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一部 2000年

第一部 2000年

「我跟在你後邊,」吉安說,「如果我們想趕在雪暴前抵達,那至少得開到時速五十公里。行不行?」
「說實話,問題比你說得還嚴重。我很愚蠢,我知道我得吸取一大堆教訓。可是我們在討論的事,與一種具有強大邏輯的基本屬性有關。」
就在陪審團主席宣布結果之後、法官宣判之前的六天時間里,別爾德又拿起了奧爾德斯的文件。至少他能用這種方式來紀念他嘛,更何況眼下他心浮氣躁,需要分散一下注意力。第二遍讀下來,他理解得更透徹了,而且開始感興趣,甚至有點興奮。奧爾德斯給自己定下的任務,是先發現,再照搬植物的方式——歷經三十億年的嘗試和糾錯,這些方式已經完美無瑕。其理念是要調用至今仍然只在納米技術領域談及的技術與材料,用特殊的感光染料代替葉綠素和含有錳和鈣的催化劑,從陽光中直接攝取能量,將水分解成氫和氧。他在每一頁上都標好去年的某個時間,然後開始寫自己的批註,直到周二開庭前一天才停下來——明天被告就要聽到自己的命運去向何方。塔平聽法官宣判的時候,既專註,又恍惚——他跟著所有這些程序一路走來,臉上始終都帶著這樣的神情,然後他有氣無力地表示抗議,聲稱自己清白無辜。根據新聞報道,他一直在往帕特麗絲的方向看(別爾德可以想象那種探詢的、如同某種嚙齒類動物的眼神),可她的臉始終都背著他。
「最不理性的,」別爾德說,「就是跟老闆的老婆上床。」
「你覺得我們能過得下去嗎?」他一邊問,一邊努力不把哈欠打出來,「沒有煤,沒有石油,沒有天然氣?」

他快要驚慌失措了,卻又喊不出救命來。他的腦袋被地毯襯墊和厚厚的頭盔悶得透不過氣,護目鏡越來越模糊,在這種情形下,連驚慌都變得格外艱難。他實在找不到別的事可做,只好將一隻手,一隻活像一塊冰的手,握成杯狀蓋住自己。他覺得自己開始遲鈍,簡直昏昏欲睡——那些處在極度寒冷中的人都會有這樣的反應,而他的思維就在慢騰騰地徘徊不定。他看見喬克·布拉迪在電視上宣讀訃告,臉上還掠過一絲慈悲的微笑。他是去親眼見證全球變暖的。胡說八道,他當然能活下去。問題是,那將是沒有雞雞的人生。他的前妻們,特別是帕特麗絲,該多高興啊。不過這事他誰也不會告訴。他會守著他的秘密安安靜靜地過日子。他會住進一家修道院,行善積德,探望貧民。他站著直發抖,成年以後他還是頭一回心生疑竇,尋思人生中究竟有沒有刻意的設計,有沒有希臘諸神那樣的團體在冥冥中冷嘲熱諷,在汲取因果報應,在實施他們那種大而化之的公正。
十一月初,他跑到房子後門附近的進入式貯藏室,找一隻燈泡。那是個沒有窗戶、陰森寒冷的房間,屋裡磚石砌成的架子上擱著各色各樣的家用五金器具,垃圾廢品以及派不上用場的禮物,這些東西把原先打算用來堆放食物儲備的空間都給侵佔了。對面牆上只有一個通風口,透進來細細幾縷陽光,正下方的地板上擱著一隻髒兮兮的帆布袋。他跨站在它兩側,任憑自己的怒火升起來,接著,他發現袋口是鬆開的,就用一隻腳把它撥弄開。他看見了好些工具——各種尺寸的鎚子、墊木和沉甸甸的螺絲起子,而躺在工具上面的,是一張條形巧克力的包裝紙、一枚棕色的蘋果核,一把梳子,除此之外,最讓他反胃的是一張揉成一團的、用過的紙巾。這個袋子不可能是塔平裝修浴室時留下來的,因為那都是好幾個月以前的事了,而且別爾德知道,但凡真是那樣,他會覺得眼熟。這事情再清楚不過了。當他身在巴黎或者愛丁堡時,那位裝修工一下班就直奔帕特麗絲而來,翌日早晨忘了帶走工具,要不就是根本不需要這些工具,她就乾脆把它們歸置到這裏來了。他想立馬把這些玩意扔出去,可是袋子的拎手黑乎乎油膩膩的,而且,但凡是塔平的物件,別爾德一碰就想吐。他找到燈泡以後,走進廚房替自己倒了一杯蘇格蘭威士忌。此時正是下午三點。
「你得這樣。」
別爾德又前進了一步。他一點都不相信會有什麼暴力上演,但他不介意給對方造成這樣的印象,以為他想採取行動。「你在我房子里幹什麼?」
「您可別弄錯,別爾德教授,」邁克說,「這個不是我畫的。是我找到的。」
這樣一來,別爾德就多出這麼些時間來——當時他還沒有被第五次婚姻那幾近冷戰的尾聲逼成難民——研究那些「天才」(那些博士后就這麼稱呼他們)。吸引他的,是從這一堆堆信件上升騰而起的陣陣迷思、重重妄想,種種夜不能寐的困擾,以及最為動人的綿綿感傷。他懷疑,他是不是在某些信里找到了某種形式的自己,找到了與邁克爾·別爾德天資相仿的人——只因為酗酒、亂性或者乾脆就是運氣不佳,他們沒有受到正規的物理和數學教育的訓練?雖然錯失良機,可他們仍然渴望思考,渴望彌補,渴望有所貢獻。這些人里頗有些確實聰明的傢伙,可他們受自己那天馬行空的雄心驅使,企圖重新發明輪機,接著,又要在尼寇拉·特斯拉發明感應電動機的一百二十年之後,再把那玩意發明一遍,他們不善研讀,卻抱著太大的希望一頭鑽進了量子場理論,想要在自己眼皮底下,在他們工棚里的一片虛空中,或者在閑置的卧室里找到那種屬於他們的深奧的燃料——零點能
比起國家地位、條約簽署之類的話題,另一項中心議題就不那麼俗氣了,後者需要調動一曲艱忍克己的素歌的清冷節拍,調動來自古老保守時代的清教氣息,調動對科技定論秉持的懷疑,並一口咬定:每個人都需要一種全然不同的生活方式,少踐踏一點彌足珍貴的、生態系統的「精巧工藝」,以一種近乎宗教的情懷關注衡量人類成果的新準則,遵循這些準則,是為了讓超市、機場、鋼筋水泥、交通甚至發電站以外的領域欣欣向榮——這是少數派觀點,卻讓所有這些曾駕駛著一輛發出臭氣的摩托雪橇穿越凈土的聽眾,生出不無愧疚的敬意來。
孤獨的、封凍的海灣上,當黑暗與愈發深重的寒意將這艘船團團裹住時,當舷窗處英勇的、昏黃的微光成了唯一的光源,成了這冰面劈啪作響的荒原上、方圓百里內唯一的生命表徵時,其他主題如同交響樂一般如火如荼地奏響了:下一步該怎麼辦,在那些爭端頻仍的國家之間應該簽訂什麼協議,為了自己的利益,富豪世界應該向貧民作出怎樣的讓步,獻出怎樣的禮物?在食堂潮濕而溫暖的餐后氣氛中,這些胃裡灌滿了酒的人覺得只有理智才能戰勝短期利益和貪慾,只有理性才能與之抗衡,通過警告,通過勾勒多災多難的未來的朦朧漫畫像——人人免不了在其中被火烤,被水淹,瑟瑟發抖——就能奏效。
喝完飲料、吃完午飯,又來了點飲料,然後他任憑雜誌從大腿上滑落,雙眼凝視著前方座位上那枚用來固定靠頭枕的按鈕(他的座位不靠窗),一頭扎進老套的白日夢裡,並且認為這象徵著他的心志正在恢復健康,帕特麗絲不再是他心心念念的唯一主題了。同時受邀奔赴冰雪海灣的幾位嘉賓送過他一些自傳體札記和照片,其中有一位概念派藝術家(如今,他甚至對她的大名——斯黛拉·坡爾金霍恩,也已耳熟能詳)的微笑還讓他頗為心動。她近來在媒體上掀起的風暴涉及一場從未對簿公堂的侵權指控。早前應泰特現代藝術館之約,她在卡特福德的一個運動場上仿造了一張按比例放大的「大富翁」棋盤,一百米見方,一律豎著木板,板上都畫著與公園路和老肯特路上的住宅尺寸相仿的房子,此處可供人閑庭信步,你可以踱進來小憩,同時觀摩財富的分配是如何不公。在梅費爾富人區那些空蕩蕩的宅子里,擺著掛毯、丟勒的版畫和丟棄的香檳酒空瓶,而在老肯特街一帶的城東貧民區,則隨處可見垃圾食品包裝袋、丟棄的套索,以及一台正在播放肥皂劇的電視機。骰子足有兩米高,成堆的社區福利基金卡由起重機下放到位,用夾板做成的帶卷角的「鈔票」搖搖晃晃地在草地上堆起二十五米高。總而言之,造這個是為了控訴那種倡導「有錢能使鬼推磨」的文化。旅客們在飛機即將降落希斯羅機場時,都會在空中對著那塊標著「不準穿越」的空地或嘖嘖稱奇,或罵罵咧咧,或者拍一通照。孩子們喜歡成群結隊地從板上踏過,爬進那個禮帽狀的標誌里。先是「大富翁」遊戲的製作者發起了一場官司,可是,面對公眾的嘲笑和節節上升的銷量,他們沒再追究下去。後來,老肯特路上的一家本地商業協會也鬧了場官司,或者說宣稱他們要鬧,但再也沒聽到什麼下文。
「那就好那就好。我想趕上別人。」
如果她離開時他還在屋子裡(每到晚上他就辛辛苦苦地盡量讓自己不閑著),為了緩解自己的渴望和痛苦,他就會忍不住從樓上的窗戶看著她步入「貝爾塞茲公園」的暮色中,沿著花園的小徑走去——沒上過油的花園門又像以前那樣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聽起來是多麼水性楊花啊——然後鑽進她那輛小巧而輕浮、加速時放蕩不羈的黑色標緻車。她是那麼迫不及待,猛地把車發動起來駛離路沿,以至於他的痛楚又翻了一倍,因為他知道她知道他在看著。於是,她的離去就像花園篝火上騰起的煙霧一般懸在夏日黃昏中,那是一陣挑逗情慾的、散發在無形微粒中的刺|激,弄得他莫名其妙地在原地站了許久。他其實並沒有發瘋,他一直這樣跟自己說,不過他覺得自己嘗到了某種滋味,抿到了一口苦澀。
「我的意思是,別爾德教授——我希望您能允許我叫您邁克爾——如果我們能夠跳過所有的憤怒和心痛,就能把這事兒辦得更有效率,我們甚至可以交個朋友。」
別爾德愣了片刻,因為那並不是一條糟糕的分界線,就那麼一個間斷的工夫,他突然發覺,他想乾的,不,他打算乾的,是照著塔平那光溜溜的脛骨,狠狠踢上一腳,狠到足以踢斷一根骨頭。這個設想讓他很激動,心跳為之加速。他記不清了,好久好久以前扔掉的那些靴子,或者什麼別的鞋子,是不是在鞋尖上包著一層鋼皮。管它呢。這事兒真夠古怪的,對於眼前的這個男人,這個用著各色鑽頭、吹著不成調的口哨、鼓搗著漫無節制的庸俗玩意、隨身攜帶的小收音機整個下午都停在幼稚頻道上嘰嘰喳喳的男人,他曾不太明智地不屑一顧,只把他當成一個破壞家庭和睦的入侵者,可這位僱工眼下卻成了敵手,要跟他一對一決鬥。多年來,他的同事們都發現(有時候這讓他們頗為失望),每逢遭遇戰——理論物理領域當然也未能免俗——別爾德便會表現出確乎魯莽的天分。
小夥子興高采烈地抓住這個詞兒不放。「我很幼稚啊,別爾德教授!除了搞科學,我什麼都不幹。我幼稚,是因為我不去見人,我不出門。我一回家就躲進叔叔花園裡的工作室,常常一口氣干到凌晨。我向來是這樣。可我的工作由您說了算。我已經替您做了個文件。只給您,沒有別人的份。請您保證您會讀的。這太重要了。」
「嗯,」別爾德嘟噥著說,「算是個有用的東西吧。」
一片深深地、叫人窒息的沉默凝固在房間里,就這樣過了幾秒鐘。
那天晚上他沒多睡。四點,經過長長一段暗示著無聲纏綿的沉寂之後,他一邊打開卧室門,一邊低聲細語,從后樓梯走下去,再繞到前面,一路上又是跺腳又是擊掌地演奏出他那位「伴侶」的腳步聲,還用他自己的腳步聲充當切分音。這是那種邏輯合理但只有瘋子才會熱衷實施的計劃。他把「伴侶」送到客廳,把道別嵌在無聲的親吻間,然後在她身後關上大門,堅定的關門聲回蕩在整棟房子里,接著他跑上樓,終於在六點過後打了個盹,一邊睡一邊衝著自己輕聲念叨,「且以成敗論英雄。」他在一小時後起床,這樣就能保證趕在帕特麗絲上班之前跟她打個照面,讓她瞧瞧,一眨眼工夫,他的快樂達到了何種程度。
他機械地從盤子里拿起餅乾往嘴裏送。也許這一整團亂麻都會沿著一條匪夷所思的軌跡前進。這些事情多半都匪夷所思。那些給打得鼻青臉腫、斷胳膊斷腿的女人,離不開她們那些殘暴的男人。婦女避難所的組織者往往對這種詭異的人性哀嘆不已。萬一她沉湎於自己的宿命,那她臉上就會挨更多的打。他那美麗的帕特麗絲。真是無法忍受。不可思議。接下來會怎樣?羅德尼的暴力也好,邁克爾的憐憫也罷,都會讓她情何以堪,恨不得把他們倆都甩掉。也沒準,哪天晚上他走進自己的卧室,赫然發現她已經在那裡等他,一如往昔,她赤|裸裸仰面躺在婚床上,分開雙腿,而他會徑直向她走過去,嘴裏喃喃喊著她的名字,倏忽間他自己也脫|光了。接下來易如反掌,剛碰到她的側面,他便握住她左邊的……可是轉眼間他就不是一個人了,他連頭都不用抬,就知道門口那人是誰。
「我明白,」別爾德說,突然覺得對自己手裡抓起的最後一塊餅乾已經沒了胃口。他把餅乾放回到盤子上,費了點勁才從椅子上爬起來。「我現在得回去了。你得開車送我到車站。」
當他抽身而退時,他那不幸的雞雞已經硬得活像一塊冰,不過再也不發白了。刺痛還在繼續,一種惱人的、如滾燙的針扎般的劇痛減緩了他穿上衣服的速度。十分鐘之後,他終於將自己拼成一個整體,轉過身,跌跌撞撞地回到車轍上,發現他的嚮導正在等他。
「正是如此。更準確地說,它具有革命性。就說那絕妙的扭矩吧!湍流問題迎刃而解!別錯會了我的意思,別爾德教授,它是很棒。可是,您知道嗎,但凡中心採納了這項建議,那就會有三年時光白白浪費在研發上,這樣的活兒在一家盈利性的商業公司里就能幹成。它不是什麼重大課題,微型風力儀解決不了什麼問題,教授。在大多數城鎮,風都不夠大。為了整個人類文明,我們需要一種新能源。說真的,沒多少時間了。我們應該趕在德國人和日本人佔得先機之前,趕在美國人醒來之前,馬上從事太陽能基礎研究。我已經有點主意了。儘管咱們的天氣很糟糕,畢竟還可以利用紅外線。不過,大伙兒都在,為什麼我單單要跟您講這事呢?我們得再研究研究光合作用,看看能得到什麼收穫。在這個問題上我也有幾個絕妙的想法。我會匯總在一個文件里交給您的。可我剛剛看見布拉迪先生拿著我那張愚蠢的圖直奔設計部。哦,基督!」

儘管想到有可能被活活吃掉,尊嚴還是佔了上風,他們只是小跑著趕到機車邊。當別爾德趕到他那輛跟前時,已經明白會發生什麼事了。此番出行,諸事不順,樁樁件件都合起伙來算計他。此時此刻又憑什麼時來運轉?他撳了下按鈕。沒動靜。好吧。那就讓熊把他的肌肉從骨頭上撕下來吧。他又試了一次,兩次。在他四周,升起大團大團的藍色煙霧,響起尖銳刺耳的呼嘯,用來烘托這最後時刻的極度驚恐真是恰如其分。團隊里半數人馬已經向輪船方向迅速進發了。真是人不為己天誅地滅。別爾德可沒精力詛天咒地。他一把將吸氣閥桿拽出來,可他不曉得這樣做是在犯錯,因為引擎還熱著。他再來一次,兩次,都沒用。他聞到了汽油味。他已經弄得引擎上全是汽油啦,活該送命啦。現在別人都走光了,連嚮導也閃了,如此玩忽職守的行徑,別爾德非要向皮克特或者乾脆向挪威國王報告不可。他這麼一激動,又把護目鏡弄得霧氣騰騰,然後,水汽照例結成了冰。此時再回頭看已經毫無意義,可他還是回了頭,透過一大團水汽的邊緣瞥見海灣上的冰。順理成章地,他估計熊正往這裏走來,但他顯然低估了它在地面上的行進速度,因為恰在此時,他的肩膀挨了重重的一下。
也許是因為難為情,他的護目鏡上又起霧了,可他很清楚門在哪個方向,而且他還能依稀看見吉安的肩膀輪廓在前面給他帶路。
此事說來也沒什麼複雜的。舵手室下面有個既擁擠又昏暗的更衣室。所有登上船的人都得先停一停,把外層裝備掛在這裏。無論如何,那些濕漉漉的,積著雪結著冰的外衣是不能帶進生活區的。禁止帶入的物件還包括頭盔、護目鏡、帶巴拉克拉瓦盔式帽的大衣、手套、靴子、濕襪子以及摩托雪橇服。不管它們是潮濕的,還是積雪的、結冰的抑或乾燥的,都得留在更衣室里。一旦違反,那得到的懲罰就跟死差不多。那些有教養的藝術家,那些面色粉紅、穿著肥肥短短的套頭毛衣和工作襯衫的傢伙,會寬宏大量地嘲笑你。別爾德給擠到一個角落裡,手裡端著他的第五杯利比亞產區餐酒,他已經吃過止痛片,卻還是覺得痛,而且他生來就對任何團體懷有敵意,只好假惺惺地笑笑。他不喜歡加入任何團體,可他又不想讓團員們知道這一點。還有其他規則若干條,以及關於保持室內整潔的種種說法,他聽著聽著就走了神。從皮克特身後,也就是橡木飾板牆的對面,傳來煎肉和大蒜的氣味,傳來勺子敲打鍋子的聲音和國際級廚師虛張聲勢的抱怨。已經八點二十分了,有好幾個鐘頭沒吃過東西了,想對廚房視而不見有多難啊。想吃而能忍住不吃的自由,早就連同其他幾種自由一起,被他扔在傻裡傻氣的南方了。
「眼下他可能在辦公室里。」
「我想咱們是弄到點有用的東西啦,」布拉迪一邊關上別爾德身後的門,一邊說,「邁克剛拿來的。」
其餘時間,他都是一邊聽,一邊喝酒。有兩三杯白葡萄酒開道,紅酒下肚就如同喝水一般順暢自如了,至少開始是這樣。討論分各種主題——有的宛若卡農曲,瘋狂地互相追逐;其餘的則像賦格曲,同時奏響,正如失望總是與苦澀如影隨形:上世紀已然告終,氣候變化問題受到的關注卻仍停留在邊緣地位,布希已經撕毀了柯林頓那些謙遜得體的提案,聯合國將會對京都置之不理,布萊爾看起來對這個問題根本沒有控制力,多年以前在里約熱內盧升起的希望終歸破滅。如卡農曲般先追逐再壓倒失望情緒的,是恐慌。墨西哥灣流會消失,歐洲人會凍死在自家床上,亞馬孫河會變成一片沙漠,某些陸地會燃起大火,而某些會給淹沒,到2085年夏天,北極的冰就會融化,於是北極熊跟著完蛋。別爾德以前就聽過這些預言,他一條都不信。即便他信了,也不會恐慌。一個年紀一大把、膝下無子女且剛剛結束第五次婚姻的男人,是消受得起一點點虛無主義的。沒有帕特麗絲和邁克爾·別爾德的地球照樣玩得轉。假如它聳聳肩膀,把其他各色人等都報銷了,那麼自然生物圈還會撐下去,只消短短一千萬年,地球上就會冒出千奇百怪的新物種,也許它們沒有一種是像類人猿這般以犯傻的方式聰明的。既然如此,那誰還會遺憾莎士比亞、巴赫、愛因斯坦,或者別爾德—愛因斯坦合論被徹底遺忘呢?
剛想到這裏,他就聽到頭頂上有響動,一抬頭,他看見二樓上有一扇矇著水汽的鋼窗給人推開,接著,窗口露出了羅德尼·塔平那張粉紅色的、濕漉漉的臉。
他從十七號挂鉤上——沒準兒就是他自己那件呢——拿起一件雪橇服。結果發現這件的尺碼至少大了兩號,不過一穿上身他就懶得脫下來了。而那雙靴子卻小了一號。金屬籃里的小物件里只丟了一隻手套的襯墊,他就從二十三號那裡拿了一隻閑置的襯墊,並且暗暗發誓一定有借有還。護目鏡上的裂縫也不會再讓他煩惱了。他走出去,站到甲板上,迎面而來的是下面等在冰上的人們不無嘲諷的掌聲,為了跟大夥打成一片,他鞠了個躬。即便如此匆忙,他還是勻出時間來從輪船跳板平緩的斜坡頂端將眼前的景色盡收眼底。輪船周圍的冰原上散布著許多人。頭盔改變了他們的頭部比例,摩托雪橇服讓他們的臀部顯得鼓鼓囊囊,所以遠遠地看,他們就像是託兒所操場上的嬰兒。舞蹈編導和她的三個朋友正在演示她的幾何芭蕾舞;兩個人正在塑造一個看起來像雪人或者雕像的玩意;有個人形單影隻,可能是皮克特,正在兩座小冰山之間架起一支麥克風;一個拿著鏈鋸的傢伙正在幫著另一個——肯定是耶穌——把四塊冰推到一副雪橇上;有人跪下來擦拭一塊一米寬的冰透鏡。還有一個人正在轉著圈子揮旗子,吹口哨,好讓支在三腳架上的電影攝像機便於取景。
「我懂了。」緊接著,他沒怎麼考慮,就隨口向奧爾德斯提了個問題,他一邊問,一邊想也許這樣能搞個行之有效的惡作劇,或者至少也能讓他琢磨琢磨。「那麼,羅德尼·塔平怎麼樣了?他出什麼事了?」
場地正在清空,而他還沒準備妥當。有個鬍子上掛著雪珠、下唇上叼著沒點燃的香煙的老人走進來,氣急敗壞地嘟嘟囔囔,抓起別爾德的包就拿出去,扔到一架拖在摩托雪橇後面的雪橇上,隨即開車走了。女服務生和吉安都不見了,大堂里只剩下別爾德一個人。自從告別學生時代以後,這樣的經歷他已經久違了——非但遲到,而且覺得自己無知無能,無依無靠,而別人卻鬼使神差地都知道內情,就好像合起伙來算計他似的。胖子別爾德,老愛遲到,在集體遊戲中百無一用。除了記憶中的形象之外,如今還得加上笨手笨腳和優柔寡斷。雖然眼下已經穿著有好多夾層的滑雪衫,他還是得在外面再套上這層「皮」,甚至腳上穿的那雙靴子外面還得再加上一雙。裡層手套外面得罩上碩大的外層手套,一件厚重的、用地毯襯墊做成的、帶著巴拉克拉瓦盔式帽的大衣套在他自己那件外面,還得戴上護目鏡和一頂摩托頭盔。
因為這一套花招太太在他面前耍過好多次,也因為他以前當過塔平的僱主,所以別爾德沿著私人車道往前走時,非但覺得自己具備這個資格,而且頗為怡然自得。某根漆得溜光水滑的下水管里傳來清脆的、水垂直下落的聲音,落到底部的排水溝以後又化作蒸汽升騰而起,融入十一月的空氣中。這房子的男主人正在沐浴,好把粘在身上的那點別爾德太太的DNA沖刷乾淨。大門,連同帕拉第奧式門廊都是簇簇新的,就像是從來不曾用過,所以別爾德就挑了一條擠在房子和木籬牆之間的小道走到邊門,再穿過一扇敞開的門進入後花園。他記得塔平炫耀過一隻熱水浴桶,他想親眼看看。她也許進過那個浴桶,也許沒進過,不過他現在正好有追根究底的興緻,他樣樣都得弄弄清楚。
直到此時,兩個男人一直都面對面站著,中間相隔幾英尺遠,奧爾德斯靠近沙發,雙臂交疊在胸前,似乎要抵擋某種命運的侵襲,要不就是生怕別爾德的睡袍散開。別爾德開始往後退。他已經厭倦聽奧爾德斯嘮叨了,他想一個人待著。
倏忽間,小夥子的冷靜蕩然無存。他又開始苦苦哀求,他的工作搖搖欲墜。
奧爾德斯嘆了口氣,似乎想張口反駁。接著,他的肩膀垂下來,還是順從地回答了。「一個月左右,在我第一次遇見她之後。」
布拉迪說:「邁克爾,有一份文件上標明只能由你過目。我大致看了看。一大堆無機化學、數學,還有些漫無邊際的玩意——依我看是這樣,也許是在上班時間乾的。」他把一個重重的文件夾遞過來。別爾德接住它,然後站起身表示談話應該告一段落了。無論如何,他仍然是這裏的主管。
可他還是沒停下來。為了分散注意力,他努力回憶上一次小便是在什麼時候。一定是在前天半夜,朗伊爾城機場上,當時他正在等行李。三十五小時沒撒過尿。只是因為他忘了嗎?他真有這麼忙嗎?
接著,別爾德往前跨出一步,說了幾句。他搞不懂布拉迪怎麼會認定他要出門八星期。他這趟旅程不過在外面住六晚而已,不過,當眾反駁同事是很不得體的。他也沒提那艘溫暖舒適的船和流蘇墜飾的壁燈,而是表示:能與一家以「偉大事業」(他可不想把這個詞兒說得更具體)為己任的研究院共事,他感到既驕傲又興奮,同時他預計,總有一天,他們的中心將會趕超美國科羅拉多州戈爾登市的那些競爭對手。祝一趟酒,鼓一輪掌,飛快地握一通手、拍幾下背之後,別爾德朝著他的計程車走去,喬克·布拉迪親自拎著行李箱跟在身邊,車子開動起來,那些「馬尾辮」一邊熱烈歡呼,一邊拍打車頂,可是奧爾德斯不在其中。
他們在廚房的餐桌邊坐了二十分鐘,她和顏悅色,甜甜地歪著腦袋聽湯姆·奧爾德斯講母親的故事,提幾個飽含同情的問題,然後講了一通自己的母親,她也是年紀輕輕就去世的。接著,話題越來越輕鬆,她每次笑起來都會與別爾德四目相對,她不排斥他,他開口說話,她便微笑著傾聽,他開個玩笑,她似乎也跟著樂起來,有一回還碰碰他的手,讓他打住。突然間,老天就把表現力和幽默感通通賜給了湯姆·奧爾德斯,他講起父親的軼事——他以前是個讓人敬畏的歷史教師,如今成了個任性的病人,把他的病號飯餵給一隻貪吃的紅鳶,逗得他們都笑起來。奧爾德斯不停地轉過身,咧嘴笑,一隻手神經質地在脖子上遊走,摸摸他的馬尾辮。這會兒他一點都沒想起,這座星球正危機四伏。
「太陽常數的四分之一。」
奧爾德斯扶住敞開的車門,別爾德精疲力竭地爬出來。他說:「謝謝你的設想。不過,說真的,你應該學會開車看路。」他邊說邊轉身握住布拉迪的手。
別爾德回到他那個小單間里,把他費力做好的筆記收攏在一起,然後快步穿過圖書館前庭,穿過鮑洛奇雕的牛頓像,直到走上街、抬起胳膊揚招出租,他才記起幾個小時前自己的決定:拎著行李箱到家,看起來會好點。他讓計程車等在波特蘭廣場,自己走進研究所,謝過那位行政官員。回貝爾塞茲公園的路上,別爾德在琢磨,這件事——不是直接沖回家,而是先繞道去拿行李——是不是屬於那些細節,是不是第四件或者第五件他應該記得的事情。他已經沒法想透徹了。
門沒響,不過他也不難受。就讓她度過一個不眠之夜,重新檢討自己的人生,看看到底什麼才有意義吧,就讓她掂量掂量好了,一邊是手上長滿老繭的塔平和他那艘蓋著布幔的船,一邊是卓爾不群、舉世聞名的別爾德。接下來的五個晚上,據他觀察,當他忙於講座、其他會議及外出晚餐時,她都待在家裡,當他回來時——通常在午夜——他希望自己躊躇滿志的腳步聲能讓這棟黑洞洞的房子都感覺到,這是一個剛剛赴完幽會的男人。
當他猛然省悟,他是被寒冷搞得暈頭暈腦,以至於多算了一天時,他停下車,一激動幾乎從摩托雪橇跌到雪地的車轍上。他聽到吉安的車撞上了他的車尾,但沒回頭看,只顧著匆匆開走。眼下他們已經駛上了另一種地形。他們走的是一條細長的S路線,從溪谷中穿過,兩邊是岩石與冰組成的三十英尺高的山壁。某種一息尚存的講究禮數的需求把他引到一側山壁的「牆根」,就好像引到一座小便池似的,他背著風、弓著身子站在那裡,用牙齒拽下右手的外層手套。他聽到吉安在衝著他嚷嚷,但在這種情形里他實在沒法再跟人對話了。他把指尖挨個咬了個遍,這才把手套給退下來。手套一脫,他的手就麻了,動作很慢。他花了兩分多鍾才把摩托雪橇服的拉鏈給解開,接著,他發覺,如果要從夾克衫里摸索到滑雪衫肩頭處的搭扣,那非得兩隻手一起來不可,於是他用行動遲緩的右手脫下左手的兩層手套。而他的護目鏡又起了一層霧,隨即凍結。不過,當他身上那點寶貴的熱氣外泄,成為邪惡的冷氣時,當風抽打著他的脊背,灌進峭壁,鑽到他臉上時,他真得佩服自己的鎮定。直到最後幾秒,當他那雙笨拙的、粉紅的、冷得已經不像是自己的手摸索到內褲時,他才覺得自己可能要失控了。然而,終於,隨著一聲欣喜若狂的、很快被大風吞沒的呼喊,他衝著結冰的山壁噴出了汩汩水流。
直到第二天晚上,他才看到她離開家,留下一股陌生的香水味。
男孩的目光從公路上移開,通過後視鏡牢牢地盯住別爾德的眼睛——盯得實在太久了,這位長者只好在後座上坐直,扭頭看別處,希望他的司機也能跟著把視線拉回到車外亂作一團的景象。
不管別爾德怎麼使勁,奧爾德斯似乎對來自塔平的威脅無動於衷。他簡短地說:「他沒嚇著我,別爾德教授。」
第二天,一個寒冷的周日,他清早就發現有張發票上寫著羅德尼·塔平的地址,當即決定不刮鬍子,灌下三杯濃咖啡,套上一雙能讓他的身高提升一英寸的舊皮靴和一件厚厚的、使上臂肌肉顯得更結實的羊毛襯衫,開車駛往克里科爾伍德。廣播節目翻來覆去都是美國的那點事兒。雖然時事評論員們也在念叨上個月美軍驅逐艦科爾號被一個名叫「基地」的組織轟炸的案子,但談論最多的還是那個老生常談的話題——它已經從夏日伊始折騰到秋末將臨,耗盡了他的耐心。布希與戈爾之爭。別爾德不是美國公民,在這場戰役里他沒有投票的份,卻還是有義務通過他被迫納稅供養的新聞社,參与此事的每一步乏味的進程。他一直盛氣凌人地淡泊政治——到了「深入骨髓」的地步,他喜歡這麼說。他討厭那些被過分炒作、實則毫無價值的辯論,討厭爭辯雙方故意誤解和歪曲對方的意思,討厭每個「議題」升起時縈繞在背後的健忘症。在別爾德看來,美利堅合眾國是個迷人的實體,因為全世界四分之三的科學都在那裡。至於其他,不值一談,就拿這次選舉來說吧,不過是一個精英集團的窩裡斗罷了——肉搏雙方,一位是前總統之子,特權在握,另一個是參議員之子,血統高貴。如今投票早就結束了,戈爾似乎給布希打了個電話,收回先前承認失敗的言辭,佛羅里達實在是太近了,一通電話輕而易舉,換個說法也無須深思熟慮——艾爾·戈爾用的遁詞是「自我上次致電你以來,局勢有變」。
邁克搔搔馬尾辮的髮根,那裡就像毯子上的針腳一樣,露出些許叛逆的灰白色痕迹。「它就擱在湯姆的桌上。我們猜他肯定是故意留在那裡讓我們看的。然後我們就來勁啦,可哪裡都找不到他。我們複印了一份給工程師們看,他們已經很喜歡這個主意了。」
奧爾德斯整個人伸展開躺在地板上,就好像被一個殯儀工人扔在那裡似的,胳膊和軀幹之間的空間很小,眼睛睜得老大,嘴唇分開,睡袍合體地蓋住他的身軀。別爾德在他肩膀旁邊跪下來。沒有呼吸,沒有脈搏。他的腦袋下面有一攤直徑九英寸左右的血,不知為何它並沒有四下擴張。接著,別爾德發現這攤血在滲透,不,在像一小股瀑布一樣往下流入兩層地板間的空隙里。單單失血這一項就足夠要read•99csw.com了奧爾德斯的命。
陪審團只在外面討論了三個鐘頭,沒有人——哪怕是塔平自己——會對判決結果感到驚訝。
他轉過身。正是斯黛拉·坡爾金霍恩,她掏出一個細長而灰色的東西。它確實握在她手中,捏在她的食指與大拇指之間。
「別爾德教授!」
像往常那樣,別爾德在聽,耶穌在他身邊,再過去是食堂的轉角,別爾德只插過一次嘴,那是最後一夜,一位名叫梅瑞狄斯的高高瘦瘦的作家似乎忘了在場的還有一位物理學家,他說海森伯的測不準原理——規定對一個粒子的位置所知越多,則對其速度所知越少,反之亦然——濃縮了我們失去「道德羅盤」、難以下絕對判斷的時代病。別爾德怒氣沖沖地打斷了他。你總得花點工夫得到正確的概念吧,他告訴這位理著平頭、戴一副無框眼鏡的傢伙。拿不準的不是速度,而是動量,換句話說,就是質量與速度的乘積。他這番「吹毛求疵」,引來一片竊竊私語。別爾德說這個原理在道德領域根本用不上。相反,對於物理狀態的統計學可能性而言,量子力學是一種絕好的預測器。小說家臉一紅,卻不肯認輸。他難道不知道在跟誰對話嗎?很好,沒錯,行啊,統計學可能性,他硬撐著往下說,可是那並不確定啊。而別爾德剛剛喝完第八杯酒,他覺得自己的鼻子和上唇都在往上翹,以示對一位擅自闖入他地盤的傢伙是何等不屑,他大聲說,這條原理與精確知曉——好比說,一個光子的狀態——並不矛盾,只要你能反覆觀測。如果非要作道德領域的類比,那麼,也許應該是:唯有經過多次評估,才能對一個道德問題作出結論。但問題的關鍵在於——除非正確與錯誤之和除以根號二之後得到的數字能有任何意義,否則海森伯的原理就沒有用武之地。
他來到大門口,努力跟腰上新近長厚的一圈脂肪鬥爭,俯身在他的行李箱里搜尋鑰匙,此時他注意到有個變化。那隻漆成奶油色、裝著牛奶瓶、配有刻度盤,並用紅箭頭向送奶工指示當日定量的金屬籃不在原來的地方。它給挪了位置,要不就是挨了踢,被一腳撥到右側,於是石頭門階上就空出來一塊用粗砂岩框住的髒兮兮的矩形印跡。現在那個籃子就歪立著,呈斜角面朝牆,像在跟牆壁親切交談。他沒有把它擺到原來的位置去。有什麼意義呢?不久他就會搬進一處新居——他設想是一套小小的、四面白牆的公寓,沒有一丁點雜七雜八的東西,他要在房子里營造一個「斯匹茨卑爾根」,從此地開始替自己規劃一個嶄新的未來,減肥瘦身,讓自己輕巧靈活,堅韌地向新目標挺進,至於新目標到底是什麼,他還沒譜。
「太陽能?」別爾德不疾不徐地說。他很清楚那指什麼,然而,這條術語上籠罩著一圈教人狐疑的意義光環,像是那些身穿長袍,在夏日黃昏中繞著「索爾茲伯里巨石陣」跳舞的「新時代德魯伊特團員」念在嘴裏的一道咒語。而且,任憑是誰,但凡老把「這座星球」掛在嘴邊,好證明自己心存高遠,他就不會信任他。
他正沿著走廊往回走,要去找個材料專家談談,路上經過布拉迪的辦公室,布拉迪本人正巧在門內側候著他,興奮地揮手示意他過去。在布拉迪身後,那個正在把一幅圖貼上白色書寫板的傢伙,就是那兩個都叫邁克的「馬尾辮」中的一位。
他找到了鑰匙,打開宅門,在把行李拖進客廳的過程中又發現了一處變化:空氣像是被人重組過,微調過。這氣息潮濕,抑或溫暖,抑或二者兼有,摻著那麼點陌生的香味。更明顯的是,鑲木地板上有水,一溜野蠻的濕腳印,或者說是一串腳丫子大小的水坑,從樓梯底部一路延伸到起居室。有人——肯定是塔平,這傢伙動不動就往浴室跑——沖完澡就粗枝大葉地走出來,全然把這裏當成自家地盤。
或許這是他這一周來最精彩的時刻。看起來,好像他們沒過幾分鐘就回到了基地。一點四十五分,空氣里已經又添一層寒意,橙色的夜燈照亮了那區區幾個還沒躲進船里的藝術家。他的腹股溝實在太嬌嫩了,只能等到別人都進船以後,才沿著踏板往回走。這樣疼痛能減輕點。他在更衣室門口停了停,好讓眼睛適應昏暗的光線,不久視野就足夠清晰了——有人把自己的物件一股腦兒堆在別爾德的地盤上。懷著某種積極樂觀的情緒,他把這一堆靴子之類的玩意統統挪到角落裡的一塊空地上。他脫下羊毛盔式帽,它滑落到地板上,發出沉悶的聲響,似乎瞪起眼睛,張大嘴巴,一臉狐疑地看著他。他到底來這裏幹什麼呢?他把自己的裝備放好,走進食堂,對著半打人喊了一圈你好你好,然後端起一杯熱飲走進自己的艙位,躺在床鋪上。
「真抱歉。憋不住了。」
奧爾德斯正把車開到一個巨大的環形交叉路口,其龐雜忙碌程度堪比環形賽車道,藉著離心力,沿著下坡路,他們給拋到高速公路上,與驟然加劇的咆哮撞個滿懷,發出這咆哮的,既有那些正在奮力飛奔的汽車,也有尺寸寬大得猶如五棟聯體屋魚貫排列、以每小時八十五英里的速度開往布里斯托爾的卡車,其他車輛則在挨個排隊,伺機呼嘯而過。千真萬確——這樣的情形能持續多久?被失眠折磨得有氣無力的別爾德,只覺得自己是如此渺小。M4公路上演示的這種生活激|情,他是再也消受不起了。他適合B級公路,馬車大道,人行小徑。他的身體在「哈里斯」花格呢上衣里縮成一團,聽著湯姆·奧爾德斯說話,他那抑揚頓挫、躊躇滿志的樣子,活像是一個優等生正在拿出他以為老師想要的答案。
「唔,您知道,他們說他們眼下很忙。」
他說:「帕特麗絲,出什麼事了?」
想到這裏他只覺得腿上一軟,膝蓋后的筋腱用不上勁,可他沒坐下來。明擺著的事。只有愛他的人才會相信他。可沒人愛他。他應該生孩子的,若是有長大成長的女兒,就會義憤填膺地替他出頭,忙著捍衛他的名節。他穿過房間,向客廳走去,接著又折回來。他不知道該做什麼。然後他回過神來。他走出起居室,進入客廳,小心翼翼地跨過那一溜小水坑,走進廚房,來到那隻裝著錫紙、保鮮膜和防油紙卷的抽屜跟前。那隻抽屜里還裝著一盒透明的一次性手套。
「哦,沒錯,」別爾德說,「當然。那會成為他的豐碑。」
迄今為止,帕特麗絲是他歷任妻子里最漂亮的一個,或者更準確地說,他現在看來,以她那副輪廓分明、金髮碧眼的模樣,應該算是他歷任妻子里唯一的美人。其餘四位都與「美人」差之毫厘——有一位鼻子太瘦,一位嘴巴太大,一位的下巴或者額頭上有點瑕疵或者凹陷——這些「稍遜一籌」的太太,唯有從某個特定角度,抑或依靠意志或想象,憑藉自欺欺人的渴望,才會顯出魅力來。至於帕特麗絲,想想那些細節吧,比方說,她的臀部是多麼小巧啊。張開一隻大手就能橫跨兩頭。在骨盆兩頭突起之間的皮膚如奶油般緻密潔白。她那纖細的淡金色陰|毛,姿態多樣得教人訝異。這些稀世珍寶,他以後還能窺見一二嗎?而此時此刻,他還得記掛著她眼睛下面的那塊瘀青,儘管那一點兒都不性感。她不願意跟他說話,他也許永遠都不會知道真相。他只能假設各種可能性。想想看,也許他的計劃奏效了,也許那個在他房間里的「女人」——就是他在樓梯上用擊掌來模擬腳步聲的那個女人,並沒有激怒帕特麗絲,反倒是在她心裏激起了一腔柔情,對他生出一絲親近,讓她為了自己行將失去的東西心急如焚,從而促使她向塔平宣告,這場外遇該結束了,她就要回到丈夫身邊了——於是,他勃然大怒。如果是這樣,那麼她那發青的顴骨就是個信號,表明她幾乎又是他別爾德的人了。果真如此就太圓滿啦。接下來會怎樣?
「你不喜歡這樣嗎,別爾德太太?」盤問環節時,塔平那位風度翩翩的辯護律師問她。
為了忠實執行自己的計劃,也為了讓帕特麗絲心滿意足,他放棄了對宅邸中所有設備傢具的所有權——那單子真是長得讓人壓抑啊——只帶走了他的書、衣服和幾件私人物品。他不僅打算減肥,打算變成一個整潔健康的人,而且下決心要搬進一套目前他還在積極物色的簡樸公寓房裡,過一種清心寡欲的生活。既然他對妻子的愛,或者說迷戀已然消逝,那麼事情當然可以化繁為簡。在他們倆屈指可數的幾次交流中,他告訴她,她的愛情生活毫無裨益,只會造成破壞,既給一位斯沃夫漢姆的病弱的父親帶來悲傷,也使得國家失去了一位最有潛力的科學家。讓別爾德甚感驚訝的是,如今,對於那個人人都信以為真的故事,他自己也深信不疑,不費吹灰之力,他就能喚起恰如其分的記憶與情緒。如果帕特麗絲沒有跟湯姆·奧爾德斯勾搭成奸,他到今天還會活得好好的,這難道不是真的嗎?塔平沒準是想要奧爾德斯的命,這難道不是真的嗎?別爾德本人並沒有什麼裝腔作勢的地方,塔平的所作所為確實讓他飽受折磨,把帕特麗絲扯進這筆賬里來,也是理所應當。她還欠她丈夫一聲道歉呢。
兩根門閂被人拉開,鋁製把手往下一垂,門驟然向內打開,門檻上,他老婆的情人赫然站在他眼前。
不過,雷丁郊外,緊挨著轟鳴咆哮聲不斷的高速公路向東段,一座啤酒廠的下風口,有個新建的政府研究機構。這個中心應該類似於科羅拉多州戈爾登(靠近丹佛)的「全美可再生能源實驗室」,與其分享同樣的目標,卻不能分享它的佔地面積和基金數額。邁克爾·別爾德是這家新中心的一把手,真正在幹活的卻是一位名叫喬克·布拉迪的資深公務員。行政大樓(某些大樓的隔牆材料里含石棉)不是新造的,實驗室也不是——它們原先是用來測定建築業有害材質的。新造的只有三米高的尖刺鐵絲網和混凝土柱式護欄,此外,未經別爾德和布拉迪許可,在這個「全英可再生能源中心」的外圍,每隔一段距離就草草地樹著一塊「禁止入內」的告示牌。他們很快就發現,光這些牌子就佔掉了第一年預算的百分之十七。先前他們從當地一家農場買下了一塊佔地二十英畝的濕漉漉的土地,頭一項工作就是排澇,已經進入計劃階段。
「喬克,不管他們在內閣辦公室里嚼什麼舌頭,你若辭職都會變成一個大傻瓜。我會去說句好話的。你就低頭沉默一兩個月好了,一切都會平息的,你瞧著吧。」
「喂!」
「讓我來吧。」
他需要停止「需要」她,可慾望不聽話。他就是想「想」她。某個悶熱的夜晚,他身上什麼也沒蓋,躺在床上試著打手槍,好求個解脫。他非得在腦袋下面墊兩個枕頭才能看見自己的命|根|子,這就夠讓他心煩的了,偏偏幻覺又老是給塔平的形象打斷,那廝就像個沒教養的舞台雜工,扛著梯子拎著水桶,時不時地溜達到布景上來。除了他別爾德,這世上還會有什麼男人,在這種時候,試圖一邊思念著僅僅三十英尺開外、樓梯平台對面的自家老婆,一邊給自己找樂子?一想到這個問題,他的初衷就化為烏有。再說這天也太熱了。
他俯下身看著文件,什麼也讀不進去,可他逼著自己寫幾條筆記。發生的一切讓他震驚。他每次想到這件事,都好像是第一次想起。他驚嘆自己居然會這麼干,行事居然能如此冷靜,像殺人犯一樣不假思索地掩蓋自己的罪證,同時也抹去原本可能拯救他的真相。現在他已經深陷其中,唯有他自己才目擊了自己的清白。當時儘管他自以為頭腦清醒,其實是處於極度恐慌中。對於法醫鑒定他有多少了解呢?至少有這個可能:今天的新鮮指紋,那些屬於他的指紋,與他幾周前幾月前留在宅子里的舊指紋有顯著差異。如果是這樣,那麼他們就能推斷出今天早上他在房子里待過,那他就會成為嫌疑犯。
正當他抬腳準備穿過房間時,一塊地板咯吱響了一聲,她抬起頭來。他們四目相對,可是只持續了一秒鐘,因為她飛快地用手捧住臉,埋進去,再把頭扭開。他喊她的名字,而她直搖頭。她背朝著他,別彆扭扭地從沙發上坐起來,幾乎是在側著身子走,結果在那塊鋪在拋光木地板上、動不動就要打滑的北極熊皮上絆了一跤。有一回他差點跌傷腳踝,從此以後就很討厭這條小地毯。他也不喜歡地毯上那張充滿敵意、張得老大、露出光線底下泛著黃光的牙齒的嘴。他們從來沒有採取過什麼措施把它固定在地板上,也休想把它一扔了事,因為那是她父親送的結婚禮物。她穩了穩步子,想到了那雙鞋就撿起來,空出另一隻手捂住眼睛,從他身邊匆匆走過,他探出身子想碰碰她胳膊,她急忙躲開,又哭起來,這次哭得更暢快了,一邊哭一邊跑上樓去。
「瞧,」奧爾德斯的兩隻手掌往下壓了壓,像是要安撫平息什麼,「這事我們可以談談。別爾德教授,我能叫你邁克爾嗎?」
「先是煤,再是石油,它們成就了我們,可是現在我們知道,燃燒這些玩意也會毀掉我們。我們需要另一種燃料,要不我們就完蛋了,就沉沒了。這是一次新的工業革命。沒有別的辦法,將來是電和氫的天下,在我們已知的能源載體中只有這兩種在使用時是不產生污染的。」
那小夥子領著別爾德朝門口走,就像是領著個需要洗澡的精神病人。「我住得離貝爾塞茲公園不遠,現在正要回家。我的車不是普銳斯,不過它能直接把你送到門口。」
「我想帕特麗絲跟他講過你在哪裡工作——我是說,你曾經在哪裡工作。」
對於氣候變化,別爾德半信半疑。這事屬於一系列問題、一系列迫在眉睫的憂慮(其背景原因總在新聞中顯山露水)之一,他會看這些報道,並且略感痛心,期望政府能積極應對,採取行動。他當然知道二氧化碳分子會在紅外線波段內吸收熱能,而人類正在向大氣層大量排放這些分子。不過,他本人還有別的事情需要考慮。某些離譜的評論家暗示整個世界已經陷入「危機」,人類正在奔向災難,沿海城市將被海浪淹沒,農作物將會歉收,因為乾旱、洪澇、飢荒、風暴和資源日益減少而引發的無休無止的戰爭,億萬難民將從一個國家湧向另一個國家,從一片大陸湧向另一片大陸,而他對這些無動於衷。這些預警信號里有某種《舊約》的口吻,一絲「瘟疫臨頭」、「洪荒將至」的調調,它們讓人想起那種根深蒂固、數百年來反覆上演的傾向——相信人總是生活在末日中,相信自己的撒手人寰,必然與世界末日休戚相關,這樣一切就顯得更有意義,或者說,顯得並非全無關聯。世界末日從未被設定於當下(在當下,它被看成幻想小說),而只是「即將來臨」,一旦末日預言不靈驗,馬上就會出現一種新的說法,一個新的日期。舊世界被縱火者的暴行凈化,被那些得不到拯救的人的鮮血清洗,對於基督教「千禧年教派」而言——是「不信者死」!對於蘇共而言——是「富農必亡」!對於納粹及其「千年幻想」而言——則成了「猶太佬不得生」!後來就有了真正民主的當代版本,一場無所不用其極的核戰爭——人人難逃一死。當預言並不靈驗,當蘇聯帝國被其內部矛盾吞噬之後,除了乏味的、不可調和的全球貧困之外,就沒有其他壓倒性的焦點話題了,於是「末世情結」又炮製出一頭猛獸。
他關掉房裡的燈,躺在沙發上。既然她不要他,那也沒必要再追她,何況眼下這點並不重要,因為他已經看見了。她的手沒來得及遮住右眼的瘀青,它橫跨面頰頂部,中心發黑,邊緣漸淡呈紅色,在她下眼瞼下腫起來,弄得眼睛都睜不開。他聽天由命地大聲嘆了口氣。在所難免啊,他的責任再清楚不過了,看來現在就得跳進汽車,一路開到克里科爾伍德,整個身子倚在門鈴上,直到他把塔平從床上拎起來跟他出門,就在那盞馬車燈底下,出其不意、身手敏捷地讓他那位可惡的對手驚詫莫名。他眯起眼睛,又前前後後想了一通,在細節上玩味不已:他的右拳把塔平的鼻樑骨砸開花,接著,經過一點小小的修改,他又閉起眼睛把這場戲琢磨了一番,這一晚他睡得很安穩,直到翌日早晨被她上班時關上大門的聲音吵醒為止。
「你打了我太太,」他說,他的脈搏愈來愈快,嗓音都禁不住壓低了。

受美國專利局的啟發,別爾德定了一條規矩,他向這些天才建議,所有關於「永動機」和「超和諧」機器的計劃都應該附上一個工作模型。可是沒人做到。布拉迪一心惦記著自己的錦繡前程,緊緊盯著那些博士后處理那些文件。每項提案都得單獨地、認真地、彬彬有禮地予以答覆。可是,堆在那些厚木板上的並沒有什麼新玩意,或者說沒有什麼有用的新玩意。那個「前衛而孤獨」的發明家只是流行文化——還有那位大臣——幻想的產物罷了。
撇開這些心胸狹窄的傳聞不說,想當年,那是一種多麼短暫而優美的狀態啊,在南丘的教區長老宅里度過的那些有如神助的、充滿狂熱的計算和反覆修改的歲月里,他整個人都陷在由第一任妻子梅西的抱怨和房客的雙胞胎嬰兒的終日啼哭交織而成的聲場中。而他居然還能全神貫注,真是功夫了得!好久好久以前啦,再要回憶當年他曾經是一個怎樣孜孜不倦的人,或者回憶那些歲月的真實質地,是多麼困難啊。別爾德有時候覺得,他將自己的整個人生都寄寓在一個尚未成名的毛頭小夥子的工作上,那是一個更聰明更勤奮的理論物理學家,遠遠超出他的期望。他得承認這個事實——那個二十一歲的物理學家是個天才。可是他現在落到了什麼地步?難道他跟那個用一紙論文就讓理查德·費因曼興奮地打斷了1972年索爾維會議的邁克爾·別爾德,真的是同一個人嗎?有誰還記得,還關心那個著名的「索爾維魔法時刻」呢?至於那對老愛尖叫的雙胞胎,他去年在某某人的婚禮上親眼見到了他們,他們如今年過三十,體重超常,一個是牙醫,一個是對沖基金的經理人,一樣傲慢一樣浮夸。都跟「合論」一樣古老了。
「離輪船有多遠?」
「有沒有人告訴過你,你有多麼幼稚,奧爾德斯?」
就在北極傳來召喚的那一周里,他在火車上認識了一個不那麼年輕的會計,然後約她出去吃飯,就此得手。她笨頭笨腦得討人喜歡,在一家化肥公司上班,這段韻事只過了三禮拜就雲收雨歇。關鍵是,無論如何,他對老婆的那股子迷戀被挫去了銳氣——至少,儘管並非全無反覆,他知道自己已經跨過了一道界線。他頗為傷感,知道用不了多久,就再也不會對她有一丁點渴望了,因為真相已經明明白白地擺在眼前,一切都結束了,這棟舒適的房子和他們倆的共同財產都會給分成兩半,再過上一兩年,他就再也見不到她了。與塔平的那次遭遇,也是他心灰意冷的重要原因。這個女人居然會要這樣的男人,他怎麼能繼續愛她呢?為什麼她對自己的懲罰會如此徹底——難道就為了侮辱她的丈夫嗎?
一塊未曾栽樹、疏於修剪的草坪,三道邊都圍著網狀籬牆與鄰家分隔,緊挨在籬牆外的是一座橫跨在兩座房子之間的凌亂地盤上的電纜塔,他能聽見高壓電線上發出親切的噼啪聲。電子——多麼經久耐用,多麼不可或缺呀。青年時代他花過大把時間琢磨這些問題。二十一歲那年他全文閱讀了發表於1928年的「狄拉克方程」,嘆為觀止。這真是件純美的作品,那道方程式是有史以來最偉大的智力表演之一,正確地向自然界追索反粒子的存在,從而,在他這個年輕的讀者眼前,「狄拉克之海」那寬闊的海平面豁然展開。那時他是個科學家,而今他成了一介官僚,再也不去想什麼電子不電子了。九十年代中期,他曾經跟一小群人一起,站在威斯敏斯特教堂里,聽斯蒂芬·霍金在紀念石碑前發表演說,闡釋這道方程式——iγ.δψ=mψ——是如何既精美又簡潔。那是別爾德最後一次感受到昔日的興奮再度湧來。這一切都過去了。
鄉氣十足的諾福克口音似乎一下子就轉成了某種特殊的哀求。想當年時世艱難,佃農沒準就是用這樣的口氣哀求莊園主少收點租子的。「我正打算喝完這杯咖啡,您瞧,穿上衣服,整飭乾淨,然後就走。我打算按照吩咐從外面給門鎖好雙保險,然後把鑰匙扔進信箱。但凡您不是這麼早回來,就不會……」
別爾德沒考慮會有什麼後果,他只想把這個擅自闖進門的傢伙扔出去,於是沿著水跡大步進屋。事情再清楚不過了,那人就在沙發上,頭髮還在滴水,他身上穿著件睡袍,就是別爾德那件印著佩斯利螺旋花紋的黑絲綢睡袍,帕特麗絲送的情人節禮物,那人猛地坐直,大吃一驚,腿上還攤著報紙。可他不是塔平——要調整這個概念可不容易,別爾德花了好幾秒鐘才回過神來。坐在沙發上的人是奧爾德斯,湯姆·奧爾德斯,那個博士后,斯沃夫漢姆的天鵝,兩個男人面面相覷,湯姆的馬尾辮梢上流下一滴水,正落到一隻靠墊上。
他不知道奧爾德斯是怎麼知道他住在哪裡的,不過也沒必要追問。既然眼下別爾德打算回家,回到他的「苦難總部」去,那麼他也沒什麼興緻打發奧爾德斯去見喬克·布拉迪了。
「一百十五公里。」
說話間他已經低頭掃了一眼,看見塔平脛骨上那塊彎曲的部分,皮膚蒼白,稀疏地長著幾根黑毛,活像是沒把毛處理乾淨的火雞。想當年別爾德的體育也算不錯,此刻,儘管身高處於劣勢,但他已經把重心移到了自己的左腳上。他會記得張開雙臂保持平衡的,如果有足夠的時間,他沒準還會側轉身,用腳跟踩爛那傢伙的一根腳趾呢。
這麼快就主動請纓再來一次雪橇之旅,這一點讓他自己都很驚訝。是幽閉恐懼症把他逼出了門,因為從食堂的窗戶望出去,海灣上籠罩著茶色的日光,而沒有帶槍導遊的陪同,他們是哪裡都不準去的。他剛跨坐到最後一台摩托上,整個團隊就出發了,排成一列在冰原上向東駛去,駛往海灣的更深處。沿著一條寬闊的冰雪長廊飛馳,次第掠過兩邊的巍峨群山,本來倒也是件有趣的事。然而,再一次,風穿透了每一層衣服,破護目鏡起了水霧,幾分鐘以後就凍成了冰,除了摩托前方有一塊發灰的東西,別爾德什麼也看不見。他直接處在六個排氣口的「洗禮」中。在十公里路程中,吉安一直保持著狂野的速度。在那些風將雪颳走的地方,海灣表面就像是隆起的鐵,磕得摩托雪橇咔噠咔噠地直打趔趄。
他用一隻手蒙住閉上的眼睛,又是一場表演——這場戲是忍辱負重地扛下枉受的冤屈。
在那一年剩下的幾周時間里,一切都在變。有一份請柬來自北極——至少,他跟自己、跟別人是這麼描述的。實際上,目的地正好在北緯八十度以南,他將會住在一艘「設施完備、供暖舒適的船上,那裡的走廊上鋪著華美的地毯,牆上鑲著橡木,掛著流蘇綴飾的壁燈」,一本小冊子上如此保證,那艘船會被平穩地凍結在一處「半離群索居」的海灣里,坐摩托雪橇還需要一長段車程才能到達斯匹茨卑爾根群島的朗伊爾城北部。有三大難處,分別是他船艙的面積,無法隨時收發電子郵件以及一張僅限於某種北非的產區餐酒的酒單。這個團隊將包括二十名關注氣候變化問題的藝術家和科學家,那裡的便利之處在於:僅僅相隔十英里就有一條正在戲劇性後撤的冰川,其純藍色的冰崖每隔一段時間就崩裂成樓房大小的冰塊,堆積在海灣沿岸。有一位「享有國際聲譽的」的義大利廚師將會隨團服務,如有必要,導遊將端起一挺大口徑步槍,將食肉的北極熊當場擊斃。此行無須開什麼講座——別爾德只要到場就行了——一切費用均由基金會承擔,至於二十次往返航班、二十趟雪地車程以及每天六十份在北極氣候條件下烹調的熱菜熱飯所造成的令人內疚的碳排放,則將通過到委內瑞拉栽種三千棵樹的方式抵消——只要選定種樹地點並向當地官員交上買路錢,即可實施。
因此,在後來每周一次的巡視中,他都希望避開與奧爾德斯單獨相處的機會,因為這個小夥子總是想讓他相信「光生伏打」,或者相信他對於「光生伏打」的量子論解說,要不就是用友好熱情的態度來折磨他,每次他重申應該放棄「風渦機」的時候似乎都對別爾德的陰鬱表情渾然不覺。當然啦,這玩意是該放棄了,它幾乎吞噬了所有的預算,事情越搞越複雜,效益卻越來越低。但是,當初這主意是別爾德出的,現在如果推倒重來,那對他個人就是場災難。所以他對這小夥子越來越不待見,不喜歡他那張骨架寬大、傻頭傻腦的臉和張得大大的鼻孔,不喜歡他的馬尾辮,他綁在手腕上的那條邋裡邋遢、紅綠繩交纏的鏈子,不喜歡他在食堂里吃的那些總顯得「比你更聖潔」的食物——色拉加酸奶,不喜歡他端起餐盤不請自來、巴不得離主管越近越好的習慣,而他這位當主管的,聽說奧爾德斯曾代表諾福克郡參加過拳擊錦標賽、代表劍橋劃過船,還在舊金山的一場馬拉松比賽里得過第七名時,就只有鬱悶沮喪的份。奧爾德斯想讓他看看小說——小說!——漸漸吸收一些他認為別爾德應該涉獵的現代音樂,還有那些頗能扯上點關係的電影,講述氣候變化的紀錄片,奧爾德斯本人至少已經看過兩遍,不過如果有機會能把頭兒請到他們中間來,他很樂意再看一遍。奧爾德斯生就這樣一副死腦筋:操著諾福克口音,他能不知疲倦地提建議,做推薦,催改變,還會表達對某次旅行某個假日某本書某種維生素的強烈渴望。但凡再聽到有人提議他去斯瓦特山谷住滿一個月,別爾德的好脾氣非崩潰不可。
可是其實不行。風很大,他們得頂著風開。頭盔底下,他的耳垂已經在發麻,鼻尖和趾尖也不例外。為了看清楚,他只能歪歪腦袋調整角度,好讓視線穿過那個正在越變越小的半明半昧的區域,同時又要避開左眼鏡片上那道裂紋。不過這些都還不是大問題,視野受阻也好,疼痛也好,他都還能忍受。當他轉身走向摩托雪橇時,面臨一個更緊迫的問題。早上他匆匆忙忙、昏頭昏腦,把平時那一套程序都省略了。他沒刮鬍子沒洗臉,除了喝下一品脫冰冷的水之外,沒有踏進洗手間一步。後來,他就抓起包匆匆走出了房間。現在的氣溫是零下二十六度,風力五級,他們時間很緊,一場雪暴眼看就要來了,吉安已經跨上了摩托,發動了引擎,而被錯綜複雜的衣物團團圍困的別爾德,卻需要撒泡尿。
在簡要描述了他期望在明年的第三份IPCC評估報告里看到什麼內容之後,奧爾德斯告訴別爾德——近十二個月里,他已經是第五個這麼說的人了——根據記錄,二十世紀的最後十年是最溫暖的十年,也可能是九年。然後,他就開始絮叨氣候是如何敏感,二氧化碳濃度比起前工業時代來已經翻番的事實與氣溫的升高之間有怎樣的關係。他們進入倫敦市區時,他正說到「輻射強迫」,然後就是那些耳熟能詳、冗長枯燥的論調,什麼冰川在縮減,沙漠在擴張,珊瑚礁在溶解,洋流被阻斷,海平面在升高,這個消失了那個不見了,等等等等,別爾德聽著聽著就陷入了心神渙散的憂鬱中,這倒並不是因為「這座星球」危機四伏——又是這個愚蠢的詞兒——而是因為居然有人把這些話說得如此激|情澎湃。他之所以不喜歡那些政客,原因就在這裏——天災人禍總是能讓他們神采奕奕,那是他們的牛奶,他們的救生艇,讓他們樂此不疲
在一張碩大的紙上,有一幅格式正規的示意圖,邊上圍著半打草圖——儘是些簡筆畫,線條濃黑但有點發抖,就是那種你會在達·芬奇的筆記本上看到的圖。在兩人熱切的注視下,別爾德盯著中間那一幅——一根包含著一堆線條和剖面圖的粗粗的柱子,最終陡然轉彎,頂端分成四個螺旋體,底部草草畫著一個方塊代表發電機。有一幅簡筆畫勾勒出一條屋頂輪廓線、一副電視天線和一根綁在煙囪邊上的又短又直的杆子——根本就不是一套像樣的裝置。他默默凝視了兩分鐘。
他接受了四次詳細的訊問,而他最後一次的敘述也沒有偏離第一次的說法。在警方持續盤問的壓力之下,坦誠是一種優雅的、無法攻破的東西,作為一位科學界人士,別爾德天然具有一種保持內在一致的能力。真相不可動搖。他既然總能回到原點,就沒必要去回憶上一次自己說了什麼話。所以,沒錯,他搭乘來自奧斯陸的早班飛機,八點抵達希斯羅機場。他直接排上了等候出租的隊伍,然後——只有在這裏他虛構了一把,其餘部分只是省略而已——他在四號公路上耽擱良久,直到中午才趕到波特蘭廣場。話說回來,他以前多次從希斯羅打車,也遭遇過多次交通堵塞,那些記憶如蠟般柔軟,他建立起來的結構很快就在他腦海中像其他回憶一樣貨真價實,既曖昧又確鑿。他真的覺得自己在堵車中耗掉了一個小時。在這段漫長的出租旅程中,他幹了些什麼呢?他在讀報紙上同行的評論。聚精會神。他都顧不上抬頭看看中車道、快車道或者不管什麼道上,堵成了什麼樣。其餘的都是確鑿事實——他在研究所里的公務,當天在圖書館里的工作,他正開始小憩就被帕特麗絲的電話打斷。懷著痛苦的坦誠,他承認自己被妻子與塔平先生的外遇弄得心煩意亂。不過他,別爾德自己,也有過好多好多外遇,令人遺憾,他們的婚姻就是這副樣子,也許行將告終。說起帕特麗絲眼睛上的瘀青,他周日上午到克里科爾伍德的造訪,那場遭遇戰和那記耳光,說起他向來不習慣暴力,為了自己的安全起見只能落荒而逃,他都沒有說一丁點謊。儘管有點尷尬,他還是向探案人員詳細描述了他把湯姆·奧爾德斯介紹給妻子的那天下午,哦不,他沒注意到他們倆有什麼眉來眼去,不,他從來沒懷疑過,當他,別爾德,身在北極時——而且,誰知道呢,也許幾個月前就已經開始了——帕特麗絲會跟奧爾德斯風流快活。是的,他當然認識這個小夥子,一位才華橫溢的年輕科學家,以前經常到雷丁站來接他。不,並不怎麼討人喜歡。太自戀了,太狹隘了,跟他做伴太沒勁了。可是,在他這一行里,有好多人都是這副德性。
他說:「現在你可以走了。我明天去中心,十一點在喬克·布拉迪的辦公室里見你。」
他們握手,分別。
那天他恰巧要出門,去位於雷丁的「中心」。啟程時他累得直犯暈,一邊透過污跡斑斑的火車窗盯著倫敦郊外嘈雜與單調奇妙交織的景緻,一邊罵自己乾的這叫什麼蠢事。是不是該輪到他隔牆「聽床」了?沒門,他還是找個地方住下吧。那不就等於被他老婆的情人趕出自己的家門?沒門,他得留在家裡跟他面對面。那跟塔平打一架吧?也沒門,他非給活活敲進走廊上的鑲木地板里不可。明擺著,他根本就沒條件做什麼決定,設計什麼陰謀,從今以後,他得考慮到自己的精神狀態不太靠譜,所以行動應該保守點,消極點,老實點,別壞了規矩,別走極端。

喬克·布拉迪在他辦公室里激動地轉了一圈,然後回到辦公桌前,從椅背上抓起一件上衣。別爾德骨子裡的勢利總是讓他湧起一陣衝動,想把這位公務員拉到邊上,告訴他,自打「布萊切利時代」以來,或者至少自從別爾德本人進大學以後,就沒人在上衣口袋裡插一排圓珠筆啦。不過,這個建議只是在他腦子裡轉了轉,他始終沒說出口。
奧爾德斯又借用了一下手掌,雙手一攤,空空如也,表示自己胸懷坦白,他說:「我跟帕特麗絲共進晚餐,然後過夜。您瞧,別爾德教授,我這樣坦率可以嗎?」
關於母親的故事剛剛開頭,他們的車就在房子外面停下來九_九_藏_書。別爾德打斷話題,道了聲謝,迫不及待地要結束這場會面,可奧爾德斯已經下了車,匆匆繞過來,打開客位車門,扶他出來。
奧爾德斯氣喘吁吁地說開了。「三星期前,我無意中聽到您跟我們組裡的一個同事說,您相信除了廣義相對論之外,狄拉克方程是人類文明所創造的最美麗的人工製品。我不同意。您將您自己置於何地?『合論』是無與倫比的,它對光生伏打的精妙闡釋是無與倫比的——沒有比它更優雅、更真實的東西了,別爾德教授。不管在哪裡,不管是誰,都對它敬畏有加。然而,沒有人從實用科學,從氣候變化危機的角度去通盤考慮過這個問題。我考慮過,我發現一旦將您的作品與光合作用挂鉤,就有潛力可挖。事實上,沒有人對植物如何工作有詳細的了解,雖然他們假裝懂行。沒有人真正省悟,光子轉變成化學能量,其效率是如此之高。經典物理是無法解釋這個現象的。這樣討論光子的轉化是胡說八道,無法言之成理。一片普普通通的葉子如何將能量從一種分子體系轉化成另一種,絕對不失為一個奇迹。可是,關鍵在於——『合論』恰巧打開了這扇門。量子相干性是導致高效率的關鍵,您瞧,這套系統能同時檢驗所有的能量路徑。沿著納米技術指引的方向,我們就能將這套系統應用到合適的材料上,以低廉的代價分解水,以家用量或工業用量儲存氫。多美啊!可我無足輕重。我是個無名小卒。我想把我的主意演示給您看,一旦您看到了,我知道您會喜歡的。人們會聽您的話。光合作用中的量子相干性不是什麼新玩意,可是現在我們知道應該將目光投向哪裡,應該看什麼。您能主導這項研究,您能憑一個模型得到基金。捐棄前嫌真是太重要了,我們的未來,整個世界的未來都危如累卵,所以,互為仇敵的代價,我們都承受不起。」
巴里·皮克特岔開話題,好讓討論繼續下去。
儘管這些都是實話,訊問還是很累人,特別是第一場讓他嚇得不輕,因為他不敢肯定沒有人看到他在十點到達寓所,四十五分鐘之後離開。可是恐懼很容易被人理解,因為備受壓力,所以情有可原。后三輪的情勢逐漸緩解,因為此時塔平已經被捕,不過仍然需要在一定程度上集中精力去應付。別爾德一周的時間全耗在這件案子上,他在報上看到——不出所料,此事掀起傳媒風暴,所有的白天以及大部分夜晚,花園大門口都守候著攝影師——奧爾德斯之死的那天上午,沒有人看到塔平。大雨使得這位裝修工只能獨自待在家裡,見不到工友,找不到一個能證明他不在作案現場的人。至少這一點能讓人提提神。接著,警方向新聞界透露塔平曾以明信片威脅過奧爾德斯,還有兩個被小夥子明智地錄下的電話。別爾德的最後兩次訊問基本上是例行公事,把原先鬆散凌亂的材料收集整理一下而已,因此他面帶微笑,勝券在握。事情看起來已經一清二楚,警方抓到了他們想要的人。別爾德在自己的陳述上籤了花體字。
後來她說「回頭再見吧」,便向船艙內走去。
「它是頗有點前景的,」別爾德老大不情願地說。他不相信任何一個離開棒球場還戴著棒球帽的人,不管是正戴還是反戴。
她用手捂住話筒。他聽見一個男人的低語,然後她說:「反正你馬上回來。」
布拉迪抓住別爾德的袖子,把他拽到書寫板跟前。
奧爾德斯的模樣,讓人覺得他是在努力裝得英勇無畏。緩緩地,他再次把別爾德那件睡袍的帶子繫系好。「我不怕塔平。我已經錄下了他的兩個電話,他寫的一張明信片如今在警察手裡。那人是個瘋子,可至少他沒掩飾。」
他們邁出大門時,風在他臉上直扇耳光,不比塔平的手輕,過後也留下一樣的刺痛。他護目鏡內側的水汽旋即結成了冰,但透過粘著「果醬裝飾板」的那一小塊地盤,他總算能辨認出吉安的身影退縮到蜿蜒在兩座建築之間的一條積著厚雪的小路上。十分鐘以後,他們走到這個聚居區的邊緣,眼前是一大片白茫茫的平原,漸漸延伸,融入一團迷霧。這裏可能原先是座機場,因為附近有個橘黃色的風向袋在水平位置上受著力。兩台摩托雪橇泊在一條水溝邊,各自由內向外、隆隆作響地泵出一團藍黑色的煙霧來。
新粘上的早餐殘漬大大限制了他的視野,否則他就能早一點看到側躺在椅子底下的靴子。再脫掉手套——他不打算髮火了——他撥弄了一通鞋帶,認定只有摘下護目鏡才能看得更清楚。等到他看清楚了,發覺靴子果然是太小了,至少小了三碼,不過他也鬆了口氣,因為事情搞成這樣,並不全是因為他無能。可他頗為英勇,打算最後再試一次,當吉安帶著一股寒氣走進大堂時,發現他正拚命要把已經穿著遠足靴的腳塞進鑲著毛皮的雪地鞋。
「差不多吧。」說話間他已經走人了。
相反,他說:「布拉迪正在找你。」
再往房子湊近點,一方硬實的台座上豎著個衣帽架,若干冰箱零件,還有一堆白色的塑料花園傢具,就在這堆雜物邊上,擱著一隻碩大的硬木箱,八英尺見方,掛著鎖的箱蓋上頂著一卷黑色橡膠軟管。這隻熱水浴桶並不是他原先無意中設想的那種「加州夢幻」——沒有紅杉、鳴蟬,沒有內華達山脈——這讓他鬆了口氣。可當他舉步折回,朝邊門走去時,他還是鬱鬱寡歡,因為如今這猜想算是坐實啦——關鍵還是性在作祟。除此之外,還有什麼能把她勾引到這個邋邋遢遢的地方來?話說回來,就他而言,他跑過來不就是為了找不痛快的?
循著教人麻木的慢節奏,中心漸漸成型。先是泥地上蓋好了遮泥板——真是一大進步——再是泥地被整平,裏面撒上種子,一入夏,那裡就長出了草坪,條條小徑錯雜其間,此地的面貌,終於跟世上其他無聊的機構差不多了。實驗室得以整修改裝,最後那些臨時搭建的棚屋也給拖走了。附近的土地排幹了水分,地基挖妥,大樓開工。上崗的僱員更多了——看門的,清潔辦公室的,搞行政管理的,日常修理的,連科學家們也來了,還有一個人力資源團隊負責尋找這各色人等。當人數達到一定規模時,一家食堂順勢開張。緊挨著紅白條紋的柵欄門有個漂亮的小磚房,裡頭住了一打深藍色制服的保安,他們彼此之間相處得頗為愉快,卻對其餘幾乎所有人都橫眉冷對,他們似乎相信這裏本來就是他們的地盤,剩下的人個個都是非法闖入者。
二十分鐘以後,他們就突然在一片死寂中站在了距冰川盡頭僅一百米的地方,山谷上橫亘著綿延十五公里的藍色城牆。看起來這像是一座城市的廢墟,邋邋遢遢,頹唐不羈,到處都是碎石、殘破的塔樓和巨大的裂縫。今天零下二十八度,吉安解釋說,因為天氣太冷,所以無法展示由於北極變暖導致的冰川面積銳減。他們花了一個鐘頭拍拍照片,四處走走。接著,有人看見雪地里有腳印。他們先是圍成一圈擠在腳印邊上,再後退一步,讓肩上扛著步槍的嚮導進來展示其專業素養。一隻北極熊的腳印,毫無疑問,而且非常新鮮。他們腳下的積雪很稀薄,也很難找到別的什麼腳印。吉安用他的雙筒望遠鏡朝地平線方向掃了一通。
推開花園前門時,它像往常一樣吱呀作響,聽起來更像是唧唧呱呱地在念告別詞。他很傷感,卻再也不會痛徹心扉。火車上那位他再也想不起名字的可愛|女|人,去塔平家的遭遇,以及他在北緯八十度地帶度過的清心寡欲的人生插曲(他幾乎已經痊癒了),如今構成了幾道嶄新的保護層。無論變化如何微小,他畢竟已經是另一個人了。他心裏滿懷遺憾,悔恨居然不知道用點什麼手腕好讓帕特麗絲愛上他,可他終究還是抽身而退了。他現在進門,就是為了著手拆掉他這場婚姻的舞台布景。他打算今天就開始打點行裝。那些在四周封凍的船上度過的昏暗的午後,他盤算良久,決定只把自己的私人物品帶走。其餘的可以歸她,沙發、地毯、油畫、刀叉,假如她能說服她那位商業銀行家父親買下他那一半份額,整棟房子都能給她。別爾德會盡量了斷得有效率、不傷神。他才不管那麼多呢,她盡可以讓塔平吃飽軟飯。前院草坪上有的是空間,擱上一艘船,一根燈柱和一個電話亭不在話下。
擺在「二號棚屋」里的這張桌子,其實只是將五塊建築厚板擱在支架上而已,上面愣是堆了一千六百封信和列印出來的電子郵件,按日期分類。為了照顧大臣的面子,這些統統都得答覆。布拉迪——一個身形佝僂、下頜寬大的傢伙——對於這樣白白浪費時間,頗為惱火。惱火歸惱火,他還是低眉順眼。別爾德贊成把這些信一鍋端到倫敦,送到大臣所在的那個部門去,再附上幾種答覆的模板。可是布拉迪尋思自己眼看著就要受封當爵士了——布拉迪太太對此心心念念,要是把一個號稱在政壇上大約排名第十的大臣惹惱,那勳章豈不是要泡湯。於是乎,那些博士后就給發動起來忙活這件事,而該中心的第一個項目——設計一種適用於城市屋頂的風力發電機——因此被擱置數月之久。
「當然啦,」他說謊。
七月末,某晚兩點,他正穿著睡袍聽廣播,聽見她進門,突然心生一計,要布個局讓她嫉妒,讓她不安,讓她想回到他身邊。有個女人正在BBC的「環球服務」節目上討論影響土耳其庫爾德人家庭生活的鄉村風俗,低沉單調的話音叫人昏昏欲睡,言談間充斥著冷酷、不公和荒謬。別爾德把音量調低,但手指一直按在旋鈕上,自己提高嗓門、拖長音調念了一小段童謠。他估計她能從自己的房間里聽到他的聲音,但聽不清他在說什麼。他一念完這句就把那女人的音量開大幾秒,然後用他當天晚上講座里的一句話打斷她,再讓那女人回答得更長。他就這樣折騰了五分鐘,他說一句,那女人回一句,有時候還狡猾地讓兩個聲音疊在一起。整棟房子寂靜無聲,在聽著呢,毫無疑問。他走進浴室,打開一隻水龍頭,一邊沖馬桶一邊大聲狂笑。帕特麗絲應該知道他的情人聰明得很。然後他捂著嘴發出一種歡呼似的叫聲。帕特麗絲應該知道他開心得很。
整個下午他都躺在自己的鋪位上胡思亂想,時而想點愚蠢的方案,勾起種種遺憾,時而一遍又一遍地查驗皮膚上受的傷,時而琢磨想什麼辦法能馬上離開,時而在心裏重溫剛才的邂逅。他可以發一封急召自己回英國的郵件。但要他坐摩托雪橇返回機場,他可受不了。必須從朗伊爾城弄架直升機來。這得花掉他們多少錢?也許每小時要一千英鎊吧。那也值,每一分錢都值,免得落到大唱《十個綠瓶子》的地步。早就想見他。這話里的意思怎麼理解都行。不,只有一種理解是對的。而且,多走運啊——他剛才在布告欄上看到了一張日程表,上面寫他是唯一獨享一間船艙的客人。可他現在不經用,這情形可能會持續幾周。他又看了一眼。他的皮膚癥狀跟燙傷很像,又紅又腫,需要一個人待著,他真想回家,今天晚餐時他應該試著坐到她身邊去。可他不願意待在這裏。直升機會來的。可它不會在晚上飛。他們也能,或者說她也能,用別的方式做|愛嘛。可那樣還有什麼意思呢?也許他會好起來的。他又往外看了一眼。
布拉迪陪著他沿著走廊走了一小段。「我想,為了紀念他,我們可以將他的風力渦輪機發揚光大。我們都全力以赴。」
他迫切需要解渴,可是從他的台盆水龍頭裡放出來的水冰冷刺骨,他的嘴唇是那麼火燒火燎,而他喝水時又灌得那麼猛,以至於面頰和太陽穴上發出一陣陣劇痛,直到他拿著行李下樓到大堂來與團隊會合時,劇痛還沒退去——因為缺覺,他有點迷迷糊糊,而其他團員卻已經吃完早飯,場面熱鬧非凡,而且他們都已經穿好了特製的摩托雪橇服。在大堂昏暗的太陽能燈光下,在那些穿得鼓鼓囊囊的身體的擁擠中,他沒看到斯黛拉·坡爾金霍恩的身影。好吧,他現在回過神來了,但凡英國人跑到一大群人里,從來都是這樣瘋瘋癲癲、吵吵鬧鬧的。從各個擁擠的角落裡,不時爆發出和諧融洽的笑聲。此時正是上午八點二十分。他擠出一絲笑容,英勇地裝出一副並沒被人擠來擠去的模樣,握了好多手,聽好多人報了名字,可他一個也沒記住,因為他滿腦子都惦記著那杯來不及喝的咖啡。他怎麼能這樣就開始新的一天啊?咖啡壺裡空蕩蕩的,那個正在清理早餐桌的女孩不會說英文,即便他把地球人都知道的單詞「咖啡」大聲嚷出來,她也還是不懂,接著,來自主辦方的一個名叫吉安的大個子男人告訴他已經過了能喝上咖啡的時間,然後把他領到屬於他的那堆外衣跟前,要他趕快,再過兩小時會有場雪暴,團隊得馬上出發。
家裡的世界卻有這可能。在他刪繁就簡的婚姻賬冊上,還從來沒有像這次,他的第五次也是最後一次婚姻這般,傻乎乎地拖泥帶水——被他自己——也從來沒有什麼能把他弄得如此丟人現眼,折騰出如此荒誕不經的白日夢,干出如此不堪重負、悄無聲息的傻事。在那漫長的幾個月里,每時每刻,他都覺得無法完完整整地做他自己,非但如此,他很快就忘卻了自己,陷入了某種不算激烈卻不斷延伸的精神錯亂狀態。不管怎麼說,陷在這種情形里,他耳邊有幻聽,眼前有幻覺——比方說,帕特麗絲那突如其來的、柔媚光鮮的美——後來他斷定,這種美其實並不存在。這條肉身的因果鏈具有某種教科書般的性質。一連串環環相扣的小恙微疾讓本應護衛他的免疫系統倍受嘲弄。病菌結成遊牧部落,浩浩蕩蕩地游過他身上的護城河,成群結隊地翻過城牆,賴以攻城略地的武器是感冒咽炎、口腔潰瘍、身心疲勞、關節炎、水樣腹瀉、鼻部痤瘡,還有瞼炎——這是個新玩意,先是眼皮感染髮炎,弄得丑模怪樣,然後愈演愈烈,白色尖頂呈「富士山」狀的麥粒腫噴薄而出,壓在他的眼球上,以至於視野模糊。失眠與偏執也扭曲了他的視野,末了,半夢半醒間,他聽到一個類似新聞主播的聲音,他其實聽不清言辭,只知道那聲音是在提醒他:如今他的狀態實在可憐。除此之外,他還得承受一位綠帽老公(而且,雖說老婆的一隻眼睛上有一塊愈來愈淡的烏青,可她照樣在房子里耀武揚威地走來走去,不合時宜地傻樂,每當他想挑起一場嚴肅的對話,她就一溜煙跑了)理該遭的那份罪。眾所周知,嘴的狀況常常被腦子過度詮釋,他覺得自己下唇中央裂開一條看不見的傷口,略感疼痛,它標志著他的命運。她怎麼可能再親吻他呢?他不會再跟她作對了,不會再挑釁她了,不會再譴責她了,不會再愛她了。
別爾德巡視完畢,便獨自跑到食堂後面空無一人的公共休息室——那是長期以來整個中心裏唯一舒心愜意的地方,端上一盤巧克力餅乾,再從一壺現煮咖啡里倒了一杯,任憑思緒轉回到那些讓他著魔的事情,四肢帶著那種近乎愉悅的沉重感,他要將某些近來忽略的細節好好琢磨一番。不過,首先他得費盡氣力從椅子上爬起來,橫穿過房間關掉那台喃喃自語的、永遠停留在新聞頻道的電視機。又是布希與戈爾之爭,全世界大多數被剝奪了選舉權的公民,都把珍貴的注意力集中在這上面。他終於又坐下來,在盤子里抓了點東西吃。
別爾德說:「他打了帕特麗絲。」
「我是個毫無心計的人,別爾德教授。我只是想做一點對這座星球有好處的事情。」
「我操,你想要什麼?」他把質問的重音落在「你」字上。他那粗壯的腰上圍著一卷碩大的紅毛巾。水從他腦袋滴到肩膀上,像一枚彈球蜿蜒著穿過他的胸毛。
還有一個主題也是屢見不鮮。有些信封里沒裝草圖,只有一封信,有時半頁,有時就十個詞兒。作者遺憾地解釋說,他——向來總是「他」——拒絕透露計劃的細節,因為眾所周知,政府代理機構對於他的機器將會提供的那種免費能源相當害怕,因為那會切斷一項重要的稅收資源。也可能軍隊會搶走這個主意,奉為最高機密,然後為他們自己所用。也可能傳統能源供應商會派出打手來把發明家揍個稀爛,以維持商業霸權。也可能有人會把這個主意據為己有,從中牟利。凡此種種,臭名昭著的例子不勝枚舉,作者會加上這麼一句。所以說,只能讓中心派出一個人,單獨前往某某地址,且必須有第三方作為中間人,才能看到那些草圖。
她懷著充滿敵意的快樂,不讓他靠近。那些她像唱歌一樣說出的「你好」,那些她在晨禱時獨自吟誦的家務細節,還有她在晚上的去向,都是額外的羞辱,但凡他對她能略有鄙夷,並且打算把她甩了完事,那麼這些也沒什麼要緊的。那樣的話,他們倆就能坐下來飛快地、惡狠狠地拆散這場歷時五年、膝下無子的婚姻。她當然是在懲罰他,可當他暗示這一點時,她聳聳肩說,她也可以把這話用在他身上。她只不過一直在等這個機會罷了,他說,於是她笑笑,說既然如此,那她就多謝他了。
量子力學。這是怎樣的一堆凝聚了人類渴望的寶藏和垃圾啊,在這條臨界線上,數學的非凡氣勢擊敗了常識,推理與幻想荒誕地交融在一起。在這裏,那些嗜好神秘事物的人想要什麼就能找到什麼,還能抬出科學來為他們作證。對於這些正在打發閑暇時光的聰明人而言,這想必是多麼詭秘多麼優美的音樂啊——光譜不對稱性共振纏結量子諧波振蕩器——那誘人的遠古氣息,天體運行的和諧景象,也許會讓一堵鉛鑄的牆幻化成金子,也許會生出一種無須其他、只靠「虛粒子」運轉的引擎,它能為人類事業提供動力,還能存儲這種動力。這些孤獨者的渴望弄得別爾德心神不寧。他為什麼會覺得他們都很孤獨呢?他這麼想,並不是,或者並不只是因為他們那股子傲慢的勁頭。他們的知識雖然還不夠多,卻已經多到沒什麼人能跟他們聊聊的地步了。什麼樣的夥伴會等在酒吧里或者英國退伍軍人協會裡,什麼樣的妻子能同時背上工作、孩子、家務的重負,只為了追隨他們穿過時空連續區里那些彎曲變形的「漏斗」,鑽進「蠕蟲洞」,抄上這條近道,找到解決全球能源問題的唯一的終極答案呢?
他告訴了她,然後說:「怎麼了?」
「對呀!」奧爾德斯衝著後視鏡一笑,露出好多牙齒。他壓根就想不到,這位頭兒在這個領域並不是什麼專家。「到處都是陽光嘛,就等著我們弄懂怎麼利用它,一旦我們懂了,我們就會大吃一驚,居然以前會去尋思燒什麼煤呀石油呀,諸如此類。」

這個大個子男人往他跟前一跪,很不耐煩地三下兩下就脫掉了他的遠足靴,把兩隻靴子的鞋帶系在一起,往別爾德脖子上一掛。
無論是對室內設計還是室外設計,別爾德都沒有什麼鮮明的見解,對於諸如花園馬車燈之類的玩意,他並無偏見,在他看來,試圖將二十世紀三十年代建成的郊區住宅,打扮成伊麗莎白一世時的模樣,是一種頗為天真的愛國主義行為。但凡他不那麼恨羅德尼·塔平,會覺得這裡能讓人聯想到的字眼是「正派得體,辛勤工作,單純的樂觀主義」。通過以前的幾次聊天,他知道去年塔平太太帶著三個孩子離家出走,跟一位威爾士施工技術評估員同居在西班牙布拉瓦海岸,所以羅德尼繼續打理此地的方式,多少也含著某種凄涼的意味。儘管如此,這裏畢竟是帕特麗絲定期跑來上床的地方,每一個細節,哪怕是那口小小的許願井和那一列聚集在把手上的小矮人,看起來也充滿敵意。他為此而仇恨它們。他把電話亭豎在這裏,是為了慶賀得到帕特麗絲嗎?他簡直能聽到她裝模作樣地表達對它的喜愛。親愛的真是太新穎了太有創意了……夠了!他下了車。
「啊,」他平靜地說,「我想我們得馬上離開。」
行李箱的輪子在小徑上碾出切切哀告,滴答,滴答。他最後一次回家。他慶幸自己到得早,這樣就不會碰上帕特麗絲待在家裡「歡迎」他,對他的歸來不聞不問,因為今天是禮拜五,整整一天她都要教課,下午會有幾十個孩子盤著腿跟著她的鋼琴伴奏唱歌,照例唱得荒腔走板。很快,諸如此類與她相關的生活細節,他將會要麼忘記,要麼否認。
「我們是具有社會性的種群,」他一開口,就帶著某種通常會讓別爾德無法信任的張牙舞爪的肢體動作,「如果不站穩在某些底線上,那我們將無法生存。在這裏,在這樣的條件下,這些底線甚至更為重要。第一條涉及更衣室。」
朋友們跟他講過,帕特麗絲長得像瑪麗蓮·夢露,至少,從某些角度,在某些光線下是這樣。這種往自己臉上貼金的比較一直讓他挺高興,可他從來沒認真領會過這層意思。現在他算是領會啦。她變了。她的下唇上新添了一種豐|滿潤澤的氣息,她一垂下眼帘就預示著麻煩快來了,她剪短的頭髮打著捲兒,以一種奪目的古典風格垂在後頸上。毫無疑問,她比夢露更美,每逢周末她就讓房子和花園在金髮、碧眼、粉紅、淡藍交織的薄霧中漂流。讓他無法自拔的,是一個多麼青春爛漫的色彩陰謀啊,何況是在他這把年紀。
他們紛紛跟船員說再見,然後排成一列縱隊,一路釋放著巨響和毒氣,穿過海灣向朗伊爾城進發,他們莊嚴地將速度保持在每小時二十五公里,好避開刺骨的逆風。別爾德弓著腰趴在機車上,努力讓臉上吸點熱氣,他覺得自己的狀態倒是頗為愜意——這樣的情緒在早晨很少見。他甚至連一點隔夜的醉意都沒有。在結冰的海灣沿岸,他們放慢到步行的速度,以便在深深的車轍、溝渠、冰地里行駛。他不記得之前有哪次外出時有過這樣的經歷。不過,當然啦,那回他畢竟靠著吉安的後背睡著了嘛。接著,他們駛上了一條又長又直、堆滿積雪的路,從一處棚屋前經過,嚮導以前跟他們說過,曾有一位偉大的怪人在這裏度過孤獨的一生。
可是,湯姆·奧爾德斯還不打算放過他。他們一到中心,攔車桿剛剛升起,他就說話了,那口氣就好像他們的討論從未中斷過。「正因為如此——我並不想無禮,我是說,正因為如此,我認為,這台微型風力儀是在浪費我們的時間。技術已經夠好的了。政府只要想辦法讓這個主意變得更誘人就行了——那就是耍耍筆杆子嘛,其餘的事讓市場接著干好了。能掙來那麼多錢呢。可是,太陽能——前衛的人工光合作用——還得開展關於毫微技術的重大基礎研究。教授,這就需要我們啦!」
「太樂觀了。你得再除以二。」
「快看看。我需要你的意見。」
突然間,那張臉就不見了,窗還開著,任憑淋浴的水蒸氣湧出來,從房子裏面還傳出一陣悶悶的腳步聲,顯然是有人飛奔下樓,光著腳一下下砸在鋪地毯的樓梯上。別爾德候在邊門,雙臂合抱于胸前,他沒什麼計劃,他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想說什麼。他把太多時間都花在沉思和等待上了,現在他就指望著能出點什麼事。管它到底是什麼事呢。
胡思亂想時,他相信,恰恰就在即將失去她的時候,他找到了完美的妻子。2000年的這個夏季,她穿上了別樣的衣服,在屋子裡進進出出都是別樣的面貌——褪色的緊身牛仔褲,平底人字拖,T恤衫外面披著一件亂蓬蓬的粉色羊絨衫,她剪短了一頭金髮,灰眼睛里閃現著一抹狂放的、更深邃的藍色。她的身材很苗條,現在看起來只有十五六歲。從那些用繩索做拎手的亮閃閃的購物袋和她故意散落在廚房桌上給他看的紙巾判斷,他覺得她是在給自己買新內衣,好讓塔平幫她脫掉。她今年三十四歲,卻仍然保持著二十來歲時「草莓冰激凌」式的容顏。她沒招惹他,沒奚落他,也沒挑逗他——但凡如此,總也算是一種交流了——而是不斷地打磨那光彩照人的冷漠,她想用這種冷漠抹殺他的存在。
他喜歡夜晚。晚餐前他們開始聚攏在食堂之前,天已經黑了五個小時。上第一道菜之前先有兩個小時喝幾杯。葡萄酒來自利比亞的某個不為人知的地區。他一般先來點白葡萄酒,再來點紅酒,一直喝到暈乎乎再回過頭來喝白的,通常,上床睡覺之前,他有充裕的時間可以換回來。晚餐之後,無疑就只有一個話題了。大部分時間里,別爾德都是聽別人說。他以前從來沒有如此集中地遭遇過一批理想主義者,他先是好奇,再是尷尬,最後渾身不自在。第三天晚上,皮克特邀請他談談自己的工作,他便站起身,開始講。他描述了中心的大體情況,還講到「四葉螺旋屋頂風力渦輪機」,煞有介事地強調這玩意出於他自己的創意。這是一項革命性的設計,他告訴屋裡的人,然後他畫了張草圖四處傳閱。它能讓家家戶戶的電費賬單減少百分之八十五,節省下來的費用可用來建造——懷著七八分醉意,他調用了一個數字——二十三座中型發電站。有人恭敬地提問,他機智作答,條理清晰。既然圍在他身邊的是一群「科學盲」,那他盡可以信口開河。斯黛拉·坡爾金霍恩熱情洋溢地表達了對他的支持。她說別爾德是這裏唯一在從事「真實」事業的人,為此,整個房間里的人對他頓生好感,掌聲如雷。以前他從來沒怎麼在意過別人的想法,可是現在——多俗氣啊——他成為整艘船上的寵兒,儘管只有短短几分鐘,也讓他無法掩飾心中的感動。
「走,」吉安說,「我斷後。」
「在我介紹你們認識之後。」
最後一天早晨,他們一邊吃早飯,一邊聽著整個「摩托雪橇艦隊」在外面轟隆隆地預熱。他們出門走上冰原時,好多人都有幾件裝備不翼而飛。別爾德沒有頭盔。一接到出發信號,他就把自己的護目鏡擱在引擎上暖了暖,然後在頭上纏了條圍巾。低低的橙色的日光沒遮沒擋,正趕上順風行駛,很有好處,看起來,回朗伊爾城的路甚至可能頗為愉快——如果能穿上全套裝備的話。甲板上傳來一聲喊。在他們中間,巴里·皮克特和一位船員正在狠狠地將一隻碩大的、通常被建築工人用來裝沙子的塑料纖維袋從踏板上推下去。那是先前丟失的財產。他們圍攏在「財產」周圍東翻西找。別爾德找到一隻大小合適的頭盔,他知道這肯定是自己的。沒人覺得慚愧,連一點點尷尬都沒有。這不就是他們的東西嘛。之前都到哪裡去了呢?
工作日伊始,兩個人先一起喝咖啡。有多少進展,有多少延誤,都被一一列出,別爾德記下他需要做什麼,然後巡視工地。當初,他故意隨口說起,如果他能代表中心宣布啟動一個引人注目的、納稅人和媒體都能理解的項目,那麼,想再撈點基金,就更容易了。為此,他們啟動了「風渦機」,即「城市家用風力渦輪機」,住家可以將這種新發明的小玩意安在屋頂上,其產生的電力應該足以讓家裡的電費賬單銳減。城裡的屋頂不像鄉間開闊地上那些高高的塔樓,風不會從一個方向徑直吹來,所以物理學家和工程師們根據要求研究一種風力渦輪機葉片的理想設計方案,使其適合在湍流條件下運轉。仗著法恩伯勒皇家航空公司的一個老朋友,別爾德弄到一個「風洞」,然而,要搞這個,首先得研究某些錯綜複雜的數學和空氣動力學問題,某個讓他本人興味索然的混沌原理的分支。對於技術,他甚至比對氣候學更不感興趣。他本來以為,只要替這個設計案解決點數學問題,建立三四個模型,然後在風洞里做做實驗,就能完事了。然而,漸漸地,需要在相關領域僱用的人手在工作計劃上越列越多:振動,噪音,成本,高度,風剪應力,迴轉儀運動,輪轉壓力,屋頂強度,材料,傳動裝置,效能,高壓輸電網相位,計劃許可證。原以為只是一條不費力氣的妙計,結果成了一頭將只造了一半的中心裏所有的注意力和資源都蠶食殆盡的怪物。現在要回頭已經太晚了。
他盡其所能,環顧四周。最近的房子在四百米開外,露出碩大的光禿禿的牆壁,牆上只有一兩扇小窗——肯定是廁所。哦,真想到那裡去,走進一個有暖氣的、貼著瓷磚的屋子裡,穿著睡衣光著腳,慵懶地撒泡尿,然後爬回到鴨絨被窩裡再睡一個鐘頭。但他也可以就在這裏,在水溝邊解決問題,背著風,脫掉手套,用裸|露的手指緊緊抓住他那件連體雪地摩托服上冰涼的拉鏈,從夾克里一直伸到肩膀處滑雪衫的搭扣上,設法把拉鏈拉下來,又一路越過套頭毛衣、襯衫、絲綢長汗衫、長襯褲、內褲,最終贏來他眼下想也不敢想的那個「釋放時刻」。不,這樣做難度太高,還是挨著吧,何況,他一跨上摩托雪橇的鞍座,就覺得好受了一些。
別爾德的生活,就這樣,被簡化了。他對藝術和氣候變化都興味索然,對於反映氣候變化的藝術就更沒什麼興趣了,他始終沒把自己的想法告訴別人,一直都是一副和藹可親的樣子,可他驚訝地發現,別人並不怎麼喜歡他。當他在冰原上跑腿打雜時,腦中就一片空白,某天的午餐時間,他從船里拿出幾杯西紅柿湯,結果一走到踏板盡頭湯就凍住了,於是這些湯就成了一座冰雕的組成部分。他的精神高昂起來,或者說不再繼續低落。他又想起修身養性那回事了。僅僅在十一二年前他還打過一場煞有介事的網球賽,個子不夠高,就用刁鑽的網前正手截擊來彌補。以前他的滑雪水平也跟網球差不多。八年前他俯下身還能碰到腳趾。毫無疑問,他也並不是非得走這條體重逐月增加直到猝然離世的不歸路吧?他安排每天到海灣一帶散步,繞船一周步行兩英里,身邊有吉安端著槍保護他。第二次遠足歸來的那天下午,他躺在鋪位上,腿上陣陣作痛,腦中列出一張自己再也不能碰的食物清單。他已經超重十五磅了。如果現在不馬上行動,就會早早一命嗚呼。他發誓戒掉所有日常食品——奶製品,紅肉,油炸食品,蛋糕,鹽漬果仁。還有薯片,這玩意可是他特別鍾愛的。另有其他種種名目,他還沒等列完清單,就睡著了。最近三天他都按照新戒律過日子。
她身上還有什麼是他不曾了解的?就在聖誕節前,經過一席延宕已久的長談——最終達成一個低調的、冷冰冰的結局,有一個答案隨之浮現。那位洪堡大學的數學家蘇珊娜·魯本只不過是故事的十分之一,這一點她已經知道半年了。其餘的真相,帕特麗絲大部分都清楚,她穿著細高跟皮鞋在起居室的地板上又踩又跺,簡明扼要地將那些名字、地點和大致日期一一列舉,愣是把這份檔案給背了出來,那股勁頭就跟他一樣鬼迷心竅。她之所以興高采烈地滿屋子轉悠,她說,就是為了掩蓋自己的悲傷,跟塔平上床是為了把自己從羞辱中拯救出來。她想知道,別爾德在五年裡搞了十一次外遇,對此他將作何解釋。他正想提醒她,他的母親曾經創造過更高的外遇記錄,帕特麗絲已經奪門而出。她是來說的,不是來聽的。這就是結局,這幾個月來他一直都在等著這個當面了斷的機會。現在他還沒法去思考因果關係。他往沙發上一躺,雙腿架在玻璃咖啡桌上,閉起雙眼,對充盈在北極圈那片不毛之地上的冷冽空氣,生出了最初的渴望。
別爾德等著他說下去。
他的錯,是尿到最後又等了幾秒鐘,這本是他那個年紀的男人習慣使然,總覺得沒準還有更多。他本來應該轉過頭聽聽吉安到底喊了點什麼。又或者,只要他當初接受了一份別處(塞席爾群島或約翰內斯堡或聖地亞哥)的邀請函,或者,就像他後來不無苦澀地想到的那樣,只要氣候變化、北極圈的急劇變暖真實存在,而不是激進主義分子的憑空想象,那麼,他本來可以避開眼下這樁必將發生的麻煩。因為,就在他完事之後,他發現他的陰|莖剛才碰到了摩托雪橇服的拉鏈,眼下已經從頭到尾都凍得硬邦邦了,這種現象只有在血肉之軀碰到零下低溫的金屬時才會發生。他浪費了寶貴的幾秒鐘,只是驚恐地盯著這副慘狀發獃。最後他試著想拉開,卻感到一陣劇痛。而他身上本來已經冷得發痛了。
「警察在這裏。你得回家來。」
他稍停片刻,好像真的以為能等到一個答案似的。沒什麼答案,他只能往下說,「我們都重視理性。我們的職業就是從理性出發的。所以我們就不要讓自己卷到那種不適合目前局面的反應中去吧。我們都知道您的婚姻完了。從法律意義上講,您和帕特麗絲還是夫妻,可你們倆已經連話都不說了,而且這種情形已經持續了很久,現在,您在這裏準備扮演受害方,扮演當場抓住老婆姦夫的怒火中燒的丈夫,而實際上,您本來可能已經在盤算怎麼搬出去住了。您給帕特麗絲的就是這樣的印象,那當然也是她的願望。」
他在奧斯陸過了一夜,轉簽了早上六點的航班,抵達希斯羅機場時比預定的早了三小時。當他的飛機靠近溫莎公園上空時,天正在下大雨,黎明時分的天空呈灰綠色,沿路所有的車頭燈都亮著。航站樓外,排在等出租的隊伍里時,他發現四號公路上堵得厲害,排起了兩英里的長蛇陣。於是他折回到機場里,往下跑了幾層,搭上列車直達帕丁頓,然後在那裡叫到一輛計程車。等他抵達自家門外時,雨已經停了,人行道上發黑的花楸樹枝正在狠命往下滴水。他的計程車一停下,他就拎著行李站到花園門口四下打量,頗為吃驚:在人口如此稠密的建築群,某個工作日的上午十點,居然一個人都看不見,連別人說話的聲音、收音機里傳來的聲音都沒有。貝爾塞茲公園看起來就像北極一樣荒無人煙。這裡有他的家,那是屬於他自己的、載滿煩惱的方匣子,這裏很整潔,建成於早期維多利亞時代,以灰色倫敦磚砌成,樓下的窗框都是石頭打造的,在冬意盎然的花園裡,它矗立於自己的領地,與一棵光禿禿的樺樹站在一起,邊上還有一棵古老的蘋果樹。沒有多少倫敦的房子能擁有一百英尺寬的花園前門,一條用碎磚砌成人字形圖案的花園小徑勾勒出平緩的曲線,直通宅門,爬滿苔蘚的磚牆圈出邊界。就建築質量而言,這房子要比他前幾次婚姻時住的地方都優越,現在只能把它賣了,將裏面的物件一一分割,九*九*藏*書兩位戶主都是一樣的打算,這倒並不是因為他們習慣性地互相厭惡——儘管她也許是挺厭惡他的,而是因為他五年裡牽扯了十一樁風流案,而她只有一次外遇。既然比分懸殊,他們就得遵從這心照不宣的規則,併為此飽受折磨。
在這段時間里,那六位博士后沒有誰到加州理工學院或者麻省理工學院里找一份收入更高的工作。在一個擠滿了各種天才神童的領域里,他們的簡歷是格外優異的。有好長一段時間,一向有「認臉障礙」(尤其認男人)的別爾德無法,或者說故意無法將他們分辨清楚。他們都在二十六到二十八歲之間,身高都超過六英尺。兩個扎著馬尾辮,四個戴著一模一樣的無框眼鏡,有兩個都叫邁克,兩個都有蘇格蘭口音,三個在手腕上綁著彩繩,個個都穿著褪色牛仔褲、軟運動鞋、田徑服的上裝。對他們一視同仁——多少帶點冷漠,或者乾脆把他們當成一個人,這樣要好得多。最好不要把跟一個邁克說到一半的話,再拿去跟另一個邁克說,弄得後者下不來台,也別以為那個扎馬尾辮、戴眼鏡、蘇格蘭口音、手腕上不綁彩繩的傢伙就是獨一無二的,就不叫邁克了。即便是喬克·布拉迪,也把這六個人統稱為「那些馬尾辮」。
「我想我是過來隨便看看的。」
這玩意其實就是把一輛動力不足的摩托架在滑動墊木上,很容易駕駛。先轉轉把手上的油門桿,這玩意往前一滑,操勞過度的引擎發出一聲尖叫,噴出一團黑黑臭臭的氣體。幾秒鐘之後,他就透過護目鏡的那塊視野,注視著其他團員留下的車轍——承蒙正在升起的太陽打上了斜斜的光——一顛一顛地穿行在平原上了。那風,倏忽間就達到了時速六十英里,徑直穿透他身上的里三層外三層,把他的鼻毛凍成了鋼針,而他的牙齒,所有的牙齒,都在痛,臉上像是給颳去一層皮似的,生疼。憑藉著某種匪夷所思的滲透性,他呼出的每一口氣都鑽進護目鏡,凝成霜凍,十分鐘以後,除了模糊的結晶體,他就什麼都看不見了,只好停下來。吉安在他邊上停下來。真是不可思議,他居然有同情心。
無動於衷地,別爾德說:「那麼這個傢伙是用什麼標準來計量陽光的輻照度呢?」
沒過幾分鐘,這位主管大人已經坐上了一輛生鏽的「福特伊斯考特」,裝模作樣地聽一個內行預測明年的「政府間氣候變化專門委員會」評估報告可能會出現什麼內容。眼下這位司機如果想把視線從馬路上拉到他的乘客身上,就得轉整整九十度,有時這樣的凝視會持續好幾秒鐘,按照別爾德的計算,這幾秒鐘里他們的車又跑了好幾百米。你跟我說話的時候沒必要看著我,別爾德很想這麼說,同時他一直在盯著前方的車輛,估算著他可能會在哪一刻去抓方向盤。可是,即便是別爾德,也覺得批評一個正在讓你搭車的人(其實就是他的東道主)難度太大。寧可死,寧可下半輩子四肢癱瘓,也不能失禮啊。
「他該進監獄。」
「行了,夥計。咱們走吧!」
他伸手指了指,開始他們什麼也沒看見。可它一旦動起來,就足夠清晰了。在大約一英里開外,一頭熊正衝著他們的方向漫步走來。
湯姆·奧爾德斯看起來沒什麼兩樣,可是,當別爾德跪在屍體邊時,他覺得凝固在地毯上的笑容看起來很險惡。從北極熊那兩隻兇狠的、透明的眼睛看出去,起居室的窗戶成了一個變形的平行四邊形,這雙眼睛閃爍著致命的氣息。對於這些死掉的北極熊,你一定得警惕。他從購物袋裡拿出那四件東西,排成窄窄的一行,盯著那粒乾枯的蘋果核,琢磨這玩意對他能有什麼用處。可他實在想不出辦法,就把它放回袋子里,一旦把鎚子攥到手裡,他就醒悟過來,他剛才盤算的什麼預防法則啦,什麼回到原點、回到電話前啦,全都錯了。他準備做的事情是覆水難收的。從此以後,他將不再清白無辜。他將鎚子頭浸到血泊中,把血抹在把手上,然後擱在一邊晾乾。接著,他拿起那張用過的紙巾,也沾上血,再塞到沙發底下,正好在視野之外。梳子更費周折,這點不出他所料。他從梳齒間拽下一點頭髮,設法纏到奧爾德斯的手指間。有些頭髮粘在手套上,可是別爾德也顧不上了。鎚頭現在已經半干,輕易便能纏上一根頭髮,把手也一樣。他又在一把椅子的扶手上纏了一根。然後,他用廚房紙巾把玻璃咖啡桌邊沿和角落擦凈,讓它干透,儘管那裡用肉眼是看不出血跡的。
他在日內瓦得到一個大學榮譽教職,可沒在那裡上過課,他把自己的名字,頭銜,別爾德教授,諾貝爾獎得主,借給信箋抬頭,借給種種學會,他在國際「倡議」上簽名,坐鎮一個與科學基金有關的皇家委員會,在電台上用外行能聽懂的話解釋愛因斯坦、光子或量子力學,幫著別人申請經費,擔任三家學術期刊的顧問編輯,撰寫同行評議和參考文獻,讓他感興趣的事情包括:八卦談資、科學政治、身份地位、詭辯法術、令人生畏的民族主義,還有無知的大臣和官僚們何以被榨出巨額開支,只為了在一顆新衛星上再裝一個粒子加速器或者租用儀器空間,他還出現在美國的「天才會議」中——一萬一千名物理學家濟濟一堂!——聆聽博士后們闡述自己的研究,他時常開設系列講座,相同的內容稍作變化、反覆使用,講來講去都是當初為他帶來諾貝爾獎的「別爾德—愛因斯坦合論」的基礎計算問題,他到處領獎項和勳章,接受榮譽學位,發表餐后演說,為那些即將退休或者行將火化的同事歌功頌德。在一個閉塞的專業世界里,他是——拜斯德哥爾摩所賜——一位名流,年復一年地憑著慣性向前滑行,略感厭倦而別無選擇。所有的興奮點和不可預知性都體現在私生活中。也許這就夠了,也許他早在青年時代的一個絢爛的夏季里就已經竭盡所能功成名就了。有一點是確鑿的:他上一回連續幾小時獨自靜坐、手拿鉛筆和便箋整理思路,提出一個富有創意的假設,調戲它、追求它並逗引它降臨人世,已經是二十年前的事了。那樣的機會從未浮現——不,這是個經不起推敲的借口。他沒那份意志,沒有材料,沒有靈感的火花。他沒有新鮮的想法。
「不會介意?」
最終,是飢餓和對飲料的渴望,把他從船艙里趕了出去。在皮克特的演講結束之後,別爾德沒法從角落裡擠出去,及時坐到斯黛拉身邊,反倒是被一位來自馬略卡島、名叫「耶穌」的著名冰雕家擠得緊靠在艙壁上,這個上了年紀的男人有一張悲傷的臉和鬈曲的、半黃半白的鬍鬚,身上散發著一股濃濃的煙草味,喉嚨里還發出一種呼哧呼哧、嚶嚶嗡嗡的聲音,活像一隻泰迪熊在怨天怨地。他們互相作過自我介紹之後,別爾德提到,要在巴利阿里群島開展冰雕事業恐怕不太容易。耶穌解釋說,在很久很久以前,山上的製冰廠一直在夏季供應大冰塊給帕爾馬的魚販,他的祖父就是從這裏學會了製冰技術,並傳授給兒子,後者再一股腦兒傳給了他。耶穌在世界各地城市舉辦的冰雕比賽里贏過大把大把的獎——最近一次在利雅得凱旋——他最拿手的就是雕企鵝。他不玩冰雕的時候就做威士忌的進口貿易,膝下有四個兒子、五個女兒,二十年前還在安德拉克斯港外開辦了一座盲童學校。他的妻子和兩個兒子在德拉蒙塔納經營它的橄欖及葡萄種植園,就在波延薩十五公里以南的高高的海崖上,離著名的Cova de ses Bruixes——「女巫洞」不遠。別爾德的痛感在加重,而止痛片具有強烈的令人情緒高漲的效果。他覺得眼前的牛排、薯條、蔬菜色拉和紅酒,真是空前的美味。而耶穌——他以前從來沒碰上過有人取這個名字的,雖然他知道這種情況在西班牙很平常——在他眼裡,也成了這些年裡他結識的最有意思的人。
更糟糕的還在後面。某些他們覺得不言自明的物理問題,他倒覺得挺陌生。等他回家一查,就被其中涉及的計算之冗長複雜給激怒了。他樂意把自己看成一個行家裡手,對弦理論及其主要變數了如指掌。然而,這年頭實在有太多太多的附屬形式和變化形式啦。當年十二歲的別爾德念書那會兒,他的數學老師曾告誡全班,但凡在考試里算出十九分之十一或者二十七分之十三這樣的答案,就該知道必錯無疑。正確答案不可能如此雜亂無章。他的眉頭皺了整整兩個鐘頭(以至於第二天上午還能看見幾道粉紅色的紋路橫卧在他額頭上),通讀近年成果,什麼巴格爾、蘭伯特、古斯塔夫松——沒錯!原來BLG不是一種三明治——他們還用「拉格朗日法」描述了極具偶然性的「M2膜」。上帝也許擲過骰子,也許沒有,可他跟如此聰明的,或者說跟如此花哨的炫耀相距甚遠。反正這個物質世界不可能搞得這麼複雜。
別爾德認為先發制人很重要。「塔平先生。早上好。」
「對。要打造新的直流線路!只要花錢出力就能辦到。值得啊,為了這座星球!為了我們的未來,別爾德教授!」
在這棟已經測試過磚灰和玻璃纖維絕緣體對人體的不利影響的大樓里,他穿梭在實驗室之間,聽取工程師、設計師和那些被神秘地稱為「能源顧問」(他們負責撰寫一份長長的名叫「發現微型風力4.2」的文件,他連第一段都看不下去)的人彙報進展。在那年夏天,人力資源部雇來了那麼多人,而人力資源部本身也才剛剛上崗,以至於他只能每周都跟半打陌生人解釋自己姓甚名誰。雇來的人幾乎個個都忙著對付「風渦機」,別爾德越是四處轉悠,心就越往下沉。儘管大夥在埋頭苦幹,法恩伯勒實驗的準備工作卻毫無頭緒,沒人真正忙著解決湍流問題,也沒人好好想過,一旦風停下來會出現何種情形,因為,對於如何既便宜又高效地存儲電能,誰都沒有一丁點概念。如果能設計出一種功能強大的新電池用於家庭供電,那會是一項激動人心的工程,可是現在人人都忙著對付「風渦機」,再提這個建議為時已晚,何況,研製新電池也是湯姆·奧爾德斯一直在念叨的主意。比起用「剪應力」和「振蕩」,用「反向力」和「扭應力」,外加某種毫無價值的小裝置的力矩(通常的風力很難強到能用它激發一道有用的電流)來折磨一百萬戶的屋頂,那真還不如在多賽特侏羅紀海灘上鼓搗一座漂漂亮亮的核反應堆呢。
近來這些「整個世界」的大道理,別爾德實在聽得太多了。他從來沒想過將量子力學用於生物學。而且對那些「叛逃」到生物學界的物理學家,比如薛定諤、克里克之類——他們相信憑著他們那套才華橫溢的簡化論,一切成果都唾手可得——他都有點莫名其妙的偏見。事實上,凡是與綠色植物有關的東西——什麼園藝啦,鄉間悠遊啦,抵抗運動啦,光合作用啦,色拉啦——都不合他的胃口。
想懲罰他的衝動促使別爾德溫和地一笑,看起來倒是不無愛意的樣子。他說:「我猜他想殺了你。但凡我是你,就會隨身帶把刀子,話說回來,不管你出什麼事,我才無所謂呢。」
他說這些話的時候,身邊那二十個關心氣候變化的藝術家的喧鬧聲越來越響,他們正坐定喝酒,侍者在撤盤。耶穌沒有(也可能故意沒有)覺察出話里的自嘲,他轉過他那憂傷陰鬱的臉,凝視著擁擠的生活區,莊嚴宣告:無論在人生的什麼階段放棄希望,都是個錯誤。他所有最棒的企鵝,那些最栩栩如生、單純就其形式而言最有表現力的企鵝,都是他近兩年裡雕的,最近他開始涉足北極熊——氣溫升高讓它們備受威脅,並且一度覺得這個題材溢出了自己的藝術水準所能駕馭的範圍。按照他粗鄙的見解,重要的是永遠不能失去信心,要相信深刻的「核心變革」有可能發生。顯而易見,一位像別爾德先生這樣的科學家應該為這種理論而奮鬥,因為它是那麼美,也因為如果沒有最高遠的志向,人生還有什麼意義?
他沒有轉身讓熊撕爛他的臉,只是弓起肩膀準備迎接最壞的結局。果真如此,那他最後一個念頭堪稱凄慘:在那份他一疏忽就忘了修改的遺囑上,他把一切都留給了帕特麗絲,全憑塔平處置,然而,此時在他耳畔響起的卻是嚮導的聲音。
自從逃脫北極熊之口以後,他整個禮拜都沒幹什麼驚險的事兒。那些膽子更大的傢伙或是跟著嚮導去山裡遠足,或是砌一個雪洞,或是坐著摩托雪橇沿著海灣遠端陡峭的岩層山谷一路勘探。每天他都要在船外待兩三個鐘頭,跟別人一起無所事事地閑逛。他總是被人擺到助手的位置,攥住一根繩子的一頭啦,替耶穌切割冰塊啦,幫著皮克特搗鼓麥克風啦,跟著大夥一起跳跳舞啦。後者意味著跟在十幾個人背後沿著一條直線以整齊的步伐行進兩百碼,然後轉個直角再走兩百碼,再轉,整個過程都攝像。這樣也挺舒心的,什麼都不用想,別人說什麼他就幹什麼,他很滿意。碰上天氣暖和點,身體受用點的時候,他沒準會試著跟那個來自蒙彼利埃的舞蹈編導,身材苗條的艾羅迪套套近乎,尤其是當她的丈夫——一個曾代表法國踢過橄欖球的、圓頭圓腦的攝影師——不在她身邊的時候。斯黛拉·坡爾金霍恩也有個丈夫——就是那個會議召集人,巴里·皮克特。
這話直奔主題,似乎把塔平給惹毛了,他好像覺得這樣說不公平,或者有點離譜。身上猶自冒著點熱氣,他跨出一步站到小路上,顯然沒把寒冷當回事——根據汽車上的數字顯示器,氣溫是攝氏二度。別爾德站在七八英尺開外,胳膊還交叉著,穿著靴子有五英尺六英寸高,當塔平往他跟前一站時,他沒讓開。哪怕光著腳,這傢伙也是個大個子,腰部以上當然頗為壯實,腰部以下的腿骨偏瘦——正是一個裝修工人的體格——胸肌上新長的脂肪軟塌塌地垂著,塞滿啤酒和垃圾食品的肚子,其橫向擴張的幅度遠遠超過別爾德。那條毛巾眼看著就要掉下來了。如果不是為了追求一個完美無缺、合乎理想的丈夫的外形,那帕特麗絲為什麼要跟這樣的男人攪和在一起呢?塔平的那張臉堪稱奇人異相。它看起來有點像老鼠,倒也不能說全無魅力,可這張臉安在他的腦袋上實在太小了。一個小男人鬍子拉碴、透著好奇心的五官,在一塊它們根本填不滿的空間上,或凹陷或凸起。塔平那雙深藏在頭顱上的眼睛向外窺視,就好像他戴著一條尺寸太大的印度方披巾。自從別爾德上回見到他以後,這個裝修工新掉了一顆牙,上門牙。讓別爾德頗感失望的是,他沒看到一點刺青,比如一條蛇,一輛摩托車,或者一句獻給他媽媽的讚美詩。不過,物理學家本人——他心裏飛快地承認——是個上了年紀的中產階級,所以滿腦子都是些程式化的念頭。塔平已經過了在身上打洞的年紀,可是,就在他肩膀的輪廓線上,有足足半英寸的突起,那是扭成一團的皮膚贅生物,還貼著一塊標籤,看起來就像是一隻微型人耳,或者是一位水手攜帶的迷你鸚鵡。他用潔牙線緊緊綁在上面纏了幾圈,過一個禮拜就會取走,不過,沒準女人就是會被這樣的瑕疵——這樣一個做著自家生意、雇了三個人手的高高大大的男人,居然這麼容易受傷——給打動呢。其間的細微褶皺,帕特麗絲的舌頭肯定都考察過了。
奧爾德斯沒給自己倒一杯咖啡——他才不肯攝入任何興奮劑呢,而且認為別爾德也不該這麼做——他往頭兒身邊一坐,跳過開場白,單刀直入,「我向您鄭重推薦,讀一讀下周《自然》雜誌里那篇關於薄膜太陽能電池的論文。」
她身邊響起了更多的說話聲。屋子裡有幾十個人。她開始用同樣平靜的聲調反覆說那句話,說著說著突然大叫一聲,彷彿胳膊上被人刺了一下,她半喊半哭著說:「是羅德尼,他殺人了……」一個男人的聲音打斷了她:「別爾德太太……」接著電話線就斷了。
二月末,他準備從中心出發,直奔希斯羅機場,於是,公共休息室里的告別宴會剛剛開場,他的計程車就已經等在門外接他了,而他那個塞滿了舊滑雪衫褲的包,就擱在門口。如今中心裏已經有六十一名全職僱員,此刻他們大多都擠在一起聆聽喬克·布拉迪的發言,因為這不僅僅是一次送別宴會,也是一場慶祝派對,主角是擺在屋子中央、支在兩隻板條箱上的閃閃發光的鋼製物件——湯姆·奧爾德斯的「四葉螺旋風力渦輪機」,這款樣機從設計到製造的時間之快,刷新了歷史紀錄,即將送到法恩伯勒的「風洞」接受檢測。好多人都注意到,這玩意多麼像是結構更為複雜的「克里克-沃森DNA模型」啊,只是去掉了底部的對稱結構而已,有些人試圖回憶並修改羅莎琳·富蘭克林那句著名的評語——它漂亮得不像是真的,或者說,就眼下的情形而言,應該是:它漂亮得不像能派上用場。布拉迪在發言中提醒整個團隊,現在大肆慶賀還為時過早,還有好多工作尚未完成,不過他想讓大家都看到這個項目已經取得了多大的進展,將具有怎樣革命性的意義。他用自己很不習慣的抒情詩體,勾勒出一幅城鎮風景畫,由臨近的山丘上俯瞰,在落日餘暉的映襯下,銀色的「風渦機」在五千座房頂上熠熠閃光,他認為這景象將遠比五十年代改變了城市前景的電視天線更壯美。
那年七月他正好五十三歲,她順理成章地忽略了他的生日,三天以後又用她近來那種沒心沒肺的方式,假裝想起來。她送他一條熒光薄荷綠的「奇魄」領帶,告訴他如今這種款式又「復興」啦。沒錯,周末最難熬。她總是跑進他待著的那個房間,也沒開口說話的意思,可能只是想在他眼前晃晃,她總帶著那麼一絲不疾不徐的訝異四下打量一番,然後信步走開。不光是他,所有的物件都被她重新估算品評了一通。他總是看到她在花園盡頭的七葉樹底下,帶著報紙躺在草地上,在濃密的樹蔭中等著屬於她的黑夜降臨。然後,她會躲進客卧里淋浴,更衣,塗脂抹粉,噴洒香水。好像看透了他的心思似的,她會抹上又紅又厚的唇膏。也許羅德尼·塔平鼓勵她走夢露路線——現在別爾德也只能跟他一起欣賞這副濫俗的形象了。
他將對話告一段落,跟耶穌道了晚安,嘴裏咕噥著抱歉抱歉,擠出人群來到過道上。他一路上聽到別人的對話,不是談藝術,就是說氣候變化。鄰桌有個舞蹈編導,他以前沒見過這個女人,她能說會道,容貌姣好,親切可人,正在操著法國口音描述她策劃的冰上幾何芭蕾舞表演。他聽不下去,話里洋溢的樂觀主義把他壓垮了。除了別爾德之外,人人都在擔憂全球變暖,卻又個個幸福美滿,只有他落寞寡合。他只惦記著黑暗和沉默。
正當別爾德斜穿過房間時,奧爾德斯苦苦哀求,幾乎大喊大叫。「沒人再會雇我了。您知道的,不是嗎?這樣公報私仇太嚴重啦。」
昨天午後直至晚上,那杯蘇格蘭威士忌弄得他不計後果,恍然徹悟,某種所向無敵的快意油然而生。現在他明白了,他把那些事情看得太重。老婆紅杏出牆?再娶一個就是啦!克里科爾伍德看起來宿醉未醒,幾無聲息,街上沒什麼行人,這周日上午的靜謐讓他想起,他此行的使命只是為了平復一下自己的好奇心。他有權知道,帕特麗絲每周一半時間是在什麼樣的地方度過的,也想知道他的情敵到底過著什麼樣的日子。他又駛過一英里,經過一系列側轉,塔平家所在的那條馬路伸展在眼前,原來是一條長達一英里的四車道市內高速公路,與兩條幹道相連,此地看起來草草落成、疏於養護,那些房子——戰前建成的連體住宅看上去還在嚴陣以待,在風中岌岌可危。他把車停在緊挨車道的一條路側停車帶上,緊緊盯著這個他曾在照片上見識過的地方,注視著房子正立面上為了營造十六世紀風味而鑲上的深色松木條,注視著那艘別彆扭扭地斜架在拖車上的汽艇——它本來至少也該是一艘小划艇,躲在塑料頂篷下面——注視著喬治王時代風格的大門前那一盞黑柱馬車燈,還有,在門側的混凝土空地上,新近又多了一樣醒目的玩意:在一圈除凈雜草的花壇的簇擁中,一隻紅色電話亭赫然在目。在顏色深得近乎黑色的木材之間,房子的牆面被漆成炫目的白色,鉛框玻璃窗後面的印花窗帘鑲著整齊的褶襇飾邊,拉開著。
一整天陽光與地平線都只成五度角,一到兩點半,它就像是辭掉了一份爛工作,毅然落山。別爾德痛苦地躺在鋪位上,透過舷窗目擊日落時分。他看見白雪皚皚、寬闊平坦的海峽驀地變成了藍色,繼而轉黑。他先前怎麼會以為,一天有十八個小時待在室內、跟二十個人擠在一個局促的空間里,就是打開了自由之門呢?一上船,他就穿過食堂去找自己的住處,而頭一個映入他眼帘的物件,是支在角落裡的一把木吉他,它肯定是在等著有人來隨手亂彈兩下,信口瞎唱一氣。書架上大半地盤都給棋類佔據,還有一副副舊紙牌。他簡直覺得自己住進了一家養老院。這些棋類遊戲里當然也包括「大富翁」,這就讓他愈發覺得遺憾了。剛才吉安把他扶下摩托雪橇,幾乎是架著他走上踏板,領著他走進更衣室。別爾德慢吞吞地行動著,咕噥著,呻|吟著,他開始脫外衣,打開摩托雪橇服的拉鏈,心裏懼怕著自己即將看到的景象。在此地極度昏暗的光線下,他花了好一陣子才找到一個空位,掛上他的行裝,正當他在第二十八號衣鉤前忙活時,他聽到一個動人的、極富女性魅力的嗓音從他身後傳來,她溫柔地說:
他拿出一副手套。這舉動並不犯法,可是,手一伸進手套,他就覺得某種遁形匿跡、可以為所欲為的感覺悄悄地在全身蔓延。這是一種精神狀態,毫無疑問,不過,在其他方面,他又呈現怎樣的狀態呢?他並沒有制定什麼計劃,就直接幹起來。他的身體自有計劃。於是他信步「走台」,似乎只是試探而已,相信不管走到哪一步都能推倒重來,回到原點,沒有損失,無所妥協。他現在所做的一切都只用於預防法則。他可以回到電話跟前,他可以啟動急救措施。但是,萬一不做這些事,他就得有所準備。他以某種輕浮的態度,清醒地思考著。他穿過廚房,向後門走,進入沒有窗的地下室,那裡放著燈泡和家裡的雜物。恰巧,就在那裡,抵著牆根放著那隻髒兮兮的帆布工具包。他把裏面的東西全倒出來,從幾把鎚子里找出一把尖頭的,大體合適。翻箱倒櫃之際,他也看見一些別的也許能派上用場的東西。梳子,用過的紙巾,乾枯的蘋果核。他理好工具袋,讓它看起來像沒給翻動過,然後把這四件東西拿進廚房,放進一隻塑料購物袋。他拿了幾疊廚房紙巾,取幾張在水裡浸濕,正準備折回起居室時,又改變了主意。他回到地下室,拿起工具袋,帶進客廳,擱在大門邊上。
到頭來,別爾德居然是混在這一堆熱忱的藝術家裡唯一的科學家。大千世界及其種種荒唐——其中之一就是讓這座星球越變越暖——此刻都在他們的南方,似乎遍及各個方向。當晚,晚飯前,食堂里,會議召集人巴里·皮克特——一個慈眉善目、滿臉皺紋的傢伙,他曾單手划槳橫渡大西洋,後來又將畢生精力花在錄下「自然之聲」上(落葉窸窣,浪花拍岸)——向聚攏在一起參加「北緯八十度研討會」的人們侃侃而談。
1999年冬,每周去工地巡視時,比爾德都會朝一張代用桌上的幾堆文件瞥一眼。這場夢想的雪崩里頗有些主旨鮮明的東西。有人建議用水做汽車燃料,循環使用排出的氣體——即水蒸氣——使其回到引擎;在某些版本里,電力發動機或者發電機的輸出功率大於輸入功率,似乎得依靠「真空能量」才能運轉——據信「真空區」里能找到這種能量——要不就是在別爾德認為非得違反「楞次定律」的情況下才能成立。總而言之,萬變不離「永動機」之宗。這些自學成才的發明家似乎完全沒有意識到,他們熱衷的玩意其實歷史悠久,也沒想過,但凡他們的說法真能奏效,就會摧毀現代物理的整個基礎。這些本土發明家跟熱力學的第一定律和第二定律——那可是一道結結實實的鉛鑄的牆——背道而馳。有位博士后提議,可以根據它們違反的定律來替這些主意分類,是第一條還是第二條,抑或兩條都違反。
還好奧爾德斯乖乖聽話了,否則,就憑別爾德矮了七八英寸的身量,大了三十歲的年紀,再加上胳膊又沒什麼力氣,根本就沒有什麼實實在在的辦法,能將他的意願強制執行。他只會義正詞嚴、怒火中燒,外加一個綠帽丈夫所能掌控的一切。他雙手撐在後腰上,挺直背脊,好把他那五英尺五英寸的身高撐撐足,他看著奧爾德斯費力地站起身,慌亂地重新系好睡袍帶子,剎那間,別爾德看見他袍子里什麼都沒穿。
他沒有翻案的希望,而他似乎也知道這一點。帶著某種近乎遺憾的口氣,控方將事情一股腦兒攤開:塔平的顯而易見的動機,電話及書面威脅,已經證實的暴力行為,扔在灌木叢中的兇器上粘著他的毛髮,死者手裡也抓著兩根,那張既有他干透的鼻涕也粘著奧爾德斯血跡的紙巾,而且他也拿不出不在案發現場的旁證。輪到別爾德出庭時,他句句點中要害。難道他不是一位素來遵紀守法的公民嗎?他先是詳細敘述了自己在案發當日上午的一系列行動,再是講到他妻子的熊貓眼,講到他對被告寓所的造訪,以及自己挨的那記耳光。對塔平不利的證據本來已經夠糟糕的了,可是真正讓他不得翻身的是帕特麗絲,她也代表控方作證。站在證人席上,她被報刊描寫成「美麗而致命」,對於殺害她情郎的男人不屑一顧、冷酷無情。作為證人,別爾德不能獲准進入法庭聆聽妻子的證詞,只能看看新聞報道。他從來不知道她的言辭能如此優秀,如此清晰,能達到這樣的效果。她將塔平的咄咄逼人、粗野殘忍,以及妒火中燒的樣子一一道來,弄得整座法庭、整個國家都神魂顛倒。他是個神經病,她說,一個妄想狂,還曾經慫恿她一旦找到機會就要在奧爾德斯的睡夢中幹掉他。他不肯放她走,於是,她本來以為這隻不過是一次轉瞬即逝、純屬偶然的外遇,後來卻演變成一場持續數月的噩夢。她被他的暴力所挾持,不敢拒絕跟他上床。他們做|愛的時候,他揍她。
然而,即便跟朋友吃飯捱到很晚,他通常還是會在她回來之前到家,然後被迫等待——不管他樂不樂意——直到她回來,儘管她回來以後也不會有什麼事。她會直奔她的房間,而他會待在他的房間不動,不想在樓梯上撞見她雲收雨歇、慵懶欲睡的模樣。幾乎可以說,她要是待在塔平家過夜倒還好點呢。「幾乎」而已,可那樣他就會整夜無眠。
別爾德寧可獨自在中心裏轉悠,不無歉疚地看著他那個「隨口說說」的建議造成了怎樣的連鎖反應。截至2000年初夏,那些博士后每個人都已經有了一個小隔間。經過七八個月,這些小夥子每個人的特點都漸漸清晰,究其原因,這跟將他們分開、且在門上掛好名牌有關,可是別爾德認為,這多半還是因為他自己有所察覺。從雷丁站出發坐「普銳斯」的那段車程,他先前只跑過六趟,就在第七趟時,從當晚的牛津演講稿上抬起頭來,他意識到,沒錯,每回來接他的都是同一個司機。他是那兩個真的扎著馬尾辮的學生之一,一個身材高挑、臉龐瘦削的小夥子,一張嘴被碩大的牙齒和憨憨的笑容鼓得滿滿的。他來自諾福克的斯沃夫漢姆郊外——這話別爾德是在第一次毫不走神地跟他說話時聽來的——先是在帝國理工學院念書,後來去劍橋,再到帕薩迪納的加州理工學院待過兩年,而這些富於傳奇色彩的地方都沒能沖淡他鄉下口音里蘊含的純潔的感染力,那無辜的轉音和降調,那始終昂揚的聲線,都讓別爾德想起灌木叢和乾草垛。他名叫湯姆·奧爾德斯。就在那頭一回閑聊中,他告訴頭兒,他之所以申請在中心工作,是因為他認為這座星球危機四伏,而他在粒子物理方面的學術背景也許能有點用,一看到這個團隊將由別爾德本人——「別爾德—愛因斯坦合論」里的那位別爾德——領銜,他,湯姆·奧爾德斯,就興奮地假設,這家中心會把主要精力集中在太陽能,尤其是他稱之為「毫微太陽能」的人工光合作用上,關於這一點,他相信……
他穿上滑雪衫——肯定有二十磅重——再披上灰撲撲的巴拉克拉瓦大衣,好不容易才把頭盔扣在腦袋上,接著又戴上裡外兩層手套,然後意識到他戴著手套的時候是沒法戴護目鏡的,只好脫掉手套,把護目鏡夾到鼻子上去,重新戴上裡外兩層手套,這才記起隔壁座位上他自己的滑雪護目鏡和手套、能放進身後褲袋的扁酒瓶和護唇油膏也得收進行裝。他脫下裡外兩層手套,費儘力氣拉開外面那層滑雪衫的拉鏈,把他的東西塞進夾克的內袋,再戴上裡外兩層手套,接著,他發現因為大堂里的空氣潮濕溫暖,自己又很不耐煩地直冒汗,護目鏡已經蒙上了一層霧氣。又熱又累的滋味可真不好受,他突然火冒三丈地站起身來,一轉身撞上一根不是橫樑就是柱子的東西——他也看不清那是什麼——只聽到一聲清脆的巨響。真是幸虧諾貝爾獎得主戴著一頂頭盔啊。他的腦殼沒受傷,但是護目鏡左側鏡片的對角線上冒出一道裂痕,這道幾乎筆直的裂縫將大堂里昏黃的燈光又是折射,又是漫射。為了脫下頭盔、大衣和護目鏡,擦掉上面的水汽,他就得再把那四隻手套統統脫下來,而眼下他的兩隻手上已經沾滿了汗水,再要脫下來就沒那麼容易了。一旦摘下護目鏡,再把它們拿到基本清理乾淨的早餐桌上、拿起一張皺巴巴的(用過,不過沒怎麼大用過)餐巾紙擦拭鏡片,就輕而易舉了。這片受過刮擦的塑料上,現在粘上了一點也許是黃油,也許是粥,也許是果醬的東西,不過好歹水汽是擦掉了,穿回大衣之後,下面的事情就比較容易了:先把護目鏡固定在頭盔上,再把頭盔往下扣到腦袋上,接著把四隻手套全戴上,站起身,這下終於能見人了。
他還犯過什麼錯嗎?有沒有什麼躲在暗處的鄰居透過窗戶看到他來過又走了?或者看到他把什麼東西扔進了建築垃圾車?他把工具袋隨身帶走,這樣做對不對?他跪在奧爾德斯身邊時,紛紛揚揚的皮屑、毛髮以及其他能用顯微鏡看到的化合物沒準已經灑到這個小夥子的身上,灑到睡袍上。可那件睡袍是他的,那上面本來就灑滿了屬於他自己的生命痕迹。如此說來還不算糟。如果整個房子里充滿了他的印記,那它們就能為他提供偽裝。不過這隻有在指紋無法追溯時間的情況下才能成立。在這幢大樓的某個地方,在成排成排的書架上,有上千本書能告訴他答案,可他一本也不敢調出來。即便他敢,已經發生的事情也不會有什麼改變。
怎麼會呢?別爾德悶悶不樂地從一間辦公室走向另一間,不無自憐地納悶,他隨口一說的事,怎麼會弄得人人都為這個毫無意義的目標奔忙不息呢?答案很簡單。為了回應他的建議,備忘錄、長達一百九十七頁的詳細提案、預算大綱和電子數據表次第出籠,每一份他看都不看就簽字。為什麼會這樣呢?因為帕特麗絲正跟塔平打得火熱,他腦子裡根本容不下別的事。
「不喜歡,」她回答得乾脆利落,「你喜歡嗎?」旁聽席上響起一陣笑聲。
是啊,是啊,他撒謊成性,閱女無數,事情弄成這樣是他活該,可是事已至此,除了接受懲罰,他又該如何是好呢?他到底該向哪路神仙道歉呢?他受夠了。他愁眉苦臉地執著于愚蠢的希望,開始關注來信和電子郵件,看看有沒有什麼請柬能讓他遠離貝爾塞茲公園,能在他凄凄慘慘的身子骨里注入某種獨立自主的生命力。一年到頭,這樣的請柬每禮拜都會來半打,可是迄今為止,對於那堆勾引他到某個富庶的義大利北部湖畔,或者去某個乏善可陳的德國城堡開講座的邀請,他都提不起興緻,至於到新德里或者洛杉磯的一場擠滿了更多同事的會上去探討「合論」,他又覺得底氣不足,頗為唐突。他不曉得自己到底要什麼,不過他覺得,一旦看到它,他就會明白過來的。
可他心裏已經知道答案了,便愈發覺得疲憊不堪。聆聽「斯沃夫漢姆天鵝」慶賀一次突破,慶賀一個渦輪機設計新時代的黎明,這樣的折磨他今天可受不了。這事得挪到下周去,因為此時此刻,他只想安安靜靜地坐下來想想帕特麗絲,漫無目的地自己找找樂子。事情居然糟到了這種地步。
「這玩意剛從你的褲子底下掉出來。」
他不打算幫著她整理那些如今已經屬於她的東西,可他用別的方式幫上了忙。既然他們倆之間現在沒有什麼法律糾紛,別爾德提議他們共用一個律師就夠了。他認識一位好律師。他還認識合適的中介,能把他們的房子賣掉。對於這一套安排,他經驗https://read.99csw.com豐富。他先搬出去,搬進多賽特廣場瑪麗勒伯恩街北側一套租來的地下室公寓里,三個月之後,正是在那裡,他攤手攤腳地躺在一張污漬斑斑、散發著狗的氣味的印花沙發上,開始讀那個標明「僅限於M·別爾德教授親閱」的文件夾。這份材料很是花哨,有機化學與無機化學共存,某些量子論的概念以及「合論」中較為晦澀的段落穿插其間。這些元素漸漸推進,組合成對於光合作用中能量交換的理論描述。也許,其主旨——文件後半部分有所提及——是建議通過某種方式對這一過程加以仿效和轉化,可讀到這裏,別爾德就開始走神,首先因為這份材料很費解,其次是因為他需要買一套公寓,接著,湯姆·奧爾德斯死後五個月,對羅德尼·塔平的審判就開始了。
塔平說:「我跟你老婆幹什麼,那是我自己的事,」他被自己講的笑話給逗得笑出聲來,「至於你,操你媽的滾開吧。」
再一次,鄉下佃農開始花言巧語。「真的,別爾德教授。我對您太太沒有預謀。她跟我完全是兩種路數的人。我這人其實連個『路數』都沒有。她請我進門,然後邀我留下共進晚餐——事情就是這麼開始的。後來她告訴我你們之間是如何如何全完了,於是我就多少有點說服自己,我想您,嗯……」
兩小時之後,他眼看著就要睡著,突然傳來調吉他的聲響,他不禁呻|吟起來,氣呼呼地側轉過身。然而,他隔著木板聽到的並不是那種胡亂彈唱,而是一段輕柔奏響的旋律,聽起來像是西班牙曲子,深沉委婉,一絲輕靈,幾許精準,有那麼點莫扎特的意思。明天早上他會發現那是費爾南多·索爾的練習曲。但此刻,躺在他那狹窄的床鋪上,一團漆黑中,他毫不懷疑彈琴的人一定是耶穌,好像就是彈給他聽的,於是,在這憂傷的氣氛里,他終於睡著了。
再過幾個月,他將把這個決定里的每一條都違反個遍,不過,那一天即將告終時他已經把這念頭給忘了,因為帕特麗絲下班回家時沒帶什麼吃的(冰箱里也沒有存貨),那個裝修工也沒來吃飯。那天晚上他只看到她一次,手裡端著一杯茶穿過走廊,看上去陰鬱而頹廢,不太像偶像影星了,更像是私人生活錯亂、工作過度操勞的小學老師。他先前在火車上把自己一頓臭罵,是不是罵錯了?他的計劃真的起作用了?她是不是難過得只能把約會取消了?
布拉迪默默地興奮著,他莊嚴地向他的同事俯下身子,啞著嗓子字斟句酌,就好像千鈞一髮之際,他剛好從皇宮裡的軟墊上直起了膝蓋。「我要去跟奧爾德斯談談,然後把他帶到設計部門。我們得把正規的設計圖畫出來。他們可以跟他一起坐下來,這就幹起來,與此同時,邁克,你跟別的小夥子解決數學問題,你知道的,布萊希特定律,諸如此類。」
「這是達里厄風力渦輪機的一種變體,老式『螺旋槳』。」很久很久以前,那時他的婚姻還比較愉快,或者說還沒那麼紊亂,他曾花過一個下午通讀風力渦輪機的發展史。那時他認為物理是比較簡單的事兒。「不過有一點不同,這裏的葉片給斜切成螺旋形,扭轉角六十度。四個葉片並置是為了擴大扭矩,可能利於啟動。或許,在一股上升氣流的作用下會產生良好效果。安在屋頂上沒準不錯,誰知道呢。那麼,這玩意是誰搞出來的?」
「是這樣,教授。那天你在外面過夜,伯明翰還是曼徹斯特來著。我回家路上順道過來,看看帕特麗絲需要點什麼……」
諾貝爾獎得主剛才一直在按車頭燈的開關。現在機車一碰就動了起來。
「我聽說了。您看過我的渦輪機示意圖了。」
起初,別爾德的痛苦表現為「上癮症」,或者也可能是他的上癮症突然給治好了。他終於弄清楚自己到底是什麼樣的人了。沖完澡,他在霧蒙蒙的全身鏡里瞥見一堆呈圓錐狀的粉色的東西,他把玻璃擦擦乾淨,站直身體,對眼前的情景難以置信。他到底用了什麼樣的花言巧語,才能說服自己,而且這麼多年來都讓自己相信,長成這副尊容還能算是性感迷人?腦袋上謝頂,下面倒有一圈傻乎乎的齊耳濃髮撐著,新長的肥肉像窗帘一樣垂在腋窩下,腹部和臀部都在天真無邪地痴肥著。以前,他只要把肩膀扳扳直,身體站站挺,腹肌收收緊,就能讓鏡子里的自己好看點。而今,人類的贅肉讓他的努力成果懶懶地耷拉下來。他怎麼可能留得住像她這麼漂亮的年輕女人?他是不是真的以為這點條件就夠了,難道單憑他那尊諾貝爾獎,就能把她留在他床上嗎?一|絲|不|掛時,他是個恥辱,是個白痴,是個懦夫。他連一口氣做八個俯卧撐都不行。而那個塔平,卻能在胳膊底下夾起一袋一百斤的水泥,跑上樓梯直奔別爾德家的卧室。是一百斤嗎?差不多就是帕特麗絲的體重嘛。
消息很快在中心裏傳開,說他即將啟程奔赴北極,「親眼見證全球變暖」,有人說他會讓狗拽著跑,還有人說他得自己拉雪橇。連別爾德自己也不好意思了,到處澄清說他是「不可能」自己打點行程、一路跑到北極去的,他大部分時間都會「待在營地里」。別爾德的事業心讓喬克·布拉迪頗為驚訝,主動提出要在公共休息室安排一場送別宴。
在辦公室里,這二位想必都遭到同樣的束縛,受制於同樣的事實,他們的顧問畢業於同樣的高等學府,接受過相差無幾的正統教育——對這些細枝末節,別爾德興味索然。當他駛過瑞士式農舍時,心裏正在想,不管是布希還是戈爾,是半斤還是八兩,在二十一世紀的頭四年或者頭八年當上總統,對整個世界大體而言是沒有什麼顯著區別的。
別爾德朗聲大笑。基本屬性!這就好比目睹一位棋手眼看著自己要給人將死,奮力殺出一條血路。他記不清到底是在哪個場合,但他知道他自己也陷入過類似的處境,可能是面對一個火冒三丈的妻子,正當她揭穿他最後一個借口時,靈光一閃,洶湧如潮,他的腦海里乾坤挪移,在第十一維空間里將「騎士」動了一格,這個炫目的招數頓時從凡俗遊戲的扁平世界里脫穎而出。沒錯,他喜歡「一種具有強大邏輯的基本屬性」。他聽下去。
「我能行,我能行,」別爾德急躁地說,可是他的體重最近又漲了,差點就爬不出來,這輛爛車的車身太低了。奧爾德斯陪著他走到路上,又是一副護士照顧精神病人的架勢。走到大門口,別爾德伸手摸索鑰匙,奧爾德斯問他是否能用用洗手間。那怎麼能拒絕呢?就在他們踏進房門的一剎那,他想起今天下午帕特麗絲不上班,而她也確實在家,就站在樓梯口,戴著時髦的藍眼罩,穿著緊身牛仔褲、淡綠色羊絨套衫、土耳其平跟軟拖鞋,丈夫剛剛介紹完客人,她就帶著迷人的微笑和「喝杯咖啡」的提議下樓來了。
「我的上帝,你發什麼傻呀?」
他跟著吉安走到他的摩托雪橇跟前,慘劇終於在那裡上演。當他抬起一條腿跨坐到嚮導身後的位置時,他感覺到,甚至他覺得他能聽到,腹股溝那裡傳出一種可怕的撕裂般的劇痛,猶如一次分崩離析,猶如一場分娩,猶如一次冰河開裂。他大喊一聲,吉安回過頭,讓他坐穩別動。
他估計目前自己這種渾然天成的冷靜是給嚇出來的,很快就會蕩然無存。在它消失之前,他希望撞上一個能指認他的熟人。計程車把他載到物理研究所門外——他曾經在那裡掛過副院長的頭銜——進門之前他找到一隻垃圾桶,扔掉那隻塑料袋。研究所里的情形可以算是正中他的下懷。他在那裡正好有一點公務,就跟一位認識他的行政官員說了幾句。別爾德提到他剛去過斯匹茨卑爾根,一回到希斯羅機場,就打車直奔此地,路上堵得厲害。那位官員頗為同情。他答應替別爾德看著行李箱,讓他先去大英圖書館跑一趟。
就他目之所及,他身上、衣服上或者鞋子上沒有血跡。他拿起行李和工具袋走出去,抬腳關上大門。貝爾塞茲公園無休無止的「中產化」進程,使得他在幾百碼之內就找到一輛建築垃圾車。他把工具袋扔到車上。幾分鐘之後,他已經在「海福斯托克山」打到一輛計程車,直奔波特蘭廣場。
可那天晚上他等在家裡的時候沒那麼高興了,對自己的判斷力又有點困惑不解,開始認為歸根結底他的感覺還是對的,他就栽在自己演的那出廣播惡作劇上。為了理清思路,他倒了一杯蘇格蘭威士忌,看看球賽。他沒進晚餐,而是吃掉一杯一升裝的冰淇淋,還剝了一斤開心果。他渾身躁動,被游移不定的性|欲弄得心煩意亂,最後得出結論:最好還是去發展或者重溫一段真正的風流韻事吧。他花了點時間翻檢通訊錄,盯著電話機過了好一會兒,到底還是沒拎起來。
照例,她才不會這麼看問題。她陷入深深的哀傷,悼念那份如今她認定是「畢生至愛」的感情。她的歉意只應該向那個再也聽不到的人表達。讓她既傷心又愧疚的是,她不應該把塔平帶進奧爾德斯的生活,她沒能保護好這個小夥子,她本來應該把那些威脅更當回事的。另外,打包裝箱之類的事情由她一人承擔,誰讓她想要那些東西呢——這其中恰巧包括要了她情人一條小命的地毯和咖啡桌。她靜靜地、哀傷地在房子里走動,處理清單的效率低下,動作木訥。相比之下,她的丈夫頂多就是一個無關緊要的枝節問題,不過他猜想,現在她一定在恨他,出於某些無可名狀的理由,抑或壓根就沒什麼理由。最後他想明白了,她的沉默,總比她在「塔平時代」為了蹂躪他而拿出一副要命的狂歡做派好一點。
他舉起一隻輕巧的鐵皮殼子,把護目鏡嵌在引擎上。他們正好位於兩個湖泊之間的一片狹長陸地上,寬三百米左右,也可能這就是道海灣,也許大海就在附近。別爾德冷得都沒法問了。雪下個沒完,在上午的陽光下,雪花是橘色的,他們眼前的車轍徑直通往一座海拔不高但綿延許多英里的山脈,而盤旋在山頂抑或是山後的,是一條狹長的烏雲。他本來可以趁他們等在這裏時去解個手,但此時風颳得更猛了,也可能他的需求其實沒那麼迫切。真是難以置信啊,他想,不,真是罪大惡極,斯匹茨卑爾根的居民竟然會認為,在這樣的天氣靠一種摩托車就能出行,但凡是坐在某種人性化的、全封閉帶暖氣的、裝著合適的擋風玻璃、有靠背座椅的交通工具上——就是汽車嘛!——那沒準還能救下一兩條人命。這義憤填膺的一刻轉移了他的注意力,直到跨回到鞍座上、戴上已經除去冰霜的護目鏡,再度頂著惡劣的天氣向前行駛時,他才意識到,眼下已經到了非得立馬做出選擇的境地:要麼停下來立即撒尿,要麼就任憑膀胱爆裂,讓自己死於內部感染,或者渾身濕透,活活凍死。可他還是在往前開。他猜還得開上一百公里,而他現在的時速是四十公里。兩個半小時。顯然不可能。
「沒問題,」奧爾德斯一邊說,一邊從椅子上站起身,三大步穿過房間,打開電視,轉換頻道,再調高音量。他就像是變了個戲法,變出這段新聞故事來為他所用——先把一對老年夫婦弄得窮困潦倒,再說服他們手拉手站在從倫敦到牛津的火車跟前。當地新聞並未過度渲染,只是打出幾行字,說灰心喪氣的乘客在雷丁站橫遭拒絕,不得入內,其餘乘客苦等特派大巴,卻未見車來。
南極屈居北極之下,只是地理繪圖的隨機事件,可他怎麼也揮不去這樣的念頭:他緊挨著世界之巔,其餘各色人等,包括帕特麗絲在內,都待在他下面。於是他開始思前想後,這漸漸成了他這個星期的保留節目,在北極圈這些狀如黃昏的午後,他一邊喝著可可,一邊提醒自己,生活即將清空,他得從頭來過,對自己負責,減減肥養養身,把日子過得簡簡單單、有條不紊。最後,還要認真工作,儘管他不知道該從事怎樣的工作才能超然于、或者說不受制於他的赫赫聲名。他總不能一輩子都開同樣的系列講座,把他那唯一的功績翻炒冷飯,坐鎮各類委員會,永遠當個「會油子」吧?他想不出答案,但如此沉思默想,倒是頗為愜意的,他常常在下午三點天一片漆黑時睡著,然後餓著肚子醒來,又有了喝產區餐酒的胃口。
「不能。」

三點五十分,他雙膝僵硬地從他的小單間里站起身,去圖書館的咖啡座里等那個他知道一定會打來的電話。在等待的時間里,他讓自己做好準備,試著回想他如果不知道這一切,應該是怎樣的情形:不知道奧爾德斯在他的房子里,不知道他是帕特麗絲的情人,不知道他死了。也許還有第四個他必須裝作不知道的細節,可他實在是心煩意亂,懶得去回憶了。甚至還可能有第五個。想要集中思想,真是不太容易,因為這座歷史悠久的圖書館及其周邊環境已經不像當年那樣莊嚴肅靜了。咖啡座里有好幾十個孩子,是大學生。他們的外衣和背囊堆在桌子之間,他們本人就在公用空間里,在那些寬闊的樓梯階層上游來盪去,以一種輕鬆而正常的音調發出歡聲笑語。也許今天是某種形式的面向學校的開放日。周圍洋溢著一種現代大學學生會大樓中常見的氣氛——如果在這裏開一個酒吧,擱一台彈球機、桌式足球機,也不會顯得格格不入。那種湮沒於人群中毫不顯眼的感覺倒是挺適合別爾德的需要,可電話來的時候他差點錯過,因為比他預想的要晚了一小時,至於第四件和第五件他應該假裝蒙在鼓裡的事情究竟是什麼,他還是沒想起來。他只能相信自己,假設它們壓根就不存在。
她在大門前停下來,手裡攥著車鑰匙,塞滿了書的帆布小背包的帶子深深地勒在她印花襯衫的肩部。誰見了都不會懷疑,她看起來深受打擊、心力交瘁,儘管她的嗓音還跟以前一樣響亮。她告訴他,今晚她會邀請羅德尼來吃晚飯,他沒準還會在這裏過夜,假如他,邁克爾能遠離廚房,那她會很感激。
「我們家有人入室盜竊嗎?」
「我想,這是你的護唇油膏吧。」
他沒有意識到,自己發動進攻的企圖是多麼昭然若揭。他那圓鼓鼓的胸脯起伏明顯,細細的胳膊已經抬起來,綳得緊緊的,他一臉緊張的表情,被一個激動人心的計劃的「唯我論」弄得暈暈乎乎。而塔平則很可能在許多方面都不愧為一名老手。還沒等別爾德躲開,塔平的胳膊已經往後一縮,隨即張開手指,一個耳光猛地扇在這位長者的右頰和右耳上。別爾德只覺得自己的神智在雙眼之後的部位炸開了花,幾秒鐘之後,整個世界成了一片嗡嗡作響的空白。這感覺漸漸褪去,塔平仍然站在原地,手裡攥著他那條毛巾,經過剛才這麼一動,毛巾鬆了。
別爾德走到起居室門口時,轉身說:「走之前,先把客廳收拾乾淨。」
「我太太就是這樣。」
「說吧,奧爾德斯先生。」

幾個星期過去了,局面幾乎未見絲毫改觀。在帕特麗絲的小學里,秋季學期開始了。她每天傍晚都會批改作業,再備點課,每周有三四次會在七八點鐘離開家到塔平那裡去。十月末,夏令時結束,她傍晚出行都是摸黑走上花園小徑,她的「缺席」也顯得越發毅然決然。她倒並不打算把情人弄到這裏來吃晚餐,至少,別爾德在家時他不會來。偶爾他會因為開會到外地過夜,回來以後也沒看見任何塔平來過的痕迹,只不過,餐廳橡木桌上的漆面愈發光亮了,廚房裡愈發整潔了,大小鍋具的收納方式都有點異乎尋常。
如此這般,這對已婚夫婦和諧融洽地款待了這位幸福的小夥子,待他起身離去時,顯然,某種奇迹般的效應即告終止,帕特麗絲對丈夫的態度立刻徹底轉變。別爾德目送奧爾德斯上車,他還不敢相信自己的計劃——在樓梯上只憑著一雙手就模擬出一個女人來——真能奏效,便匆忙趕回家裡,想窺探個究竟。可是廚房裡空無一人,盛著咖啡渣的杯子還擱在桌上,整棟宅子又沒有一點響動了。帕特麗絲已經躲進了自己的房間,他上樓敲她的門,她乾脆叫他走開。她之所以讓他瞥一眼他們曾經共享的生活,只是想折磨他而已。她就想讓他嘗嘗,失去她是什麼滋味。
別爾德想好的那一套「款待客人」的步驟,被幾個無關緊要的自問自答攪得七零八落。他以後還會再穿那件睡袍嗎?他想不會了。他撞上帕特麗絲的兩個情人,都是在他們渾身濕透的時候,這樣巧的事能有多少?時間真長啊。可想而知,這段沉默持續的時間,似乎比實際上要長很多秒,最後被奧爾德斯的一聲傻笑,一聲緊張的、他試圖用手捂住的嘶叫給打破。他最害怕的事終於發生了。當別爾德的身影出現在門口時,或許有那麼一剎那的工夫,他以為這隻是幻覺,是自己太過發達的大腦得了妄想症之後的產物。現在他知道不是這麼回事。在這段短暫的幕間休息中,在他們倆開口之前,他也許已經看見,在他眼前出現了另一個更有說服力的幻覺——他的職業前景被撕成碎片。理論物理學界不過是個小小村莊,站在村裡的綠地上,緊挨著村裡的抽水機,別爾德仍然具有影響力。難道奧爾德斯,這個由中心一手培養的天才,以為自己能在這種局面里自圓其說嗎?那個他剛才用來堵住傻笑的手朝沙發跟前的玻璃矮桌伸過去。一堆雜誌邊上擱著一隻咖啡杯子——杯身挺長,薄胎白瓷,這是當初帕特麗絲從紐約亨利·本德爾商店買的六件套之一。奧爾德斯端起杯子送到唇邊。如果這個手勢的目的是為了表演他的淡定自若、全無愧意,那麼,緊接著報紙從他腿上滑到地板上,正面朝下拱成一團,就讓他露了餡。他的眼睛仍然盯著這棟房子的主人,同時粗魯地啜了口咖啡。別爾德朝他走近了一步。
「你以前開過摩托雪橇嗎?」
本來應該輸送到別爾德大腦的血液還有一部分留在他的陰|莖里——儘管排放得飛快,要不然,他的腦子應該轉得過來,那就能把奧爾德斯趕出門去了。
這些愉悅的、關於寬宥他人與原諒自己的思緒支撐著他,一直挨到他們抵達飯店用午餐為止。他們上一次到這裏似乎已經是好久以前的事了。他們上交了摩托雪橇服和其他裝備,向吉安道別,一小時后就登上了去特隆赫姆的飛機。給別爾德預定的航班與別人不同,緊接著就飛往奧斯陸。別人還得再等四小時。在小小的機場上,他們似乎誰也不願意離開彼此的陪伴。他們佔領了酒吧,很快又開始玩自己的音樂,他們就著午餐啤酒和熱狗吟唱歌曲,向地球將要遭受的滅頂之災,致以哀悼。反正別爾德就是在那裡找到他們並且道別的。他花了二十分鐘交換電子郵件地址,一一擁抱。斯黛拉·坡爾金霍恩吻了他的嘴唇,耶穌給了他一張名片。別爾德離開酒吧時,人群中湧起一聲響亮的歡呼。總而言之,他想起,通過在冰原上跑過幾次腿——雖然沒幫上多少忙,通過假裝對風力渦輪機心心念念,在某種程度上,他贏得了這些外行眼裡的名望。即便是那位身量如紡錘般修長的作家,也緊緊攥住他的手,擱在他那窄窄的胸前。三十分鐘之後,當他仍在兀自微笑時,雙螺旋槳飛機沿著結冰的跑道一路彈顛,然後側身向南轉,載著他回到那一團他幾乎已經忘卻的亂麻中。
「您瞧,我們不應該硬要鑽到別人替我們寫好腳本的角色里去吧……」
對於諾貝爾獎得主邁克爾·別爾德,這些小夥子都不曾抱有他認為他們應該抱有的敬畏。顯然,他們知道他的業績,可是開會時,他們一提到這個就是草草地、輕慢地,用那種附帶說明的口吻咕噥一句,就好像這玩意老早就過時了,而事實恰恰相反,「別爾德—愛因斯坦合論」寫進了所有教材,它是無懈可擊的,就其實驗性而言堪稱堅實強韌。當年這些馬尾辮念本科時肯定看過「費因曼格子圖」的演示,它形象地闡釋了別爾德的成果中最精彩的「風景」。不過,在食堂里私下聚會時,這些高高大大的孩子就成了理論物理的拓荒者,言談間總是繞開「合論」,那架勢就像是在打發亨弗萊·戴維爵士的某道積滿灰塵的公式,他們晦澀地引用BLG或者M理論、「Nambu 3-李代數」里某些矯揉造作的行話,了無痕迹地轉換話題。問題就在這裏。大多數情況下他都不知道他們到底在說什麼。那些馬尾辮把話說得飛快,總是帶著一種質疑的升調,弄得別爾德一邊聽,喉頭上不曉得哪塊肌肉就一邊緊張起來。他們根本沒把話說清楚,最多只是提了個想法,就會有個同伴喃喃地說「沒錯!」隨後,他們會徑直跳到下一個話題單元——你簡直沒法說這是個完整的句子。
他一邊在搖搖晃晃的冰面上飛馳而去,一邊發出一聲歡呼,歡呼聲立刻就被劈頭蓋臉砸上來的冰冷的颶風所淹沒。這是多麼舒解身心的一幕啊:當此摩登時代,他這個城市居民,這個整日只跟鍵盤和屏幕打交道的宅男,居然也能被追逐被劫掠,被當成一頓大餐,為別人提供營養。
布拉迪笑了。「我就覺得是這樣。我不知道它怎麼運轉,可我就是知道它有用。」
自始至終,湯姆·奧爾德斯都躲在人群背後,似乎想故意避開別爾德,鑒於兩個男人都知道這個項目註定失敗,在大家如此興高采烈的時候彼此「勾結」未免會顯得尷尬失禮,所以見不到也挺好。此刻,布拉迪轉過身,祝願別爾德為期八周的旅程——他知道此行會有艱難險阻——圓滿順利。他還提醒團隊,氣候變化模型預示,在北極將能觀測到全球變暖的最為激烈的跡象,還說,他有多麼驕傲啊,因為本中心的領袖——這個詞逗得好多人開心地吃吃大笑——為了親眼見證這些跡象,將會在最嚴酷的環境中勇往直前。
「也就是說,要多用點核能。」
吉安一把抓住他的胳膊肘。「你的樣子很糟糕,夥計。瞧,你還是把掛在脖子上的靴子扔掉吧。我們倆都上我的摩托。過會我們再來把你的車運過去就是了。」
反正氣候變化問題正在吞噬湯姆·奧爾德斯。他難道就沒有別的話題了?沒錯,他有。他關注他那輛汽車的排放問題,還找了一位達格南區的技|師,後者打算幫他把車改裝成靠電能驅動。動力傳動系統性能良好,問題是電池——他每開三十英里就要充一次電。他打算在時速不超過十八英里時再使用它。最後,別爾德為了把奧爾德斯的思緒拉回人間,就問他到底住在哪裡。他住在漢普斯代德叔叔家花園底層的一個工作間里。每個周末他都會開車到斯沃夫漢姆去看望父親,他染上了肺炎。而母親早就去世了。
「你操|我老婆有多久了?」
「哦,操……哦,操……」別爾德一遍遍地喃喃自語。出了一件不可思議的事,而他在竭力使之逆轉,讓它重來,等它顛覆,僅僅因為「事情不可能是這樣」。太令人難以置信了。然而,時間每過一秒鐘,就會有一層新添的現實感向他壓過來,將他的徒勞推到一邊,牢牢駐紮在這裏。這是真的。他也想到自己本應該採取什麼措施,想到心臟按摩術,想到口對口人工呼吸。就像所有的實驗室工作者一樣,這些技能都是他必須掌握的。可是有某種鎮定的、權威的東西,與其說是聲音,不如說是超脫於他的痛苦之外的一縷幽魂,提示他不應該去碰那具屍體。
「行。」
在法庭外的台階上,她告訴新聞記者和電視攝像機,鑒於他造下的孽,給他的刑期還不夠長。此後一周的時間里,某些評論員贊同她的說法,而另一些則認為,對於這宗法國人可能會稱之為「激|情之罪」的案子,如此判決未免太過嚴厲。不管怎麼說,判決當晚,置身於單身公寓里那種異常骯髒的氛圍中,穿著襪子躺在臭烘烘的沙發上,大腿上攤開著奧爾德斯的文件,別爾德覺得十六年刑期堪稱「大體公正」。
「至少現在他要找你的茬,不是找我的。警察有沒有把你保護起來?」
「他還攻擊我。打我耳光。」
別爾德該怎麼才能悄悄地告訴耶穌,他這些年根本就沒搞過什麼正兒八經的科學,而且他也不相信什麼深刻的核心變革呢?只有緩慢的、核心與表象的腐爛。他把話題引回到更安全的地帶,比較雕企鵝和雕北極熊有什麼不同,可是與此同時,他覺得自己的情緒又低落下去。止痛藥的效力正在逐漸減弱,那酒,同樣的酒,現在的味道變得又淡又澀,身邊歡天喜地的氛圍在提醒他,他的婚姻玩完了。他既倍感無聊,又覺得所謂「相依相伴」真是個諷刺。他先前高談闊論時的那份活潑勁,原來只是個假象,是驚嚇、藥物與酒精的混合產物。
「果然有需要。」
奧爾德斯把「此類」說成「死累」的口音讓別爾德頗為好奇。這聽起來就像是在嘲笑他自己想表達的東西。此時他們正沿著一條四車道的環行路開,山楂花在路中央的分車帶上徒勞地盛開,香氣瀰漫到來往的車輛上。前一天晚上,她徹夜未歸,而他則毫無睡意地披著睡袍躺在床上閱讀。那是一捆未曾出版的保羅·狄拉克寫給多位同仁的信,此人的一切都屬於科學,連閑聊和發揮其他人類技能的權利都給剝奪了。六點三刻,別爾德放下文件,直奔浴室刮臉。此時,陽光已經透過窗前花園裡的白樺樹,斜斜地照進來,在他腳下的大理石地磚上落下一道道花紋。大清早就讓太陽爬得那麼老高——造物如斯運籌,真是夠浪費、夠失敗的。他一邊把剃鬚刀舉到兩根眉毛之間新長的雜毛,一邊忍不住計算他當年曾經錯過多少夏季的白晝時光。可是,對於任何年輕男子而言,一年到頭,無論何時,早上七點除了睡覺或者工作以外,他還能幹什麼,還有什麼可干呢?而此時此刻,他最近幾周攢下來的睡眠赤字開始反彈。
然而,同事們的歡呼聲畢竟還回蕩在耳邊,別爾德只能在飛機沿著航道北上時努力安定下來,從他帶來的那本雜誌上認真閱讀一篇配著聳人聽聞的插圖、內容與光子和反物質有關的文章,果然,剛看了五分鐘,他就感覺到心臟微微地、涼涼地一跳,一眼看到括弧里的整條插入語——別爾德—愛因斯坦合論。不是「玻色—愛因斯坦統計法」,不是「愛因斯坦—波多爾斯基—羅森悖論」,也不是純粹的愛因斯坦,就是「合論」本身,趁著這股單純的高興勁,他對還在兩米半開外的飲料車愈發渴望起來。他很清楚,事情就是這麼神奇:他的那點小小的才華——就好比是一部兒童自行車——掛在人們對一位名垂世界青史的天才的盲目崇拜之後,搭了一趟順風車。愛因斯坦顛覆了人類對於光、重力、宇宙、時間、物質及能量的認識,構建了現代宇宙論,就民主政治以及上帝是否存在等問題發表高見,先支持、后反對原子彈,拉小提琴,駕駛帆船,生兒育女,把他的諾貝爾獎獎金贈予首任妻子,還發明了一台冰箱。而別爾德呢,除了合論,或者說除了半個合論,他一無所有。他就像是個沉船落水之人,緊緊抓住唯一的那塊木板,認定自己得天獨厚。怎麼會有這樣的好事呢?沒準評獎委員會對排名前三的候選人各有所好、相持不下,最後憤而決定抬出第四個選擇。不管怎麼說,別爾德的名字算是矇混過關了,人們也普遍認為這一回是該輪到英國的物理學家了,不過,在某些高級的公共休息室里,有人在嘀咕,說評獎委員會這麼做只是折中之舉,他們還錯把邁克爾·別爾德當成了邁克爾·伯德爵士——就是那位研究中子光譜學的天賦異秉的業餘鋼琴家。
奧爾德斯彈起身,向他跑過去,他張開雙臂,搖晃著腦袋想阻止,他的嘴唇咧開,露出碩大的牙齒,他的本意也許是想衝過去抱住別爾德雙膝,求他開恩。毫無疑問,他本來可以如願的,因為別爾德並不想把自己在家裡蒙受的羞辱暴露在布拉迪,進而是整個中心眼前。主管大人居然被馬尾辮之一扣上綠帽,鬧出了天大的笑話。可是奧爾德斯永遠也夠不到別爾德了,他只跑出去兩米。那條鋪在拋光地板上的北極熊地毯在等著他。它活了。他的右腳一踩上北極熊的背,地毯就往前一跳,北極熊張開的嘴巴和黃黃的牙齒騰空而起。奧爾德斯的雙腿也跟著騰空飛起,上半身卻沒來得及跟上,有那麼一瞬間,他高高的身量與地面平行,雖然他的胳膊本能地向下揮舞,不想讓自己跌倒,可他的後腦還是率先——不是觸地,也不是碰到玻璃桌的一邊,而是砸到了它的圓角,玻璃生硬地刺穿了他的後頸。
「嗯?」布拉迪說。
他的腳滑進雪地鞋裡,吉安飛快地替他繫緊鞋帶,站起身來。
「下一拳可就疼了,」他說。
第六晚,他總算空下來待在家裡,她倒出門了,而且花在淋浴和吹風的時間比平時更長。他正待在一樓平台的那扇深深凹陷的小窗跟前,從那裡他看見她沿著花園的小路往前走,走到一叢高高的硃紅色蜀葵前停下來,似乎不情願離開似的,然後伸出手撥弄一朵花。她把花掐下來,用大拇指和食指新染的指甲把它碾碎,捏著思忖了一會,然後手一松讓它落在自己腳邊。那件夏日連衣裙——米色絲綢,無袖,后腰上打了個褶——是新的,這個信號他拿不準該怎麼解讀。她繼續向前走到大門口,他覺得她的步履略顯沉重,或者至少比她以前一貫迫不及待的作風要懶散些,然後她用接近正常的加速度開著標緻車駛離路沿。
「再試試吧。」
他仍然叉開雙腿站著,面孔朝著結冰的山壁。他不敢像人們對付一塊橡皮膏那樣猛地把自己給撕下來。他曾經讀到過,有個美國人獨自在野外遠足,一隻胳膊壓在一塊岩石底下動彈不得,只能用一把小刀愣是從手肘上把胳膊給鋸了下來。別爾德可不是那種勇於獻身的人,再說,一隻手肘也好,一條前臂也好,一隻手也好,畢竟原先都「成雙成對」,它們只居其一,而且,某種程度上,它們也算可有可無。北極的風憤怒地撞在岩石表面,彈回到他瑟瑟發抖的身體上,他驚恐地看著陽物愈縮愈小,愈來愈緊地纏在拉鏈上。它非但在他眼前收縮,而且在發白。不是空白頁面的那種白,而是聖誕掛件的那種閃閃發亮的銀白。
如此種種,都是困在船上大談氣候變化時催生的「音樂」和魔力。與此同時,在牆——他已經學會管它叫艙壁了——的另一面,更衣室的情形越來越糟糕。到禮拜三為止已經丟了四頂頭盔、三件重重的摩托雪橇服外加好多小配件了。同時待在外面的團員再也不可能超過三分之二了。要想出門就非偷不可。更衣室里的情形,這愈演愈烈的混亂局面成了巴里·皮克特晚間通告的主題之一。別爾德已經忘卻了他的重大使命——為使其回複原狀而慷慨相助,面對這已然失控的一團亂麻,他忍不住思前想後,天馬行空。四天前,這個房間本來秩序井然,所有的裝備不是掛在編過號的挂鉤上,就是堆在挂鉤下面。在那個並非很久以前的「黃金時代」里,資源有限,人人平分。如今成了一片廢墟。等到房間里到處散布著被多餘的手套、圍巾和巧克力條塞得半滿的背包、旅行袋和超市塑料袋時,就更難在屋裡立什麼規矩了。沒有人——他一邊想一邊讚賞自己的寬容——的行為是卑劣的,每個人都是出於眼前形勢的考慮,急著想出門到冰原上去,於是,他們以絕對理性的態度在出人意外的地方「發現」了他們遺失的「巴拉克拉瓦」或手套。這想法讓他樂在其中,多少有點幸災樂禍、憤世嫉俗,可他就是忍不住。他們怎麼才能拯救地球呢——假設它真的需要拯救的話,對此他深表懷疑——地球可比這更衣室大好多好多啊。
他喝掉半瓶酒,沒到十一點便和衣在床上睡著了,頭頂上的燈還亮著,過了幾個鐘頭,他被樓下的話音吵醒時,有好幾秒鐘都弄不清自己身在何處。那是帕特麗絲在跟塔平說話吧,此時別爾德尚且被酒精壯著膽,正有勁頭說兩句呢。他歪歪扭扭地站到卧室中央,把襯衫下擺塞到褲子里去的時候身子直晃悠。靜靜地,他打開門。屋子裡所有的燈都大開著,這可真不錯,此時他已經下得樓來,壓根就沒想到會有什麼後果。帕特麗絲還在說話,當他穿過客廳直奔敞開的起居室大門時,他覺得自己聽見她在笑,要不就是在唱,他尋思,看來他是要攪和掉一場小小的慶典了。
讓他震撼的是,他居然有本事除此之外心無旁騖。讀一本書也好,做一場演講也好,他其實都在想她,要不就是想她和塔平。她出門跟他約會,自己倒還待在家裡,這也太糟心了,可是,自打那次里斯本之行以後他就再也沒有胃口去看以前的女朋友了。於是他接下一組到皇家地理學會談量子場理論的夜場講座,參加電台和電視台的討論會,時不時地還給生病的同事頂頂班。就讓那些科學哲學家們把自己越搞越糊塗吧,物理學可不會被人性玷污,即便男人女人和他們所有的哀傷都不存在,物理學描述的那個世界也依然存在。他跟阿爾伯特·愛因斯坦一樣,都秉持著這種信念。九*九*藏*書
「不,不,請別,」別爾德喃喃自語著穿過房間。
那場婚姻又當如何?屍體運走以後,屍檢小組跟著撤了,屋子裡看不出一點犯罪現場的痕迹,大門口的狗仔隊也走了,至少會消停到塔平受審為止,別爾德雇的工人帶著磨砂機和拋光器上門,把滲入起居室地板深處的血跡弄乾凈,於是邁克爾和帕特麗絲從各自暫租的房子回到他們的婚房裡,把自己的東西統統帶走,再把清空的房子拿去賣掉,從此分道揚鑣。這些正是三月里大風頻仍、陽光普照的日子,風力強勁得將那些沒修剪過的草都吹得向一側倒伏,露出銀灰色的另一側。一堆堆去年沒有掃走的落葉緊靠著長滿苔蘚的牆根。這正是那種鼓舞人心、蕩滌污濁的天氣,至少別爾德這麼看。
可只有她一個人,彎腰弓背地坐在沙發上哭,兩隻鞋都側躺在玻璃咖啡長桌上。那是一種勉強克制、哀傷欲絕的聲音,之前鮮有耳聞。假如說她以前也曾這樣為他哭過的話,那也是背著他。他停在門口,她起先沒看見他。她的模樣慘兮兮的。一塊手帕或是紙巾絞成一團攥在她手裡,她那羸弱的肩膀往前弓,直打顫,別爾德頓時滿懷憐惜。他感覺到一場和解已近在咫尺,她需要的只是一次輕柔的觸碰,幾句善意的言辭,別提什麼問題,她就會撲進他懷裡,而他會帶她上樓,不過,即便心頭驟然湧起情感的暖流,他也知道他抱不動她,哪怕用兩隻手都不行。
她報了她的名字,他也說了他的,他們握手致意。她說能遇上一位偉大的科學家真是備感榮幸,而他說他對她的作品仰慕已久。說到這裏,他們才放開握在一起的手。這並不是一張絕頂漂亮的臉,但溫和友好,金髮從一頂羊毛帽子里垂下來。他喜歡她好奇的目光直視他雙眼的樣子。她的門牙斷了一顆,給人造成一種既勇敢又幽默的印象。她說她早就盼著結識他,而他講他對她也是相見恨晚,然後,她略有躊躇,顯然不願離開,又想不出旁的話好講,他也想不出,又被疼痛分散了注意力。
他站起身,走到電話旁。他在發抖。當他的手猶猶豫豫地伸向聽筒時,整個貝爾塞茲公園顯得越發寂靜了。還是那一縷理智的幽魂,提議他撥號前應該三思而行。他不是那種生來就猶豫不決的人。這回到底是怎麼了?他的手就好像僵死了。他過了好一會才抓住自己的理智,從旁觀者的角度觀察眼下的局面。事情看起來是這樣:一個男人從海外歸來,發現老婆的情人待在房子里。他滑倒了,我告訴你,他斜穿過房間向我跑過來,滑倒在地毯上。是嗎那他為什麼要跑呢別爾德先生?為了張開雙臂抱住我的膝蓋,求我別解僱他,求我跟他一起拯救世界免遭氣候變化的災難啊。會有人懷疑的。最後一個問題別爾德先生您沒把血塗在桌角上嗎您是怎麼處理兇器的別爾德先生?為了求得一個清白,就得付出高昂的代價。得去贏取,去抗爭。媒體的關注會把人撕碎的。性,背叛,暴力,美女,著名科學家,死去的情人——真是完美啊。帕特麗絲,不管是發自真情還是出於險惡用心,都會帶頭指控。會搭上兩年時間,什麼也別想幹了。諾貝爾獎得主,謝頂的科學家,受命于政府,如今卻站上被告席,拼盡全力掙脫牢獄之災。
然而,他去中心時,喬克·布拉迪不太高興。別爾德是在出事後第八天,剛接受完第三次訊問時去找布拉迪談話的。他決定開車去,因為他不樂意被狗仔一路跟蹤到雷丁站的火車上。他現在成了焦點人物,被塑造成一個倒霉的犧牲品,不諳世事的傻瓜和夢遊者,身邊有個放蕩的老婆不服管。中心的柵欄門口聚攏著一群攝影師和記者,此情此景讓戴著鴨舌帽的保安印象深刻、滿懷同情,他們排成一列,以最漂亮的姿勢向別爾德致敬,目送他從門口駛過。
但是邁克爾·別爾德身上的理性主義成分是冥頑不化的。現在出了一個問題,而他應該努力去解決。他正在可憐巴巴地把手探進夾克衫的內袋。攻讀博士后的那幾年,他曾研究過一陣低溫物理,話說回來,即便是在念中學的時候,「遊戲不在行、科學很精通」的胖子別爾德也已經知道其中的基本原理了。純凈乙醇在零下一百十四度時才會結冰,這個人人都知道。八十度白蘭地中的酒精含量是百分之四十,那麼它的冰點就是……零下四十五點六度。終於,他拿到了藏在後褲袋裡的酒瓶,稍微使了點勁擰開蓋子,然後他慷慨地灑下了他的「祭奠酒水」,過了幾秒鐘便獲得自由。
兩個男人在布拉迪的辦公室里喝茶,別爾德把整個故事娓娓道來,每個細節都不放過,就像跟警察招供似的。
這是那種老式電影里的男主角用在他們喜歡的女人身上,好讓她們安靜下來的招數。在裝修工看來,對付別爾德,壓根就用不著重拳出擊。不過,顯然,後面還有厲害的在等著呢。幸好,恰在此時,鄰家傳來孩子們沿著小路漸行漸近的話音,以及目擊他們這位粗壯的、近乎全|裸的鄰居時壓低嗓子發出的驚呼聲和強自壓抑的咯咯笑聲。緊接著,三個不同身高的孩子的三張害羞的臉、三雙棕色的大眼睛從籬笆那頭露出來,窺視這邊的景象。塔平匆匆進屋。他也許是去拿塊更大的毛巾,要不就是一件上衣,別爾德覺得正好趁此機會走人。不過,他到底還是有尊嚴的人,小心翼翼地不讓自己顯得有多匆忙。當他沿著車道往前走,經過那艘側翻在支船架上的船和斜躺著的電話亭時,他覺得臉上被冷風一吹,一陣陣刺痛,火燒火燎的——那一記耳光真——耳朵里有一個聲音響個不停,像是電子儀器在嗖嗖低鳴,等他捱到車跟前時,已經頭暈目眩,差不多要聾了。他發動引擎時朝對面的房子看了一眼,果然,塔平已經穿好了田徑服和鞋帶飄來盪去的運動鞋,正穩穩噹噹地邁著大步向他走來。別爾德看不出,在克里科爾伍德,他還有什麼必要繼續逗留下去。
他屬於那個階層的男人——可能有點討人嫌,通常禿頂,矮胖,聰明——對於某些美女倒有種難以言喻的魅力。或者說他相信有,而且越想越覺得似乎確有其事。有些女人相信他是個亟需拯救的天才,這也有點作用。不過,此時此刻的邁克爾·別爾德,心眼窄,沒快|感,橫豎一根筋,死活提不起勁。他的第五次婚姻快完蛋了,按說他應該知道如何舉止得體,如何放眼未來,如何承擔責任。婚姻,他的婚姻,不是向來潮漲潮落,後浪推前浪的嗎?這一次有所不同。他不知道怎樣舉止才算得體,放眼未來讓他心痛,而且照他看來,生平頭一回,他沒什麼責任需要承擔。搞外遇的是他老婆,而且搞得耀武揚威,報仇雪恨似的,壓根沒有一點後悔的意思。百感交集中,他發覺心裏不時湧起強烈的羞恥與渴望。跟帕特麗絲約會的是個裝修工,他們的裝修工,就是那個將他們房子里的磚石縫重新勾嵌一番,在他們的廚房裡安上全套設備,幫他們的浴室重貼瓷磚的傢伙,就是這個敦實的壯漢,有一回在吃茶點時給邁克爾秀過一張自家的仿都鐸式房子的照片,整飭翻修以及添加都鐸風味的活兒都是他一手包辦,混凝土前車道上,一部拖車載著一艘船停在維多利亞式燈柱底下,餘下的空地上豎著一隻退役的紅色電話亭。別爾德發現戴綠帽子是一件如此複雜的事,這可真讓他吃驚。那份痛苦可不簡單。活到他這把年紀還有什麼新鮮花樣沒見識過——這樣的話誰也別說了。
房間里鴉雀無聲,與其說是震驚,不如說是尷尬。梅瑞狄斯無助地瞪大眼睛,看著別爾德揮起一拳重重砸在桌上。「那麼來吧。跟我說說。讓我聽聽你怎樣把海森伯原理應用到道德規範上。正確與錯誤之和再除以根號二。那他媽的有什麼意義?沒有!」
「放下杯子,夥計。起來。」
儘管身處險境,別爾德還是又回頭瞥了一眼,出於獵奇心理,想看看那頭將要被他甩在身後的動物。透過護目鏡上環繞在結凍霧氣周圍的半明半昧的狹窄邊界,他看見有東西在動,但那也可能是嚮導的手或者他自己的巴拉克拉瓦盔式帽。終其餘生,他都將如此描述——漸漸地他自己也信以為真——眼看著僅隔二十米外的一隻北極熊就要張著血盆大口向他衝來,他終於將摩托雪橇發動起來,他這麼說並非因為,或者說並非僅僅因為他是個騙子,而是因為出於本能,他知道不能讓一個好故事白白貶值。
上午,時間已經不早,太陽升起來,豪情萬丈地斜照在瑰麗的海灣上,此時別爾德已經艱難地挪進了昏暗的更衣室里,正在努力找他的東西。站在十八號挂鉤的對面,他清楚地記得前天自己就是把摩托雪橇服掛在這裏的。緊挨著挂鉤下面的一隻金屬籃里擱著他的護目鏡、頭盔和一些小物件,再往下是一張板條椅,他在椅子底下的隔板箱里塞進了自己的靴子。即便是在這麼低的地方,緊挨在舵手室下面,他也能聽到許多摩托雪橇在咆哮——顯然,在上午發動這些玩意是一樁苦役。一行六人,外加扛著步槍的吉安,正準備出發到海灣上去調查冰川狀況。五個人和嚮導已經出門站在了冰上,又是跺腳又是揮手地取暖,別爾德照例落在最後。有人拿走了他的裝備,或者部分裝備。他的雪橇服沒掛在鉤子上,金屬籃給人推到邊上,好給十九號騰地方,只有他的靴子——如果那是他的靴子的話——還在老地方。他那雙誰也懶得要的破護目鏡躺在地板上。
別爾德噼噼啪啪地翻弄他的講稿,暗示對話可以告一段落了。奇思妙想的精髓在於,首先,你得相信世上所有的問題都能簡化成一個問題,而這個問題能夠得到解決。其次,你得不停地嘮叨這件事。
這是一個孤立的不和諧音符。每天夜裡教人難忘、讓人吃驚的時刻,通常會在較晚時出現,有時如同一列正在行進的銅管樂隊奏響嘹亮的音調,有時則宛若眾聲合唱彌撒曲,懷著共同的目標提高聲調,一時間,所有的失望,所有的苦澀都一掃而空。別爾德先前絕對不會想到,他居然會在一間房裡跟那麼多抱定了同樣假設的人喝酒,他們的假設是:最高級形式的藝術,如詩歌、雕塑、舞蹈、抽象音樂、觀念藝術,將會提升氣候變化問題的重要性,給它鍍金,為它觸診,揭示所有的恐慌、所有消逝的美好、所有教人敬畏的威脅,然後鼓勵公眾深入思考、採取行動,或者要求別人這麼做。他默默坐著,暗自吃驚。理想主義與他的本性實在相去甚遠,以至於他連一句異議都提不出來。他身處全新領地,身邊是一個充滿奇人異事的友好部落。「雪人哨兵」站在踏板末端站崗,人們將穿過帆纜的風聲錄下來,用擦得鋥亮的冰盤折射一天中的落日餘暉,還有耶穌雕的三十隻企鵝,三隻北極熊,在船頭前的冰原上一字排開,某夜,梅瑞狄斯朗讀,或者說大聲吶喊了他的一部小說中的片段,時不時地夾雜著幾個感嘆詞——所有這些示範表演,或如祈禱,或如圍著圖騰柱舞蹈,都被刻意用來影射通往一場滅頂之災的過程。
假如,別爾德想,他坐宇宙飛船到另一個星系旅行,他心裏很快就會升起致命的鄉愁,想念他前面的這些兄弟姐妹,想念每個人,前妻們除外。他心裏充滿了愉悅的、「我愛人人」的幻想。他們所有人,都能被徹底寬恕。他們多少有點合作精神,也多少有點自私,有時候蠻無情,最重要的是,都很好玩。摩托雪橇穿過狹窄的、兩邊圍著高高山壁的溪谷,他想起那恥辱的一幕,那個已經被好好埋藏的時刻。他寧可回憶自己從一隻兇殘的北極熊嘴邊冷靜逃脫的故事。不過,沒錯,他眼下對人類懷著非同尋常的溫情。他甚至覺得人類也會對他滿懷溫情。每個人,我們所有人,都要各自面對被遺忘被湮沒的命運,這是毫無疑問的事,但沒人為此抱怨個不停。作為一個種群,人類並不是想象中最好的,但毫無疑問,它是現有的種群里最好的,不,最有趣的。可是更衣室里的種種丟人行徑又怎麼解釋呢?顯然,這是一個關乎人性的問題。我們能從中學到點什麼呢?科學當然不錯,誰知道呢,藝術也一樣,但也許說自知之明有點離題。更衣室需要有良好的體制,這樣一來,有瑕疵的物種才能正確地使用它們。別爾德決定,不把任何希望寄托在科學、藝術,或者理想主義上。只有良好的法律才能拯救更衣室。還有尊重法律的公民們。
「我的觀點站得住腳,別爾德教授。如果收集全世界沙漠上的太陽能,只需要取出其中的一小部分,我們需要的所有能量就解決啦。」
他是活該。他那四個至今仍然冷冷地關注著他的前妻,梅西,露絲,埃莉諾,凱倫,都會樂瘋的,他希望沒人跟她們通風報信。他每次婚姻都沒拖過六年,而且始終沒要孩子,這真可以算是某種成就了。他的太太們都早早預見到此人一旦當爹,會是怎樣慘淡恐怖的局面,所以,為了保全自己,她們都溜之大吉。他樂意這樣想:即便他讓人難受過,時間也不會太久,這多少也起了點作用,使他跟所有的前妻還保持著泛泛之交。
布拉迪皺起眉頭,越皺越緊,他做了個手勢,如果循著手勢的方向穿牆出去大致就是朝著中心的大門。「這樣不好,」他至少說了兩遍,然後開始一段冗長而含糊的演講,吞吞吐吐,反反覆復地提及「基金」和「名譽」,說到「不介入糾紛」,還要「提供幫助」,十分鐘之後,他的意圖越來越明顯,或者說不明顯的成分越來越少,他似乎是想讓別爾德辭職,直到連說了兩遍「家庭陣線」之後,他才明白,布拉迪太太給激怒了,如今危在旦夕的除了爵位,還有某種程度上的「家庭和美」。理論上,這傢伙是他的下級,而他居然在要求別爾德下台!他老婆的一個情人殺了另一個,難道非得算是他的錯嗎?可他藏好了自己的怒火,裝著誤解了他的話。
他最後站起身,躊躇片刻,擔心自己是不是正在犯什麼低級錯誤。應該還沒有。他把鎚子、梳子和廚房紙巾塞進袋子,走到前門口。他仍然戴著手套,不慌不忙地沿著花園小徑走過去,在宅門前停下,四下張望。周圍一個人都沒有。他掏出鎚子,扔進前門圍牆邊的灌木叢,然後回到房子里,脫掉手套,連同蘋果核、梳子和廚房紙巾一起裝進袋子,再小心翼翼地將它折攏,好把那副沾上血跡的拎手藏起來,最後把袋子塞進行李箱的一個外層拉鏈袋裡。
從第二天開始,更衣室里的混亂失控就顯而易見,連別爾德都注意到了。他懷疑自己連著幾天穿的根本不是同一雙靴子。儘管他在第三天把護目鏡(這一雙沒壞)包進內層的巴拉克拉瓦大衣,到第四天還是不見了,而那件大衣就扔在地板上,浸透在水裡。那天早上他還看見幾件摩托雪橇服,也扔在地板上。這兩件看起來已經給踩得亂七八糟,他沒等看個真切,就已經打定主意,沒有一件是他的。他和皮克特一起出門記錄船上帆纜的風聲數據時,皮克特向他承認,一連兩天他雙腳穿的都是左腳的靴子。可他是那種吃苦耐勞的傢伙,看起來一點不介意。別爾德是介意的。他不是那種很有公眾意識的人,但有幾項禮數他認為是理所當然的——他這樣要求自己,因而也這樣要求別人。他總是把自己的物件掛在同一個挂鉤——十七號上,要不就擱在它下面,結果卻失望地發現,別人往往連這樣簡單的規則都很難遵守。手套問題尤其突出,因為不戴手套根本沒法出門。為了預防萬一,他就把手套及其襯墊一起塞進自己的靴子。第二天,連靴子也不見了。
這位諾福克少年頗具田園牧歌風味的聲調,與他正在說的內容格格不入,弄得別爾德越發坐立不安起來。他突然陰沉著臉,開口道:「那得看你能不能解決輸送問題。」
她那句最膾炙人口、最遐邇聞名的警句一定事先在鏡子前面操練過很多遍。「當他殺了我的湯米,這個國家便失去了一位天才,」她說,「而我失去了我唯一愛過的男人。」
「哦,您瞧,別爾德教授。您這話說得太遠了。我們還是回到中心問題吧。理性……」
「是貝茲定律。」
木知木覺地,他跟著別人辦完手續進入奧斯陸,繼而抵達特隆赫姆。飛赴朗伊爾城的航班延誤了兩個半小時,候機時他坐在一張塑料椅子上,全神貫注地看《先驅論壇報》,沒再去想以往的事。凌晨三點,他的計程車終於在他下榻的飯店門外的大雪堆跟前停下來。他已經連著好幾個鐘頭沒吃過東西了。他穿著套頭毛衣、連帽夾克衫和長襯褲往床上一躺,身邊三面都圍著矮矮胖胖的床梁,他先把「迷你吧」里所有的鹽漬零食都一掃而空,再吃完所有的小甜食,當他在翌日上午八點醒來並被告知大伙兒都在樓下等他時,一張「火星」巧克力的包裝紙還攥在他手裡呢。
「就一個小時,就這麼點兒。你就沒事了。」
再說,通常情況下,每周坐一次髒兮兮的早班火車從帕丁頓趕到雷丁,抵達那個跟一排排敦實的公寓樓擠在一起的維多利亞車站,那幾個長相分辨不清的「馬尾辮」里會有一個跑來接他,坐上一輛「普銳斯」樣車開幾英里到中心,還真是挺愜意的。離家時,別爾德是一根繃緊的單音顫弦,隨著把家拋得愈來愈遠,離那圈昂貴的柵欄愈來愈近,顫弦的振動也愈來愈弱。當他抬起食指和藹地向保安致意——他們是多麼喜歡有個頭兒啊!——那根紅白相間的攔車桿隨即升起,車從下面飛馳而過,此時震顫就徹底停下來。布拉迪通常會出來接他,甚至,帶著一丁點官僚氣的嘲諷,他會扶住打開的車門,因為到達此地的不是綠帽先生,而是尊貴的訪客,是主管,他們指望他在媒體上為此地代言,指望他慫恿能源業對此產生一點興趣,再從那位暴躁的大臣口袋裡榨出二十五萬英鎊來。
這一點他早就知道,可是,通過奧爾德斯的轉述,聽到帕特麗絲親口說她認為他們的婚姻完蛋了,還是讓他很生氣,或者更嚴重點,讓他很痛苦。從夏末開始,她就一直在見奧爾德斯,而不是塔平。也可能兩個都見。八月的某個傍晚,這個傻呵呵的博士后出現在她門口,於是她又抓住了一個懲罰她丈夫的機會。
帕特麗絲說,「你在哪裡?」她的聲音很平靜,儘管發生了那麼多事,他心裏還是忍不住升起一點傻乎乎的希望:歸根結底,她還是關心他的行蹤的。
可是跟現在的太太就不是這麼回事了。感覺好點的時候,他沒準還會假想自己拿出大男人的派頭,抱著雙重標準,發幾陣危險的潑天大怒,也許來段深夜醉醺醺、咆哮後花園的好戲,要不就把她的汽車弄得面目全非,然後處心積慮地追求一個更年輕的姑娘,像力士參孫那樣將婚姻殿堂兜底掀翻。可實際上,他被恥辱,被他丟臉居然丟到這種地步的念頭,壓得動彈不得。更糟糕的是,他還那麼不合時宜地想要她,這讓他嚇了一跳。這些天,對帕特麗絲的渴望會突然從哪裡湧起,向他襲來,活像一陣胃痙攣。他就只能一個人坐下來,等著它發作完畢。顯然,是有那麼一種丈夫,想到老婆勾搭上別的男人就來勁。這樣的男人沒準還會布個局,把自己綁起來塞進衣櫥里鎖好,等著那個比他更出色的夥計從十英尺外走過來。別爾德是不是終於在自己體內找到了一種受虐色情狂的潛能呢?從來沒有哪個女人,看上去,聽上去,能像這個突然之間就不歸他所有的老婆那樣勾魂攝魄。大張旗鼓地,他去了趟里斯本看望一個老朋友,可那三個晚上過得索然無味。他一定要把自己的老婆弄回來,卻不敢大叫大嚷、威脅恫嚇,或者炮製幾個靈氣四溢、任性胡來的片段,好讓她捲鋪蓋滾蛋。而苦苦哀求也不是他的風格。他渾身冰涼,可憐巴巴,除了這件事什麼也想不了。她頭一回給他留便條時——「今晚在R那裡過夜。P」——他有沒有帶上自己的活動扳手,跑到那棟在固定支架上擱著一艘蓋好布幔的快艇,巴掌大的後院里嵌著一隻露天熱水浴缸的仿都鐸風、半獨立式「前廉租房」,把那男人的腦殼敲碎?沒有,他只是穿著大衣,看了五個鐘頭電視,喝了兩瓶酒,努力不去想罷了。這無濟於事。
好像有什麼又冷又硬的東西從別爾德腹股溝上落下來,掉進他長襯褲的褲腿里,眼下就粘在他的膝蓋骨上。他一隻手到兩腿之間摸了一把,那裡空蕩蕩的。他又把那隻手擱到膝蓋上,那個可怕的物件不到兩英寸長,硬得像跟骨頭。他覺得它不像是,也許該說它再也不是,自己的一部分。吉安一踢腿發動了引擎,他們隨即用發瘋般的速度上了路,在結冰的、跟混凝土一樣硬實的山脊上傾斜,在幾乎垂直的河岸邊急轉彎,那姿勢活像是豁出性命的老手在一家室內賽車場里馳騁。他幹嗎不待在家裡,不躺在床上呢?別爾德縮在吉安寬闊的脊背後面,正好躲開風的侵襲。腹股溝火燒火燎的疼痛正在擴散,他的「雞雞」滑來滑去,此刻正偎依在膝彎下方,而他們倆正在沿著錯誤的方向加速,向北疾馳,直奔北極而去,越來越深入到曠野中,深入到冰冷的黑暗中,可照理說,他們現在就應該衝到朗伊爾城的某個照明條件良好的急診室里去。當然啦,極度寒冷的天氣對他有利,能讓器官存活。可是顯微外科呢?在人口只有一千五百的朗伊爾城嗎?別爾德覺得自己快吐了,可他到底忍住了,只是拿一雙手在吉安背部的夾克腰帶上滑來滑去,把頭垂下來貼在他的保護人的脊柱上,打起了瞌睡,直到摩托雪橇的馬達突然靜音,他才猛地醒過來,只見一條黑魆魆的船影在他頭頂上方的冰河中若隱若現,在這條船上,他即將度過一周時間。
每次出行,自始至終,他都不是一個善於適應環境的旅客,這不是因為他行事混亂或者生性膽小,而是因為長途旅行總是會讓他產生某種心智睏乏的感覺,喚起某種空虛、某種綿綿不絕的厭倦感,他一邊在飛機座椅上扣好安全帶,一邊想,這其實正是他真實狀態的寫照,只不過平時掩蓋在日常事務和睡眠中罷了。坐在飛機上他沒法正兒八經地看書。即便在堅實的平地上他也沒有從頭到尾看完過什麼書。他是那樣一種乘客:要麼瞪大眼睛望向窗外,卻對窗外的景物木知木覺,要麼盯著前面的座位,要麼拿起一本航空雜誌往後亂翻。他頂多會看看大眾科學雜誌,好比他眼下就在讀《科學美國》,通過外行的解說,讓自己大致跟上物理界的潮流。可是,即便此時,他的注意力仍然倍受干擾,因為受畢生習慣的驅使,他總是在不辭辛勞地地尋找自己的名字。他總能看到它,就好像它是用黑體字寫成的。它會從一張無人問津的跨頁上的一堆小號印刷體字母中跳出來,有時候還沒翻到這一頁,他就能感覺到它即將出現。另一個讓他心神不定的原因,是他對過道上飲料車的精確位置,對於那蒙在遮蓋布底下的叮叮噹噹、漸行漸近的聲音,實在是太神經過敏了。不管手裡是不是端著一杯飲料,在高空中他總是動不動就神遊溫柔鄉,時而色情幻想,時而風流回憶,要不就是將兩者合為一體。
回味昨晚的經過,他發覺,風流成性了一輩子,偶爾跟一個臆想中的朋友過一晚,倒也挺提神的,這感覺真是非同凡響。近幾周,他這是頭一回稍微開心了點,甚至在拿微波爐熱晚飯時用口哨吹了一首曲子,還在樓下衣帽間那面鑲嵌在金箔中的鏡子里照了照,他覺得自己臉上的脂肪少了,顴骨陰影清晰可見,看上去堅毅果決,在三十瓦燈泡的照射下,多少顯出幾分高貴氣象,也許他每天早上逼著自己吞下的那種甜甜的低膽固醇酸奶發揮了作用。他上床時沒開收音機,把燈調暗,躺著等她的手指不無悔意地在他門上輕輕敲響。
坡爾金霍恩虛無縹緲的笑影驅散了別爾德對婚姻終結的感傷回憶。他體會到了某種可親的,將哀怨、憤怒與懷舊(往昔時光真是極樂之境)交織在一起的情感,再加上某種溫暖的,原諒自己的挫敗感。又是老一套。五次足矣。他再也不會繞進去了,一想到這裏,那種熟悉的、重獲自由的感覺又在他心裏油然而生。等諸般事宜塵埃落定,他就買一間小小的倫敦公寓,從此一人吃飽全家不餓,他將誓死捍衛獨立人格,治好這綿延一生的、動不動就結婚的古怪習氣。他需要的是一堆情人,不是一堆老婆。
「卑劣,危險,昂貴。可是您知道,我們本來就有那麼一座『核電站』,保持著偉大的安全記錄,無須任何成本就能將氫轉化成氦,從而製造出潔凈的能源,它就賞心悅目地坐落在九千三百萬英里之外。您知道我一直在想什麼嗎?別爾德教授。但凡有個外星人跑到地球上,眼裡看見這麼多陽光,耳邊卻聽到我們說有什麼能源問題,他會大吃一驚的。光生伏打效應!我讀過愛因斯坦的說法,也讀過您的『合論』。真是才華橫溢。毫無疑問,這是上帝賜予我們的最偉大的禮物,當一粒光子與一種半導體相撞,就能釋放一粒電子。物理世界的法則是多麼仁慈,多麼慷慨啊。我打個比方。下雨天有個傢伙待在森林里,他渴得要命。他有一把斧子,就掄起斧子砍倒樹木,喝樹里的汁液。每棵樹喝一口。他身邊成了一片荒原,野生動植物不復存在,他知道,拜他所賜,整個森林快要消失了。那麼,他為什麼不幹脆張開嘴喝喝雨水呢?因為他很善於砍樹,因為他向來就是這麼乾的,因為他認為那些提倡喝雨水的人都很古怪。那故事里的雨水就是我們的陽光啊,別爾德教授。它沐浴著我們的星球,改變著我們的氣候和生活。那是點點光子構成的甜甜雨露,我們只要把自己的杯子伸出去接就行啦!您知道嗎?我在哪裡讀到過有個傢伙說,在不到一小時內將所有灑在地球上的陽光收集起來,就足夠整個世界用整整一年。」
為了回答同樣的問題,別爾德說自己是個理論物理學家。這說法聽上去總像是在撒謊。冰雕家躊躇片刻,也許是在用英文打腹稿,然後他提出了一個讓人驚訝的問題。別爾德先生先得寬宥一個缺乏教養之人的天真與無知,不過,量子力學所描繪的古怪現實,究竟是對真實世界的描述呢,還是一套偶然生效的系統呢?有感於這位馬略卡人的優雅談吐,別爾德便恭維他提了個好問題。他自己也不可能想出更好的措辭了,因為對於量子理論的拷問,不可能有比這更到位的了。多年來這個問題一直主宰著愛因斯坦的人生,引導他堅信量子理論是正確的,只是不夠完整。出於本能,他不能接受這樣的道理——沒有旁觀者就不存在「現實」,或者說,這種「現實」須由旁觀者定義,波爾之流似乎就是這樣說的。在愛因斯坦那些教人難忘的名言里,有一個詞兒叫「真正的實情」。「當旁觀者是一隻老鼠時,」他曾這樣發問,「那能改變宇宙的狀況嗎?」量子力學似乎在暗示,通過測量一個粒子的狀況,就能立刻斷定另一個粒子的狀況,哪怕它們相距甚遠。然而,所謂「遠距離詭異運動」正是愛因斯坦的理論中具有唯心主義色彩的部分,因為沒有什麼東西能運動得比光速還要快。愛因斯坦與那些身為量子理論先驅的聰明的同仁們曾展開過漫長的、充滿挫敗的論戰,現實主義者別爾德對此深感同情,但有一點必須面對:實驗證據顯示,確實存在遠程的詭異相關性,而且「現實」的質地也確實在不同程度上挑戰著常識。愛因斯坦也相信,最終的結果將會顯示,那些描述宇宙時必不可少的數學公式應該是既優雅漂亮,又相對簡單的。但是,即使在他的有生之年,也已經有兩種新的基本力被陸續發現,自此以後,一堆亂糟糟的新出現的粒子和反粒子,外加各種各樣的假想維度和凌亂蕪雜的條件把這個觀點搞得錯綜複雜。可是別爾德仍然滿懷期待,相信但凡某些真知得以揭示,就會有一位天才橫空出世,提出一個能將所有問題組接在一起的中心理論,它的公式將具有驚人的美感。多年以後(他推心置腹地將一隻手按在耶穌瘦弱的胳膊上,開了個小小的玩笑),他終於放棄了這樣的希望:自己就是那個命中注定將找到聖杯的偉人。
「哦,是嗎?那你就是到這裏來散步啰。」
「他餓了,」吉安慈悲地說,「該上雪橇了。」
為了表演他被工作折磨得精疲力竭,奧爾德斯脫下棒球帽,往扶手椅背上一靠,閉上眼睛。「我真該把它給毀了。」
不過,別爾德一直在找一份帶薪公職。最近有幾份幹了好久的挂名閑職到期,而他在大學里的那點工資,加上講座酬勞、媒體出場費,向來不算寬裕。所幸,臨近世紀末,布萊爾政府希望,或者說看上去的的確確而非僅僅在口頭上熱衷於氣候變化問題,他們宣告了一堆動議,其中有一項就是成立該中心——一家需要在信箋抬頭撒上「斯德哥爾摩魔幻金粉」的基礎研究機構。在政治層面,一位甫獲任命的新大臣(他是個雄心勃勃、頗有民粹主義氣質的曼徹斯特人,頗以其故鄉城市的工業歷史為榮)在一次新聞發布會上宣稱將「發掘英國人民的天賦靈感」,邀請他們就「清潔能源」問題,拿出自己的想法和草圖來。對著攝像機,他承諾每個提案都會得到答覆。布拉迪的那隊人馬——六個薪資微薄的物理學博士后窩在四個臨時搭建於一大塊泥地上的棚屋裡——在六周之內收到了幾百個建議。大部分建議來自那類在花園工棚里孤身打工的傢伙,有幾份來自帶著鮮亮標識和「待審核專利」的初創企業。
密不透風的船艙里,他在鋪位上躺了好久也睡不著,因為腹股溝那裡一跳一跳的——他的心跳似乎往下移居到了這裏——一邊聽著人們說說笑笑,一邊尋思自己這種憤世嫉俗的心態,會不會持續整整一周。如今他已經明白,指望直升機從天而降是個荒唐的念頭。遠離自己在貝爾塞茲公園的人生,跑到這荒無人煙的野外,讓他感覺到自己的生活真是愚不可及。帕特麗絲,塔平,中心,所有其他種種,都只是他拿來掩蓋自己空虛寂寞的障眼法。沒有最高遠的志向,人生還有什麼意義?答案就在這裏,又要度過一個不值得紀念的不眠之夜了。
面對這這般情形,布拉迪別無選擇,只能換個話題。談起奧爾德斯時,他們發覺彼此能達成共識:他們都不喜歡他,不過也承認他的死是中心的損失。警方已經徹底搜查過他的隔間,沒發現任何與本案有關的物件。幾件私人財物已經送往諾福克,給他那位悲痛欲絕的父親。
在去往尤斯頓路的計程車上,他的腿——似乎獨立於身體的其他部位——開始顫抖。可他就像其他學者一樣經過圖書館前庭,徑直穿進大樓,找到一個小單間。他調出幾份文件——一場他將要發表的演講的相關史料——然後苦苦挨上幾個小時,等到大概四點一刻,他就能感覺到手機在他口袋裡震動了。
可是他也只能想想啦。前幾任太太發現他出軌時,火冒三丈,冷冰冰或者淚汪汪地非要長談到凌晨,闡述她們的想法,先是什麼信任破滅啦,最後拋出離婚要求及種種善後事宜。然而,當帕特麗絲碰巧看到幾封柏林洪堡大學的數學家蘇珊娜·魯本發來的郵件時,卻反常地興奮起來。就在那個下午,她把自己的衣服搬進了客卧。為了親眼求證,他推開衣櫥滑門,結果嚇了一跳。那成排成排絲綢的、棉布的連衣裙——現在他意識到——曾是一種奢侈,一份慰藉,是她將自己的各種「版本」排成一溜,只為了取悅他。不復存在了。連衣架都不見了。那天吃晚飯時,她一邊微笑,一邊解釋說她也想要「自由」,還沒過一個禮拜,她的外遇就開始了。這麼一來,男人該怎麼辦?某天早餐時他道了歉,告訴她,他那一「失足」並不意味著什麼,還發了一通他真的以為自己會遵守的重誓。這已經是他最接近哀求的方式了。她說她才不在乎他遵不遵守呢。她確實不在乎——而且,就在此時她亮出了情人的身份,那個名字兇巴巴、身高七英尺的裝修工羅德尼·塔平,比他這個戴綠帽的丈夫要年輕二十歲,按照塔平當初一邊謙恭地替別爾德家塗灰漿、切斜角,一邊自吹自擂時的說法,他平生唯一讀過的,就只有小報上的體育版。
「我說,你在我房子里幹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