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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第一章

今天的最後一個手術是為一個十四歲的奈及利亞女孩切除蓋面囊狀體星細胞瘤。她和叔叔嬸嬸一起住在布里克斯頓,叔叔是一位英格蘭教會的牧師。腫瘤正好橫亘在頭的後半部,走的是天幕下病灶的天幕角路徑。病人採取坐姿,已經實施了麻醉。而這又給傑伊·施特勞斯製造了一個難題,因為空氣有可能進入靜脈,造成栓塞。安德莉亞·查普曼是這裏的問題患者,也是她叔叔的問題侄女。她十二歲時搬到英國——憂心忡忡的牧師和他的妻子給貝羅安看了她那時的照片,照片里一個整潔的小女孩穿著連衣裙,頭上系著蝴蝶結,臉上掛著羞澀的笑容。然而自從她進入布里克斯頓公立中學就讀之後,她身上某種被北奈及利亞的鄉村生活壓抑許久的性情就徹底釋放了出來。她迷上了這裏的音樂、服飾、語言以及價值觀——甚至包括街頭的糟粕。病房裡,她的嬸嬸極力地在安撫她,而她的叔叔則私下裡說這孩子缺乏禮教。她吸毒、酗酒、小偷小摸、逃學、仇視管教,語言污穢得堪比經商的海員。莫非是腫瘤壓迫了她大腦中的某個部位?
「對了,你當時站在窗前幹嗎?」

兒子的語調透著安撫的意味,彷彿是在和一個大驚小怪的子女說話,帶著一種電子時代的公民的權威說道:「下一個整點新聞就會報道,爸爸,再等半個小時。」
「你也是。」
「我不想失明。」她細小的聲音在顫抖,「拜託,請不要讓我失明。」
他已經落後于黛西布置的任務了。他一邊用腳趾不時地控制水龍頭以添加熱水,一邊迷離迷糊地閱讀著達爾文如何在倉促之間創作了《物種起源》,以及對再版時修改過的結尾篇章的概述。與此同時,身邊的收音機也正在播放。不苟言笑的布利克斯先生又一次在聯合國發表演講——人們普遍感覺他在很大程度上削弱了戰爭的理由。當他意識到自己根本沒有讀進去的時候,就關掉了收音機,又回到書本上重新再來。有時這本傳記會讓他陷入一種舒適的懷舊情緒,緬懷當初碧草如茵、車水馬龍的浪漫英倫;但其他時候這本書則令他沮喪。達爾文用區區幾百頁的文字就概括了生命的全程——猶如罐裝的自製的酸辣醬。尤其當他想到一個生命的存在,及其夢想、親人和朋友,所有被個人奉為至寶的東西和曾經擁有的一切,都可能在一瞬之間輕而易舉地灰飛煙滅時,他就會陷入憂鬱。接下來當他躺在床上考慮晚餐可以吃什麼的時候,這些思緒又被忘得一乾二淨了。一定是下班回來的羅莎琳給他蓋上了被子,她甚至可能還給了睡夢中的他一個吻。四十八歲的年紀,卻在周五晚上九點半就已經熟睡了——這正是現代高級白領的生活寫照。他工作努力,身邊的人也均是如此,但這一周他格外辛苦,因為醫院的員工中爆發了流感——他的手術量比平時增加了一倍。
鑒於有這麼一段插曲,況且距離新聞開始還有幾分鐘的時間,貝羅安於是問道:「演出成功嗎?」
「沒有,太遠了,天太黑。」
只能這樣了。此時的貝羅安除了睡袍之外什麼都沒穿——這身打扮原本就是老弱病殘的標誌——睡眠不足讓他的頭髮日益稀疏,自信的男中音也因為煩亂的心境而變得有些尖銳——貝羅安確實需要被人安撫。一個漫長的演變已經拉開序幕,不知不覺中父母和子女將互換角色。直到有一天,你聽到他們對你說,爸爸,要是你再哭鬧的話,我們就帶你回家。
西奧是一個性情溫和的孩子——長長的睫毛,深色天鵝絨般的雙眸帶著一抹東方的韻味,他不是那種會輕易陷入爭論的類型。每當父子之間意見相左的時候,西奧都會調轉視線,並保留自己的想法。在他看來,當世界把一個關聯或者徵兆已經擺在了貝羅安面前的時候,父親卻選擇去無視它的存在,那還有什麼好繼續爭論的呢?
內心的迷茫和煩躁讓他依然迫切地想要對她傾訴,他流連在床尾,凝視著她蓋著被子的輪廓。她蜷著雙膝的睡姿充滿稚氣。在近乎完全的黑暗裡,寬大的卧床令她的身軀顯得越發的玲瓏嬌小。她的呼吸輕淺到幾乎細不可聞,只有在吐氣時才略有加重。突然間,她在睡夢中咂了一下舌頭,是那種舌尖輕舔上齶的濕濕的聲音。時光倒流,在他們初次相遇的病房裡,在她的人生遭遇苦難的一刻,他愛上了她。起初她幾乎沒有注意到他的存在,只知道有一個身穿白袍的人曾來到她的床邊為她拆除上唇內側的縫線,但直到三個月之後他才第一次有幸親吻到了這雙美麗的嘴唇。不過相比一般普通情侶,他對她有著更加細緻入微的了解,畢竟普通男人有幾個能有機會那麼近距離地觀察未來的情人。
貝羅安知道是錯覺讓他以為自己看到了飛機的輪廓——其實只是黑暗映襯下那一個更深的陰影。燃燒的發動機的轟鳴繼續升高。即使看到全城亮起燈火,穿著睡袍的居民站滿廣場,他也不會奇怪。身後躺著的羅莎琳,早已習慣將城市夜間的騷動與自己的睡眠隔離,而僅僅翻了個身。今天發生的噪音並不比平日里尤斯頓大街上呼嘯而過的警笛聲更會驚擾到她。白色的火球和它五顏六色的尾巴越來越大,坐在客機中央的乘客將會無一倖存。這是另外一種熟悉的感覺——因那看不見的情景而恐懼。在安全的距離之外觀察著災難的發生,目睹著大規模的死亡,卻又沒親眼看到任何一個人死去。沒有鮮血、沒有慘叫,甚至連一個人影也沒看到,在這種空白中,想象一發不可收拾。駕駛室中的殊死搏鬥,勇敢的乘客團結起來向恐怖分子發起最後的進攻。為了避開火焰散發的巨大熱量你該跑向飛機的哪一端?駕駛室這一邊感覺似乎比較不孤獨。如果你在這緊要關頭,還要到頭上的行李架上去取自己的包裹,這究竟是一種可悲的蠢行,還是必要的樂觀?這時候那曾為你送上羊角麵包和果醬的濃妝的空中小姐還會來阻止你嗎?
這種克制和沉靜,正是藍調音樂的精髓,至少在西奧的理解中是。對於一些中速節拍的經典曲目如《芝加哥我可愛的家》,他曾說過對於那種傳統的無精打採的演奏方式開始感到有些厭倦,如果他彈奏這一類常青曲目的話,他會改用更低調的方式開頭,讓人聯想起男性雄壯的步伐,散發著獵食者的氣勢,像一隻猛獸不知疲倦地馳騁在一望無際的非洲大草原上。隨著他手指沿著銅條上移,曲調也隨之一轉,開始流露出一絲危險的味道。坐在倫敦西區的酒吧里聆聽西奧的演奏會讓貝羅安感到熱血沸騰,對音樂的欣賞和對兒子的驕傲交融在一起,無法區分。內心激蕩著那種愉悅,快樂得近乎痛楚,讓他難以呼吸。藍調的靈魂不是憂鬱,而是來自凡塵的享樂。然而關於這些感受,他從未向任何人表達過,包括羅莎琳在內。

「有這種可能。」
反倒是西奧在演奏時所流露出的那種無形的權威才讓貝羅安又恢復了對這種簡單旋律的些許興趣。當西奧沉浸在音樂遐想中時,他的目光從不聚焦在任何人或者任何事物上,除了偶爾若有所思地點頭示意之外,他的身體既不移動也從不低頭去看琴弦。每當演奏完一輪之後,他都會扭頭提示樂隊的其他成員他要「再來一遍」。他的颱風一如他平日里的言談舉止——安靜、莊重,用友好但又保持距離的風度在外界和自己的隱私之間豎起了一道屏障。如果他碰巧看到父母坐在聽眾席的後排的話,通常會從琴弦上抬起左手向他們做一個羞澀而又內斂的敬禮,這總是讓貝羅安和羅莎琳不由得回憶起當年在小學的體育館里上演的耶穌誕生劇。那時的西奧只有五歲,他所扮演的耶穌的父親約瑟表情嚴肅,頭上用橡皮筋扎著白頭巾,握著驚恐萬狀的馬利亞的手。當他看到坐在第二排的父母的時候,他當時的手勢就和如今一樣的不動聲色但又飽含深情。
飛機在樹后重新出現,穿過一個空隙,消失在郵政大樓的後面。如果貝羅安有宗教傾向,或者想用超自然的方式去解釋的話,他可以認為自己是受到了召喚,所以才在異常的精神狀態下醒來,而且毫無理由地來到窗前,他或許也會承認冥冥之中的安排,是一種外在的智慧想要展示或者要告訴他某件重大的事情。但是如此這般的一個城市已經滋生了眾多的失眠症患者,本身就是一個不眠之城,整日歌舞昇平,在它上百萬的市民中註定有人在本該入睡的時候卻仍在凝視著窗外。當然,並不是每夜都是同一個人,此次碰巧是貝羅安而不是其他的人則純屬巧合。這裏暗含著一個簡單的人類規則。對超自然力量的信仰的開始等同於他的精神病學同事們所謂的病態或者意念的徵兆——過度的主觀,想要依照你的需要來規劃世界的秩序,同時又無法認清自己的微不足道。在貝羅安看來,這種思維應該屬於人性範疇的一個極端,就像那些久被遺棄的寺廟一樣,近於癲狂。
這是一間寬敞且陳設簡單的卧室。當他以輕鬆得近乎荒謬的步伐穿過卧室的時候,想到這種愜意終會消逝,他不由得一陣傷感,然而這種情緒轉瞬即逝。他來到正中央的窗前,輕輕拉開狹長的木質折窗,小心不去驚動羅莎琳。這份仔細固然是出於對妻子的關愛,但也存留了自己的一點私心。因為他不想被問到在做什麼——他不知該如何回答,又為什麼要讓解釋來破壞這瞬間的美妙呢?他又拉開第二層百葉窗,將它折到一邊,然後輕輕地抬起玻璃窗。窗子比他高數英尺,但內置的牽引力卻讓他毫不費力就將它推了上去。二月的寒意頓時撲面而來,讓他不由得渾身一緊,卻並不介意。他從三樓眺望著窗外的夜色,整座城市正籠罩在乳白色的曙光里,廣場上幾棵枯樹形影相弔,三十英尺之下的一樓,黑色的箭形圍欄猶如一排長矛巍然聳立。清新的空氣中瀰漫著些許薄霧,好在街燈的光芒還不足以湮沒星空的璀璨。廣場對面,南方星空的餘暉照耀在麗晶公園的上空。酒店是一個重建的仿造品——戰時的費茲羅維亞區遭到了德國空襲的破壞——背後緊挨著的是郵政大樓,後者儘管白日里看起來繁忙而又破舊,但在夜色的襯托下,樓體半隱半現,再配上像樣的照明,令它看起來儼然一座豐碑,見證著往日的輝煌。
「我愛你!」羅莎琳對丈夫說。
年輕的貝羅安為這位患有腦下垂體腺瘤而幾乎失明的美麗女士還做了哪些事情呢?首先他協助護士把已經處於麻醉狀態的她從推車移上了手術台,然後聽從住院醫生的指令,給手術燈的把手包上了消毒罩。他注視著她的頭被夾持器的三個支點固定住。接著在維利醫生暫時離開之後,住院醫師吩咐貝羅安為羅莎琳的口腔消毒,這給了他欣賞她完美牙齒的機會。稍後,維利醫生在她的上唇內側開了一個切口,沿著鼻腔將她的面部皮膚向外翻開,並把鼻黏膜從膈膜上分離,然後貝羅安幫忙把巨大的手術顯微鏡固定到位。當年還沒有液晶顯示屏可以供醫生參照——實時影像技術在那時還是新鮮事物,尚未被這家醫院採用。不過在手術過程中,他可以不時地借用住院醫生的放大鏡來看上幾眼。貝羅安注視著維利醫生深入蝶竇,在去除了它的前壁后經由這裏慢慢切開並鑽穿垂體窩前方的骨架,前後只用了不到四十五分鐘,嚴重腫脹的紫色腺體就出現在了他們眼前。
「不用擔心,美國飛來的航班都是在五點半以後才抵達的。」
「我的天啊,月經紊亂,還有乳|頭分泌物!」他驚訝的評論好似戰時的新聞播報員一般簡短幹練,邊說邊夾著外套向病房跑去。
他給了羅德尼幾分鐘的時間用顯微鏡和吸管學習了一下,然後讓他把傷口縫合。貝羅安親自做了頭部的包紮,當他終於從手術室里走出來的時候,他卻一點也沒覺得辛苦。手術從不會令他感到疲倦——一旦他沉浸在醫院、手術室和井然有序的手術程序所構成的封閉世界之後,全神貫注地沿著從手術顯微鏡里所窺探到的生動的路徑直到抵達病灶部位,每當這種時候他便會迸發出超人的能力,更像是一種渴望,對工作的極度渴望。
現代遺傳學和家庭教育理論普遍認為父母的教誨對子女的性格幾乎沒有什麼影響。換句話說,孩子可能成為什麼樣的人誰也說不準。身為父母或許能夠左右子女的機遇、健康、前途、口音以及餐桌禮儀,但真正決定孩子個性的卻是哪個精|子配上了哪個卵子,而這兩副基因紙牌又是怎樣被各自抽取出來然後再被重新排列組合的,是活潑還是敏感,是善良還是貪婪,是好奇還是呆板,是外向還是靦腆或者是遊離在任何兩種性格極端的中間,這一切都早在出生之前就已經是板上釘釘了;一旦父母們意識到自己所能決定的東西其實寥寥無幾的時候,自尊心可能會大受打擊。但從另一方面來說,這也給了他們推卸責任的借口。任何擁有兩個以上子女的父母都可以證明這種理論的真實性——基本相似的生存條件卻造就出了一對完全不同的子女。此時此刻,就在這地窖般的廚房裡,在凌晨三點五十五分,在舞台般的一束燈光的籠罩下,正坐著他的兒子西奧·貝羅安。儘管只有十八歲,他卻早就脫離了傳統的教育體制。他仰坐在一把向後傾斜的餐椅上,身穿一條緊身的黑色牛仔褲,搭在桌角上的雙腳上穿著一雙黑色的軟皮靴子(用他自己掙的錢買的)。不可能找到比西奧和黛西反差更大的一對姐弟了。他一邊喝著一大杯水,一邊手捧著一本音樂雜誌。一件裝飾著鋼釘的皮夾克正堆放在地板上。他的吉他琴盒倚在壁櫥邊上,上面貼了不少空運行李的標籤,有德里亞斯特、奧克蘭、漢堡、瓦勒迪澤爾,餘下的位置還足以容納更多。在擺滿了烹飪書籍的書架上方,一台組合音響正在輕柔地播放著一個流行樂電台的通宵節目。
作為父親,貝羅安自然認同兒子的才華,儘管他對藍調音樂的深度持保留意見。他喜歡藍調——事實上,正是他讓西奧在九歲那年初次接觸到了這種音樂。然而從那以後,卻是由西奧的外公延續了這方面的教育。一個只有十二個小節和單調的三種和弦的音樂真的足以給人帶來一生的滿足嗎?也許這就是所謂一花一世界的哲理。就像思寶德牌瓷器,或者一個簡單的細胞,再或者就像黛西比喻的,感覺如同讀簡·奧斯汀的小說。當樂者和聽眾對該種音樂的模式已然了如指掌的時候,樂趣也許就存在於微小的變化,就像平凡的情節驟然發生轉折。貝羅安試圖說服自己一沙一天堂是放之四海而皆準的普遍真理,就如同動脈瘤切除手術一樣,具體病例縱然千差萬別但治療原理永遠是殊途同歸。
「小姑娘,我認為你的腦下垂體腺部位長了一個腫瘤,腦下垂體腺位於大腦的中心,只有豌豆大小。換句話說,腫瘤附近的溢血壓迫到了你的視神經。」
「真巧。」
貝羅安一貫相信咖啡偶爾會起到反作用,就像現在,他一邊關掉廚房四面的燈一邊感到腳步有些沉重。昨夜零散的睡眠,以及剛剛過去的一周,外加近幾個星期以來累積的疲憊開始讓他嘗到了後果。他覺得兩膝無力,尤其在四頭肌部位,讓他不得不借用扶手走上通往一樓的樓梯。這將會是他七十歲時的寫照。他穿過走廊,赤|裸的腳掌踩在地磚上感覺清涼而又舒服。在走上通往卧室的主樓梯之前,他在有兩重門的門廳前停下了腳步。最外面的那道門緊挨著人行道,沿著屋前的這條街可以直達廣場。充滿倦意的貝羅安突然間注意到了門上的層層防備——三隻堅固的班漢姆門鎖、兩條和房子同齡的黑鐵門栓、兩條鋼鐵的門鏈、一個隱藏在黃銅外蓋下的門鏡、一個電子防盜裝置、一個緊急報警按鈕——警報器上的顯示數字正在悄無聲息地跳動著。如此嚴密的防範,如此庸俗的戒備彷彿在提示著他:「要小心乞丐、吸毒者和地痞流氓。」
卧室依舊一片黑暗。他走到床邊,讓睡袍滑落在腳邊,然後摸索著鑽進被子里並緊貼著妻子躺下。她面朝左邊背對著他,兩膝仍然蜷曲著。他用自己的身體依偎著那熟悉的曲線,右手臂落在她的腰際順勢攬她入懷。當他親吻她的後頸的時候,她從余夢中呢喃了幾聲——語調是邀約和滿足的,無論她說的是什麼,它們都似乎太過沉重,讓她的唇舌不堪負荷。她的溫暖透過真絲的睡衣感染了他的前胸和小腹。三層樓梯的旅程喚醒了他的身體,讓他在黑暗中睜大了雙眼。正在攀升的血壓刺|激了他的視網膜,導致一團團五彩繽紛的幻象劃過眼前,思想的帷幕被拉開了。他本無意做任何思考,卻還是不可避免地喪失了睡意。即將開始的一天是他難得的休息日,他得去看望母親,但在這之前還有一場壁球賽在等待著他,不過照現在這種失眠的狀況看恐怕是必輸無疑了。他突然一時間想不起來母親現在的模樣,記憶中只有她在四十年前榮獲全郡游泳冠軍時的樣貌——這一印象是他從照片上獲得的——她頭戴花朵圖案的橡膠泳帽,讓人聯想起一隻躍躍欲試的海獅。他為她的成績而驕傲,儘管童年時代母親讓自己吃了不少苦頭。她總愛在寒冷的冬夜帶著他去市立游泳館,更衣室那冰冷的水泥地面上到處是丟棄的創可貼,上面還沾染著紅紅紫紫的血漬,浸泡在溫熱的水窪里。無論是可怖的綠色湖水還是不適宜游泳的灰色北海,她都會逼著他一起跳進去。因為母親總是說,水是構成大自然的四種基本元素之一,像是在解釋又像是在勸誘。然而他最不想做的事情就是把自己長滿雀斑的瘦小身軀浸到這種自然元素里去。從一種自然元素過渡到另外一種的瞬間是最最痛苦的一刻。但為了取悅母親,他還是踮著腳尖走入埃塞克斯初夏六月渾濁的海水中去,咬牙忍受著冰冷如刀的水面緩緩漫過他汗毛直立的緊繃的小腹。他永遠做不到像母親那樣縱身躍入水中,她的夢想是每天都遨遊在這種自然元素之中,讓每一天都不虛度,她認為他也應該這麼想。如今的他已經不再排斥體驗其他元素了,只要不是冷水,什麼都可以。read•99csw•com
時光的流逝為這雙手的高大而又稜角分明的主人滋長了氣質,但也增加了重量。想當年,雙十年華的他穿著方格襯衫的模樣活像是衣服被懸挂在了竹竿上。倘若刻意挺胸抬頭的話,他足有六尺二寸高。輕微的駝背總讓他看起來彷彿略帶歉疚,在不少患者眼中這反倒成了他獨特的魅力。一雙深棕色的眼眸,外加眼角深重的笑紋,再綜合他平易近人的風度,這些都令患者感到放鬆。直到四十歲之前,面頰和額頭上那略顯稚氣的雀斑都讓他看起來和藹可親,但是近來它們開始漸漸褪色,好像高級醫師的身份在迫使他必須放棄洒脫的外表。那些患者們如果得知貝羅安時常在聽他們講話的時候溜號的話可能會感到不快,但他的確有浮想聯翩的小毛病。貝羅安的幻想就如同開車時收音機里緊急插播的路況報道,驟然間不期而至,甚至偶爾會發生在他問診的過程中。不過,好在他善於掩飾自己的想法,一邊還能夠對患者不時地點頭、皺眉或是淡淡地微笑。幾秒鐘過去之後當他再回過神來的時候,總是發現自己並沒有錯過什麼重要的信息。
黎明尚待許久,神經外科醫生亨利·貝羅安卻已從夢中蘇醒。他坐起身來,掀開被子,下了床。他不確定自己醒來有多久了,但這似乎也無關緊要。雖然這種情景以前從未發生過,他卻並沒為此感到驚惶,甚至有絲毫的意外。他自覺動作靈活、四肢舒適,連背部和雙腿也格外有力。他一|絲|不|掛地佇立在床邊——裸睡是他的習慣——他挺直身軀,耳畔傳來妻子舒緩的呼吸,卧室里清涼的空氣輕撫著他赤|裸的肌膚,一切都是那麼愜意。床頭鬧鐘顯示現在是清晨三點四十分,他想不明白是什麼吵醒了自己,因為他既沒有如廁的需要,也不曾被夢境或是前日的思慮所困擾,時局的混亂亦不曾導致他夜不安寢。佇立在黑暗之中,自己彷彿生於混沌,形神俱全,無拘無束。儘管時間尚早,近日來也頗為勞頓,他卻並未感覺疲憊,新近也沒有任何事務讓他煩心。事實上,他感覺神清氣爽,心無雜念,反倒有一種莫名的愉悅。他漫無目的、毫無理由地走向卧室三扇窗中離他最近的一扇,步伐的輕鬆和靈活讓他不由得懷疑自己若非身在夢裡便是正在夢遊。倘若果真如此,倒令他失望了,因為他對夢境毫無興趣,寧願此刻是真實的。他並無異常,這點毫無疑問,他也知道自己睡意已消:因為知道夢與醒之間的差別,並了解兩者之間的界限,正是神志清醒的明證。
「結局不錯。」貝羅安贊同。
她輕聲地說:「我很想要你,但我沒有太多的時間,我怕會遲到。」
貝羅安平淡地做了口述,此時連秘書都早就下班了,可他還在自己位於醫院三樓的那間盒子般的過熱的辦公室里工作,下筆時一種陌生的生澀耽擱了時間。他素來為自己迅速的行文和世故的文風而驕傲,無需多少構思——邊寫邊想一氣呵成。可現在他卻停滯不前,那些專業術語並沒有生疏——它們已經成為了他的第二本能——反而是他的語言組織能力跌跌撞撞。每個措辭都在腦海里給他製造著麻煩,如同路上橫七豎八停放的自行車、沙灘椅和衣服掛——變成了攔路虎。剛在腦海里造的句子,落筆時就忘記了,要不就是先把自己逼進了語法的死胡同,再不得不絞盡腦汁地逃出來。至於這種力不從心究竟是疲憊的根源還是疲憊的結果,他沒有停下思考過。他不肯服輸,一定要把自己逼到極限。終於在晚上八點的時候,他寫完了一長串郵件中的最後一封,從已經伏案筆耕了四個多小時的桌前站起身來。離開的時候,他又順道經過重症監護室察看了他的病人。沒有什麼問題,安德莉亞的情況正常——她正在睡覺,各項指標都很良好。不到半個小時他就回到了家,泡了會兒澡,沒過多久,他也上床睡著了。
「沒事。」
貝羅安不能為了安慰他而認同這種猜測。腫瘤的位置離大腦額葉很遠,處於小腦蚓的深處。她已經出現了早晨頭痛、盲點和運動失調的癥狀,但這些癥狀並沒有妨礙到她胡思亂想,她仍在懷疑她的病症是一個陰謀——是醫院、學校、警方和她的監護人共同勾結起來企圖阻止她去跳舞泡吧。她入住醫院才不過幾個小時就已經和護士、護士長等人發生了衝突,一位年長的患者表示無法忍受她的污言穢語。貝羅安在向她解釋接下來的治療過程時也遇到了麻煩。即使是在她未被激怒的時候,她也喜歡像MTV電視上演的說唱歌手一樣講話,坐在床上搖晃著上半身,手掌向下畫著圓圈,攪動著周邊的空氣,為下一次爆發做準備。儘管如此,他還是很仰慕她的鬥志、兇猛的深色雙眸、無瑕的皓齒,以及她說話時翻動著的粉紅舌頭。即使是在咆哮發怒的時候,她的臉上也掛著一抹歡快的笑意,彷彿有人在用剛好可以隱忍的力道撓癢她。最終還是傑伊·施特勞斯,那個美國人,憑藉著這家英國醫院里無人能及的溫和與坦率制服了她。
他往往一邊手裡捏著塑料叉子,一邊幻想著意外發生時的可能景象:隔音材料部分地削弱了機艙里乘客的尖叫,人們忙著在行李里摸索著手機,或是想留下隻字片語;驚慌失措的空乘人員執行著記憶中僅存的零碎的操作程序,空氣中瀰漫著屎尿的惡臭。但即使是置身事外,從遠處目睹這場面,感覺也是同樣熟悉。因為就在差不多十八個月前,大半個地球的人們都不斷地從電視上目睹了那些素不相識的受害者飛向死亡的一幕,從此每當大家看到任何一架噴氣式飛機都會產生不祥的聯想。如今人人都有同感,飛機已不再是往日的形象,而是成為了潛在的武器或是看起來在劫難逃。
「早起有事?」
正在煮咖啡的西奧扭過頭來,按著下唇思考了片刻。他那深紅色的飽滿的雙唇,近來該是頗為寂寞的吧。西奧終結所有戀情的方式全都一樣,就是讓一段感情在無聲無息中自行滅亡,不帶任何戲劇化的情節。有限的溝通,省略的稱謂、介紹、告別,甚至道謝,這就是當今社會所奉行的禮節。唯有在打電話時,年輕人才會滔滔不絕,西奧常常一講就是三個小時。
安德莉亞的手術持續了五個小時,一切正常。她接受的是坐位開顱手術,頭被固定在面前的支架上。後腦開顱手術需要非常小心,因為骨頭與下面的血管挨得很近。羅德尼緊挨著貝羅安身邊站著,沖洗著鑽孔的位置,用雙極神經元烙器止血。頭顱終於打開了,頭部的骨幕——像一個帳篷——蒼白、精巧的美麗結構,就像一個披著紗衣的舞|女飛舞旋轉形成的小小圓圈,硬腦脊膜在這裏連接起來又再次分開,這一部位的下面是小腦。貝羅安小心翼翼地切割,藉助重力的作用讓手術刀慢慢下滑——不需要用牽引器——這樣就可以更加清楚地看到裏面松球腺所在的位置,它的前面就是腫瘤大肆擴散的紅色|區域。星細胞瘤完全顯露出來,它只是部分地滲透到周圍的組織。貝羅安完全有把握把它安全地切除,而不傷害到其他任何深層組織。
他不再想要叫醒羅莎琳,何必把她帶到這噩夢中來呢?實際上,眼前的景象彷彿是從前幻想的重現。像大多數的乘客一樣,空中旅行的單調限制了身體的活動,只能緊扣著安全帶馴良地面對包裝的餐食,這時候他往往會陷入天馬行空的遐想。飛機外面,在一堵薄薄的鐵皮牆和吱吱作響的塑料之外,是零下六十攝氏度的溫度和四萬英尺的高度。當飛機以每秒五百英尺的速度穿越大西洋上空的時候,你屈服於這荒唐的冒險,因為其他的人也都如此。你同行的旅客則打消了他們的顧慮,因為你和你周圍的旅客都顯得那麼平靜。從某種角度來看——例如每英里的乘客死亡人數——結果是令人放心的,更何況想要去南加州出席會議除了搭乘飛機之外別無選擇。航空旅行就像股票市場一樣,是一種鏡像感覺的騙局,是一種集體信念的脆弱聯盟;只要保持情緒穩定,而且機上也沒有炸彈或者劫機者,大家就會平安無事。但一旦發生不測,就將不是小規模的傷亡。再從另一個角度來看——單次旅程的死亡人數——結果則不容樂觀,飛機和股市一樣都有可能垂直下跌。
「我四點鐘的時候下樓去和西奧坐了一會兒。」

多數患者在初次就診時都會暗地裡打量外科醫生的雙手以尋求一種信心的依託,他們希望看到的結果是精細、靈活和穩健,或許還有一塵不染的蒼白。在這一點上,貝羅安的雙手每年都會導致他流失一些患者。他甚至在患者自己還沒意識到之前就已經洞悉了事件的結局,不祥的徵兆包括重複向下漂移的檢視、預先想好的問題卻欲言又止,以及告別之前過於客套的辭令。有些患者儘管對眼見的這一雙手並不滿意,卻不知道自己還有選擇醫生的權利;有些則是鑒於貝羅安的名望而權當是視而不見,當然也不乏有人對此根本就不在意;更何況部分患者正是因為神經系統出現障礙而喪失了視覺或者知覺,甚至是溝通的能力才被送來接受貝羅安的診療。
「我剛看到一架起火的客機飛向希思羅機場。」
貝羅安在窗前站了已經有幾分鐘了,先前的熱情漸漸消退,他開始打寒顫。高高的欄杆環繞的公園裡,一層薄霜覆蓋在懸鈴樹林外規劃過的起伏的草坪上。他注視著一輛救護車,關閉了警笛,藍色的警示燈不停地閃爍著,拐進夏洛特大街,接著加速向南駛去,目的地也許是Soho。他轉身背對窗口,想伸手去拿搭在椅子上的那件厚實的羊毛睡衣。就在轉身的瞬間,他已經意識到了窗外的變化,在廣場上或是樹林里,耀眼但又沒有顏色,在他轉頭的一剎那從他眼角的余光中掠過,但他並沒有立即回頭去看。他感覺很冷,想穿上睡袍。他拿起睡袍,穿上一隻袖子,邊回到窗邊邊摸索另一隻袖子,同時繫上腰帶。
他要找的主任醫師是維利大夫,他正在開一個重要的會議。維利大夫那天穿著一套條紋的西服三件套,掛著塊懷錶,胸前口袋還別著一條紫色的真絲手帕。即使是在昏暗的走廊里,貝羅安也能從遠處憑光亮的頭頂認出他來。維利那話劇演員般的渾厚嗓音是其手下醫生們模仿打趣的對象。貝羅安請求秘書進去請他出來。在門外等候的這段時間里,他在腦海里反覆演練了怎樣陳述病情,盤算著如何能給這位傑出的前輩一個良好的印象。維利一臉沉重地聆聽了貝羅安對這位十九歲的女患者的描述,從頭疼到突然視覺喪失,月經不調病史和乳漏的癥狀。
在習慣性的走神之後,貝羅安又回到現實中來,繼續說道:「飛機幾分鐘之內應該就墜毀了。你認為電視台還要多久才會報道?」
這正是貝羅安想要喚醒妻子的初衷,不單單是為了要告知她剛剛發生的事件,更主要是因為他已經近乎迷離,不停地從思考的軌道上偏離出來。他想要分毫不差地將剛剛目睹的每一絲細節都呈現在她那冷靜和成熟的職業洞察力之前去接受檢視,他渴望感受她雙手的撫慰——那般精緻和柔軟,總是能帶給他一絲清涼的感覺。他們上一次做|愛是在五天前一個周一的早上,在六點鐘新聞開始之前,外面正下著暴雨,藉著從浴室里透出的微弱的燈光,他們從工作的魔爪之下——兩人常常如此戲說——奪下了二十分鐘。在野心勃勃的中年,工作彷彿成了他們生活的全部。他有時會在醫院一直工作到晚上十點,然後又在凌晨三點被從睡夢中叫走,上午八點鐘還有可能又再去。羅莎琳的生活則是一個逐漸加速到驟然結束的循環,她的工作是讓自己任職的報社免吃官司。一連忙上好幾天甚至好幾個星期對他們來說是常有的事情,工作儼然成了安排他們生活的日曆,除去事業之外他們似乎一無所有——亨利·貝羅安和羅莎琳·貝羅安就是一對事業的奴僕。貝羅安固然無法耽擱危急的病患,更何況他也不願抗拒妙手回春所帶來的榮耀,尤其是當他邁出手術室的一刻,在患者家屬的眼中他簡直有如神明,或者是傳遞喜訊的天使,向他們宣告生命的延續而非死亡的降臨;而羅莎琳的輝煌則通常來自法庭之外,例如當她憑藉無懈可擊的雄辯迫使有權有勢的對手低頭服輸的時候,或者在極少數不得不走上法庭的情況下取得了有利的判決結果並使之成為經典的案例。通常在每周日的晚上,他們會把各自的掌上電腦並排放在一起,好像一對交配的動物,通過紅外功能互傳彼此的日程表。即使是在忙裡偷閒地做|愛的時候,兩人的電話也始終保持開機的狀態。出於某種變態的巧合,電話總是在他們剛剛開始的時候響起。有找他的也有找她的,各佔一半。如果輪到是貝羅安不得不|穿上衣服匆忙出門的話,他常常會一邊詛咒一邊又折回來找鑰匙和零錢,同時還依依不捨地再回頭看一眼妻子,才奔向醫院。如果走得快的話,從家到醫院只要十分鐘,他一邊走一邊回味著漸漸冷卻的激|情。隨著他邁進醫院的大門,穿過鋪著舊式的棋盤圖案地磚的急診室,然後乘坐電梯到達四樓的手術室,進入消毒區,拿起肥皂,聆聽他的助理醫師敘述手術的難點,在不知不覺之間,他心中連最後剩餘的慾望也已經消失無蹤,甚至沒有一絲遺憾。貝羅安素來以效率和成功率而著稱,排隊等候他治療的名單長得出奇——他每年都要處置三百宗以上的病例。除了少數最終沒能轉危為安之外,只有個別還處於吉凶不明的狀態,但絕大多數都恢復了健康,很多人又得以重新投入到事業中去,歸根結底還是工作——能夠工作已經儼然成了健康的代名詞。
貝羅安變換了一下姿勢,用鼻尖輕輕地撩撥著羅莎琳的脖頸,汲取著來自她身體和發間的淡淡的暖香。他是何其有幸之人啊!能娶到自己深愛的女人為妻。他訝異於自己的思想竟然在轉瞬之間就從情慾轉到了薩達姆身上,後者是亂世的梟雄,複雜局勢的產物,是恐怖和憂患的源頭。失眠的清晨總是會讓人不由自主地胡思亂想——做最大的努力但做最壞的打算應該是人類的一種求生本能。在危機四伏的自然界里,是物競天擇的法則培養了這種悲觀的天性。在過去的一小時里,他一直處於一種瘋狂的不理智狀態,對所目睹的一幕做出了過度的反應。或許換作另外一個人,處在他所站的位置上,在相同的時刻面對相同的景象,很可能也會貿然得出相同的結論。但是這種可能性並不足以令貝羅安感到寬慰。判斷失誤的情況每時每刻都在發生,叫我們怎能相信自己?此刻他才意識到自己在恐懼心理的驅使下竟然在無意中忽視了諸多細節:例如飛機當時並沒沖向任何建築,不但其降落的方式是有條不紊的,就連飛行路線也沒有任何異常——所有這些都不符合恐怖襲擊通常的徵兆。儘管他告訴自己被用作實驗的貓有兩種可能的結局:僥倖逃生或者是死於非命,但其實在他的內心深處已然否定了前一種可能的存在。他早該意識到——這不過是一場單純的意外事故,而絕非什麼對西方社會文明的襲擊。
九-九-藏-書利醫生背對著一扇高大的窗戶,光影的反差可能幫助羅莎琳分辨出了他的輪廓,因為她的雙眼似乎在打量著他的面容。她沉默了幾秒鐘,接著深思地說:「這麼說,我真的有可能失明了?」

貝羅安才不擔心這種事情呢!讓那些嫌棄他的人快快去另謀良醫吧!要知道有多少患者正排隊等待著他的醫治,只因為神經系統所能引發的疾病是如此的繁多而又深重。貝羅安的雙手儘管穩健有餘卻纖巧不足,他完全具備成為一名鋼琴家的自然條件——不過實際上他只是略懂一二——因為他的手指可以輕而易舉地覆蓋十個琴鍵,而且這雙手不僅關節粗大,就連指骨和肌腱也十分凸出,手指的上半段還長著一層栗色的汗毛,指肚也是扁平而又寬闊,好似蜥蜴足上的吸盤。兩隻拇指不但距離食指異常遙遠,還有如香蕉一般向外彎曲,即便是在放鬆的狀態之下也自然向後翻折,這樣的一雙手似乎更應該屬於馬戲團的小丑或者是雜技演員,而不該是一位外科醫生。不僅如此,和貝羅安身體的其他部分一樣,手背的肌膚也長滿了深淺不一的棕色暗斑,一直散布到指尖。在某些患者眼中,這樣一雙手不僅類似於怪物,甚至象徵著病態——即便是被手套遮住,你多半也不希望由這樣的手來擺弄你的大腦。
羅莎琳說道:「你好像整夜沒睡,不停地進進出出。」
「那你有什麼感覺呢?」
他邊走邊記起很久以前在一次物理課上學到的一個著名的思想試驗。把一隻貓,一隻薛定諤貓,藏在一個遮住的盒子里。這隻貓也許還活著,也可能已經被一把隨機激活的鎚子將毒藥瓶子砸碎而殺死。直到觀察者拿掉盒子上的遮蓋為止,兩種可能性,活貓或者是死貓,都並列存在於平行的宇宙中,同樣的真實。在拿掉蓋子,對貓的生死進行檢驗的這一時點上,一個或然率的量子波就坍塌了。貝羅安以前對此從未理解過,至少從人類的角度看待。顯然又是一個心理問題的例子。他聽說甚至連物理學家都放棄了對這一問題的關注。對貝羅安來說,這好像是無需證明的東西:結果,或者說後果,獨立地存在於世上,不以他的意志為轉移,卻為他人所知,只待他去發現。被摧毀的只不過是他的無知。無論生死如何,其實早已成定論。無論機上乘客的命運如何,是驚恐、是平安,還是死亡,現在都已經揭曉了。
貝羅安非常專註地看著維利手中的手術刀果斷地劃過,露出了黑色的凝血和褐色的腫瘤,這些像粥一樣黏稠的物質被維利醫生手中的吸管抽走了。突然一股清澈的液體泉湧出來——腦脊液,醫生決定取一塊腹部脂肪移植到這裏來堵住破口。他先在羅莎琳下腹部位做了一個微小的橫向切口,然後用手術剪子剪下一塊皮下脂肪,放在手術盤中。接著維利醫生萬分小心地把這塊脂肪通過鼻腔放入蝶竇區域,再用鼻夾固定住。
貝羅安關掉了電視,問道:「來點咖啡怎麼樣?」趁著西奧起身去煮咖啡的工夫,貝羅安向他描述了今早的事件,這是他的版本的早間新聞。他毫不意外地發現整件事情並沒有什麼好講的——不過就是一架著了火的飛機由左至右地闖入了他的視線,然後途經郵政大廈向西飛去,僅此而已,他卻感覺自己彷彿經歷了很多。
從某種程度上講,他的駝背其實是一種假象。貝羅安對自己的身材一向十分注意,就算是步入中年也不輕易懈怠。每次巡視病房他都是一路健步如飛,經常害得隨從的人員疲於追趕。他基本算得上是身材健美。偶爾他也會在沐浴之後站在浴室的落地鏡前仔細地打量自己的身體,只有在這樣的時候他才會發現腰圍隱約有加寬的苗頭,但又似乎只不過是肋骨之下少量脂肪的堆積,他只需用力挺直身軀或者高舉雙臂,這些跡象便會立刻消失。除此之外,他的胸肌和腹肌雖然稱不上是健碩卻也稜角分明,特別是在關掉鏡前燈之後,讓光線從側面照過來的時候。他尚在壯年,頭髮縱然在日漸稀疏,但依舊富有棕紅色的光澤,只有他胯|下的毛髮略有點點灰白顯露。
「他沒事吧?」
貝羅安偶爾會自問在年輕的時候可曾想到自己的兒子有一天會成為藍調音樂家。貝羅安自己毫無異議地接受了按部就班的教育軌跡,一帆風順地從小學直到醫學院,再一點一滴地積攢臨床經驗,從倫敦到紹森德濱海、紐卡斯爾,再到美國紐約的貝勒芙醫院的急診室,最後又回到倫敦。像他和羅莎琳這樣恪盡職守而又中規中矩的父母竟會培養出這樣一個瀟洒倜儻的兒子?更具有諷刺意味的事情還包括:西奧的著裝帶有五十年代的波希米亞風格;他不愛讀書並且不順從父母的建議,提前離開了校園;他午飯之前很少起床,卻又崇尚復古風格的新藍調音樂。在他看來,人生一切的疑問都可以在音樂中找到答案,在傳統中尋找靈感更是他和他的新藍調人樂隊成功的法寶。西奧的面龐幾乎是母親的翻版,繼承了她溫柔的眼神,只是沒有她綠色的眼眸,而是貝羅安的深棕色——但他也有一雙杏眼,挑起的眼角略顯一抹神秘。他集合了母親親切大方的面容和父親修長而又稜角分明的身材,並且也擁有一雙大手,這對他的職業來說十分有用。在當今擁擠而又嘈雜的英國藍調音樂界里,西奧被讚譽為一顆明日之星,年紀輕輕就已經技巧嫻熟,他日很可能會躋身大師的行列,成為像阿里克西斯·康納爾、約翰·梅歐、埃里克·克萊普頓這樣的音樂名家。甚至有人曾在某處評論說西奧·貝羅安的演奏堪稱天籟之音。
如此不落痕迹的誘惑!貝羅安沒動一個手指就讓美夢成真,叫神靈和暴君嫉妒去吧,貝羅安精神為之一振,翻身將她攬入懷中,深深吻她。沒錯,她已經準備好了。他的夜晚就此結束,他的一天將從清晨六點開始,他暗想是不是所有已婚性|愛的特徵都集中體現在了這一瞬間:黑暗之中,傳統體|位,匆匆忙忙,缺乏前戲。但那些只不過是表面現象,此時此刻,他的腦海中沒有思考、沒有回憶,既不理睬時光流逝也不去感嘆時局動蕩。性是一種不同尋常的途徑,能夠扭曲時空和感官,是生理學上的異度空間,就像水與空氣的分割,就像夢與現實的距離。性同樣也屬於母親常常談論的另類體驗,她曾說過:「貝羅安,游泳可以讓一天不同凡響。」這個星期六註定將是不同凡響的一天。
手術過程的精密和手術原理的簡單形成了一個絕妙的反差:因為醫學上的處置方式其實無異於下水管道的疏通,病理無外乎就是堵塞——只要解除了視覺神經所受到的壓迫,羅莎琳的視覺就可以恢復正常。但是,如何安全地抵達這個隱藏在大腦深處的病變部位則需要仰賴技術的高度嫻熟和精力的絕對集中。醫生必須先從患者的面部進入,再經由鼻腔去除腫瘤,既要讓患者重拾健康,同時又要盡量避免疼痛和感染,並最終達到讓視覺完好如初的目的,如此的妙手回春如果不是人類智慧所創造的奇迹那又是什麼呢?僅僅這一項手術技術的成熟就耗費了醫學界近一個世紀的時間,曾有多少嘗試都以失敗告終,之後才有了部分的成功,直到過去幾十年來憑藉顯微鏡和光纖照明等技術的重大突破才最終使得這個手術成為可能。這項手術是慈悲和勇敢的結晶——讓救死扶傷的良善之心結合了馬戲團里鋼絲特技演員的膽量。在經歷這場手術之前,貝羅安只是在理論上認為自己想要從事神經外科。他之所以選擇大腦是因為它比膀胱或者膝蓋這樣的部位要有趣得多,然而這一次的經歷讓他原本模糊的計劃升華成了熾熱的慾望。當手術進入縫合階段的時候,看到這張面容,這副如此美麗的容貌,再次不留一絲痕迹地恢復了原貌的時候,他開始無比地憧憬未來,迫不及待地想要掌握全部的技能。他愛上了這種生活,同時,他也愛上了她。這兩種情感不可分割地交融在一起。在歡愉之餘,他甚至還有富餘的好感可以分給眼前的這位大師——維利醫生,注視著身材高大的他彎著腰進行著極其細微而又精密的操作,口罩下面則傳來他沉重的呼吸聲。在確認清除了所有的腫瘤和瘀血之後,維利離開了手術室去查看別的病人。留下了那個濫情的住院醫生來恢復羅莎琳的美麗容貌。
羅莎琳吻了吻他的鼻子,「我盡量下班直接去接爸爸。黛西七點鐘會從巴黎回來,你能在家等她嗎?」
卧室里的空氣很新鮮,他讓自己的身體和羅莎琳貼得更加緊密,這令他萌生出幾分做|愛的衝動。耳邊傳來了尤斯頓大街上清晨的第一波喧囂,好似微風掠過杉樹林般的聲音。這麼早就出門的人多半是六點鐘就要上班的人。通常只要一想到這些人,貝羅安就會睡意加重,但今天是個例外。他想到了性。倘若世界由他主宰的話,那麼此刻他和羅莎琳必定正在做|愛,他會是心無挂念地,而她則是百般迎合地,最終一同精疲力盡地安然墜入夢鄉。然而縱使是專制的暴君,乃至遠古的神祇也做不到事事如意。這世上恐怕唯有小孩,確切地說嬰孩才會認為凡事只要心想就必定事成,也許這就是為什麼暴君都有些孩子氣的原因吧。他們想要實現所有不可能的願望,一旦不能如願以償,血腥殺戮就很自然地變成了他們發泄不滿的方式。以薩達姆為例,他不僅長著一副雙下頜的混蛋像,更像是一個生長過速的不順心的大男孩,臃腫的面龐,猥瑣的神情,深色的眼眸折射著對不能完全隨心所欲的困惑。絕對的權力及其隨之而來的快|感始終無法完全獲得,並且還有越來越少的趨勢。他知道如今把一名拍錯了馬屁的將軍投入刑訊室,或者對著某個親屬的頭顱開槍已經不再能夠帶來曾經的滿足感了。
西奧繼續問道:「你沒看清是哪家航空公司嗎?」
兩個身穿深色外套的女子斜穿過廣場,背對著他走向克利夫蘭大街,她們的高跟鞋踢踏作響,不怎麼合拍——想來是回家的護士,雖然在這個時間倒班很奇怪。她們沒有交談,儘管步伐並不一致,但兩人挨得很近,幾乎像姐妹一般親密地並肩而行。她們正好從他的樓下經過,再沿著公園轉了四分之一圈,漸漸遠去。她們走過時呼出的氣息化作一縷水霧在身後升起,讓人莫名感動,彷彿正在玩小孩子的遊戲,模仿著蒸汽式火車。她們朝著廣場遠處的角落走去。憑藉身處高位的地理優勢,再加上好奇心的驅使,貝羅安不單單是在觀察,更像是在守護,帶著一種神祇般的輕微的佔有慾監視著她們的一舉一動。在了無生氣的寒冷中,她們穿過了這夜晚。人類就像熱血的小型生物發動機,有著可以適應任何地形的兩足動物的技能,體內是數不清的深埋在骨膜下、纖維里和暖肌原纖維細絲中的分支神經網,其中流動著無形的意識流——這些生物發動機規劃著自己的運動軌道。
「我很高興聽到你這樣說。」
現在不適合告訴她飛機的事情,尤其是當它的重要性已經不復存在的時候。他更沒有心情向她充分地描繪他今早的異常亢奮。等等吧,稍後再和她說。羅莎琳正在蘇醒,而貝羅安卻開始睡意加重。然而他的勃起還在持續,而且似乎還有膨脹的趨勢,綳得越來越緊。看來想要用呼吸來緩解慾望是不可能了。或許恰恰是疲憊挑起了他的情慾,也可能是身體在發泄自己五天以來對它缺少關注的不滿。結果都是一樣的。羅莎琳把身體向他挨近的動作散發著一種熟悉的誘惑,連同她的體溫一起烘烤著貝羅安。但此刻他實在沒有精力去索求什麼,只能寄希望于自己的好運和她的慾望。倘若沒有她進一步的行動,那就順其自然好了。他照樣能夠安然入睡。
他有種想要擁抱兒子的衝動,不僅僅是出於對事件結果的寬慰,更主要是因為他突然發現西奧已經成長為一個可愛的青年人。看來提前邁出校門的決定是英明的——脫離傳統的教育體制,主宰自己的人生軌跡,這是父輩沒有勇氣做出的選擇。不過想歸想,按照父子之間的不成文慣例,至少要分別了一個星期以上才可以在相聚的時候彼此擁抱。其實童年時期的西奧很愛親近父母——直到十三歲還偶爾會在街上牽著父親的手。然而往事已經一去不復返了,如今只有即將歸來的黛西還有可能在睡前給爸爸一個吻。
西奧問道:「能是恐怖分子乾的嗎?」
「如果我們馬上處理的話就不會。」
接下來是一個開顱手術,患者是一位患有腦膜瘤的五十三歲的小學校長。腫瘤正處於運動中樞神經區,貝羅安透過探針藉助腦膜分離器對它採取了徹底的治療措施,將它從大腦里清除乾淨。接著,由莎麗進行縫合,貝羅安則到另外一間手術室給一位四十四歲的肥胖患者實施多層腰椎切除手術,他是海德公園的一名園丁。貝羅安在切開足有四英寸厚的皮下脂肪之後才看到病人的椎骨,每當他用力下壓切除椎骨的時候,患者都會在手術床上不合作地扭動。接著,貝羅安替一位老朋友——耳鼻喉科專家——打開了一個十七歲男孩的耳道。真奇怪,那些耳鼻喉科的同事們總是逃避自己動手做這麼高難度的手術。貝羅安在耳後做了一個矩形骨組織,花了一個多小時,惹得著急要做自己本院手術的傑伊·施特勞斯十分不滿。終於,腫瘤暴露在了外科手術顯微鏡下,一個前庭神經鞘瘤離耳蝸僅三毫米。把它留給自己的專家朋友切除之後,貝羅安急忙出來去實施另外一個也讓他有些煩心的小手術——一個大嗓門、帶著習慣性不滿態度的年輕女子要求把脊髓刺|激器從背部移到前面去,而就在一個月之前他才剛把它從前面移到後面,因為她抱怨坐著的時候不舒服。現在她又說刺|激器讓她無法躺在床上。他在她的腹部切開了一道長口,又浪費了寶貴的時間把半隻胳膊都伸到她體內去尋找電池的接線。貝羅安毫不懷疑要不了多久她還會再回來。
「我只是突然想起蔡斯今天早上應該坐飛機從美國過來。」
時局對西奧的困擾遠遠不及對他的父親來得深刻,儘管他們平日里瀏覽的是同樣的報紙。此刻大隊兵馬正在海灣集結,坦克也在周四進駐了希思羅機場,警方對芬斯博雷公園的清真寺進行了搜查,有關各地關押恐怖分子的監獄的報道層出不窮,本·拉登預言倫敦將遭到「殉教者的襲擊」。儘管目睹了諸多不祥的徵兆,貝羅安還是一度抱有幻想,期盼這一切都只是暫時的騷亂,世界很快就會冷靜下來然後恢復正常,矛盾終究會得以化解,因為理智有著不可抗拒的威力,更是唯一的出路;或者就像所有曾經的危機一樣,總有一天會慢慢冷卻,然後淡出公眾的視線之外,讓位給新的麻煩。從前的馬島戰爭、波黑戰爭、比亞法拉共和國,切爾諾貝利核電站事故不都是這樣過去的嗎?但是從最近的情況看來,這種幻想似乎過於樂觀了。貝羅安在不情願地被迫適應著,就像患者最終不得不接受自己失明或者是癱瘓的現實一樣。純真的年代已經隨風而逝,現在回頭再看1990年代真算得上是太平,只是當年誰會預見到這種轉變呢?時下連呼吸的空氣都今非昔比了。他曾買過一本弗雷德·哈利迪的書,在書的開頭有一段既像是結論又像是詛咒的文字:「紐約的襲擊預示著一場全球危機的爆發,縱使我們有幸看到結局,也至少是百年之後的事情了。」況且前提還是如果我們足夠幸運的話。一百年等於是囊括了貝羅安的餘生、西奧和黛西的終生,以及他們的子女的一輩子。一場百年大戰。九_九_藏_書
一時間貝羅安感到有些激動,出於喜悅的眩暈。眼前的一切,包括兒子的面孔,都突然間和他拉開了一段距離,卻反而變得更加高大而又清晰。他從沒聽過西奧提及過這個組織,他們是叫這個名字吧?只是用西奧那男高音般的聲音念出來顯得那麼的無辜,甚至頗有古典的韻味。昔日稚氣的童音如今已經蛻變成為深沉的嗓音,轉眼已有五年光景了,然而貝羅安卻仍然感到難以接受。這個阿拉伯語的單詞在西奧的口中聽起來彷彿是某種即將被樂隊借鑒和數字化的摩洛哥弦樂器的名字,純潔而又無害——他甚至在第一個音節上下了一番工夫去模仿原語的發音。在伊斯蘭的理想國度里,在遵循嚴格的伊斯蘭法律的前提下,外科醫生或許能獲得一席生存之地,但藍調音樂家就得另謀生計了。或許並沒有人想要創建這樣的國家,在否定一切宗教和道德的虛無主義者心中除了盲目的仇恨之外,沒有任何確切的目標。作為一個地道的倫敦人,你有時甚至可以寬恕愛爾蘭共和軍所犯下的罪行。即使是他們炸斷了你的雙腿,但那至少是為了統一愛爾蘭這個崇高的願景。依照伊恩·伯斯利神父的說法,這一理想即將通過政黨之間的合作而成為現實。只不過短短三十年,愛爾蘭的危機就即將化作歷史了。然而此一事非彼一事,伊斯蘭極端分子可不是什麼虛無主義者——他們要的是完美無瑕的世界,換而言之是伊斯蘭的世界。這種理想在貝羅安看來只會給人類帶來厄運——借烏托邦之名,行不擇手段之實,在理想的大旗下無所不用其極。這些人的借口是:如果最終能確保讓所有人都過上天堂般的生活的話,以一兩百萬人的生命作為代價又算得了什麼呢?
西奧的音樂彷彿在否定著他這個父親的人生,在刺|激著他,呼喚著他塵封於心底的對自己生活的不滿,讓他意識到此種生命的缺失,這種感覺在每次欣賞過西奧的演奏之後都會悄然滋生。每逢這種時候,貝羅安都會親切地告別兒子和他的朋友們,獨自漫步回家,他需要利用這一段獨處的路程來自省。他的生活所欠缺的正是西奧的音樂中所洋溢的那種想象力和自由精神。藍調的旋律和長久以來無處宣洩的慾望和壓抑產生了共鳴,令他慨嘆自己從未有過機會去選擇另外一條更加充滿冒險的人生軌跡,從未像音樂中所表達的那樣縱容自己的心靈去享受過。他的人生除了治病救人之外應該還有其他的意義。醫者的自律性和責任感,再加上年紀輕輕就娶妻生子,讓他這麼多年來始終承受著一種揮之不去的疲憊;儘管他還尚未世故到已經放棄了對冒險獵奇和隨心所欲的渴望,不過歲月的磨礪已足以讓他意識到了改變人生的可能性在與日俱減。難道他也無法倖免于淪為現代社會的愚蠢產物嗎?那種人過中年,卻愛駐足在商店的櫥窗外無限留戀地凝視裏面陳列的薩克斯風或者是摩托車,最終不堪衝動的驅使跑去找一個和自己女兒同齡的少女談情說愛。為此他已經送給了自己一輛昂貴的汽車作為安撫。西奧的音樂將遺憾的沉重帶進了他這個父親的心靈——藍色終究還是憂鬱的象徵。
「不一定,我主要是在精神上支持他們,還有首曲子要準備呢。」
「算了,不談這件事了。」貝羅安說,「現在說什麼都太晚了,還是等著看新聞吧。」這個回答反倒讓西奧鬆了一口氣。出於對父親的體諒,他願意陪他討論這件事,如果確實有這個必要的話。但是在清晨四點二十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於是他們在一種舒適的沉默中度過了幾分鐘。在過去的幾個月里,他們曾多次圍坐在這張餐桌前廣泛地探討各類話題,這是父子之間有史以來最深入的交流。為什麼在西奧的身上找不到任何青春期的乖張叛逆呢?為什麼年少必經的那種暴躁的摔門和無聲的憤怒統統都不適用於他呢?難道那些浮躁都被藍調音樂撫平了嗎?他們的話題當然不可避免地涉及了伊拉克、美國的強勢、歐洲的不信任以及伊斯蘭的遭遇和自憐,還有以色列與巴勒斯坦、獨裁者和民主制度,當然也有男孩尤其熱衷的話題:大規模殺傷性武器、核反應堆、衛星監控、激光和納米技術。如果二十一世紀之初的時局是一場盛宴的話,這些話題就是每日的特色菜肴。就在剛剛過去的這個星期日,西奧自創了一句格言:眼界越遠,失望越多。當被問及原因的時候,他解釋說:「倘若縱觀天下大事的話,例如政治局勢、溫室效應、貧困人口等等問題,難免會覺得一切都糟糕透頂,毫無進展,前途一片灰暗。但是如果我只顧眼前,只關心自己的境遇,我就會想起剛剛邂逅的女孩、即將和蔡斯一起表演的曲子、下個月的滑雪假期,這麼一想反倒發現生活其實不賴。所以從今往後我的座右銘將是:樂做井底之蛙。」
她點點頭表示同意。維利吩咐剛才那個住院醫師在送羅莎琳進手術室之前先給她做一個詳盡的CT。接著他彎下腰,用近乎溫柔的語調向羅莎琳講解了腫瘤如何刺|激了泌乳激素的分泌,後者是和妊娠有關的一種荷爾蒙,導致月經停止同時促使乳|房分泌乳汁。他寬慰她說腫瘤應該是良性的,而且他相信她將會徹底康復,但手術刻不容緩。在快速地確認了她乳|房的癥狀之後,維利直起腰來又恢復了他洪亮的聲音,在他下達醫囑的時候,貝羅安的視線暫時被他擋住了。之後維利醫生離開病房去重新安排當天下午的日程表。
他輕輕地鉗住中腦主動脈上的動脈瘤——貝羅安是醫學藝術的大師——並在丘腦的腫瘤上做了一個活組織切片檢查,丘腦部位是不可能動手術的。病人是位二十八歲的職業網球運動員,已經出現了急性失憶的癥狀,當貝羅安從顱內深處抽出探針時,他一眼就判斷出那裡的組織已經發生了變異,化療和放射治療不太可能有明顯的療效。實驗室的口頭報告證實了他的診斷,當天下午他把這個不幸的消息告知了患者年邁的雙親。
可能就是這種思維導致了飛機上的災難,一個信念篤定的人將炸藥藏在了鞋跟里。在飽受驚嚇的乘客之中,很多人可能正在——又一個信仰滋生的問題——祈禱自己的神靈進行干預。假如註定要有死亡,那麼安排他們遭受這一命運的神靈很快又將會在葬禮上被人們祈求賜予他們心靈的慰藉。貝羅安認為這是一個不解之謎,是無法用是非來評斷的人類的境遇。由此衍生的,雖有喪心病狂和血腥屠殺,但也有義人和善行、宏偉的大教堂和清真寺,以及戲劇和詩歌。他曾經詫異而又氣憤地聽到一位牧師這樣聲稱,說縱使是否認神的存在,也是一種屬靈的歷練和祈禱的方式——要想擺脫信徒的遊說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對這架飛機最好的設想只能是它僅僅是遇到了簡單的無關神意的機械故障。
西奧坐下來,把咖啡推到父親觸手可及的地方。他自己反倒沒喝,而是打開了又一瓶半升裝的礦泉水——年輕人的健康之選,或者他正在試圖緩解宿醉。但是不論怎樣,貝羅安可以就此發出質問和指手畫腳的時候已經一去不復返了。
憑藉周密的安排再加上分身有術,他得以在一間手術室里實施大型手術,同時監督另外一間手術室里的一名高級實習醫師,還兼在第三間手術室進行一些小型手術。他的醫療中心目前有兩位神經外科的實習醫師——一位是莎麗·麥頓,她的醫術日臻完善而且堪當重任;另外一位是尚處在培訓期第二年的、來自蓋亞那的羅德尼·布朗,很有天賦,也非常努力,但對自己仍然缺乏信心。貝羅安手下的高級麻醉師名叫傑伊·施特勞斯,也在指導他自己的實習醫師吉塔·希亞。這三天來,貝羅安一直讓羅德尼跟在自己身邊幫忙,一同穿梭於三個手術室之間——他的腳步聲在打磨過的走廊里鐺鐺地迴響,伴隨著手術室的旋轉門發出的或低或高的噪音,合成了一首管弦樂團的協奏曲。星期五的手術日程和往常一樣,在莎麗為病人縫合的時候,貝羅安走到隔壁為一位老婦去除三叉神經疼和痙攣。這種小手術至今仍能帶給他愉悅——他喜歡其中的迅速和精準。他把戴著手套的食指滑進老人的嘴裏,試探了一下疼痛的部位,然後瞄了一眼影像強化儀,接著拿起一根長長的探針,從口腔外部刺向三叉神經集中的部位。傑伊從隔壁過來觀摩吉塔如何使老人恢復片刻的清醒。探針尖端的電刺|激設備抵著老人的臉頰,讓她感到一陣刺麻,在她迷迷糊糊地確認位置正確之後——貝羅安一開始就找對了地方——她又再次進入麻醉狀態,神經開始接受射頻熱凝治療儀的烘烤。這個手術的難度在於要在患者保持輕度的知覺的同時為她祛除疼痛——所有的一切都在十五分鐘內完成,三年的痛楚——所有尖銳的、刺骨的疼痛,都徹底結束了。
9·11事件是西奧關注的第一件國際大事,也是他頭一次接受在這世上除了朋友、家人和音樂之外還有其他事情足以左右他的存在。當時他已經十六歲了,這種醒悟來得可謂頗晚。貝羅安出生於蘇伊士運河危機爆發的前一年,隨後的古巴導彈事件和柏林牆的豎立以及肯尼迪的被刺對於尚且年幼的他來說毫無印象。不過一九六六年發生的艾伯凡礦難卻給他刻下了痛苦的烙印。在那場事故中,一百一十六名和他同齡的學生剛剛從學校的教堂祈禱出來,正準備迎接第二天的期中考試,轉瞬之間全都被掩埋在了巨石之下。這幕慘劇讓他第一次懷疑校長口中所尊崇的那疼愛孩子的上帝是否真的存在,後來他發現世界上有太多的事件都讓人萌生類似的疑問。然而對於西奧這一代完全的無神論者而言,這個問題就不存在。西奧就讀的學校都是寬敞明亮、乾淨整潔且富有遠見的機構,在那裡沒有人會強迫學生禱告或者頌唱不可理喻的讚美詩,西奧也由此省卻了質疑的麻煩。世貿大廈的土崩瓦解讓西奧對現實幡然醒悟,其打擊雖然沉重但所幸他適應得很快。如今他常常會像瀏覽郵購目錄一樣去翻閱報紙上的時事,只要沒有新的災難發生,他就容許自己暫且鬆一口氣。恐怖主義、安全警戒、戰備狀態——這些都早已成了現今世界的常態,平凡得像每天的天氣預報一樣。因為這個世界在西奧初次用成年人的眼光去看待時,就已經是這般光景了。
「我們彈了一些極其經典的搖滾曲目,幾乎都是傑米·里德的曲子。比如這首……」他一邊唱一邊滑稽地模仿著自我陶醉的貝司手,左手假裝在撥弄著琴弦。「觀眾簡直都聽瘋了,不許我們改彈別的。這讓人有點鬱悶,因為這本來不是我們的風格。」沉浸於回憶之中的西奧儘管語帶抱怨,臉上卻綻放出了一個大大的笑容。
維利醫生叫人搬了一把椅子坐到病床邊上,好能水平地檢查患者的情況。在查看她的眼睛的時候,他的呼吸似乎也減緩了下來。羅莎琳那美麗而又蒼白的面孔仰望著醫生的模樣讓貝羅安情願犧牲一切以換取她如此專註地聆聽他的機會。由於無法捕捉醫生神情上的變化,她唯有依賴其語調的細微變化來推斷狀況。診斷很快就結束了。
在渡輪顛簸的船艙里,在一張狹窄的床鋪上,他們的感情終於有了定論。這對羅莎琳來說絕非易事,因為確定和他的愛情就意味著將要放棄她長久以來的精神依靠——母親。當清晨來臨的時候,她從睡夢中醒來意識到自己已經跨越了那道界限。她哭了——而且一再徒勞地試圖讓他相信這淚水有一半出於悲傷一半出於幸福。儘管這幸福似乎來自對原則的背叛,但絕對是不容否認的。
他其實並沒有馬上明白自己所目睹的情景,雖然他當時沒有意識到這一點。在最初的反應中,出於急切和好奇,他馬上從行星的範疇進行推測:是一顆流星正從倫敦上空劃過,自左向右,靠近地平線,卻高過所有樓頂。但流星應該具備箭一般的速度和形態,一閃之間就會燃燒殆盡。這個東西卻在緩慢移動,莊嚴而平穩。他立即調整了自己推測的範圍,擴展到了太陽系的尺度:這個物體與自己相距並非幾百英里乃是億萬英里之遙,遠在宇宙深處,沿著永恆的軌跡環繞太陽運行。它是一顆彗星,泛著些金黃,熟悉的明亮彗核後面拖著一條熾烈彗尾。他曾經跟羅莎琳和孩子們一起在湖區翠綠的小丘上觀賞過海爾波普彗星,此刻他心頭再次升起那種感恩,慶幸能親歷這真真正正超凡脫俗的一幕。這次的彗星更妙、更亮,也飛得更快,因是預料之外就自然更有驚喜。他們一定是錯過了相關的預報,全因工作太忙。他本想喚醒羅莎琳——他知道她一定會為這景象而興奮不已——但他又擔心彗星會在羅莎琳趕到之前消失,那樣一來連他也要錯過了,但如此奇觀又豈能獨享?
在西奧離開之前,貝羅安問道:「你也去參加遊行嗎?」
「可不是。」
目前看來薛定諤貓安然無恙。西奧把外套從地板上撿起來,從容而又淡定。
手法不太熟練的西奧煮出來的咖啡比往常要濃上三倍。但是出於父愛的鼓勵,貝羅安還是一飲而盡。現在他可是徹底清醒了。
幾天之後他才真正發揮了作用,負責為她拆掉上唇內的縫線和鼻腔內的包紮。他還在下班之後繼續留下來陪她聊天。她無親無故,手術讓她臉色蒼白,只能靠坐在枕頭上,身邊擺滿了大部頭的法律書籍,頭髮梳成了兩個孩子氣的辮子。她唯一的訪客是同宿舍的兩個勤奮的女生。因為說話會導致疼痛,她必須在說話間歇不停地小口喝水。她告訴他三年前,也就是她十六歲的時候,母親喪生於一場車禍,父親是著名的詩人約翰·格勒麥蒂克斯,現在獨居在法國比利牛斯的一座城堡里。為了喚起貝羅安的記憶,她還提及了父親的一首題為《富士山》的詩,幾乎所有中學的教材都收錄了這首詩。但是當貝羅安表示對作者和該首詩歌都聞所未聞的時候,她似乎並不介意。而對於貝羅安乏味的家庭背景也同樣沒有表現出任何厭煩——他自小在一成不變的倫敦郊區派瑞沃勒長大,是家裡的獨生子,對父親毫無記憶。
她的視覺是在圖書館里驟然惡化的,而此時她又只能孤獨一人來承受巨大的壓力,她嘗試用深長而又緩慢的呼吸來讓自己平靜下來。在麻醉師將針頭插入她手背的血管然後注射硫噴妥鈉的過程中,她的視線始終凝固在醫生的臉上。她隨即失去了知覺,貝羅安趕忙去洗手區消毒準備回來觀摩,他被告知要認真學習這個重要的手術——腦下垂體腺瘤切除術,因為終有一天他將會親自主刀。即便在這麼多年以後再回顧當時的情景,他依然為她的勇氣所折服,同時感激上天讓他們的命運因為這一場劫難而有幸交織在一起。
「沒開玩笑吧?」
看到父親出現,西奧把凳子的後腿降回了地面,然後招了招手以示問候。動輒大驚小怪不是西奧的風格。
當他們在幾個月後正式開始約會的時候,在一個寒冷的午夜,在一艘前往西班牙畢堡的渡輪船艙里,她打趣起他對她的「漫長卻精彩的追求過程」,她甚至稱之為「經典的秘密行動」。但實際上,他們戀愛的速度和方式一直都是由她掌控的。早在一開始的時候,他就意識到自己一不小心就可能會把她嚇跑。她的孤獨並不只局限在神經外科的病房裡,她總是在壓抑著內心的衝動並隨時給興奮的情緒降溫,她給自己的青春戴上了枷鎖。哪怕只是一個去鄉間野餐的突發奇想,或者是某位不請自來的老朋友,甚至幾張免費的戲票,都會令她手足無措。即使最終她會選擇接受以上所有這三種意外,但是下意識的反應總是先去迴避九九藏書,並暗暗憂愁。和法律書籍相處的時光更讓她有安全感,因為那些早已塵埃落定的舊案子絕不會帶來意外。如果他做出什麼超乎常規的舉動的話,她的這種對生活的不信任就會很容易殃及他們的戀情。況且,貝羅安需要顧及的女人不是一個而是兩個,因為在贏得女兒的信任之前他必須先學會了解和欣賞岳母大人。後者雖然早已入土但也照樣需要迎合和奉承。
每周六,他都會和他的高級麻醉師一較高低,多數時候都是以貝羅安勝利告終。不過倘若碰上了擅長謀略的對手懂得如何將他調離中場並使他疲於奔跑的話,用不了二十分鐘貝羅安就會敗下陣來。然後背靠著牆,悄無聲息地自測脈搏,同時自問他這四十八歲的身軀是否還能承受每分鐘一百九十下的心跳。記得那一次在一個難得休息的日子,他和施特勞斯正在打壁球,就在他領先兩局的情況下,兩人同時接到了一個緊急呼叫——倫敦帕丁頓火車站發生了嚴重的脫軌事故,所有醫生都接到了傳喚——在接下來的時間里,他們不間斷地搶救了十二小時,綠色制服的下面還穿著運動短褲和球鞋。貝羅安每年都參加半馬拉松長跑為慈善募捐,醫院里甚至盛傳任何人想在貝羅安的手下得到升遷就務必要參加賽跑。去年他跑出了一小時四十一分的成績,只比他的最好成績慢了十一分鐘。
也許貝羅安不應該刻意留在觀察室里只為了成為她醒來之後看到的第一個人。當她的知覺和情緒都在被嗎啡所左右的時候,他真的以為她會注意到他的存在而對他一見鍾情嗎?然而接下來發生的事情是,忙碌的麻醉師和他的助手們把貝羅安擠到了一邊。他們命令他去別的地方干點正事去。可是他沒有聽話,而是站在距離她幾英尺之外的地方,等待她恢復知覺。終於他看到了她睜開雙眼,並且在努力地思考著究竟都發生了什麼事情。當意識到自己的視覺正在康復的時候,她綻放出了一個疲憊而又痛苦的微笑。儘管她的視覺尚未完全恢復正常,但那只是時間上的問題了。
他們走上甲板去欣賞日出時分的港口。那天天氣十分惡劣,寒風夾帶著雨點從低矮的港口建築中間呼嘯而出,衝擊著灰色的起重塔,讓懸挂的鋼纜吱吱作響。碼頭上已有大片的積水,一位老人正在獨自把沉重的纖繩系在船柱上。他的皮夾克下面是一件圓領衫,嘴裏則叼著一支已經熄滅的雪茄。在弄完之後,他信步朝海關的小樓走去,絲毫沒有把風雨放在眼裡。兩人逃離了寒冷的室外又回到了悶熱潮濕的底艙,再次在那狹窄的空間里做|愛。平靜之後他們靜靜地躺著,廣播里傳來底艙乘客立即下船的通知。她再一次流下了眼淚,因為近來她已經無法再清楚地聽到母親那獨特的聲音了。當然她需要更長的時間去和母親慢慢地告別,畢竟這般幸福的獲得豈能毫無代價。即使是在激|情燃燒的時刻,伴隨著外面過道里旅客穿梭的嘈雜,貝羅安也依然清醒地意識到了未來情況的嚴肅性。若要讓羅莎琳脫離她魅影一般的母親,他就必須從此擔負起照顧她的重任。這是一份無聲的契約。說得直白一些,和羅莎琳做|愛就等同於承諾了婚約。任何理智的男人如果處在他的位置上可能都會在一定程度上產生恐慌,然而如此簡單的因果關係反倒讓貝羅安感到輕鬆和愉快。
羅莎琳在朦朧中感受到了他的存在,於是動了動身體,並輕微地扭轉了一下肩膀讓自己的後背更加緊密地貼在他的胸前。她的一隻腳滑過他的小腿,並讓腳心落在他的腳趾上。這一動作進一步挑起了貝羅安的慾望,他感到自己的勃起被卡在了她的腰間,於是伸手下去解放自己。她的呼吸又恢復了平穩,貝羅安只好保持不動,等待睡意的降臨。無論是以任何社會和任何時代的道德標準來衡量,他對羅莎琳的那種無休無止的慾望都足以被當作病態。就連平日工作里唾手可得的戀情和誘惑都未曾讓他真正動心過,每當他想到性|愛,他的腦海中就只有她一個人。他會想起她的眼眸、她的身軀、她的雙唇,還有她的迷人。今生今世除了她還有誰會因為了解他而更愛他,而且愛得既溫柔又俏皮?多年來的風雨同路是他們之間最堅韌的紐帶。一世的光陰轉瞬即逝,他絕不可能再找到第二個女人能夠像她那樣讓他完全地放鬆,可以任由他恣意地去取悅。也許他實屬另類,但熟悉的親密對他的誘惑遠勝於新鮮的性|愛。他猜想自己可能是患有某種缺陷或者是天性怯懦。很多他認識的男醫生都會時不時地搭上更年輕的女人,讓原本堅固的婚姻因為激|情的外遇而支離破碎,這類事件屢見不鮮。這會讓作為旁觀者的貝羅安感到不安,擔心自己缺乏某種雄性的本能,對獵奇不具備其他同性那樣正常而又強烈的胃口。他的好奇心都跑到哪裡去了?這是他的缺陷嗎?他對自己卻又無可奈何。面對偶爾投射過來的美女眼中的質疑,他只能抱以平淡而又節制的微笑。這種對婚姻的忠實或許看似高尚甚至近於古板,但其實全都不是,因為既然從未面臨過抉擇又何來考驗一說。他的生命必須要有三樣東西:擁有、被擁有和重複。

他矗立在那兒,如大理石雕像般對襲來的寒意無動於衷,眺望著夏洛特街,注視著遠處一巒巒渺小的房屋、腳手架和尖尖的屋頂。這座城市真是一項偉大的成就、輝煌的創造和自然的傑作——數以百萬的人穿梭在這個歷經了千年的積淀和不斷重建的城市裡,如同住在一座珊瑚礁上,日復一日地休憩、工作、娛樂,多數時候是和諧共處的,幾乎所有人都期望城市能這樣一直運轉下去。貝羅安所居住的這一方樂土就是這種輝煌的縮影:完美的環形花園圍繞著羅伯特·亞當設計的完美廣場——十八世紀的夢想沐浴在現代文明的光芒之中,頭頂著街燈的照耀,腳踏著地下的光纜,新鮮的供水在管道中奔淌,廢棄的污水轉瞬便消失得無影無蹤。
而工作正是他此刻不該喚醒她的理由,因為十點鐘她將要趕赴高等法院去參加一個緊急聽證會。她所在的報社想要披露另一家報紙被法庭下達了封口令的內幕,而促成這份封口令的一方甚至成功地說服了法官下令禁止公開禁令本身的內容。這顯然是侵犯了新聞自由的基本原則,羅莎琳今天要實現的目標就是推翻法庭的后一項禁令。在聽證會開始之前,先要聽取簡報,然後,至少她希望是,能有機會和對方在走廊里私下聊聊。在這之後,她要向自己報社的編輯和管理層陳述擺在他們面前的選擇。她昨天晚上因為開會回來得很晚,而貝羅安則是還沒來得及吃晚飯就睡著了。她或許曾坐在廚房的餐桌前一邊喝茶一邊翻看過文件,可能還有點失眠。
在離開廚房之前西奧說了句:「晚安!」幾秒鐘后,又從樓梯上傳來「早上再見!」等到走到樓梯盡頭的時候,他又帶著疑問的語氣喊了聲「或者晚上再見?」每一次貝羅安都做出了相應的回答,明知道還會有下文。這是典型的西奧式的告別方式,沒有四五次反覆是不會結束的,因為西奧有種迷信的想法,堅持最後說話的人必須是他。究竟是從哪一天開始他不再去牽父親的手了呢?
午餐,他就著一瓶礦泉水,吃了一個食品廠加工的金槍魚黃瓜三明治。坐在狹小而擁擠的員工休息室里,那裡瀰漫的烤麵包片和微波爐加熱過的通心粉的味道總是讓他聯想起重大外科手術的氣味。坐在他附近的是海瑟兒,一位人緣頗好的倫敦東區女士,她負責在手術間隙清理手術室。她談起她的女婿被目擊證人在嫌犯列隊辨認時誤認,結果遭警方以持械搶劫的罪名逮捕。但他的不在場證明無懈可擊——案發當時他正在牙醫診所里拔智齒。屋裡其他人則都在談論著流感。傑伊·施特勞斯手下的一名洗手護士和為他工作的一名手術實習醫生當天早晨因病請假回家了。十五分鐘后,貝羅安和他的醫療小組又投入了工作。莎麗正在隔壁為一位老人在頭顱上打孔以緩解內出血的壓力,患者是一位已退休的交警,患有慢性硬腦膜下血腫。貝羅安則正在用醫療中心最先進的計算機影像指引系統實施顱骨切開術,將一個額骨后右側的神經膠質瘤切去。隨後,他讓羅德尼開了另一個鑽孔來治療慢性硬腦膜下血腫。
「首先是一則關於漢斯·布利克斯的消息——戰爭究竟有沒有必要?」播音員的聲音蓋過了背景音樂,畫面上出現了法國外長維耶潘在聯合國大會上接受眾人掌聲的情景。「英美兩國對此確信無疑,可是大多數人並不認同。接下來的新聞是關於今天即將在倫敦以及世界其他城市舉行的反戰大遊行的準備工作;另外一場正在佛羅里達進行的網球比賽因為持有麵包刀的婦女而中斷……」
貝羅安陪同著羅莎琳從放射科出來前往手術室。他僅有四個月的實習經驗,甚至還不足以假裝知道即將進行的手術流程,因此只能眼看著她痛苦地躺在推車上。他們一起在走廊里等候麻醉師的到來。在閑聊的過程中他了解到她是法律專業的學生,在倫敦沒有什麼親人。父親在法國,母親已經過世,唯一親近的姨媽卻遠在蘇格蘭的西部群島。羅莎琳眼中含淚,努力和激動的情緒鬥爭著。好不容易她控制住了自己的聲音,指著牆上的滅火器說,既然這有可能是自己最後一次看見紅色,她要好好地記住它,因此可否麻煩他把她推近一些?但即使這樣,她其實仍然看不清楚。他雖然口頭保證她手術的成功是毫無疑問的,但其實對此他並不確定。當他推著她向牆邊靠近的時候,他感到自己口乾舌燥,兩膝發軟,那時的他還沒有學會對病患不動感情。或許他對她的愛早在那一刻就已然萌生,而不是在羅莎琳回到病房之後。門開了,他陪著她一起走進手術室。運送護士推著病床,他則在邊上緊緊跟隨。羅莎琳雙拳緊握,眼睛緊盯著天花板,似乎想要最後再多看一眼。
蔡斯是新藍調人樂團的薩克斯手,是一個來自聖基茨的高大而又陽光的大男孩,剛剛在紐約修習了一個星期的音樂大師課程,名義上是在布萊夫德·馬沙里斯的親自指導下。西奧和他的朋友們都有一種與生俱來的音樂上的優越感,希望受教於最好的音樂人。瑞·庫德曾經在奧克蘭聽過西奧的演奏,至今在西奧卧室的鏡子上還貼著一個啤酒杯墊,作為一份來自大師的鼓勵。如果你把臉貼得夠近就能依稀辨認出在啤酒印記下面隱約有藍色的簽名和一句話:再接再厲,孩子!

然而,眼下的世道又是怎樣一番光景呢?工作之餘,他時常帶著迷惑和憂慮思考這一問題。不過此時此刻,他並沒有想到這些。他俯身向前,雙手撐在窗台上,將全身的重量都落在掌心上,盡情地享受著窗外的安寧和純凈。他的視力——一貫很好——現在似乎更加敏銳了。步行廣場上雲母鋪就的小徑熠熠生輝,鴿子的糞便因為日久和寒冷而凝結,如雪花般撒落在地面,幾乎是美麗的。他喜歡廣場上對稱的黑色鑄鐵欄杆及其投射在地上的更加濃重的陰影,還有那鵝卵石鋪就的方格形的陰溝。滿溢的垃圾箱暗示著生活的富足而非窘迫;環繞著花園的空蕩蕩的長椅,溫柔地期待著每天川流不息的訪客——上班族喜歡來這裏享受午餐,而印度青年公寓里的莘莘學子們則常坐在這裏閱讀,也會有濃情蜜意的情侶來卿卿我我或者吵吵鬧鬧。當然,這裏也不乏晝伏夜出的毒販們的光顧,更時常可見一位落魄的老婦人在這裏大叫「滾開!」她會一連數小時地吼個不停,聽起來好像沼澤地帶的鳥類或者動物園裡的動物。
「我告訴你了,因為我睡不著。」
一場劫難——一次幾乎顛覆了她整個世界的意外事件——將羅莎琳帶到了貝羅安的身邊。初次見面時他只見到了她的背影,那是一個八月的午後,他恰巧從神經外科的女子病房經過。身材嬌小的她卻披著一頭瀑布般的紅髮直至腰間,這給貝羅安留下了極其深刻的印象,他甚至一度誤把她當成了未成年的少女。她坐在病床邊上,還未換上病號服,正在和醫生交談的她顯然在努力克制著內心的恐慌。通過旁聽貝羅安多少了解了她的部分病情,隨後又從她的病歷里彌補了未知的信息。她無相關病史,但在過去的一年中不時出現頭疼的癥狀。她向醫生指出了疼痛發作的部位,這一動作讓貝羅安注意到了她玲瓏的雙手。她有一張完美的橢圓形面龐和一對淡綠色的大眼睛。其他癥狀還包括月經周期紊亂,乳|房偶爾會溢出一些分泌物。此次病發時她正在倫敦大學的法律圖書館里研究民事侵權法——在這一點上她說得很具體——突然間她的視覺開始變得模糊,用她自己的話說,彷彿在天旋地轉,在僅僅幾分鐘之內她就已經無法看清手錶上的時間了。於是她丟下書本,抓起背包,緊貼著樓梯扶手下了樓。由於視野越變越暗,她幾乎是一路摸索著走到急診室的。起初她以為是發生了日食,但又注意到沒有人在仰視天空。急診室在接診之後立刻就把她轉到這裏,而現在她只能勉強看清眼前醫生穿的襯衫條紋,她甚至無法數清醫生舉在她面前的手指。
這周餘下的兩個上午和往常一樣忙碌。經驗豐富的他已經不會再被目睹的各種傷痛所困擾——他清楚自己的責任是治病救人。巡視病房和每周的各種例會也不會讓他感到勞累,反倒是周五下午的案頭工作令他疲憊,那些積壓已久的轉診申請,以及對轉診申請的回復、為兩次會議所準備的概要、給同事和編輯的信件、一份尚待完成的同事評估、對管理規劃的建議、政府對基金會結構的調整、對教學實踐的修正,還要重新審視——一而再再而三地重新審視醫院的急救方案。簡單的火車相撞已經不再是事故的極限,那些諸如「大災難」、「傷亡慘重」、「生化武器大戰」和「重大打擊」等等的字眼,因為最近不斷地重複已變得平淡無奇了。去年他就發現,新的委員會及其分支在不斷地繁衍滋生,掌管醫院的權力機構一直延伸到醫院之外,甚至超出了醫療部門的範疇,並通過政府部門的遠程管理直接由內政大臣負責。
如此明亮的雙眸誰能忍心叫它們失去光明呢?由於主任醫師沒有回復呼叫,貝羅安被派去親自尋找。在離開她的一刻,貝羅安突然萌生了一種違反職業準則的妒忌情緒,他很不放心留下她單獨和這個住院醫師相處,因為這個傢伙一看就是個獵艷的高手,而她則是個罕見的尤|物。儘管他並不十分確定她的病症,貝羅安還是很想獨自包攬拯救她的任務。
「看來這不是一場針對我們社會的襲擊。」
羅莎琳雖然已經不再為母親瑪麗安的去世而哀悼,但還是會頻繁地提起她。母親是她心中永恆的守護天使,時刻觀察著她的生活,也和她一同觀察著人生,她才是羅莎琳內向和謹慎的真正根源。母親過世得太過毫無道理——肇事者酒後開車闖紅燈——乃至於直至三年以後,在某種程度上羅莎琳仍舊無法接受這樣的離別方式。母女之間始終保持著一種心靈的親密和無聲的溝通,隨便什麼事情都能讓她聯想起母親來,她總是直呼其名,據說這是從小就養成的習慣。她有時候會專門對他漫談母親的往事,也常常會在話里話外提到她,幻想著母親對某些事情會做出怎樣的反應。例如他們剛剛看了一部不錯的片子,她就會說瑪麗安應該也會喜歡這部電影。再不就是在某次做飯的時候說這個洋蔥湯是瑪麗安教給自己的,但自己總是做得不如母親美味。再如有一次兩人談到馬島入侵事件,她突然說,你知道嗎?瑪麗安多半不會反對這場戰爭,因為她討厭加爾鐵里。在交往了幾個星期之後,兩個人的關係還僅僅停留在好感的階段,沒有任何出格的身體接觸——貝羅安終於有一天鼓足勇氣詢問羅莎琳她的母親可能會怎麼評價他,結果她毫不猶豫地回答說:「她會很喜歡你的。」貝羅安將這一回答視為重大的里程碑,因此在當晚吻她的時候格外地大胆。她對他的追求並不拒絕,但是顯然有所保留,甚至曾有一個星期她忙得連晚上見他的時間都沒有。獨處和工作與親吻比起來要讓她放鬆得多,他逐漸意識到自己身陷一場競爭。人性的本能規律註定他遲早會贏得勝利,但前提是他必須遵守傳統的法則慢慢地進行。九-九-藏-書
他的謙遜也同樣是一種誤導,與其說是個性使然倒不如說是刻意營造——因為世上不存在謙遜的神經外科醫生。不難推斷,貝羅安的學生和下屬可不比患者那麼經常能夠感受到他的翩翩風度。曾經有一位學生,當著貝羅安的面,指著CT照影說「下面靠左邊」,結果引得貝羅安大發雷霆,最終那名羞愧難當的學生被打發去重新學習他的部位描述。然而手術室里的貝羅安,據醫院同事們描述,卻是一個處變不驚的極端典型:無論手術的難度和風險怎樣倍增,他都絕不會吐出不雅的語言,更不會凶神惡煞地威脅要把某個不稱職的醫務人員趕出手術室,這種所謂的硬漢作風據說可以幫助鬆弛繃緊的神經。不過貝羅安的觀點正好相反,他認為越是遇到困難就越應該保持緊張的狀態。他傾向於自言自語或者保持靜默。如果有某位專業醫師在使用牽開器時手法笨拙,或是洗手護士把垂體鑷以蹩腳的角度遞給他的話,倘若適逢貝羅安心情不佳,他可能會吐出一句「操」,儘管語氣平淡,但鑒於其罕見程度反倒讓身旁的人備感惶恐,於是導致手術室內氣氛愈發緊張。不過大多數時候,貝羅安都喜歡在手術室里伴隨著音樂工作,他最常播放的是巴赫的《哥德堡變奏曲》、《平均律鋼琴曲集》和組曲。在演奏者方面,他比較喜歡安吉拉·休伊特、瑪莎阿·格利希,但有時候也會聽古斯塔夫·里昂哈特的專輯。若逢情緒高漲,他也會選擇格倫·古爾德的更自由的演奏。在主持會議的時候,貝羅安喜歡直入正題,依次討論,按時散會,從這意義上來說他稱得上是一名能力卓越的主席。雖然大多數人都會把高級醫師們的旁徵博引和自我誇耀的毛病當作可以忍受的職業病,但貝羅安對此深惡痛絕。在他看來,遐想和侃談應該留在私人的時間里進行,開會則是集體活動。
因此,儘管他給人感覺謙和有禮,而且時而喜歡沉思,但像現在這樣激動對於貝羅安來說還是實屬反常——站在窗邊的他在為了是否該喚醒羅莎琳而猶豫不決。喚醒她根本沒有意義,已經沒有什麼可看的了,唯一的理由只剩下他自私的衝動。她的鬧鐘將在六點三十分響起,一旦她得知了所發生的事情,就不可能再入睡了。她遲早會聽說的。即將開始的一天本來已經夠辛苦的了。關上了百葉窗,屋裡又恢復了黑暗,他清楚事態的嚴重性。腦海中的思緒讓他感到眩暈而又虛弱——一件事情想得太久了開始變得模糊。不知為何他覺得有負罪感,但同時又覺得無能為力。這兩種感覺看似矛盾,但其實不然,兩者有重合的地方,是看待同一問題的不同角度,這才是他想弄清楚的事情。是他的無能為力造成了他的負罪感,無能為力的負罪感。他迷失了,又想起了打電話的事。如果換作在白天,不通知急救部門會不會被視為玩忽職守?或者人們會認為確實沒有什麼可以挽救的,因為已經來不及了?他的罪過在於躲在安全的卧室里,裹著溫暖的羊毛睡袍,一動不動,無聲無息,目睹著傷亡卻遊離在半夢半醒之間。不錯,他本該打電話,就算只為了能和他人溝通,把自己的聲音和感受與陌生人的反應比較一下。
親吻之後羅莎琳說:「我這麼半睡半醒已經有好一會了,感到你在我背後越來越硬。」
然後他們四目相對——一場辯論似在醞釀之中——但是西奧隨即將視線轉移改變了主意。在這一點上,西奧和姐姐正好相反。黛西和貝羅安一樣都喜歡和人針鋒相對,正如羅莎琳和西奧所說的,父女二人都有唇槍舌劍的無聊嗜好。在西奧那瀰漫著青春期氣味的蝸居里,除了有關吉他的雜誌、穿過的襯衫和襪子以及果汁瓶子之外,還可以見到幾乎未曾讀過的有關飛碟的書籍。不明飛行物在現今已經成了宇宙飛船的代名詞,無論是外星人製造的還是人類駕駛的都算在內。根據貝羅安的理解,西奧的世界觀里包括一個直覺,那就是萬事萬物皆有關聯,存在某種微妙的關係,但是某些超級大國,特別是美國政府,獨佔著外星生命的奧秘,卻將世界其他國家排除在沉悶迂腐的現代科技根本無法理解的神奇知識之外。這些知識也許就記載在他屋裡的其他書籍當中,西奧卻不曾讀過。兒子的求知慾,原本就不甚強烈,僅有的一點也已經被科幻小說俘虜了。但這又有什麼要緊呢?至少他能彈出天籟一般的旋律,至少他還相信有奧秘的存在,他的人生之路還長得很,有足夠時間可以讓他改變主意,況且他的世界觀尚未定型也說不定。
他俯下身來,低頭親吻了她溫暖的頭髮。然後轉身走出了卧室,並順手輕輕帶上了房門,下樓進了廚房,然後打開了收音機。
飛機已經經過了郵政大樓,開始向西方漸漸遠去,稍微向北偏移一點。隨著視角的緩慢變化,飛機上的火光好像逐漸減弱了。貝羅安現在能看到的只有機尾和信號燈,引擎所發出的噪音也越來越弱。飛機的起落架已經放下來了嗎?他無法知道,唯有希望如此,但願如此——這算是祈禱嗎?他可並沒有向任何人求助。甚至直到飛機的著陸燈已經消失不見,貝羅安還依然注視著西方的天空,恐怕有爆炸的發生,因而無法轉移視線。儘管穿了睡袍,還是感覺很冷,貝羅安把窗戶上自己的呵氣拭去,想著那把自己從床上叫起來的一時衝動,現在顯得多麼的遙遠。終於,他直起身來,輕輕地拉上折窗,遮住了外面的天空。
新聞終於開始了,依然是同樣的廣播信號圖案和電腦合成的嗶嗶聲,然後又看到了那個不眠不休的主持人和他讓人信賴的面龐。終於,飛機的存在得到了證實,此刻它正歪斜在跑道上,顯然毫髮無傷,周圍站滿了士兵和警察,一輛輛救火車正在不停地向它噴洒著泡沫滅火劑,還有救護車在一邊待命。在切入新聞正題之前,先是一段不相關的對緊急救援部門反應迅速的讚美之詞,然後才言歸正傳。出事的是一架俄羅斯圖波列夫型貨機,原定從拉脫維亞首都里加起飛前往伯明翰。在途經倫敦東部上空時其中一個引擎突然起火,機組人員在請求著陸的同時試圖切斷燃料供應。最終飛機沿泰晤士河向西飛行,依照導航的指引安全降落在希思羅機場,兩名機組人員均無傷亡。報道沒有透露所載貨物的細節,只說有部分損毀,但估計多半是信件。第二條新聞還是關於將在幾個小時之後啟動的反戰遊行,布里克斯的演講則變成了新聞的第三條。
這不是個單純的愛的告白,因為羅莎琳同時也把手繞到了背後,緊緊地握住了他的下體,就連用另一隻手去關掉鬧鐘時都沒有放開,在被牽制的一刻,他肉體的戰慄讓整張床都為之一顫。
飛機正從樹冠的上方劃過,短暫地,火光在樹枝和樹梢的間隙如節日焰火般閃爍。這提醒了貝羅安他有事情該做。等到急救部門接到通知再轉接他的傳呼機時,無論將發生什麼事情,都已經成為過去。如果那個駕駛員還活著的話,他應該已經提前用無線電通知了機場,也許他們已經在跑道上灑滿了滅火泡沫。在這種情況下,現在跑到醫院去試圖加入援救已經沒有意義了。希思羅機場並沒有被囊括在他們醫院的急救方案之內。位置更靠西邊的醫院的醫生們,此時多半正在漆黑的卧室里茫然地穿著衣服,對將要面對的事情毫不知情。飛機還有十五英里就要著陸了,如果燃料箱發生爆炸的話,他們就沒什麼人可挽救了。
從那一刻起到現在,四分之一個世紀已經過去了,她還依然躺在他的臂彎里,此時正在慢慢蘇醒,即便是尚在夢中,她似乎也預感到了鬧鐘即將響起。此時距離日出——這原本是田間耕種的號角,對於都市人來說卻只是一個抽象的概念——尚有一個半小時的時間。這個城市對周六勞動力的需求是旺盛的。剛剛六點鐘而已,但尤斯頓大街上卻已經是車水馬龍。偶爾有摩托車的噪音蓋過了其他聲響,聽起來好像忙碌的木鋸。通常也是在這個時候會傳來清晨第一波的警笛聲:如今連壞人都愛起早。終於她翻過身來和他對視,她溫暖的呼吸之中透著深意。當他們親吻彼此的時候,他幻想著她綠色的雙眸正在尋找他的。人就是這樣,每天入睡,醒來,再入睡,再醒來,周而復始地躺在黑暗之中,隱藏在被單下面,和另一個同類,一個膚色白皙肢體柔軟的哺乳動物,以唇齒相碰的方式表達著愛意,短暫地沉浸在溫暖、體貼和安全這樣的永恆需求之中,用糾纏的四肢讓彼此更加貼近——每日看似平凡的撫慰,讓人太容易將其視為理所當然。不知可曾有過詩人詠嘆過此種平淡?諸般幸福不是春宵一刻,而在朝朝暮暮。為此他要請教黛西。
他正朝床前走去,卻突然聽到隆隆的響聲,如雷聲般愈演愈烈。於是他駐足傾聽。驟然間一切都明白了,他扭頭望去以核實自己的猜想。他早該想到彗星遠在天邊,看起來本應是靜止的。他驚駭地返回到剛才站立的位置,響聲持續低沉,他再次調整自己猜測的範圍,這次是縮小,從太陽系的堅冰與塵埃回歸到了本土。從他目擊空中的火焰到現在僅僅過了三四秒的時間,但他的判斷卻已更改了兩次。火焰正在沿著他曾經走過無數次的路線行進。每次他所乘坐的飛機接近終點時他都會履行固定的程序:把椅背豎起、調回時差、收起文件,帶著好奇猜想是否能夠在那一望無際的、近乎美麗的紅磚灰土的建築群里找到自家的房子。飛行的路線自東向西,沿著泰晤士河的南岸,位於兩千英尺的高空,終點是希思羅機場。它現在就位於他的正南方,彷彿僅有一英里之遙,隨即穿過懸鈴樹凋零的樹杈的最頂端,接著消失在郵政大樓的後面,和最低的碟形衛星天線持平。雖然城市裡燈火通明,但飛機的輪廓在晨曦的昏暗中,還是看得不甚分明。起火的部位一定是在靠近機翼與機身的連接處,或者是懸挂在機翼下的一個發動機上。火焰的前端是扁平的白色球體,向後拖曳成紅、黃色交織的錐形,倒不像是流星或彗星,反倒符合作家筆下危言聳聽的描述。好像在假裝一切正常,著陸燈在不停地閃爍,但發動機的聲音卻泄露了秘密。在通常的低沉和空洞的聲音之外,如將近窒息的女妖般的聲嘶力竭越來越強——像在尖叫又像不斷地呼喊,嘈雜刺耳的噪音表明了連鋼筋鐵骨都無法承受的難以為繼的機械運轉,螺旋上升至頂點,危險地一再攀升,如同露天遊樂場里粗劣的過山車的噪音一般——危機近在咫尺。
貝羅安走向音響,想換一個頻道,但西奧已經搶先拿起了飯桌上的遙控器,打開了爐灶旁邊的小電視,這台電視就是為了這種突發性的新聞而準備的。四點鐘新聞的片頭氣勢恢宏,合成音效很有讓神經緊繃的效果,電腦特技更是令人眼花繚亂,象徵著最新時事、科技飛躍和全球報道的五光十色的畫面接連閃現。終於那個和貝羅安同齡的方下頜的播報員開始播報過去一小時里所發生的重大事件,顯然飛機起火的故事還沒有闖入媒體的視線。截至此刻,它還只停留在一個不足為信的主觀印象階段。儘管如此,他們還是留意了其他的新聞提要。
「好好睡一覺吧。」貝羅安說。
「好的。」
「那倒是。」他大口地喝著水,「你覺得是聖戰組織的人乾的嗎?」
慣於審視自己思緒的他,常常為自己這種持續而扭曲的欣快症所困擾。或許在他熟睡的時候,體內的分子發生了化學事故,如同被打翻了的飲料托盤,促使多巴胺似的受體在細胞內激起一股強烈的反應;不然就是由於星期六的來臨,或者是過度的勞累產生了物極必反的效應,才導致了這種興奮。的確,過去的一周分外疲憊。昨日下班回來時家裡空無一人,他索性躺在浴缸里讀書,滿足於這種靜默。他正在讀的是達爾文的傳記,是他那過度愛好文學的女兒黛西寄給他的。據說和他接下來應該讀的康拉德的小說有關,儘管他還不知道何年何月才會去碰那本書——因為航海的題材,無論多麼富含哲理,都實在難以勾起他的興趣。幾年來,她常常批評他的無知已經到了驚世駭俗的地步,於是引導他接受文學教育,糾正他的低俗品位和麻木不仁。她的做法不無道理——貝羅安在高中畢業之後就直接進了醫學院,接著又成為像奴隸一般工作的普通醫師,再下來就是佔據了全部精力的神經外科的培訓,期間還穿插著擔當人父的責任——一晃十五年過去了,期間他幾乎沒碰過任何醫學之外的書籍。另一方面原因則在於他自認所目睹過的死亡、恐懼、勇氣和苦難已足以充實多部文學作品。儘管如此,他還是遵照了女兒的吩咐,接受了她列出的書單,尤其是自從她移居巴黎市郊去開始一段充滿未知數的生活之後,這已經成了他和女兒保持聯絡的一種方式。今晚將是她六個月以來第一次回家——導致他欣快症發作的又一誘因。
女兒黛西天生敏感聰慧,外表小巧玲瓏、白皙端莊。頗為難得的是身為一名胸懷遠志的研究生詩人,她卻能做到每天身穿職業套裙和整潔的白色襯衣,遠離酒精,並且在上午九點之前就進入最佳的工作狀態。他可愛的小公主,就這樣跳出了家庭的庇護,像成熟的巴黎女人一樣生活著,並且即將在五月份出版她的第一本詩集,不但不是經由某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出版商,而是將由位於女王廣場的一家享有盛名的出版公司來發行,他第一次切除動脈瘤的醫院就在該出版社的對面。就連她那恃才自傲的外公,也一改對現代詩歌的不屑一顧,從他所隱居的城堡給她發來了一封字跡凌亂的書信,經仔細辨認之後發現其內容居然充滿溢美之詞。對詩歌知之甚少的貝羅安一方面固然為女兒感到由衷的自豪,但同時又感傷於她詩中的那些愛情詩句,他難以想象女兒何以能對情感理解得如此透徹,還有那些對他所不認識的男人的身體的生動的描繪。那個勃起得像一把正在靠近「神秘玫瑰」的「興奮的噴壺」的傢伙究竟是誰?還有那個在洗澡的時候一邊往「兩腮的鬍子」上塗香波一邊「像卡羅素」一樣高唱的男人又是誰?他不得不抑制住內心的反感,因為這可不是對文學的正確態度。他努力想讓自己拋棄作為父親對女兒的保護欲,單純用文學的眼光去鑒賞這些詩歌。貝羅安已經對其中一首不那麼刺|激他神經但依然十分尖銳的詩歌產生了好感,其中一句寫道:「兇惡如鯊的根莖竟會孕育出溫柔似水的玫瑰?」這個手捧玫瑰的纖弱女兒已經很長時間不曾回家了,她的到來就如同是久旱過後的甘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