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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第四章

「就像您的那首《富士山》一樣家喻戶曉。」貝羅安說,這句話讓約翰大大地興奮起來,促使他提議大家站起來干一杯。約翰開始眉飛色舞了,他那滑稽的腫脹的鼻子更是錦上添花。一切好像又回到了預定的軌道上去,黛西的《我的美麗輕舟》又再次被他捧在手裡。
「你說什麼?你他媽的在搞什麼!」
「喂!」巴克斯特沖奈傑爾喊,「我們來了這麼久了,怎麼沒人給我們弄點喝的?」
貝羅安說:「我完全被你的音樂征服了!」出乎每個人的意料,貝羅安揚起下巴,對著天花板,用還算準確的調子哼唱起來,「讓我帶你到那裡,我的城市廣場,城市廣場。」
約翰把酒杯遞過來,「我自己來加湯尼水。」

西奧衝著房間那頭的貝羅安叫:「爸爸?」
巴克斯特瞥了貝羅安一眼,讓貝羅安知道他也已經看透了他的心思,但他口裡說的卻是:「我要你們把手機都掏出來,放到桌子上。」
貝羅安意識到自己必須選擇一個立場,他振作起來準備迎戰,於是說:「但是這些都是猜測的後果,為什麼我應該相信他們的預測呢?為什麼不可能是一場短暫的戰爭?聯合國不見得會解散,沒準兒飢荒不會出現,也沒有難民,鄰國不會進犯,巴格達也不用被夷為平地,戰爭致死的人數也不見得比薩達姆統治時期每年殺死的人數要多。也許美國是要組織一個民主政府,再投上幾十億的資金,然後就走人,因為他們的總統下一年就要重選了。我知道你還是不服氣,但是你沒有告訴我為什麼。」
觀看電視新聞的時候,一個不可缺少的陪伴,至少在周末是這樣,就是一杯紅酒。貝羅安倒了一杯剩下的隆河谷地紅葡萄酒,打開電視,調成靜音,然後開始動手切洋蔥。他沒耐心把洋蔥又干又薄的表皮一層層剝掉,所以直接用刀切了一個很深的切口,把大拇指插|進去,將外面的四層一下子全都剝去,這等於是浪費了三分之一的洋蔥。貝羅安麻利地把剩下的洋蔥剁碎了,倒進燉鍋里,又放了很多的橄欖油進去。他之所以喜歡做飯就是因為它不要求太精確,也沒什麼原則——這和手術對他的要求正好相反,是一種解脫。在廚房裡,失敗不會造成不可挽回的後果:頂多是失望或者沒面子,都不值得一提,死不了人的。他又剝了八瓣肥肥的蒜,加進洋蔥里。他向來只遵照菜譜的基本原則,細節自己發揮。他最喜歡聽廚師用類似於「抓一把」、「撒一些」、「統統都放進去」的字眼。這類廚師往往會列舉出可用可不用的原材料,同時鼓勵人們大胆變通。貝羅安承認他永遠不可能成為像樣的大廚,羅莎琳稱他為不拘小節的烹飪一族。他從一個罐子里抓了幾個干紅辣椒,用手捻碎了,連同辣椒籽一起撒在鍋里的洋蔥和大蒜瓣上。電視新聞開始了,但他沒有打開聲音。電視畫面上還是天黑前拍的飛機鏡頭,連海德公園裡遊行人潮的鏡頭也是重播。貝羅安的注意力又回到已經炒得半熟了的洋蔥和大蒜上——他捻了幾撮藏紅花,加了幾片香葉、橘皮粉、牛至、五條鳳尾魚和兩罐去了皮的西紅柿罐頭。電視裏海德公園臨時搭建的舞台上,正在進行演講的有左翼的政治家、某位歌星、一個劇作家和一個工會成員。他一邊看著,一邊把兩條鰩魚的魚骨扔進老湯鍋里。魚頭保存得很完好,但魚眼一接觸到滾開的熱水就變得渾濁起來。一名高級警官正在就遊行示威的情況接受記者採訪,從他緊繃的微笑和斜歪著的頭來判斷,他好像對今天的情形比較滿意。貝羅安從綠色的網兜里拿出一打左右的蛤貝,和鰩魚骨放在一起。即使它們還活著,並且正感覺到疼痛,貝羅安也不想知道。電視畫面上依舊是那位熱情洋溢的記者,正在就這場規模空前的集會侃侃而談,可惜貝羅安只看著他張嘴卻並不想聽到聲音。西紅柿和餘下的材料一起已經開始沸騰了,因為加了藏紅花的關係而變成了橙紅色。
「但有這個可能,這是轉變一個國家的機遇。讓我們播下種子,看它能否生根發芽,並移居他鄉。」
但是貝羅安沒有住口,「我在今天早晨遇見你之後,聯繫了一個同事。美國有套新的治療方案,並且研製出一種新葯搭配治療,這種葯現在還沒有上市,但已經在英國開始試用了。在芝加哥取得的初步效果很喜人,百分之八十多的病人癥狀都有所緩解。他們下個月將在這裏挑選二十五個病人進行試驗性治療,我可以把你列到試驗名單上。」
約翰說話的時候,黛西茫然地看著他,但現在她好像明白了。她重新打開書,翻開書頁,尋找著那首詩,然後看了外公一眼,開始讀起來。她的聲音是嘶啞和虛弱的,手顫動得簡直沒有辦法抓住書,就抬起另一隻手托住書。
「我一回家就會又幼稚回去的。」她指了指自己背後的起居室,壓低聲音問,「外公來了嗎?」
「我想你是對的。我們再來點杜松子酒,好嗎,外公?」黛西的聲音里沒有可以聽出來的敵意。
突然,巴克斯特轉過身來,舔著嘴唇,他的微笑是濕潤而幸福的,眼睛是明亮的,聲音是柔和的,語調中流露著激動。
共飲一杯探戈雷。
他不想冷場,便說:「今天早晨我看到他們出發了,他們看起來都很開心。」
黛西穿了一件舊的墨綠色的皮大衣,沒有扣紐扣。右手裡提著一頂俄羅斯的毛帽子。大衣下面是一雙及膝的灰色長筒皮靴,灰黑色的羊毛裙子,厚厚的寬大的毛衣,脖子上還系著一條灰白相間的絲巾。巴黎的時尚還沒有將她同化,她的行李依然很少——用的還是她學生時代的那個背包,此時正放在她的腳邊。貝羅安還沒有鬆開她的肩膀,非要找出她過去六個月的變化來不可。她身上有一絲陌生的香氣,好像比從前濃重了一些,眼神好像也更成熟了,那張精緻的面容似乎也更加堅定。現在,她的生活對他來說已經變得神秘。有時候,他猜想是不是羅莎琳知道女兒的一些事情,而他還被蒙在鼓裡。
為了讓貝羅安乖乖地聽話,巴克斯特終於從口袋裡掏出了刀子。貝羅安一眼就認出來,那是一把老式的法國廚刀,橙色的木把手,曲線的刀刃,沒有鋸齒。貝羅安小心地盡量不讓自己的動作引起巴克斯特的緊張,慢慢地蹲下身子,把手機朝巴克斯特推去。巴克斯特沒有去撿起手機,而是大聲說:「喂,奈傑爾,現在你可以進來了,把他們的手機都撿起來。」
黛西有點被他的反應嚇到了,「爸爸,我很抱歉你對自己的年齡如此敏感,但是巴厘島爆炸是基地組織乾的,不是薩達姆。你剛才說的並不能證明入侵伊拉克就是正當的。」
約翰對貝羅安說:「黛西簡直就是我第一次看到的瑪麗安的模樣。」
黛西彎腰撿起毛衣和裙子,開始把衣服穿起來。
書稿是淡藍色的紙張,黑色的字體。當貝羅安看到詩集上的書名和作者名字的時候,忍不住攬過黛西的肩膀,用力抱了抱,黛西和父親靠得更近,試圖透過父親的眼睛來評價書稿,而貝羅安則想借用女兒的眼光來理解其中的那種激|情。他在她這個年齡的時候還在醫學院里讀五年級,忙於背誦各種拉丁語的醫學術語,疲於掌握人體的奧秘,根本沒時間風花雪月。貝羅安用另外一隻手翻看扉頁,和黛西再一次看到詩集的名字,下面寫著黛西·貝羅安,扉頁的最下面是出版商的名字和一系列的地名:倫敦、波士頓。無論黛西詩中的這艘船是什麼類型,看來都將在大西洋兩岸縱橫遨遊了。這時西奧突然對他們說話,貝羅安抬起頭來。
「沒關係的,」約翰捂著嘴說,「我以前也斷過鼻樑骨,摔在了該死的圖書館的台階上。」
貝羅安在跨過門檻的那一刻猶豫了一下,希望能看到他可能用得上的東西。桌上的檯燈底座很重,但亂七八糟的電線將會牽制他。書架上有個石頭雕像,但他得踮起腳尖才能夠到。另外,這間書房像一間博物館,像座祠堂,紀念著從前那一個無憂無慮的時代——沙發上鋪著一塊布哈拉毯,上面放著他的壁球拍,這是他上來查看星期一的手術安排時順手扔在那裡的。靠牆的大桌子上,電腦顯示屏上的屏保展示著一幅幅圖片——都是通過哈勃望遠鏡在遙遠的外層空間拍攝到的,有數百光年遠的星雲、垂死的恆星和紅色的巨星,這些都無法讓他擺脫內心的焦急。窗前的舊桌子上,堆了一堆文件,也許是唯一的希望。
「那你一定很聰明。」
貝羅安把岳父的外套、拐杖和帽子接過來,引他進入起居室,剛想再去叫黛西,卻看到黛西已經端著一個托盤走來了——托盤裡是一瓶新的香檳和剛才剩下的那瓶,一瓶杜松子酒,冰塊、檸檬,包括給羅莎琳和西奧的酒杯,還有一隻她去智利旅行帶回來的彩碗,裏面盛了澳大利亞堅果。當黛西投來詢問的目光時,貝羅安做出了一個輕鬆的笑臉,示意別擔心。考慮到黛西肯定要和她的外祖父擁抱,貝羅安從黛西手中接過了托盤,跟在她身後進了房間。但是,約翰卻站在房間的中央一動不動,鄭重其事地站直了,黛西猶豫了,沒有再靠近。約翰可能是在訝異於黛西的美麗,就像剛才貝羅安自己的反應一樣,或者對她的熱情感到意外。他們朝對方走去,嘴裏同時嘟噥著,「黛西」,「外公」,先是握手,然後,順著身體帶來的慣性,他們很彆扭地吻了吻對方的臉頰。
黛西接過書的時候,懇求他道:「我會做你要我做的任何事情,任何事情都行,但請你把她脖子上的刀子拿開。」
「刀子!」羅莎琳好像只是在對貝羅安一個人說,「他有刀子!」
他再一次說:「這是你寫的。」然後,又急切地加上,「真的很美。你知道的,不是嗎?它很美,居然是你寫的。」
「住口!我還沒說完。你看著我的手,聽好了,好不好?你一亂,我們就會失手。你仔細聽好了,把衣服脫掉,動作快點,全脫掉,一|絲|不|掛!」
偵探給警局掛了個電話,安排兩個警官夜裡到醫院守著巴克斯特。等巴克斯特一醒過來,就先逮捕他,稍後再對他提出正式的指控。在警告過貝羅安一家不許串通證詞之後,三個警察就離開了。護理人員將巴克斯特固定在脊柱骨固定板上后把他帶走了。
但我知道會有那麼一天,
「你想做的事情正是他最想讓你做的事情,那就是讓他繼續執政,你的做法只不過是在延期對抗。他——或者他的罪惡的兒子們總有一天要面對制裁,這個柯林頓也知道。」
「喏,巴克斯特。」奈傑爾用頭指指黛西,不懷好意地笑著。
貝羅安懷疑他們是不是還停留在剛才那個話題,她的那句「典型的你」還在困擾著他。也許她在巴黎的這幾個月讓她有時間看穿了他這個父親身上的某些東西,而她不再喜歡他了。他馬上把這種想法趕走了,他們之間這種心對心的爭論是健康的,從前生活的感覺又回來了,沒有什麼比這一點更重要。他把自己舒舒服服地安置在餐桌旁邊的一把高腳凳上,並示意黛西也坐下來。她沒理他,還是站在門邊,雙臂依然交叉抱在胸前,臉上還是冷冷的。他越是保持鎮定,她就越是生氣,但這是他的個性,已經根深蒂固的職業習性。
約翰拉著外孫的胳膊,西奧的出現使老人恢復了生氣和活力,「這麼說,你有新歌給我聽?」
「去你媽的!」巴克斯特頭也不回地罵了一句。
「這是他媽的什麼理論!」
約翰平靜地對黛西說:「黛西,聽話。就讀你曾經跟我談起過的那首詩。」
「把它放地上,推給我。」
當其中一個男人走進房間的時候,貝羅安立即認出了那身行頭:皮夾克、羊毛風帽,那兩個坐在長凳上的人原來是在伺機行動。貝羅安在回想起他的名字之前,先認出了這張臉,以及他怪異的步伐和他煩躁不安的顫抖,那人一步步地逼近羅莎琳,越來越近。羅莎琳沒有從他身邊跑開,而是堅定地站在原地,但她不得不轉過頭去不看那個人才能鼓起勇氣說出她一直想要說的話。她的眼光和丈夫相交。
巴克斯特的身體向後倒下,雙臂伸開,右手還緊緊握著刀子。時間好像一下子停滯下來,眼前的畫面緩慢地展開再放大,所有的一切都陷入了沉寂和靜止之中,巴克斯特整個身子就像在空降一般,懸挂在時空里,眼睛直直地看著貝羅安,表情里並沒有太多的恐懼,更多的是失望。貝羅安覺得自己從那雙悲傷的棕色眼睛里看到他對欺騙的譴責。他,亨利·貝羅安,擁有那麼多——事業、金錢、地位、房子,更重要的是他有家人——英俊健康的兒子,伸出他善彈吉他的雙手來營救父親;美麗的詩人女兒,即使是赤身裸體也依然莊嚴聖潔;名人岳父,以及聰明賢淑的妻子;但他卻沒有為巴克斯特做任何事情,沒有給予這個幾乎已經被殘疾基因奪取了一切的可憐的人一點點幫助,後者即將一無所有。
巴克斯特用刀尖,在羅莎琳頭上的皮革沙發上割開了一道一英尺長的口子。眾人注視著刀口,那是一道醜陋的裂縫,裏面的黃白色的填充物順著刀口膨脹出來,就像溢出來的皮下脂肪。
黛西就站在他們面前,奈傑爾說:「聖明的耶穌!她現在是你的了,夥計。」
他把手放在黛西胳膊上,「今天下午我在賓館房間里又重讀了那首詩。簡直太奇妙了,黛西。你是獨一無二的。」他又喝了一口酒,然後吟誦了其中的一句詩。
黛西低聲地哀求:「我不能,求求你……我不能……」
「你是說不如先發動戰爭看看,五年之後如果發現奏效了,你就贊成它,但如果一團糟,你也不負責任?你可是一個生活在我們稱作成熟民主社會裡的受過良好教育的人,現在我們的政府要帶我們去打仗了。如果你真的認為這是個好主意的話,行——直接說你贊成,選一個堅定的立場,但不要模稜兩可。到底發不發兵,現在就要做決定。當你面臨正義與邪惡之間的抉擇的時候,你必須要考慮到未來的結果會是什麼樣子——這叫作三思而後行。我反對這場戰爭,是因為我相信可怕的事情即將發生。你好像認定會有好結果,但又不想選擇陣營。」
約翰站在那裡沒動,所以貝羅安不得不走出來迎接他。
她擺脫他的控制,反手給了他一個大大的擁抱,並親吻了一下他的鼻子,「我愛你,能回家來你不知道我有多興奮!」
貝羅安裝作感興趣的樣子輕鬆地對約翰說:「我的記性還不如你呢。」然後,他轉向黛西。黛西向後退了一步,看起來好像她在找借口離開房間。貝羅安決定把她留下來。
貝羅安的計劃泡湯了,現在他們又再次聚集在了一起,但至少西奧離他更近了一些。貝羅安已經得出結論,想要搶在巴克斯特前面去打電話或者按下警報是不切實際的想法。奈傑爾肯定也有武器,他們兩個可是真正的打架高手。那還能怎麼辦呢?難道他們就站在這等著巴克斯特掏出刀子來嗎?貝羅安的雙腿因為恐懼和焦急而顫抖著,一股強烈的排尿的衝動不時地干擾著他的思考。他想引起西奧的注意,但同時又感覺羅莎琳好像知道些什麼情況,或者有什麼打算。她的身體和他不時地接觸,也許是在暗示他什麼。她此時就在他身後,正把父親安置在沙發上。黛西好像平靜了不少——照看外公讓她不那麼緊張了。西奧雙臂交叉在胸前站在那裡,兩眼還是在緊盯地面,也許他正在暗自盤算。家裡的每個成員都不乏智慧,唯獨缺少一個可行的計劃,更沒有辦法相互溝通。也許貝羅安應該先單槍匹馬地把巴克斯特摁倒在地,指望其他人一定會一擁而上。這個計劃也許更加不切實際,特別是考慮到巴克斯特的喜怒無常和野獸般的不計後果,一旦衝撞起來後果可能不堪設想,他深愛的親人們的遭遇將慘不忍睹。貝羅安舉棋不定,不知該如何是好。他很想握緊拳頭朝巴克斯特的臉狠命地一擊,指望西奧跟著出手解決奈傑爾,但是當他想象著自己出手的情景的時候,感覺好像靈魂出竅一般,看到自己撲向巴克斯特,這種幻想頓時讓他心跳驟然加速,一時間頭暈目眩、四肢無力。他一生當中從未打過任何一個人的臉,即使是當他還是個懵懂頑童的時候也未曾有過。他唯一拿刀的時候,是在一個無菌的環境下,面對著一具被麻醉過的軀體——他根本不知道該如何用刀來拼殺。
「可愛的全名小姐?」巴克斯特繞過約翰躺的沙發,那裡正是羅莎琳站的地方。
黛西說:「聞起來好像是一位老主戰者剛做完燉魚,我能幫忙嗎?」
「我愛你。」她再一次說,舉起酒杯。
「老東西,這麼說話可不太好啊。」
但是貝羅安沒有停下來,「我向你保證我沒有騙你,所有的資料都在樓上的書房裡。我今天下午列印出來的,你可以跟我上去看看,再……」
確實是個不錯的好消息,但當他離開廚房走向儲藏室的時候,貝羅安並沒有感到特別的高興,甚至沒有如釋重負的感覺。是他被自己的憂慮愚弄了嗎?這就是所謂的新生活秩序所造成的後果,限制了他精神的自由,剝奪了他猜測的權利。不久之前他的思緒還能夠羅列出多種可能性,在更廣闊的空間里遨遊。他懷疑自己變成了一個易受欺騙的傻瓜,自願而又盲目地追隨著當局施捨給公眾的任何一點點新聞素材、觀點和推論。他只是個趨炎附勢的順民,眼看著惡龍逐漸變得強大無比,便躲在它的翅翼下乞求庇護。那架俄國飛機正好闖入了他的失眠時段,而他則樂得讓這一事件和新聞媒體的一舉一動左右他的情緒。那純是一種假象,誤以為自己也是當事人之一。每日關注新聞動態,並且在每周日下午躺在沙發上瀏覽更多空穴來風的評論專欄,更時常研讀長篇累牘的時事追蹤,聆聽他人對事態的預測,眾說紛紜以至於預言還沒來得及實現或者落空就被忘在了腦後。他幼稚地以為憑藉著這樣的熱衷,自己就等於是在參与整件事情,究竟該不該向恐怖主義和伊拉克發動戰爭?可惡的暴政及其罪行累累的統治家族必須被推翻,應當讓武器核查進行到底,讓虐囚行為公佈於眾,為屈死在萬人墓中的冤魂申冤,讓人人得以分享自由和富裕的權利,與此同時也殺一儆百,警示其他的暴君;或者是站在另外一個陣營里反對轟炸平民,避免造成難民和飢荒,抗議非法的國際制裁,平息阿拉伯國家的憤怒,避免刺|激基地組織的膨脹。無論他選擇哪個陣營,都等於屈從了某一種普遍觀點,形同於隨波逐流,已經是被同化了。他真認為自己只要猶豫不決——他是否確實如此還不確定——就可以與眾不同嗎?他比大多數人都陷得更深。他的神經就像繃緊的琴弦,伏貼地隨著每一九九藏書個消息的「撥動」而震動。他已經喪失了不輕易相信的習慣,對其他的觀點反應遲鈍,他不能清晰地思考,更糟糕的是,他感到自己已經不會獨立思考問題了。
這不是分清遠近的時候,他覺得正確的答案應該是承認,所以他說:「是的。」
「是外公將你引向文學之路的,這麼做也是應該的。他會很高興的,我們也是。你做得很好。」然後,為了不讓黛西從他的語氣中察覺任何一絲遺憾,貝羅安又加上一句,「你還會有更多的書要出版的,你可以把所有的家人都寫個遍。」
「媽的,別給自己找不痛快!」巴克斯特說,「我都看到了。」
但這一點巴克斯特也想到了,「把她的手機放在你的旁邊,回到你原來站的地方。快點,回去,站遠一點。」
「資料在哪裡?拿給我看。」
「爸爸,爸爸,那首歌你覺得怎麼樣?」
「年輕的調解人可以布置餐桌,如果你願意的話,再給色拉做點調料。」
亨利·貝羅安從小在郊區長大,雖然與母親相依為命,生活倒也過得清靜自在,所以他從來就不覺得沒有父親是種缺憾。即使是那些父母雙全的孩子也很少有機會和父親親近,因為作為一家之主,不得不為了貸款置下的家業而去打拚,所以對兒女來說只是陌生的家庭成員而已。在孩子看來,六十年代中期居住在派瑞沃勒區的家庭里,身為家庭主婦的母親才是真正的一家之主;比如說如果你想到小朋友家裡去做客,只需徵得對方母親的同意即可,到了別人的家裡等於到了他母親的領地,凡事都要遵守她的規定。行和不行全憑她一句話,賞賜點零錢給他們買糖吃的人也是她。以至於貝羅安實在沒有理由嫉妒自己那些父母雙全的朋友——他們的父親即使是在家,也往往脾氣暴躁,只會妨礙到他們的快樂生活,倒成了不安定因素的來源。少年時代的貝羅安,每次審視父親留在家裡的為數不多的幾張照片時,其出發點都不是因為想念這個人,而只是希望通過眼前這個身材偉岸、面無粉刺的男人身上推測一下自己日後吸引女孩子的機會有多少。他希望得到的只是父親那張臉,而不是他的訓斥、限制和評判。也許他註定也要對岳父抱有排斥心理,儘管約翰·格勒麥蒂克斯其實沒什麼可怕的。
當他的朋友開始收手機的時候,巴克斯特說:「那邊那個可憐的外公,你的手機呢?不要告訴我說他們沒給你買手機。」

他的準備工作做完了,這時電視里終於出現了那架著火的飛機的報道,今晚的第四個消息。懷著滿腹的疑慮,他就要知道對他自己來說意義重大的消息了,他把聲音調大,站在迷你小電視前,用毛巾擦乾手。排在第四位,意味著沒什麼實質性的進展,或者是當局蓄意保持沉默;但事情已經接近尾聲——你能明顯地聽出記者遺憾的口吻。畫面上那兩個傢伙站在希思羅機場附近的一家旅館外面,那個精瘦的飛行員,頭髮梳得油光發亮,旁邊站著那個胖墩墩的助手。那個飛行員通過翻譯解釋說,他們不是阿拉伯人或者阿爾及利亞人,也不是穆斯林,他們是基督教信徒,雖然只是名義上的,因為他們從來沒去過教堂,也沒有帶《古蘭經》或者《聖經》。最重要的是,他們以自己是俄國人這一事實而驕傲。他們對燒毀的貨物中發現的已經毀壞大半的美國兒童色情文學當然不負責任。他們為一家實力雄厚的荷蘭公司工作,他們只對他們的飛機負責。是的,兒童色情文學是令人可憎的,但檢查載貨單上的每一個包裹也不屬於他們的職責範圍呀!他們最後被無罪釋放,等到民用航空當局通知他們可以離開了,他們便將動身返回里加。至於飛機飛向機場時航道的爭議也銷聲匿跡了,兩名駕駛員都是按照程序操作的。兩個人表示倫敦警察局由始至終對他們都是以禮相待。那個矮胖的副駕駛員說他想好好泡個澡,再美美地喝上一頓酒。
他被她那戲劇性的翻眼睛和深呼吸的動作逗樂了。
「照你這麼說,我猜他們也想要我們破壞他們的恐怖訓練營,再把塔利班驅逐出阿富汗,強迫本·拉登逃亡,並讓他們的財政系統癱瘓,同時把他們的頭頭腦腦們都關起來……」
「歡迎你回家,親愛的!」

約翰說:「不要苛求一個老人。『那裡沒有夢想,我異常清醒地躺著。』莎士比亞寫過多少類似的詩句,他的十四行詩里多的是這樣的句子。如果是他用了bravely,我們也就會心安理得地認為它押韻。」
「幫我解釋清楚一點。為什麼『willfully』押韻,而『bravely』不押韻?」
「黛西,西奧,我想最好還是照他說的做。」現在羅莎琳的聲音里憤怒多於恐懼,「我想」兩個字裡帶有一些反抗的色彩。黛西的手在發抖,很費力地從裙子上綳得很緊的口袋裡往外掏手機,她有點氣喘吁吁。西奧把手機放在桌子上,過來幫黛西。這個舉動很聰明,貝羅安想,這樣一來他等於是站到了他的身邊來。巴克斯特的右手還是深深地插在夾克里,如果這一刻他和西奧能同時出手的話,這是一個進攻巴克斯特的絕好機會。
貝羅安很想走到羅莎琳面前,握握她的手,和她說說話,親吻她——哪怕是最基本的交流也足夠了,但巴克斯特現在就擋在他前面,他甚至能聞到巴克斯特的呼吸的氣味。原來的想法是要將他從家人身邊引開,把他跟奈傑爾隔離起來,沒有理由不進行下去。於是,貝羅安朝著羅莎琳的方向最後看了絕望的一眼,然後轉過身慢吞吞地向門口走去。
「咦,瞧瞧這是什麼啊。」巴克斯特突然說。他用那隻沒拿刀的手指著桌子上黛西的書稿。看到眼前這個懷孕的女人,他可能是想掩飾自己的慌亂和不安,或者在想其他辦法繼續羞辱對方。
他聳聳肩,「沒有哪一個理智的人會贊成戰爭,但是五年之後我們未必會為發動了戰爭而感到遺憾。我希望看到薩達姆完蛋。你是對的,那可能是場災難,但它極有可能是目前這場災難的結束和轉機的開始。結果將證明一切,誰也無法預知未來。這就是為什麼我無法想象自己上街遊行的原因。」
約翰透過捂著鼻子的冰袋說:「你們知道嗎,雖然聽起來可能很瘋狂,但是當黛西第二次念那首阿諾德的時候,我真的開始可憐那個小夥子了,我想,親愛的,你讓他愛上了你。」
「讓我想想,海德公園?」
電視里播放著兩個俄羅斯飛行員走進酒店的鏡頭,這將是他最後一次看到他們。貝羅安從儲藏室里取出幾瓶湯尼水,查看了一下製冰機里的冰塊數量和杜松子酒的剩餘——四分之三升足夠一個人喝了——然後關掉了燉著的老湯。他走上樓梯來到一樓,拉上L形起居室的窗帘,打開燈,點上仿煤爐樣式製造的壁爐里的火。這些沉重的窗帘,要靠兩邊墜著沉重的銅把手的繩索才能拉上,有效地將廣場和清冷的世界阻隔在外。乳白色和深棕色相間的高高的天花板給人一種沉靜安詳的感覺,屋內唯一鮮亮的色彩就是紅藍交錯的小地毯,還有一幅十分抽象的霍華德·霍奇金的油畫掛在壁爐的上面。三個貝羅安今生最愛也最愛他的人,就要回家了,他還有什麼不快樂的理由呢?沒有任何理由。他很好,一切都很好。他在樓梯口停下,回憶著下一步他原本打算去幹什麼。他來到一樓的書房,察看了一下日程表,提醒自己下星期需要做的事情。星期一的手術單上有四個人,星期二是五個。那位上了年紀的天文學家維奧拉是第一位要動手術的,八點半開始。施特勞斯是對的,她希望不大。單子上每一個名字他都很熟悉,他和他們都已經認識了幾個星期乃至幾個月之久。對每個病例,他都很確切地知道自己該如何治療,他對即將要開始的工作充滿了雀躍的渴望。這九個人的情況又是多麼的不一樣,有些已經住在病房裡,有些還在家裡,還有人將在明天或者星期一抵達倫敦,懷著對即將到來的那一刻的恐懼和擔心,在麻醉的混沌下接受手術。他們有理由懷疑當他們再次醒來的時候,一切將大不一樣。
「我這是在幹什麼?」他說,「這是你的家,你自己把衣服掛起來吧。」
巴克斯特繼續熱情地說:「你怎麼想到那些的?我是說,你在詩里寫的那些。」然後還是那句重複了多次的話,「你寫的。」
「不管怎麼說,我只是想和這位年輕的女士好好談談,『全名小姐』。」
貝羅安聽第一遍的時候漏掉了英國的懸崖「閃著朦朧的燈光,蜿蜒在廣闊而又寧靜的海灣上」。這一次他腦海中看到的不再是露台,而是一扇開著的窗子;也沒有了年輕的男子,孩子的父親。他看到的是巴克斯特孤獨地站在那裡,胳膊肘抵在窗台上,正在聽海浪「帶來永恆的悲戚」。即使在此時的心境下,貝羅安也反感聽到「信仰的海洋」和遠古時代的失樂園的比喻。再一次的,他通過巴克斯特的耳朵聽到海洋「憂鬱的、綿綿不絕的怒吼,漸漸遠去,退到無盡的夜風中去,直至世界的鋒利幽暗的邊緣」。這詩句就像一句悅耳的魔咒。對彼此忠誠的祈求在這無喜、無愛、無光、無太平、「更無以致傷痛的慰藉」的夜裡顯得多麼的蒼白。在聽到「無知的軍隊夜間出擊」這句話時,貝羅安發現裏面並沒有提到戰場。貝羅安認為詩歌的優美和隱含的悲觀未免矛盾。
他跟著貝羅安穿過大廳,開始爬樓梯,他們的腳步踏在石階上發出踏踏的聲音。貝羅安儘力地去回憶哪些文件擺在桌子上,可以讓他用來偽裝。他想不起來,他的思緒更傾向於去尋找別的出路。桌上有紙鎮可以用來砸向巴克斯特,還有一個沉重的舊訂書器可以用。高背的辦公椅太重了,他舉不起來。他甚至連一把裁紙的刀都沒有。巴克斯特就比他落後一步,緊跟著他。也許抬腿踢他一腳就萬事大吉了。
巴克斯特的右手深深地插在皮夾克的口袋裡,他環視了一下四周以及房間里的人,臉上擠出一個緊張的笑容,好像急於要講一個笑話似的。整個下午他一定都在謀划如何進入這座房子。巴克斯特僵硬地轉動著頭部,目光從房間盡頭站著的西奧和約翰,移到黛西身上,最後落在站在黛西前面的貝羅安身上。巴克斯特出現在這裏當然是合乎邏輯的。有那麼幾秒鐘,貝羅安唯一的想法只是「愚蠢」兩個字——當然,他早該料到。今天發生的所有事情都再度浮現在他的眼前,如果再有他母親和傑伊·施特勞斯帶著壁球拍趕來就完整了。在巴克斯特開口說話之前,貝羅安試圖透過巴克斯特的眼睛審視眼前的局面,好像這可以有助於預測一下麻煩有多大:兩瓶香檳,一瓶杜松子酒,幾碗檸檬和冰塊,因為高而變得渺小的天花板和房梁,一摞摞散放著的嚴肅書籍,多年來擦拭得發亮的印度茶几。他的報復行動可能會很瘋狂。貝羅安也以巴克斯特的眼光琢磨著他的家人:女孩和老人不成問題;男孩很壯,但看起來好像不夠敏捷。至於這個瘦瘦高高的醫生,正是他來這裏的原因。當然,這是事實。正如西奧所言,這些街上的小混混是很要面子的,現在證實了,他揣著一把刀。當任何事情都有可能發生的時候,一切細節都不應該被忽略。
約翰暗示這根本算不上回答,「問題是,生活在十八世紀的他能找到的最類似的東西可能就是教堂的尖頂。他一定會認為這是一種宗教之類的建築物——否則為什麼要建得這麼高?他肯定會猜想那些衛星天線是裝飾物,或者是舉行宗教儀式時用的。一種屬於未來的宗教。」
黛西打斷了他,大聲說道:「不要再曲解我的話!沒有人反對圍剿基地組織,我們討論的是伊拉克!為什麼我遇到的少數不反對這場可惡的戰爭的人都是超過四十歲的男人?人老了就該這樣嗎?等不及要死了嗎?」
「我想接受試驗性治療。我早就聽說了,他們試圖悄悄進行,但我調查過,我知道他們在幹什麼。」
「這是對這個部位的構造說明。」貝羅安開始說話了。他的聲音是顫抖的,就像一個典型的說謊者那樣,但他沒有辦法,只能繼續說下去。「事情是這樣的。蒼白球是一個蒼白的球形物,是個相當美麗的器官,在基礎神經中樞深處,是器官腺狀體最古老的部件之一,包括兩部分,這兩部分……」
他們已經走了一半。就算是真有什麼試驗,巴克斯特憑什麼相信這個醫生會遵守諾言而不去報警?這全是因為他興奮過頭同時又走投無路,因為他被情緒沖昏了理智,他的側尾殼核和顳額區正在喪失功能。但這些都是不相干的,貝羅安需要的是一個計劃,可他腦筋轉得過快,想法過於豐富了——現在他和巴克斯特已經站在書房外寬大的平台上,周圍全都是高大的窗戶,可以看到下面的街道,這條街正是通向廣場的街道。

貝羅安離巴克斯特大約有十英尺遠。當羅莎琳警告說有刀子時,貝羅安的腳邁了一半,僵在那裡,有點站立不穩。現在,就像孩童時代玩走步的遊戲似的,貝羅安把兩腿並齊,又叉開站穩。羅莎琳用眼睛和微微搖頭示意貝羅安不要輕舉妄動,她不知道事情的前因後果,她以為他們僅僅是要打劫,讓他們拿走他們想要的東西才是明智的,她希望他們趕緊離開,她也看不出來者有什麼病理上的異常。整整一天,大學街上的那段遭遇都留在貝羅安的思緒里,就像一個被一直按著的琴鍵,響個不停。但他幾乎忘了還有巴克斯特這個人,忘記了他不幸的病症和他身上散發出來的尼古丁的酸味,以及他不能停止抖動的右手,他姦猾的舉止被頭上的帽子凸顯得更加猥瑣。
「這也正是我想不明白的事。」
「不,」黛西急切地說,「媽媽!不要!」
她在規勸他,兩個人都是滿腹心事。她的種種描述綜合了她自己眼見耳聞的事實,以及他們以前都已經聽過看過無數遍的觀點,重複太多遍以至於猜測彷彿已經成為現實,悲觀也失去了嚴肅的感覺。她又再次重複他已經聽過的有關聯合國預測的伊拉克將可能死於飢餓和轟炸的五十萬人口,以及可能湧現的三百萬難民,如果美國一意孤行,聯合國等於名存實亡,世界秩序必然崩潰,巴格達將被完全毀掉,薩達姆的衛隊將會退守市內,土耳其將從北邊入侵,伊朗從東邊來,以色列在西面插上一腳,整個地區將狼煙四起,薩達姆窮途末路之下下令發射他的生化武器——如果他有的話,因為還沒有人能完全認定或者否定薩達姆是否確實擁有危險武器,也無法肯定他和基地組織的聯繫——美國就算佔領了伊拉克,他們也不是為了民主,也不會給伊拉克投一分錢,他們要的是石油,並建立他們的軍事基地,像殖民地一樣把這個地區管轄起來。
「嘿,我的小人兒,」貝羅安貼著黛西的耳朵說,「怎麼了,親愛的?」
儘管有醫學的理論作為依據,貝羅安還是無法讓自己相信是單純的分子變異和基因缺陷使得他和家人面對恐怖的威脅,並打破了他岳父的鼻子。貝羅安自己也有責任,他在街上當著他同夥的面羞辱了巴克斯特,尤其是在他已經猜出了巴克斯特的癥狀之後還是那樣做了。顯然,巴克斯特現在來到這裡是想在同夥面前挽回自己的名譽。他肯定費了不少口舌才把奈傑爾拉攏住,沒準兒還賄賂了他,後者居然傻到讓自己陷入同謀的地位。巴克斯特想趁自己還能行動的時候採取主動,因為他知道等待他的結局將是什麼。在接下來的幾個月、幾年時間里,他的手指痙攣癥狀,那種無法控制的抖動,還有舞蹈病——無休止地抽|動、面部扭曲、肩膀的抖動和手指腳趾的亂顫——將會完全失控,到那時他將再也不敢在人前露面。他所從事的犯罪行為只有身體健全的人才能實施。遲早他會發現自己只能痛苦地翻滾在床上,沉浸在幻想當中,失去行動的自由,被禁錮在長期的精神病病房裡,沒有什麼朋友,沒有人關心,但至少在那裡,他的病情惡化能夠被延緩,如果運氣好的話沒準兒還能制止。但此時此刻,在他還能拿得住刀的時候,他必須捍衛自己的尊嚴,也許是為了以後的回憶鋪路。是的,那個開著大奔的高個怪老頭,犯下一個該死的錯誤,竟然膽敢把老巴克斯特的側視鏡撞壞了。至於他先是被同夥拋棄,然後又讓那個老頭毫髮無傷地從他眼前走掉的事情,將被徹底地忘掉。

他把書遞給黛西,「讀一首吧,把你最好的一首讀出來。來吧,讓我們也聽聽詩。」
是愛情遇到了麻煩?貝羅安抗拒著這種猜測。他不記得她在童年時有過類似的情況,但隱約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貝羅安好像知道她接下來會停止哭泣,然後告訴他是什麼惹她難過。黛西的口才一直不錯,這都要感謝她小的時候讀過的那些小說,尤其是自從她外公手把手地引領她,鍛煉她精確地描述自己的感受開始,這方面更加長進。貝羅安靠在沙發上,耐心地等待著,愛憐地抱著女兒。黛西已經不再淚流滿面了,但還是把頭靠在父親肩上,雙眼緊緊地閉著。她的書稿攤開著放在貝羅安膝上,還停留在獻辭的那一頁。貝羅安背後,西奧和他外公正在興緻勃勃地談論著唱片和歌手,就像真正的音樂愛好者那樣,他們悄聲低語,使整個房間顯得異常安靜。約翰手裡端著另一杯杜松子酒,也許是他的第三杯了,卻表現得出奇地清醒。貝羅安感到黛西枕著的地方有點發麻的感覺。他低頭溺愛地看著女兒,但幾乎看不到她的臉。她的眼角里甚至找不到任何成熟的或者風霜的痕迹,只看到白凈、光潔的皮膚,微微泛著些紫色,好似有一點瘀青的痕迹。外表的變化讓人忽略了童年的終結,隨著青春期的到來,孩童的痕迹慢慢消退。當黛西的床上還擺滿泰迪熊和其他各式各樣的毛絨玩具的時候,她的胸部便開始隆起,迎來了月經。但真正讓父母意識到她已經不再是個小孩子的時候,是當她開設第一個銀行賬戶,獲得了大學學位,並考取了駕照的時刻,那個孩童的印象才被徹底地抹去了。但現在看著她,貝羅安知道她此刻儘管依偎在自己身邊,但心裏想的卻是別人。她的情緒轉變得很可能比他還快,或許是最近發生的各種事情迅速羅列在她眼前——房間里突然提高的聲音、巴黎大街上的場景、零亂的床九九藏書上攤開的手提箱,或者任何困擾著她的事情。他注視著懷中的女兒,剩下的只有猜測。
黛西猶豫不決,尷尬不已,無法決定該不該說。她把自己的表情藏在酒杯後面。當她放下酒杯的時候,好像拿定了主意。
「外公,不要站起來。」西奧說著把吉他倚在牆上。
「我馬上就過去。」
「好的。」
黛西正朝碗櫥的方向走,突然他們聽到兩聲拖長了的門鈴,斷斷續續地響著。他們對視了一下,那種堅持的勁頭好像有種不祥的預兆。
「我簡直不敢相信。」奈傑爾說,「我們白忙一場嘛!」
貝羅安不安地笑了笑,「你指什麼?」
突然間巴克斯特爆發出來,打斷了貝羅安的話:「你在撒謊!」他再次這樣說,但這一次聲音更高,幾乎是在喊叫,保護著自己免受虛假的希望的誘惑,「你在撒謊!最好閉上你的臭嘴,好好當心我手裡的刀!」他手中的刀更加逼近羅莎琳的喉嚨。
聽到這些,她所有的決心都轟然倒塌,合上書稿,她說:「我不能,」黛西痛苦著,「我辦不到……」
當西奧詢問他和父親一起把巴克斯特扔下樓梯算不算犯罪的時候,偵探先生大笑起來。他用腳尖碰了碰巴克斯特說:「我不認為他會就此提起訴訟,反正我們不會。」
黛西還是搖頭,貝羅安撫摸著她的頭髮,等她安定下來。
貝羅安幾乎忘記自己是在撒謊。他再次看看西奧,後者用眼睛示意他快點帶巴克斯特到書房去。但西奧不知道其實根本就沒有什麼試驗,而且讓巴克斯特失望的代價是巨大的。
被他審查了這麼久,黛西的笑意越來越濃,終於爆發出來,說道:「說吧,醫生大人,你不用跟我拐彎抹角,我是不是變成一個又老又丑的老太婆了?」
貝羅安這樣說本是想緩和一下氣氛,但黛西並沒有這種感覺。「親戰的人稱我們是親薩達姆,」她說,「這簡直是殘忍加無恥!」
「就如我剛才說的,我不贊成任何形式的戰爭,但戰爭不見得比暴政更邪惡。五年之後必見分曉。」
黛西小時候他們經常在爭吵的結尾打賭,但一般最終都會以假裝正式的禮節握手言和。貝羅安即使是贏了也能找到某種方式來補償黛西的損失——例如假借各種理由給她補助。一次特別糟糕的考試過後,十七歲的黛西生氣地摔下二十英鎊,打賭說她決進不了牛津大學。為了調動她的情緒,貝羅安把自己的賭金提到五百英鎊,當黛西被錄取之後,把從他那裡贏得的賭金用來和朋友度過了一次佛羅倫薩之旅。但現在她有興趣握手言和嗎?她從門那邊走了過來,重新端起香檳,走到廚房的另一頭,好像對西奧留在音響旁的CD很感興趣,她固執地背對著他。他還坐在中央餐桌旁的高腳凳上,把玩著手裡的酒杯,沒有再喝酒。他有一種爭論中只表達了自己部分觀點的空洞感。和施特勞斯相比,他還算是鴿派;但和女兒相比,他就成了十足的鷹派。他這是在搞什麼?他們擁有的自由是多麼的奢侈啊!在自己的廚房裡策劃這些政治地理的行動、軍事策略,卻不用對選民、報紙、朋友和歷史負任何的責任。當一個人不用為結果負責時,犯錯了就權當是一種娛樂的分歧。
「還沒有。」
趁人不備,貝羅安向他那邊跨進半步。
當孩子們還小的時候,做父母的總是小心翼翼地在他們當中平均分配表揚,更何況當他們取得了如此卓越成就的時候呢!貝羅安早在單獨和約翰在一起的時候,就該和他討論西奧的那首歌,但是貝羅安剛才忙於整理自己的心情。
讓他們喝得越多越好,這是貝羅安眼下唯一能做的事情,他拿著杜松子酒走過去,給巴克斯特伸過來的酒杯倒滿,又給奈傑爾加滿。當他做這些的時候,貝羅安開始意識到巴克斯特的目光掠過他正盯著黛西看。他那直勾勾的眼神和隱藏的一絲奸笑,讓貝羅安的頭皮劃過一股寒意。巴克斯特舉起酒杯放到嘴邊的時候,酒又濺出了一些。一直到他把酒杯放回桌上,巴克斯特的視線也仍然沒有移開。令貝羅安失望的是,這次巴克斯特僅僅喝了一口就放下了酒杯。在毆打過約翰之後,巴克斯特還沒說太多的話,可能他也不知道接下來該怎麼做,也許他的突然降臨只是一時衝動。他的病症促使他隨心所欲,他並沒考慮過自己要鬧到什麼程度再收手。
「讓我們忘掉剛才發生的事情,為黛西乾杯。」約翰說,「她的詩集預示著一個光明的前途,我作為她的外公和詩集的受奉獻者感到無比驕傲。有誰會預料到一個只為了贏得零花錢而背誦詩歌的小女孩,有一天居然會成為一個偉大的詩人!我想為了今晚背誦的那首詩,我應該再獎給她五鎊,為黛西乾杯!」
六個月是她離開家最長的一次。貝羅安夫婦雖然對子女非常寬鬆,但同時也是佔有慾很強的父母。從一臂遠的距離打量著女兒,貝羅安希望她不要發現自己眼睛里閃現的淚光和喉嚨里的悸動。感傷在他的心頭劃過。他才剛剛開始進入暮年的多愁善感,變得有點像一個傻傻的老爸。但這都是他一廂情願的幻覺,眼前站著的已經不是個小女孩了。黛西已經成長為一個獨立的女性,她正歪著頭也注視著他——那眼神和她的外祖母一個樣——抿著嘴微笑,臉上散發著聰慧的光芒。吾家有女初長成是件讓父母既傷心又快樂的事情,天真純潔的兒女,無意中就殘忍地忘記了他們以前對父母的依賴。但也許她還記得從前的樣子——在剛才他們擁抱的時候,她半撫摸、半輕拍著他的後背,這是她慣有的充滿母性的一個動作。她自打五歲起,就喜歡像母親似的愛撫他,每當他工作太晚,或是喝了過多的酒,或是沒能贏得馬拉松賽跑,她都會溫柔地嗔怪他。她是那種喜歡對他擺手指表示不贊同的小大人,她的爸爸是專屬於她一個人的。但現在她把這撫摸和輕拍也給了其他男人,如果她的那首《我的美麗輕舟》里「六首短曲」是源於真實生活的話,那在過去的一年裡至少有半打的男人都享受過她的撫摸。想到這些人的存在,貝羅安才忍住了幾乎滑落的眼淚。
貝羅安用嘴唇沾了沾杯里的酒,卻發現自己對酒完全失去了興趣。就在黛西和外公坐下來的時候,電話響了,因為貝羅安離得最近,就走出廚房裡去接電話。他沒有馬上聽出對方的美國口音來。
儘管貝羅安的思緒在雀躍,但看上去依然很平靜,他喝了一口香檳,說道:「我的意思是搬掉薩達姆的代價就是發動戰爭,沒有戰爭的代價就是讓他繼續掌權。」
「我當然知道了,奈傑爾。我自己也和你想的一樣。」然後巴克斯特告訴黛西,「我要你看著我的手……」
「擔心這個已經太晚了。」他打斷了她,「已經有十萬人從阿富汗的恐怖基地畢業了,至少消滅他們還為時不晚,這一點你應該高興。」
「上帝保佑!」羅莎琳馬上說,「你要敢靠近她,就先殺了我!」
黛西這句咒罵脫口而出的時候,貝羅安突然感覺到一股電流穿過體內,一部分原因是因為驚訝於他們之間的爭吵竟然如此失控,另一方面則來自於一種突然釋懷的放縱,之前他一直被胡思亂想纏繞著。黛西臉上的紅暈已經消失了,她顴骨附近的幾個雀斑突然在廚房的燈光下變得生動起來。她通常在說話的時候喜歡把臉傾斜成一定的角度,此時的她亦是如此,她看著父親,眼中閃爍著怒氣。
「試驗,你給我看看所有的材料,所有的,全部的……」
樓梯在拐彎之前的距離是很長的,台階都是堅硬的石頭。伴隨著一連串的清脆的聲音,巴克斯特的左腳一路劃過鐵制的欄杆,一頭撞到樓梯半層的地面上,又彈過去撞在了牆上。
黛西突然歉然地伏在他耳邊說:「我不知道這樣做對不對,我本應該寫給你和媽媽的,我不知道該怎麼做才好。」
手機的上部顯露在了牛仔褲的口袋邊緣,清晰可見,其餘的部分也鼓囊囊的一看便知。
「就在骨折的部位,這就是我為什麼插手的原因。我曾經看到過某位沒有經驗的醫生撕裂了鼻竇,以抬高斷裂的骨頭,結果導致患者流了足足四升血。我想找個更有經驗的人來,你離得最近,再說你也是最棒的。」
「喔,上帝保佑!」約翰低聲地嘆息道。
「猜猜從車站回來的路上我去了哪裡?」她再轉到他面前時問道。
「剛才那句也不是莎士比亞寫的,是懷特。」黛西小聲嘟囔了一句,但沒讓老人聽到。
巴克斯特衝著貝羅安和西奧說道:「你們兩個回到原來的地方去,快點,回去,快點!奈傑爾,看住他們。」
這不是他所料想的兩個人團聚的方式,就像有時候會發生的那樣,他們今天的爭吵開始變得私人化了。對此他一點也不習慣,他亂了方寸。他感覺胸口很緊,或者是胸部瘀傷的疼痛?他很快就喝完了第二杯香檳,而黛西的第一杯幾乎還是滿的。她的激動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了,她端著肩,倚在過道里,小巧精緻的臉因為生氣而綳得緊緊的,她對他皺起的眉毛有了反應。
黛西從盒裡拿出一張CD,放進音響里。他在等待,知道他將會從她所選擇的音樂中捕捉到對她情緒的暗示,甚至是聽到她要對他說的話。一聽到開頭的鋼琴演奏,貝羅安就微笑了。這是一張幾年前西奧帶回家來的光碟,是查克·貝里的老搭檔,鋼琴家約翰尼·約翰遜的那首《探戈雷》,唱的是老友重逢的心境。
「來,讓我好好看看你!」
二十多年來,他從未問起過醫院的情形,貝羅安不能任由岳父把他的女兒面紅耳赤地晾在一邊。但同時,他又覺得眼前的情景難以置信:這兩個人分開了三年,見了面卻沒用一分鐘又談崩了。
「也許是吧,所以袖手旁觀也不見得不對。我真的不知道,跟我講講海德公園裡的情形吧。」
巴克斯特對著黛西而不是西奧這樣說。黛西難以置信地看著巴克斯特,瑟瑟發抖,無助地搖著頭。黛西的恐懼讓巴克斯特很興奮,他的整個身體都在傾斜、顫抖。
趁奈傑爾過去拿書的時候,貝羅安又向前挪近了些,西奧也是。
「如果你把我的立場理解成親戰,那你就只能把你的立場稱為是親薩達姆。」
「不,我改變主意了。」
「但是我們可能會在乎。」西奧說,大家都哈哈大笑起來,聲音大得不自然。

貝羅安搖搖頭,「不,待在那裡別動。」
「我的在樓上充電。」
「《我的美麗輕舟》,作者是美麗的黛西·貝羅安。」巴克斯特用左手翻開書頁,「你沒告訴我你還寫詩,這些都是你寫的,是嗎?」
三瓶香檳酒都已經放進冰箱里了。他剛朝CD音響的方向走了一步,就隨即改變了主意,因為他感到那即將開始的電視新聞,像地球引力一般牢牢地吸引著他。這是當今世界的狀況讓他養成的習慣,總是無法抑制地想要知道外面的世界正在發生的事情,想要和其他人一道關注變化,與天下同憂。這個習慣在近兩年變得更加強烈;有資格被載入新聞的時事尺度不斷攀升,以至於如今所聽所見的無一不是駭人聽聞的驚天大事,任何兩天的共同之處就在於隨時都有可能重現9·11這樣的慘劇。政府警告國民——針對歐美城市的恐怖襲擊是不可避免的——這絕不是為了推卸責任,而是嚴肅的預言。人人除了恐慌不安之外,其實內心深處還暗藏著一個更加黑暗的慾望,那就是對自我懲罰的厭倦和對褻瀆神明的興趣。例如醫院已經制定了急救計劃,媒體也做好了緊急報道的準備,觀眾更是翹首以待。下一次恐怖襲擊的規模肯定更大、破壞力也會更強,願上帝保佑不要讓它發生,但如果註定要發生的話,可千萬別讓我錯過觀看。最好還是現場直播,全景拍攝,讓我在第一時間就能了解情況。所以,貝羅安想要聽聽那兩個被扣押的飛行員情況怎麼樣了。
兩名警官和救護車同時趕到,幾分鐘后,探長也來了。他先是見過了貝羅安的家人,又聽了貝羅安的敘述,最後說今天太晚了,現在大家情緒都很激動不適合提供口供。他從貝羅安那裡記下了紅色寶馬的車牌號和留蘭香犀牛俱樂部的名字。他察看了沙發上的刀口,然後來到樓上,跪在巴克斯特身邊,從他手裡摳出刀子,裝進一隻密封的塑料袋子里,又從巴克斯特左手的關節上提取一點乾涸的血液——可能是約翰的鼻血。
貝羅安檢查了岳父的鼻子。約翰拒絕當天晚上去看急診,誰也沒有試圖說服他。反正腫脹已經讓診斷很困難,況且他的鼻樑骨並沒有錯位,貝羅安猜測可能是上頜骨突出的部分有輕微的骨折——這比鼻軟骨斷裂幸運多了。整個晚上餘下的時間貝羅安都坐在羅莎琳身邊,她給他們看了脖子上的紅點和小口子,並描述了她超越恐懼、對生命變得漠然時那一刻的感受。
貝羅安知道約翰是什麼意思,他現在本來可以告訴他們巴克斯特的病症,但他自己也正經歷著一種同情的改變;自從看到羅莎琳脖子上的擦傷之後,貝羅安的心便剛硬了起來。允許自己同情一個那樣強行入侵你家的人,不管他有病還是沒病,都是軟弱和毫無道理的。隨著他傾聽家人的敘述,怒氣更是不由自主地升騰起來,甚至後悔自己在巴克斯特摔下樓梯后給他實施了及時的搶救。他本可以放任他死於組織缺氧,事後再聲稱自己因為驚嚇過度而忘記了該伸出援手。但是事實正好相反,他和西奧立刻跑下樓梯去查看巴克斯特的安危,發現他陷入了半昏迷狀態,於是抬起他的頸部以打開他的呼吸通道;考慮到他的脊柱可能受到了損傷,貝羅安指導西奧該如何托起巴克斯特的頭,同時他自己跑到旁邊的浴室里拿來一條毛巾做了一個臨時的頸套。樓下的羅莎琳叫了救護車——事實證明巴克斯特沒有切斷電話線。一邊讓西奧繼續托住巴克斯特的頭,自己把他擺成恢復的體|位,觀察他的重要生理指標。情況不太好,巴克斯特呼吸有噪音,脈搏緩慢而微弱,瞳孔有輕微的發散。他當時閉著眼睛躺在那裡,同時低聲地自言自語。他對自己的名字和讓他握緊拳頭的命令還有反應——貝羅安推測他的格拉斯哥昏迷指數是十三。他跑去書房給急診室提前打了個電話,親自和主治醫生交談,告訴他可能面臨的狀況,叫他準備好做CT掃描,並通知值班的神經外科醫生。這之後就沒有什麼可做的了,只有等待救護車來。與此同時,他們設法從巴克斯特的口袋裡掏出了黛西的書稿。西奧繼續托著巴克斯特的頭,直到醫院的兩個穿著綠色醫護服的小夥子趕來,把病人抬上擔架,並在貝羅安的指導下給他輸入代血漿。
貝羅安正要抓過酒瓶,同時察看岳父的酒還剩多少,這時大廳里傳來一聲很響亮的金屬撞擊的聲音,伴隨著黛西一聲尖叫,接著一個男中音的聲音回答了一句「唷!」然後門砰的一聲關上了,震得所有人手中的酒杯為之一顫,接著傳來身體接觸的聲音。是西奧回來了,正在擁抱他的姐姐。幾秒鐘后,兩個孩子手拉手來到起居室,手裡都拿著各自的專長,多麼珍貴的禮物啊!貝羅安一點也不嫉妒地退出來,把機會讓給約翰:黛西捧上她的詩集校樣副本,西奧脖子上掛著他的吉他。西奧是目前房間里和約翰關係最為融洽的一個,他們對音樂的愛好是相同的,之間也不存在競爭:總是西奧彈,外公聽,約翰現在有了更多的音樂收藏——西奧幫他刻錄了不少光碟。
「聽著,」貝羅安說,「為了早上的事情,我已經準備好了要為我的錯誤向你道歉。如果你想修車的話……」
她表情很無奈,好像被什麼東西刺疼了似的。她好不容易到家了,卻發現父親的想法居然和自己的不一致,這讓她不能忍受。她用手挽著父親的胳膊。她的雙手,完全不像父親和哥哥那樣,而是十指纖纖,指尖修長,手背上還有孩子般的小圓窩。每當她說話的時候,都喜歡下意識地看著自己的指甲,滿意於它們完好的狀態。她的手指是那麼的修長、光滑、整潔並且有光澤,沒有被指甲油污染。你可以從一個人的指甲上讀出很多東西來,當一個人開始衰老的時候,指甲是最先出現徵兆的部位。他拉過她的手揉捏著。
「他們的治療原理就是我們今天早晨談到的核糖核酸的介入來阻止病情的進一步發展,效果比任何人預料的都要迅速。」
「是的,法國、俄羅斯、英國也都有份。這是個天大的錯誤。伊拉克人民被出賣了,尤其是一九九一年他們被慫恿反抗復興黨結果遭到了鎮壓。這次該是平反昭雪的時候了。」
「我知道是你教我的。但那一行的韻腳怎麼能用『(bravely)勇猛』,應該是『你心靈的大道上,他執著的(willfully)形象』。」
在黛西說這些的時候,貝羅安溫柔地看著她,還帶著些驚訝。他們又像從前那樣爭論起來了——來得那麼快。她很少討論政治,那不是她通常關注的東西。難道這就是她一進門來就那麼興奮的理由嗎?她從脖子到臉龐都越來越紅,她每提出一個不打仗的理由都好像在前一個論據的基礎上又加重了一個砝碼,一步步地將她推向辯論的勝利。她所預測的黑暗結局讓她亢奮,像即將殺死一頭殘暴的野獸那樣激越。在她一吐為快之後,撒嬌地輕輕推了推他的胳臂,好像想要讓他清醒過來,然後她的臉上扮出一副悲傷的模樣。她希望他認清形勢。
看到沒有人動,巴克斯特說:「你們兩個小孩先掏出來。」然後轉向羅莎琳,「快點,告訴他們。」
這兩個年輕人還都是毛頭小子,可能還沒有很豐富的性經歷。黛西的身體狀況讓他們很尷尬,也許可能令他們厭惡。貝羅安暗暗祈禱巴克斯特陷入了僵局,不知道該如何收場。現在看到放在對面沙發上的書稿,趁機找台階下。
「來了!」
當黛西這樣說的時候,約翰讓自己陷在皮革沙發里,發出一聲嘆息,明顯地湮沒了黛西最後幾個字的聲音。
「當然是,那首十四行詩還是我教你的。」
但是西奧走過來的時候,老人已經開始站了起來,兩個人自然而然地擁抱在一起。黛西過來,坐在父親身邊,把書稿放在父親膝蓋上。
「你是說我們入侵伊拉克是因為我們別無選擇?我很驚訝你能說出這樣的垃圾,爸爸。你很清楚這些極端主義者,新保守https://read•99csw•com主義者,他們已經接管了美國。切尼、拉姆斯菲爾德、愛德華茲,伊拉克一直是他們玩弄的對象。9·11本應是他們說服布希最好的機會。看看他直到那之前的外交政策是如何的失敗。他就是一隻躲在家裡什麼也不知道的耗子。沒有證據能證明9·11和伊拉克甚至基地組織有什麼關係,也沒有真正令人恐慌的事實證明大規模殺傷性武器的存在。你難道昨天沒聽到布利克斯的講話嗎?你難道都沒想過對伊拉克的攻擊恰恰遂了那些襲擊紐約的人的心愿——開戰吧,在阿拉伯國家和激進的伊斯蘭國家製造更多的敵人。不單單這些,我們還幫他們除掉了他們的宿敵,薩達姆這個無神論的斯大林似的暴君。」
貝羅安書房裡某個地方,可能在哪個亂七八糟的抽屜里,放著一瓶他多年以前從休斯敦買回來的辣椒噴霧,可能還管用;樓下儲藏室里,和那些野營裝備和舊玩具放在一起的還有一隻棒球拍;廚房裡有好幾把菜刀和水果刀。但他胸口上的瘀傷提示著他,在刀劍大戰中他肯定會馬上敗下陣來。
直到這時,他才從躺在自己懷裡的身軀的顫抖和上升的體溫中意識到黛西竟然哭了,黛西把臉埋在父親的前臂下。此時西奧和他外公正在房間另一頭的CD架子旁邊,討論著一位搖滾鋼琴家。
貝羅安說:「在拌色拉之前,先把檸檬切成片。杜松子酒在那邊,湯尼水在冰箱里。」
奈傑爾大叫:「你他媽的閉嘴,外公!」
貝羅安再次瞟了一眼西奧。西奧靠得更近了,他看起來很緊張,隨時準備一躍而起。奈傑爾站在他們中間,觀望著——他毫無反應,可能根本沒注意到任何動靜。況且貝羅安離巴克斯特比奈傑爾要近,肯定能搶在他之前出手。貝羅安再一次感到脈搏的跳動撞擊著他的耳膜,腦海里浮現出多種失敗的可能。貝羅安又看了看西奧,下定決心默默地數到三,不管怎樣都出手,一……
黛西還沒說完,巴克斯特和奈傑爾就大笑起來。那是一種發自內心的開懷大笑。巴克斯特一面大笑著一面伸出一隻手攥住羅莎琳的胳膊,使她跌坐在沙發上約翰的旁邊。貝羅安和西奧一起奔向巴克斯特。看到刀子,黛西捂著嘴發出一聲尖叫。巴克斯特右手握著刀子架在了羅莎琳的脖子上,羅莎琳僵硬地注視著前方。
貝羅安把托盤放下,調了幾杯杜松子酒。「來,」貝羅安說,「讓我們為詩歌乾杯!」
這是一個繞過奈傑爾的阻擋再轉移到茶几附近的絕好機會。貝羅安急切地想要把巴克斯特從約翰和他周圍的家人那裡引開,讓他到自己這邊來。他擔心的是萬一巴克斯特情緒失控,有可能會發泄在羅莎琳或者孩子們身上。貝羅安一面伸手去拿香檳,一面試探地看著巴克斯特,看他會有什麼反應。羅莎琳用手臂攬著黛西的肩膀,一同照顧著約翰。旁邊的西奧拿眼睛盯著前面幾英尺遠的地板——明智地避免與巴克斯特的目光接觸,巴克斯特此時已經把那隻擺弄夾克拉鏈的顫抖的手拿開,刀子又被放回了口袋裡。
廚房裡傳來大聲的、矯揉造作的笑聲,像剛才一樣誇張,幾乎有點刺耳。他們並不是在假裝已經忘記內心的恐懼——他們只是想要從中恢復過來。傑伊也可以給其他的外科醫生打電話,而且貝羅安一貫避免給認識的人動手術。但這次不同。儘管他對巴克斯特的態度不時地更改,一種清醒的認識,或者說是堅定的決心開始在他的心中升起,他知道自己該做什麼。
「你看著他們。」巴克斯特對奈傑爾說,「他們都是很危險的。」
「聽著,我們有個腦外膜病例,男性,二十多歲,從樓上摔下來的。一個小時前,薩麗·麥頓因為感冒提前回家了,所以我叫來了羅德尼。那個孩子很積極,做得也很好,他不想讓你到這裏來。但是貝羅安,我們發現就在鼻竇那裡發生了令人沮喪的骨折。」
那棵樹已經在那裡九年了,他從來沒發現她對它產生過興趣。黛西又走回到他身旁,她兩臂伸開,就像站在鋼索上,假裝左右搖擺幫助平衡——這是美國肥皂劇里常有的情節,通常出現在主人公有重要消息要宣布的時候。接下來的動作就是用腳尖旋轉著打轉,嘴裏哼著得意的曲調。意思是自我感覺良好。貝羅安從櫥櫃里拿出兩個酒杯,又從冰箱里取出一瓶香檳來,擰開瓶塞。
黛西跟著貝羅安來到廚房,當他轉身想問她要喝點什麼的時候,她又抱住了他,然後像在舞台上行走一樣跳進了餐廳,一直跑到花房去。
警察很快趕來,巴克斯特也被救護人員抬到了救護車上拉走,但每個人心中的震驚和恐慌還是在之後又持續了好幾個小時。在對剛剛發生過的事件的沉默回憶中不時有人痛哭失聲。沒有人想單獨待著,所以他們一起坐在起居室里,擠在那裡,沒有人能將重獲生命的可貴和他們經歷的痛苦隔離開來。靠著年輕人迅速的恢復力,西奧和黛西下樓到廚房,端來幾瓶紅酒、礦泉水和一碗咸腰果,還有冰塊和紗布給外公的鼻子冷敷。
當他們談論著東邊的喬治亞風格的柱子的時候,他們的視野里還包括兩個人影,就坐在大約一百英尺開外的一張長椅上,兩人都穿著皮夾克,戴著羊毛風帽。只能看到他們的背影,坐得很近,身體前傾,所以貝羅安猜想八成是在進行一樁交易。要不然誰會平白無故地在寒冷的二月晚上坐在外面?
黛西抬起頭來。雙膝仍然止不住顫抖的羅莎琳目不轉睛地盯著女兒,其餘的人則都在看著巴克斯特,等待著。巴克斯特倚在那裡,把全身的重量都靠在沙發背上。雖然刀刃還沒有從羅莎琳的脖子上拿開,但他握刀的手已開始放鬆,他的姿勢,他脊背彎曲的角度,都顯示出他可能有撤退的意圖。難道僅憑黛西的一首詩就降服了他暴躁的情緒,這可能發生嗎?
「它使我想起我長大的地方。」
「他在胡說八道些什麼?」奈傑爾問道。
他們都在等待,終於巴克斯特開口問黛西:「你叫什麼名字?」
貝羅安將第三杯香檳又一飲而盡,這是個不小的錯誤。他不是一個老練的飲酒者,但他開心得有點邪惡。「不單單是伊拉克,我說的還有敘利亞、伊朗、沙烏地阿拉伯,統統都是一樣的欺壓、腐敗和罪惡。你就要成為一名出書的作家了,為什麼不能更關注一下現實的殘酷,想象一下沒有言論自由是什麼感覺,想想你的同行正被關押在阿拉伯的監獄里,就在那片人類書寫文明起源的土地上?我們難道不應該讓他們也享受一下什麼叫做自由和不被酷刑折磨的安定生活?」
巴克斯特再次把右手探進口袋裡,「很好,很好,」他暴躁地說,「我先結果了你。」然後又盯住黛西,用的還是先前的語調,重複了相同的問題,「那你叫什麼名字?」
約翰提高聲音打斷了貝羅安,「看在上帝面上,你瞧那些柱子是多麼宏偉,還有屋頂上的那些雕刻。」他對著廣場東邊的另一座建築揮舞著拐杖,「那才是美,那才稱得上是成就。兩者屬於不同的世界,源自不同的意識。亞當一定會被那醜陋的玻璃建築嚇壞的。缺少靈魂,過於沉重,既不優雅,更沒有熱情,只能給他的心靈帶來恐懼。如果那就是我們創造的宗教,他一定會跟自己說,人類他媽的完蛋了!」
貝羅安注意到,老人握酒杯的手在微微顫抖。大概是因為覺得貝羅安是詩盲,由他說出這句話好像不太合適,所以約翰和黛西都只含混地表示附和,然後舉起酒杯一飲而盡。
「真他媽的!」奈傑爾說。
「再來一杯,房東先生。」
「阿諾德是誰?」貝羅安問道,黛西和外公聽了大笑起來。貝羅安又加了一句,但是黛西好像沒在聽,「我並不認為那是你寫的最好的詩。」
她深吸一口氣,正準備開始讀,奈傑爾說:「讓我們聽聽你最為色情的一首吧,真正污穢的描寫。」
外面傳來直升機的聲音,可能是警察在監視遊行隊伍的疏散。街上又突然傳來一陣愉快的喧鬧聲,也許是外國留學生從廣場那邊過來,要到夏洛特大街去,那裡的飯店和酒吧一定又是爆滿。倫敦市中心已經迎來又一個星期六的狂歡。
往事如風,歲月如歌,
貝羅安盡量使自己的語氣平緩一些,「當然可以。」
巴克斯特的手和刀子又回到了羅莎琳的脖子上。黛西看看父親,不知道該怎麼辦,貝羅安也不知道該告訴黛西什麼。黛西彎下腰開始脫靴子,但是怎麼都拉不開靴子上的拉鏈,她的手已經麻木了。黛西痛苦地哭了一聲,單腿跪在地上,用力地扯拉鏈,終於把它拽開了。黛西坐在地上,像個脫衣服的孩子,褪掉靴子。她繼續坐在地上摸索著裙子一邊的紐扣,然後站起來,從褪到腳邊的裙子里走了出來。黛西一邊脫衣服,一邊瑟瑟發抖。羅莎琳也抖得厲害。巴克斯特彎下腰來,把刀子更緊密地抵在她脖子上以防止自己的手抖動得太明顯,但他沒有把目光從黛西身上移開。西奧則顯得異常震驚,以至於無法忍受面對姐姐,只能讓自己繼續盯著地面。約翰的眼睛也轉過不看。現在黛西的動作更快了,不耐煩地抓扯著她的絲|襪,幾乎是在撕扯,然後把它們扔在地上。她慌亂地脫著衣服,扯下黑色毛衣,也扔在地上。現在黛西身上只剩下內衣——從巴黎來之前剛剛換過的白色內衣——但她沒有停下來。黛西一氣呵成地解開胸衣,用大拇指勾住內褲,讓它們褪到腳下。直到現在黛西才看了母親一眼,但也只是瞥了一眼。全都做完了,黛西低著頭站在那裡,雙手垂在兩側,不想看任何人。
貝羅安很擔心奈傑爾的慫恿,會提醒巴克斯特此次拜訪的企圖,引起他又一次的情緒激動,騷亂再次重演。
貝羅安覺得黛西尖刻的語氣很陌生,他說:「等等。」但黛西沒聽他的繼續說。

羅莎琳和黛西拿著紙巾蹲在約翰身邊。
巴克斯特說:「很好,來兩杯純杜松子酒,什麼都不要加,只要冰塊和檸檬。」
有那麼一會兒,黛西沒有動,他們都在等她。
「喔,我的上帝!怎麼又是相對主義那一套,你扯遠了。沒有人想讓阿拉伯作家進監獄,但是入侵伊拉克不等於就能把他們從監獄里救出來。」
與他的風采之舟相比,相形見絀。
酒杯在巴克斯特手裡哆哆嗦嗦搖晃不穩,當他轉過身衝著奈傑爾使眼色的時候,少量杜松子酒灑了出來。也許是習慣性地掩飾他的病症,他把酒杯抵在嘴唇上,四口就飲盡了整杯酒。在這短暫的一瞬間,貝羅安在想家裡的固定電話,不知道巴克斯特在進來之前有沒有將電話線割斷。大門旁邊還有一個隱蔽的報警器,另一個裝在卧室里。他是不是又在幼稚地幻想解決方案?緊張的氣氛讓他再度感到噁心。在西奧的幫助下,羅莎琳和黛西扶著約翰站了起來。雖然貝羅安試圖暗中示意他們走到房間的盡頭去,但他們還是扶著約翰坐到了壁爐前。
他動心了,貝羅安能確定他已經動心了。巴克斯特說:「這不可能。我知道不可能。」他儘管這樣說,但看得出來他很想相信這是真的。
奈傑爾色迷迷地站在房間的中央,濕潤的嘴唇和那張馬臉突然變得興奮起來,不懷好意地說:「你知道我在想什麼嗎?」
貝羅安出於主人的禮貌,也加入到談論中來,「他也許是以建築工程師的眼光來看待的。玻璃的外表,看似岌岌可危的高度,應該會使他驚訝不已。還有那些燈光也會讓他詫異,他可能會更多地把它看成是一種機器而非建築物。」
貝羅安的聽力還沒有從剛才的預演中完全恢復過來,對母親的拜訪更是讓他感覺依然很低落,甚至有點麻木,他認為自己需要聽點鼓舞士氣的東西,也許應該聽聽史蒂夫·埃爾的音樂,後者被西奧稱為是嚴肅人士的搖滾樂。但是,他想聽的那張名叫《心靈的秘密》的專輯在樓上,他懶得上去拿,決定用喝酒代替,偶爾瞟一眼電視,等著他的飛機的最新報道。首相正在格拉斯哥演講。貝羅安打開音量,正好聽到首相說,今天參加遊行的人數還不及受薩達姆迫害致死的人數多。這是個很聰明的說法,也是唯一能拿來做文章的,但如果他早點這麼做就好了,現在太晚了。等到布利克斯的報告之後才這麼說,未免讓人覺得是在狡辯。貝羅安把電視聲音又關掉了。他意識到自己很滿足於專心做飯——而且這種感覺並沒有在意識到之後有絲毫的減少。他把剩下的貽貝倒進最大的籃子里,用一把蔬菜刷子一邊刷一邊用水沖。至於淡綠色的蛤子,它們看起來很乾凈,所以貝羅安只是用水沖了一下。鍋里有條鰩魚的骨頭不肯彎下來,好像是想逃避被煮似的。貝羅安用一個木頭勺子將骨頭往下壓,結果魚的脊椎斷裂了,具體地說是在T3以下斷裂。去年夏天他曾給一位少女做過手術,她背部在C5和T2兩個部位折斷,她不過是去參加了一場流行音樂演唱會,只為了看清楚自己的偶像她爬上了樹,結果從樹上摔了下來。她才剛剛高中畢業,正打算到利茲大學去攻讀俄語。在經過了八個月的恢復之後,她已經可以行動自如了。貝羅安很快阻止了自己的回憶,他不要想工作的事情,他只想好好地做飯。貝羅安從冰箱里拿出一瓶還剩四分之一的桑塞爾白葡萄酒,全都倒進了鍋里。
「外公,那句詩不是『他的勇猛的形象』。」
「不,我很抱歉。」巴克斯特對黛西說,好像他也跟其他人一樣的失望,「那樣也許會有人向我撲過來的。」他回過頭去朝著貝羅安和西奧擠了擠眼睛。書在黛西手裡抖動著,她隨意翻到一頁。
「我知道如果你在那裡的話就不會有這麼多疑問了。」
她喝的時候他寬慰地注意到,她並沒有一飲而盡,而是小口地啜吸——這一點至少沒變。他現在只想觀察她,讀懂她。黛西繼續手舞足蹈,她端著酒杯繞著中央餐桌走來走去。
但他真的錯了。巴克斯特一搖三擺地走過去,用他一瘸一拐的搖擺步態,穿過房間,只在繞過奈傑爾的時候才停了一下。右手裡的刀子握得緊緊的,刀尖衝著地面。
他突然感到很難過,希望這場爭吵趕緊結束。他喜歡的是十分鐘之前的談話,當黛西告訴他她愛他的時候。她還沒來得及給他看她詩集的樣本,也還沒有機會給他講解封面的藝術設計。
「快點,快點,我就跟在你後面。」
貝羅安把注意力重新放回到女兒身上,「我喜歡這裏的倫敦、波士頓字樣,很有檔次。」他用手指滑過印刷的大寫字母。貝羅安釋然地看到書頁上的獻辭:謹獻給我的外公約翰。
黛西離開母親身邊,回答了他的問題。西奧放開了交疊的手臂。奈傑爾警覺地更靠近西奧。黛西目光直視巴克斯特,但她的表情充滿恐懼,聲音在顫抖,胸部急劇地起伏著。
她推開他,又驚又急地看著他,「爸爸,你是不贊成戰爭的,對不對?」

黛西轉過身來,邁著輕盈的舞步向他走來。當她走到他身邊時,貝羅安握住了她的手。
巴克斯特現在的情緒是異常高漲,保不準一時興起就會揮刀傷人,他喋喋不休地嘟囔著。
「我不知道這樣是否正確合適,現在改還來得及。」
「當然,莎士比亞並不真正認為他只是汪洋大海中一艘小船。他不過是在試探,在諷刺。你該不是也是如此吧,我的小姑娘。」
約翰跪倒在沙發旁的時候,羅莎琳和黛西衝過去聚集在他身邊,西奧無助地把手搭在外公肩上,只有貝羅安的去路被奈傑爾堵著——不通過武力是不可能過得去的。巴克斯特的右手裡仍然握著刀子,煩躁不安地走到一邊,顫抖著用左手摘掉了頭上戴著的羊毛帽子,拉開了夾克上的拉鏈,接著用笨拙的姿勢點上了一支煙。巴克斯特一邊抽煙一邊擺弄著夾克拉鏈上的圓環,同時看著站在那裡的貝羅安和他周圍的情景,左腳和右腳不斷地變換著重心,好像他正在等著看自己下一步該怎麼辦。
倒完了酒,黛西沉默了幾秒鐘讓氣氛緩和一下,然後對貝羅安小聲說:「我要去布置餐桌了。」
「喔,傑伊,是我。」
巴克斯特好像突然間興奮起來,但這點很難辨別,因為他的臉無時無刻不在晃動,但是他的右手已經從羅莎琳的肩上拿開,刀子又收回到口袋裡。他的眼睛還是盯著黛西,黛西努力抑制著自己內心的釋然,偽裝出一副不動聲色的樣子,但當她回敬巴克斯特的目光時,下唇的顫抖還是背叛了她。她的兩臂無力地垂在兩側,書稿在手指間搖晃。約翰握住了羅莎琳的手。聽了兩遍詩歌的奈傑爾臉上的厭煩也剛剛消散,他對巴克斯特說:「你幹活的時候,我拿著刀子。」
貝羅安坐在約翰對面的一個沙發上,把擦得發亮的實木桌上的堅果朝約翰面前推了推。黛西在大廳里的背包里一頓翻找,他們都聽到她在輕輕地咒罵。兩個男人都不想麻煩地沒話找話說,即使他們都同意有些是值得談論的,他們對彼此的觀點也不感興趣,所以他們倒樂意什麼也不說,保持沉默。自從進入家門以來,貝羅安此刻才得以舒服地坐上一會兒,雙腳終於不用再承受他全身的重量,他的情緒則因為剛才的一杯杜松子酒,還有前面空腹喝下的三杯香檳而興奮起來,他的聽力被西奧樂隊震撼得還有點虛弱,他的大腿還在為了打壁球的關係而酸疼,貝羅安放縱自己沉浸在一種無牽無掛的狀態中。什麼都無所謂,所有困擾他的事情都已經得到了圓滿解決——飛行員是沒有威脅的俄羅斯人;母親被照顧得很好;黛西帶著她的書回家了;那兩百萬遊行者都是一團和氣;西奧和蔡斯寫出了一首好曲子;羅莎琳的官司將在星期一取得勝利,現在正在回來的路上;從統計學上的角度推斷,恐怖分子今晚不太可能會來謀殺他的家人;而他今天的手藝,貝羅安猜測沒準兒是他發揮最好的一次;他下星期所有的手術都將取得成功;約翰也是心情不錯;明天——星期天——貝羅安和羅莎琳可以睡到心滿意足。現在,不妨再來一杯。
貝羅安平靜地說:「我過去也這樣認為,但現在看來事實並非如此。試驗性治療是三月二十三號開始的,今天下午我剛剛和那個同事通過話。」
「為黛西乾杯!」他們一起回應,黛西吻了外公,外公擁抱了她——兩個人終於冰釋前嫌,紐迪蓋獎的風波就此告終。
「你居然在家裡!」
去開門的路上,貝羅安提醒自己,要抵住香檳的刺|激,決不能把自己內心的情感流露出來;今晚的目的是讓黛西和她外公言歸於好,三年前那個被西奧戲稱為「紐迪蓋風波」的事件,至今想起來還心有餘悸。黛西想要把自己的成功證明給外公看,而老人也應該樂於炫耀她的成功有多少要歸功於他。懷著這份美好的想法,貝羅安打開了門,看見約翰站在幾米開外的大街上,穿著一件長長的有腰帶的羊毛大衣,頭上戴著一頂淺頂軟呢帽https://read.99csw.com,拄著一根拐杖,頭向後仰著,他的側影正好籠罩在廣場上投射過來的冷冷的白色燈光之中。極有可能他在給黛西擺姿態。
「所以平凡的伊拉克人民從前遭受薩達姆的折磨,現在改受美國導彈的欺負,這難道都沒什麼,因為你很高興?」
你我可以坐下來,
第二天,羅莎琳對貝羅安說,他為了要引起老人對他的注意,有點過於賣力了——但那恰恰是他想要極力避免的,所以可想而知她的這句話叫他感到多惱火。隨著時間的流逝,他早就停止了和約翰爭辯任何事情,他們兩人之間的關係自從初次見面的那個晚上開始直到現在,基本沒有多少變化,甚至在他們夫婦倆經歷了結婚、生子之後二十多年過去了,也依然如故。貝羅安始終保持著距離,而岳父也樂得如此安排,當女婿是透明人,視線直接從他的身體穿過,只注意女兒和外孫。兩個男人保持著表面上的友好,但其實暗中都厭煩對方。貝羅安無法理解——詩歌這種東西看上去都是一時興起而做的事情,就像偶爾去摘葡萄玩——居然也可以成為一種職業,還能為某些人贏得名利和自我膨脹,不過是幾首小詩而已。貝羅安也看不出寫詩的酒鬼和普通的酒鬼有什麼差別,而在約翰看來——這隻是貝羅安的猜想——這個女婿充其量只是一個高級技工,一個沒有文化而且乏味的大夫,是一群隨著他身體的衰老而越來越離不開的人種,都不值得相信。
「來吧,」他說,「沒必要等別人。」
貝羅安看了黛西一眼,豎起手指示意她別說了。她已經贏了,知道什麼叫見好就收,給外公留點面子。否則兩個人會一直吵到晚飯,甚至還不止。
「典型的你的想法。」
黛西很不好意思卻又興奮地談起在巴克斯特面前脫衣服,「我試圖把自己想成只有十歲,正在學校里換衣服,準備打曲棍球。我不喜歡當時的女教練,討厭在她在的時候脫衣服。一想起她我就感覺好多了。然後念詩的時候,我就儘力地想象我正在城堡的花園裡背詩給外公聽。」
「我知道他們想悄悄進行試驗。」巴克斯特又說了一遍。

直到現在,貝羅安才突然明白,他一直處在雲蒸霧罩的迷亂中。僅僅是感覺驚訝和謹慎,這遠遠不夠,他應當感到真正的恐懼。剛才的他一直在用普通的方式幻想著對策——想著和西奧一起沖向巴克斯特,用辣椒噴霧劑噴向他,用棍子打他,用菜刀砍他,十足的不切實際。現實是,而且已經被證明了,巴克斯特是個特例——他相信自己反正已經活不長了,不用承擔什麼後果。這就是巴克斯特簡單的想法。在這種想法的前提下,他的焦躁和發泄方式是獨特的——毫無理智,極其衝動、偏執、情緒化,以發泄怒氣來掩蓋絕望,這種種心態再加上今天早上發生的事情對他的打擊都使得他更加怒不可遏,於是才有了眼前的局面。他的智力還沒有開始明顯地惡化——他首先失去的將是七情六慾,接著就是動作的協調性。當第四號染色體上某個不為人知的基因上的三核啟酸序列複製了超過四十次以上的時候,任何人都逃避不了和巴克斯特一樣的命運,無一例外。無論是愛、是毒品、是聖經學習,還是判刑入獄都無法讓巴克斯特豁免於這種結局。看似脆弱的蛋白質,所能造成的結果卻如同鐫刻在岩石或者鋼板上一樣不可更改。
「我出五十英鎊賭進駐伊拉克三個月後,就會有言論自由,互聯網的監控也會取消。伊朗的改革派將備受鼓舞,敘利亞、沙特和利比亞的當權者會嚇得戰戰兢兢。」
「停。」巴克斯特說,「重新開始,我一個字也沒聽到。根本聽不見!」
也許是貝羅安心事重重,或者太沒有耐心,所以對今晚的聚會沒有盡心儘力。但那又怎麼樣呢?如果黛西已經長大了,不再需要外公指手畫腳告訴她該怎麼做,他又有什麼辦法呢?黛西身上有一個貝羅安無法理解的變化,是某種被良好的教養所掩蓋了的憤怒,是某種時進時退的好鬥情緒。貝羅安可不想一個人留下來陪他的老岳父喝酒,他期盼著羅莎琳趕緊回來,運用她治家的手腕——同時扮演母親、女兒、妻子和律師的角色。
貝羅安對黛西說:「我想看看詩集的樣本。」
羅莎琳和貝羅安交換了一下眼色,把手伸進上衣口袋裡,將手機放在巴克斯特手掌里。
無法啟口的是黛西的懷孕。但貝羅安在想也許還不是時候,因為黛西自己還沒有提起,羅莎琳也沒有說。
酒雖然還像以前那樣可口,但怎麼都喝不進去,貝羅安發現自己還是比較喜歡喝水。他們現在需要的就是貼近——緊緊地挨著坐在一起,手握著手,擁抱在一起。倫敦警廳值夜班的官員臨走留下話說,他的同事明天早晨會過來給他們分別錄正式的口供,所以他們不能討論或者串通證詞。這是一項毫無道理的命令,他們根本就不會考慮遵守它。因為他們沒有什麼可做的,只有不時交談,陷入沉默,然後再交談。他們本想認真地分析一下今晚的恐怖事件的經過,但實際上要簡單得多,他們將整件事情回顧了一遍。他們只不過是在描述:他們怎麼進的房子,他怎麼轉身,那個高大的長了一張馬臉的人怎麼出的房子……每個人都想從他人的角度來看待這場經歷,這樣才能確認他們經歷的那些確實都是真的,在細細體味彼此感受的差異的同時相信自己已經從那場噩夢中倖存了下來,重新又回到了家庭的溫情和愛護之中,並由此明白沒有了親人就等於是一無所有。他們之所以被入侵者蹂躪,被他們挾制,是因為全家人沒有辦法交流、通力合作,而現在他們終於可以促膝長談了。
當他說起這點的時候,他突然記起來,事實上她確實是高興的,她憎恨恐怖的塔利班,他後悔這樣打斷她,為什麼要和她爭吵,為什麼不順著她的觀點,然後問問她的近況。為什麼非得爭個你死我活?因為他自己也是內心激蕩,他的血液里流淌著懷疑的毒素,隱藏在他溫柔的語氣之下的是恐懼和憤怒,挾制了他的思想,讓他渴望通過爭吵來釋放內心的壓抑。來吧!讓我們看看誰是誰非!他們父女倆在為了素未謀面也永遠不會遇到的軍隊而爭執不休,他們甚至對這些軍人一無所知。
任何想要利用巴克斯特動作不協調的計謀都要冒著使他情緒更加失控的風險,面對威脅的貝羅安決定孤注一擲。他專心得像一位正在抓藥的藥劑師,往兩隻杯子里倒滿了酒,再分別加了一片檸檬和一塊冰。他遞了一杯給奈傑爾,舉起另一杯給巴克斯特。桌子橫在他們中間,貝羅安慶幸地看到巴克斯特走上前來,繞過沙發和桌子接過他手中的酒杯。
「你看起來光彩照人,成熟得讓我都有點承受不了。」
「貝羅安?你在聽嗎?」
一個長了張馬臉的傢伙站在過道里驚呼著:「這地方真他媽的大!」當他看到貝羅安的時候,他說:「又見面了,亂開車先生。」
「閉嘴!」巴克斯特說。
「不,你可以的,親愛的。」
黛西又開始重新讀,聲音只大了一點點。黛西的書稿貝羅安翻過多次,但是有些詩貝羅安只讀過一遍,對於現在這首詩他只有隱約的印象。其中的詩句讓他很吃驚——顯然,他之前讀的不夠認真。詩文出奇地深邃、流暢,透著濃厚的古韻,她彷彿是回到了昔日的世界。起初,尚在驚恐之中的貝羅安無心體會字裡行間的韻味,但是隨著黛西的聲音逐漸提高並開始形成了一種平靜的韻律,他也覺得自己慢慢融入了詩文中所描繪的那種境界。他彷彿看到黛西在露台上俯瞰著夏日月光下的海灘,漲潮過後的海面平穩如鏡,空氣中瀰漫著一縷芳香,落日的餘暉散發著最後的光芒。黛西回頭呼喚她的愛人,當然是那個有一天要做孩子父親的男人,過來欣賞這美景,更確切地說是來聆聽這天籟之音。貝羅安彷彿看到一個皮膚光滑的男人,赤|裸著上身站在黛西旁邊,他們一起傾聽著海浪衝撞碎石的低鳴,那聲音彷彿在傾訴著自古而來的悲鳴。她相信亘古之前曾有那麼一個時代,地球尚且年輕,海洋剛剛形成,人類和上帝之間還沒有隔閡。但是那一天晚上,這對情侶只能在波濤拍岸的反覆中覺察出悲傷和失落的情感。她轉向他,在他們擁吻之前,她告訴他,他們一定要彼此相愛,忠於對方,尤其是現在他們即將迎來一個新的生命,但他將要降生的世界里卻沒有和平和安定,戰場上的刀光劍影已經是不可避免。
「我們到樓上的書房去好不好?」
終於,巴克斯特抬起頭了,稍稍站直了一點,然後突然間帶著一種急切,說道:「再讀一遍。」
「貝羅安?是你嗎,貝羅安?」
黛西很困惑,她剛想說什麼,但又改變了主意,強帶微笑地說:「您必須耐心地等著看才知道啊。」
「媽媽!」黛西叫她。
巴克斯特又開始大喊大叫:「其他的東西我都不要。你聽到了嗎?我只要這個。它就是我想要的全部!」他緊緊地攥著書稿,就像一個貪婪的孩子唯恐別人毀約把書奪走。
「我沒覺得。我去打壁球了,然後去看望奶奶,再做晚飯,至於那種活動,總不那麼靠譜。」
「我覺得自己就要漂走了,」她說,「好像另一個我從天花板的角落裡向下觀看著所有人,包括我自己。我想如果真的要發生什麼,就讓它來吧,我肯定連感覺都沒有,我什麼都不在乎了。」
這種妥協,他順從的態度,更加惹惱了她,「那為什麼還要冒險?你一貫教育我們的謹慎原則都到哪裡去了?如果你把成千上萬的戰士派到中東去,你最好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因為白宮裡那些欺強凌弱而又貪婪無比的白痴顯然不知道,他們對要將我們領到哪裡去毫無把握,我簡直不敢相信你居然會和他們同流合污!」
「他是令人討厭的,」她說,「這點顯而易見。」
「你知道啊!爸爸,為什麼你不去?那簡直太不可思議了。」
黛西說:「如果你現在離開,並保證再也不會回來搗亂,我可以承諾我們不會報警。你要拿走什麼都行,求求你,求求你們快走吧!」
他懶得再把車送到車庫去,所以徑直將它停在自家的前門外——晚上這個時候將車停放在黃線旁是合法的,警察不會來找麻煩。他雖然迫不及待地想要進屋去,但還是花了幾秒鐘檢查了一下車門的損傷情況——幾乎看不到什麼划痕。他抬起頭往家的方向看去,發現房子里仍是漆黑一片。顯然,西奧的綵排還沒結束,羅莎琳也還在忙於處理她的案件的最後環節。幾片零散的雪花在窗戶的黑色光澤下被映襯得十分醒目,在街燈的照耀下,熠熠生輝。他的女兒和岳父都快要來了,他快沒時間了。他一面開門,一面努力地回想今天西奧對他講過的某句話,他當時並未留意。現在卻開始覺得有些困擾。但當他一跨進溫暖的大廳,打開弔燈的時候,這種心不在焉的思緒就自行消退了,有時候一盞燈光就可以驅散一個念頭。他徑自下到酒窖里,取出四瓶酒。他做的燉魚需要一種醇厚的鄉村葡萄酒來搭配——紅酒,而不是白酒。是約翰給他推薦了這種名為胡塞龍海濱鄉村的葡萄酒,從那以後它就成了他家的必備酒——口感極好,而每箱的價格卻不超過五十鎊。在飲用之前幾個小時就開啟葡萄酒純屬心理安慰,因為瓶口那麼窄小,和空氣接觸的面積極其有限,因此對口味不可能有任何明顯的改進。但至少他希望讓酒恢復室溫,所以還是把它們帶到了廚房,放在了火爐旁邊。
「但是政府想要做的事,簡直就是野蠻行徑。這一點人人都知道。」
「真是典型啊!」
「只會有更多的恐怖分子。」黛西說,「當對倫敦的第一番轟炸到來的時候,你的親戰理論……」
但是那一刻巴克斯特已經來到老人面前,西奧猜到即將發生的事情,伸出一隻胳膊想要保護外公,但巴克斯特的手已經在老人的面前劃過一個弧形。他們聽到一聲骨頭斷裂的聲音,有點像樹枝折斷的響聲。貝羅安全家一起驚呼:「哦!不!」好在巴克斯特用的是那隻沒有拿刀的手,他的拳頭不過是打斷了約翰的鼻樑骨。約翰向後趔趄一步倒了下來,西奧一把扶住外公,讓他慢慢地跪下,接過他手裡的酒杯。沒有聲音,也沒有發出讓他的攻擊者滿意的呻|吟,約翰只是用手捂住臉。血順著他的手錶流下來。
黛西對約翰說:「您看起來棒極了。」
但他就是不能自抑,「死亡已經近在咫尺,」他同意這一點,「你怎麼不問問阿布格萊布監獄里備受薩達姆折磨的兩萬名囚犯,問問他們怎麼想?讓我問你一個問題。為什麼在今天的那兩百萬理想主義者中,我沒有看到他們舉起一面旗子,握緊拳頭,異口同聲地高呼反對薩達姆?」
貝羅安和岳父的初次會面是在一九八二年,就在抵達城堡的幾個小時之前,在那艘名叫畢爾巴鄂的渡船上的鋪位上,貝羅安和羅莎琳的愛情剛剛越過了禮教的界限。已經是高級醫師的貝羅安在這之前就已經下定決心,絕對不在約翰面前刻意屈尊討好,不讓他把自己當兒子似的來訓斥。他是個擁有一技之長的成年人,他在醫學領域里的地位足以讓他在任何一位詩人面前挺胸抬頭。通過羅莎琳,他知道了《富士山》這首家喻戶曉的詩作,但他從來不讀詩,而且在第一次和岳父共進晚餐的時候,他就對他坦言了自己的觀點,並且毫不以此為恥。當時約翰正沉浸在《沒有葬禮》這本詩集的創作之中——後來證明那是他創作高峰的終結——所以對一個乳臭未乾的醫生不肯抽時間拜讀他的詩作也不以為意。約翰好像根本不在乎,甚至可能壓根沒注意。等到飯後開始把酒聊天的時候,貝羅安又在一系列的話題上都和約翰唱反調——先是政治方面,約翰是撒切爾夫人的早期崇拜者,然後又是音樂問題——約翰認為比博普爵士樂已經背離了爵士——再談到法國人的真實本質——約翰說法國人只認錢。
黛西表現得很有修養,給父親認真地解釋了一下,同時也是給約翰台階下。
約翰說:「好吧,你是對的。那是不押韻,那又怎麼樣?貝羅安,醫院的情況怎麼樣?」
這是個陳述句,不是在提問。黛西看著他,等待著。
「所以你就贊成發動戰爭?」
「我的天,家裡比我記憶中要大得多。」她透過樓梯扶手看著三樓天花板上懸挂下來的吊燈。他下意識地接過她手裡的外套,然後笑了笑又還給她。
「好的,美國的試驗數據。在樓上,我的書房裡。」
「你要給我看看那些資料。」
「他們只想照顧自己人,不是嗎?」
羅莎琳的恢復驚人地迅速。警察和救護人員離開還沒有半個小時,她就建議大家最好過來吃點東西。儘管大家都沒胃口,但還是跟著她來到了廚房。貝羅安重新加熱了他的老湯,又從冰箱里端出蛤肉、貽貝、對蝦和鮟鱇魚,孩子們布置了一下桌子,羅莎琳把麵包切成片,給色拉加了調料,約翰放下敷在鼻子上的冰袋,又開了一瓶葡萄酒。大家齊動手的情景是愉快的,二十分鐘后,晚飯準備好了,他們也終於感覺到飢餓了。看到約翰又要喝多了,大家反而覺得很安慰,好在他醉得還有理智。直到他們坐下來之後,貝羅安才得知原來那位詩人的全名叫馬修·阿諾德,黛西朗誦的那首詩名叫《多佛海灘》,幾乎每本詩選裏面都有,每所學校也都教。
「我正試圖用當初設計這個廣場的羅伯特·亞當的眼睛來審視這塔樓,」約翰繼續說,「很想知道他會怎麼想。你覺得呢?」
貝羅安把鮟鱇魚尾放在一個更寬更厚的菜板上,把它們剁成幾大塊,放進一隻白色的大碗里。然後把對蝦外面的冰洗掉,也放進那隻大碗里。又找出一隻碗,把蛤肉和貽貝放進去。然後把兩隻碗都放進冰箱里冷藏起來,用盤子當蓋子蓋上。電視上的畫面是紐約的聯合國大廈,接著科林·鮑威爾鑽進一輛黑色轎車。貝羅安的飛機事件被擠出了新聞的頭三條,但他一點也不介意。他開始收拾廚房,把他擺在中央桌台上的垃圾一股腦地收到垃圾桶里,擦乾淨桌子,又把菜板拿到流水下去刷洗。現在該把鰩魚骨和貽貝熬成的老湯倒進燉鍋里了。倒完之後,他想,這鍋足有兩升半的橘紅色的湯還得再煮五分鐘。晚飯前他只要把湯再熱一下就行了,熱的同時再把蛤肉、鮟鱇魚、貽貝和對蝦放進去煮十分鐘。他們將就著全麥麵包、色拉和紅酒一起吃。紐約過後,畫面上現在顯示的是科威特和伊拉克邊境,軍用卡車沿著一條沙漠里的公路前行,英國士兵跟在車的後面,鏡頭轉到第二天早晨,士兵們吃著罐頭香腸。貝羅安從冰箱的最底層拿出兩包野苣,全都倒進一個色拉盆里,放在冷水下面沖。一位官員,剛過二十歲的樣子,站在他的帳篷前,正拿著一根棍子在黑板架上的一幅地圖上比劃著。貝羅安絲毫沒有把聲音打開的慾望——這些來自前線的錄像有種偽裝的歡欣和虛假的味道,讓他感覺很消沉。他把野苣里的水甩凈,倒進一個碗里。至於油、檸檬、胡椒粉和鹽,要吃之前才放。晚餐還有乳酪和水果做甜點。西奧和黛西會布置餐桌的。
「你恨薩達姆,但他是美國人一手扶植的,他們支持過他,武裝過他。」
「你必須照我們說的做。」巴克斯特說,「否則你就要小心我的手了。你想看到我那樣做嗎?」
現在黛西的驚訝變成了憎惡。他舉起酒瓶要給黛西添點酒,但她搖搖頭,放下香檳,走到一邊去了。她不能和敵人一起喝酒。
他們之間還有一個矛盾,當然誰都沒公開提過。他和羅莎琳在廣場邊的房子,和城堡一樣,都是羅莎琳的母親瑪麗安從她的父母那裡繼承來的。瑪麗安和約翰結婚之後,倫敦的這所房子便成了羅莎琳和她弟弟長大的地方。當瑪麗安因為交通事故去世時,她的遺囑說得很清楚——倫敦的房子歸孩子們所有,而費利克斯城堡則屬於約翰。羅莎琳和貝羅安婚後有四年時間都住在雅治維區一間狹小的公寓里,後來羅莎琳的弟弟要在紐約定居,他們夫婦兩個就貸款把這套房子的另一半從弟弟手裡買了下來。搬到這所大房子來的那天對於貝羅安一家來說是個值得紀念的日子。這期間任何手續都是在友好的氣氛下完成的。但約翰每次來拜訪他們一家時,總愛表現得好像回到了他自己的房子似的,他是房東,而貝羅安他們只不過是房客,他可以行使他對房子的各項權力。也許是貝羅安太敏感,或者是他的心目中從來就沒有屬於父親的位置。不管怎麼說,這都讓貝羅安很不痛快;如果可以看不著他的岳父最好,如果非得見面不可,他寧願到法國去見他。
貝羅安至少有十二年的時間沒有看九-九-藏-書到女兒不|穿衣服的樣子了。儘管已經是很久之前了,但貝羅安仍然還記得女兒小時候洗澡時的模樣。就算是在這樣危險四伏的時刻,他仍然注意到了女兒的異常。他也知道這個小女人一定已經強烈地意識到她的父母在這一刻也發現了她的秘密,她微微隆起的腹部和略微鼓脹的乳|房說明了一切。他早該猜到的,一些謎團都得到了解釋——這就是她為什麼情緒那麼激動,時而生氣,時而痛苦,敏感到為了扉頁上的致詞而痛苦,她顯然已經進入了孕期的第四個月。但現在沒有時間考慮這個。巴克斯特一動不動。羅莎琳也開始膝蓋發抖,刀刃迫使她無法扭頭去看她的丈夫,但貝羅安知道她的眼睛正極力地搜尋他的目光。
巴克斯特沒有反應,但從他的肩膀的突然靜止不動表明他正在考慮。「你在撒謊。」他最終說道,但他的語氣缺乏肯定,這讓貝羅安有了繼續下去的勇氣。
「這就對了嘛!」巴克斯特說。
「那你可以拿走了。」
那座塔樓聳立在花園中央的懸鈴樹木上空,建築的正面朝南;高高的玻璃柱子上,六個集中的圓形平台托著六隻巨大的衛星圓盤,它們上方是一系列的輪子或衣袖,裏面裝飾著幾何圖案的熒光燈。夜晚的時候,舞動的墨丘利神圖案醞釀出趣味昂揚的情調。西奧小時候喜歡問塔樓經過它的升降道時會不會撞到房子上,當貝羅安告訴他大部分情況下會的,西奧總是表現出很滿意的樣子。因為貝羅安和約翰還沒有互相問候,或是握手,他們的談話便顯得很空洞,就像在聊天室里互相交換意見。
黛西說:「好的。我出五十英鎊,賭局面會變成一團糟,你會希望這一切從未發生過!」
「為什麼你不把衣服穿上呢?」巴克斯特對黛西說,就好像脫|光衣服是她的主意似的。
巴克斯特問貝羅安:「他是你父親?」
巴克斯特的刀距離羅莎琳的右側頸動脈只有不到四英寸的距離。奈傑爾試圖把貝羅安和西奧推到門邊的角落裡,但是他們掙脫了他的指揮,在巴克斯特的兩邊分別站開,和他相距僅有十到十二英尺——西奧在壁爐旁邊,貝羅安則背對著三扇高大的窗戶當中的一扇。
貝羅安注意到約翰的眼睛可不像自己剛見到黛西那樣濕潤,儘管面對如此激動和感人的場面,約翰看起來卻好像在壓抑著某種情緒,遙不可及甚至是冰冷的。約翰素來善於處理重逢的場面,總是一副高傲的樣子,甚至和親密的人在一起也是這樣。很久以前,羅莎琳就說過,約翰三十多歲的時候就練就了一套老成而威嚴的風度,從不考慮別人的感受。
「這就是我的全名。」
貝羅安不記得也不在乎那是哪裡,他只想趕到黛西身邊去保護她,他還想去保護羅莎琳,但只要巴克斯特還在她身邊,他就不敢輕舉妄動。因為巴克斯特的情緒是如此脆弱,稍有不慎就會被激怒,絕對不能驚擾或者威脅他。
「在這點上,他倒是猜得沒錯。」
但是巴克斯特打破沉默,興奮地說:「這是你寫的,你自己寫的這些。」
西奧突然打斷了他,「別說了,爸爸!別說了!你要不住嘴,他真會他媽的殺死媽媽!」
「你認為在這一切結束之後,我們會更加安全嗎?我們會被整個阿拉伯世界的人民仇恨,所有無事可做的年輕人都會因此排隊等候著成為恐怖分子……」


「現在該你了。」
「我喜歡這裏。」她大聲對他說,「看這棵熱帶樹,我喜歡它!我真傻,幹嗎要離開家。」
西奧從上衣口袋裡取出一張光碟,遞給外公,「今天下午我們把它錄在了光碟上。效果不算完美,但夠聽個大概了。」
巴克斯特把書放進口袋裡,從裏面掏出刀子,在貝羅安面前比劃著。
「黛西?」巴克斯特似乎覺得這個名字不夠真實,更像是幼稚的託兒所里用的小名,「你全名叫什麼?」
貝羅安鬆開女兒,站起來。雖然羅莎琳在西服外面還穿著冬天厚厚的外套,但貝羅安好像還是能夠透過它們真切地感受到羅莎琳脈搏的暴跳——這點從她急促而粗重的喘息就可以推測出來。她的家人叫著她的名字,開始向她走來,她卻試圖躲開他們,靠著起居室高大的牆壁站著。她偷偷地朝他們揮了揮手,並用眼神警告著他們不要靠近。她的臉上不只有恐懼,還有憤怒,她繃緊的上唇更顯示出憎惡。從門框之間的四分之一英寸的縫隙,貝羅安看到大廳里有什麼東西在那裡,像是一個人影,在那裡躊躇了一下,然後移開了。羅莎琳的反應讓他們意識到有一個人趁他們沒有注意的時候進到房子里來了。貝羅安看到的那個人影又回來了,他先於屋裡其他人意識到房子里有兩個不速之客,不是一個。
「他很冷,」羅莎琳說,「需要躺下來。」
約翰臉上的光彩立即消失了,他死死地盯著自己的外孫女,她也同樣注視著他,就跟剛才在廚房裡看著她父親的神情一樣。她情願擔負著不敬的罪名也要坦言自己的見解,而且堅守立場。對貝羅安來說,「押韻」(英語「scan」一義為押韻,一義為掃描儀)這個字眼令他聯想起一件讓他煩心的事情,是工作上的一個難題。醫院想要購買更先進的大型核磁共振成像掃描儀,但還缺少十九萬英鎊的資金。他已經把這件事寫進了備忘錄,也參加了大大小小的會議。還有什麼別的法子嗎?也許有必要再發個郵件試試。但至於詩文當中的押韻,他可就沒有發言權了,他看不出來「willfully(執著地)」比「bravely(勇猛地)」好在哪裡。
「我沒聽錯吧?」奈傑爾嘿嘿笑道,「她說任何事情,來吧,美麗的黛西。」
「你他媽的快給我脫!」奈傑爾威脅著。
有那麼幾秒鐘,他們陷入了團圓狂喜之後的片刻沉默和空白——有太多的話不知從何說起,他們需要暫時穩定一下,才能回到正常的軌道上來。黛西一邊脫掉外套一邊環顧四周,這個動作釋放出更多她身上的那種陌生的香氣,沒準兒是來自愛人的禮物。貝羅安強迫自己必須從這種憂鬱的猜想中解脫出來,女兒遲早會愛上某個男人的。如果她的詩歌寫的不是那麼充滿性的暗示,也許貝羅安會感覺容易接受一點——詩中所描繪的不僅僅是瘋狂的性|愛,更有無休無止的大胆嘗試,多少次一夜風流在清晨告一段落,女兒獨自沿著潮濕的巴黎大街步行回家,清掃得力的城市彷彿是在隱喻著什麼。一切就像她在那首獲得紐迪蓋獎的詩歌里所描述的,開始凈化了,從頭再來,直到下一次激|情的輪迴。貝羅安十分清楚自己不該有雙重標準,但現在不是有一些思想開放的女性也呼籲保守的價值和地位嗎?單單是出於一個父親的擔心,才讓他覺得女人太過經常地更換性|伴|侶會增加她愛上一個一無是處、遊手好閒的壞男人的概率嗎?或者是由於他本人在這方面缺乏獵艷的興趣,而問題根本就出在他自己身上?
貝羅安突然間失去了耐心,他必須搶在約翰繼續詛咒現代文明之前開口,以免他又想起什麼遠在天邊的建築開始興緻勃勃地批判,於是貝羅安說:「黛西還在等您,她正在給您調製一杯好酒。」貝羅安挽著岳父的臂腕,輕輕地把他朝著敞開的、燈火通明的大廳推進去。約翰早就進入了酒後夸夸其談、飄飄欲仙的境界,黛西一眼就能看出來——化解矛盾今天是不可能了。
貝羅安再次攬緊她,低聲說:「你做得很對。」
「不,不是的。人們已經遺忘了,否則他們怎麼會有心情在海德公園裡唱歌、跳舞?種族滅絕的大屠殺、酷刑、萬人坑、秘密警察、罪惡的極權主義國家——你們這些聽著ipod長大的年輕一代不想知道這些,不要讓任何東西阻礙了你們吸毒狂歡、玩轉世界和觀看真人秀。但如果我們都袖手旁觀的話,這種生活就要終結了。你認為你們是可愛的、仁慈的、無可指摘的嗎?你們不知道,但宗教信徒中的納粹分子仇視你們。你怎麼看待巴厘島的爆炸?是西方青年的狂歡激怒了他們。那些激進的伊斯蘭教徒仇恨你們的自由。」
「『On your broad main doth willfully appear』一共五個音步,五個抑揚格。你知道的,楊柳格是非重讀音節跟重讀音節。Bravely可以讓韻律較短,但不押韻。」
巴克斯特轉向羅莎琳,「現在把你的手機也拿出來。」
「看來你已經重新考慮過了,是嗎?」
貝羅安試圖壓制住驚慌,同時盡量不讓自己的語氣中流露出乞求。他想讓自己聽起來像一個理智的男子漢,但他無法完全做到。急速的心跳使他的聲音聽起來虛弱而又顫抖,他的嘴唇和舌頭也有些僵硬。「聽著,巴克斯特,你是沖我來的。就像黛西說的。你愛拿什麼拿什麼,我們不會報警,否則警察會把你送進精神病院。其實你還有很長的人生在等著你。」
黛西哭得更厲害了,無聲地哭泣,搖搖頭,不肯開口說話。
約翰從暗影里走出來,朝巴克斯特這邊走了幾步。右手裡握著他那隻空酒杯。「事實上,我沒有手機。如果我有的話,我一定會把它給你,好讓你拿去擦擦你那蠢驢的屁股。」
黛西沒理他。她穿衣服的動作是粗魯的,從她把丟在地上的內衣踢到一邊看得出來她心中的怒氣。她只想把自己的身體遮起來,然後回到她母親身邊去,其他的對她來說都不重要。巴克斯特從一個蠻橫的恐怖主義分子瞬間轉變成一個驚喜的崇拜者,或者說一個興奮的孩子,如此巨大的轉化,他自己卻渾然不覺。他現在的表現就像個興奮的孩子。貝羅安試圖和黛西進行目光交流,希望在沉默中提醒她,繼續迎合巴克斯特還是有必要的。但現在她和她的母親抱在了一起,黛西跪在地上,半伏在羅莎琳膝上,用胳膊摟著媽媽的脖子,她們竊竊私語,愛撫著對方,無視盤旋在她們身後的晃頭晃腦的、喋喋不休的巴克斯特。他開始變得狂亂,語無倫次,迅速地把身體的重心輪流從一隻腳換到另一隻腳。當黛西走向母親的時候,順手把書丟在桌子上。巴克斯特急忙走上前去,一把抓在手裡,在空氣中揮舞著,好像他能把裏面的意思抖落出來似的。
「把那個給我,奈傑爾。」
這時他聽到在樓下鑰匙開門的聲音,從開門關門的方式判斷——快速地進來,輕聲地關上——他知道一定是黛西。太幸運了,她趕在她外公到來之前先回來了。貝羅安急忙奔下樓去,她看到他的一瞬間驚喜地躍了幾小步。
「是的。」
「你看,黛西,如果我能決定的話,那些部隊決不會現在駐紮在伊拉克邊境。對西方國家來說,現在絕對不適合和阿拉伯國家打仗。巴勒斯坦的麻煩還沒解決呢。但是戰爭就要打響了,通不通過聯合國都一樣,也不管各國政府怎麼說,也無論有規模多麼龐大的遊行示威活動。隱藏的武器到底存不存在,已經無關緊要了。入侵已經是板上釘釘的事了,軍事行動毫無疑問會取得勝利。薩達姆要完蛋了,曾經名噪一時的可惡的政體就要解散,我很高興。」
貝羅安想了想,說:「是的,我是真的認為我有犯錯的可能。」
貝羅安清了清嗓子,「鼻黏膜腫大?」
約翰正在引導黛西對他獻出恭維的頌詞,他無比確信她詩中讚譽的一定是他。剛來就這樣未免顯得過於急迫,他實在有點操之過急了。很有可能黛西已經在詩集的扉頁上言明此書是獻給她的外公的,貝羅安不敢肯定,這也是他為什麼急於先看到詩集樣本的另一個原因。
意識到要有災難降臨了,貝羅安試圖衝到巴克斯特和約翰中間,但是奈傑爾擋住他的去路,皮笑肉不笑地乾笑著。來不及了,貝羅安趕緊大喊:「他和你沒有關係!」
「但你不能用巡航導彈播種種子。他們會憎恨入侵者的,宗教的極端主義者將更加瘋狂。會有更多人喪失自由,會有更多的作家進監獄。」
這是智力退化的本質特徵,階段性地失去連續自我的所有意識,因此你關注的任何東西都會讓別人認為你缺乏連貫性。巴克斯特已經忘了是他逼迫黛西脫的衣服,也是他脅迫了羅莎琳。強烈的感情已經湮沒了記憶,在突然而又劇烈的情緒變換中,他緊握住眼前的一點快樂——這正是制伏他的絕好機會。貝羅安看了看西奧,西奧緩緩地點點頭,表示同意。沙發上約翰已經坐起來,一隻手放在女兒手上,一隻手攬著外孫女的肩膀。羅莎琳和黛西還抱在一起——貝羅安懷疑她們認為自己已經脫離了危險,或者說她們以為忽視巴克斯特的存在可以增加安全感。貝羅安猜想是女兒懷孕的事實讓他們忽略了周遭的一切。現在是行動的時候了。
「我想要這本書,」巴克斯特走近黛西說,「你說過的,我可以拿任何我想要的東西,我就要它,可以嗎?」
約翰目光炯炯,用他過去常揶揄黛西的語氣說:「現在,說實話,誰是那另外一個有著才華大如帆船的天才詩人?」
他的急切和信任如孩童般幼稚,但他手裡卻揮舞著刀子。他們懷著不同的心思,都想找到醫學試驗的證據,都希望巴克斯特能應邀成為寶貴試驗的對象。貝羅安走向靠窗的那張桌子,那裡有兩摞報刊和列印的資料。他低下頭,他看到一份新的脊骨結合的手術說明,一種打開阻塞的頸動脈的新技術,還有一份報告闡述的是對帕金森症治療的過程中是否會對蒼白球造成手術上的損害的懷疑意見。他選了最後的這份文件,拿了起來,除了儘力拖延時間他想不出還能做些什麼。他的家人都在樓下,現在他感到自己異常孤立無援。
他們擁抱時,貝羅安發出一聲低低的吼叫聲,就像黛西五歲時他常常用來歡迎她的方式那樣。當他幾乎將她抱起來的時候,她彷彿還是個孩子似的嬌小,他可以感覺到她衣服下柔和的線條和靈活的肢體,享受著她給他的充滿親情的吻。甚至她的呼吸也像孩子似的。她不抽煙,也很少喝酒,而且她即將成為一位有詩集問世的詩人。貝羅安自己的呼吸中夾雜著濃重的紅酒味道。他培養出了一個多麼潔身自好的孩子啊!
「保持鎮定。」他建議女兒,然後走上樓梯去迎接他的岳父大人,那位了不起的詩人。
西奧說得沒錯。巴克斯特已經把刀刃抵住了羅莎琳的皮膚。羅莎琳直直地坐在沙發上,雙手放在膝蓋上,臉上沒有任何表情,眼睛仍然盯著前方,只有肩膀的戰慄暴露了她的恐懼。房間里一片沉寂。沙發另一頭的約翰終於把手從臉上拿開,他上唇上的血已經凝固,更加重了他臉上驚駭和懷疑的表情。黛西站在外公枕著的扶手旁,有些什麼東西在黛西心裏涌動——想大叫一聲或大哭一場——努力的克制和壓抑更加深了她面色的凝重。西奧,儘管剛才警告了父親,自己還是忍不住向前挪了一點點,兩隻胳膊無助地垂在兩側。和他父親一樣,他也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巴克斯特手裡的刀。貝羅安觀察著,試圖說服自己巴克斯特的沉默說明他在和新的藥物試驗和新的治療方法的誘惑做激烈的思想鬥爭。
「蠢貨!」奈傑爾唾棄了一聲。
我的美麗輕舟,
這已經是貝羅安今天晚上第二次陷入遐想當中,可能持續了五分鐘,也許十分鐘。他的思維邏輯一度變得雜亂無章,他閉上眼睛,一種愉悅的感覺讓他聯想起混濁的浪花,任由自己後退、下沉。但是即使是在他沉浸其中的時候,貝羅安也清醒地知道自己一定不能睡——家裡還有客人,還有其他的責任在等待著他。突然耳邊傳來羅莎琳開門的聲音,貝羅安猛地驚醒了,期待地扭頭張望。黛西也半抬起頭來,西奧和外公的交談也停下來。但等了好長一段時間,大廳里才傳來關門的聲音。貝羅安在想也許他妻子買了好多東西,拎著很多袋子,或者法律卷宗之類的東西,正準備站起來去幫她,這時羅莎琳走過來了。她走得很慢,有點僵硬,明顯擔心著她將要看到的東西。羅莎琳挎著她那個棕色的皮革公文包,顯得很蒼白,表情嚴肅,好像有一隻無形的手擠壓著她的臉、向耳後拽著她的皮膚。她的眼睛大而黑,急切地想要表達什麼,她的嘴唇卻欲言又止,無法讓他們得到信息。他們看著她停下來,又見她朝她身後的過道看去。
「喔,是你啊。」他說——下降的語調暴露出了他的失望——「我在看那座塔樓……」
黛西不敢說什麼。
「快走。」巴克斯特從背後輕輕地推推他,他們一起進了房間。那是一種夢幻般的感覺,靜靜的、麻木的,對即將到來的毀滅沒有絲毫的反抗。貝羅安毫不懷疑巴克斯特在一怒之下定會殺掉他。
但是巴克斯特根本沒在意——他扭回頭去在傾聽著什麼。他們聽到樓下大廳里傳來的一陣急促而沉重的腳步聲,接著大門打開,又砰的一聲關上。難道今天他又將被人拋棄第二次嗎?他急速地衝出書房,奔向緩步台。貝羅安丟下文件跟過去。他們看到西奧向他們跑來,一次跳過三個台階,雙臂快速地擺動著,牙齒因為使力而緊咬著。他口齒不清地大叫著,聽起來像在發號施令。貝羅安已經開始行動了。巴克斯特掏出刀子,貝羅安用兩隻手抓住他的手腕,制住了他的胳膊。終於短兵相接了。不一會兒,西奧跨過了最後兩個台階,一把揪住巴克斯特的夾克領子,反手一擰,巴克斯特的身體被擰得像繩子似的,失去了平衡。與此同時,貝羅安一直緊抓著他的胳膊,抵著他的肩膀,和西奧一起把巴克斯特推下了樓梯。
而這個老頭把事情想得太簡單了,他明明知道巴克斯特身患重病,也曾見過同行醫治類似的病人,甚至幾年之前還就該種疾病寫信給一名在洛杉磯的神經外科醫師討教過最新的治療方案——想要將來自三個來源的多種胚胎幹細胞立體定向地植入側尾殼核,並和病人的神經細胞銜接上。但這種療法從未取得過成功,貝羅安對此也不抱任何希望。難道他不知道侮辱一個像巴克斯特這樣情緒搖擺不定的人是很危險的行為嗎?他在僥倖逃過一頓毆打之後,居然還安然無事地去打壁球。他利用了或者更應該說是濫用了自己的醫學權威而避過了一場危機,但他的行為卻讓他陷入了更加糟糕的處境,責任應該由他來承擔——約翰之所以會被打倒流血,就是因為巴克斯特以為他是貝羅安的父親,所以他一上來就用老子來羞辱兒子。

「我也愛你。」
她身上還有些東西也變樣了。她不再是單純的美麗,她變得迷人了,她的眼睛似乎也在告訴他,她有了心事。她在戀愛,正忍受著分離的痛苦。他把這種思緒推開。不管是否如此,她更有可能會先告訴羅莎琳而不是他。
黛西返回到開頭,用更加自信的、迷人的語調,像給孩子講故事似的抑揚頓挫地再次讀起來。「今晚的海面是平靜無波的,潮汐漲到了極致,一輪明月高掛在海峽的上空——法國海岸的燈火時隱時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