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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十五

倫納德想到了一個念頭——也許這是他這一向在隧道里工作養成的一個習慣:他們別把他們已經發現屋子裡有人躲著這件事情流露出來。可他們不能假裝談話。所以倫納德就穿著他的內衣褲站在黑暗裡,開始從他那緊縮起來的喉嚨里哼起那首他所喜歡的歌來,一面心懷恐懼地想,他現在該怎麼辦。
「我需要你,」倫納德說。他向侍者揮了揮手。他所說的可不是通常的那種誇大其詞,如果他不能趕快和她一起上床,他覺得他就會病了,因為他的胃上面和胃裡面的豌豆布丁上面,有著一陣子往上面冒的壓力。
「那可是一個可怕的演說,」瑪麗亞說道,可是,從她臉上的表情看來,她這話並不當真。「他還以為我是第三帝國嗎?他以為那就是你結婚的對象?他真的以為人能夠代表國家?甚至我們的那個少校在聖誕節發表的演講也比他的要好些。」
「謝謝你,鮑勃。我代表我自己來說,我可不敢保證去重建歐洲。憑我的這點本事,最多只能在浴室里架起一個木頭架子。」他開的這個玩笑,把大家都逗笑了。連布萊克也微微一笑。瑪麗亞在房間的另外一頭朝他望著,笑逐顏開,喜不自勝——也許她還喜歡得哽咽了起來。倫納德臉紅了,他覺得全身輕飄飄的,他但願自己還有十來個笑話講給大家聽聽。他說。「我代表我們兩個說,我們只能向你們和向我們自己保證,我們一定會幸福。非常感謝諸位光臨。」
請帖上寫的是「酒會下午六—八點」。宴會即將開始前的那天傍晚,倫納德在半哼半唱著《傷心旅館》,他一面在把一袋廚房裡的垃圾拿到樓下去倒在後面的垃圾箱里。那天電梯壞了。他回到上面去的時候,恰巧碰到了布萊克先生。自從去年在倫納德那一層樓的樓梯間里發生了那樁事情以來,他們彼此間還沒有說過話。這麼些時光過去,它也讓人淡忘了。當倫納德點頭招呼的時候,布萊克先生微笑著說了聲「你好」。於是倫納德又不假思索——而且他正感到躊躇滿志——脫口說道,「您和您的夫人能不能在今天晚上賞光到敝舍來喝一杯?六點以後都行。」
對倫納德和瑪麗亞來說,他們現在不妨用流行的美國歌曲來區分星期和月份。在一九五六年的一月和二月里,他們喜歡的是傑·豪金斯唱的《對你施個魔法》和《百果糖》。小理查德唱的那首輕鬆而歡樂的歌曲使他們開始隨著爵士音樂跳起舞來。然後他們愛上了《長而高的莎莉》。他們對舞蹈的動作很熟悉,那些年輕的美國士兵和他們的女朋友早就在蕾西舞廳里照那樣子跳了起來。以前倫納德和瑪麗亞一直對此不以為然。那些跳搖滾舞的人占的空間太大,常常撞在別的跳舞的人的背上。瑪麗亞說,她太老了,這類東西對她不合適。倫納德則認為這玩意太招搖和太孩子氣,真是典型的美國派頭。所以他們堅持著跳快步和華爾茲。可是小理查的歌曲卻讓你非得跳搖滾樂的舞步不可。他們一旦對此遷就,就一發不可收拾。他們把倫納德的那台收音機放大了音量,試跳那些步子——穿插,交叉,轉身等等——當然,他們總是事先吃准了樓下的布萊克夫婦倆不在家,他們才開始練。
他的心立刻就跳得和她一樣快了。他們的胸部相觸,而且他們感覺得到,可是聽不見,心跳得像馬蹄亂踩似的。他不顧這些使他分心的感覺,想要仔細傾聽。他聽見一輛汽車往遠處駛去。管道里有什麼東西。除了寂靜,還有無法分割的黑暗,還有那他過於匆忙地一眼掃過的那些東拼西湊的寂靜,此外就什麼都沒有。他重新檢查這個情況,尋找著心跳的頻率,觀察她的臉孔,想要得到一個線索。可是她臉上的每塊肌肉都已經繃緊,她的手指捏著他的胳膊。她還在聽見那聲音,她用她的意志迫使他的注意力移向它,迫使他把精神專註于那片沉默上面——它所在的那個狹窄的地帶。他的陰|莖已經在她的體內萎縮,他們現在是分開了的兩個人了,他們的肚子相觸的地方黏糊糊的。她這是醉了,還是瘋了?無論哪種情況,他都會感到安慰。他歪斜著頭,極力屏息凝神,仔細諦聽。然後他聽見了,而且他知道他一直都把它聽在耳里。他一直在尋找著的是別的東西——雜訊,話音,硬的東西相擦。可是這隻是空氣,推著和拉著的空氣,這是有人在一個關閉起來的地方呼吸的悶塞的聲音。他用四肢把自己撐了起來,轉了個身。那衣櫃就在門口,靠近電燈開關read.99csw.com。他們沒有設法去澄清那一大片黑暗。他的本能是,除非他穿上了衣服,不然他就什麼都不幹,什麼都不去對付,對什麼都不屈服。他找到了他的內衣褲,穿了上去。瑪麗亞坐了起來。她把手遮在她的鼻子和嘴巴上。
倫納德以前只有在小學六年級那年在公眾場合講過話。在那一年,他以班長的身份,每隔兩個星期,在早晨的班級會上,對班上的同學宣布班級里的情況和活動。現在,當他剛開始說的時候,他的呼吸急速,只好每說幾個字就換一口氣。
他們很快就跳得非常熟練,可以到舞池裡去一試身手了。可是無論在蕾西還是在別的舞廳里,他們都已經聽不到那支名叫《長而高的莎莉》的曲子。樂隊在演奏的是《有這興緻》和《乘上A列車》。可是到了這時候,你只要掌握了舞蹈動作的要領就足以對付著跳隨便哪一支這類樂曲了。除了在舞蹈中體會到的興奮以外,倫納德還另外享受到別的一種樂趣,那就是他現在跳的舞,是他的父母親和朋友們所不跳也不會跳的舞,他所喜歡的音樂也是他們所憎恨的音樂,而他生活在裏面感到如此逍遙自在的這個城市,是他們永遠不會來到的城市。他是自由的。
倫納德把他的碟子推到一邊。有人在挑逗你的情慾的時候,你沒法吃東西。
「你呢?如果他對你說他還是一個處|男的話,你也就會愛上他的。」
這支歌曲就構成了倫納德和瑪麗亞籌備著將在梧桐林蔭道的寓所里舉行的訂婚聚會時感受到的那種情調。倫納德在納菲百貨店裡購買酒、飲料和花生的時候,他心裏在演奏這支歌曲。在這間百貨店的禮物部里,他遇到一個年輕的軍官,正在懶洋洋地彎著腰觀看一個展示手錶的櫃檯。他過了幾秒鐘才認出那個人就是洛夫廷——他到柏林后的第一天把葛拉斯的電話號碼告訴了他的那個上尉。洛夫廷也一時想不起他是誰來了。當他認出來以後,他又滔滔不絕地說了起來,而且對倫納德比以前友善得多了。他開門見山,就對倫納德講起他的心事來,說他終於找到了一塊開闊的場地,勸說了一個平民建築承包商去把它清理和平整好了,而且,通過市長辦公室里一個什麼人的關係,在那塊地里下了草種,準備把它改造成為一個板球場來使用。「那草可長得快咧!我布置了每天二十四小時有人值班的衛隊看住它,不許小孩踩踏那草坪。你一定得來看看。」倫納德心想,他一定很寂寞。還沒有等他仔細想想,就對洛夫廷說了他即將和一個德國姑娘訂婚的事情,並且還邀請他去參加訂婚宴會。他們倆的客人畢竟不多。
瑪麗亞把他拉得離她近一點。「你又天真起來了。誰待你好,你就喜歡誰。如果希特勒請你喝一杯酒,你也會說他是個好人的!」
葛拉斯到了,緊接在他後面來的是洛夫廷。他的注意力立刻被沙發那兒爆發出來的一陣陣女人的笑聲所吸引,所以倫納德調好了飲料以後就把那個播音員和那個上尉領到房間的另外一頭去了。介紹過後,羅瑟爾就對簡妮開始了他那微風蕩漾般的調情,說什麼他相信他以前肯定在什麼地方看見過她,還說她長著一張最甜蜜的臉蛋。洛夫廷的風格和倫納德比較相似。他開始和夏洛特展開了一場艱苦的閑聊。當他說,「這真讓人著迷。那麼你在早晨得花上多少時間,才能準備妥當,可以到施潘道去了呢?」她和她的朋友們聽了都笑得什麼似的。
瑪麗亞把手掩住了嘴,被他說出來的「淋病」這個詞語惹笑了。「你真傻!你真是……害羞。你用英語怎麼說這個意思?」
倫納德帶著這個節目的三十英鎊預算,跑遍了基督教青年會、納菲遊藝中心和TOCH俱樂部,仔細察看他們的布告欄,希望他能找到一個為他的祖國增光的節目。英國陸軍機械廠里有個下士班長,他的老婆識得茶葉的好壞。美國養犬俱樂部的經理有一頭會唱歌的狗,可是他想把它賣掉,不肯出租。還有隸屬於英國皇家空軍橄欖球俱樂部的一支並不完整的莫里斯舞隊。有一個別名叫環球阿姨的機構,她們專門去機場和火車站迎送小孩和老人。還有一個自稱是「一級的」魔術師,可是他演出的對象是五歲以下的兒童。
他們倆的笑聲在空蕩蕩的街上聽上去很響。當他們走在八十四號公寓的樓梯上時,他們的那份喜氣洋洋的歡樂在赤|裸的木頭上發出了回聲。到了四樓,有人把門開了幾英寸,然後再把它砰地關上。他們在走上其餘的梯級時,嬉笑聲還是那麼響——一面發出「噓,噓」read.99csw.com的聲音叫對方別大聲嚷嚷,一面卻又都格格地笑個不停。
瑪麗亞從浴室里出來的時候,他忘了向她提起那股氣味。他們把酒杯拿到卧室里,點上香煙,靜靜地談論起他們的訂婚宴會多麼成功。那股味道也曾在這間房裡有過,可現在,它和肉菜雜燴的香味都由於香煙的煙味而聞不出來了。他們已經恢復了他們在晚餐時的那種迫不及待地想要親熱的心情。他們邊說話邊脫衣服,邊撫摸和親吻。積聚起來的性|欲和毫無拘束的親昵使他們的動作變得非常容易。等他們脫|光了衣服以後,他們說的話就變成很輕的耳語。房間外面,傳來了正在漸漸睡去的這個城市,慢慢低沉下去的隆隆的聲音。他們鑽進床單下面——春天來臨,床單比以前也輕多了。在五分鐘左右裏面,他們故意延緩親熱,以此來品嘗久久地擁抱的樂趣。「訂婚了,」瑪麗亞低聲說了一句訂婚了,訂婚了。這話是一種邀請,一種挑逗。他們就此懶洋洋地開始了。她躺在他的下面。他的右臉頰壓在她的臉上。他只看得見那個枕頭,還有她的耳朵。她所看見的是他的肩膀上面的東西,那背上的那些小塊肌肉的起伏和扯動,還有就是燭火光照外面的幽暗。他閉上眼睛,看見一汪平靜無波的水面。在夏天,這也許就是萬湖。每一次抽送,他就被什麼力量扯往淺弧的下面一點,越遠越深,直到那水面成為遠離他頭頂上面的一片流動的銀光。當她動彈了一下,悄聲說了點什麼,她的話語就像水銀珠子似的,可是卻像羽毛一樣掉落下來。他咕嚕了一聲,算是回答。可當她又對他的耳朵說了一遍的時候,他就睜開了眼睛,雖然他還沒有聽清楚。他用兩個手肘把自己的上身撐了起來。
布萊克走過來和倫納德握手,並且向他祝賀。他說。「那個留著鬍鬚的美國人,你怎麼會認識他的?」
布萊克對倫納德久久地望了一眼,他和倫納德一起走到一個安靜的角落裡。「我想給你一個忠告。那傢伙——他叫葛拉斯,是不是?他是比爾·哈維手下的人。如果你對我說,你是葛拉斯的同事,你就等於對我說,你是幹什麼的了。阿爾特格里尼克,金子行動,我不需要知道這個。你在安全方面犯了個錯誤。」
他們穿上了外衣出去。他們的計劃是在克羅伊茨堡吃罷飯,再到阿達爾勃特街的寓所去過夜。這樣他們就算在兩個人的家裡都慶祝過了。瑪麗亞在那兒已換上了新的床單,瓶子里插上了新的蠟燭,一鍋肉菜雜燴分盛在兩隻湯碗里,就等他們去享用。
「是的。」
他舉起了酒杯。「為我的老伴兒乾杯。」
「啊,是的。這是件跨部門的工作。我是說電話線。」
可是,當他們付了賬單,穿上了大衣,朝著阿達爾勃特街走去的時候,她又變得比較嚴肅了。「我不信任這個人。他在對我提問題的時候,我就不喜歡他。他的頭腦太簡單,也太忙碌。這種人很危險。他們認為你一定得熱愛美國,不然你就是替俄國人工作的間諜。想要發動另一次戰爭的就是這種人。」
有人在喝彩。又在羅瑟爾的慫恿之下,他穿過房間去吻瑪麗亞。羅瑟爾吻了簡妮。然後大家安頓下來,專心喝酒。
「讓我們歡喜?」倫納德問道。「你是說不止你一個?」
葛拉斯從他的卡片上抬起頭來,咧開了嘴笑了笑,突然否定了他自己一本正經的態度。「這就是我為什麼老是留心著,想要尋覓一個漂亮的俄國姑娘,把她帶回到我在塞達拉皮茲的老家去。來,讓我們為倫納德和瑪麗亞乾杯!」
為了表示歡迎起見,瑪麗亞把她屋子裡的燈都亮著。卧室里開著電熱器。她在浴室里的時候,倫納德把準備好的那瓶酒打開。空氣里有一種他說不上來的氣味。也許那是洋蔥味,還有別的氣味和它混在一起。那氣味使他想起了什麼,可是他卻又一時說不出那究竟是什麼東西。他斟滿了他們的酒杯,旋開了收音機。他倒很想再聽一遍《傷心旅館》,可是他找到的電台全都在播放古典音樂或爵士。這兩種音樂他都不愛聽。
布萊克正在他的大衣口袋裡尋找他的鑰匙。他把它取出來后,對它望了一會。然後他說道,「很榮幸。謝謝你。」
瑪麗亞為了這件大事還特地鬈了頭髮。巧妙地鬆散了幾綹秀髮遮掩在高聳的莎士比亞式的額頭,就在頭頂下面的部位套著一個白色的發箍——她捨不得放棄這個孩子氣的裝飾。她現在正帶著很有耐心的興趣對他凝目而視——這目光既表現出她擁有了他,又顯示她任性而放蕩——在他們相識之初,她的這種目光曾使他https://read.99csw.com設法用關於線路和心算來逃避。她的手上戴著他們在選帝侯堤道從一個阿拉伯人那兒買來的一隻銀的戒指。它的價錢非常便宜,所以成為祝賀他們的自由的一件禮物。在那些大珠寶店裡,年輕的一對對男女正在觀看那些將會花費他們三個月工資的訂婚戒指。經過了瑪麗亞的一番堅持不讓的還價——倫納德則由於過於窘迫,只好站在幾步開外的地方,他們終於花了不到五個馬克,就把它弄到了手。
倫納德很想反唇相譏,說布萊克自己也在安全方面犯了個錯誤,因為他這麼說,等於表示他自己也是情報部門中的人物。
然後,葛拉斯特意稍稍停了一下,以此來表示他在演講的語氣方面即將有所變化。他正在吸一口氣準備重新開始的時候,門鈴又響了,是布萊克夫婦到了。大家都等待著,倫納德就趁此機會給他們倆調飲料。布萊克夫人在一張扶手椅子里就座。她的丈夫則依然站在門口,毫無表情地望著葛拉斯,而葛拉斯則把他的鬍鬚往前翹了這麼一翹,表示演說即將繼續。
羅瑟爾問,「她就是從氣壓管道里給你送去那封信函的那個姑娘?」
倫納德遲疑了一下,說道,「他和我在一塊工作。」
「……他在那寂寞大道上徘徊良久……」這時門鈴響了,倫納德去應門,是美軍電台「美國之聲」來的羅瑟爾。倫納德的收音機正在收聽這個電台播放的節目,因此他覺得自己有點傻呵呵的——可是他又不知道自己怎麼會有這種感覺。羅瑟爾似乎沒有注意,他握住了瑪麗亞的手,而且把它握了很久,一直不肯放。可是這時瑪麗亞單位里的兩個朋友簡妮和夏洛特突然也到場了——她們格格地笑著,把她們手裡的禮物向前遞將過去。羅瑟爾只好後退一步,讓那兩個德國姑娘用擁抱和滿口德國土話的一聲聲驚嘆和讚賞簇擁著未來的新娘到沙發上去安營紮寨。倫納德用杜松子酒和滋補劑為羅瑟爾調製了一杯飲料,為那兩個姑娘配了杯皮姆斯和檸檬汽水。
「為天真乾杯。也為英德合作乾杯。」
直到舉行訂婚宴會那天的早晨,倫納德才根據別人的指點,聯繫上了英國蘇格蘭龍騎兵團的一個上士,那人答應,只要為他的伙食基金提供三十個英鎊,他就可以為他們提供一個具備全套服飾和裝備的吹笛手——其中包括格子花呢的制服,羽毛、毛皮袋等等,一應俱全。由於這一成就,再加上他剛才發表的那篇短短的演說和那個笑話所取得的成功,再加上他喝的香檳酒和更早喝的杜松子酒,再加上他開始掌握了一種新的語言,還有使他感到賓至如歸的飲食店的愜意氣氛,尤其是那美麗的未婚妻,她在和他碰杯——這一切使倫納德想到,原來他以前從來不知道自己是個多麼了不起的人物。他從來不敢想象,自己原來是個這麼有趣,而且,是的,這麼風雅而有教養的人。
「一個過分拘謹的人,」倫納德只好回答。
「簡妮會照顧她自己的。當羅瑟爾進來的時候,你知道她在說些什麼?她說,『他就是我所需要的那個人。我要到下個星期末了才拿得到工錢,可是我想到菜館去吃飯,然後我還要去跳舞。而且,』她還說,『他有一個漂亮的下巴頦,像個超人似的。』於是她就開始在他身上下工夫,而羅瑟爾卻還以為全是他一個人在使勁哩。」
有一個老人蹣跚地走過倫納德和瑪麗亞的那張桌子時停下了腳步,他像在演戲似的,架子十足地看了看他腕上的那隻手錶,說了聲,「Auf zur Ollen!」
等他走了以後,瑪麗亞對倫納德解釋說,他說的是柏林人的一句土話,意思是:「我要回到我的老伴兒那兒去了。他就是五十年以後的你嗎?」
瑪麗亞的雙臂摟住了倫納德的頭頸,「你的演講好極了,你沒有對我說過你擅長這個。」他們接了個吻。
倫納德把他的刀叉放了下來,假裝不勝感慨地搓著雙手說,「上帝!我怎麼會這麼無知?」
「你不是無知,你這是天真。現在你娶了你所認識的第一個也是唯一的一個女人。好極了!女人才應該和處|男結婚,不是男人該和處|女結婚。我們女人要新鮮的……」
倫納德和瑪麗亞等著他們的第一個客人到來的時候,收音機里正在播放《傷心旅館》。茶碟里裝著花生仁,靠牆的一張桌子上放著一瓶瓶啤酒和葡萄酒、檸檬汽水、皮姆斯、滋補飲料和一升杜松子酒。這些都是免稅買來的商https://read.99csw.com品。他們替每個人都準備了一隻煙灰缸。倫納德本來還想準備一些用牙籤插好了的菠蘿塊和切達乾酪塊,可是瑪麗亞聽了這種荒唐的搭配方式就笑得說不行,於是他的這個建議就只好作罷。他們手兒相握,一起欣賞他們準備好的佳肴美酒——真切地感覺得到,他們的愛情從此開始了它那公開的歷程。瑪麗亞穿上了一件多層次的白色禮服——她一走動,它就會瑟瑟、簌簌地響——還有淡藍色的舞鞋。倫納德則穿上了他的那身最好的西裝,而且,這是他畫龍點睛的大手筆——戴上了一條白顏色的領帶。
他們和瑪麗亞的寓所之間——業已準備就緒的卧室,還有他們的訂婚大典的完美的頂點——現在就只隔著這頓晚餐了。他們想要談論性方面的問題,所以他們就談到了羅瑟爾。倫納德在嘗試著用一種負責而謹慎的語氣說話,這語氣和他現在的情緒很不協調,可是舊的習慣勢力過於強大。他要她對她的朋友簡妮轉達他的一個警告。羅瑟爾喜歡拈花惹草——照葛拉斯的說法,他是個靠不住的騙子——他自己曾經大言不慚地宣稱,自從他到柏林來以後,他曾把一百五十多個姑娘弄到手。葛拉斯用德語說道,「除了他一定患有淋病以外」——他最近從貼在一個公共廁所里的一張招貼上學到了「淋病」這個詞——「他不會真心對待簡妮的。她應該懂得這一點。」
他的胳膊覺察到了,她的心撲撲地跳得更快,她的眼睛睜得大大的,她的上嘴唇結聚起來小顆濕潤的珠子,她重複她說過的話時舌頭卻不聽使喚——他之所以會把這一切都認為是為了他的緣故,究竟是由於他的無知還是天真?他把頭垂下來一點。她所說的話都出之於最平靜的悄聲低語。她的嘴唇擦著他的耳朵,那些音節聽上去都很模糊。他搖了搖頭。他聽見她的舌頭在鼓動,想要再試一次。他終於聽到她說出來的是:「衣櫃里有人。」
還有一個慶祝會快要到了,那是一個他不能對她提起的慶祝會。再過三個星期,那條隧道就要滿周歲了——從他們竊聽到第一個信息的那一天算起。那裡的工作人員都認為,他們一定要干點什麼作為紀念——雖不違犯安全,但是仍要辦得熱熱鬧鬧的,而且還要有點象徵意義。他們還為此成立了一個特設委員會,葛拉斯親自擔任這個委員會的主席。別的成員里還有一個美國軍士,一個德國聯絡官,和倫納德。為了突出這三個國家之間的合作精神,各人作出的貢獻都應該反映出他的國家的文化特徵。倫納德覺得葛拉斯所分配的任務有點不太公平,可是他沒有說什麼。那兩個美國人負責吃的東西,那個德國人準備喝的東西,而作為英國人的倫納德則必須提供一個讓人意想不到的餘興節目。
到了四月里,流行起一支誰都被它迷得如痴如狂的歌曲,而這也正好標志著倫納德的柏林生涯的結束的開端。它對搖滾著跳舞根本沒有用處,它只表現出寂寞和難以排遣的絕望。它的節奏始終那麼隱晦,它的消沉滑稽地受到誇大。他從頭到底都喜愛它——蒼涼的低音像是在人行道上的漫步,嘈雜刺耳的吉他,酒吧間里的一台鋼琴彈奏出來的稀疏的叮咚之聲。可是最令他為之低回悱惻的,卻是它在結束處唱出來的那個粗獷而富於男子漢氣概的勸告,「如果你的愛人離開了你,你想要對人去訴說,你就沿著那寂寞大道去走一遭。……」美軍電台有一段時間在每一個小時里播放這支《傷心旅館》。這首歌里含蘊著的那股自憐自憫的韻味,其實讓人聽了會為之心花怒放。可是它在倫納德的耳朵里聽起來,卻不知怎麼的,使他覺得自己俗緣未了,悲哀凄切,覺得自己似乎比以前更加長大了一些。
他平靜地說道,「我們都在這個房間里——德國人、英國人和美國人——乾著各種不同的工作,但都為了一個共同的目的:建造一個新的柏林,一個新的德國,一個新的歐洲。我知道,這種說話的方式,就是那些政客的冠冕堂皇的口氣——儘管也許這是真實的情況。我知道,在一個冬天的早晨,七點鐘,當我正在穿衣服,準備去上班,我不會老是想到要建造一個新的歐洲什麼的。」聽眾裏面喃喃地笑出聲來。「我們都知道我們所需要和喜歡的那種自由,而且我們也知道對它的威脅來自何方。我們都知道,製造一個新的和不會發生戰爭的歐洲,唯一的出發點就是這兒——就是我們自己,在我們的心裏。倫納德和瑪麗亞屬於兩個國家——它們在十年前還是正在交戰的兩個國家。他們訂婚了,將要結婚,這樣就會比任何條約更加read.99csw•com牢固地把這兩個國家聯合在一起。異國情侶的結合會增加國與國之間的了解,使它們之間發生戰爭的可能性變得越來越小。」
倫納德聽她說她不喜歡葛拉斯,心裏覺得很高興,但是他也不願在這時引起一場爭論。儘管如此,他還是說,「他把什麼事情都看得很認真。可是他的為人其實並不壞。在柏林,他一直把我當作一個好朋友。」
大家都舉起了杯子。這時,羅瑟爾的手臂挽著簡妮,叫道,「來,倫納德。你來講講。」
他們到位於奧拉寧街的一家專營排骨豌豆泥的飯店裡去晚餐時——他們已經成了那兒的常客——點了排骨和豌豆布丁。飯店的老闆知道他們在那天晚上訂了婚,所以免費請他們喝了兩杯香檳酒。他們坐的位子像個卧室——簡直像一張床。他們坐在店堂里的一個幽深而內凹的地方。那張黑桌子的印花木檯面厚達兩英寸,讓椅背磨得光滑鋥亮的高背座位把它圍在中間。一塊厚實的錦緞縫製的檯布從桌子上垂掛下來,沉沉地壓在他們的膝頭上。侍者在這上面又鋪了一塊漿洗過的白色的桌布。從低低的天花板上,由一根沉沉的鏈條掛著,一盞紅玻璃的燈籠照出的一點點暗淡的光。巴西雪茄,濃濃的咖啡和烤肉的香味,氤氳繚繞,把他們圍籠在溫暖濕潤而悶濁沉滯的霧靄之中。六七個老頭圍在常客的固定座兒周圍坐著,喝著啤酒和威士忌,在離他們較近的地方有人在玩一局斯卡特
一面蹁躚起舞,一面猜度對方的心事——猜到你那舞伴的舞步和動作,這可是一種令人興奮的運動。剛開始的時候,你們經常會相互碰撞。然後,你們的舞步里就會萌發一種模式,可是它絕非來自任何人的有意識的安排。它不是由於舞者在翩翩起舞之中所跨的舞步或者所作的動作所致,而是你們倆的稟性使然。在倫納德和瑪麗亞兩個之間似乎有著心照不宣的默契:倫納德在跳舞時應該起主導的作用,而瑪麗亞則以她自己的動作來指點,他應如何引導為好。
倫納德說,「等你把所有我所擅長的事情都一個個發現出來,那可得花很長的時間哩。」他剛才對八個人之眾發表了一次演講。現在他覺得自己和以前不一樣了——他覺得自己什麼事都不在話下。他能夠幹得出來。
到處都是喝過了的杯子,香煙留下的煙霧懸挂在房間里寂然不動。屋子裡一片寧靜。
瑪麗亞舉起了杯子。他從來沒有發現她竟然如此美麗。「為天真乾杯。」
「只有我一個。你得想到的就是我一個。」
布萊克說道,「我不知道這裏的另外那些人是什麼樣的人。我只知道,在這些事情方面,這兒可是個非常狹小的城市。它是個村莊,不要在公眾場合讓人看見你和葛拉斯在一起,它會泄露機密。我的忠告是,你把你的職業上的同事和社會活動中的交往嚴格區分開來。現在,我將會把我的最好的願望獻給你的未婚妻,然後我們就要告辭了。」
「……我們女人要新鮮的男人,這樣我們就可以教會你們怎麼樣讓我們歡喜。」
布萊克夫婦倆走了。倫納德獨自拿著他的那杯酒站在一旁待了一回,他有個主意——他認為那是個餿主意——想要站在一旁冷眼旁觀,看看瑪麗亞和葛拉斯之間會不會有什麼小動作。可是他們兩個一直沒有交談。葛拉斯是第二個告辭的客人。洛夫廷喝了幾杯,他對夏洛特的追求比剛才順利一些了,簡妮坐在羅瑟爾的膝頭上,他們四個決定到一間飯店去吃飯,然後再去一家舞廳。他們極力勸說倫納德和瑪麗亞和他們一塊去,當他們發現勸也沒用,他們就親吻、擁抱,在樓梯上仰著臉喊過了「再見」以後,就都走了。
「她倒真的知道她想要的是什麼。你願意把我介紹給她的朋友嗎?」
葛拉斯曾經答應發表一篇演說。倫納德見他不嫌麻煩,還事先把他的講稿在打字機上打在幾張卡片上,不禁為他的這番誠意所感動。他把一隻開瓶塞的起子在杜松子酒罐上敲得叮噹響,讓大家靜下來聽他說話。葛拉斯先用妙趣橫生的話語講述了那天夜裡倫納德的耳朵背後如何插了一枝玫瑰花,以及那封信函又如何在氣壓管道里從天而降。他說,他希望有朝一日,他的獨身生活也會以這般富於戲劇性的形式,而且也有一個在每一個方面都像瑪麗亞這樣美麗動人、奇妙無比的姑娘來使它宣告結束。羅瑟爾叫道,「好!說得好!」瑪麗亞則噓了他,要他別這麼大叫大嚷。
「我不知道你在替美國人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