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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第三章

我的城市廣場,城市廣場。
「是關於《古蘭經》的?」
他們一起回到第一間起居室里。鋪著繩絨桌布的圓桌上擺好了茶和去了邊的三明治,供女士們享用。他向她們打了聲招呼,但她們好像都很忙,沒什麼反應。母親現在很高興,把頭靠在他胳膊上。他們走進門廳的時候看到詹妮·雷文凱已經站在了門口,打開了雙重保險鎖,衝著他們的方向微笑著。正在這時,母親輕輕拍了拍貝羅安的手對他說:「外面看起來像花園,但其實是野地,姨媽,一望無際。當你走在其中的時候,心情會愉快起來,高高地越過櫃檯。沒有刷子我沒法洗這麼多盤子,但是上帝會照顧你的。這隻是場游泳比賽,勝負很難說。」
蔡斯是西奧最親密的好朋友,也是書讀得最多的,在利茲讀大學三年級的時候,為了參加一個樂隊而放棄了他的英語學位。這孩子能是今天這樣簡直是奇迹——母親有自殺傾向,父親離家出走,兩個屬於浸信會一個極其嚴厲的分支的教徒兄弟——這些居然都沒能泯滅他天性中的美好。可能是他的家鄉——聖基茨保佑了他——這名字中蘊含著聖人、孩子、小貓三重含義——孕育出了他這麼一個可愛的大男孩。自從認識了蔡斯,貝羅安便產生一種朦朧的願望想要去看看這個孩子的故鄉。
貝羅安回到車的旁邊,先把手裡提著的那包腥氣衝天的東西扔到後備廂里,放在全家人的步行靴、背包,還有去年夏天用過的網球旁邊。貝羅安常常有一個違反醫德的想法,就是為了保存這位老人的臉面,也為了全體家人著想,最好趁著約翰的情緒還在升溫的時候,偷偷給他服下一點鎮定劑,例如把那種緩慢見效的鎮定劑摻在濃烈的紅酒里,比如里奧哈葡萄酒,一旦他開始哈欠連天,就引導他上樓休息去,或者把他送上計程車——這樣一來,這位著名的老詩人就會在半夜之前上床,並且疲憊而又快樂地睡去,對誰都有好處。
「這不是我們的好醫生嗎?」
受到阻塞的毛細血管里會積聚一些白色的物質,因此破壞了思維的連貫性。在這個過程完成之前,莉蓮只能用令人感動的嚴肅進行著毫無含義的獨白,但她對自己從來都沒有過絲毫的懷疑,也從來都沒想過他會聽不懂自己說的話。她說出的句子結構是完整的,語氣的變化對她要做的描述也是合適的。只要他一邊聽她說話一邊點頭、微笑,並不時地插話進來的話,她就會很高興。

這就是西奧可愛的地方,從來不強迫貝羅安做什麼。如果不是貝羅安現在提到這個,西奧是決不會提出讓父親去看他的演出的。
「不,不是。他們把那個東西塗滿整個鞋,然後用一塊布擦來擦去。不管怎麼說,有點類似鞋油,是那類東西。我們也用小盤子,上帝知道是什麼,就在街道兩旁。我們擁有的東西沒有一個是好的,因為我們生錯了時代。」
「親愛的,是你嗎?」一個女聲說。
我的城市廣場,城市廣場。
經過了阿克頓,擁擠的交通便開始緩解了一些。黃昏將至,西部的天空出現一抹紅霞,幾乎是矩形的,這是自然界的象徵,預示著看不見的曠野,在貝羅安的後視鏡里慢慢地消退了。向西出城的那幾條路很空曠,但貝羅安還是很高興自己不是在那條路上。他想趕緊回家,整理一下精神再開始做飯。他需要確認一下冰箱里是否還有香檳,再把紅酒拿到廚房裡恢復室溫。乳酪也需要從冰箱里拿出來軟化一下。他還需要躺下休息十分鐘。此時他實在沒什麼心情去聽西奧的藍調音樂。
貝羅安把門打開,扶著她的手走進去。房間有八英尺寬,十英尺長,有一扇玻璃門通向小小的後花園。單人床上鋪著花瓣圖案的床單,擺著各種毛絨玩偶,這些早在她還沒有生病之前就是她生活的一部分。還有一些其他保留下來的小飾物——一隻站在樹枝上的知更鳥,兩隻誇張搞笑的玻璃松鼠——都擺在角落裡的玻璃壁櫥里。其餘的東西則放在門邊的架子上。靠近洗手池的牆上掛著一幅鑲框照片,是莉蓮和貝羅安的父親傑克站在草坪前照的。照片的一角露出嬰兒車的把手,可以想象嬰兒車裡躺著的就是貝羅安。美麗的母親穿著一件可愛的白色夏裝,頭髮挽了起來,貝羅安清楚地記得就是她那種有點害羞的古怪髮式。照片里的父親正吸著一支煙,穿的是一件顏色鮮艷的運動夾克,裏面是開領的白色襯衫。他個子很高,有點駝背,貝羅安遺傳了他的那雙大手。他無憂無慮地大笑著。貝羅安很高興看到這些確鑿的證據可以證明老年人也曾享受過年輕時的樂趣,但照片也蘊含著某種諷刺的意味。夫妻倆看起來很脆弱,很容易讓人嘲笑他們不知道青春是多麼短暫,而傑克手中裊裊升騰的煙霧將會提早結束他的生命——這是貝羅安的理論——這就是導致他在同一年裡突然去世的罪魁禍首。
今晚的菜單上沒有螃蟹和龍蝦。就算貝羅安買的貝類是鮮活的,至少它們是內斂的,明智地掩蓋了生命的跡象。他還買了已經煮熟的對蝦和三條鮟鱇魚尾,價格不亞於他的第一輛汽車。不過他得承認,那輛車的確很垃圾。他還向店主要了兩條鰩魚的骨頭和魚頭來煮湯。魚店老闆是個禮貌而又殷勤的商人,把顧客都當成尊貴的地主或者貴族。他用好幾張報紙幫貝羅安把每樣魚都打了包。當貝羅安還是個小男孩的時候經常問自己一個問題:這條來自某個特定海域的某個特定魚群的魚,被某個特定日期的某份報紙的某個特定版面包裹的幾率有多大?八成是小於等於零吧。其道理類似於沙灘上的沙子為什麼會這樣排列,以及世界上無數隨機狀況背後的原因,這類問題至今仍然會勾起他的興緻。即便當他還是個孩子的時候,特別是經歷了艾伯凡事件之後,貝羅安就再也不相信命運或者天意,也不相信有上天的神靈在主宰著每個人的未來。相反,他認為每時每刻,每件事情都有無限種發生的可能,昏沉沉的上帝控制不了純粹巧合和自然法則的安排。
「我愛你。」羅莎琳說完,掛斷了電話。
「我沒法把他從酒店接過來,還是因為遊行示威,交通擠得要命。他打算自己坐計程車來。」她停了一下,語速稍微慢了一點,「你怎麼樣?」她用的是降調,那個你字讀得很長,很明顯指的是今天早晨的那一段纏綿。貝羅安早先錯誤地猜測了她的心情,他本想告訴她自己正裸體躺在床上等她,但轉而改變了主意。現在不是電話調情的時候,他馬上要出去,而她還有自己的事情要處理。他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告訴她,但不得不等到今天晚飯過後,或者明天早上。
說的沒錯,貝羅安邊開門邊這樣想。世俗的慾望,總能戰勝各式各樣的上帝真主,這才叫信仰自由。讓別人信他們的去吧,我現在得去購物了。儘管大腿上的肌肉還在疼痛,貝羅安還是敏捷地跨出車門,用遙控器鎖上車子,頭也不回地大步流星地離開。突然出現的冬日陽光讓他腳下的瑪麗萊博恩路看起來很是空曠。英國歷史上最大的人道集會,就發生在不足兩英里遠的地方,所幸沒有打擾到瑪麗萊博恩路上的那份祥和。貝羅安避讓著來往的人流和一輛接一輛的嬰兒車,心裏覺得頗為安寧。這是怎樣的一種繁華啊!氣派的店鋪琳琅滿目,專賣包括乳酪、絲帶和夏克爾式傢具在內的各式商品,讓人感到猶如進了天堂一般的祥和。理智的思考不足以讓宗教狂熱分子放棄瘋狂,但是簡單的購物享受以及其他的幸福來源,如一份好的工作與和平的環境,不難實現的快樂,這些今生可以帶給人的種種美妙享受,卻足以讓人把希望寄託於今生今世,而不是如有來生的生活——購物比祈禱更能帶來滿足。
貝羅安停好車,從後座上取出那盆植物。貝羅安在門前站了一會兒,才按下門鈴——空氣里瀰漫著淡淡的消毒水的甜味,這不由得讓他想起他在這條街上度過的童年時代,那時的他內心充滿了對未來生活的極度渴望,現在看來未嘗不是一種幸福。像平常一樣,詹妮來開了門。她是一個大個子的愛爾蘭女孩,穿了一件藍色條紋的粗布褂子,她將在九月份開始接受護士培訓。貝羅安因為是醫生的關係經常受到她的特殊優待——每次他到這裏不久,詹妮便會把一杯沏了三袋茶包的茶水送到母親的房間里來,有時還有一盤巧克力餅乾。在彼此其實並不熟識的情況下,貝羅安和詹妮便以玩笑的方式開始了他們的交談。
「五點鐘,在萊德布魯克街的那個地方。」
母親是個把一生都貢獻給了家務的女人,整日里擦拭、掃灰、吸塵、清洗,如此的潔癖在當時司空見慣,但換到今天,只有無法控制自己行為的精神病人才會這樣沒完沒了地清掃。每天,貝羅安上學之後,母親就開始在家裡發動大清掃。母親總是可以在日常生活的煩瑣中獲得最大的滿足,比如一盤烤得噴香的牛肉、擦得光潔照人的桌子、一摞一摞熨得平平整整的條紋床單、儲藏室里豐盛充足的備品,或者為遠處親戚家剛得的孩子織上好幾件毛衣。任何東西的里裡外外、正面反面都擦得一塵不染,烤箱四壁和烤架每次用完之後都擦得乾乾淨淨。把家裡的一切擺得有條不紊、擦得乾乾淨淨就是母親那默默無語的愛的表達方式。貝羅安讀的書只要他一放下,母親便會送回到樓上門廳的書架上。每天的早報午飯之前便被丟進了垃圾桶里,空牛奶瓶也像餐具一樣被洗刷乾淨再放到門口等著回收。抽屜里、書架上、衣帽鉤的每一樣東西都各主其位,包括她各種各樣的圍裙、黃色的橡膠手套都用衣鉤掛在她蛋形計時器的旁邊。
貝羅安不喜歡護士們在病房裡用的那種做作的輕快語調,她們即使對沒有精神障礙的成年病人也這樣說,例如:「聽話,把葯放進嘴裏好嗎?」但他也不得不這麼做,一部分的原因是要掩飾他的感情,「你有一個可愛的小房間,你一看到它,就會認出來,現在跟我來。」
這個令人憂慮的隱患可能會最終得到圓滿的解決,但他們還有另外一個要去城堡度假的原因,就是西奧和黛西從前總是嚷嚷著要去——不過那樣的日子已經一去不復返了,早在黛西和她的外祖父鬧翻之前。孩子們曾經很喜歡這位外祖父,認為他反覆無常的脾氣恰恰證明了他的偉大和與眾不同——這也是約翰引以為傲的個性特徵。約翰也很溺愛這兩個孩子,從來不高聲呵斥他們,在他們面前總是忍著自己的火爆脾氣。從一開始,他就把自己當成——事實上也的確是——他們智慧發展的領路人。自從他確認西奧不是一個文學坯子之後,約翰就開始鼓勵他彈鋼琴,並教給他簡單的搖擺舞的C大調,還給他買了把木吉他,甚至從地下室里拖上來一箱箱的古老的藍調唱片,定期把其中一些轉錄成磁帶寄給在倫敦的西奧。在西奧十四歲生日的時候,他的外祖父還特意開車帶他到圖盧茲觀賞了約翰·李·胡克的告別演出。有一年夏日的傍晚,晚飯過後,約翰和西奧在群星璀璨的夜空下合演了《聖·詹姆斯醫院》,老人搖著頭模仿著沙啞的美國口音動情地演唱著,讓羅莎琳感動得熱淚盈眶。當時只有十四歲的西奧,即興演奏出了一段優美而又憂鬱的獨奏曲。貝羅安那天端著酒杯坐在游泳池邊,雙腳浸在水裡,同樣被深深地打動,頗為後悔自己以前沒能足夠重視兒子的音樂天分。
就是從那個秋天起,西奧開始到倫敦東部去上課,師從當時英國藍調音樂界的元老級人物,這是羅莎琳在報社的一個朋友替他聯絡的。據西奧說,傑克·布魯斯是最棒的人物之一,因為他接受過正規的音樂培訓,能演奏好幾種樂器,對貝司的演奏做出了革命性的貢獻,對各種樂理也了如指掌,而且和英國藍調鼎盛時期的所有名家都合作過,他指的是六十年代的藍調音樂,遠在其變得商業化之前。西奧還說,布魯斯比其他人對自己更有耐心,而且十分和藹。貝羅安真搞不懂,像布魯斯這樣一位威名顯赫的大人物怎麼肯花時間去指導這樣一個乳臭未乾的毛頭小子。好在西奧對此並沒覺得有什麼好奇怪的。
然後,那個館長,也許是想找個借口結束和那些記者的會面,舉起一隻手和羅莎琳打招呼——他們是通過某件順利解決的法律事務而結識的。館長陪著布萊爾繞過磚形展品向貝羅安夫婦這邊走來,隨行人員也跟著走了過來,攝影師又舉起相機準備拍照,記者們則拿著他們的記錄本隨時做好準備,企盼著最後會有有趣的事情發生。貝羅安夫婦無助地看著這一群人蜂擁而至。在一陣推搡之後,他們被介紹給首相。首相先和羅莎琳握了手,然後才和貝羅安握手。首相的握手是堅定而有力的,令貝羅安感到驚訝不已的是,布萊爾看著他的目光好像是認識而饒有興趣的樣子,他的眼神充滿睿智和不可思議的青春活力。然後,接下來還發生了更多意想不到的事情。
「現在,聽我說,媽媽。」他溫柔地說,「我要走了,我喜歡你送我到門口。」
貝羅安對著手機說:「洗完澡我就要趕到派瑞沃勒去。」因為還沒有回答她的問題,貝羅安又加上一句,「我沒事,但我希望能有時間和你待在一起。」他覺得這些還不夠,所以又說道,「我遇到些事情要告訴你。」
顯然正是因為母親的整潔,貝羅安才會在手術室里感覺好像在家一樣自在。母親一定也會喜歡手術室里打蠟的黑色地板,喜歡消毒過的盤子里並排放著的錚亮的手術器具,以及程序嚴格的獨立分割的洗手區——母親一定會愛上手術袍、手術帽和剪短了的指甲。他當初真應該在母親意識還清醒的時候帶她來參觀一下手術室。他怎麼早沒想過要這麼做呢?長達十五年的臨床實習,他居然從沒想過自己選擇的職業和母親的生活習慣有什麼關係。
貝羅安感到又恢復精神,他繫上安全帶,調頭駛向瑪麗萊博恩路。遊行隊伍依然堵塞著高爾街,但托特漢姆路已經可以通行了,車流正在分批向北蜂擁而去。貝羅安加入其中行駛了一會兒之後轉向西開,再向北,很快就到了古智街和夏洛特大街的交匯處——他喜歡這裏,各種便利服務和高檔享受齊聚在這裏,令整條街道看起來既鮮活又亮麗:在這裏你不但可以買到鏡子、鮮花、肥皂、報紙、插座和塗料等物品,甚至還可以配到鑰匙,各式小店中間還城市化地夾雜著高級餐館、葡萄酒專營店、墨西哥小館子和旅館。是哪個美國小說家曾說過幸福就是住在夏洛特大街來著?他得讓黛西再提醒他一次。如此狹小的地盤上擠滿了這麼多家店鋪,難怪會有成堆的垃圾袋堆在人行道邊。一隻流浪狗正在撕扯垃圾袋——終日啃咬污穢居然無損其犬齒的潔白。再次向西轉彎之前,貝羅安看到街道的盡頭就是家附近的那個廣場,而位於廣場另一邊的,在幾棵孤零零的樹木掩映之下的建築就是他的家。三樓的窗帘依然合著——西奧還在睡覺。貝羅安記得自己處於青春期的時候也常常在上午感到昏昏欲睡,所以從來沒有對兒子的這種作息時間提出過異議,這不過是暫時的現象。
貝羅安推開門,走進去。母親正對著他,坐在一把木椅里,面前是一張鋪了繩絨桌布的圓桌。母親背後是一扇窗戶,窗戶外面就是另一個房間的窗戶,二者相距十英尺遠。屋裡還有其他幾位女士,都坐在有木頭扶手的高背椅里。有些人看著貝羅安,或者說至少是朝他的方向看,電視機高高吊在牆上,讓誰也夠不著。其他的人則眼睛盯著地面。貝羅安的來到,在她們當中引起了一絲騷動,就像被推門帶動的空氣微微撞到了似的。聽到貝羅安說:「下午好,女士們!」她們大都很高興,饒有興趣地看著他,這時她們還不能確信他是不是自己的親屬。貝羅安在他的右邊,相連的起居室的盡頭又看到了安妮,她頂著一頭亂蓬蓬的花白頭髮。她快速地向貝羅安走來,當她走到第三間起居室盡頭的時候,便返回去然後再回來,整日里都是這樣不停地反覆,直到她被人領著去吃飯或睡覺。
返回倫敦市中心的路程很費時——要用一個多小時才能從派瑞沃勒來到西爾本街。擁擠的車流正開始湧進城裡去享受夜生活,同時第一批巴士也開始把示威者送出市區,在吉卜賽大街上車輛排起長龍等待綠燈,貝羅安搖下窗戶,想盡情地飽覽一下外面的景觀——每個人都在耐著性子等待著,汽車排出的尾氣猶如白霧一般,六條車道上同時閑置的發動機一齊發出轟隆隆的響聲,黃色的街燈改寫了五顏六色的車體,汽車音響交相震蕩,紅色的尾燈蜿蜒著一直通往市中心,白色的前燈照亮了天空。貝羅安試圖用一種歷史的眼光去看待或者說感覺這幾十年前開始的石油時代,汽車這個十九read.99csw.com世紀的發明在二十一世紀的開端最終得到了完善;民眾空前的富足,在冷酷的鋼筋森林里創造出的景象是之前的世代永遠無法想象的。平凡的人們!燈火的海洋!貝羅安試圖讓自己以牛頓的眼光來看待它,或者牛頓的同輩偉人們,例如波耳、胡克、雷恩、威利斯——那些英國啟蒙時期的傑出人物,他們幾乎開創了現代科學的全部基礎,但是即使是他們也會對人類今天的成就感到敬畏。貝羅安想對他們說:「這就是我們的傑作,隨處可見。」如果透過他們的眼睛來看這些霓光溢彩,一定會感到如同身在幻境。但是他沒法把自己當作他們,他無法超越眼前的鋼鐵機械看到偉大,也無法擺脫自己也有責任的阻塞造成的煩躁,更無法享受身邊庸俗的大型購物中心的誘惑。他生來就缺乏想象的天賦——是個現實主義者,跳不出眼前的局限。但話又說回來,家裡生出兩個詩人已經足夠了。
「如果它變得太干就會再次捲起來的。我告訴他,我跟他說你一定得給它澆水,但他沒有記下來。」
「很抱歉,親愛的,我沒有房間,我在等著回家,我要乘公共汽車回家。」
「什麼樣的事情?」
每次聽到她說這些,貝羅安的心都有一種鑽心的疼,雖然他知道她指的是她童年的家,以為她的母親正在那裡等著她。他吻吻她的面頰,扶她從椅子上站起,他能感到母親雙臂間努力的戰慄和肌肉的緊張。每次見到母親,這一開始的心痛,總令貝羅安的眼睛感到很酸。
母親也從來都沒想過兩者之間的聯繫。那時他並沒有意識到,但是從小到大他一直認為母親智慧有限。他過去一直認為母親對什麼都沒有好奇心,但這是不正確的。她喜歡和鄰居們天南地北地聊天。八歲的貝羅安總愛躲在傢具後面,趴在地板上聽她們談話。誰誰生病了、誰誰動手術了是她們經常的話題,尤其是和生小孩有關的事情。也就是那時貝羅安第一次聽說「開刀」、「看病」這些字眼,「醫生說的」是一個至高無上的指令。這種偷聽可能就是貝羅安後來之所以選擇作醫生的原因。有時她們就會談到某些忘恩負義的傳聞,誰家的孩子不孝敬父母,誰家的老人不通情達理,誰的父母去世后留下一份什麼樣的遺囑,誰家的好姑娘找不到合適的丈夫等等。要從這些故事中篩選出誰是好人、誰是壞人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尤其是剛開始聽的時候比較混淆。但是共同的是,好人壞人都會生病。後來,貝羅安在黛西的吩咐下試著旁聽黛西的大學課程的時候,他在十九世紀的小說里看到了他母親和朋友們的所有話題。家長里短絕不是微不足道的小事,簡·奧斯丁和喬治·愛略特的作品都是由此而誕生的。莉蓮·貝羅安並不是個愚鈍、卑微的家庭主婦,她的一生也不是悲慘的,作為一個年輕人,他自己沒有資格鄙視或者憐憫她,但現在想要道歉已經太晚了。不像黛西推薦的小說里所描繪的那樣,及時的醒悟在現實生活中不常發生,誤解經常無法得到化解,也沒有人為此感到那麼的迫不及待。一切總歸會過去。人們會忘記有這麼回事,或者當事人已經不在了,恩恩怨怨隨風而逝,要不了多久又會有新的問題來取代它。
在子女們還是幼兒的那幾年裡,貝羅安一家去過很多別的地方度假,但他們發現在整個歐洲南部再也找不到比岳父的城堡更美麗的地方了。就是在那裡,羅莎琳度過了她童年時的暑假。城堡很大,所以想要避開約翰並不困難——他喜歡一個人待上好幾個小時。每個星期頂多也就只有那麼兩三次發火的時候,時間一長,大家也就習以為常了。自從父親的愛情生活形成了一定模式之後,羅莎琳更有了她微妙的理由想要和父親加強聯繫。因為城堡屬於她的外祖父母,也是她母親一生的至愛。是她的母親重新修葺了這座城堡,並添置了現代化的設施。她擔心如果約翰有一天老到或是病到腦筋糊塗而娶了他的最後一任秘書,那麼城堡就會落入外人之手。原本法國的繼承法能夠阻止這樣的事情發生,但是根據城堡里所保存的一份文件說明,古老的唐提聯合養老保險制度允許聖·費利克斯城堡被豁免在法國法律之外,將依照英國的法律裁定。約翰用他那令人不悅的方式,向羅莎琳保證他不會再婚,城堡肯定是她的,但他拒絕立下任何字據。
他正準備開口跟她說說那個叫查普曼的女孩的事情,談她的恢復是多麼的良好,但是母親突然開口說話了。她的語氣是急切的,甚至有點暴躁:「你知道那個……你知道嗎,姨媽?他們往鞋上放的讓鞋那個的……你知道嗎?」
貝羅安看看表,站了起來,「你媽和我都忙得沒時間被搶。五點鐘的時候,我會去諾丁山看你的演出。」
「我們美麗的愛爾蘭姑娘近來好嗎?」
「事情辦得怎麼樣了?」
僅僅一年之後,黛西的成就就開始有些超乎了她外祖父的承受能力。那年黛西比全家人晚兩天抵達城堡,並帶來了為她贏得當年的紐迪蓋獎的一首詩作。貝羅安和羅莎琳都沒有聽說過紐迪蓋獎,但還是由衷地感到高興。然而對黛西的外祖父來說,它的意義卻非比尋常,甚至過於重大,因為他自己曾在五十年代後期贏得過這個獎項。約翰把黛西的詩稿帶進自己的書房裡去細細欣賞——黛西的父母只能等一會兒再看。詩文細緻入微地描寫了一位年輕的女士在又一段愛情結束之後所發表的一番慨嘆,詩中講到她依照慣例把她和情人睡過的床單換下來,扔進洗衣店的自動洗衣機里去,隔著洗衣機那「霧蒙蒙的單片眼鏡」一般的玻璃門吟詠著:「我們的印記都將歸於烏有。」他們的戀情猶如季節一樣輪迴變幻,「轉瞬便由鬱鬱蔥蔥變成了黃葉飄零」,直到「落葉甜蜜地被風碾化成泥,直至湮滅」。床單的印記並非是罪過的證據,而是「激越的痕迹」和「乳白色的顏料」,兩者都是無法用水祛除的。曖昧的信仰、激蕩的誘惑,詩中的描寫讓貝羅安憂慮地發現自己女兒剛上大學,生活得就比他預期的要忙碌得多得多。看來女兒不止有一個男朋友,或者說情人,而是經歷了一連串的戀情,多到讓她有感而發的數量。這可能就是約翰不喜歡那首詩的理由——他一手調|教出來的愛徒現在心裏有了別的男人。也有可能是因為這也對他的文學地位構成了威脅——他對黛西進行文學修養上的培養並不是為了給自己創造一個詩歌上的競爭對手。畢竟鋅基和莫申也獲得過這個紐迪蓋獎。
「說他們兩個都是激進的伊斯蘭教徒,一個是車臣人,一個是阿爾及利亞人。」
約翰接著又推薦了卡夫卡的《變形記》,說這本書最適合一個十三歲的小女孩了。黛西很快就讀完了這個童話故事,甚至要求她的父母也去讀。那天黛西起得出奇的早,她來到父母在城堡的卧室,坐在床沿上哀嘆:「那個可憐的格雷戈爾·薩姆沙,他的家人對他是如此的殘忍,但他又是多麼的幸運,因為他有一個姐姐給他整理房間,幫他弄來他喜歡吃的東西。」羅莎琳耐心地聽完了她的講述,就像在聽一個案件的簡報似的。而生來就對幻想類文學不感冒的貝羅安,只能敷衍地說他對這個故事比較感興趣——他實在無法謊稱自己有比這更深的感覺。他覺得書中最後一頁所勾勒的那個姐姐的冷酷和殘忍還算有點兒意思,關於她和父母乘坐電車到終點,一邊舒展著她年輕的軀體,一邊準備去迎接感情豐富的生活,這種轉變他還能夠接受。這是黛西向他推薦的第一本書,也標志著她對他的文學教育從此開始。雖然這些年來貝羅安一直勤奮地接受了黛西布置給他的所有讀物,但他知道在女兒的眼裡自己還是粗人一個,是個冥頑不靈的物質主義者。黛西認為他太缺乏想象力,也許的確如此,怎奈黛西就是不肯放棄對他的改造。貝羅安的床頭擺滿了等待閱讀的書籍,今晚黛西肯定還會帶來更多。他連那本《達爾文傳》都還沒有讀完,更別說開始讀康拉德了。
最後他終於停了下來,他一手製造的局面已經不可能更糟了。貝羅安很高興女兒並沒有崩潰,她只是很生氣,他能看到女兒頸上的皮膚下面暴起的青筋。她不準備用任何形式的感情衝動來替外祖父擺脫窘境。突然,約翰再也忍受不了這種沉默了,他又開始說起來,這一次語調變得急促,內容並沒改變,只是換成了溫和一些的措詞。但是黛西打斷了他的話,示意換個話題,聞聽此言約翰嘟囔了一句「他媽的!」然後站起來往屋裡走去。眾人注視著他的離去——熟悉的背影,一如既往的駝背,只是這次令人尤其不安,因為這是那年夏天他的第一次爆發。
直到這時貝羅安才意識到他們看到了他進來,他們一直都在等他。西奧用一段舒緩的兩小節的迴轉樂句開了頭,指尖從第五品滑下來,先是彈了一個深沉的和弦,接著又轉換到第二品並停留了一段時間,然後纏綿地轉到第七品,突然一個激進之後,又悄悄地回到第五品,這時貝司的聲音加了進來,真正的藍調揭開了序幕。第一首曲子的曲調有點類似於《風雨星期一》那種憂鬱的調子,但他們用的和弦更加濃重更像爵士樂的風格。舞檯燈光變換成了白色。西奧沉浸在他一貫的演奏風格當中,把十二個小節演奏了三遍。曲調是平緩而圓潤的,有很多重複的音符,以用來反覆吟唱所要表達的傷感,每一個短拍的音符都帶給人一種小小的刺痛。鋼琴和韻律吉他為整支曲子奠定了爵士的基調。貝司的超低音彷彿在貝羅安的前胸引起了共振,使得他不得不用手按住疼痛的部位。但是它的聲音越來越大,讓貝羅安有點受不了了。就他目前的身心狀態而言,他情願待在家裡,一邊喝著冰鎮葡萄酒,一邊播放莫扎特的三重奏。
羅莎琳大笑,「我不信,你要說的不是這件事。」但她的聲音聽起來放鬆了些。她又說,「有件事你可能忘了。西奧今天下午有一場大型的排演,幾天前我聽到你答應去的。」
西奧指著自己的傑作問:「想來點兒嗎?」
「她是很好。」母親附和道。
白色的塑料袋裡裝載著全家人的晚餐,拎在手裡沉甸甸的,包裹著魚肉的潮濕的報紙墜得手提袋的把手深深地嵌入他的掌心。貝羅安一直用右手提著袋子走回車裡,前胸的疼痛讓他沒有辦法把重量換到左手。一旦脫離了魚販那裡陰濕的海藻味,貝羅安覺得新鮮空氣中彷彿帶點甜味,就像八月間田野上溫暖的乾草味。那種味道——當然只是因為前後的反差而生出的幻覺——並沒有被街上的汽車尾氣和二月的寒冷而掩蓋。貝羅安一家曾數次到他岳父家所在的阿里埃日省避暑,那是法國西南角的一個小省份,比利牛斯山脈從那裡開始了它的起伏蜿蜒。聖·費利克斯城堡是用近乎淡粉色的石頭建造而成的,兩邊各有一個尖塔,被殘存的護城河圍繞著。自從妻子去世之後,約翰·格勒麥蒂克斯就隱居到了那裡,寫下了他那些著名的甜蜜而又悲傷的愛情詩句,後來都收錄在《沒有葬禮》這部詩集中。自成年以來就對詩歌毫無興趣的貝羅安從來沒聽說過這些詩,就算是娶了詩人的女兒之後也是一樣。但是自打他發現自己將成為一位未來詩人的父親之後,他便開始有所涉獵,為此他付出了超乎尋常的努力。通常剛看了詩的第一行,他的雙眼就有種疲倦的衝動。小說和電影,雖然都是現代的產物,卻能帶著讀者回到過去或者探索未來,在時間上跨越短到幾天長到幾年甚至幾代人的生活。但是詩歌就不是這樣了,為了體現對現實的觸覺和評論,詩人總是駐足在此時此刻的一點上,讓讀者和時間一起停滯不前,閱讀和賞析詩歌就如同學習一門古老的手藝一樣複雜。
「這是你的。在冬天它也會一直開花,它們很漂亮,不是嗎?是送給你的。」
「你指什麼?」
貝羅安不再感到疲憊,他脫離了倚著的牆壁走到黑暗的禮堂中央,走近音樂的中心,他讓自己被聲浪吞沒。人生難得遇到這樣的時刻,能看到眾多的音樂家通力合作,彈奏出他們在綵排或單獨演出時永遠無法到達的高度,超越了簡單的合作和精湛的技藝,流淌出來的音樂就如同愛情和友誼一般高貴而又舒暢。就在這一刻,聽者有幸可以一睹人類最美的一面,只有在音樂的國度里,你即使付出了所有的一切給他人也不會損失任何東西。而在門外真實的世界里,為了同樣的幸福你卻必須擬定周密的計劃,設計野心勃勃的和平進程,希望能化解所有的衝突,讓每個人都過上太平的日子,永永遠遠——人類為了這個海市蜃樓般的遠景不惜犧牲和殺戮。上帝的屬地,勞動人民的樂土,理想的伊斯蘭國度,這三者只有在音樂的領域里才偶爾能和平共處,讓人片刻沉浸在這美好的幻想當中,直到樂曲的結束。
布萊爾放開貝羅安的手,沒有說再見,只點了點頭,嘴唇彎了一下,就轉身被帶領離開了。全體隨從人員、媒體、助手、保鏢、畫廊的工作人員和他們的館長全都跟在首相後面出去了,幾秒鐘的時間里,偌大的展廳里又只剩下貝羅安夫婦和那些磚形展品,靜靜地待在那裡,好像什麼都沒有發生過一樣。
「我最好現在就出發。」
正在這時,他看到了一個空著的停車位,就在家門對面。他停了車,把買的東西從後備廂里拿出來。他看到廣場上,靠近他家這邊的長凳上,兩張熟悉的年輕面孔。他們常常在傍晚時分到這裏來,快到半夜的時候會再來。他們中有兩個是西印度群島人,其他兩個,有時候是三個,像是中東人,沒準兒是土耳其人。個個看起來都很和氣且富足,時常靠在彼此的肩上開懷大笑。挨著人行道邊停著一輛賓士,和貝羅安的車型一樣,只不過是黑色的,駕駛員的位置上永遠有人。時不時會有人來和這幾個人說話,其中一個就會走到車邊上去和司機說什麼,然後再返回來,有時要往返幾次,直到最後陌生人離開。他們完全是自顧自的,對周圍的人沒有任何干擾,貝羅安很久以來一直以為他們可能是毒販子,專在馬路邊兜售可卡因、搖|頭|丸或者大麻,但是他們的顧客看起來卻一點也不像吸食海洛因或快克的癮君子那樣躲躲閃閃、瘦骨嶙峋。最終還是西奧為他這個做父親的解開了謎團,原來這些人倒賣的是市內各處的前衛說唱樂演出的門票。他們還賣盜版唱片,也能幫你搞到便宜的長途機票,其他業務還包括為派對提供價格合理的場所和DJ、婚禮和其他場合接送用的豪華轎車、承辦便宜的健康和旅行保險;他們還通過給申請避難的人和非法居留者找律師而從中抽傭金。他們這些人既不納稅,也無需承擔任何員工的工資,所以很有競爭力。每次貝羅安在穿過馬路時見到這些人,就會像現在這樣生出一種隱隱約約的歉意,總覺得應該為誤會他們而道歉。總有一天他要從他們那裡買點什麼作為補償。
「昨天晚上我睡不著,一直站在窗前,看到了俄羅斯的那架著火的運輸機。」
貝羅安指了指電視說:「你不想也去?」
如果說約翰對於《我的美麗輕舟》的熱愛是矯揉造作的話,那至少他隱瞞得天衣無縫。他在寫給黛西的那封長信中一開頭就表達了歉意,說自己在面對她獲獎的消息時表現得像個丟人的山野草夫。由於那首詩並沒有收錄在這本詩集里,這讓貝羅安懷疑,雖然他從未和任何人提過,黛西其實一直以來都知道她的外祖父說的是正確的。他還在信中告訴黛西,她自創的對話般的風格別有一種內涵,引人浮想聯翩。這種自在和隨性常常會被感情的暴風驟雨所打斷,實現了「精彩的升華」。在她的詩集中他隨處可見他最鍾愛的詩人拉爾金的風格,但又比他更增添了「年輕女性的敏銳」和黑色的幽默。在那封字跡幾乎難以辨認的書信里,他稱讚是她的「睿智」和「堅定的、獨立思考的勇氣」成就了她詩文的風格。他熱愛她的「六首短曲」中的那首「自甘墮落的智慧」。他還說當他讀到那首「民歌一首——大腦落到我的鞋子上」的時候「像白痴一樣大笑不止」——該詩是黛西在參觀了貝羅安工作的手術室之後寫下的。當然,這也是貝羅安最不喜歡的一首。那天女兒目睹了動脈瘤切除手術的全過程,當場並沒有出現所謂灰色或白色的腦漿四濺的場面,因此他認為身為詩人的女兒對事實進行了——據他推斷——藝術的加工。黛西為此給她的外祖父回寄了一張熱情洋溢的明信片,表達了自己是如何地想念他,以及她是多麼感謝他對她的培養。她還說他的評價讓她欣喜若狂,她把他的信讀了無數遍,還提到他的表揚令她幸福得快要暈倒了。
「什麼?是的,請說。」
貝羅安簡單地跟西奧講了一下他和巴克斯特及其朋友的撞車事件,還有巴克斯特的亨廷頓舞蹈病的癥狀,還講了自己僥倖逃脫的經過。
「沒有什麼糟糕的事情,我還是想見到你再說。」
貝羅安每周五天都西裝領帶。但今天套的是牛仔褲和圓領衫,腳下踏的是一雙磨損了的靴子,他看上去未嘗不像是一個成名的吉他手。但他彎下腰來系鞋帶的時候,感到膝蓋一陣刺痛。實在沒必要硬要支撐到五十歲才停止這些劇烈運動。他決定再允許自己打半年的壁球,再參加一https://read.99csw•com次倫敦馬拉松。但是一旦停止了,他真能受得了嗎?站在穿衣鏡前,他有意多噴了些古龍水,養老院里偶爾會有種古怪的味道,他得防患於未然。
所以讓我帶你到那裡,
但是藉助身處高架橋上的地理優勢,貝羅安在開回到普通路面之前就遠遠望見了前面已經排起長隊的車輛,他開始減速。母親就從不介意遇到紅燈或者交通阻塞。一年之前,那時她的狀況還說得過去的時候——雖然已經開始有點健忘和糊塗,但還不像現在這樣凡事膽戰心驚——貝羅安曾帶她圍著倫敦西部大街小巷地兜風。路燈讓她有機會看清別的車裡的司機和乘客,母親會說:「你看他臉上長了多少麻子。」或者只是溫和地說上一句,「又是紅燈。」
「你說得太對了。」貝羅安說著靠在床上,「確實綁得太緊了。」
今晚約翰和黛西將分別從圖盧茲和巴黎趕來在倫敦團聚。有家電視台要做一檔節目,來介紹約翰的生平,因此安排他下榻豪華的卡萊麗爵酒店。今天貝羅安家的晚餐將成為他們和解的儀式——希望會是這樣。貝羅安現在拎著一兜海鮮,順著人流折回到中心大街上,他已經和他的那個岳父不知共進過多少次晚餐,多到他深知不能太樂觀,情況在過去的三年中逐漸惡化。現在約翰又恢復了某些舊習慣,每天下午或者晚上都會在葡萄酒之前先來幾杯杜松子酒,之前——六十多歲的時候,他曾短暫戒掉過這個習慣。另一個變化是在臨睡前再來幾杯威士忌,然後再用啤酒「漱口」。如果他以一種亢奮的狀態出現在貝羅安的門口,這位岳父大人一定會產生某種衝動,想要在自己女兒的家裡呼風喚雨,這會讓他喝得更多更快。醺然大醉的他起初會是神采奕奕的——這時的他還算可愛,見多識廣,風趣又不失調侃,面對這樣一位著名的詩人,聽他滔滔不絕地講話幾乎是一件愉快的事情。但是一旦他過了這個階段,一旦那陰鬱的情緒再次高漲起來,他也醉得失去理智的時候,嫉妒的神靈、暴戾的魔鬼就會讓他心底的偏執和自哀自憐再度死灰復燃。如今家裡人都已經接受了一個事實,那就是有約翰在場的聚會註定會不歡而散,除非有人不遺餘力地用幽默、奉承和僵硬的笑臉從頭到尾地奉迎他——遺憾的是沒有人能做得到。
綠燈終於亮了,街兩邊景觀也得到了更新——更多的柱廊、更多的診所——交通對集中精神的簡單要求,使他得以暫時拋棄這些壓抑的思緒。貝羅安聽到自己發出一聲低吼:「讓伊斯蘭人愛穿什麼穿什麼吧!管他們誰穿不|穿教袍呢?」就連這些婦女們所戴的面紗也讓他感到不快,甚至不只是不快那麼簡單。星期六本是他休養生息的時間,然而今天早晨以來他已經是第二次陷入灰調的情緒了。撼動他神經的是什麼?不是因為輸了的那場壁球比賽,也不是和巴克斯特的遭遇,更不是因為今早零散的睡眠,雖然這每一件事情肯定對他都有一些影響。也許是因為他下午還要開車去郊區看望母親。所幸他剛打完一場壁球比賽,這讓貝羅安感到略微放鬆。眼下的任務就是採購海鮮。母親已經喪失了期望的本能,也無法當他站在她面前時準確地認出他來,甚至他走了,母親也不會記得他曾來過。貝羅安去一趟等於白去。母親不會盼著他去,他不來她也不會失望。這等同於捧著鮮花到墓地去——逝者已逝,拜訪不過是形式。至少母親會端起一杯茶放在嘴邊慢慢地啜吸著,雖然她看到貝羅安卻不能叫出他的名字來,也想不起來他們之間的關係,但母親很樂意有人坐在那裡,聽她無意識地胡言亂語。任何人坐在那裡聽她說話,她都很高興。貝羅安不喜歡去母親那裡,但如果他太久不去看她又會鄙視自己的不仁不義。

由於根本不記得自己還有個房間,莉蓮很驚訝地環顧四周,但她很快就忘記了自己忘記這間房子的事情,只是站在那裡不確定自己應該坐在哪裡。貝羅安把她扶到法式窗前的高背椅上坐下,自己則坐在她對面的床沿上。也許他還在為先前的壁球比賽、熱水淋浴和車內的溫度而興奮激動,因為他現在覺得屋裡很熱,甚至比他的卧室還熱。他現在非常渴望能四肢舒展地躺在這張過於有彈性的床上,想想白天發生的事情,哪怕只是眯一會兒也好。這個小小的房間突然在他的眼中變得異常有趣。此時此刻,身子下面柔軟的鴨絨被所帶來的熱力,誘惑著他的眼皮變得愈發沉重,讓他禁不住要合上眼睛,但他的拜訪幾乎還沒開始。為了打起精神來,他脫掉毛衣,又把他買來的植物拿給莉蓮看。
貝羅安下意識地回答說:「謝謝!」他真的很意外。貝羅安在想,也許事情是這樣的,都說布萊爾有非凡的記憶力,善於捕捉各種彙報中的細節,他一定是聽了貝羅安所在醫院的上個月的業績彙報——他們完成了各項指標——報告中可能還特別提到了神經外科取得的難以置信的佳績。手術量比去年增加了百分之二十三。後來貝羅安才認識到這是多麼荒唐的想法。
閉著眼睛的貝羅安想象著編輯部里的情景,那邊緣翹起的帶有咖啡污跡的地毯、熱力十足的供暖系統、暖氣管里流淌著滾沸的銹水、密集的熒光燈把凌亂的角落也照得燈火通明,那裡有成堆的無人問津的文件,沒有人清楚它們為什麼會在那裡,也沒有人關心裏面的內容,過度凌亂的辦公桌摩肩接踵地擠在一起——這裏簡直雜亂無章得像學校里的藝術教室。每個人都籠罩在巨大的壓力之下而無暇去整理這一摞摞的灰塵滿布的紙張。醫院的情況也是如此,辦公室里同樣堆滿了雜物和誰也不敢拉開的書櫃和文件櫃。乳白色的薄錫皮箱子里存放著無數陳舊的器械,太過神秘也太過沉重,以至於沒有人想要處理它們。千瘡百孔的醫院大樓,已經喪失了維修的價值,只能等待推倒重建,就像這整座城市乃至整個國家都是同樣的滿目瘡痍。西奧的卧室就如同世界的縮影。人類需要的是來自外星的成熟人種來恢復社會的正常秩序,強制每個人都早早地上床睡覺。上帝曾一度被認為是合適的領導者,卻每每在出現紛爭時執意地偏袒一方。最後甚至還給人類降生了一個活生生的孩子——他的親骨肉,但這恰好是我們最不需要的東西,因為在這個不停旋轉的星球上早就擠滿了孤兒……
自然,西奧是不贊成對伊拉克發動戰爭的。他對此的態度就像他的筋骨一樣強硬。他的態度是如此的堅決,讓他覺得完全沒必要非得走上街頭去招搖自己的主張。
商店的櫥窗里橫七豎八地擺了一溜的電視機,各式各樣的屏幕播放著相同的畫面:液晶的、等離子的、掌上電視,還有家庭影院。每台電視機里播放的都是首相的電視專訪。首相臉部的特寫鏡頭慢慢放大成嘴部的特寫鏡頭,直到他的嘴唇佔了半個屏幕。首相曾表示過如果公眾了解的情況和他一樣多的話,我們也會想要發動戰爭的。也許導演之所以給這個放大的慢鏡頭是出於和廣大觀眾一樣的想法:這個政治家說的是真話嗎?但問題是誰能分辨真假呢?誠實的人該是什麼模樣?對於這個問題已經有不少人討論過了。貝羅安曾讀過保羅·埃克曼的一篇相關文章。據他說,當一個有意識撒謊的人微笑的時候,他的部分臉部肌肉是僵硬的。這些肌肉只有在人真心發出笑容時才能被調動起來,騙子的微笑是有缺陷的、不完整的。但是人和人的面孔有如此多的差異,比如脂肪的堆疊、奇怪的抖動、不同的面部骨骼結構,普通人如何能分辨他是否在偽裝他的思想?尤其是當一個騙子的第一課也是最重要的一課就是要學會讓他自己相信自己是真誠的。既然他是真誠的,偽裝的問題就不復存在了。

但是既為人父,就像命運一樣無可更改,他沒有選擇,最後還是把車停在了西爾本大街,距離那座古老的音樂大廳兩百碼的地方。他遲到了四十五分鐘。當他趕到的時候,裏面靜悄悄的,一片黑暗,門是關著的。他試著推了推,門居然很容易就開了,沒有準備的他趔趄了一下進了大廳。他等了一會兒讓自己的眼睛適應暗淡的燈光,集中精神尋找聲音,又聞到了那熟悉的乾燥的地毯的味道。他來得太晚了嗎?這種想法幾乎就是一種解脫。他朝大廳深處走去,經過他認為應該是售票處的地方,然後又來到另一扇雙重門前。他摸索著找到金屬把手,推開門走進去。一百英尺開外的舞台沐浴在柔和的藍色燈光下,只有音響架上紅色的亮光破壞了那份柔和。鼓架旁邊,高高的帽子在燈光的照射下,在沒有座位的劇院地板上投射出長長的一道紫色的陰影。除了舞台旁邊的橙色安全出口之外再也沒有其他的燈光。人們都在忙著搬動和安置設備,調試琴弦,只有舞台揚聲器里傳出來模糊而又低沉的語聲。一個隱約的人影站在舞台前面調試兩個麥克風的高度。

在緩慢的車流中,貝羅安在瑪麗萊博恩路上只向前挪動了兩百碼,透過後視鏡他看到身後有兩輛車,其中一輛是紅色的寶馬。他只能看清楚車身側面的一角,而不能確定那輛車的後視鏡是不是還在。一輛白色箱式貨車停在了交叉路口,貝羅安幾乎看不到那輛紅色的寶馬了。有可能就是巴克斯特開的那輛車,但貝羅安對再次見到他並沒有特別的緊張和不安。事實上,貝羅安不介意和他再交談一會兒。巴克斯特的病症很有意思,貝羅安提供幫助的心也是真誠的。只是他現在更關心的是目前停滯不前的交通狀況根本就走不動——前面又堵車了。等他再回頭看時,紅色的寶馬已經不見了。貝羅安很快就把這件事忘了,他的注意力被他左邊的一家電視機商店吸引住了。
「你能來,真的太好了!」
「鞋油?」他從來不知道她為什麼叫他「姨媽」,也不知道到底是她眾多姨媽當中的哪一個始終縈繞在她的腦海中。
「貝羅安先生您在聽嗎?」
二十多年前,當岳父從喪妻的悲傷之中重新振作起來之後,陸續展開了一段又一段的戀情,一直延續到今天。故事的模式總是相同的。年輕的情人,多是英國人,偶爾也有法國人,先是做他的秘書或女管家,然後晉陞為類似於妻子的職務。兩三年之後,她就會忍無可忍地憤而出走,然後她的繼任者會在來年的七月迎接貝羅安一家的再次造訪。羅莎琳對每一次更換都頗有微詞,表示現任還不如前任,不過排斥逐漸會變成接受。畢竟,這並不是新人的錯。同父異母的孩子們,甚至在最反叛的年紀對新任的繼母也完全沒有芥蒂,很快就會和她混熟。貝羅安受法制觀念的影響認為一生只應愛一個女人,所以對此感覺很不可思議,尤其是當這位老人年近七十的時候還在不停地更換女人,只不過頻率好像沒有那麼快了,現任的女友特麗薩,那個來自布賴頓的圖書管理員,已經和他在一起將近四年了。
「該死!幾點開始?」他對這個承諾一點沒印象。
「您弄錯了。」貝羅安的話一出口,便有一絲不易覺察的警醒和疑惑從首相的臉上一掠而過,但只是那麼一瞬間,首相便恢復了常態。除了貝羅安之外再沒有第二個人發現首相臉上那一瞬間的僵硬和微瞪的眼睛,權力賦予他的自信受到了輕微的打擊。但首相馬上恢復到剛才的狀態,顯然考慮到周圍有無數的人正在不顧一切地想要聽清楚他們之間的對話,即使是錯誤也只能繼續下去。他必須儘可能地避免被媒體抓住笑柄。
當天特麗薩用帕爾米斯市場上買來的新鮮的金槍魚拌了一個色拉,做了一頓簡單的晚餐。晚飯就設在廚房外面那片巨大的草坪邊上。同樣是一個美得不可思議的夜晚,樹木和灌木叢在乾燥的草坪上投下淡紫色的陰影,下午曾聒噪不停的蟬聲已經銷聲匿跡,歡快的蟋蟀開始繼續歌唱。約翰是最後一個出來吃飯的,並在黛西旁邊的位置坐了下來,岳父的模樣正如貝羅安所猜測的那樣,顯然他已經給自己灌了一瓶或者更多的酒了。因為他像歹徒一樣一把抓住外孫女的手腕,喝多了的人通常把暴力當成是親昵。接著他告訴黛西這首詩作是拙劣的,根本沒有資格贏得紐迪蓋獎。他還說,這首詩措辭一點也不好,他說這話的口氣就好像黛西早就應該意識到而且肯定也同意他的觀點一樣。就像一位精神病醫師可能會診斷的那樣,他已經喪失了理智。
她的臉繃緊了,眼睛看往別處。她頭頂上的電視里播放的還是遊行示威——依舊是在海德公園,大批的人群聚集在臨時搭建的檯子前面,畫面先是遠距離的拍攝,然後又是從空中拍攝,隱約能看見台上有個人影在麥克風前面,大隊大隊的遊行者舉著旗幟還在不斷地從公園的大門湧進來。他和母親停下來,讓西里爾過去。接著鏡頭切換回新聞廣播員坐在她設計前衛的桌前,然後就是他今早看到的那架飛機,黑色的機身被埋在一堆滅火泡沫中,就像奶油蛋糕上沒有品位的裝飾品。現在,鏡頭又切換到據說可以抵禦恐怖襲擊的帕丁頓警察局。一名記者站在警察局旁邊,正對著話筒講話。事情有了新的進展。那兩個飛行員真的是激進的穆斯林嗎?貝羅安正想舉手把聲音調大一點,母親忽然變得很激動,好像要告訴他什麼異常重要的事情。
貝羅安一直開到瑪麗萊博恩路,才記起應該打開收音機收聽正午新聞。警方聲稱今天共有二十五萬人聚集在倫敦市中心舉行遊行示威活動,但集會的組織人卻堅稱截至下午人數將達到兩百萬人,不過雙方都承認人流還在繼續湧入。其中一個被採訪的興奮的遊行者居然是個知名的女演員,為了壓倒身邊的歌聲和歡呼聲,她提高嗓門說在英國的歷史上這樣規模巨大的集會是史無前例的,那些今天早晨賴在被窩裡而沒有去參加集會的人會終生後悔的。熱心的主持人提醒觀眾注意女演員剛才的這句話是引用莎士比亞作品中的《聖·克里斯平節演講》中的對白,原話是亨利五世在阿金庫爾戰役之前說的。
「如果你把畫面轉過來,再像我一樣把后蓋拿下來看的話,就會得到很多的快樂,那才是最重要的。我們笑得別提有多開心了。」
首相還握著貝羅安的手,繼續說:「事實上,我們已經將您的兩幅畫作掛在了唐寧街的住所,我和謝麗都很喜歡它們。」
二三十年代,飛速發展的房地產業迅速擴張,將倫敦西部廣闊的農業區吞併,直到現在,那些莊重但沉悶的二層小樓看起來仍然還是很突兀。那些幾乎一模一樣的房子好像知道它們說不定哪一天就要把土地還給莊稼和牧場一樣,顯得寄人籬下般的心神不寧。莉蓮現在住的地方離她原來在老派瑞沃勒街的家只有幾分鐘的路程。貝羅安喜歡認為即使母親已經患了老年痴呆症,但熟悉的環境也許偶爾能在她有一絲清醒的時候讓她感到溫暖。以養老院的標準衡量,薩福克之家的環境可說是彈丸之地——三幢房子打通連成一片,還加了一間偏房。房子前面,水蠟樹籬圈出舊日庭院的範圍,兩棵金蓮花樹也還活著。花園三分之一的地方被鋪上了水泥用作停車場,只夠停放兩輛車。格子籬笆後面的超大型垃圾箱泄露了這裏並非普通民宅的事實。
儘管面對種種困難和說謊者本能的對策,我們仍然選擇近距離地觀察,察看說話人的面部表情,試圖辨別出他的真實意圖。究竟是敵是友?這是亘古以來人類一直在研究的問題。即便時至今日我們只有一半左右的時候是判斷正確的,也仍然值得一試。如今戰爭在即,這個問題顯得尤其重要,因為整個國家仍然以為現在叫停還為時未晚。電視里的這個人真的認為發動戰爭就可以讓我們更加安全嗎?薩達姆真的擁有威力巨大的恐怖武器嗎?簡單地說,首相可能既是真誠的但同時又是錯誤的。即使是最痛恨他的對手也不都懷疑他純正的動機,他可能正處於一次巨大失誤的邊緣,但也許真的會奏效也說不定——在他奪去千千萬萬人生命之前就推翻獨裁者,一兩年之後,民主被樹立起來,非宗教的或者伊斯蘭的,和中東疲乏的君主統治比鄰而居。擠在擁擠的車水馬龍中,一邊是令人炫目的電視屏幕,貝羅安也正在經歷一種進退維谷的處境。相比之下,還是神經外科醫生的職業更為簡單而又安全。
「這不是我的,」莉蓮堅定地說,「以前我從未見過它。」
羅莎琳終於回電話了。時間正合適!貝羅安聽著電話回到卧室,仰面躺在有些凌亂的床上,就在幾個小時之前兩人還在上面做過愛。貝羅安裸|露的皮膚能感覺到暖氣釋放出來的一波波的熱浪,像沙漠里的微風一般,他把溫度預設得太高了。現在他感覺自己的寶貝翹起了一半,也許實際上只是四分之一。倘若羅莎琳今天不用上班,倘若報社沒有重要的事務非得要在周末解決,倘若她的向來溫文爾雅的編輯不是一個為了出版自由這樣的事情而興師動眾的傢伙,她和貝羅安此刻沒準兒還在一起。他九_九_藏_書們通常選擇在冬日的星期六下午花一兩個小時的時間做|愛。四點鐘的黃昏別有一種性感的氛圍!
但是尚未到來的離別時刻暫時還沒有困擾到他的心情,一種運動帶來的輕微的愉悅在他的體內充盈。身體因此分泌的β-內啡肽是天然的鴉片興奮劑,緩解了所有的疼痛。收音機里播放著歡快的斯卡拉蒂大提琴曲,綿綿不絕的和音,好像故意要讓他感覺離目的地越來越遠。透過後視鏡,貝羅安看到後面沒有紅色寶馬。尤斯頓大街和瑪麗萊博恩路交匯處的十字路口,曼哈頓風格的交通燈正在變幻,貝羅安隨著一連串的綠燈通暢前行,就像一個衝浪手遇到了一帆風順的日子,一路都是同樣的信號:走!走!走!在倫敦蠟像館外排了長長的一隊遊客——主要是青少年,好像比平常蕭條了一點;他們這些在好萊塢電影的特效鏡頭下成長起來的一代,竟也仍然渴望來觀賞蠟像,而且還興奮得像去趕集的十八世紀的農民一般。貝羅安開上破舊的西線立交橋,迅速將車開上第二層,凌駕於一排凌亂的屋頂之上。只有在這種時刻,貝羅安才能感覺到有車,尤其是有這樣一部車的好處。這是數個星期以來,貝羅安第一次開上四擋,也許他還可以加速到五擋。交通路口的指示牌上寫著「通向西部」、「通向北部」,聽起來好像郊區之外還有整個大陸,足夠你走上六天的。
貝羅安從床上一躍而起,舉著電話一邊走向浴室,一邊說再見。
從那個夏天的勃朗特和卡夫卡開始,約翰便開始接管了黛西的閱讀教育。他對文學基礎的重要性持有一種堅定而又傳統的觀點,深信並不一定只有能夠帶來愉悅的閱讀才是有益處的。他相信小孩子的學習應該從死記硬背開始,而且不怕為此投資。莎士比亞、彌爾頓、詹姆斯國王版的《聖經》——只要黛西能把他指定的那些段落背誦下來,每二十行他就獎給她五英鎊。這三本書是英國散文和詩歌的精華所在,他指導黛西大聲誦讀這些語句,感受其中的韻味之美。黛西十六歲的那個夏天,單憑吟詠和演唱《失樂園》的片段,以及背誦《聖經》中《創世記》的經文和《哈姆雷特》中感傷的獨白,就從外祖父那裡贏得了一筆不小的財富。她甚至能夠引用勃朗寧、克拉夫、切斯特頓和梅斯菲爾德的詩文,她最多的時候在一個星期里掙了四十五英鎊。即便是現在,整整六年過去了,黛西也已經二十三歲了,她依然宣稱她能夠張口就來,滔滔不絕地背上兩個多小時也絕不會卡殼。到她十八歲高中畢業的時候,黛西已經完成了外祖父所羅列的基本文學作品中的絕大部分。除了他的母校牛津大學之外,約翰不能容忍黛西去任何學府修讀英國文學。雖然貝羅安和羅莎琳懇請他不要這樣做,但他還是替黛西走了後門。事後約翰憤慨地表示,現今的大學體制滴水不漏,即使他想走後門其實也是無能為力。不過根據貝羅安和羅莎琳各自的職業經驗判斷,事實並非如此。讓他們寬慰的是,一位面試教師給黛西的校長手書了一封信函,讚揚了黛西的出色表現,說她不僅見解獨到更能夠引經據典。
然後她突然大笑起來,現在她變得更加清醒了。
「我告訴他每樣東西都要珍惜,然而他說,我不在乎。你愛送誰送誰,我說不要把它丟在火里浪費掉。後來還要去取很多新東西。」
「如果我晚到,別等我,你知道去奶奶那裡說不上會發生什麼。」
「那又有什麼關係,難道說他們以聖戰的名義在自己的飛機上點火,然後再安全降落在希思羅機場?」
「她在等你。」詹妮說。他們兩人都知道這從神經學的理論上來講是根本不可能的,母親甚至不具備感覺寂寞的官能。
現在母親已經進入了狀態,她可以無休止地談下去,很難辨別她是不是真的快樂。有時她會開心地大笑,有時又會描述一些不愉快的爭執和埋怨,語調就會變得憂鬱。很多時候,她都在試圖教訓一個不明事理的男人。
剛剛有人到房間里來過的記憶迅速地從她的腦海中退去。他的語氣激發了她的聯想,她馬上便開始繼續說起別的事情。貝羅安從鐵壺裡舀出六個茶包來。
寶貝,你可以選擇絕望,
「您的夫人一完事就會給您回電話,大約半個小時之後。」

貝羅安再次回到了輕微受損的愛車內,良好的性能使得引擎閑置的噪音即使在空曠的亨特利大街上也近於無聲。貝羅安再次嘗試給羅莎琳打電話,得知她在會議結束之後直接去找編輯會談了,已經有四十五分鐘了,到現在還沒出來。臨時的秘書請貝羅安別掛斷,待她再去探個究竟。一邊等,貝羅安一邊把頭靠在頭枕上,閉目養神。臉上剛剛刮過鬍子的地方被幹了的汗水蜇得有點兒癢。他試著動了動腳趾頭,發現鞋內浸透了汗水,很快變得冰涼。比賽的興奮已經徹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對好好睡上一覺的急切渴望。在經歷了一周的工作、間斷的睡眠、激烈的比賽之後,哪怕只小憩十分鐘也好。他閉著眼睛隨手按下了汽車的安全按鈕,輕輕的幾聲鎖響,門鎖被激活,這猶如音符一般的聲音令他睡意更濃。如何能既得到休息又確保安全,這曾是野外生存中的一個古老難題,所幸人類已經想出了解決辦法——中央控鎖系統。
她剛想反對,但她的注意力又被轉移了。她看到兒子背後的床頭上有一個展覽架,上面擺著一些瓷器的裝飾品,情緒忽然間得到了穩定。
同時,莉蓮的生活還有另外一面,這是出人意料的,認識現在的她的人恐怕永遠也不會猜到——她曾是個游泳健將。一九三九年九月三日,一個星期天的早晨,收音機里正播放著張伯倫在唐寧街的講話,宣布國家對德宣戰的時候,十四歲的莉蓮在溫布萊附近的一個市政游泳池裡,開始了她第一堂游泳課,她的老師是一位六十歲的前國家運動員,一九一二年曾在斯德哥爾摩奧林匹克運動會上代表英國參加過游泳比賽——那是奧運會首次設置女子游泳項目。她一眼相中了莉蓮,免費給她上課,指導她練習蛙泳,這是一種完全沒有婦人風範的姿勢。四十年代末期,她參加過當地的游泳比賽。一九五四年,她代表米德爾塞克斯郡參加了全國的游泳錦標賽。得了亞軍,那枚小小的銀牌就鑲在一個橡木架子上,貝羅安從小到大,它都擺在壁爐台上,現在則放在她房間的架子上。雖然銀牌是她獲得的最高獎項,但她一直游得很好,速度快到足可以在她身前推出一個巨大的波浪。
貝羅安剛脫掉衣服,手機就響了,他摸索著在堆在腳下的一堆衣物里找到了手機。
貝羅安從冰箱里端出來一碟雞肉和煮土豆,站著吃起來。他的兒子坐在屋中間的一個高腳凳上,弓著腰趴在他那個大碗上狼吞虎咽。麵包屑、包裝紙和水果皮的旁邊是幾張用鉛筆寫的樂譜。西奧的肩膀很寬廣,雄健的肌肉將他那件乾淨的白色T恤撐得很緊。他的頭髮、裸|露的胳膊上的皮膚依舊那樣熟悉,棕黑色的眉毛還是像西奧四歲的時候貝羅安喜愛的那樣濃密和柔順。
上一次他來的時候也遇到了這種交流的障礙。母親患有的這種疾病是由於大腦中毛細血管漸漸堵塞造成的,日積月累,這種阻塞便會影響到神經組織從而導致認知障礙。她慢慢地會恢復過來,但目前,她喪失了禮物的概念,也無法體會隨之而來的樂趣。貝羅安不得不再次借用那種護士慣用的快活語調說:「我把它放在你能看到的地方,好不好?」
「你是正確的。」他告訴她,「他會寫下來的。我向你保證,我一定會告訴他讓他寫下來的。」
貝羅安從他的車裡觀看著電視的鏡頭不斷地在首相和主持人之間切換,這讓他不由得懷疑,像這種來自公眾的赤|裸裸的不信任是否已經漸漸成為首相每日生活的一個必不可少的組成部分。很可能不會再有聯合國的第二次決議,下一批武器核查人員的報告可能還是沒有定論,伊拉克很可能會動用生化武器對付入侵的敵人。或者也可能像以前的一位核查人員一直堅持的那樣,根本就不存在大規模殺傷性武器。據估計戰爭可能會造成飢荒和三百萬難民,他們已經在敘利亞和伊朗興建了難民營。聯合國預見伊拉克將會有成千上萬的人死亡。倫敦可能會遭遇報復,而美國對他們的戰後規劃依然態度曖昧。也許美國對此根本就沒有什麼計劃。總而言之,推翻薩達姆的統治可能要付出過於巨大的代價。這是一個誰也無法預言的將來。政府部長們發表講話以示忠誠,不少報紙也為發動戰爭推波助瀾,國內民眾有相當一部分表示熱烈支持,但也不乏反對的聲音。但至少有一點沒有人懷疑,在英國有一個人在矢志不移地推動著戰爭的車輪。首相是不是會在夜半驚醒而且大汗淋漓,遭受著噩夢的折磨,或者正被瘋狂的失眠困擾著?也許只是純粹的孤獨?每當首相出現在熒屏上的時候,貝羅安都會留心觀察他神情上的細微變化,想知道他是否有陷入絕境的驚恐、有快要按捺不住的跡象,表情是否有片刻的僵硬,和只有他才能察覺的短暫的支吾。但是貝羅安唯一能找到的只有堅定,至少是疲憊的誠懇。
西奧在樓下的廚房裡,也許正在準備他的水果和酸奶拌在一起的早餐。貝羅安把魚放在通往廚房的樓梯上面,和西奧打了聲招呼,便向三樓走去。卧室里有點過熱了,又有點憋悶,陽光已經退去。想到一天的任務已經完成,終於可以睡上一覺了,再加上被幾盞朦朧的燈光簇擁著,感覺更加的溫馨和舒適。剛過中午便處在這種昏昏欲睡的狀態中,讓貝羅安不由得懷疑自己是不是也染上了流感。貝羅安脫掉運動鞋,褪下濕漉漉的襪子,把它們扔進臟衣服籃里,然後走到窗前,打開了中間的那扇窗。又是那輛車,或者另外一輛一模一樣的車,就在貝羅安的正下方,正在緩慢地拐過貝羅安家的拐角,往廣場方向開去。他所能看到的主要是車頂,完全看不到車子兩邊的後視鏡,雖然他把窗戶開得更大,又極力把身子向外探,也還是沒有用。他更看不到車裡的司機,也看不到乘客的模樣。貝羅安看到它在廣場北部轉了一圈,然後右轉拐進康恩路大街消失了。這一次他感覺沒那麼平靜了,這種感覺究竟是什麼?是感興趣,還是略有不安?按說這類汽車多得很,兩三年以前還很流行,紅色是普遍的選擇。況且,就算是巴克斯特又怎麼樣呢?他的遭遇是不幸的,但同時也是一個很有趣的病例——他的街頭硬漢形象只是為了掩蓋他對更美好的生活的渴望,這種渴望甚至早在慢慢侵蝕他的病症開始發病之前就已經萌生了。貝羅安離開窗戶,朝浴室走去。巴克斯特幾乎沒必要尾隨他,他的賓士已經夠顯眼的了,而且就停在他的家門前。是的,貝羅安想和巴克斯特再見一次面,但是是在他的工作時間,到時候再繼續聽他介紹病情,以便給他介紹更合適的醫生。貝羅安只是不想看到他在廣場周圍轉來轉去。
「看,我給你帶來一株蘭花裝點你的房間。」貝羅安舉著花給她看,嬌嫩的白色花朵在他們之間晃動,母親嚇得向後一縮身子。
她開心地笑起來,就像她過去那樣,貝羅安也笑了。她需要的就是有人和她一起笑。現在她開始滔滔不絕,描述著對某次街頭表演的殘缺不全的記憶,和一幅她在地攤上買的水彩畫。
貝羅安向右邊移動著,在一片黑暗中用手摸著牆走,直到他的正前方就是舞台才停下來。第二個人出現在麥克風前,手裡拿著薩克斯,他的線條在藍色燈光的映襯下顯得格外清晰。在聽到了一聲指揮后,他按動了一個琴鍵,低音吉他也跟著彈了個最高音。另外一個吉他手彈了一個和弦——連成一個曲調,然後第三個吉他手也是如此。鼓手坐下來,把鐃鈸移近一點,隨意地撥弄著低音鼓上的踏板。麥克風裡嗡嗡的試音聲停止了,樂隊管理員退回到了側面的邊廂里。西奧和蔡斯站在舞台前面的麥克風前,眼睛朝觀眾席里搜尋著。
通常晚飯就設在悠長的傍晚時分,山坡上乾草的芳香縈繞在花園的四周,孩子們的皮膚上散發著游泳池裡淡淡的氯氣味,眾人一起享受著卡奧爾或是卡布雷釀製的暖暖的紅酒——此情此景簡直就像是在天堂,所以貝羅安一家經常造訪。美中不足的是岳父為人有時孩子氣十足,愛頤指氣使,自認為是藝術家,所以縱容自己極端的喜怒無常。只需一瓶紅酒入腹就可以讓他從饒有趣味地講述逸聞趣事變成勃然大怒,然後就會怒氣沖沖地返回他的書房去——留下眾人目睹著他弓著腰穿過昏暗的草坪,朝亮著燈的書房走去,貝蒂或者簡或者弗朗辛,現在是特麗薩就會跟在後面去哄他。他從未領會所謂對話的雙向性,但凡聽到不同意見,哪怕只是一絲一毫的反對,也會被他視為是對峙和挑釁,歲月和美酒絲毫也沒有讓他變得更溫和。不難想見,當他日漸衰老,作品也越來越少的時候,心情就更加糟糕了。旅居法國的他一直鬱鬱寡歡,幾十年來任何來自祖國的微不足道的消息都會讓他的心情更加陰鬱。曾有過那麼四年的時間,他的《詩歌選集》脫印了,不得不再找其他的出版商,這期間他的脾氣壞到了極點。讓他不滿的事情包括史班德獲得了騎士稱號、雷恩得到了費伯出版公司的編輯資格、芬頓被聘為牛津大學的詩學教授,還有先是休斯后又是默頓被推崇為桂冠詩人,甚至連西莫斯·希尼獲得了諾貝爾文學獎的事情也讓他惱火。這些名字對於貝羅安來說完全是陌生的,不過貝羅安知道著名的詩人,就像資深的顧問醫師一樣,時時刻刻生活在充滿警覺和嫉妒的世界里,對於名譽錙銖必較,為了名譽寢食難安。詩人,至少岳父這位詩人,也不免和他們一樣流俗。
「沒有人站出來發表言論,」西奧把更多的牛奶倒進他的色拉碗里,「但是網上有傳聞。」
「這些街頭小混混是很要面子的。而且,爸爸,我們家住在這裏這麼久了,而你和媽媽居然從來沒被打劫過。」
地下室的廚房裡,西奧已經把海鮮放到冰箱里去了。那台小電視機還開著,聲音調到了靜音,正在播放的鏡頭是從直升機上俯視的海德公園。聚集的人群看起來像長在地面上的一片棕色的苔蘚。一堆油乎乎的棕色的東西出現在屏幕上,有點像岩石上的青苔。西奧已經用一個巨型的沙拉碗給自己做好了早餐,用了將近一千克的燕麥片、麩糠、堅果、越橘、羅甘莓、葡萄乾、牛奶、酸乳酪、切碎的椰棗、蘋果和香蕉。
西奧說:「你讓他丟了面子,你應該小心一點。」
「是的,當然是的。」首相堅持說,還是握著他的手,他不容貝羅安表示藝術家的謙虛。
這聽起來讓人難以信服,但一般來說,人們傾向於相信。如果稍後被證實錯了,再改變立場也不妨。要不就堅定到底,繼續相信。也許隨著時間的流逝,這種信仰代代相傳,沒準兒可以省卻改來改去的麻煩——寧可信其有。整整一天,貝羅安都在懷疑飛機著火沒有那麼簡單,現在來自西奧的消息,正符合了貝羅安的最壞的猜測。但是換一個角度來看,關於飛機的傳聞來自互聯網,那它的不準確因素便增加了許多。
他的母親很認真地看著他,又高興,又十分緊張。她想她一定認識他——他可能是這裏的醫生,或者勤雜工。她在等著進一步的提示。他蹲在她的椅子前,拿起她的手,那手是光滑的、乾燥的、輕柔的。
貝羅安拉過來一隻凳子,但是剛坐下他就感到沒了胃口,便把盤子推到一邊。
「知道了。」西奧又真誠地加上一句,「代我向奶奶問好,說我愛她。」
貝羅安轉了一個彎拐進帕丁頓大街,來到一家水產店的外面,彎腰看著擺在白色大理石斜板上的各類海鮮。他大體瞟了一眼,自己要買的這裏都有。大海里的生物瀕臨滅絕,然而這裏的海產品卻是應有盡有,真是不可思議。店內的瓷磚地面上擺著兩個木板條箱,裏面是遠看上去猶如工業廢品一樣銹跡斑斑的螃蟹和龍蝦,兇惡的肢體彷彿正在蠕動,它們的鉗螯上套著送葬一樣的黑色條帶。魚販和他們的顧客應當感到慶幸,海洋生物不具備發聲的能力也沒有語言,否則它們肯https://read.99csw.com定會從板條箱里發出驚天動地的嚎叫聲,但即使是它們那微弱、無聲的掙扎也足以使人難受。貝羅安把目光移開,轉而去看那些沒有血色的魚肉,這些已經被掏空了內髒的海洋生物瞪著它們那無神的雙眼。深海的魚類被切割成一片一片的魚肉整齊地疊放著,泛著純潔的粉紅色,就像給小孩看的硬紙畫冊。毫無疑問,像貝羅安這樣喜歡釣魚的人都知道:魚的頭部和脖頸里生有和人一樣的感覺神經。從前人類出於自身的便利,輕易地接受聖經里的說法,認為陸地上和水裡的生物生來就是給人吃的。現在科學證明即使是魚也是會有痛覺的,這讓現代人的生活變得越發複雜起來,人道同情的範圍在逐步擴大。不僅全世界的人類都是兄弟姐妹,狐狸也是我們的親戚,還有實驗室里的小白鼠,現在又要加上魚。貝羅安不管這些,照樣業餘釣魚、日常吃魚,但他絕不會把一隻活的龍蝦放進滾沸的水中,他倒是不反對從飯店裡點一份龍蝦。人類成功主宰世界的秘訣是,要學會有選擇地發善心。即使你知道有眾多生命需要你去同情,但只有擺在你眼前的才真正會困擾到你。所謂眼不見則心不煩——這就是為什麼站在平靜的瑪麗萊博恩路上看世界是一片祥和之氣。
「說實話,它們就掛在餐廳里。」
「我一直在關注,二百萬人呢!真令人難以置信。」
他知道她說的是誰,等著她繼續說下去。然後他說:「你應該去看看她。」
貝羅安開過了屋頂上布滿衛星天線的中國大使館,來到了位於波特蘭大街西邊的整潔的醫院集中區域——這裡有眾多裝潢廉價的私人診所,候診室里擺滿了仿古的傢具和休閑生活的雜誌。來這裏就診的患者大都抱有一種迷信,這種迷信就如同宗教信仰一樣根深蒂固。過去幾年裡,貝羅安所在醫院先後收治過——當然是免費的——不少在這裏被那些騙子醫生耽誤了的病人。在等待紅燈的時候,貝羅安看見三個穿著黑色伊斯蘭教袍的身影在德文郡大街下了一輛計程車。她們簇擁著站在人行道上,其中一個將手裡拿著的卡片和一家門牌號對了對。中間的一個好像是個病人,因為她的背有點彎,依靠同行人的攙扶蹣跚地向前挪動著。這穿著清一色黑衣的一行三人,站在乳白色的建築物前,時而搖頭,顯然在討論著地址是否正確,情形很是滑稽,有點像孩子們在萬聖節的遊戲,也很像西奧曾經就讀的學校所上演的話劇《麥克白》中的場景——由孩子們扮演的被掏空的博南樹被安排在舞台的兩側等待著丹西林場景時再上台。也許她們是一對姐妹帶著母親來找尋治愈的最後一線希望。交通燈依然還是那麼固執地紅著。貝羅安加大油門——但同時又緩慢地拉動變速桿掛到空擋。他這是在做什麼,蜷起他柔弱的四頭肌踩下離合器?他忍不住對眼前的情景產生不滿,這種感覺源自內心深處。看到有人不得不裹得這麼嚴實地四處走動讓旁觀者為她們感到遺憾,但至少這些女士還沒有被逼著戴上皮質的嘴套,後者才真令他感到噁心。黛西學校里那些樂觀的悲觀主義相對論者對於這種情況又會怎麼說呢?八成會說這是聖潔的儀式,是傳統發出的對西方消費主義的抗議?但是同族的男性,也就是這些婦女的丈夫們——貝羅安在工作中結識了不少沙烏地阿拉伯的男人——他們卻穿著西服套裝或者是運動裝,寬鬆的短褲,腳上踏著耐克,腕上掛著勞力士,個個風度翩翩、世俗圓滑,盡享東西文化傳統的教育。他們為什麼不高舉傳統的旗幟,也在大白天里穿著黑袍四處行走?
「我在鍾錶上塗了唾液,」她告訴貝羅安,「為了保持濕潤。」
通過布魯斯,西奧又結識了其他一些傳奇人物。西奧有幸被允許參加了克萊普頓開辦的音樂高級講習班,朗·約翰·巴德利還特意從加拿大趕來和老朋友會面。西奧喜歡聽他們講述有關西里爾·戴維斯和埃里克斯·科爾納的各種軼事,以及葛拉漢·邦德樂隊的組建和精華樂隊的首場演出。在一次偶然的機會,西奧居然還和羅尼·伍德一起演奏了幾分鐘,並結識了他的哥哥阿特。一年之後,正是這個阿特邀請了西奧去參加鰻鱺餡餅俱樂部在崔克納姆一家名叫甘藍菜園的酒店裡所舉行的演出活動。在短短不到五年的時間里,西奧好像完全掌握了藍調的傳統精華。每次到城堡做客的時候,他都會把最近學到的演奏技巧彈給外祖父聽。西奧好像很需要約翰的認可,老人也樂得給他肯定。貝羅安不得不感謝約翰,是約翰發掘了西奧身上的音樂天賦,而這些可能是貝羅安永遠不會察覺的。儘管也曾有過那麼一次,當他們全家在彭布魯克郡度假的時候,貝羅安借用別人的吉他給西奧展示了最簡單的三個和弦,還告訴他藍調是如何用E調演奏的。但這在貝羅安看來和教西奧玩飛盤投擲、草地滑行、騎自行車、擲彩蛋、跳石頭和滑旱冰這些活動沒有什麼分別。那時的他尤其注重讓孩子玩得開心,他甚至為了確保孩子們滑冰時的安全而摔斷了胳膊,他萬萬沒有想到那三個簡單的和弦竟成了兒子日後職業生涯的啟蒙。
「不,不是的。」貝羅安試圖辯解。
「她總是跑著進來,即使路很狹窄。她想坐上那些長長的東西,但她沒有錢。我給她寄了點錢,但她沒帶在身上。她想聽音樂,我告訴她不如自己組織一個小型的樂隊,自己演奏。我真的很擔心她。我告訴她,當沒有人站起來的時候,你為什麼把所有的麵包片放在一個碗里?你一個人做不來的。」

當然,她教了貝羅安游泳,可惜貝羅安對她的泳技最為寶貴的記憶停留在他十歲那年。有次學校組織去當地的游泳池游泳,貝羅安和他的同學都換好了泳裝,做好了準備,洗了澡,又洗了腳,都站在岸上等待成年組的開放時間結束。兩個老師在那裡維持秩序,大呼小叫地想要壓制孩子們過於高漲的興奮。很快游泳池裡就只剩一個人,頭戴著一頂印滿花瓣的白色泳帽,貝羅安早該認出那就是母親。當她在泳道盡頭露出水面時,貝羅安全班同學都對她的速度佩服極了,欣賞著她身後的水花,以及她可以一邊轉頭呼吸一邊繼續划水的動作。等到貝羅安認出母親之後,他確信自己一開始就知道是她。更讓他得意的是,他甚至不需要炫耀那是他的母親,因為已經有人大聲地喊了出來:「是貝羅安夫人!」他們安靜下來看著她來到他們腳下的泳道盡頭,然後做了一個當時還很新穎的水中轉身動作——這絕不是一個業餘的選手。貝羅安雖然經常看到母親游泳,但這次完全不同,這一次他所有的朋友都目睹了母親非凡的泳技,而他也正好在場。她當然明白貝羅安所想的,所以她為他上演了一場最後半程的速度表演。她的雙腳劇烈地攪動著,修長而白皙的手臂舉起來劈向水面,她劃出的波浪越來越大,水面的溝壑也越來越深,她的身體隨著自己劃出的波浪形狀稍稍曲成S形。如果有人在岸上想和她同步的話就必須跑著才能跟上。她在游泳池盡頭停下來,用手撐著池壁,爬出水面。那時候她大約已經四十歲了。她坐在那裡,腳還在水裡,摘掉泳帽,歪著頭,含羞地衝著他們這邊微笑著。其中一個老師帶頭,和孩子們一起認真地鼓起掌來。雖然那時已經是一九六六年了——男孩的頭髮開始留過耳朵,女孩也開始穿牛仔褲去學校——但五十年代的保守思想還是很盛行的。貝羅安跟著其他人一起鼓掌,但是當他的朋友聚到他跟前時,他卻自豪得說不出話來了,興奮得無法回答他們的問題,終於熬到了入水的時候,那裡可以容他掩飾自己的感情。
她虛弱地反對著,「我不知道我們要去哪裡。」
「我吃點剩菜就行了。」
「不,我想您——」
「你好,媽媽!莉蓮,我是貝羅安,您的兒子貝羅安。」

貝羅安猶豫了,但他的手憑藉自己的意志支配,撫摸著胸前瘀腫的部位。他該給這件意外概括一個怎樣的標題,正像羅莎琳平時開玩笑說的那樣?該叫做馬路大決鬥,還是打劫未遂,還是一個神經患者的故事,要不叫後視鏡風波,再不就叫後視鏡里的神秘人。
「我有很多的茶杯和茶碟,所以我每次出去的時候都會帶上一套。但問題是,人們之間的空間總是那麼狹小——」她舉起兩隻手比劃著小小的縫隙給他看——「小到幾乎不能擠過去,綁得太緊了。」
貝羅安站在淋浴下,感受著強有力的水流直瀉而下。如果有一天當今人類的文明陷落,現代版的羅馬人,無論這次是哪國人,最終離開,新的黑暗時代降臨,淋浴將是首先消失的奢侈品之一。文明社會的遺老們圍坐在篝火邊,向半信半疑的兒孫們描述他們從前如何能在冬季里享受到現成的熱水澡,而且還用菱形的散發著香味的香皂和黏稠的琥珀色的液體揉搓在頭髮上,讓它們看起來更有光澤、更加濃密,更有像袍子一樣寬大而又厚實的白色浴巾烘在暖氣上等著擦拭身體。

「所以他們的想法是要呼應今天的遊行?」
「是的,星期一早晨。」她的語速既輕快又開心。
然後,蔡斯用他在紐約學到的最新技巧,轉過身去,舉起手中的薩克斯管,吹出一陣狂野的高音,像一個無比興奮的聲音在大笑,持續了好一陣,終於逐漸減弱,帶出了西奧的開頭,引領著樂隊又回到了十二節的藍調中去。蔡斯也吹了三遍。薩克斯的調子是尖銳的,曲調變化多端,音品隨著曲調的變化而變換,以近乎野蠻的方式釋放出來。西奧和低音吉他手在彈奏八度音階,用一種出其不意的方式反覆表現著一個活潑淘氣的形象,好像總也回不到起點去。這是不急不緩的藍調,但一種更急促的節奏正在醞釀之中。在蔡斯吹到第三個迴轉的時候,兩個男孩又來到麥克風跟前,再次唱起了相同的和音。這是西奧在對他的老師,對精華樂隊的傑克·布魯斯致謝嗎?
「壁球比賽我輸了,我太老了,已經不適合這項運動了。」
「你好,親愛的。你要去哪裡?」
狹窄的走廊被前門上的玻璃映成了黃色,走廊盡頭就是熒光燈照明下的不鏽鋼的廚房。空氣中還瀰漫著兩個小時前老人們的午飯的濃濃的菜香。在醫院里度過了大半生的貝羅安對醫院炮製的飯菜多少有點喜歡,至少不至於不能下咽。走廊的另一邊是一扇較小的門,通向三幢房子貫通在一起的起居室。貝羅安能聽到隔壁房間里隱隱約約傳來的電視的聲音。
這對外婆來說該是多麼奇怪的一種感覺啊?那個高高在上的、缺少母性的女人,如果得知曾偎依在她裙邊的小女兒,在未來的某一天,在下個世紀的某一時刻,每日念叨著她,盼望著和她回家,這些會感動外婆嗎?
「我以前從來沒走過這條路。」
如果她被自己的故事惹得太煩惱,貝羅安就會插|進來,大笑著說:「媽媽,那真太有意思了。」受到感染,她也會笑起來,情緒就轉變,她接下來要說的故事就會高興一點。現在她的情緒是比較平和的——先說鍾錶,又說毛衣,又反覆說起狹小的不能通過的空間——而貝羅安,品著濃濃的紅茶,在密封而溫暖的小房子里,半是在聽,半是在打盹,想到自己再過三十五年或許用不了三十五年也會變成這個樣子,所擁有的一切都將被剝奪,喪失了全部能力,變成一個萎縮的老朽,在西奧和黛西面前啰嗦個不停,而他們正在考慮要離開並回到他再也無法理解的生活中去。高血壓是中風的最危險的隱患。貝羅安現在的血壓是高壓一百二十二低壓六十五,心臟收縮壓會更低一點。全部的膽固醇比率是五點二,不是很理想,據說過高的脂蛋白A含量和心肌梗塞性痴呆症有很大的關係。他以後盡量不吃雞蛋,只在咖啡里加半脂牛奶,早晚有一天咖啡也不能再喝了。他還不想死,也不想放棄生的各種樂趣,那樣生不如死。他想讓那些豐富的髓磷脂白色分泌物完完整整地保留在體內,就像從未被踩過的雪地一樣。以後乳酪也不要吃了。為了避免他母親那樣的命運,追求絕對的健康,他必須對自己苛刻地要求。不能像母親那樣精神死亡。
浴室的鏡子,只有藉助燈光的陪襯和合適的角度,才能讓貝羅安找回一絲絲青春年少的影子。但是,羅莎琳,憑藉著洋溢的氣質,在貝羅安充滿愛意的眼中,儼然還是當年的好模樣,如同初見之時。現在的羅莎琳和當年的她彷彿是姐妹,但還不像她的母親。這種青春會延續多久?如果細細考究,她和她的母親有很多共同點:白得近乎透明的肌膚——她的母親,瑪麗安,具有凱爾特人的血統;舒展而細緻的眉毛——很淡很輕;綠色的雙眸;還像以前一樣白的皓齒(貝羅安自己的牙齒已經慢慢變成灰白色),上排的牙齒很完美,下排卻有點歪斜——一種少女時期遺留下來的瑕疵,但貝羅安從來沒想過要她矯正;羅莎琳笑的時候起先總是有點羞澀,之後慢慢漫延成毫不矯揉造作的大大的笑容;她的雙唇帶著一抹橘紅的光彩,是她獨有的嬌媚;頭髮現在剪短了,但還是棕紅色的。安靜的時候,她渾身散發著聰慧的愉悅,和無法掩飾的活潑與開朗。她魅力依舊。就像每個邁入四十歲的女人一樣,在睡前梳妝時會有一刻倍感沮喪。貝羅安很熟悉這種神情,他自己也常常這樣,對著鏡子怒視,像野獸般殘忍地挑剔自己。每個人都逃避不了生老病死的規律。不難理解,當貝羅安告訴羅莎琳她臀部堆積的脂肪正合他的胃口,就像她開始下垂的乳|房一樣迷人時,她不能完全相信他說的是真話,但這其實是真話。是的,他現在就想和她一起躺下。
接著約翰又表示這首詩並非原創,這次他終於得到回應了。黛西仰起她清秀的面龐,挑起了眉毛。不是原創?貝羅安看到黛西優美的下巴微微顫抖著,心想這下黛西冷靜的態度恐怕要維持不住了。羅莎琳終於說話了,但是父親的聲音蓋過了她的。是的,有位鮮為人知但頗有天才的詩人,名叫帕特·約旦,是利物浦學校的一位女士,她在六十年代就曾寫過一首類似的詩——關於在愛情終結之後,在洗衣房裡盯著正在洗衣機里翻轉的床單而思潮翻湧。有沒有可能約翰明明知道自己的行為有多麼愚蠢,但就是無法停下呢?老人疲憊的眼中有種像狗一樣討好的表情,彷彿他正在強迫自己經受恐懼,祈求有人能來解救他。他越是努力地想要表現得慈祥,他的聲音就越顫抖,他繼續侃侃而談,言語越來越荒謬。之前在縱容著他的眾人的沉默現在變成了對他的懲罰和譴責。西奧訝異地看著外祖父,難以置信地搖著頭。當然,約翰強調他並不是想指責黛西的作品是剽竊,不過有可能她曾讀過這首詩,後來又忘記了,不知不覺中用自己的話複述了出來。畢竟這的確是一個傑出的、非同尋常的構思,但不管怎麼說……
貝羅安走出卧室,這次他沒有扶著欄杆保證安全,而是一步跨兩級台階側身跑了半層的樓梯。這是他少年時學會的一個把戲,現在比以往更爐火純青。但是考慮到腳下的靴底已經幾近磨平,倘若他一步踏空,就會造成尾骨骨折,接下來等著他的就是六個月的卧床生活,再耗費一年的時間來恢復懈怠已久的肌肉的力量——於是躍躍欲試的想法延續了不到半秒鐘就流產了,他又乖乖地用正常的方式走完了餘下的樓梯。
這時首相身後的一位助手,一個穿黑色套裝的女士,插|進來說:「首相,我們只有三分半鍾。得離開了。」
「今天我們要有支新曲子,蔡斯也會去,我們會等你到了再彈它。」
「我們的法官因為交通堵塞,正滯留在布萊克福利亞橋上,是因為遊行示威,但我想他會給我們想要的結果。」
沐浴后的清爽,再加上古龍水的芬芳,街上車流通暢,原本疼痛的身體也感覺舒服起來,這些都讓貝羅安對去看望母親的想法不那麼排斥了。他對與母親見面的程序爛熟於心。一旦他和母親獨處,面對面地坐著,各捧著一杯濃濃的茶,母親如今悲慘的處境就會被其他細節所掩蓋,他只顧考慮如何熬過這度日如年的分分秒秒,同時還要心不在焉地聽她說話。和她在一起沒有什麼難的,難的是他要離開的那一刻,在他還沒有來得及把此次的拜訪連同以前的見面一同塵封進記憶中去之前,當他站在門口彎下身去和她吻別的時候,母親從前的樣子就會縈繞在他腦海里。每當這時,貝羅安便會有一種背叛母親的感覺,丟下她一個人在萎縮的生命中,而他則偷偷溜回到他自我的天地里去過他的富足生活。儘管有種罪惡感,但不可否認的是,當他轉身離開母親的時候,在從口袋裡掏出車鑰匙奔向自由的一刻,他的心情是多麼的釋放,他的腳步是多麼的輕快!她已經失去了她的自由,現在她所擁有的一切就只局限於她狹小的房間。但就算是這小小的房間九_九_藏_書母親也不能算是完全擁有它,因為沒有別人的協助,她根本無法找到自己的房間,甚至不知道自己還有房間。即使她待在自己的房間里,她也不知道身邊的東西是屬於自己的。把母親接到廣場那邊的家裡去住,或者帶她去遠足,已經不可能了,因為即使是一段短短的行程也會使母親暈頭轉向,甚至讓她驚恐萬狀。她只能被留在這兒,當然,母親根本意識不到這種狀況。
外孫女的沉默,讓約翰更加肆無忌憚,愈發自恃是權威,愚蠢的親近讓人厭煩。他把這個坐在自己面前的小女孩誤當成了某個向他求教伊麗莎白時代詩歌的少女。即使他還沒醉到那個程度,但他至少忽略了一年的大學生活對黛西的改變。他仍然一廂情願地認為她會和他的想法一樣,所以他不過是在重申她已經意識到的事實:這首詩太長、太故弄玄虛,還有一處他們兩人都知道太晦澀的比喻。
貝羅安從廚房的角落裡,搬起那盆用紙包著的名貴的植物,那是幾天前他從希爾斯商店隔壁的花店裡買來的。貝羅安在門口停住,舉起一隻手和西奧道別,「晚上我要做飯,你別忘了收拾一下廚房。」
「親愛的,你一定受了驚吧,還有什麼事?」
母親說:「上個星期我去了,姨媽,坐公共汽車去的,媽媽在花園裡。我告訴她,你可以走路去,看看你想買什麼,然後再想想你已經有的東西。她過得不好,她的腳。我馬上就去,我得給她帶件毛衣。」
他們手挽著手,慢慢地穿過其他兩間起居室,每次當安妮經過的時候都給她讓路。莉蓮今天的整潔讓他感到安心,顯然看護們知道貝羅安今天要來。她穿了一條深紅色的裙子,一件相配的絨棉襯衫,黑色的絲|襪,黑色的皮鞋——她對穿著總是很講究。母親這代人大概是最後一輩把帽子當作服飾中不可缺少的組成部分的人,家裡從前有黑壓壓的一排帽子,幾乎是相同樣式的,就放在她的衣櫥最上面的櫥閣里,被樟腦球的味道浸泡著。
但這種不適沒有持續太長時間,隨著西奧的演奏不斷飛揚,從第二個迴轉樂開始音調越來越高,扶搖直上,讓他的心和思想也隨著音樂越來越輕鬆。這就是孩子們的最新作品,是他們想要讓他聽到的,的確深深地感動了他。他隨著他們的激動而激動,為他們高超的技巧而讚歎,完全融入了音樂勾畫的境界中去。與此同時,他發現這首歌曲也不是通常的十二節藍調。歌曲中間的部分有一些半音起起落落,美得超凡脫俗。蔡斯靠近麥克風,和西奧一起唱起了一段和音。
然後鍵盤的音樂暫時消失,其他的樂器加了進來,開始了即興的高難度的重複段。
「我愛你。」
當他們走出起居室,來到走廊上的時候,她轉身要向左,貝羅安不得不用手扳過她瘦削的肩引導她回來,「這邊,你能認出哪個是你的房間嗎?」
透過精巧的耳機,貝羅安甚至能夠聽到電話另一邊那開放式的大辦公室里的低語聲、敲擊鍵盤的啪啪聲,還有一個坐在離話筒不遠處的男人不知在向何人大聲訴苦:「他沒有否認……但他也不承認……是的,我知道。不錯,問題恰恰就在於他不置可否。」
「是這樣的。他們想要傳達一個信息,就是如果有人敢對任何一個阿拉伯國家發動戰爭,類似的襲擊就會發生。」
貝羅安猜想羅莎琳現在的心境肯定和自己相差千里——此時正穿著她黑色的職業套裝,在會議室里繁忙地進進出出——因此,貝羅安從床上坐起來,以便讓談話的內容更符合現實一點。
布萊爾說:「我真的很欽佩你做的工作。」
約翰在黛西的生命中也扮演了同樣重要的角色,至少在他們之間爆發矛盾之前是這樣的。在黛西十三歲的時候,大約就在外祖父教她的弟弟搖擺舞音樂C調的同時,他問黛西平時喜歡讀哪些書。約翰認真地聽完了黛西的回答之後,斷定黛西還有很多沒有被挖掘出來的潛能——他對於她讀的那些青少年文學很不以為然。約翰說服黛西改讀《簡·愛》,並把第一章大聲地讀給她聽,還向黛西預言了她將從這類閱讀中得到的快樂。黛西堅持做了,但開始只是為了取悅他。因為這本書的語言很文言,句子又很長,她還一再地告訴外公,她幾乎無法在腦海中想象故事中的情節。貝羅安也讀了幾頁,頗有同感。然而約翰堅持讓他的外孫女讀下去,最後,在讀到第一百頁的時候,黛西開始被簡深深地吸引住了,簡直到了廢寢忘食的地步。有一天下午全家人要到田野去散步,唯有她不肯同去,因為那本書尚有四十一頁沒有讀完。等到他們回來的時候,發現黛西正在樹下的鴿舍旁哭泣,不是為了情節本身,而是因為當故事落幕的時候,她也從一場夢中醒來,才發現所有的一切都只是一個素未謀面的女作家虛構出來的。她的淚水是源於崇拜,感嘆竟有人能夠創造出如此動人的故事。至於書中的哪一段情節最令她感動,這才是約翰最想知道的。黛西回答說:「外公,當我看到那些孤兒院的孩子們悲慘地死去,而外面的天氣偏偏是如此美好的時候,還有當羅徹斯特先生假扮成一個吉卜賽人出現的時候,還有簡第一次遇到貝西的時候,她簡直就像一頭未被馴服的野獸一樣……」
貝羅安知道他的有些患者甚至喪失了判斷能力,更不用說辨別真偽的官能,他們甚至連最親密的家人和朋友都不認識了。大多數的時候這是由於大腦中的右中梭狀回受到了損傷,通常是中風所導致的,神經外科對此無能為力。貝羅安聯想起他和托尼·布萊爾的一次短暫邂逅——首相一定也是缺乏對面容的識別能力。這要追溯到二〇〇〇年的五月,和現今的世道相比,當時真是一個太平的時期。在還沒有戰爭的陰霾籠罩之前,有一項大型公共項目被廣泛關注且備受好評。好像沒有人否認事情進展得很順利。泰晤士河南岸一座廢棄的發電站,被認為很適合被改造成為一個現代藝術博物館。改建的成果很有創意,令人讚歎。這間名為泰特的現代藝術博物館開幕那天來了四千多位嘉賓——名人、政客、德高望重的人士和慈善家——成百上千的年輕紳士和女士舉著香檳,品嘗著點心,那份興高采烈絲毫沒有被批評家們的反對而沖淡——這一點在這種場合下可不多見。貝羅安作為皇家外科醫學院的代表也在被邀請之列,而羅莎琳則是通過她工作的報社而獲得了請柬。西奧和黛西也一起來了,但他們一來便消失在了人群之中,他們的父母直到第二天早晨才再見到他們。來賓們聚集在古老而寬敞的渦輪廳里,無數興緻勃勃的喧囂聲混合在一起,在鋼筋的房樑上縈繞,形成了一個巨大的渦團。一小時之後,貝羅安和羅莎琳分別告別了彼此的朋友,端著酒杯來到相對來說人數較少的展覽廳,游弋在展品的清靜世界中。
之後黛西又繼續在那裡住了三天,這三天時間原本足夠她的外祖父想出辦法來緩和緊張的氣氛。但是第二天約翰居然一副興高采烈、怡然自得的樣子,好像完全忘記了那件事情。或者這隻是他偽裝出來的——像大多數酒鬼那樣相信每一天都是全新的,昨天發生的事情可以一筆勾銷。當黛西要出發去巴塞羅那的時候——這是很久以前就已經安排好的行程——黛西迫使自己和他辭別,吻了他的兩頰,約翰抓住了黛西的胳膊,自以為這就等於是與外孫女和解了。即使後來貝羅安和羅莎琳試圖讓他知道,僅僅這麼做並不足以彌補他和黛西之間的裂痕,約翰卻指責他們是在挑撥是非。不過約翰自己應該有所察覺,因為黛西接下來的兩年都不再來聖·費利克斯城堡度假。她找了很好的理由,說要和朋友一起到中國和巴西去旅行。約翰本該在黛西出版第一本詩集的時候寫信祝賀她,但無奈他已經對此事耿耿於懷了,所以羅莎琳把詩集的樣本寄給他實在是個冒險的舉動。他多半不會喜歡黛西的那些詩,特別是出版這本詩集的出版商正是當初拒絕再印刷約翰的舊詩集的那一個。
或者選擇勇敢地快樂。

過了一會兒,詹妮端著點心和飲料送過來,母親盯著她看,顯然沒有認出她來。貝羅安站起來在矮桌子上收拾出一些空間。他注意到母親像盯著一個陌生人那樣懷疑地注視著詹妮,她一離開,貝羅安沒等她開口,就說:「多麼可愛的姑娘!總是幫很多的忙。」
西里爾舉起帽子跟貝羅安母子打招呼,「早上好,親愛的,一切都還好嗎?有沒有什麼不滿意的?」
一個小時過去了,他強迫自己必須保持清醒,他站起來,也許是起得太猛,他突然感到一陣眩暈。這不是個好徵兆。他伸出雙臂走近瘦小的她,感覺自己像個巨人似的,有點站立不穩。
他們興緻正濃,即使是一貫風格陰鬱的印象派藝術也讓他們看得津津有味,就像是在觀賞一些學生作品一樣。貝羅安喜歡科妮莉亞·帕克的《突出重圍》——一個幽默的構思,比喻一個絕妙的主意衝出腦殼燦然誕生。他們接著來到羅森科斯的展廳,在這間鋪著暗紫色和橙色地板的展廳里,度過了安靜而愉快的幾分鐘。然後他們穿過一個寬大的通道,來到隔壁的博物館,進去乍一看好像不是作展廳用的。房間的一角,低低地堆了一堆磚形物,居然也是一件展品。越過它,在房子的盡頭,居然站著首相先生和博物館的館長。而距他們二十英尺開外,靠近磚形物的這邊,按照慣例拉出一條天鵝絨的隔離帶,裏面都是新聞媒體——足有三十多個攝影師,還有很多記者——還有一些人好像是藝術館的官員和唐寧街的工作人員。貝羅安夫婦正趕上在一段沉默當中走了進來。布萊爾首相和博物館館長正微笑著對著鏡頭,同在照片里的還有那堆著名的磚形物。鎂光燈閃爍不停,但並沒有人像平常那樣呼叫首相好趁機照個正面照,這裏的安靜場面好像是隔壁羅森科斯展廳里那份寧靜的延伸。
所以讓我帶你到那裡,
「你真是個天才!」貝羅安說,「你父親呢?」
後面的話貝羅安沒怎麼認真聽,因為他忙於把車泊在兩輛四輪吉普中間的狹小空位上。貝羅安可不認為西奧會為錯過遊行而感到遺憾。為什麼一個呼籲和平的示威者會引用一個崇尚武力的國王的語句?新聞公告還在繼續,貝羅安靜靜地坐在那裡,引擎嗡嗡地響著,貝羅安定定地盯著收音機按鈕上閃爍的藍綠色的光芒。「全歐洲,乃至全世界的人們都在集會,表達著他們對和平或者獨裁的支持。」米瑞·特勒伯教授對此會怎麼說貝羅安不用問也知道——他彷彿聽到了教授那高亢的聲音。接下來的一條消息是貝羅安自認為和自己有關的那場飛行事故。駕駛師和副駕駛師被帶到倫敦西部分別接受審訊。警方對此沒有發表任何看法。為什麼會這樣?通過擋風玻璃,貝羅安看到沿途都是紅磚建築的繁華街道,對稱的人行道和凋零的小樹,乍一看,就像倒映在一層薄冰上的景緻。一位機場的官員承認其中一人擁有車臣血統,但否認了有關在駕駛員機艙里發現一本伊斯蘭教《古蘭經》的傳言。其實就算這是真的,也無法說明什麼問題,畢竟這並不違法。
當然沒有人知道這一天究竟會不會到來。上一次貝羅安有這種感覺是在維格瑪音樂廳欣賞《舒伯特八重奏》的時候,那一瞬間好像世界統一的夢想實現了。管樂手們輕搖著身軀,讓音符飄蕩在大廳里,另一邊弦樂隊又為樂曲增添了一種甜美的旋律。在更久之前,當黛西和西奧還在上學的時候,在咿咿呀呀的校內管弦樂隊的伴奏下,全體師生演唱了普賽爾作品,參差不齊的歌聲里充滿了純真的感情。就像現在這樣,世界在這裏看起來一片祥和。貝羅安站在黑暗之中,一隻手插在口袋裡握著車鑰匙。西奧和蔡斯退到舞台的中央再次唱起天籟般的和音。「或者勇敢地快樂。」貝羅安想起了母親說的話,此時他感受到了那種無盡的勇氣,他渾身振奮,彷彿可以戰勝一切艱難險阻。他真希望音樂能永遠繼續下去……
早在高中的最後一年,十八歲的黛西已經是學校的最優生和學業上的明星,那時的她便已養成了沉穩幹練而且波瀾不驚的氣質。她身材窈窕,清秀端莊,面容姣好,留著一頭烏黑垂順的短髮,她的平靜看上去幾乎是牢不可破的。那個難忘的夜晚,只有她的父母和弟弟才知道她是多麼努力地在保持著自己的風度。只見黛西從容不迫地將手從外祖父的手裡抽回來,然後平靜地看著他,等著他說下去。約翰抓起酒杯一口氣又喝了不少,就像是在喝一品脫溫熱的啤酒一樣,接著對黛西的沉默不依不饒。他批評她的詩節奏鬆散而且笨拙,每段詩節還長短不一。貝羅安看看羅莎琳,希望她能阻止約翰說下去。如果羅莎琳不出面的話,那貝羅安就不得不干預了,但是只要他一開口,事情就會變得嚴重起來。令貝羅安感到羞愧的是,他甚至不能確定詩節是什麼東西,直到他晚上回去查了詞典才弄明白是怎麼回事。羅莎琳暫時忍住不發——過早打斷父親的話有可能會引得他大發雷霆,要左右父親的言行必須掌握時機,坐在羅莎琳對面的特麗薩早就深受其苦。在她陪伴約翰的這些年裡,包括在她之前的那些女人在服侍約翰的期間,這樣的場景不止一次地出現過,只不過還未曾殃及孩子身上。她已經預感到了糟糕的結局。西奧則用手托著下巴,盯著自己的碟子看。
遊行示威一定阻擋了某些道路的交通,因為貝羅安開了半英里還沒有見到一輛車。有一段時間,他覺得自己好像領會到了公路設計者的初衷——就是要建立一個簡單的世界,人類必須屈從機械。一個長線的轉彎讓他經過一排排鋼筋水泥的寫字樓。現在還不到晚上,可是早春二月的下午已經燈火通明了。貝羅安看到裏面工作的人們穿戴如同建築的模板一樣筆挺,個個坐在桌前,面對著電腦,彷彿今天不是星期六。這正符合貝羅安童年時的科幻漫畫對未來世界的幻想,每個人穿著連體的緊身無領套頭裝——沒有口袋、沒有花邊,永遠不會再有襯衫掖到褲子里的問題——生活將變得井井有條,簡簡單單,再也沒有日常的紛繁去打擾人們抗擊邪惡勢力的戰鬥。
「他們臨陣退縮了。」
「我來看你的。我們回你房間坐會兒吧。」
「不管怎麼說,它們真的是很出色的。祝賀你!」
「撤銷禁令?」
他早就多次試圖跟她解釋一九七〇年外婆就已經去世了。但此刻順從她的錯覺可以讓談話順利地進行下去。每一件事都是進行時。他眼下最首要的責任是阻止她吃茶包,上次她險些就吃下去了。貝羅安把茶包堆在一個茶碟上,再放到腳下的地板上。他倒了半杯茶放在她可以夠得著的地方,又遞給她一塊餅乾和一張餐巾紙。她把餐巾紙鋪在膝蓋上,然後小心翼翼地把餅乾放在餐巾紙的中央。她端起茶杯,細細地品著。每當這種時候,看著她熟練地做著長時間養成的習慣動作,穿著顏色搭配得當的衣服,看起來很端莊,雖然已經年近七十七歲卻擁有那樣完美的雙腿,那是屬於運動員的雙腿,貝羅安幾乎就要相信母親的病其實不過是一個誤會、一場噩夢,其實她完全健康,可以立刻就和他一起離開這間小屋子,到市中心他的家,和全家人一起共進晚餐,再多住上一段時間。
她像個孩子似的聽話,抓著他的手,他扶著她從椅子里站起來。他把茶碟疊在一起帶出房間,又想起來還有茶包,還半藏在床底下,也拿了出來。否則說不定稍後她會發現并吞掉。他領著她走向走廊,同時安慰著她,他意識到她又到了完全陌生的環境中。從房間里出來,她不知道該往哪邊走。她沒有對周遭的陌生髮表言論,只是把貝羅安的手抓得更緊了。在第一間起居室里,坐著兩位女士,一個梳著兩條花白的辮子,另一個頭髮已經掉光了,正看著已經開了靜音的電視。從中間那間起居室走過來的是西里爾,和平常一樣打著圍巾,穿著運動夾克,今天還拄著一根拐杖,戴著一頂獵帽。他是這家養老院里的常住紳士,總是和藹可親,永遠生活在一個精緻的幻境中:他相信自己擁有一片巨大的地產,必須時常拜訪他的佃戶,而且要小心翼翼地對他們保持禮貌。貝羅安從來沒看到他不開心過。
她每次整理思緒的時候,眼睛從不看他,而是越過他,彷彿他背後的那面牆是一扇窗,可以看到無限的遠處。她總是欲言又止。她那雙淡綠色眼睛,深陷在棕色的有皺紋的臉上,看起來呆板而又空洞,好像草叢下麵灰突突的石頭,它們充分表明了理解力的喪失。他不能向她傳遞家人的訊息——任何陌生的名字,其實是任何名字都會讓她非常緊張。所以雖然她聽不懂,但他經常跟她講的是他的工作。反正她真正需要的是能有人和她講話,讓她體會富有感情的語調。
「好吧,但給我一點提示。」
「你為什麼要給我這個?」

他決定不管電視了,和母親一起繼續走。他需要集中精力告別,因為他知道她會認為她是要跟他一起走的。他將要再一次站在門口,毫無意義地解釋說他很快就會再來的。詹妮或其他的女孩子將會在他跨出門的時候設法將她的注意力引開。
「那架飛機有最新消息嗎?我聽說飛行員都被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