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二章

第二章

貝羅安在他的辦公室里聆聽了教授的講述,後來又曾在手術之後去他的病房裡和他聊過天。很幸運,那是個相當成功的手術。作為一個將要度過七十歲生日的老人,特勒伯有一副不同常人的外表:孩子般光滑的皮膚,長長的睫毛,仔細修剪過的黑色鬍子——當然是染過的。在伊拉克他從來沒有參与過政治,甚至可以說毫無興趣,所以拒絕加入社會復興黨,這可能正是他被捕的原因;同樣也有可能是因為他妻子的一個表親,儘管已經去世很久了,但曾經是一名共產黨員;要不就是因為另一個表親收到過一封從伊朗寄過來的信件,這封信是一個因被懷疑有伊朗血統而被驅逐出境的朋友寄來的;也有可能是因為一個侄女的丈夫為了在加拿大的教師工作而拒絕回國;再有一種可能就是教授本人的原因,他曾經為了協助考古挖掘而去過一次土耳其。教授對自己的被捕並沒有表示出特別的驚訝,他的妻子應該也不會。他們兩個人都曾有朋友,甚至每個人都有認識的人曾經被抓進去過,關上一段時間,也許會吃點苦頭,然後再被放出來。這些人會突然之間又冒出來重新上班,對自己的遭遇隻字不提,也沒人敢多問一句——周圍實在有太多的告密者,不當的好奇心會把自己也送進監獄。有些人躺在棺材里被送回來——任何人不許打開棺材。時常會聽說朋友或者熟人走訪醫院、警察局和政府部門這類地方,希望能打探到他們親人的消息。

貝羅安站在接球的位置,調整好自己的呼吸,準備實施簡單的策略:其實沒有什麼神秘之處,他只要在球打到邊牆之前擊中它,然後再闖進中央的T形區來個高球——就這麼簡單!該是折騰折騰施特勞斯的時候了。
貝羅安認為他已經對巴克斯特有了一定的了解,從而清楚地知道自己還是馬上離開的好。他擺脫了奈傑爾和納克的夾擊,轉身走向他的車子,「我是不會給你們現金的,」貝羅安表示拒絕,「我只會給你們我詳細的保險條款,如果你們不想也給我你們的,沒關係,我只要記下你們的車牌號就夠了,我要走了。」然後他又加上一句,儘管不是真的,「我要去參加一個重要的會議,馬上要遲到了。」
施特勞斯明白他的意思,沖他扮了個鬼臉,舉起手示意再見,兩個男人從這裏各奔東西。
「進行一些鍛煉,外加藥物治療。」
車子的移動又再次勾起了他的思緒,他頃刻間又回到了之前沒有想完的理由,也就是造成他這種精神狀態的最根本、最直接的原因。當人在自省的時候,一秒鐘可以感覺像一世紀那麼漫長,足以讓貝羅安找出令他不安的因素,至少足以讓他發現,或者說感覺到,暫且不去考慮如何用語言來表述這種感受,而先承認真正讓他感到煩悶的是當今世界的現狀,那些遊行示威者不過是提醒了他而已。也許今天的世界已經從根本上發生了改變,面對這種變革人們手足無措,尤其是美國人無法很好地接受。在世界的某個角落,有些人在有意識、有秩序地組織起來,企圖殺掉像貝羅安這樣的人,以及他的家人和朋友,來證明自己的某種信念。預期的死亡率早已是確定無疑的事實;可能在這座城市裡,在相同的人口基數下,死亡率卻要更高一點。是不是他過於恐懼以至於無法面對這樣的事實?他無法清楚地思考。對這類情況貝羅安起初的反應往往是不甚在意,但接著又不由自主地多想。這是一種語言成型之前的狀態,語言學家稱之為心靈語言。幾乎不具備語言的特徵,它更像是令人迷惑的圖形組成的矩陣,將所要表達的思想凝固、壓縮在一秒之內,把它和獨特的精神樣式牢牢地結合熔鑄在一起,這本身更像一種色彩,慘淡的黃色。即使是天才的詩人,想要把這濃縮的感覺表達出來,也要動用上百個詞語,花去好幾分鐘的時間才能描述。因此當貝羅安用左眼的餘光看到一道紅色的影子一掠而過的時候,就像失眠時印在他視網膜上的形狀一樣,一種思想便形成了,一個全新的思想,但又是完全自我的,獨立於公共的世界之外。
於是,伴隨著一聲壓抑的嘆息,貝羅安開了球。由於他已經黔驢技窮了,所以又回到高偏球的老伎倆上。事實上,在他擊球的那一刻,他就知道這是一個近乎完美的球,在高空劃了一條弧線,準備徑直落向邊角。但是正處在異常亢奮狀態中的施特勞斯竟然做出了一個非同尋常的舉動,在短暫的助跑之後,然後縱身一跳,躍起兩三英尺,高舉著球拍,他那健壯、肌肉豐|滿的後背彎成一個完美的拱形,露出雪白的牙齒,頭用力向後仰,左臂舉得高高地以保持身體平衡,就在球要到達它拋物線的最高點時正好夠到了它,用一個揮鞭子似的反手扣球,將球擊落下來,直擊前牆,離下面的響板還不到一英寸的距離——多麼漂亮、絕妙而又無法抵禦的一擊啊!貝羅安幾乎沒有挪動自己的腳步,脫口叫出來:「太不可思議了!」一眨眼的工夫,他的對手便將發球權奪了回去,現場再一次陷入劍拔弩張的緊張之中,勝利的慾望又再次在貝羅安心中燃起。
這就是結果。
「你願意告訴我你的醫生是誰嗎?」
貝羅安站在那裡,面對著他們,這裡是一個由白色的磚牆圍成的角落,從這裏看不到遊行的隊伍。封閉的空間放大了他們粗重的呼吸聲。奈傑爾一把揪住貝羅安的羊毛外套,另一隻手伸到裏面摸出他鼓鼓的錢包,錢包就放在裏面拉上拉鏈的口袋裡。
「我在福克斯通長大。」
「他們不太喜歡你的首相,但是,天啊,他們簡直是他媽的痛恨我的總統!」
乍一看,他的車子好像毫髮無傷。後視鏡完好無缺,側面也沒有碰撞的凹陷痕迹;更令人吃驚的是,銀色的車漆竟然也是光潔如新。貝羅安又彎下腰換個角度看看,也是一樣。他又伸開五指,用手掌輕輕地撫過車體,很像是知道自己在幹什麼似的,但還是什麼也沒有發現——簡直是完璧無瑕。貝羅安立刻敏感地意識到,這好像讓他陷入了一種不利的位置,他失去了可以發怒的理由。即使確實有損壞的話,也是隱形的,應該在前面的兩個車輪之間。
他們把球拍放進盒子里,挎在肩上。穿過白牆紅線的刺眼的走廊,遠離比賽的規則,他們向可口可樂售貨機走去。施特勞斯為自己買了一聽,貝羅安沒要。只有美國人才會已經成年了還這麼喜歡喝這麼甜的飲料。
「他在說什麼,巴克斯特?」
「你這堆狗屎!」巴克斯特一邊大罵,一邊推搡貝羅安的前胸,「你想耍我,讓我在那兩個傢伙面前出醜,你以為我怕你?去你媽的吧,我要把他們叫回來!」
「他感冒了沒來,貝羅安先生。」
正當他驚訝地返身面對巴克斯特的一瞬間,他看到有東西正飛速地撲向自己,貝羅安的意識中還殘留著一個醫生的診斷,仍然以為面前的這個人只是缺乏自控能力,精神不穩定,脾氣暴躁,就像伽馬氨基丁酸水平過低,神經元細胞出現裂紋一樣。這種癥狀是由於多巴胺和側面的梅毒螺旋體當中的兩種酶缺失——谷氨酸脫羧酶和膽鹼乙酰轉移酶。人類的很多行為都可以在分子的複雜狀態下得到解釋。有誰會想到如果人體里有過度或者不足的神經傳導素就可能會損害到一個人的愛情、友誼和所有對快樂的希望?當人們從自身的感覺上尋找出路的時候,又有誰會想到要從生化酶和氨基酸上尋找道德和倫理的根源?人們還普遍以為這些都是外來因素造成的。黛西在牛津大學讀二年級的時候,因為受了一位教師的英俊外表的迷惑,而企圖說服父親瘋狂是社會造成的惡果,是富人壓迫窮人的方式——對於這一點可能貝羅安的理解是錯誤的。父女之間為此進行了激烈的爭論,結果以貝羅安設的一個圈套告終,那就是他承諾要帶她去封閉的精神病院親身經歷一下。黛西毫不猶豫地答應前往,結果果然這件事情很快就被她忘到腦後去了。
貝羅安無論如何不能認同他的這種言論,只能反覆地嘟囔著:「你的位置差遠了。」
「你是對的,錯在我。我很抱歉,你準備好了嗎?」
他對自己說出的話很是吃驚,這矯飾而又過時的「著實」兩個字不是他常用的措辭。之所以用了這個字眼為的是要表明一種堅定——他絕不屈從於街頭語言,他要義正詞嚴地表達自己的看法。
「不要再讓我讀什麼會魔法的侏儒鼓手的故事了,」貝羅安在給黛西的信中發出這樣的請求,當然這是在他詳盡地闡述了自己的觀點之後,「拜託,我不想再看什麼鬼魂、天使、魔鬼或者變形人的故事了,如果什麼事情都可能發生的話,什麼也都沒有意義了。我實在覺得這種作品很低俗。」
「好吧,你的家鄉是哪裡?」
他回到自己的球場外面,直到施特勞斯出來,貝羅安心中的那份忐忑不安還是絲毫沒有消散。施特勞斯在臉盆里洗臉的時候把他兩個寬厚的肩膀都弄濕了,他又恢復了平日的幽默。
貝羅安很熟悉病人的這種衝動,即使只有一線微弱的希望,他們也要追問到底。倘若真有藥物可以治療,那巴克斯特和他的醫生不可能不知道。但是巴克斯特還是想問個明白,不放過任何一絲希望,他寄希望于有人有可能知道一些他尚不知曉的訊息,沒準兒在過去的一個星期有了新進展也說不定。當科學的方法已經山窮水盡的時候,總會有坑蒙拐騙的人守候在一旁等著兜售什麼包治百病的靈丹妙藥。在巴克斯特身後,貝羅安看到奈傑爾和納克已經不再倚在車子上了,而是在車子的前面來回溜達,指著街的盡頭,眉飛色舞地談論著什麼。
「我是醫生,有沒有人告訴過你你的病最後會發展到什麼地步?你願不願意聽我的診斷?」
如果不是因為結識了特勒伯教授併為他切除過大腦動脈瘤的話,貝羅安可能已經加入到遊行中去了,至少在精神上他會贊同他們,但現在無論任何情況都不可能改變他去打球的計劃。在和特勒伯教授談過之後的幾個月里,貝羅安忍不住查閱了有關伊拉克政權的資料。他還了解了發人深省的斯大林的故事,以及薩達姆如何依靠家族紐帶和民族忠誠來維繫政權,並把宮殿像禮物一樣的作為獎勵。貝羅安也熟知了發生在伊拉克南部和北部的那些令人髮指的種族滅絕、人種大清洗、龐大的告密組織、匪夷所思的酷刑,還有薩達姆喜歡事事親為的嗜好,以及被載入法律的各種奇怪的懲罰方式——例如在人身上打下烙印和切斷肢體。不難理解,貝羅安更關注那些拒絕施行這種斷肢懲罰的外科醫生所遭受到的待遇。貝羅安得出一個結論,在那個國家罪惡得以前所未有地囂張,而且變得更加系統化,更加富有創造性。特勒伯教授說的沒錯,那真的是一個恐怖之地。貝羅安也讀了馬克亞的著名作品,不難得出結論,薩達姆政策的核心就是恐怖主義。
納克興奮地附和說:「那邊有個自動提款機!」
「我為什麼要那麼做?」
微弱的噼啪聲從遊行隊伍那裡傳來,好像石子在瓶子里搖晃發出的聲音。巴克斯特的眼睛盯著地面,貝羅安把他的沉默當作默認。
貝羅安,差不多比巴克斯特高了一英尺,可此刻卻在想萬一打起架來,他覺得首先得保護好他胯|下的要害。但這是一個荒謬的想法,他自從八歲開始就沒有和別人徒手打過架,更何況現在是三對一,他決不能讓這種情況發生。
施特勞斯說:「這不違反規則。」然後又加上一句,「聽我說,貝羅安,上次我這麼做的時候我可給你道了歉。」
「好了。」貝羅安聽到巴克斯特說,像是在給他的同伴下命令。
「去他媽的!這次比賽勝負純屬偶然,是我們最棒的比賽之一。」
他們在一起工作已經六年了。在貝羅安看來,醫院的成功要歸功於施特勞斯。當手術遇到麻煩時,施特勞斯就會表現得尤其平靜。比如說,如果貝羅安不得不暫時阻斷一根主要血管的血液流通以便進行手術的時候,施特勞斯總是用他那令人安定的聲音提醒他控制好時間:「你還有一分鐘的時間,頭兒,然後就必須恢復循環。」在極少數特別糟糕的情況下,當局面已經不可挽回的時候,施特勞斯便會在事後找到一個人靜靜地愣在走廊里的貝羅安,把手放在他的肩膀上,輕輕地一捏然後說:「好吧,貝羅安,在你把自己釘死在十字架上之前,先讓我們好好談談。」這不是一個麻醉師,尤其是一個顧問醫師,該對一名外科醫生講話的口氣。因此,施特勞斯難免樹立了超出常規的仇敵隊伍。有時開會的時候,貝羅安不得不為他的這位朋友的無比寬闊的後背充當擋箭牌,抵住來自多位同僚的對施特勞斯的抨擊。時不時地貝羅安會發現自己對施特勞斯說出諸如此類的話:「我不管你怎麼想,但對這個人一定要客氣,別忘了我們明年的投資還要靠他呢。」
「沒有人跟你提起過亨廷頓舞蹈症?」
於是他們重新再賽一局,貝羅安再次發球,正如他猜測的那樣,他丟了這一分,還沒等他回過神來,他又丟了三分,一切都結束了,他輸了,他回到球場的邊角,撿起自己的錢包、手機、鑰匙和手錶。在球場外面,貝羅安套上外褲,繫緊腰帶,戴上手錶,套上毛衣,又穿上他的外套。現在他依然很在意剛剛的失敗,但已經不如兩分鐘以前那麼強烈了。他轉向正從球場里出來的施特勞斯。
黛西回信說:「再看一遍你的《包法利夫人》。」接著附了幾個供查考的頁數,「福樓拜特別警告世人要提防『像你這樣的人』。」最後的六個字下面畫了重重的橫線。
但是這些話都湮沒在了一個聲音里,是憤怒的大喊聲。
巴克斯特把那個損壞的後視鏡塞到納克手裡,「回車裡等著去。」
「你在開玩笑嗎?」
貝羅安說:「施特勞斯,比賽結束了。我三勝兩負。」
被關押的人里也有安全局的官員和警察。伊拉克國內各種保密機構林立,之間存在著激烈的競爭,所有特工都不得不賣力地工作以示忠誠,否則這個機構都可能會受到懷疑。刑訊是家常便飯——特勒伯和他的同伴們在監獄里時常聽到痛苦的尖叫,而且早晚會輪到自己。鞭打、電擊、雞|奸、溺水、抽打腳底板,無所不用。每一個人,上自政府要員,下到清潔工人,都無時無刻不生活在一片緊張和恐怖之中。貝羅安看過教授臀部和大腿上的疤痕,看來像是用類似於荊棘條的東西抽打的結果。把教授打成這樣的人和教授並無冤讎,他之所以這樣賣力只不過是在履行職責——因為他們也懼怕他們的上司。那個人也在同樣為自己的處境而恐慌不安,或者說在為他未來的自由擔心,因為去年曾經逃跑過一個犯人。
顯然自從貝羅安早前離開廚房以後就再也沒人來過,桌子上還留著他的杯子,還有西奧喝完的礦泉水瓶子,旁邊是電視機的遙控器。這種情景有時真有點不可思議,人去樓空,再回來,一切還是從前的樣子。這種僵硬的沒有生命的忠誠,有時讓人寬慰,但有時則讓人不安。貝羅安拿起遙控器,打開了電視機,卻將聲音關掉——九點鐘的新聞還有幾分鐘才開始——貝羅安開始燒水。一個簡單的水壺歷經了多少次的技術改進才有了今天的近乎完美:渾圓的壺身增大了容積,塑料的外殼確保了安全,寬大的壺嘴使注水更加方便,小巧扁平的底座提供了電力的來源。貝羅安從來不曾覺得老式水壺難用——包括那很難卸下的錫質壺蓋,壺身上巨大的黑洞似的電插口,等著電擊任何沒有擦乾手的人。不過有人對水壺的設計仔細地進行了研究,因此如今那種古老的設備已不再為人所用了。這些彷彿都是為了要提醒世人:並非所有事物都在每況愈下。
「住在我爸爸那座老房子里,肯特師鎮。」
他們回頭看了一眼,納克異常興奮地沖他做了一個污辱的手勢。他們兩個一邊繼續往前走,奈傑爾又蔑視地沖他做了一個全身無力的姿勢。當頭兒的優柔寡斷,手下人就當逃兵了,真是羞辱到家了。貝羅安也看到了自己逃離的機會,他穿過人行道,走到大路上,繞到他的汽車旁,鑰匙還插著。當他發動引擎的時候,在後視鏡里看到巴克斯特正因為兩邊的離去而氣得發抖,沖兩邊大叫著。貝羅安佯裝不急不忙地向前開——為了尊嚴和驕傲——他不想顯出急於逃命的樣子。保險的事情已經不存在了,他現在很吃驚自己剛剛把它想得那麼重要。他看到球拍還在旁邊的座位上,該是遠離的時候了,也許他還有可能趕上他的球賽。
他這麼說彷彿在向貝羅安發出挑戰,又像在要求貝羅安回報他之前的寬恕;他讓貝羅安免於挨打,作為答謝他必須給他一個樂觀的理由,能治愈更好。巴克斯特想要證明他的醫生搞錯了。
「巴克斯特先生?」
特勒伯被關押的監獄臭氣熏天,因為不能通風——六十平方英尺的空間里塞進了二十五個人。當被問到那些都是什麼人的時候,教授憂鬱地笑了笑。他們並不是如人們所推測的那樣是普通的罪犯外加幾個知識分子,而主要是極其普通的平民百姓,之所以被關到那裡,往往只是因為汽車沒有牌照;或者不巧和一個當官的人吵了一架,還有的是因為他們的孩子在學校里被哄騙而說出了他們的父母曾在餐桌上說過關於薩達姆的不當言論;或者在被網羅的時候拒絕加入社會復興黨;另外一種常見的罪名就是有某個家庭成員在部隊里當了逃兵。
好像是為了讓貝羅安更確定他的判斷,巴克斯特把整個身子都轉向貝羅安,溫和地說:「一群可惡的烏合之眾,居然還要為他們憎恨的國家說好話。」
施特勞斯是貝羅安認識的唯一的一位犧牲了豐厚的工資和舒適的工作條件而來到英國工作的美國醫生。他說他更喜歡這裏的醫療體制,他還愛上了一個英國女人,並和她一起生了三個孩子,然後又離了婚,娶了另外一個和前一個女人長得差不多只是年輕十二歲的英國女人,又和她生下兩個孩子——都還在蹣跚學步,第三個孩子又即將誕生。但他對公費醫療制度的尊重和對孩子的喜愛沒能讓他成為推進和平事業聯盟中的一員。貝羅安發現可能發動的戰爭並沒有像預期的那樣讓人們產生分歧,簡單地把存在的觀點分為幾類並不合理。據施特勞斯看來,整個事情一目了然:一個開放的社會以怎樣的姿態來處理新的世界格局將決定著它在未來是否還能夠保持開放。施特勞斯本人是一個直來直去的個性,沒有耐心聽人大談什麼外交政策、大規模殺傷性武器、核查小組和是否與基地組織有瓜葛這類話題。伊拉克是個混亂的國家,是恐怖分子的天然盟友,註定有一天會給人類帶來災難,不如藉著美國軍隊在阿富汗取得勝利的東風,趁早剷除。但施特勞斯強調,他所謂的剷除指的是給予伊拉克人民自由和民主。美國必須彌補他們先前的災難性的政策帶給伊拉克的破壞——退一萬步講,美國欠伊拉克人民的。每次聽過施特勞斯的言論之後,貝羅安都感覺自己要改旗易幟主張反戰了。
可是車已經買了幾個月了,貝羅安還是有種罪惡感,極少用第四檔,不但不好意思超車,還總是主動給別的車讓路,尤其是遇到便宜的車子時,他總是小心翼翼地不和他們搶道。他的這個心病最終在一次去蘇格蘭西北釣魚的旅行中被施特勞斯治好了。在一望無際的公路的誘惑和施特勞斯的過度的興奮的感染下,貝羅安終於接受了他是這部車子的擁有者,是它的主人這一事實。事實上私下裡他一直都認為自己車開得不錯:就像在手術室里,一樣的沉穩、一樣的細心、一樣的遊刃有餘。他和施特勞斯在托里登附近的溪流里釣棕色的鮭魚。那是一個多雨的下午,貝羅安一面向水裡拋撒魚鉤,一面回頭眺望一百碼外的車子,它正佇立在一個斜坡之上,背景是白樺林、石南花叢和風雨欲來的陰沉天空——簡直就是渾然天成的廣告鏡頭——貝羅安心頭第一次湧起溫柔的擁有的幸福感。人有可能也有權利去愛戀一個沒有生命的東西,那時那刻正是這種喜愛的巔峰,因為從那之後,他的感覺漸漸平靜成為一種溫和的、偶爾的欣賞。有時候,駕駛會給他帶來一種朦朧的滿足感,但其餘的時間里他幾乎很少留意它的存在。就像它的設計者所預期和承諾的那樣,人車已成一體。
此情此景帶有一種單純的英式瘋狂。一身壁球裝扮的貝羅安,想象自己就是薩達姆,正站在巴格達政府大樓的某個陽台上,心滿意足地檢閱著下面的群眾:西方民主制度下善良選民斷不可能允許他們的政府入侵別人的國家。然而薩達姆判斷錯了,至少有一件事貝羅安是確信無疑的,那就是這場戰爭已經在所難免,無論聯合國同不同意。軍隊已經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自從貝羅安為一位伊拉克古代史的教授治療過動脈瘤之後,尤其是親眼目睹了酷刑在他身上所留下的疤痕,並了解了他的凄慘遭遇之後,他對於這場即將爆發的入侵的看法就發生了變化,開始感到迷茫和不確定。米瑞·特勒伯是一位年逾六旬的老人,身材矮小到幾乎像個女孩子,臉上總掛著緊張不安的笑,這種咯咯傻笑的習慣或許是牢獄之災留下的後遺症。他是倫敦大學的哲學博士,所以能講一口流利https://read•99csw.com的英語。他的研究領域是閃族人文化,在巴格達的大學里教授這門學科長達二十多年,曾參与過幼發拉底河地區的多項考古研究。他是在一九九四年一個冬日的下午被捕的,就在他要進去授課的教室門外。他的學生們全都在教室里等候著他的到來,因此沒有人看到外面發生的一幕。三個男人向他出示了安全部門的委派證明,然後請他跟他們到車上去。在車上他們給他銬上了手銬,也就是從那一刻起他的酷刑便開始了。手銬銬得那麼緊,長達十六個小時,以至於當手銬打開的時候,除了疼痛,他已經沒有了任何感覺,他的兩條胳膊都遭受了永久性的損傷。在接下來的十個月里,他反覆輾轉于伊拉克中部的多個監獄之間。他根本不明白這種轉移背後的意義,也沒有任何途徑能讓他的妻子知道他還活著。甚至直到他被釋放的那一天,他仍然不知道指控他的是什麼罪名。
這下貝羅安明白了,只有一頓痛打才能挽回他們的面子。這和保險索賠一樣,他將面對灰暗冗長的手續。他要痛上好幾個星期才能康復,也許這還是比較樂觀的想法。巴克斯特盯著貝羅安,想要把目光移開,他就得轉動他整個笨重的頭。巴克斯特的臉因為輕微的抽|動而生動了很多,但這種抖動並沒有形成任何表情。這種肌肉不停的抖動總有一天——這是貝羅安思考後得出的結論——會惡化成手足徐動症,患這種病症的人將遭受不自覺的、不受控制的抖動的折磨。
和他的某些同事不同的是——那些神經外科狂人——貝羅安總是盡量迴避和人正面衝突。他不是那種咄咄逼人的類型,但是在經歷了人生的風風雨雨之後,尤其是多年臨床行醫的磨礪,讓他漸漸失去了起初的多愁善感,變得愈發剛硬。每天面對著患者、見習醫生,新近又被剝奪了管理的許可權,在過去的二十年裡他曾無數次面對艱難的局面,迫使他不得不奮起捍衛自己的領地,為自己辯解,用自己的冷靜來化解對方的衝動。幾乎每件事都是利益攸關的大事——對同事來說,自己要考慮上下級關係、他們的面子,或者是否浪費醫院的資源;對患者來說,他要考慮他們的身體是否會受到影響;對患者的親屬來說,他要考慮他們是否會因此而喪失親密的愛人或者子女——這些都遠比一輛被刮碰的汽車重要得多。尤其凡是涉及患者的事情,都具有一種純潔和無辜的成分;每一件事情都回歸到了人類存在的根本——記憶、視力、辨認面孔的能力、慢性的疼痛、活動的能力,甚至是自我的意識。這一切事情發生的背景正是鮮為人知的醫藥科學的進步、醫學創造的奇迹、由此激發的信仰,但同時也暴露了人類知識的不足,例如雖然日漸減少、但依然普遍存在的對大腦和意識的極其有限的了解,尤其是二者之間的關係。在多數情況下取得了成功的開顱手術其實還處在一個嶄新的探索階段,失敗是在所難免的,每當這樣的時刻降臨,他都不得不在辦公室里和患者的家屬攤牌,這種時候沒有人再會刻意地考慮該怎樣表現、該如何表達,也再沒有人會在乎旁人的眼光,有的只是一味地對痛苦的宣洩。
貝羅安很想笑一笑,但是嘴巴很乾,嘴唇不肯輕易地露出牙齒。「那是我在迷惑你,那樣你就會被調離,沒法反擊我的進攻。」
「我是醫生。」
「安德莉亞的情況怎麼樣?」

挨打的危機已經過去了,貝羅安感到自己的勇氣又回來了。這個小小的火災出口成了他的診療室。他又恢復了日常的身份,重拾自信的專家語調,他問道:「你看過病了嗎?」
貝羅安在兩條路的交叉路口停了下來。沒錯,警察的確是朝他走來,並回頭瞥了一眼遊行示威者,臉上露出包容的微笑,暗示換作他是決策者,早就下令轟炸包括伊拉克在內的某些國家了。坐在方向盤後面的貝羅安本打算回報給他一個他自認儒雅的笑不露齒的微笑,但這時發生了兩件事,幾乎是同時發生的。在這名巡警的身後,在街道的盡頭,三個男子,其中兩個身材魁梧,另外一個短小粗壯,身穿黑衣,急急忙忙地從一家名叫留蘭香犀牛的艷舞俱樂部里跑出來,踉踉蹌蹌地想跑又假裝只是在走。當他們跑到街道的拐角處,就是貝羅安想要開上的那條街時,他們再無顧忌,一起沖向停在旁邊的一輛汽車,那個矮胖的傢伙跑在最後。
但是施特勞斯很清楚該怎麼辦,他進一步挑起事端,「貝羅安,當時你是面向前方,你不可能看到從后牆上反彈過來的球,我能看到是因為我正朝那裡走,這就是問題的癥結。你能說我是在撒謊嗎?」
施特勞斯走開,走到發球區那裡,把剛才的一幕重新演示給貝羅安看。他想把結果按照他的願望改寫,他說:「我以為你會打低球到你右邊呢。」
「你真是麻木,」黛西回了一張明信片責備他,「你就像葛擂硬一樣頑固不靈,要知道你讀的是文學著作,不是物理教材。」
「你小子真不賴,我為剛才的爭吵道歉。」
貝羅安本已降下來的脈搏聽到譴責馬上又加速跳動起來——驟然燃起的怒氣就像加快的心跳,給已經心律不齊的心臟又添打擊。他還有事要做,他需要開車去水產店買魚,然後回家、洗澡、再出來、再回家——做飯、開瓶酒、迎接他的女兒和岳父,讓他們重新和好。更重要的是,他奪回了屬於他的東西——他在失利的情況下連扳三局贏得了比賽,足以證明他近來幾乎已經遺忘掉了的一種本性。但現在他的對手想要把它偷走,或者企圖否認它。他把球拍靠在那個他存放自己貴重物品的邊角里,也是在向施特勞斯表示比賽已經結束了。但球場的另一邊,施特勞斯仍然固執地站在發球區里。以前他們之間從來沒有發生過這種事情,該不會是因為其他什麼問題吧?施特勞斯同情地看著貝羅安,嘴角上翹似笑非笑——完全是一種為了堅持自己的觀點而刻意擺出來的表情。貝羅安彷彿看到自己——這樣想著的時候,他的脈搏跳動又加快了——向施特勞斯衝過去,照著那張得意洋洋的臉快速地反手一掌。也許他應該聳一聳肩,離開球場,但他的勝利如果沒有對手的認可就毫無意義。然而除了幻想將對方說服之外,在沒有裁判、沒有中間人的情況下,他們怎麼能夠達成共識呢?
巴克斯特朝著他們走的方向小跑了幾步,大聲地叫他們:「哎!」
巴克斯特不看貝羅安。他扭著肩膀焦慮地站在那裡,就像一個賭氣的孩子等著人來哄,不肯採取主動。這是很多神經退化性疾病的共同癥狀——即突然從一種情緒轉變為另一種情緒,而自己卻意識不到,或者不記得有這回事,也不理會別人會怎麼想。
已經有半分鐘的時間,他們誰也沒有說話,貝羅安攤開手,用和施特勞斯的表情同樣矯揉造作的語調說:「我不知道怎麼辦,施特勞斯,我只知道我打出了致勝球。」
貝羅安關上電視,選擇了一隻高腳凳坐下,一手端著咖啡一手拿起電話。在開始享受周六之前,他得先給醫院打個電話。他撥叫了重症監護室,並要求值班的護士接電話。當有人去叫值班護士的時候,貝羅安透過電話又聽到醫院里那熟悉的低聲細語,他辨認出其中一個是運送工的聲音,聽筒里還傳來一本書或是文件夾被人「啪」的一聲放在桌上的聲響。
「閉上你的臭嘴!」
儘管巴克斯特視力有缺陷,再加上他的舞蹈症讓他不停地肢體抽|動,他直指貝羅安心髒的拳頭還是那麼迅速和兇猛,貝羅安儘管閃躲了一下,但拳頭還是打中了他的前胸。他覺得有一股尖銳的刺|激,一波強烈的震蕩,使他的血壓驟然上升,震蕩帶來的疼痛並不比電擊造成麻木的疼痛和冷顫更強烈,貝羅安眼前一片空白。
這句話讓巴克斯特轉過身來,他努力地調動著頭的角度,好讓這個更高大的人的形象落在自己的視線之內,本該是敏銳的目光,現在卻顯露出一絲沮喪。其實任何人都沒辦法挽救一個已經被破壞了的掃視系統,一般來說,對這種病根本沒有有效的治療辦法,除了遏制後代遺傳之外。但是這一刻,貝羅安從巴克斯特激動的表情中看出他急切地想了解更多的信息,想要看到希望,甚至能和人談談的機會也好。
施特勞斯是一個強壯結實而又講求實際的人,身材迷人、精力充沛、直率爽朗——雖然在他的一些英國同事看來,有點過於直言不諱。他三十歲的時候就已經完全謝頂了。每天鍛煉至少一個小時,看起來活像一個摔跤手。每當他在麻醉室里圍著病人忙個不停,為他們進入麻醉狀態做準備的時候,病人一看到他前臂上鼓起的肌肉、粗壯的脖子和寬厚的肩膀,聽到他簡潔明了而又毫不矯揉造作的話語,便會完全安下心來。緊張的病人會相信這個敦實的美國人一定將盡一切努力來為他們免除痛楚。
「人人都憎恨這樣的生活,」特勒伯告訴貝羅安,「要知道,是恐懼將這個國家維繫在一起,整個體制都是在依靠恐懼而運轉,沒有人知道該如何制止這種局面。現在美國人要來了,也許他們動機不純,但至少可以趕走薩達姆和他的社會復興主義者們。如果能實現的話,我的醫生朋友,我將在倫敦最好的伊拉克飯店裡請你大吃一頓。」
貝羅安說:「你看過下星期的手術安排了嗎?又是很繁重。」
巴克斯特的手很大,貝羅安的手好像還要大一點,但是兩個人都沒有要展示手勁的意思。他們只是輕輕地、禮節性地握了握手。巴克斯特是那種毛孔中都散發出煙味的人,分泌著一種來自煙草的油脂。大蒜在某些人身上也有類似的效果,也許和他們的腎臟有關。他是個毛躁的年輕人,長著一張小臉,眉毛濃密,棕黑色的頭髮理得很短,緊貼頭皮。嘴巴寬寬大大的,下巴上颳得綠青的鬍子痕迹,看上去更像動物的嘴。向下耷拉的肩膀,讓他長得更像猿猴。T字形的上半身顯示他曾經認真鍛煉過,也許是為了彌補身高上的不足。身上穿的是一件六十年代風格的西服——緊身、大翻領、不帶褲線的褲子掛在胯骨上——外套上只有一個紐扣,綳得有點緊。雙頭肌附近的衣服也很緊繃。他半轉身,扭過去一會兒,然後又轉回來,表現得極度沒有耐心,好像身體內有巨大的能量等待發泄出來一樣,他可能馬上就要出擊了。貝羅安閱讀過一些有關現代社會暴力的文字。並非總是如病理學認為的那樣:只有利己主義者才會相信使用暴力是合理的行為。持有像托馬斯·霍布斯這樣觀點的策略家和激進的犯罪學家層出不窮。用著名的「群眾力量」去轄制那些蠻橫之徒和惡棍,同時也讓普通的大眾保持對統治者的敬畏——這其實是一種統治武器,賦予了獨裁者合法動用暴力的權力。但是像毒販子和拉皮條的這類惡人往往逍遙於法律之外,他們不太可能在碰到麻煩的時候求助於警方,他們會用自己的方式解決糾紛。
「是的,那個老人和她的星細胞瘤。她不太可能活下來,不是嗎?」
「我喜歡那個孩子,」施特勞斯說,「她讓我想到自己在她這個年齡的樣子,處處惹人嫌。她能言善辯,沒準兒有一天會很有出息。」
這是他們第一次通過書信來爭論問題。貝羅安回信寫道:「這話應該說給你的福樓拜和托爾斯泰聽聽,他們筆下可沒人是長了翅膀的。」
「引流量仍在五厘米左右,我正在考慮送她回普通病房。」
「是的,但不是因為你,只不過你的抵賴成了導火索。」
貝羅安差點放聲大笑——他趕緊用咳嗽來掩飾這種衝動。他不是幸災樂禍或是洋洋自得——現在還為時太早,這不過是一種被尊重的愉悅、一種同情的歡樂。他覺得想笑是因為他十分清楚施特勞斯現在的感覺:貝羅安太熟悉那種由憤怒和無奈所帶來的情緒低落的惡性循環,以及無法控制的自我厭棄。在另一個人身上認出不完美的自己的翻版是一件饒有趣味的事情。他知道自己的球路是多麼讓人討厭,換了他自己也一樣無法抵擋。但是施特勞斯佔上風的時候從不手軟,而貝羅安現在確實需要得分,所以他再接再厲,繼續讓球從他對手的頭上掠過,聲東擊西,不費吹灰之力,九比零。
「看來你熟知醫學方面的進展。」
貝羅安說:「我指的是用藥減輕你的疼痛,阻止你身體失去平衡,減少顫抖,緩解抑鬱的情緒。」

貝羅安說:「你跑到前面幹什麼?」
以前他們也有過這種激烈的角逐——拚死地、瘋狂地,但同時又是滑稽地,就像真正的比賽在於誰先憋不住笑出聲來。但這次不同,這次一點也不好笑,而是漫長的、極度消耗體力的。他們這個年齡的心臟無法長時間地承受每分鐘跳動一百八十次,要不了多久便會有人疲憊或者癱倒。在這場沒有觀眾、業餘的、友誼性質的比賽中,兩個人都抱有一種強烈的得分意識。儘管其中一人已經為剛才的爭執道了歉,但是不和諧的氣氛依然沒有散去。施特勞斯一定猜測貝羅安在更衣室里給自己打了氣,如果他能挫敗貝羅安的反攻,就可以立刻擊垮他的士氣,自己一舉拿下最後的三局比賽。而對於貝羅安來說,比賽的規則是最主要的障礙,他必須先贏得發球權才能夠得分。
正如他所料想的,後面的車裡有三個人影在晃動。他知道自己容易貿然下結論,於是他先仔細地觀察了一下。據他所知,光顧艷舞俱樂部並不違法。但是倘若這三個人是從維康基金會或者大英圖書館這樣的地方跑出來的,哪怕是一副鬼鬼祟祟的模樣,貝羅安也一定早就從車裡走出來了。看他們之前行色匆匆的樣子,此刻極有可能感覺比貝羅安更急躁。他們所開的那輛車是德國寶馬五種系列車型之一,像這種車,貝羅安想不出有什麼理由來把它和犯罪或毒品交易聯繫在一起。但是他們不是一個人,而是三個。最矮的一個坐在副駕駛的位置上,貝羅安看到他正打開車門,司機緊接著也鑽了出來,然後後面的車門才打開。貝羅安可不想一會兒坐在車裡和他們對話,於是也下了車。但這短短半分鐘的遲疑,已經讓局面蒙上了一層鬥智斗勇的氣氛,貝羅安已經權衡了眼前的局勢。那三個人也同樣為了他們自己的理由而經過了一番躊躇和討論才從車裡走出來。有一點很重要的,貝羅安提醒自己要牢記,那就是他沒有做錯什麼,他有充分的理由可以向對方發火,但他同時也必須克制。這樣想著,他繞到了車子的前面。這兩種自相矛盾的情緒讓他感到更加不知所措,於是貝羅安決定最好還是走一步看一步,沒有必要一開始就陷入制定原則的麻煩中去。他服從自己的直覺,暫時忽略這三個人,背對著他們,繞過車頭,去察看碰壞的那一邊。但是即使是當他站在那裡,手掐著腰,擺出一副理直氣壯的憤怒的姿勢的時候,他也沒有停止用眼角的餘光去觀察這三個人一起慢慢地向自己逼近。

但是一些細枝末節仍會在貝羅安心底激起特別的悸動,例如發動機的聲音靜得幾乎細不可聞,轉速計算器是引擎正在工作的唯一證明。貝羅安打開收音機,裏面傳出經久不息而又富有節奏的熱烈掌聲。他小心地將車開出,車庫的閘門在他的身後應聲關閉,他慢慢地倒出院子,先左轉,然後開上沃倫大街。他的壁球俱樂部就坐落在亨特利大街,是由一箇舊的養老院改建的——一點也不遠,但他之所以開車來,是因為等一會兒他還有其他事情要辦。說來有些慚愧,但貝羅安更喜歡坐在車裡觀賞這座城市,呼吸著經過過濾的潔凈空氣,聆聽著高保真的車內音響將音樂的震撼詮釋得淋漓盡致——《舒伯特三重奏》使得他正在穿越的這條狹窄的街道也顯得高貴起來。他向南穿過了兩個路口,想要再向東穿越托特納姆法院大道。克利夫蘭大街過去曾以服裝血汗工廠和妓|女雲集而聞名,如今則充斥著希臘、土耳其和義大利的餐館——那種旅遊指南上不會提及的本地餐館——夏天的時候,人們可以在外面延伸的遮陽棚下用餐。在這裏你還可以找到電腦修理部、布料店、修鞋鋪,如果你肯再走遠一點的話,還可以發現假髮商店,主要是易裝癖者光顧。這裡是內城小巷的典型寫照——百變、自信但又默默無聞。就在這一瞬間,貝羅安突然再次記起了他之前那種模糊的羞恥和尷尬的緣由:他居然如此武斷地斷定世界已經變得面目全非,也就意味像眼前這麼安詳的街道和相互包容的生活方式將會被新的敵人毀掉——這群敵人組織嚴密,無所不在,是充滿仇恨的偏執狂。他的這種末世般的悲觀在朗朗晴空之下看起來是多麼的荒謬!眼前的車水馬龍、人來人往就是不言自明的證據,他的世界並沒有從根本上被顛覆。談什麼百年危機實在是誇大其詞了。世上永遠都有危機存在,伊斯蘭恐怖主義總有一天也會得到解決,就像近年來的其他戰爭、氣候變遷、國際貿易所牽出的政治糾葛,以及土地和淡水資源匱乏、飢餓、貧窮等等其他問題和危機一樣,早晚都會成為歷史。
街道兩邊的三明治吧為了這個周末而關門歇業,只有酒鋪和報刊亭開了門。在一個名為左岸的法國熟食店的門前,店主正拿一隻鍍鋅的桶往人行道上潑水,典型的巴黎人的作法。背對著人群迎面朝貝羅安走來的是一個和他年紀相仿的清潔工,臉色紅紅的,戴著一頂棒球帽,身上穿了一件熒光外套,推著手推車,正在清掃下水道。他好像很想把工作幹得出色,用掃帚的一端使勁地捅著馬路的縫隙,想要把裏面的殘餘清掃乾淨。他的用心和專註讓人看著很不舒服,彷彿是在對周六發出無聲的抗議。還有什麼比看著一個工資微薄的清潔工如此賣力地工作,而與此同時就在不遠的街道的盡頭,遊行的人群正肆意地將紙殼箱子和喝水的紙杯丟在腳下更讓人難受的呢?不只是他們,每天城市各處都有人製造著無數的垃圾。在貝羅安和他擦肩而過的瞬間,他們的目光快速地接觸了一下。清潔工人眼白有些昏黃,還帶著幾縷血絲。有那麼令人眩暈的一瞬間,貝羅安突然覺得自己和他的生命是相連的,就像坐在蹺蹺板兩端的兩個人,以同一根軸為支點,你升我降,生命的位置彷彿可能隨時互換。

就在貝羅安研磨咖啡豆的時候九點新聞開始了。這一次的新聞主持人是位很有點韻味的膚色較深的女性,一對修過的彎彎的眉毛,對今早發生的一切表示驚訝。首先是來自高速公路橋的鏡頭,長途客車一輛接一輛地運來了眾多的遊行者,本次反戰示威遊行將可能是近年來最大規模的一次。接著一名記者來到河畔區採訪較早抵達的一群示威遊行者,這些人所表現出來的興奮和熱情讓人不由得產生懷疑。聚集的群眾無不興高采烈——他們不但互相擁抱,更恨不能擁抱自己。不排除他們的想法有可能是正確的,但是倘若他們情願讓無休止的刑訊、大批量的處決、種族清洗和不時發生的大屠殺繼續下去也不同意讓西方入侵的話,那他們現在至少不應該如此情緒高漲,而應該是心懷憂慮。至於貝羅安今早看到的飛機,現在已經屈居新聞的第二位了。相關的照片還只有那幾張,只是多了幾個細節的報道:電線故障被懷疑是造成起火的原因。機組人員和警察站在一起——兩名俄羅斯人——駕駛員是個乾瘦的傢伙,頭髮黏在頭上,而副駕駛正相反是個胖子,高興得有點莫名其妙。兩人都被太陽曬得黝黑,也許是因為他們來自南部的某個共和國。一個原本就令人失望的新聞素材,幾乎就要被人遺棄了——因為這其中缺少亡命之徒,沒有死亡,更沒有懸念跌宕的結局——但突然間被一場人為製造的爭論激活了,因為據一位飛行專家說,在有其他選擇的情況下卻允許一架正在燃燒的飛機飛過人口集中的都市上空是不顧後果的決定。機場方面的代表聲稱倫敦市民的生命財產沒有受到威脅,政府部門尚未就此做出評論。
「叫我巴克斯特。」
「是的,結果是很令人失望。現在最好的希望當然就是核糖核酸的干擾療法。」
貝羅安再次走向發球區,盡量讓自己平靜下來。他情不自禁地想到在八比三的懸殊差距下,而且在已經先贏了一局的前提下,施特勞斯居然還質疑這個明顯的犯規,未免太不大方了一點,實在有失風度。這種不滿無助於他發揮應有的水平,況且這是他扳回比賽的最後機會。然而他的球打得太讓對手有機可乘了,施特勞斯輕而易舉地就跨到了左邊,來個出色的正手反擊。施特勞斯又收回了發球權,半分鐘之後本局比賽徹底結束。
「去你媽的,瞧你穿的什麼德行!」
對方的司機一歪手腕,用一種老式的手法,從煙盒裡倒出幾支煙,排列得像教堂里的排管樂器似的。握著煙的那隻手很大,配上他矮小的身材和白紙般的面色,指背上還長著黑色捲曲的汗毛,一直延伸到九九藏書他指骨的末端。他一直在抖動的雙手也引起了貝羅安職業性的關注,這種不平穩或許可以讓貝羅安放心一點。
在過去的幾個月里貝羅安很是想念女兒,終於她就快要回來了。難得的是在星期六這樣的時候,西奧居然也答應今晚待在家裡,至少留到十一點。貝羅安打算做一道海鮮燴,為此去一趟海鮮賣場是今天日程單上相對簡單的任務:他打算買些魚、蛤蜊、蛤貝和對蝦。為了擺在面前的現實任務,為了這些帶著鹹味的海鮮,他終於從床上爬了起來,進了洗手間。有人認為男人坐著小便是可恥的行為,因為只有女人才會那樣。不過那又怎樣?他就選擇坐著,因為它讓他無比放鬆,當下面的水流傾瀉進馬桶的時候,最後一絲睡意也被徹底驅散了。他試圖在自己的感覺里搜尋某種莫名的羞愧、內疚甚至更微妙的感覺,例如剛剛是否做了什麼尷尬或者愚蠢的事情。然而才幾分鐘的光景,他已經忘記了自己曾做過什麼事情,行為本身已經被遺忘,但感覺仍在縈繞。似乎是一件可笑的舉動或者是話語,讓自己成了傻瓜。既然記不起前因後果,他也就無法說服自己不去想它,但誰又在乎呢?只是這種複雜的情境讓他的思維變得有些遲緩——讓他聯想起蛛網膜,就是那層覆蓋在大腦外面的薄膜,每次手術他都不可避免地要將它們切開。那一句生命的偉大,多半是吹風機的嗡嗡聲所造成的幻覺,讓他把收音機里播放的新聞搞混了。不過,能夠在半醒半睡之間讓思維天馬行空倒是種難得的享受。至少他昨晚站在窗前的時候是完全清醒的,即使現在,對這一點他也是確定無疑的。
貝羅安感覺自己好像一個巫師那樣傳遞著詛咒。巴克斯特的表情很難判斷,他用一個模糊的手勢,制止了他的同伴。巴克斯特吞咽了一下,伸了伸脖子,皺著眉頭,好像要咳出喉嚨里的異物,有好一會兒寂靜無聲。貝羅安故意用了一個含糊不清的發音,他的「有過」很容易會被聽成「有」。巴克斯特的父親,是活著還是已經去世,可能他的兒子也不知道,但貝羅安指望的是巴克斯特知道自己的病症。但即使他知道,他也決不會告訴奈傑爾、納克或者他的任何一個朋友。這是他的隱私,令他感到恥辱的秘密。他可能會否認,已經意識到但又不完全明白;或者知道但情願不去考慮。
「我可以把你轉診給我的一個同事,他是這方面的專家,可以更好地幫助你。」
「我同意,但你也沒必要給我上課吧?」
他其實還沒有準備好,施特勞斯發出的球卻已經向他襲來。但他剛剛脫口而出的「撞牆」兩個字,讓他聯想起今天清晨和上午發生的兩起事故,兩者又勾起他無數的思緒。最近發生在他身上的事情一股腦地湧進他的腦海,他已經心不在球場了,而是飛到了早上冰冷的廣場,又再次看到飛機及其起火的情景,還有廚房裡的兒子、床上的妻子,以及從法國歸來的女兒、街上的那三個人——不過它們發生的時間順序全被打亂了,好像同時都在發生。看到迎面而來的球讓他嚇了一跳——好像他剛剛離開了球場一會兒。他接球晚了一步,但還是趕在它落地之前打了回去,施特勞斯馬上從T形區一躍而起打出了一記殺球。第二場比賽由此揭開序幕,但這次貝羅安不得不拚命地奔跑才不至於輸得太慘。施特勞斯已經做好了重整旗鼓的準備,一會兒跳到中央,一會兒跑到後面,一會兒衝到前面,尋找著最佳的擊球角度。貝羅安就像馬戲團的小馬一樣圍著他的對手跑個不停,他一會兒轉身從後面的邊角里挑起球來,一會兒又向前縱身救球。不斷變換的方向讓他疲於奔命,與不斷增加的懊惱一起湧上心頭。為什麼他要自取其辱,自願忍受這份折磨,甚者還抱著期待的心情?每當在比賽中遇到這樣的時刻,他性格當中的本質就會暴露出來:狹隘、無能、愚蠢。這場比賽演變成了他性格缺陷的象徵,他犯的每一個錯誤都是那麼典型、那麼熟悉,就像印有自己的簽名,或者自己隱秘之處的一個疤痕、一處畸形。那種隱私和顯見就像舌頭在嘴裏的感覺。只有他才能犯下這樣的錯誤,也只有他才活該遭受這樣的失敗。當比分越差越遠的時候,心中積累的黑色憤怒成了他僅有的動力。
貝羅安裝作那兩個人不存在,這是他和巴克斯特之間的事情。「現在我們該交換保險的細節了。」三個人聽了全都吃吃地笑了起來,但貝羅安還是繼續說,「如果我們不能在事情的前因後果上達成共識的話,那隻好打電話叫警察來。」他看了下表,施特勞斯應該已經到了球場,現在沒準兒正在熱身,解決完這裏的事再趕過去也許還來得及。巴克斯特對他提到打電話的事並無反應,而是從奈傑爾手裡拿過後視鏡,給貝羅安看。玻璃上蜘蛛網一樣的裂痕映照出藍白相間的斑駁天空,在巴克斯特抖動的手裡閃著星星點點的光芒,但他的語氣還算和氣。
在貝羅安回答之前,他又兇惡地加上一句:「你他媽的給我閉嘴!」接著,他迅速退到一邊,扭過頭去。他們二人,巴克斯特和貝羅安,同處在一個魔幻的世界里,而並非一個醫學的領域。當你得病的時候,得罪巫師是個很不明智的做法。
貝羅安的朋友當中有些是心理醫師,他們醫治的不是大腦,而是思想,是精神的疾病;他的這些同事信奉一種傳統,固執於一種偏見,儘管如今這種偏見已經很少被公開表露,但是心理醫生普遍認為神經外科醫生是一群盲目自大的傻子靠著拙劣的設備就妄圖醫治宇宙中最複雜的器官。每當手術失敗,患者或者他們的家屬就會傾向於贊同這種觀點,但一切都已經太晚了,剩下的只有悲劇的結局和真誠的歉意。無論貝羅安如何表達他發自內心的難過,也無論他多麼清楚地知道患者是在故意否認曾經被詳盡地警告過的手術的風險,更無論他如何自信自己已經在當前的知識水平和現有的技術允許範圍之內,盡了自己最大的努力,貝羅安還是躲不過被指責——他無力降低人們對他的期許——但同時他也覺得自己彷彿得到了靈魂上的凈化,他歷經了一次最基本的情感洗禮,深切得和愛一樣。
「是的,她很快會熬過這一段的。」貝羅安一邊說著,一邊回到他自己的位置上準備繼續,「除非她非要選擇撞牆,讓我們開始吧。」
「這不關你的事。」
不過這裏也不乏快樂的場面。就在此刻,貝羅安看到在廣場的遠處有一家印度青年公寓。他又打開了另一扇百葉窗,卧室里頓時被填滿了陽光。廣場另一邊發生的事情真是令人興奮。兩個穿著運動服的印巴裔年輕人——貝羅安認得他們平日是在沃倫大街上報亭工作的——此時正在從卡車上往停靠在人行道上的一輛手推車上卸貨。海報已經堆得很高,還有摺疊的橫幅、胸牌、口哨、足球迷用的拍板和喇叭、滑稽的帽子,以及堆得搖搖晃晃的政治家面孔的橡膠面具——都是布希和布萊爾的。放在最上面的臉譜空洞地仰視著天空,在陽光下猶如死人的臉一樣蒼白。廣場向東幾個路口的高爾大街是遊行的起點之一,一些閑散的遊行者已經聚集到了這裏。賣主還沒有開張,就已經有人圍著手推車想要購買。四處瀰漫的興奮情緒讓貝羅安覺得難以理解。不少家庭更是全家出動,年紀各異的四個孩子都穿著清一色的鮮紅上衣,聽從父母的吩咐手挽著手;還有學生,甚至還來了一車頭髮花白的老太太,穿著棉衣,踩著厚實的棉鞋,她們可能是婦女聯合會的會員。穿著運動服的一個印度小伙舉起雙手假裝投降的樣子,他的同伴則站在卡車上開始做起了買賣。平日里的寧靜被突如其來的騷亂破壞,廣場上的和平鴿被紛紛驚起,成群結隊地在空中盤旋起落。一個顫顫巍巍的臉膛紅潤的男人坐在垃圾箱旁邊的長凳上,身上裹著一條灰色的毯子,膝頭放著一條切片麵包,正在等待著鴿子的光臨。在貝羅安兒女的眼中——「喂鴿子的人」是弱智者的代名詞。在卡車周圍聚集的人群背後,站著幾個身穿皮夾克、梳著朋克頭的年輕人,正微笑著注視著面前的情景。他們已經展開了手中的標語,上面簡潔地寫了幾個大字:「和平不是幌子!」
他站起身來沖刷了坐便器。他有次在手術區的咖啡間里隨手翻起了一本雜誌,上面有篇荒謬的文章提到說你沖走的廢水中至少有一個分子有一天會轉化成雨滴再落回到你的身上。至少從概率的角度說有這個可能,但是推論並不等於現實。「我們定會再相遇,不知何時,不知何地。」哼著這首戰時的流行歌曲,貝羅安穿過白綠相間的寬闊的大理石地板走向洗漱池去刮鬍子。倘若少了這道程序他總會覺得這一天缺失了什麼,即使是在休息日也不會例外。他應該學學西奧,隨它去,不理睬。不過貝羅安喜歡那木質的盛放剃鬚液的小碗和獾毛刷,還有那過於精緻的一次性的三層刀片,及其設計合理的帶橫紋的曲線形綠色刀柄——當這個工業進步的寶貝劃過他的面頰的時候,感覺精神都為之一振。威廉·詹姆斯曾對當人們遺忘了某個詞語或者是名字時的感覺做過以下描述:「曾經所代表的含義已經模糊不清,只剩下讓人慾罷不能的空殼。你費力地想要喚醒麻木的記憶,但你能想到的都不是你想要找的。」詹姆斯的長處在於從平常之事中發掘意外——這至少是貝羅安的拙見,而且詹姆斯的文筆要遠勝於他的兄弟,後者情願繞一百個彎子來敘述一件事情也不肯直言不諱。黛西——他文學水平的仲裁者,是永遠都不會贊同這一觀點的。她早在大學時代就曾經就亨利·詹姆斯的幾部後期作品撰寫過一篇長篇論文,她甚至能夠背誦《金碗》中的個別篇章。黛西十歲左右就能背誦數十首詩歌,這是她從外公那裡贏取零用錢的一種途徑。她所獲得的培養和她的父親所得到的是如此的迥異,難怪他們總愛爭辯不休。她怎麼會知道那麼多事情?在黛西的鼓勵下,他試著閱讀了一個有關一個小女孩遭遇父母不負責任的離婚的悲慘故事。這聽起來似乎有點兒意思,但可憐的小女主人公梅琪的形象很快就被淹沒在了一堆文字當中,只看了四十八頁,貝羅安卻已經感到筋疲力盡了。他可以忍受一連七個小時站著做手術,也具備足夠的體力去參加倫敦馬拉松賽跑,卻忍耐不了讀書的辛苦。有一本書的女主角甚至和他的女兒同名,這本書也同樣令他迷惑不解。從一個成年人的角度,看待黛西·米勒那意料之中的墮落,除了感慨人生殘酷之外,還能得出什麼其他的結論嗎?但這顯然不夠深刻。貝羅安彎下腰來,湊近水龍頭,開始洗臉。也許至少在這一點上,他開始如同晚年的達爾文一樣,對莎士比亞這類作家厭煩到了忍無可忍的地步。貝羅安指望著黛西能夠讓他恢復對文學的品鑒能力。
「那麼對你的病症你的醫生怎麼說?」
貝羅安沿著下坡的光滑的鵝卵石小道走向原本是馬棚的車庫。舊時像他住的這種房子都有這樣一個放馬的地方,今天有錢人則將其改造成了他們愛車的蝸居。貝羅安鑰匙環上掛著一個紅外的遙控裝置,輕輕一按,鋼質的車庫閘門就會隨即升起。一輛有著長長車頭和大大頭燈的座駕就擺在了面前,等待著有人來解放它。銀色的賓士S500外加車內乳白色的裝潢——他已經慢慢習慣了人們對此讚歎的眼神了。他其實並不喜歡它——但他既然有幸作為這世界上少數能享受到榮華富貴的人群中的一員,開一輛好車是很自然的事情。他告訴自己說,即使他不買那輛車,也會有別人去買。貝羅安已經一個星期沒開車了,而即使是被遺忘在這昏暗但一塵不染的車庫裡,車子也像動物一樣保持著溫暖的體溫。貝羅安打開車門,坐進去。他喜歡穿著他這套破舊的運動服開車。副駕駛座位上放了一本舊的《神經外科期刊》,上面刊登了他在羅馬一次大會上作的報告。他隨手把壁球球拍扔在雜誌上。西奧最不贊成他買這輛車,說一看就知道是有錢的醫生的車子,好像這是件罪大惡極的事情似的。然而,黛西觀點卻恰恰相反,她說哈羅德·品特也有這樣一部車子,所以她也喜歡。羅莎琳則鼓勵他買下,她說他的生活太過簡樸了,從來不買名牌服裝、名酒,也從不收藏名畫,未免讓人覺得他節儉得虛偽。他不能再像一個剛畢業的大學生那樣生活了,該是他享受一下的時候了。
在貝羅安做準備活動的時候,施特勞斯又返回球場繼續熱身,對著右牆擊球。今天他的低球好像格外有力,快速的截擊看來是用來威懾對手的。這對貝羅安來說很有效,如槍聲一般響徹球場的擊球聲讓他覺得倍感壓力。像往常一樣,貝羅安用左手抵住右臂,但感到他的脖子出奇地僵硬。透過開著的玻璃門,貝羅安提高聲音解釋他為什麼遲到,但只是一個經過刪節的敘述,重點集中在刮碰事件本身,說了紅色汽車如何從停車位上開出,他是如何急轉彎的,以及車身的損壞是多麼令人驚奇的輕微。貝羅安跳過了餘下的細節,只說他花了一點時間才處理完。他不想聽到自己描述巴克斯特和他的同伴,他們會引起施特勞斯過度的興趣,然後他就會追問那些貝羅安不想回答的問題。他已經對這次遭遇愈發感到不安,雖然他還不能確定這份不安包含了什麼,但很明確的是,內疚是其中的一個因素。
貝羅安要去參加比賽還完全來得及,他也並不急於要穿過這條馬路。他雖然喜歡自己這輛車,但他對它的具體性能從來不感興趣,例如從發動到最高時速需要多長時間,他從未考慮過。他猜想數據應該是驚人的,但他從沒想過要嘗試一下,他早就過了那種愛在路口急剎車好在路面上留下胎痕的年紀了。他換到一擋,謹慎地左右察看,儘管這是一條由南向北的單行道,但他知道那些步行者不一定從哪個方向走過來。如果貝羅安足夠迅速地穿越這條四車道的交叉路口,就不會讓正打算騎車離開的警察有任何擔憂,貝羅安不願這位巡警為了給他放行而受到上司的批評,巡警剛才的手勢也示意他動作要快。貝羅安駛過六七十英尺的距離進入了大學街,接著將速度調到二擋,時速只有二十英里,或者二十五英里,但最多不超過三十英里。即使在他換到更高擋的時候,他也小心地看著外面,想在高爾街之前找一個街口右轉,因為那裡也被禁行了。
納克已經拉開了右臂準備出拳,奈傑爾好像很願意讓納克先來。貝羅安曾經聽說過較早出現癥狀意味著可能是遺傳自父親,但是也可能不對。反正猜測也不會損失什麼,貝羅安直視著巴克斯特問道:「你父親有過這個病,現在你也染上了。」
貝羅安從一隻銀質的盤子里拿起了他的鑰匙、手機和車庫門的遙控器。他的錢包在他外套的口袋裡,就掛在廚房後面的那個房間里,挨著葡萄酒窖。壁球拍在上面一樓的洗衣間的櫥櫃里。貝羅安穿上那件舊的遠足用的羊毛大衣,正準備打開防盜警鈴,突然想起西奧還在家裡。貝羅安返身將門帶上,一面向外走,一面聽到進城覓食的海鷗的尖叫聲。太陽才剛剛升起,廣場只有一半沐浴在陽光下——貝羅安所處的那一半。貝羅安沿著濕漉漉的小徑朝著與廣場相反的方向走去,驚訝于天氣的清爽。空氣幾乎有種潔凈的味道。他感覺就像闊步行進在大自然的表面上,正在沿著一望無際的海灘前行,讓他隱約回想起童年度假時走過的平坦而敦厚的玄武岩堤岸。一定是海鷗的叫聲喚起了他的記憶,他甚至還記起了那狂怒的藍綠色大海所濺起的飛沫的味道。當他走過沃倫大街時,貝羅安提醒自己一定不要忘了去買海鮮。藉著咖啡的提神,又經過了一段路程的舒展,並帶著對球賽的渴望,就連裹了鞘皮的球拍攥在手裡的感覺也那麼舒服,這一切都讓他不由自主地加快了步伐。
現在貝羅安終於徹底清醒了,他回到卧室,突然急切地想要穿戴完畢,好擺脫這房間的禁錮,拋開一切的夢境、失眠和頭腦發熱的胡思亂想,甚至包括性。凌亂的床單還保留著激|情的痕迹,讓人聯想起之前發生的一切。沒有慾望的心境是如此的澄澈。依舊赤身裸體的貝羅安迅速地撫平了床單,撿起了地板上的幾個枕頭,把它們堆到床頭,然後走進更衣室,來到他置放體育用品的角落。星期六的早晨通常有兩樣東西讓他感到興奮——一是剛剛煮好的咖啡,二是那套已經褪色了的壁球裝備。講究穿戴整潔的黛西總是戲謔地說他的這身舊行頭如果套在稻草人身上足以嚇跑烏鴉。藍色的短褲已經被無法洗掉的汗液浸漬得深淺不一。灰色T恤衫外面是一件胸部有好幾個蛀洞的開司米套頭衫。藍色短褲外面又罩了一條運動短褲,用一條穿在褲腰上的棉繩腰帶繫緊。白色高彈的運動長襪的頂端那黃粉相間的鬆緊帶讓人聯想起幼兒園時代的裝束。翻開襪子便能聞到一股溫馨的洗衣液的芳香,但壁球鞋卻散發出一股刺鼻的氣味,混合了人造皮革和動物汗液的味道,讓他聯想到壁球場,那裡有著白色的牆壁和紅色的邊線,上演的是毋庸置疑的決鬥和勝者為王的情節。
在這個廣場上常常可見各種戲劇性的鏡頭,顯然人們認為擁擠的街頭不適合上演驚天動地的情節,激|情需要更寬闊的舞台。早晨的陽光和嶄新的開始讓貝羅安再度陷入了習慣性的沉思。凡人的這種心理如果放大到國家的層面上,可能就是導致伊拉克沙漠戰爭的根源——一馬平川的地形正好可以讓一個戰略家縱橫馳騁,難怪有人說在沙漠作戰是一個軍事家的夢想。城市的廣場就等於是沙漠的縮影。上個星期天就曾有一個男孩在廣場上來來回回地徘徊了兩個多小時,邊走邊對著電話大喊大叫,每次當他背對著走遠的時候聲音便會逐漸減弱,但每次面朝著返回的時候音量又會逐漸增強。在緊接著來臨的周一早上,貝羅安在上班的路上,又看到一個女人一把奪過她丈夫的手機狠狠地砸在了人行道上。也是在同一個月,他目睹了一個身穿黑色西裝的小夥子跪在地上,身邊放著一把雨傘,把頭夾在花園的欄杆之間。後來他才明白原來他正在抱著欄杆抽泣。那個威士忌不離手的老女人的叫喊和咆哮在狹小的街道上如雷貫耳,每次喊不到三個小時絕不罷休。廣場的公開為個人的隱私提供了展現的舞台,情侶們可以坐在長椅上靜靜地傾訴或者哭泣。無論是居住在政府救濟的住房裡的抑或是住在連排公寓里的人都喜歡邁出他們狹窄的小巷走到這片寬闊的廣場上來,在廣袤無垠的天空下,盡情享受開闊的視野、挺拔的懸鈴樹林和青草茵茵的綠地。這裏的自由與生機讓他們重新記起這些本都是人類基本需求,卻竟然無法得到滿足。
事實上,在黛西的指揮下,貝羅安已經完整地讀完了兩本公認的世界名著——《安娜·卡列尼娜》《包法利夫人》。他為了消化那些錯綜複雜的童話故事所付出的代價就是放慢了自己思考的速度,同時還浪費了無數個小時的寶貴時間。而他又從中學到了什麼道理呢?無非是通姦也是可以理解的,卻是錯誤的,顯然十九世紀的女性覺得很難接受這類行為,再不就是了解了當時莫斯科和俄國鄉村以及法國城鎮的一些風土人情。如果,果真如黛西所說的,天才蘊含于細節之中,那他就更不能認同了。書里的細節確實繁多而且嚴密,但只要你不感情用事,而且有足夠的耐心將它們都記錄下來,那麼要理清整個事件的來龍去脈絕不是什麼困難的任務,這些作品不過是一個辛勤的作者仔細堆積素材的產物。
「你的職業是什麼?有沒有參加過什麼培訓?上過大學嗎?」
貝羅安從門口的地板上拾起信件和報紙,一邊瀏覽新聞標題,一邊往廚房走。布里克斯向聯合國宣稱伊拉克人已經開始合作,針對他的這一言論,首相將於今天在格拉斯哥的講話中重申戰爭的人道主義動機。在貝羅安看來,這才是這場戰爭唯一的正當理由。首相最近的轉變好像有點諷刺的味道。貝羅安原本期望他在清晨四點半目擊的事件能趕上今天報紙的頭條,但是沒找到任何相關的消息。
在這以前,那兩個人一直都是站在一邊,在巴克斯特的背後,面無表情地聽著。奈傑爾是馬臉的那個,另一個看上去很像警方的線人,要不就是染上了毒癮,因為他一副睡不醒的樣子,彷彿有嗜睡症似的。
在長時間的激九_九_藏_書烈角逐中,人完全有可能變成無意識的機器人,生存在眼前的時空中最狹窄的夾縫裡,下意識地作出反應,來一個球打一個球,只是苟延殘喘。貝羅安此時已經陷入了這種狀態,他站位靠前,但突然想起自己剛才籌劃好的作戰計劃。正在這時,機會來了,一個短球飛過來,貝羅安趁機把球擊向左面的邊角。施特勞斯本想舉起球拍準備抽射,但突然改變了主意,轉身跑回去。他剛把球打出來,貝羅安又將球擊向另一邊。當你疲憊不堪的時候,從一個邊角跑向另一個邊角是很艱難的事情。每次擊球的時候,施特勞斯都發出一聲低吼,這讓貝羅安備受鼓舞。他沒有打出任何刁鑽的球路,因為他認為自己沒準兒會失誤。於是,他不停地大角度拉球,一連五次,損耗對手的體力。終於到第五個球的時候,施特勞斯那個無力的回球虛弱地落在響板上,貝羅安結束了這一局。
貝羅安現在正沿著兩個街區以外的和沃倫大街平行的街道行駛著。他的心緒仍然被之前那種奇怪的感覺攪得很亂,這份快樂也因為過度強烈而打了折扣。當貝羅安快要開到托特納姆法院大道時,他又再次陷入了一貫的思維模式,梳理著最近左右他心境的事情。他和羅莎琳剛做過愛,又到了星期六的早晨,他正坐在自己的車子里,飛機事故中所幸無人傷亡,一會兒還有一場比賽等著他,那個非洲來的問題女孩和他昨天治療過的其他病人的情況都很穩定,黛西就要回來了——所有這一切都很順利。但是另一個方面呢?剛想到這裏他突然踩下了剎車。一個穿著黃色馬甲的巡警正站在托特納姆法院大道的中央,旁邊停著他的摩托車,伸出一隻胳膊示意他停下。當然,這條道路因為遊行而被封鎖,他早該想到。但是貝羅安還是繼續往前開,並且慢慢地減速,假裝不知道有這回事,也許他能被允許破例——畢竟,他只是要穿過這條街,而不是要一直在這條路上行駛;或者至少他可以行使他的權利,上演一場在堅定而又抱歉的警察和莊嚴而又寬容的市民之間發生的小插曲。
通常在一局比賽結束后他們會休息幾分鐘閑聊幾句,但今天這種想法讓貝羅安覺得不能忍受。貝羅安放下球拍,摘下護目鏡,嘟囔著說要去喝點水。他離開球場,來到更衣室,喝著飲水機里的水。這裏除了淋浴間里一個模模糊糊的人影之外沒有別人,牆上的電視正在播放新聞。他從洗手池裡捧水潑在臉上,把頭靠在前臂上。他聽到脈搏聲衝擊著他的耳膜,汗水順著脊柱直流而下,他的臉和腳都感覺炙熱。現在他只想做一件事,其他的一切都不重要——那就是他要打敗施特勞斯!他必須連續贏三場才能扳過來,那將是多麼難以想象的困難,但這是他此刻唯一的願望,不想考慮其他任何事情。在這獨處的一兩分鐘時間里,他必須認真考慮一下這場比賽,找出病根來,搞清楚他究竟是什麼地方做得不對,該怎樣改正過來。他以前打敗過施特勞斯好幾次,他必須停止自責,好好謀劃一下這場比賽。
「你他媽的才開玩笑呢!」貝羅安喘著粗氣,憤怒地大叫,用他的球拍指著自己的前方,「你闖進了我的範圍。」

通常壁球室在星期六的時候都是人滿為患,但今天例外。貝羅安沿著一條污跡斑斑的藍色地毯走過一間間一面透明的壁球室,又經過了巨大的可口可樂和巧克力自動售貨機,終於在盡頭的五號球場看到了他的顧問麻醉師,他正對著牆進行快速的反手低球練習,彷彿在藉機發泄胸中的怒氣。不過貝羅安很快發現,他只不過晚了十分鐘而已。施特勞斯住在河對面的旺茲沃思,遊行的隊伍迫使他把車停在了節日大廈。他為自己可能要遲到而大發雷霆,於是一路小跑穿過滑鐵盧大橋,看到下面成千上萬的人正蜂擁穿過堤壩,湧向議會廣場。當年反對越戰的抗議示威時,他還太小,所以他這一輩子還從來沒看到過這麼多人聚集在一個地方。儘管他不贊成他們的主張,但他還是有點被他們感動。他告訴自己,無論這給他的生活造成了多少不便,但是人民有權行使他們的民主權利。他在那裡觀看了五分鐘,然後跑向國王路,和巨大的人流逆向而行。貝羅安一邊坐在長凳上脫下他的外套和外褲,一邊聽他描述這一切。他又把鼓囊囊的錢包、鑰匙和手機堆在前牆的一個邊角里——他和施特勞斯還沒對比賽認真到一定非得把球場清理得一乾二淨不可。
這個辦法奏效了,無恥的威脅起了作用。巴克斯特突然問道:「什麼病症?」
「你瞧,施特勞斯,這可不是禮尚往來的事情,我欠你一個再還你一個。總得實事求是不是?」
貝羅安把她今天早上的恢復狀況告訴了施特勞斯。
當他們離開球場的時候,施特勞斯停下來,痛快地喝了一氣,然後說:「醫院里的人都得了流感,今天晚上我得過去值班。」

抱著為這個時代的興盛而慶祝的高昂興緻,貝羅安開著賓士向東駛進楓樹街。他的快樂似乎源自自我爭論,總是得先給自己製造點煩惱,再從解決問題中獲得滿足。有時在體育比賽之前,他喜歡經歷這麼一種心理過程。他並不怎麼喜歡自己的這種習慣,但是每分每秒的思緒翻湧並非是他可以完全控制的——那時那地的心境會讓他陷入一種孤獨的沉思,並隨之漂流沉淪。也許他其實並不快樂,只不過是在自我安慰。此刻貝羅安正開過郵政大樓——鋁質的大門使得它看起來不再那麼難看了,藍色邊框的對稱的窗戶和通風口看起來有點蒙德里安的繪畫風格。再往前走一點,在菲茨羅伊街和夏洛特街交匯處,是擁擠不堪的狹小辦公區和學生宿舍——蹩腳的窗戶,庸俗的風格,註定不會長久存在。換作是在某個飄雨日子里,恰逢你的心緒合適,你甚至會以為自己身在共產主義統治下的波蘭華沙。只有當這類建築被拆得近乎消失的時候,才有可能讓人們開始喜歡上它們。
乍一看,她們就像兩個二十不到的女孩子,身材窈窕,面龐蒼白,穿著在二月里略顯單薄的衣衫。也許她們是親姐妹,一同站在中心花園的欄杆旁,無視路過的行人,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家務事里。過了一會兒,貝羅安開始推斷其中正對著自己的那一個應該是個男性,不過實在很難辨認,因為他始終戴著自行車頭盔,頭盔下面則是濃密的棕色鬈髮。儘管如此,貝羅安還是從他的動作中猜測出了他的性別,因為他站立的姿勢是兩腳外分,而且當他伸手攬過女孩的肩膀時,貝羅安看到了他粗壯的手臂。不過女孩掙脫了他的擁抱,顯得很是氣憤,而且一直在哭泣,不知所措的模樣。女孩雙手捂著臉,當男孩靠近想要擁抱她的時候,她在他的胸前象徵性地捶了幾下,就像經典的好萊塢電影中的女主角那樣。然後她轉身背對著男孩,但並沒有跑開。貝羅安從她的面龐聯想起了自己女兒那鵝蛋形的小臉、嬌俏的鼻子和淘氣的下巴,這種相似促使貝羅安對她更加關注。女孩顯然對這個男孩又愛又氣。渴望使得男孩看上去更加狂躁,都是為了她嗎?男孩拒絕放開女孩,一直在講話,耐心地哄著她、勸誘著她,可能是想要說服或者安撫她。女孩的左手不停地伸向身後,在T恤衫下面用力地抓撓。她的動作是下意識的行為,甚至在她哭著對男孩子半推半就的時候也沒有停止過。這是安非他明所導致的紊亂——女孩此刻的感覺一定有如螞蟻在她的血管中蠕動,只不過這種瘙癢是無法用抓撓來緩解的。也可能是外用嗎啡的組織胺反應,初次使用者往往都有這種癥狀,女孩的蒼白和激動的情緒也證實了這種判斷。顯然,兩人都是癮君子,也許在女孩的不滿和男孩的安撫背後並非是家庭的是非而是毒品的糾紛。
在六比零的時候,施特勞斯終於犯了一個非受迫性失誤。貝羅安還是發了一個吊高球,但這次,球穩穩地從后牆反彈回來。施特勞斯做好準備本想來個截擊,但球穩走在兩點之間的最短距離,貝羅安驚訝于自己竟然打出了這麼一個起死回生的妙球。這個小小的驚喜讓貝羅安馬上集中精力進入狀態,他輕而易舉地奪得了接下來的三分,其中最後一分,他是以一個漂亮的吊球截擊扳倒對手的,他聽到施特勞斯走回球場後部的時候惱怒地咒罵自己。現在,神奇的權柄和主動權都掌握在貝羅安手中。他佔據了場地中央,他的對手則要前後左右地滿場跑。很快他就以七比六領先,而且很有把握奪得接下來的兩分。但就在他想這些的時候,貝羅安犯了一個疏忽,施特勞斯猛然撲上,一個優雅的回球,讓球落在了邊角。貝羅安極力克制住自己的懊惱,跑向左邊去救球。但是當球劃過前牆向他飛來的時候,那些不必要的遐想又來動搖他的專心,腦海中浮現起他在後視鏡中看到的巴克斯特的可憐模樣。這一刻本該是他向前一步反手截擊凌空球的時候,他本來一縱身就能夠到的——但是他猶豫了一下便錯失了機會。球擊中了接縫——牆和地面的連接處——然後挑釁似的滾到他的腳邊。這是個倒霉球!他一邊倍感鬱悶一邊這樣安慰自己。七比七平,但比賽還沒有結束。貝羅安感到自己像在精神的迷霧裡穿行,施特勞斯迅速地贏得了最後兩分。
「不用,謝謝!」貝羅安回答說。
他們拽著貝羅安的胳膊肘和前臂,待貝羅安的視力恢復到他能看清的時候,他發現自己被他們推到了停著的兩輛車之間的夾縫裡。他們一起穿過人行道,將貝羅安擠在一扇用鐵鏈鎖著的雙重門的門廳處。貝羅安貼在牆上看到左邊磨得光光的銅牌上寫著:安全出口,留蘭香犀牛,街道的北面是一家名叫傑里米·本瑟姆的酒店。但是如果酒店這麼早就開門,那就意味著有飲酒者躲在裏面取暖。隨著他的意識慢慢恢復,貝羅安想到有兩條原則得提醒自己遵守,這樣才能保證安全:第一就是保證自己不還手,剛剛挨過一擊已經讓他明白自己遠遠缺乏打架的本領;第二就是無論如何得穩穩地站住,千萬別趴下。那些不幸在攻擊者面前倒在地上,而被打成腦損傷的倒霉蛋,貝羅安見得多了。腳,就好像那些粗魯的鄉下人居住的地區,是大腦控制之下最偏僻的省份,山高皇帝遠,最不受控制。用腳踢遠不如用拳頭打來得過癮,所以總感覺踢一下不夠勁。當貝羅安還是一名普通醫師的時候,有組織的足球暴力正處在巔峰時期,鋼鞋尖的馬廷斯醫生牌皮鞋所造成的傷害讓他對硬腦膜血腫有了深刻的了解。
「好了。」當貝羅安走向發球區的時候,施特勞斯說,「以前我認識的那個好人已經不復存在了。」
兩人的鬥志都被激發起來。現在每一分的爭奪都有戲劇般的過程,如同一場臨時上演的短劇,第三場比賽時那種嚴肅和白熱化的拉力賽又再次重現。雙方都不顧自己心髒的抗議,積極地奔跑于場地的各個角落。他們沒有再犯非受迫性錯誤,每一分都是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從對手那裡搶過來的。除了在發球時宣布比分之外,誰也不說一句話。隨著比分的攀升,雙方始終保持一分之差。即使輸了比賽其實也沒什麼大不了的——他們倆誰也沒想登上俱樂部的壁球手排行榜,只不過他們都有一種原始的要贏的衝動,和口渴這樣的生理衝動沒有什麼兩樣。比賽的動機是純粹的自我滿足,因為這裏沒有一個觀眾,沒有人在乎結果,更沒必要考慮朋友、妻子或是孩子的看法,其過程甚至不是享受的。也許將來再回憶起這場比賽會倍感難忘——但快樂的只有勝者。如果此刻一個過路者恰好經過這裏,停在玻璃門外觀看一會兒的話,他一定會想這兩個打球的老傢伙肯定曾經輝煌過,直至現在還有那麼一點點激|情。他也許甚至會以為這是一場決鬥性質的比賽,否則怎麼會拼得你死我活、水火不容?
「我是說真的,你們兩個一起,回那輛該死的車裡去等我!」
三人幫看來打算先喘口氣,為下面的行動做好準備。納克已經攥緊了他的右拳。貝羅安注意到納克的食指、中指和無名指三個指頭上都戴著戒指,戒指很粗,就像截斷的疏導管一樣。貝羅安想容他思考的時間不多了。巴克斯特大約二十五六的樣子,現在不是詢問他家庭歷史的時候。如果父母一方有這種病症,子女就有百分之五十被遺傳的可能。病症的根源在於一個單基因過度複製了一個序列——三核啟酸。這是個純粹的生物學決定,當這個小小的密碼被複制了四十次的時候,人將註定會患上這種疾病。你的未來已經不可更改,而且不難預測。複製的次數越多,病症發作的時間越早,癥狀越嚴重。這個過程會在十到二十年的時間內完成,從一開始性格上的微小改變,到手和臉的抖動,到情緒的變異,包括——最明顯的癥狀——不可控制的突發脾氣,到不自覺的痙攣似的手舞足蹈、智力下降、記憶力衰退、認識不能症、運用不能症、痴獃、完全失去肌肉的控制力,有時會出現僵化,做噩夢的幻覺,最終是在毫無理智中死亡。這就是無比精妙的生命體,竟然只因為一個小得不能再小的瑕疵,一個暗中潛伏的隱患,一個遍布每個細胞的變異,而被徹底終結了。
貝羅安感覺像是在被逼還債,本來理智的語氣越來越難以維持,他快速地說:「這次情況一清二楚。」
當他抬起頭來,透過洗漱間里的鏡子,看到他那張紅通通的臉,還有他身後靜音的電視屏幕。正在播放的還是他之前看過的貨機在跑道上的錄像,但是緊接著一個簡短卻引人注目的鏡頭出現了——兩名飛行員——頭上矇著衣服戴著手銬被帶向一輛警車,他們被捕了。一定發生了什麼事。一名記者站在警察局外正在對著攝像機作報道,然後是主持人向記者了解情況。貝羅安移了移身子,讓電視屏幕脫離自己的視線。想要安安心心地打一個小時的球怎麼就這麼困難,還要受到這些新聞的打擾?他開始用一種簡單的眼光去看待要解決的問題:贏得比賽等同於捍衛個人空間的宣言。他有權利——任何人都有——偶爾不被世界上的大事或者街道上的事所侵擾。在更衣室里他慢慢冷靜下來,對貝羅安來說好像忘記,或者忽略紛亂的社會百態來集中精力,是一種最基本的自由,應該叫做思維的自由。他要通過打敗施特勞斯來釋放自己,想到這他激動地在更衣室的長凳間走來走去,看到一個肥胖得渾身一圈一圈的少年光著身子就從淋浴室里走了出來,看上去不太像人類,倒像只海獅。時間不多了,他必須採取簡單的作戰策略,照準著對手的弱點進攻。施特勞斯的身高只有五英尺八,沒法大範圍地攔截,也不善於奔跑。貝羅安決定挑高球,打遠角——就那麼簡單,保持向後場進攻。
那三個人繼續靠近,和剛才一樣,還是那個矮個子——大約五英尺五,或者五英尺六高——一馬當先。他的步法很特別,有點像跳爵士舞那樣扭動著身體,好像他在跨越一條小河一樣,一個剛剛光顧過留蘭香犀牛艷舞俱樂部的人,也許他正聽著隨身聽。有些人無論做什麼都一邊聽著音樂,甚至包括在吵架的時候。另外兩個人擺出一副言聽計從和為朋友兩肋插刀的架勢。他們都穿著旅遊鞋、運動褲和帶帽子的外套——全都是時下的潮流,太泛濫以至於毫無個人風格可言。西奧有時也這樣穿,他給出的理由是為了迴避為自己的著裝品位負責。長著馬臉的那個傢伙手裡仍然拿著後視鏡,大概是想用作證據。無休無止的鼓聲絲毫沒有緩解這邊的緊張氣氛,枉自周圍布滿了人,卻沒有一個人意識到這邊的情況,這讓貝羅安覺得更加孤立無援。看來最好的辦法就是繼續假裝很忙的樣子。他貼近汽車蹲了下來,在前輪下面發現一個壓扁的可樂易拉罐。接著在車後門上貝羅安看到了一小塊讓他既生氣又寬慰的不規則的擦痕,上面的油漆已經失去了光澤,好像被用細砂紙磨過似的。這裏顯然是兩輛車相交的地方,造成了兩英尺長的划痕。他是多麼的明智啊,想到在剎車之前先猛地轉彎。現在,貝羅安感到安心多了,他直起腰來去面對來到他面前的那三個人。
這是令人同情的表現,巴克斯特迫不及待地要阻止他的朋友看穿他的秘密。兩個傢伙對視了一下,聳了聳肩,然後頭也不回地轉身回到剛才的大路上。他們多半已經覺得巴克斯特有些異常,但是現在能看到的還只是早期的癥狀,而且惡化得很慢。沒準兒他們認識他也沒有多久,在他們眼中,巴克斯特走路時喜歡邁著爵士樂樣的步態,經常有趣地顫抖,偶爾像霸王一樣失控的脾氣和情緒,也許在他們的世界里被認為是男人個性的體現。兩人走到寶馬車邊,納克打開車後門,把後視鏡扔了進去。兩個人肩並肩靠在車前面抱著胳膊,像電影里的強盜一般看著巴克斯特和貝羅安。
到目前為止,黛西推薦的閱讀書目只是讓貝羅安得出了這樣一個結論,那就是小說里充斥了人類的瑕疵,太多的雜亂無章和牽強附會,既沒能彰顯人類偉大的想象力,也沒有激起讀者對自然無與倫比的創造力的感嘆。也許唯有音樂才算得上是純粹的。在眾多音樂家中,他最崇拜巴赫,尤其是他的鋼琴曲;昨天在手術室里給安德莉亞切除星形細胞瘤的時候,貝羅安聽了兩首巴赫的無伴奏小提琴協奏曲。他通常聽的音樂家還包括:莫扎特、貝多芬和舒伯特。他也有一些喜歡的爵士樂手:例如埃文斯和戴維斯,還有考崔恩。在畫家中,他最崇拜塞尚,貝羅安還曾在度假的時候特意去參觀了塞尚設計的大教堂。除了藝術,他尊崇的成就還有愛因斯坦的概論,貝羅安在二十幾歲的時候曾簡短地了解過他的數學理論。他覺得應該給這些自己仰慕的成就列一張清單,他一面沿著寬敞的石頭樓梯往一樓走一面決定要這樣做,雖然他知道自己並不會真的去做。這種偉大完全超乎你想象的極限,標志著近乎超人類的完美境界——這才是貝羅安對天才的定義。在黛西眼裡,人們脫離小說便無法「生存」,這絕非事實,貝羅安自己就是一個活生生的證據。
貝羅安強忍著坐下來休息的慾望,走出來看其他人比賽——他一直希望能有機會可以跟高手學習學習,但是整個俱樂部還是空蕩蕩的。其他成員如果不是去參加反戰遊行了,就是無法進到市中心來。他一邊走回自己的球場,一邊撩起T恤衫,察看胸部的傷勢。左邊的胸骨附近有一大塊濃黑的瘀青,他抬起左臂的時候會感到疼痛。盯著變色的皮膚讓他把紛亂的思想集中到巴克斯特身上——他,亨利·貝羅安,是否有損醫德地利用了自己的專業知識戲弄了一個正在遭受神經退化的病人?是的。受到挨打的威脅可以作為他為自己開脫的理由和借口嗎?可以,但不完全正確。但是身上這個腫塊,茄子般的顏色,李子大小的瘀傷——預示著他可能會遭遇到的毒打——答案是肯定的,他應該被原諒。只有傻子才會在有路可逃的時候還站在那裡挨踢。那麼是什麼讓他仍舊感到內疚呢?很奇怪,儘管巴克斯特充滿暴力傾向,但貝羅安幾乎可以說是喜歡巴克斯特的。說喜歡可能過分了點兒,更應該說他是被他勾起了興趣,對他無助的境遇,對他的拒絕妥協充滿關心。本是個聰明的孩子,卻步入歧途。而他自己,貝羅安,被迫濫用了他的權力——但那是他自己甘願落入那樣的境地的。從一開始他的態度就是錯誤的,不該那麼心存戒備;他目空一切的態度,幾乎可以說是可恥的。儘管是迫不得已,他也本可以更友好一些,甚至應該接受那支煙;他應該放鬆一點,不應該那樣盛氣凌人、怒氣沖沖、充滿挑釁。但是另一方面,他們是三個人,他們只想運用暴力搶些錢花花,這是在他們從車裡出來之前就已經商量好了的,賠償損壞了的後視鏡只是行兇搶劫的一個幌子而已。
「你結婚了嗎?」
就這樣,序幕拉開了。
他們站在亨特利大街通向人行道的台階上。現在天上的雲彩更多了,空氣是陰冷潮濕的。遊行的隊伍很有可能遭遇下雨。施特勞斯提到的那位女士的名字叫維奧拉,她的腫瘤長在松果腺區域。她九_九_藏_書今年七十八歲,據說她是個天文學家,六十年代的時候曾是喬德雷爾銀行一位頗有影響力的人物。在病房裡,當其他病人看電視的時候,她卻在讀有關數學和線性理論方面的書。在這個陽光漸漸減弱的冬日的早晨,貝羅安不想帶著一種沉重的心情離開,更不想做出不祥的預言,只能說:「我想我們能夠挽救她的生命。」
施特勞斯盯著貝羅安的眼睛,平靜地說:「我能的,貝羅安。」
施特勞斯打出一個快速發球,又是衝著貝羅安肩膀來的。貝羅安設法將球擋開,球走的路線或多或少符合他的預期,現在他來到了適當的位置,T形區域。施特勞斯將球從邊角救起,球沿著同一側的牆飛回來。貝羅安向前一步,又打了一個漂亮的抽球。球在左手邊的牆上來來回回地彈了六七次,直到貝羅安瞅准機會,用一個反手將球高高地打向右手邊的牆角。他們狠狠地對著那塊牆擊球,兩人都在彼此的半場中來回穿梭,然後又滿場地追著球跑,局勢此消彼長。
貝羅安情不自禁地猜測,是不是西奧的熟睡讓房子里的寂靜變得更加濃重。此刻兒子應當正在位於三樓的卧室里酣睡,面朝下地趴在他那張雙人床上,蓋著被子。他將睡上好幾個小時。醒來之後他會聽音樂,把互聯網上的歌曲通過音響播放出來,然後他會去洗澡,再去煲電話粥。不到餓的時候他是不會下樓的,怎麼也要到下午以後他才會進廚房,然後把那裡也變成他的地盤,接著打更多的電話,繼續放音樂,喝點啤酒或者果汁,邋遢地拌個沙拉,或者用酸奶混合上蜜棗、蜂蜜、水果和碾碎的堅果做一碗早餐。這種吃法在貝羅安看來好像和藍調音樂不大協調。
巴克斯特把他的頭轉來轉去,他臉頰上的肌肉不受控制地自顧自地活躍著。貝羅安感到巴克斯特的情緒可能又快要變了。「他媽的!」巴克斯特繼續自言自語地嘟囔著,「他媽的!」當他的情緒從困惑轉變為悲傷時,他那有點類似猿猴般的外表看起來幾乎是溫柔的,甚至是可愛的。巴克斯特是個天資聰穎的孩子,給人印象是疾病讓他錯失了大好的機遇,犯了一些重大的錯誤,才導致如今和這些人混在一起。也許他在很久以前輟學,現在覺得很是後悔。又沒有父母在身邊。現在,還有比他所處的環境更加糟糕的嗎?他已經無路可走。沒有人幫得了他。但貝羅安知道自己已經不會再為患者的遭遇而感到同情。多年的臨床經驗早就讓他麻木了。更何況貝羅安內心深處一刻都沒有停止過計算還有多久自己才能脫離眼前的危機,更何況這也不是單純的同情就能解決的問題。人的大腦可以有無數種方法讓你遭殃,就像一部昂貴的車,縱然看起來精雕細琢,但也還是大批量生產出來的,全球八成有六十億輛類似的車。
「她還沒完全清醒,貝羅安先生,我們更喜歡這個時候的她。」
但是即使貝羅安這樣想著,他還是戴上了護目鏡,走進球場,順手關上身後的門。他跪下來把他的貴重物品放在前牆的一個邊角里。每個星期六的上午和好朋友兼同事一起打壁球,這已經成了他每周生活的固定安排,他沒有勇氣去中斷它。他站在球場反手的位置,施特勞斯從中央發過來一個輕快而友好的球,貝羅安機械地打回去,讓球沿著同一路線返回。他們按照熟悉的熱身套路發射起來。他錯過了第三個球,球打中了響板發出一聲巨響。幾個回合下來,他停下來系鞋帶。他無法靜下心來,他感覺自己動作遲緩,束手束腳,握在手裡的球拍把手總是感覺彆扭,是握得太鬆了,還是太緊了,他也分不清楚。打球的間隙里他不停地撥弄著手中的球拍。四分鐘過去了,他們還沒打出來一個像樣的回合。通常存在於他們之間的那種揮灑自如的配合幾乎蕩然無存。他注意到施特勞斯的步伐慢了下來,改從更容易的角度擊球好讓球不至於射失。最後貝羅安不得不說,他已經準備好了正式開始比賽。既然他上個星期輸了那場比賽——這是他們之間的規定——誰輸誰先發球。
這兩個傢伙挪了挪位置,幾乎想對貝羅安形成兩面夾擊之勢,巴克斯特同時則向後撤了一步。整個行動太過明顯又有點笨拙,像孩子們跳的拙劣的芭蕾舞表演。貝羅安的注意力,出於職業的關注,再一次落在了巴克斯特的右手上。那不是一種簡單的顫抖,這種無休無止顯示每一寸肌肉都有同樣的癥狀。診斷這隻手的過程讓貝羅安感到放鬆,即使現在他已經感覺到那兩個人的肩膀輕輕地抵觸著他的羊毛外套。貝羅安甚至異常地堅信自己不會再有太大的危險,想怕這三個傢伙都難,想要勒索錢財的想法真有點孩子氣的幼稚。他們所說過的話句句都好像是從哪裡借來的,雖然爛熟於心,到真要用到的時候卻發現已經忘得差不多了。
他們稍做休整就進入了最後的角逐。貝羅安沒感到太累——贏得比賽要比輸掉比賽消耗的體力少得多。他真正缺乏的是要打敗施特勞斯的慾望,他情願和他握手言和,好繼續今天餘下的生活。今天整個早上他都處在各種各樣的爭鬥中,想逃都逃不掉。施特勞斯倒很享受,鬥志昂揚,一邊走向他自己的位置,一邊大叫:「奮鬥到死!決不退縮!」
「學校不適合我,但這和你有什麼關係?」
過了一會兒,施特勞斯喘著粗氣低聲地說:「那一分本來是我的,貝羅安。」
「腦室外引流情況怎麼樣?」
「謝謝你的誇獎,醫生。你剛才說的藥物是怎麼回事?」
剛才貝羅安觀察的那對少年情侶此時正穿過廣場,也許是已經放棄,也許是樂意順從,總之不管他想要帶她去哪裡,她顯然已經允許了男孩摟著自己,她的頭正懶洋洋地靠在他的肩上。女孩的一隻手,還在背後抓來抓去。她真應該穿件外套,甚至遠從這裏,貝羅安也能看到女孩身上粉紅的抓痕。暴虐的時尚迫使她將自己的肚臍和腰部都裸|露在二月的寒風當中。瘙癢症顯示她吸食海洛因的時間並不算長,還是新手,她只要服用比如烯丙羥嗎啡酮類的藥物就可以抵消毒品的作用。貝羅安走出卧室,來到了樓梯邊上,一邊注視著高高懸挂在天花板上的十九世紀的法式吊燈,一邊考慮是不是應該出去追上那個女孩,給她開個戒毒的處方,畢竟他現在的裝束完全適合奔跑。不過那個女孩更需要的是先戒掉這個引她吸毒的男朋友,然後再開始重新開始。貝羅安走下樓梯,正在地下深處穿梭的地鐵的振動使得吊燈的飾墜發出丁丁當當的悅耳聲音。想到人生的無常讓貝羅安感到心情沉重,無論是大風大浪還是微小的變化都有可能會改變人一生的軌跡,這種影響偶爾立竿見影偶爾潛移默化,不同的性格和境遇導致他在巴黎的女兒今天將背起周末的行囊,帶著她的處|女詩集的草稿登上火車奔向正在期待著她歸來的家。而與此同時,也讓和她同齡的另一個女孩被不良少年引誘去體驗化學物質帶來的剎那快|感,但從此以後,痛苦將會像毒癮一樣如影隨形。
「他能為我做什麼?」
同時發生的第二件事情是那位巡邏警察一開始並沒有意識到那三個男人的存在,徑直走向貝羅安,但突然間他停了下來,舉起一隻手到左耳邊,一邊點頭,一邊對著嘴邊的麥克風說話,緊接著轉身走回他的摩托車。正走著猛然想起自己剛才過來的目的,便回頭朝貝羅安這邊看。貝羅安用順服並帶著詢問的眼神看著他,並用手指了指大學路。警察聳了聳肩,然後點點頭,用手勢示意貝羅安快速穿過那條街。沒什麼大不了的,遊行者還在街道的另一頭沒過來呢,而他自己又剛接到新的執行任務。
接著電話里傳來一個繁忙的女人的平淡的聲音,「重症監護室。」
「我要去方便一下。」施特勞斯簡潔地撂下一句話,連護目鏡都沒摘掉,拿著球拍就走出了球場。
但是貝羅安說:「我想他是對的。九十年代後期進行過一些幹細胞培植的工作,但是……」
貝羅安知道任何一個強大的政權——無論是亞述、羅馬還是美國——即使是打著正義的旗號來發動戰爭,也不會永留青史。貝羅安同時也很擔心對伊拉克的入侵或者說佔領會演變成一場慘劇。也許反戰遊行者是正確的。貝羅安相信觀點形成的偶然性,如果他不曾結識特勒伯教授,也沒有對他產生景仰,那麼他對這場即將到來的戰爭可能就會持有完全相反的看法,至少不會像現在這樣矛盾。觀點的形成就像是擲骰子,嚴格地講,現在蜂擁在沃倫大街地鐵站周圍的那些人當中,沒有幾個曾經親歷過伊拉克政府的折磨,他們的朋友和親人中也沒有人有過這種遭遇,甚至他們對政府將要進軍的那個地方一點也不了解。他們當中絕大多數可能只是知道關於伊拉克的庫爾德人或者南部什葉派的一些狀況,卻突然間覺得自己應當深切地關注伊拉克人民的境遇。他們現在這樣做是有充分理由的,包括為了自身的安全。據說基地組織雖然既憎恨無神論者薩達姆,也反感什葉派穆斯林的對立,但如果看到伊拉克遭到入侵的話同樣會被激怒,從而對西方國家脆弱的城市發起攻擊作為報復。捍衛自己的利益這無可厚非,可能那些反戰示威者自信只有西方的民眾才具備道德的識別力,但貝羅安並不這麼認為。
像貝羅安這樣試圖通過修復大腦來拯救思維功能障礙的人,必然對現實存在抱有一種敬重,因為他深知自然之道之不可違背,也了解認知是人類思維的基礎。在他這不是一個信仰的問題,而是已經被科學證明的事實,思維是大腦這一現實存在的首要功能。如果說這一點值得我們心存敬畏的話,那麼它也同樣值得我們為之好奇;不過幻想並非難事,探尋真相才是最大的挑戰。縱觀黛西所推薦的種種科幻作品使貝羅安相信超自然的故事其實恰恰是想象力貧乏的結果,是對寫作的不負責任,是對他們無法理解的奇妙現實的孩子氣的逃避,是對本已完美的世界的粗劣的再創造。
生命的偉大。他又睡了足足兩個小時才徹底清醒,此時羅莎琳已經出門,房間里一片寂靜。從微開的百葉窗的縫隙中射入一道狹窄的光束,外面的陽光亮得有些炫目。他掀開被子,仰面躺在屬於羅莎琳的那一邊,赤身享受著中央空調的溫暖,回憶著那句話的出處。那是達爾文書中的句子沒錯,來自昨晚他坐在浴缸里閱讀的一段,就在那本貝羅安之前未曾拜讀過的巨著的末尾。慈悲、堅定卻身體虛弱的達爾文出於謙卑地借用了昆蟲和宇宙的名義,向這世界做最後的告別。為了安撫那些反對人士的情緒,他甚至還提到了造物主,但是他顯然對祂缺乏虔誠,因此在後來再版時刪掉了相關內容。這本洋洋五百多頁的巨著真正得出的結論其實只有一個:那就是小到一叢灌木之中都蘊藏著無比豐富且無限美麗的物種。你我有幸貴為人類,是自然規律的高級產物,是飢荒、死亡和自然災害的倖存者,生命之偉大就在於此。人類歷史縱使短暫,但足以令我們引以為傲。
貝羅安將視線移開,慢下腳步,拐進一個馬棚改造的車庫,他的車就停在那裡。古人的生活是多麼的簡單,在他們的年代,如果有人過得富足,別人會認為這都是上天的安排,而不會去想為什麼這種超自然的力量沒有同樣賜予自己富裕——一種不可知論的信仰,幫助那些不了解自己權益的人們克服了憤憤不平的心態。現在我們以為我們看透宗教的本質,可結果又怎麼樣了呢?在剛剛過去的一個世紀里,人類歷經了多少次毀滅性的打擊,目睹過多少種卑鄙的行徑,犧牲了多少人的性命,最終還是不得不用一個脆弱的不可知論來解釋正義的扭曲和貧富的不均。世界不會再因為某個偉人的創舉而發生巨變,縱使還有進步的可能也只能是一點一滴、按部就班地發生。人們大多對現實抱有一種存在主義的心態——一個人如果迫不得已要靠掃大街維持生計的話,那隻能說他運氣太壞。這不是一個夢想者的時代。街道總得有人清掃,那就讓運氣不好的人去干吧。
「別提這個。」
奈傑爾問道:「發生什麼事了?你爸爸得了什麼?」
「你的醫生告訴你該怎麼辦?」
他站在右邊的發球區,聽到身後球場另一端的施特勞斯叫道:「開球。」室內是徹頭徹尾的寂靜,這在喧囂的大都市中是不可多得的——沒有其他打球的人,沒有街上的喧囂,甚至遊行的聲音也聽不到。有那麼兩三秒鐘,貝羅安盯著自己左邊厚重的黑色牆壁,盡量縮小自己聯想的空間。貝羅安發了一個吊高球,但發得太高了,球從邊牆反彈到后場。早在他出手的一剎那,他就知道自己力氣使大了。球藉著殘留的速度彈離后牆,留給了施特勞斯足夠的空間將球直直地打回理想的遠處。球在貝羅安夠到之前就落在了后牆邊的角落裡。
「你的真名就叫巴克斯特嗎?」
巴克斯特把他的左手放在右手上,好像是為了停止抖動。然後耐著性子說:「我沒有必要先查看再挑頭,不是嗎?托特納姆法院大街已經被封鎖了,你本不該開到這裏來的。」
假裝對勝負毫不在乎是徒勞的行為。就在上個星期,在和施特勞斯的較量中貝羅安不幸失手,而今天當他邁著矯健而又輕鬆的步伐穿過房間的時候,他自信自己今天一定能夠凱旋而歸。當他再度穿過卧室去打開還是剛才那扇百葉窗的時候,已經漸漸模糊的迷惑幾乎又死灰復燃。但那也只是剎那間的感覺,轉瞬就被冬日里冉冉升起的陽光碟機逐得無影無蹤了,更主要的是廣場上正在發生的事情轉移了貝羅安的注意力。
貝羅安說:「路是封了,但交通規則什麼時候都得遵守。況且,是一個警察揮手讓我通行的。」
他們站在兩條小溪匯合的石橋上,在聽完貝羅安近乎背誦的詮釋之後,黛西不由得大笑,甚至放下手中的杯子為他鼓掌。她品評說:「這的確稱得上是一個古老而又純真的信仰,證據確鑿。」
「格拉斯哥昏迷指數是十五,氧氣吸收良好,沒有併發症。」
巴克斯特聳聳肩,但他默許了貝羅安可以詢問的權利。他們已經適應了自己的角色,貝羅安繼續詢問。
「那都是扯淡!」
曾經有一次他和女兒在埃斯克代爾河邊散步,那是一個雪后初晴的傍晚,天空披著淡紅色的落日餘暉,女兒引用了她所摯愛的一位詩人的詩句。顯然沒有多少同齡人像她那樣欣賞菲利普·拉金的才華。詩中是這樣說的:「倘若我獲召喚/來開創一種信仰/我會讓人們去膜拜水。」黛西說她喜歡「召喚」這個簡潔的用詞,彷彿這事真的會發生,彷彿宗教就是這樣產生的。然後兩人停下來分享保溫杯里的咖啡,貝羅安用手指追溯著一溜青苔,表示如果他被授予這項使命的話,他會選擇崇拜進化。還有什麼比進化的過程更加神秘莫測的呢?在無邊無際的時間長河中,一代又一代的人類緩慢地演變,原本簡單的物質,在歷經了偶然的變異、自然的選擇和環境的變化之後,衍生出了美妙而又複雜的生命,人類雖然迴避不了生老病死的自然悲劇,但與此同時也孕育出了智慧的奇迹,隨之誕生的還有道德、愛情、藝術和城邦,這種信仰的碩果就擺在我們眼前。
「警察?」巴克斯特一字一字地重複,這讓他的聲音聽起來很幼稚。他轉向他的朋友,「你們誰看到警察了嗎?」然後再轉向貝羅安,模仿貝羅安禮貌的語氣說,「這位是納克,這位是奈傑爾。」
貝羅安才不相信他要方便呢!但他明白這是個明智的舉動,也是唯一可以阻止這種一瀉千里的敗局的方法,而且在不到十分鐘之前,他本人也做了相同的事情,但他還是感覺受到了欺騙。他本可以一舉拿下最後一局的,現在施特勞斯可能正把頭浸在水龍頭下重新思索他的比賽策略。
貝羅安以盡量柔和一些的聲調問道:「你父親是什麼時候過世的?」
當巴克斯特終於開口說話的時候,他的聲音是異樣的,也許是謹慎,「你認識我父親?」
貝羅安伸展腿部筋骨的時候,他聽到自己左腿膝蓋骨吱吱作響。什麼時候他才能停止參加這種運動?難道要等到過五十歲生日的時候嗎?也許他挺不到那時候了。至少得趕在他撕裂前面的十字韌帶之前,或者在他因為冠狀動脈血栓突發而一頭栽在地上之前停止。貝羅安接著伸展他的另一條腿的肌腱,這邊施特勞斯還在表演著他的凌空抽射。貝羅安突然感到他的生命是如此的脆弱和寶貴。自己的肢體好像一個被長久遺忘的老朋友,異常的修長而又易斷。他是否依然沉浸在輕微的震驚中?在遭遇了那一拳的衝擊之後,他的心臟格外脆弱。胸部還在隱隱作痛。他不能為了一個單調地往牆上擊球的無聊運動而冒著失去生命的危險,他有責任為某些人而好好活著。但是這世上不存在舒緩的壁球比賽,尤其是和施特勞斯較量,就算是他自己也不容許自己不盡全力。他們倆都痛恨失敗,一旦比賽開始,他們就會像狂人一樣拚命想要得分。他現在應該找個借口取消比賽,雖然可能要冒著激怒朋友的危險,但那相比之下是一個可以忽略的代價。當貝羅安直起身來的時候,他有一種強烈的願望,真的想回家躺在床上,把大學街上的那番爭吵細細地梳理一遍,找出哪些地方是他做錯了,然後決定他該怎麼辦。
從倚在緊急出口上的貝羅安的角度看,還有一個更糟糕的消息在等著巴克斯特。巴克斯特轉身背對著貝羅安,走到人行道的中間,正好看到奈傑爾和納克正從寶馬車那裡走開,朝托特納姆法院街走去。
「抽支煙嗎?」
「去你媽的吧!施特勞斯。」貝羅安說著彎腰撿起球拍,走向發球區。
感覺像過了半個小時,但其實只用了十二分鐘。在七比七平的時候,貝羅安從左邊發球,奪得了最後一分。他走到球場的一側準備發球,他的精神高度集中,他的自信也空前高漲,所以他來了一個威力強大的反手擊球,角度刁鑽,貼近牆壁。施特勞斯用一個近乎網球的抽球反手回擊,把球打向球場的前方。這是個好球,但貝羅安站位恰到好處,抓住機會打出了致命的扣殺。他對正在上升的球發出當頭一擊,把它扣死在左手邊的邊角里。大結局,貝羅安勝出——他在完成決定性的動作的同時,向後退了幾步——正好撞在施特勞斯身上。巨大的衝擊力讓兩個人同時分開,半天都說不出話來。
生命的偉大。有人在反覆呢喃著這句話,連同羅莎琳吹風機的聲音一同將貝羅安從睡夢中喚醒,至少他自以為清醒的,不過很快就又墜入了夢鄉。再度醒來的時候,他聽到了羅莎琳開關衣櫥的沉悶聲響,那是一對大型的嵌入式壁櫥,裏面裝有聲控燈,還鑲嵌了光滑的膠合木板,並且散發出淡淡的幽香;又過了一會兒,羅莎琳赤著腳走了進來然後又出去,她的絲綢襯裙發出簌簌的摩擦聲——沒錯,一定是那件他在米蘭買給她的印有凸起鬱金香花紋的黑色襯裙;最後從洗手間里傳來的是羅莎琳上班穿的靴子的鞋跟走過大理石地磚所發出的響聲。她應該正站在梳妝鏡前做著出門前的最後準備:噴洒香水,梳理頭髮;與此同時,用吸盤固定在浴室牆壁上的那台飛躍的藍色海豚形象的塑料收音機一直在反覆地播放著那句話,其寓意在不斷地加深直到他開始體會到了一抹宗教的意味——「生命的偉大」。收音機里的聲音在一遍又一遍地重複著。
「你很幸運,我的一個哥們兒就是干這個的,很便宜,但活兒幹得可不賴,我算了一下,大概七百五十塊,他就可以幫我搞定。」
他什麼也沒說,對自己、對他的對手都保持沉默,他不想讓施特勞斯聽到自己罵人,但沉默是另一種痛苦。他們現在的比分是八比三。施特勞斯打了一個橫過球場的擊球——這也許是個錯誤,因為球勢緩慢,很容易中途攔截。貝羅安看到了自己的機會,如果他能夠把握好這次機會,那施特勞斯就會被調離。同樣意識到了這一點,施特勞斯便從他的一邊移到了中心區域,擋住了貝羅安的路。貝羅安立即叫犯規,他們停下來,施特勞斯驚訝地看著他。
「鍛煉……」巴克斯特哼著鼻子重複了一遍,他有權對如此簡單和平常的治療方案嗤之以鼻,但貝羅安沒有放棄。
沒有任何間隔,施特勞斯立刻拾起球從右邊發球。貝羅安揣測對手的想法,應該是想來一個漂亮的舉手過肩球,所以決定向前蹲伏,準備在球到達邊牆之前來一個凌空抽射。但是施特勞斯並不是這麼想的,他照著貝羅安的右肩發了一個軟球,這在對手猶豫不決時是絕妙的一招。貝羅安向後撤,但是太遲了,而且撤得不夠遠,甚至在他疑惑的一瞬間,根本沒看清球在哪裡。當他急忙奔向球場前邊的時候,施特勞斯又用力地將球打向他右手的邊角里。他們打了還不到一分鐘,貝羅安就丟掉了他的發球局,先失一分,他知道自己已經失去了主動權。在接下來的比賽中,貝羅安又丟了五分,施特勞斯佔據了球場的中央地帶,貝羅安眼花繚亂,疲於防守,根本沒有反攻的餘地。
他倆打成了平手。他們都扔下球拍,彎下腰站著,上氣不接下氣,雙手撐著膝蓋,雙目獃滯地注視著地面,接著用手掌按著牆壁,把臉貼在冷冷的白色牆壁上,時而毫無目的地在球場中遊走,一邊用T恤衫的邊角擦拭著眉毛上的汗水,一邊呻|吟https://read.99csw•com著。有時他們會在賽間休息的時候對剛才的一局加以點評,但今天兩個人都默默無語。想早點結束比賽的貝羅安先準備好了,等在發球區那裡,在地上拍著球。他發的第一個球從施特勞斯的頭部上方飛過,這一次比之前更冷靜更溫和,停在了角落裡。一比零,不費吹灰之力。這一分,照比之前的得分,應該更有分量。貝羅安現在擊球既有高度又有廣度。下面的一分又順利地被他納入囊中,接著又得一分。施特勞斯被一系列雷同的球路激怒了,因為他們之間的對決每次都是如此短暫,甚至轉眼就結束了,所以球始終沒有被磨熱還是硬邦邦的,就像油灰泥一樣很難從狹小的空間里擺脫出來。但施特勞斯越是煩躁,水準就越是下滑。高球他夠不著,低球他又來不及接。有幾次他甚至直接放棄,徑直走回到原位等著下一次發球。正是這同樣的套路、同樣的角度、同樣的高度、同樣的結局,令他怒火中燒。不一會兒的工夫,他就丟了六分。
「這周圍沒有警察,」奈傑爾解釋說,「他們都在忙著管遊行的那些混蛋的事。」
矮個子為自己點燃了一支煙,把煙霧吐吹向貝羅安——這讓他感到在氣勢上矮了一截,不抽煙等於是缺少了男性的特徵。一定不能陷入被動,他必須左右局勢,於是他伸出自己的手。
奈傑爾好像對這個發現也有意外的驚喜,也說道:「是的,我們可以跟你一起過去。」
「他說無法治愈。」
他一回到球場,麻醉師就走過來說:「你沒事吧,貝羅安?不樂意了?」
「巴克斯特。」
麻醉師搖搖頭,臉上掛著他那令病人感到安心的處亂不驚的平靜,但他前胸的起伏暴露了他的情緒,「球本來從后牆上反彈過來,力道足夠給我時間反應,亨利,是你擋了我的道。」
舒伯特的音樂優雅地在他的耳邊起伏跌宕。街道井然有序,從古至今多少代人的辛勤耕耘才成就了今天這座生機勃勃的偉大城市。誰能允許它就那麼被輕易地摧毀?如此美妙的一方樂土怎能輕言拋棄?幾個世紀以來,絕大多數人的生活水平都在穩步提高,儘管現在社會也不乏吸毒者和乞討者。但空氣更加清新了,鮭魚也又重新跳躍在泰晤士河裡,連水獺都搬回來了。大多數人的生活在物質、醫療、文化和享樂等方方面面都在逐漸改善。黛西大學時代的老師曾認為人類進步的信仰已經落伍了,甚至可稱得上是荒謬。想到這,貝羅安的不滿傳遞到了把著方向盤的右手,握得更緊了。他想起梅達沃說過的幾句話,梅達沃是他非常崇拜的一個人:「嘲笑進步的希望是愚蠢的極致,是思想貧乏的頂點,是見識淺薄的終極。」是的,他就是那個相信百年危機的傻瓜。黛西大學的最後一個學期,貝羅安曾經在一個學校開放日參觀過她的學校。年輕的教授喜歡把現代生活戲劇化地描述為一連串的悲劇。這是他們的風格,是他們自以為是的表現。把治愈天花或者民主制度的普及,作為人類進步的一部分,會讓他們看起來不夠瀟洒也不夠專業。當晚他們當中的一個還作了一場講座,談的是用戶至上主義和科技文明的前景,結論當然是一片黯淡。倘若我們能夠徹底消除貧富差異的話,我們的後代必將視我們如上帝一般偉大,至少在這座城市裡,少數幸運的群體可以享有超級市場的豐盛、潮水般唾手可得的資訊、薄如蟬翼的服裝、不斷延長的壽命、妙不可言的機器——這是一個神奇的機器時代,便攜電話能做得比你的耳朵還小,巴掌大的物體居然可以容納整個音樂圖書館,還有可以窺視全世界每個角落的攝像頭。貝羅安不費吹灰之力就能通過他辦公桌上的設備和互聯網相連,然後訂購了他正在開著的這輛奇妙的車。就在昨天,他利用計算機引導的三維立體排列革新了他做活組織切片檢查的手段。此刻街上那對手拉手散步的中國夫婦正在分享著數字化的娛樂,一個Y字形的耳機介面讓他們欣賞著同一台播放器的音樂。身穿披風、體態修長的妻子推著一輛三輪的高級嬰兒車,腳步輕快得幾乎要跳起來了。事實上,在這條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街道上,每個經過貝羅安身邊的人都是一派喜氣,至少是像他一樣心滿意足。然而在那些高等院校的教授眼裡,從整個人類的角度來看,苦難是更容易談論的話題,幸福對他們來說太過深奧。
這時街道那邊傳來了專業的喇叭吹奏,四個人的目光一起朝著遊行隊伍的方向看去。那是一連串複雜的樂曲片段,但每段都是以一種高亢尖細的曲調結束。有可能是巴赫清唱劇中的一段,因為它讓貝羅安馬上聯想到了女高音和一種甜美的憂鬱氛圍,背景音樂是大提琴伴奏。高爾街上那令人不快的葬禮似的遊行隊伍已經改頭換面了。想要成千上萬的人擠在一起蜿蜒幾百碼同時還要保持嚴肅是很難做到的一件事,現在那裡正傳來此起彼伏的掌聲和歡呼聲,大部隊里形成了好幾個小的方陣,慢慢經過大學街的交叉路口。當他們經過的時候,巴克斯特目不轉睛地盯著看,肢體輕微地轉過去,臉上寫滿了嘆息。像之前聯想起巴赫的音樂一樣,巴克斯特的行為讓貝羅安突然想起一個學過的醫學術語——貝羅安體內的腎上激素的增多大大引發了他不同尋常的聯想力。也可能是上個星期的壓力迫使他一時無法擺脫職業本能,不由自主地去診斷一切。那個術語叫做「虛幻的優勢意識」——是的,這是性格的略微改變造成的,往往出現在肌肉抖動之前,比精神病學上的妄想症或者嚴重的幻覺等病症要輕微一些。但也有可能是他記錯了,精神病學畢竟不是他的專業。巴克斯特在注視隊伍的時候,他的頭一直在動,時而點頭,時而搖頭。在大體觀察了他幾秒鐘之後,貝羅安突然間恍然大悟——巴克斯特不能轉動眼珠或者說不能掃視——就是說他的眼睛無法從一個固定物轉移到另一個上面。要掃視人群,他就不得不轉動頭部。
「聽著,親愛的。如果你想讓我們把你可憐的小腦袋治好的話,你就得幫幫忙。你聽到沒?如果你不想讓我們給你治,就帶著你的脾氣回家去。我們還有很多病人等著用你佔著的床位呢!喏,這是你儲物櫃里的東西,要不要我替你裝進你的包里?好吧,讓我幫你收拾行裝吧!牙刷、隨身聽、木梳……什麼?你改主意了?那你想要我怎麼做?好,好,瞧,我把它們又從包里拿出來了。不相信?看我真的把它們都放回原位了。你好好表現,我們也好好醫治你。一言為定?那讓我們握握手。」
「是的,基因的抑制,也許有一天可以,但那時我早死了!」
往常在周末的時候,這附近的街道都是空蕩蕩的,但是今天前方的尤斯頓大街的人行道上,卻有一大群人正朝東向高爾大街走去,而機動車道上則蠕動著同方向的巴士隊伍,和貝羅安在九點新聞上看到的情景一樣。車上的乘客都臉貼著車窗玻璃朝外張望,恨不得下車加入下面的人群。他們已經把標語、足球俱樂部的圍巾以及家鄉的名字都掛在了窗外——他們來自像斯特拉特福德、格洛斯特和伊維塞姆這樣中部的城市。人行道上騷動不安的人群中,不時傳出一些喧鬧的聲音——長號、汽車喇叭、蘭姆博格鼓,甚至還夾雜了一些口號。起初貝羅安還沒聽懂他們在喊什麼,過了一會兒才發現原來說的是:「咚通咚通,咚咚通,不要攻擊伊拉克。」還沒有上陣的小標牌輕快地搭在人群的肩膀上,上面寫著「不要以我的名義發動戰爭」的條幅從貝羅安眼前經過了好幾次。這種過度的自我意識標志著抗議活動已經進化到了一個全新的境界,現代的消費者空前地挑剔,從洗髮水到軟飲料樣樣都要讓他們自我感覺更加良好。貝羅安更喜歡從前那種憤懣的抗議風格,那時的人們總是用類似於「讓某某某見鬼去吧!」這樣的口號。一個扛著條幅的組織從貝羅安面前走過——上面寫著英國穆斯林協會。貝羅安對他們統一的著裝印象深刻。接著經過的是斯佤弗漢婦女唱詩班,後面跟著猶太反戰團體。
「那就好。」貝羅安說,「你能不能轉告麻醉師,她可以下班了。」剛準備掛電話,貝羅安又想起一件事,「安德莉亞沒給你添麻煩吧?」
最主要的是,此時在他的心裏有一種奇怪的現代情緒正在膨脹——想要捍衛車主的權益,這種感情有如電焊一般,把對公正的要求和對另一方的憤怒糅合在一起,以至於幾句被人用爛了的咒罵在他的腦海中翻滾,陳舊中竟也衍生出新意來,而且那麼容易就脫口而出,沒有任何先兆:「愚蠢的混蛋,會不會看後視鏡?他的後視鏡是幹什麼吃的?真他媽的混蛋!」現在這個世界上他唯一憎恨的人正坐在後面的車上,貝羅安準備要和他談談,面對面地,和他就保險細節交換一下信息——他本該去打壁球,可現在卻不得不做這些事。他感覺自己好像被人遺棄了似的。彷彿自己一分為二變成了兩個人,兩個自我彼此觀察著,然後其中一個消失在路的盡頭,他更符合貝羅安平時的模樣,像個有錢的大叔,深沉而又快樂,無憂無慮地開著車穿越星期六的街道,而另一個自我卻被困在這兒,獨自受罪,不得不接受他這陌生的、意外的卻又是無法逃避的命運。後者才是真實的。因為他直到現在都無法相信會發生這種變故,只能一再地提醒自己這已成事實。貝羅安把跌落的球拍從座位下拾起來,丟回到那本《神經外科期刊》上。他的右手已經放到車門把手上了,但是他突然停住了動作,從後視鏡里觀望著,還是謹慎一點好。
「我叫亨利·貝羅安。」
貝羅安說:「我著實對你沒有先檢查過往車輛就開出來感到很遺憾。」
「準備好了。」
「對於我來說,她已經死了。」
他們倆誰也沒有對比賽抱有不現實的幻想。他倆都只不過是不賴的業餘選手,而且都已經年近五十了。他們說好在比賽中間——他們從來都是打滿五局——停下來讓他們的脈搏恢復正常的頻率,有時他們甚至坐在地上休息。今天,第一場打得一點也不費力,所以他們只在場地里慢慢地走動放鬆。麻醉師想知道那個姓查普曼的小女孩情況怎麼樣了,他有意和她成為朋友。這個女孩市井的舉止絲毫沒有妨礙施特勞斯對她的鼓勵,貝羅安經過走廊的時候,無意間聽到了他們之間的對話。這位麻醉師先是走進病房做了自我介紹。屋裡一個菲律賓裔的護士因為受了女孩的謾罵,正在那裡暗自垂淚。施特勞斯坐到床沿上,把自己的臉湊近女孩的臉。
貝羅安從沃倫大街向右拐,現在他正向東走向托特納姆法院大道。這裏則更加擁擠,從地鐵站口蜂擁而出的人群更令隊伍不斷膨脹。太陽從他們後面照射過來,只能看清眾人的輪廓分別融入黑壓壓的人海中去,隱約還可以辨認出角落裡一個臨時搭建的書報攤和熱狗攤,不太道德地坐落在拐角的麥當勞門前。這裏的孩子多得出奇,竟然還有躺在手推車裡的嬰兒。儘管貝羅安對反戰活動持有疑義,但此時穿著白色球鞋,手握著球拍的他還是不禁被他們所感染,只是覺得這種興奮和活動的宗旨似乎不太相稱;群眾的海洋淹沒了街道,成千上萬的陌生人為了一個共同的目的聚集在一起,彰顯了革命的可怕威力。
那三個人已經停了下來,在看著路上的什麼東西。那個穿黑衣的矮個子用腳尖踢了踢寶馬車折斷下來的後視鏡,彷彿在撥弄一隻死了的動物。另一個拉著一張馬臉的高個子,把鏡子撿了起來,捧在手裡反覆撫摸著。他們三個一起低頭看著,然後,那個矮個子說一句什麼,他們便同時把臉轉向貝羅安,臉上帶著突發的好奇,就像森林里受了驚的梅花鹿。第一次,貝羅安感到被一種可能的危險包圍。街道的兩端均被遊行的人群堵住了,導致這條街上空空蕩蕩。在這三人身後,托特納姆法院大道上,零零散散的抗議者正向南行進要加入大部隊。貝羅安又回頭看了看,身後的高爾街上的示威活動已經正式開始了。成千上萬的人組成一支密密麻麻的隊伍,正浩浩蕩蕩地向皮卡迪利大街進發,手中高舉的旗幟英武地向前傾斜著,猶如革命的標語似的。他們的面龐,手臂和衣服匯成了一個五彩繽紛的海洋,看上去幾乎給人一種溫暖的感覺,這種場面只有當人類團結一心的時候才能見到。為了渲染氣氛,他們居然選擇在送葬般的鼓聲中默默前行。
剛才的獨自沉思,讓貝羅安感到虛弱;就在發球前的那一刻,他記起了自己要如何贏得比賽。但是第四局比賽卻完全沒有了套路。他先贏得了兩分,但緊接著施特勞斯進入了狀態,迎頭追上,比分變成是三比二。這是一場冗長而又緊張的對決,雙方都犯了非受迫性失誤,比分改成了七比七平,貝羅安發球。他輕而易舉地得了最後兩分,他們每人各贏兩局。
他們握過手后,巴克斯特就說:「我想你已經準備好了要告訴我你對此是多麼的抱歉。」他回頭看著賓士後面的他自己的寶馬車,此刻正斜著停在路的中央。後面是一排停靠的汽車,有六七輛都被寶馬的門把手在離地三尺高的位置刮出了一道痕迹。如果現在有任何一個車主衝出來,那麼一系列的索賠就將揭開序幕。貝羅安熟知書面手續的繁瑣,已經預感到將要面對的漫長過程。在這種事故中做眾多受害者中的一個要遠遠好過做罪魁禍首。
「是迪爾德麗嗎?我以為今天是查爾斯當班。」
「我不這麼認為。」
憑著潛意識的輕車熟路貝羅安把車開進了一段狹窄的街道,右邊是用邊石規劃出來的自行車道,左邊停放著一排汽車。也就是在這一瞬間,他的思想走了神,隨之而來的是後視鏡斷裂以及車子的側翼外殼被擠壓的聲音。顯然兩輛車子擠上了只夠一輛車通行的道路。貝羅安下意識地加速然後猛地右轉,同時他還聽到了另外一種噪音——從他左邊經過的那輛紅色汽車從排列在道邊的幾輛汽車側面刮過,發出斷斷續續的咔嚓聲,而與此同時貝羅安的賓士的輪胎在水泥路面上劇烈摩擦,吱的一聲開上了自行車道,車子的後輪也相繼上來。他在相撞的車前方停了下來。兩輛慘遭毀壞的車彼此相距三十碼,引擎同時停了下來,靜默了一會兒,雙方司機都沒有馬上下車。參比現代的交通事故的嚴重程度——貝羅安在事故急救中心工作過整整五年——像這種事故簡直是微不足道。不可能有人受傷,他也無需充當臨時醫生。在過去的五年時間里,貝羅安做過兩次臨時醫生,兩次都是有人心臟病發作,一次是在飛往紐約的航班上,另一次是六月的酷暑期在一家悶熱的倫敦劇院里,兩次結果都不盡如人意,而且病情複雜。此刻他並沒有感到震驚,卻也沒有異常地平靜,既非激動不已,也非麻木不仁,他的視覺並沒有比平時更銳利,他也沒有在發抖。貝羅安聽到熱金屬冷縮的喀嚓聲,越來越重的煩躁和飽經世故的理智在他的內心交戰著。他不用看也知道——自己車子的一邊已經損壞了。他已經預見到在未來的幾個星期,乃至幾個月里他將要辦理無數的手續、應付保險賠償和反賠償,然後再打無數的電話,並把車送去修理等等一系列的麻煩。但無論如何,汽車原有的那種別緻和風華都永遠地消逝了,無論經過多麼努力的維修都再也無法恢復。還有前面的輪軸,軸承和其他複雜的零件受到的衝擊更是永久的——甚至會影響到齒輪齒條轉向器。他的車子再也不是從前的那一輛了,它被破壞性地改變了,同時被毀掉的還有他的星期六——他計劃中的比賽泡湯了。
「那你現在住哪裡?」
這個明顯的分歧又讓他們陷入沉默。
但是此時此刻,就在這大學街上,貝羅安忍不住感到一齣戲劇即將上演。他穿得像個衣衫襤褸的稻草人,破舊的外套,滿是蟲蛀的羊毛衫,沾了油漆的褲子,用一根線繩系在腰上,身旁是性能卓越的跑車。他已經被角色禁錮,無處可逃。這就像是人們常說的,是一場城市鬧劇。一個世紀的電影和半個世紀的電視讓原本真實的場景變得虛假。本片純屬虛構,這句話已經被重複了太多次。今天的劇情包括兩輛汽車,雙方車主,主人公是幾個男人,素不相識,針鋒相對。先有人挑起事端,雙方再一分高下,勝者為王,敗者為寇,這樣的情節已經被惡俗的流行文化磨平了。傳統的骨子裡的好鬥成性成就了多少五花八門的故事角色,每一幕或許著裝各有不同,但遊戲規則就像凡爾賽宮廷的禮儀一樣不容更改。以此次為例,他們雙方都絕不可以承認事情實屬偶然,而且暗含著濃厚的諷刺意味:就在不遠處,和平鼓吹者的踏步聲和部落儀式般的鼓聲不絕於耳。總而言之,即將發生的事情雖然是無法預料的,但是無論出現任何情況,又好像都在情理之中。
「你在開玩笑嗎?」
「你母親還在世嗎?」
貝羅安泊了車,在從車裡出來之前,他給正在上班的羅莎琳打了個電話——他的手指還在發抖,在狹小的鍵盤上點擊著。今天對她來說是個重要的日子,貝羅安不想拿剛剛遭遇的驚險去打攪她。況且他也不需要同情,他想要的是更基本的東西——只要能和她說兩件家裡的日常瑣事,他就會感覺一切又恢復了正常。還有什麼比夫妻之間討論今天晚上吃什麼更平凡的話題呢?一個臨時僱員接了他的電話,他得知她今天和編輯的會面延誤了,所以現在仍在進行當中。他沒有留言,只說他等一會兒再打過來。
「住手,」巴克斯特說,「我們不要他的錢。」
貝羅安下到二樓,在書房門前停住了,這是整幢房子里最華麗的一間。陽光從巨大而又輕薄的麥色窗帘里滲透進來,給室內籠罩上了一層莊重和博學的棕色光輝。所有的藏書都是由岳母瑪麗安搜集的,貝羅安從未料想到自己有一天會住在一幢有書房的房子里。他一直以來的心愿就是希望有一天能夠在這間書房裡消磨整個周末,舒服地躺在諾勒式的沙發上,旁邊放上一壺觸手可及的咖啡,然後閱讀一本世界名著,就算只是譯著也好。他倒沒想過具體要讀哪一本,只是覺得自己有必要見識一下何謂驚世之作,尤其是黛西口中的那些文學天才,這總沒有害處。幾番嘗試之後,他仍然無法確定自己是否已經體會出了什麼叫驚世的才華,他甚至對它的存在半信半疑。然而他的空閑時間總是被切割得支離破碎,不單單是因為各種雜事、家庭的責任和體育鍛煉,還有每個周末為了充分地放鬆反而導致的勞頓。他可不想把寶貴的休息日用來躺著,甚至坐著也覺得浪費。他更不想成為故事角色生活的旁觀者,尤其是那些虛構的情節,儘管在剛剛過去的幾個小時里,他一直站在卧室的窗前觀察著別人的一舉一動。他只是對文學再創作的世界形態不感興趣而已,他想要得到的是對現實世界的解釋。眼前的時代就已經夠讓人費解了,還有必要再編造一個嗎?他似乎缺乏從頭到尾讀完一整本書的耐心,唯有工作才能讓他專心致志,除此之外的事情都讓他不勝其煩。他很詫異竟然有人會把在業餘時間里的一些活動當作成就去炫耀,比如能在電視機前一坐就是四五個小時,而這不過就是對全國收視率作出了一點兒貢獻而已。記得上個星期在某次手術的間歇,多普勒超聲探測儀突然壞了,他們不得不等待從另一間手術室調一台機器過來,就在這時,施特勞斯從麻醉器械的監視器和控制台後面站了起來,一邊伸懶腰一邊打哈欠,說他幾乎整夜都沒睡,就為了想看完一本由某位美國天才新秀所寫的長達八百頁的小說。貝羅安很受觸動,也備受困擾——難道真的是自己太淺薄了?
那句粗話讓他倆都大吃一驚,施特勞斯立即妥協,「好,好,算我犯規。」
與此同時,巴克斯特進一步確信自己是被人愚弄了,貝羅安想用這種伎倆來躲過一頓胖揍,並削弱自己的威嚴。想得越多,巴克斯特越是怒不可遏。他的心情再一次風雲變幻,一種新的情緒正在醞釀,這次是怒氣沸騰。巴克斯特停止小聲的嘟囔,逼近貝羅安,貝羅安甚至能聞到他呼吸中金屬的味道。
直呼彼此的名字本身就像尖端塗了毒藥的劍直刺對方的心窩,貝羅安忍不住也反唇相譏。好像是要提醒施特勞斯注意一個忽略了好久的事實,他說:「但是,傑伊,你本來也不可能夠到那個球。」
不過這些作品也不是完全沒有優點的,至少它們誠實地再現了當時的社會現實,總好過那些所謂的神奇派的現實主義作家,後者恰恰是黛西在大四那年選擇研究的對象。他們這類備受推崇的作家寫的東西又有什麼意義呢?明明是成長於二十一世紀環境下的一代作者——卻竟然編排他們的主人公擁有超自然的力量?他從未耐心讀完過任何一本這類讓人厭煩的瞎話。尤其是考慮到這些書居然還是寫給成年人的,而不是兒童。在不止一部作品里,男女主人公與生俱來或者是於後天長出了一對翅膀——據黛西解釋,這是一種掙脫束縛的象徵——因此,學會飛翔便成了勇於追求的代名詞。還有些作品中的主人公被賦予了不可思議的嗅覺特異功能,或者能夠從高空飛行的飛機上墜落下來卻毫髮無傷,甚至還有一個靈異之士透過酒吧的窗戶,看到他的父母從窗前走過,後者正在討論是否要把懷上幾個星期的他流產掉。
「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