還在數說他,她說的那些話里有一半倒是用德語講的。她把打火機攥在拳頭裡。可當他把它從她那兒拿走的時候,她幾乎毫無所知。
「他就要搬進來,」瑪麗亞說道。「這件事情就到此為止。」
「他以為他有權住在這間公寓里。我們還沒有離婚的時候申請了這套住房,他為了這件事情已經忙了兩年了。」
「我卻在乎。我嫁了個豬一樣的傢伙。我卻在乎這個——我在和你做|愛的時候,這頭豬,這堆人屎,卻躲在衣柜子里。我知道他這傢伙。你懂得這個嗎?」
她說,「別生我的氣。」
「瑪麗亞——」
接著瑪麗亞說了句讓對方難以忍受的話。奧托掙脫了倫納德的手掌,沖了上去,抓住了她的喉嚨,切斷了她正在說出來的話和別的任何聲音。他的另外一隻手也攥緊了拳頭舉了起來。正當它要朝她的臉上打過去的時候,倫納德已經用雙手把它緊緊地抓住。可是他把她的喉嚨叉得很緊,她的舌頭被逼得吐了出來,呈黑紫色。她的眼睛巨睜,表達不出求救的眼神。剛才那股往前猛衝的勢頭很猛,把倫納德也拖了過去,可是他用力拉住奧托的胳膊,再把它扭曲過去,繞到他的背後,把肘關節也扳了過去,可它居然沒有折斷。奧托被迫向右面轉過身去。由於倫納德抓住那傢伙手腕的雙手更加用力,而且把他的手臂往上面推去,奧托抵擋不住,只好鬆了手,放開了瑪麗亞。同時轉過身來想要掙脫手臂,面對他的敵手。倫納德放了他的手臂,往後退了一步。
他真的害怕了,他沒有想到她竟然會說出這種話來,也許他沒有想到任何女人會說出這種話來。「你別胡說八道講這些混賬話。剛才我還說要把他拉到街上去扔在那兒,而你卻要坐在這兒一個勁兒對我描述什麼他的性格,還用我的手帕擤鼻涕哩。」
什麼都沒有。只見一件嗶嘰呢的大衣的陰影,還有一股由於門扇的掀動而帶出來的惡濁的氣味撲鼻——酒精和泡菜混合起來的氣味。然後,只見那張臉,那個人,就在衣櫃的底板上坐著——抱著雙膝正在酣睡,酒鬼的昏睡。那是啤酒、穀物、洋蔥或者泡白菜的味道,嘴巴垂落而張大著,沿著下嘴唇有一片白沫,中間被一大塊凝結成血污的黑色傷口垂直地切斷。它是酷寒引起的凍傷,或者被另外一個酒鬼毆打造成的創傷。他們後退了一步,躲開那帶有甜味的臭氣的直接衝擊。
他迅速走去,儘力在沒有鋪著地毯的地板上放輕了腳步。他得跨上四步。電燈開關就在衣櫃的旁邊。你到了那兒,你的頭皮和手指就不會不讓你感覺到,這兒有一個人藏著。他們就要暴露自己心裏的秘密:就要宣布,他們已經知道有人藏在這兒。他伸手去抓開關,指關節擦在衣櫃那打光了的表面。瑪麗亞就在他後面——他覺察到,她的手按在他的腰上。燈光陡然爆炸般亮起,肯定有六十瓦以上,他眯細了眼睛來對付那突然襲來的光亮。他舉起了雙手,做好了準備。衣柜上的門就會砰然大開。就是現在。
「他在這裏邊等著。可是我們回來得很遲,於是他就睡著了。也許,他本來打算在……要緊關頭跳出來指控我什麼罪名。他仍然以為他擁有我,他以為我會覺得對他犯了什麼罪……」
「我不要坐。」現在這場爭吵使他覺得很有勁起來。「你和奧托的婚姻關係還在繼續,就在卧室里,這就是我感到氣憤的原因。要麼我們談談,怎樣才能把他搞掉,要麼我就回到我的地方去,讓你們兩個繼續玩下去。」
然後他才說了他剛才想說的話。「我去看看。」他到卧室里去開亮了燈。要開衣櫃的門,就先得把卧室的房間在他的身子後面關上。他望著那個下流的偷窺狂,奧托坐著的姿勢沒有變。瑪麗亞在隔壁叫他。他把卧室的房門開了一兩寸。他對她說,「沒事。我只是看著他。」
他不能停止他正在做的這件事情,只要裙子上還在冒出火焰,他就得繼續不停地把它踩熄。那股煙呈藍黑色,而且很濃。他得去開一扇窗戶,而且他也想伸出手臂去把瑪麗亞摟在懷裡。她寂然不動,也許仍還感到驚恐,除了襯衫以外,身上沒有穿衣服。他得到浴室里去把她的浴衣拿來。等他確定地毯不會著火以後,他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這個。可是當他終於放心了,從那兒走開的時候,他當然得先轉過身去擁抱她,這是很自然的。她在發抖,可是他知道她沒事。她正在一遍又一遍地九九藏書呼喚著他的名字。而他則不停地在說著,「哦上帝,瑪麗亞,哦我的上帝。」
他們望著他,即將遇到危險的感覺漸漸減退,正在取代原來的恐懼之感的,是厭惡的心情,以及由於寓所受人侵犯而感到的憤怒。可這種感覺似乎不是一種改進,這並非倫納德以前想到過的那種對付敵人的方式。他現在有機會對他進行觀察。那人的頭很小,頭頂上頭髮稀疏,呈灰黃色,像是沾上了煙灰似的,髮根上幾乎帶有綠色——倫納德在柏林經常看見這種顏色的頭髮。鼻子大而顯得個性軟弱。它兩側的皮膚緊繃,且有光澤,下面顯示出一些爆裂了的微細的血管。只有那兩隻手才顯得強壯有力——紅潤結實,骨骼粗壯。頭很小,肩膀也窄。他像這樣陷肩縮背地坐著,所以看不真切,可是他讓人看上去像是一個矮子——一個身材不高、恃強凌弱的打手。他以前的虛聲恫嚇,他對瑪麗亞的毆打施暴,使他的形象變得誇大失真。倫納德心目中的奧托是一個久經槍林彈雨的沙場老兵,一個從一場戰爭里活了下來的勇士——而倫納德自己則因當時年紀太輕,還不能參加那場戰爭。
倫納德沒有轉過身去,只是問道,「瑪麗亞,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他看見的只是寬慰——驚魂甫定的安心——可是沒有疼痛的表情。她身上還穿著一件襯在裏面的內衣,用緞子或者別的什麼不容易燃燒起來的料子縫製而成的襯裙,它保護了她。它現在被他踩在腳下,被火熏得黑了,可是安然無事,絲毫無傷。
「這都是過去的事情了,」瑪麗亞說道。「你還是把它忘了吧。」她說這話的聲音卻猶豫不定。
瑪麗亞說,「你沒有告訴他們說,我們已經離婚了,所以他們才以為你有這個權利。」
她提高了聲音。「我知道這傢伙。」她想點一支煙,可把它弄得一團糟,沒有點著。
瑪麗亞在他後面說道,「他聽不懂英語。」然後她就把他說的話翻譯出來。這個警告可並沒有在奧托的那張蒼白而肌肉鬆弛的臉上引起什麼反應。他嘴唇上的那個裂口在滲出血來,他用舌頭舔了舔傷口,同時他把手伸進上裝的一隻口袋,然後又伸進另一隻口袋。他取出了一個折了起來的褐色信封,把它舉在手裡。
他繞過倫納德對瑪麗亞說話。他的個子雖小,聲音倒很深沉。「我拿到了。我從什麼什麼辦公室拿到了那個什麼。」倫納德只聽懂了這些。
她沒讓他施展他的威風,現在竟然又在對他發起脾氣來了。這使他感到不快。剛才他已經讓她發過脾氣了。「我是在說,如果你不肯幫我把他弄走的話,那麼你就不妨和他在一起打發掉這個夜晚吧。談談過去的舊情,喝光剩下來的那些酒——隨你們想幹什麼都行。可我不會奉陪。」
可是毫無動靜。衣柜上有兩扇門,其中一扇門裡是一排抽屜,它關得緊緊的。另一扇門裡面是掛衣服的地方——那兒的空間足以讓一個男人站在裏面藏身。那扇門卻是虛掩著,沒有關緊。門上的搭扣沒有扣上。它是一個很大的門環。你轉動它,就會使櫃門裡邊的那個已經磨損了許多的轉軸轉動起來把門關上。倫納德把手伸向環輪,他們能夠聽見呼吸的聲音。沒有弄錯。在一兩分鐘以後,他們不會因此而好笑起來。那是呼吸的聲音——人的呼吸。他把手指和大拇指按在門環上,悄悄地把它抬起來。他還握著門環,一面朝後挪動了一點。不管馬上就會發生些什麼事情,他總得需要更多的空間。他離柜子越遠,就會有更多的時間。這些和幾何學相關的念頭,一個個在他的腦海里出現——裹得嚴嚴實實。有更多的時間來幹什麼?這問題也給裹得十分緊密。他在門環上使了點勁,猛然把門拉得敞開。
瑪麗亞沒有說話。她的沉默很特別——它厚實濃重,使倫納德忍不住要想轉過身去。可是他不願讓那個德國人從他身邊過去。奧托已經朝前走了一步。他在露齒而笑,於是他臉上的肌肉失去了均衡,把他的那個細鼻子扯到一邊去了。
「這是我的地方,」瑪麗亞在對奧托說。「它是我的!話就說到這裏為止。你給我滾!」
瑪麗亞伸手去拿她的裙子和襯衫,她的動作震動了蠟燭,以致它垂下了燭淚,可是它沒有熄掉。倫納德從椅子上取下了他的褲子。她加快了他在哼著的那首曲子的節奏,把它改成一首輕快的、節奏強烈的曲調。他心裏想到的唯一的念頭,就是趕快穿好衣服。他一穿好褲子,他覺得自己赤|裸著的胸膛在黑暗裡刺癢得難受。他披上了襯衫,可他的腳仍然暴露著,易受傷害。他找到了鞋子,可是找不到襪子。他在系鞋帶時沉默不語。現在他們兩個分別站在床鋪的兩側——這對未婚夫妻。剛才穿衣服時瑟瑟有聲,倫納德又老在哼哼,把他們剛才聽到的神秘的呼吸聲音全掩蓋住了。可現在他們又聽見了,這聲音很輕,可是它深沉而穩定。倫納德聽在耳里,覺得這意味著來者懷有某種堅定不移的目的。瑪麗亞的身子擋住了燭光,又把一個巨大的影子投射到門上和衣柜上。她對他望著。她眼睛里的神情在九*九*藏*書向他示意,讓他到門口去。
剛才香煙在悶燃著的地方,現在冒出了一個指頭大的火苗,它立刻穿過去和衣服的夾層里的火苗匯合在一起。她還沒來得及吸口氣來大聲尖叫起來,這些火苗就向外面和上面冒了出來。它們呈現出藍色和黃色,燃燒得很快。她跌跌撞撞地站起身來,用手去拍打。倫納德伸出手去抓那個酒瓶,還有它旁邊的那隻半滿的杯子。他把杯子里的酒倒在她的裙子上,可是它不起作用。當她站在那兒又開始叫了起來的時候,他正在把瓶子里的酒都倒在她身上。可是它倒得不夠快。有這麼一瞬間,她的那條裙子就像一個正在跳西班牙的弗拉門戈舞的舞|女穿的裙子,一片橘黃和緋紅的顏色,中間還夾雜著一條條靛藍,而且她還不住地陪伴著一陣陣噼噼啪啪的聲音旋轉著身子,拍打著衣裙,踮起了腳尖急旋,就好像她會從她的衣服里縱身躍起而跳將出來似的。就在這時,只一剎那,倫納德把雙手插|進她的裙子的腰帶里,把整條裙子扯了下來。它掉落在地板上,重新燃燒了起來。他在它上面踩著,跺著,慶幸自己穿著鞋子。直到火焰化為一股濃煙,他這才轉過身來看她的臉孔。
「滾出去,」倫納德說道,「不然我就把你扔出去。」
瑪麗亞大聲喊了點什麼,它當然是一句罵人的話,一句很起作用的責罵。奧托臉上的笑容消失了,他回了一聲叫喊。倫納德現在處於唇槍舌劍的交叉火力之中。這是一場由來已久的戰爭,在交戰雙方猛烈的炮火裏面,他只聽得出那些動詞,它們被堆在節奏斷斷續續的句子末尾,就像一些射程過遠而發揮不出原有威力的彈藥似的。其間還夾雜著不少他已經學會的下流話的某些流風餘韻,可是它們已被演化為嶄新的、更加強烈得多的咒罵。他們兩個同時在大喊大嚷。瑪麗亞變得非常兇猛。她成了一頭張牙舞爪的貓,成了一頭母老虎。他從來沒有想到,她竟然會變得這麼激動。而他一時間感到深為慚愧,因為他自己從來沒能惹她變得如此激昂,這般動情。奧托在往前擠,倫納德張開了手擋住了他。那德國人對他們兩個的肌膚相觸毫無所覺,而倫納德則對他所接觸到的那種感覺十分討厭。那個人的胸膛又硬又重,碰上去像是一個沙袋。那傢伙所吐出來的每一句話就在倫納德的肩膀上面滾滾而過。奧托取得的那封信迫使瑪麗亞處於守勢,可是她說出來的每一句話都打中了對方的要害。你永遠別想,你根本沒有,你沒有能耐……她在攻擊他的弱點——也許是酗酒,也許是性行為,也許是金錢,而他則在顫抖,在大聲喊叫。他的嘴唇流的血更多了,他的唾沫濺在倫納德的臉上,他又在掙扎著想要衝上去。倫納德抓住了他的上臂。這也很難,沒法使它改變動作的方向。
她說道,「他喝醉了。」
可是瑪麗亞卻搖了搖頭。「那些警察都知道他。他們甚至還買啤酒給他喝。他們不會來的。」她在想什麼別的事情。她用德語說了點什麼,又掉轉頭去。可她又改變了主意,又轉過頭來。她想要說話,可是卻又終於沒有說。
不出他之所料,他所擔心的事情果然發生了。他會被打成重傷,落得個終身殘廢。如果大門開著的話,他也許就會朝著它飛奔而去。奧托這傢伙矮小靈活,體格強壯,心狠手辣得令人難以置信。現在他的全部憎恨和憤怒全都集中到這個英國人身上,把本該和瑪麗亞清算的那筆賬,如今都算在他的頭上。倫納德則把他的眼鏡推上他的鼻樑。他不敢把眼鏡取下來,他一定得看清他會碰到一些什麼災禍。他舉起了雙拳——擺出了他所見過的拳擊手的架勢。奧托讓自己的雙手垂在他的兩側,就像一個即將動手拔槍的牛仔似的,他的那雙酒徒的眼睛發紅。他所做的事情極為簡單。他右腿后縮,朝那個英國人的小腿骨踢了一腳。倫納德的防守一下子就垮了。說時遲那時快,奧托乘機一拳揮去,直取對方的喉結。倫納德趕緊一閃,這拳就打在他的鎖骨上。很痛,真的很痛,痛得令他難以置信。也許骨頭斷了。下一次會輪到他的脊椎骨了。他舉起了雙手,手掌向外。他想要說點什麼,他要瑪麗亞說點什麼。他從奧托的肩膀上面看得見她正站在那堆鞋子邊上。他們可以住到梧桐林蔭道去,只要她想通了其中的道理,她會感到滿意的。奧托又打了他一拳,很重——非常重——打在他的耳朵上,他的耳朵里頓時響起了一陣陣鈴兒轟鳴的聲音,有個電鈴在響,來自房間的每個角落。這太惡毒了,太……太不公平了。這是倫納德在和他的對手抱在一起以前想到的最後一個念頭。他們兩個的手臂緊緊地抱住了對方。他究竟該把這個結實、硬邦邦的令人作嘔的軀體抱得緊些,還是該把它推開到它會再打得到他的地方?他這時發現了他的高身材的缺點。奧托用力朝他擠緊,他這才發現了對方的意圖。他的褲襠里有兩隻手在摸索,找到了他的睾丸,而且正在用力把它們抓緊。就是曾經叉住瑪麗亞喉嚨的那只有力而兇惡的手掌。他眼前出現了一片燒焦的褚色九-九-藏-書,發出了一聲尖叫,「疼痛」這個字眼不足以形容他的感覺,它使他的整個意識都成為一個可怕的螺旋形的逆轉。他願意干任何事情,放棄任何事情,只要他能夠掙脫這個人的掌握——或者他寧可立刻死掉。他彎下腰去,他的頭和奧托的腦袋相併,他的臉頰和他的臉頰相擦,他就轉過臉去,張大了嘴巴,在奧托的臉上深深地咬了一口。這不是打架的一種手段。那是他的疼痛迫使他的牙床骨合併攏來,直到他的上下兩排牙齒合在一起。可他的嘴巴一下子全都塞滿了。只聽見有人大吼了一聲——它不可能是他在吼叫。他的疼痛減輕了。奧托在掙扎,想要從他的懷抱里掙脫出來。他就把他放開,從嘴裏吐出了一塊像是吃了一半的橘子似的東西,他嘴裏沒有嘗到什麼味道。奧托在干嗥。從他臉頰上一個洞孔里,看得見一隻臼齒。還有血——誰能想得到,人的臉上會有這麼許多血?奧托又過來了。倫納德知道,這下他可完了。奧托的臉上淌著血,朝他步步逼近,還有別的什麼東西——什麼從後面來的東西,黑黑的,高高的,就在他的眼梢的周圍。他為了想保護自己,免受那件東西的傷害,倫納德把右手伸將出去,他的手指在一件冷冷的東西上面抓住了。一瞬間,時間變得緩慢下來。他沒法讓它改變它的方向,只能抓緊了它使上勁,讓它下來——而它下來了,帶著所有的力量和沉重的鐵,像個正在踢著的標誌。它下來了——像正義的巨靈之掌,上面還有他的手掌和瑪麗亞的手掌,夾著審判的雷霆萬鈞之力,那隻鐵的腳打下來,敲在奧托的頭顱上,它的腳趾的部位首先刺穿了他的骨頭,深入進去,讓他倒在地板上。他一聲不響地倒了下來,臉孔朝下,全身攤開。
她對他當面喊叫著作為回報。「一點不錯!我以前讓男人對我吆喝,把我毆打,想要把我強|奸。現在我要一個男人來照顧我,我還以為這個男人就是你,我還以為你能夠照顧我。可是,你不。你要吃醋,要大聲吆喝,要毆打,要強|奸,就像他和別的所有男人一個樣……」
他沒有把它拾起來。他們兩個都搶著想要說話,結果還是她佔了先。「你說你要把他扔到街上去,那你為什麼不幹脆就這麼做?你做呀!你幹嗎不做?你為什麼一定要非得讓我對你說該怎麼辦?你要把他扔出去,你是個男人,你就把他扔出去吧!」
但是瑪麗亞好像已經猜到了他的想法,或者想要警告他別這麼瞎想,把她想說的話一個字一個字地說了出來。「他有他自己的去處。他有一個房間。他這麼做,只是為了給我們增添麻煩。他現在還以為他佔有我。情況就是這樣。」
「為了這個而對別人大聲嚷嚷的應該是你而不是我,」她說道。「那是我的丈夫,不是嗎?你不覺得生氣嗎——一點點都不生氣?」
她說,「他把你的那個架子推倒了。他一定倒在地上了。」
她花了點時間把她的煙蒂熄滅掉。她說話時,起先也沒有從她正在忙乎的事情上面抬起頭來看他。「我來告訴你他為什麼在那個裡面躲著。我來告訴你他打算幹什麼。我但願自己不知道這些,我不愛知道那是為了什麼緣故。可是,所以……」當她重新說話的時候,她的語氣顯得愉快了一些。她有個說法。「剛認識奧托的時候,他很和氣。那還是在他開始喝酒以前——在七年以前。起先他很和氣。他把他能夠想得到的每一件討好人的事情都做到了,那是在結婚的時候。然後你發現,他的和氣是為了把你佔為己有。他這人的佔有慾很強。他一天到晚在想,你是在看別的男人——要不然就是他們在看你。他的妒忌心很重,開始打我,而且還造謠言,瞎編一些關於我和別的男人——不管是他認識的男人還是街上的陌生男人——荒唐可笑的謊言。他總是以為我有什麼見不得人的事情瞞著他。他以為柏林城裡的一半的男人都和我上過床——另外一半則還在等待輪到他們的機會。這時候,他的酗酒變得更加厲害了。而最後,經過了這些時候,我親眼看見了他酗酒的情景。」
倫納德說道,「他是……他是個性變態的人。」這個詞語他以前從來沒有用過。現在他把它說了出來,使他覺得很痛快。
他伸出手去拿香煙。只剩下三支了。當他把香煙盒扔下去的時候,它滑到了地板上,落在那堆鞋子旁邊。
他們終於相互分開了一些——只分開了幾寸,相互對視。她已不再顫抖。他們親吻,又吻了一次。然後她的眼睛從他臉上移開,突然睜得大大的。他轉身去看。只見奧托正靠在卧室的房門上。他們和他當中隔著那件還在冒煙的衣服。瑪麗亞往後面跨了一步,躲在倫納德的身旁。她用德語很快地說了些什麼,倫納德沒有聽出來。奧托搖著頭,似乎不是在否認她說的話,而是在把他頭腦里的思想理理清楚。然後他要一支香煙——這是一個為倫納德所熟悉的片語,可是他也差點聽不出來。儘管倫納德的德語比以前有了不小的進步,可是他要聽這對一度結過婚的男女的談話,一定會感到很困難。
「滾,」瑪麗亞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