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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2005年

第二部 2005年

「我說過。這是今天下午發生在我身上的真事。」
他攬著她,手掌透過她的紅綢襯衫感覺到她的體溫。與這活生生的一刻相比,記憶是多麼模糊而蒼白啊。不在她身邊時,他只能編織記憶的皮影戲,要不就是忙得不想回憶她那飽滿的活力,那樸實率真、教人無可抵擋的本性。他忘記了與她的唇舌觸碰的感覺,忘了她的體態,忘了他們接吻時她努力扳著身子彌合身高差距的模樣,忘了她把手指插|進他的指間時,它們有多麼涼滑,長短如何,粗細怎樣,忘了碰到她左手小指關節下方的那粒痣,忘了當他們擁抱時,他的胸腔如何被她的乳|房緊緊抵住、徹底激活。這純粹屬於感官世界。她的長相、聲音、味道——如此種種,熟悉歸熟悉,卻只有當她在眼前、在他懷裡,才真真切切。記憶,或者說別爾德的記憶,是並不出色的儀器。當他在柏林或羅馬思念她時,只不過想到彼此的關係和那種泛泛而論的慾望,他惦記的是她的性情,是抽象的「她本人」,還有他自己的樂趣,而不是她頭皮上溫暖而甜蜜的氣息,她雙臂驚人的張力,以及當她喊他名字時嗓音是如何低沉。
六點三刻。只要再過十三分鐘,合同規定的社交時間就能耗完了。他今天正兒八經喝的第一杯酒,很快就能送到他手裡,一想到這個,他的精神頭就已經好了起來。他堅信在這樣的酒店裡當差的侍者一定會不辭辛勞地跟蹤他的路線,於是就從梅倫身邊走開——梅倫正在就「無心竊賊」的敘述亞類型侃侃而談——穿過房間,與一位舉止溫文爾雅的男人聊聊金融衍生產品。

他在薩沃伊酒店講這故事時,材料直接取自記憶。眼下說有三個原因——對於事件本身的回憶,更為新鮮的、對於第一次敘述的回憶,此外他還有個渴望,想在酒足飯飽之際說個段子、逗她一笑,讓她更喜歡他、暫時忘卻那個真正的主題。他現在強調、修正或者補充的內容似乎足夠了,其中有些是真實的。他剽竊自己,把他在講壇上的巧言令色、節奏和停頓都搬過來。他把那位旅伴的形象塑造得更高大,更教人膽戰心驚,把自己形容成一個徹頭徹尾的大笨瓜,心血來潮,貪得無厭,動不動就怪別人。講到大結局前他的行李被對方拎下來時,他極盡誇張,說小夥子如何耐心,品性宛若聖徒。別爾德頗知敘述藝術之道,他隱去了所有可能提示並削弱「真相大白」的細節,也就是當他把手插|進口袋、找到那袋沒開封的薯片的那一刻。
為了抵擋市場波動,她拓寬了商店的經營訴求。八歲年齡組中,渴望成為芭蕾舞者的孩子屈指可數,但她們和其他同齡人的共同點在於:對粉紅色都懷有某種無可名狀的偏愛。並非僅僅是淺淺一抹紅暈,而是偏愛那種溫柔、甜膩、稚氣十足的粉紅。三家商店一律在櫥窗里辟出一塊空間,專門營造這種溫柔的誘惑。某周六晚上,別爾德去探梅麗莎的班,親眼看到這電磁光譜上窄窄的一道居然能發揮出如此神奇的魔力。是誰在指導這些女孩,她們又是怎麼會知道該如何表現,該如何渴求一支粉紅色的鉛筆和卷筆刀,或者粉紅色的軟鞋、被單枕套、小背包、便箋紙?他頗為迂腐地追查到一篇論文,作者是紐卡斯爾的一位德高望重的神經科學家,他的研究顯示,視網膜的敏感性存在性別差異,女性傾向於喜歡光譜上的紅色|區域。但這並不怎麼能解釋為什麼周六會有一大群人擁進店裡來搶購,也不能解釋那一年裡梅麗莎為什麼能大幅度減少向銀行貸款。一連幾個月的粉紅潮!接著,突然間,色彩疲勞症降臨,魔法蕩然無存。一夜之間,女孩們就不再需要粉紅色的物件了。靠一次大減價是沒法清空滯銷庫存的。這真是無從解釋。本來應該有一組更低齡的小姑娘鍾情粉紅色的,可她們也不為所動。這似乎並不是因為它被另一種顏色取而代之。而是因為單單靠「色彩」本身刺|激顧客的潮流已經過時。粉紅色一度墜入低谷,此後,不出她所料,當它捲土重來之時,梅麗莎做好了準備。
想嘔吐的感覺又湧上來一波,眼看著要逼他當眾丟醜。他直冒冷汗,脊梁骨陣陣作痛,羸弱無力。他得不停地往下說,好分散自己的注意力。而且他還得說得飛快。那感覺追趕著他,他得跑。
公眾真是寬宏大量啊,諾貝爾獎得主的光芒映照在高等院校上,潤滑著資金獲取鏈的齒輪,何等相得益彰!
也許事情本來不至於那麼糟糕,假如別爾德沒把自己在會場里那一股子洋洋得意的戾氣帶出門的話。示威者里有半打上了年紀的女人。其中有一個從一名警察身後躥出來,從一隻棕色袋子里掏出一隻番茄朝別爾德扔過去。她離他只有十英尺遠,根本來不及躲開。一隻爛番茄向來是一則都市傳奇。這一隻儘管有點軟,但看起來還是完全能吃的。它砰地砸在他的翻領上,在那裡停留了好一會兒。當它繼續往下掉時,他攤開手掌接住它,一時衝動,飛塊地拋回去,後來他試圖解釋,說這完全是個戲耍的手勢,既談不上惱火,也沒什麼惡意。否則為什麼連手都不抬高,當即從下面就扔回去呢?那隻如今已經皮開肉綻的番茄,整個兒砸在那女人臉上,就在鼻子右側的位置。伴隨著某種奇特的聲響——宛若一聲哀傷而悅耳的汽笛——那個與別爾德年紀相仿、塊頭也差不多大的女人舉起雙手捂住面孔,弄得五官上塗滿了番茄肉,同時雙膝一軟跪了下來。
先前提出問題的那名記者在麻木地點頭。她身後,另一位已經開始提出另一個不相干的問題了。這個上午本來會像別的上午一樣,漸漸被人遺忘,假如那位「科學研究學」教授沒有在這個節骨眼上突然站起來,沒有漲紅著臉,伴隨著一聲巨響,將文件砸在桌上碼齊四邊,沒有向整個房間宣告:「在我出門嘔吐之前——我是說劇烈嘔吐,為了剛才我聽到的那些話——我想先宣布辭去在別爾德教授的委員會裡擔任的職務。」
他吸口氣,繼續講下去,此時他的喉嚨口升起腥味十足的反芻,像是鹽漬鳳尾魚再濺上一點兒膽汁的味道。他閉上雙眼,重重地吞咽了一口,換了種說法。
但凡有哪個闖竊賊撞進來,但凡他在弄壞警報器之後、埋頭苦幹之前,能撥冗四下打量一番,那他絕對連房主的性別都猜不到,更別說性情了。屋內的風格低調冷靜,以淺棕色與戰艦上的那種灰色為主,顯得頗為男子氣。無論是在商店裡還是在床上,梅麗莎向來聲音響亮、情緒高昂、慷慨大方。她站起來只比邁克爾高一英寸,身材豐|滿,線條柔和,臀部寬大,宛若雷諾阿畫中的浴女,不過還遠遠夠不上別爾德的「肥胖界」級別。她那一頭黑髮或是天生帶卷,或是人工燙卷(這事他永遠不會問),雙眸深邃,膚色濃郁——栗棕色,雙頰帶一抹紅暈,一旦火氣上來或者突然高興起來,那紅暈便愈發地紅。她聲稱自己身上有那麼點多巴哥和威尼斯血統——就跟安古斯圖拉樹皮製劑似的,她說——是從她曾祖母那裡遺傳的。不管這話是真是假,她確實喜歡熱浪,討厭寒冷——「寒冷」的定義是氣溫低於十五度,並且相信自己本該屬於某個更南邊的國家,只是如今已經來不及改換門庭罷了。
像這樣在辦公檯邊接受訊問,他已經有過多次經驗。他說:「當能源顧問。」
他匆匆穿越行李領取處,經過公告大屏幕底下吱吱作響的行李傳送盤和不耐煩的人群,經過寂寂無人的海關,經過陰險的單面鏡和宛如光禿禿的停屍桌的不鏽鋼檢查台,接著出門順著那幾排目光獃滯的司機和他們手裡舉著的牌子——科威特氣球冒險團,畢肖普·多蘭,「奇普林先生」公司的特德——穿過出發大廳,他很清楚,自己走的路線既不是直奔通往火車的自動扶梯,也沒有瞄準那家邋邋遢遢的,專賣報紙、行李帶和相關雜物的機場商店。他是不是會覺得虛弱無力,像往常一樣到那裡轉轉呢?他想不會。可他明明在不由自主地沿著那條路線轉彎嘛。他也算是公共知識分子,他需要廣知博聞,所以無論時間有多緊,他買一張報紙都是順理成章的事。每每作出重大決定時,都可以把大腦看成一個議會,一個正在爭辯的內閣。各個派系勾心鬥角,眼前好處和長期利益懷著互相憎惡的情緒落地生根。不僅各種情緒都要拿到檯面上討論並且可能遭到駁斥,而且某些建議還會被大肆宣揚,好掩飾另一些。這一輪輪議程既可能迂迴曲折,也可能有如疾風暴雨。
無論他的視線落在哪個方向,這裏都是他的家,是這座星球上屬於他的角落。那些曾經被中世紀的農民或者十八世紀的勞工照管過的田野和樹籬,顯而易見,它們仍然組成不規則的四邊形,裝點著這片土地,每一條小溪,每一道籬牆,每一座豬圈,甚至每一棵樹,都有名有姓,沒準在1085年,當那位征服天下的威廉一世與顧問們共同協商並派人到全國各地調查之後,它們就已經在《最終稅冊》上留下了自己的名字。從那以後,它們在經歷改良、歸屬、使用、消費、買賣、抵押時都要被重新命名;就像一塊表皮又硬又厚的斯第爾頓乳酪那般成熟,像巴別塔那樣充斥著紛繁多樣的人性,像尼羅河三角洲那樣歷史悠久,像一棟有幽靈出沒的停屍房那般擁擠,像一座吵吵嚷嚷的貧民窟一般喧鬧刺耳。有朝一日,這個傲慢而古老的王國也許會屈服於各種各樣的渴望,屈服於成為一座集墨西哥城、聖保羅和洛杉磯於一身的超級大都會的如夢誘惑,風化從倫敦開始,依次到梅德韋、南安普頓、牛津,再回到倫敦,組成一個摩登的四邊形,將以前所有的籬牆和樹木統統埋葬。誰知道呢,也許那會是一場族群和諧、建築恢弘的凱旋,一座世界之城,全世界最教人艷羡的世界之城。
她口若懸河,她對自己的地盤是那麼胸有成竹。她已經在這塊新領地上剷平了峭壁懸崖,而他在其中徘徊不定——他壓根就迷了路,卻也沒受到傷害,她似乎在暗示這一點。
「你停了避孕藥?」
不過,在現代社會跳舞可不是樁穩當的營生。在公眾眼裡,舞蹈就像期貨市場一樣大起大落,所以梅麗莎只能與遠方的庫房貫通一氣,快速應變。一部電視紀錄片突然上映,一周內四百個男人擁進她的店,要買某種特定款式的襯衫跳探戈。某部電影、某部音樂劇、某個音樂錄影帶上的一段鏡頭都會引發一波貪得無厭卻轉瞬即逝的需求。一部配上「天鵝湖」主題曲的衛生紙廣告片,就招來了數量空前的小女孩,吵吵嚷嚷地要買彩虹緊身衣或者看起來像是抽絲的鏤空花紋芭蕾褲,或者那種裝飾著一道做作的裂口的緊身連衣褲——就像她們在片子里穿的那樣。然後便是蕭條期,除了舞蹈演員和幾個死心塌地的小夢想家,沒人跳舞,甚至沒人樂意把自己打扮得像個跳舞的,梅麗莎只能等。沒用,她說,預測是沒用的。
她向他走了過來,用手按住他的臉頰。他再度感覺到她熱力四射的體溫。她是只烤箱,他傻乎乎地想,裏面擱著一隻小小的圓麵包。他們的小麵包。
「是CSP嗎?」
猶如一位評酒大師在盛大的評酒會現場,他閉上了眼睛。再睜開時,他的目光正巧撞上對面男人的視線。只是略感羞赧,別爾德做了個不耐煩的手勢,目光移開。他知道自己必定是這副嘴臉:胖胖的傻瓜,年紀一大把,聚精會神地對付一口垃圾食品。他舉手投足,向來是旁若無人的。那又怎麼樣?只要不害人不犯人,他就有權這麼做。別人對他的看法再也不會讓他耿耿於懷了。年事漸長的好處少得可憐,這可以算一條。僅僅是為了張揚自我,而非滿足他那可鄙的需求,他伸出一隻手,又拿了一片,一邊拿一邊再次迎上對面男人的目光。那眼神小氣、苛刻,眼睛一眨不眨,飽含著極度好奇。別爾德突然想到,坐在他對面的沒準是個精神病患者。精神病就精神病好了。弄不好某種程度上他自己也是個精神病。第一輪留下的鹹味讓他覺得就像是牙齦在出血。他重又仰靠在椅子上,張開嘴再體驗一次,不過這一回他的眼睛始終也沒閉上。第二片免不了比第一片少一點刺|激感,不那麼教人驚艷,不那麼刻骨銘心,恰恰是這種意猶未盡、這種感官上的不滿足,催生了增加劑量——吸毒成癮者對此最有體會——的需求。
他點頭。
她說:「我浪費了很多年,一直尋思應該等到合適的男人來臨才生孩子。一大堆白痴和混蛋佔去了我的時間——我的錯跟他們一樣多。我覺得你就是那個合適的男人,可是邁克爾,如果你覺得你不是,那也無所謂。反正我自己搞定就是了。沒有你會很慘,但總好過一無所有。你不用在今晚或者下個月作決定。你可以說不,以後再改變主意。也許你一看到寶寶就會改變主意的。那有可能發生。不過,有一點我確信無疑——我不會跟你吵架。如果你對此深惡痛絕,那你隨時可以走。也隨時可以回來。」
他聽見輕蔑的低語從房間不同位置傳來,他覺得,這是從他說到「全球變暖」開始的。他的噁心越來越強烈,他體內的五臟六腑都漲得鼓鼓的,可惡地翻騰不已。剛才他一邊聽薩利爾的介紹,一邊注意到身後的天鵝絨幕布中央有一條縫——他沒準就需要一條這樣的逃生通道。他停下講話,深吸一口氣,站直身體,掃視整間屋子,想找出誰在唱反調。他做了一輩子的公開演講,很懂得面不改色的停頓有多麼重要。他知道倫敦老城區里那些實力雄厚的公共機構,滋養著一種頗為興盛的文化,面對基礎物理學以及多年積累的良好數據,一律毫無理由地拒絕。那些不願接受的人,就跟隨處可見的人們一樣,通常都惦記著做生意。他們生怕危及股價,他們懷疑氣候科學家也在經營著某種自給自足的產業,就跟他們一樣。別爾德就像一個新近皈依的信徒那樣,對他們滿懷鄙夷。
那姑娘與他四目相對,說:「中東你去過好多次。」
那些養老基金投資經理和其餘人等款款移步,回到那塊碩大的、有侍者們斟酒服務的招待區。別爾德收取酬金的條件之一,就是要跟他的聽眾至少應酬半個小時。他端著一杯純凈的夏布利酒站在那裡,一張張下面戴著領結的面孔在他眼前次第掠過。人們告訴他,他的發言「有意思」,甚至「很迷人」,他們說這話時真心真意、彬彬有禮,可是很顯然,沒有人因此而改變投資策略。他聽說,此前有位石油問題分析家說服了整個屋子裡的人,如果將瀝青砂和深海鑽井考慮在內,那麼已知的石油儲備可以供應五十年。

接著,一個來自某家主攻中檔市場的小報的女人提了一個問題,也是常規套路,多少有點陳詞濫調,別爾德溫文爾雅地(他自以為如此)回答了她。沒錯,物理學界確實極少出現女性代表人物,而且一向如此。人們常常會討論這個問題,而且(說這話時,他心裏惦記著鄧波兒教授)他的委員會當然會再度考量,看看有沒有新辦法,能讓更多的女孩與這個學科不期而遇。他相信任何制度障礙或偏見都不復存在。然後,因為他自己都覺得有點無聊,所以補充了一句,說有朝一日人們或許不得不接受,這個問題碰到了它的天花板。儘管有很多天賦異稟的女物理學家,但是,至少有可能,她們在這個特定領域里將一直屬於少數群體——儘管總體數量是充足的。也許,想要幹這一行的,永遠是男人比女人多。認知心理學中有一項基於大量實驗形成的共識,認為在統計學意義上,男性與女性的大腦確實具有顯著區別。這個問題的重點並不在性別優越感上,也不是為了說明社會環境的影響——儘管社會環境確實起到了強化作用。這些指的是經過大量觀察所發現的認知能力上的先天差異。一系列研究及薈萃研究顯示,通常女性擁有更強的語言技巧,更好的視覺記憶,更明晰的情感判斷力和更優越的數學計算能力。男性則在數學解題能力、抽象推理能力以及視覺空間意識上得分更高。男性與女性具有不同的生活長處,對待冒險、社會地位以及等級制度的態度也不一樣。最為重要的因素——而且這也是真正顯著的差異——可以大致概括成一條「標準差」,它是經過反覆研究得出的結論:從童年時代開始,女孩就對人更感興趣,而男孩則更關注事物和抽象的規則。從他們各自在科學界選擇從事的領域中,就能看得出這種差異:更多的女性從事生命科學和社會科學,更多的男性從事工程學和物理學。
「……就像愛上一個你從來沒見過的人,但也不是那麼回事。我們見過,我們一直都認識,從一開始就認識。邁克爾,我不知道會這樣,會開始得這麼快。它已經開始了,我已經愛上她,或者他了,這個不知從何方向我們走來的小人兒靠著我蜷縮在黑暗中,每小時都在長大,終將與我們相逢。有時候我真是太愛它了,愛得胸口隱隱作痛。我的相思是如此濃烈,只好不停地大聲嘆氣。這真傻,可是,一個人脫胎于另一個,就像俄羅斯套娃一樣,這事兒難道不夠神奇嗎?既奇特又普通。我真高興。我這話說不通吧。我愛你,我愛我體內的這個孩子,我希望你也愛它,我想你會愛的,邁克爾,你會的,說你會的,說你愛這孩子……」
她終於輕聲說:「不。」
「一點問題都沒有,」此人一邊費力地讓自己的身軀在富麗堂皇的引力場中穿越,一邊啞著嗓子說,「我們重新調整了流程。五分鐘後輪到你。」
她說為了完美地解釋自己的領域,得大致講講最近從事的一個項目——在格拉斯哥的一個基因實驗室著手分離並描述一頭獅子的Trim-5基因時,對這個實驗室及其職能展開為期四個月的深度研究。她的目的在於論證這種基因,或者說任何基因,就其最重要的意義而言,乃是以社會生活方式建立起來的。如果沒有科學家使用形形色|色的「見諸文本」的工具——單光子照度計,血細胞計數器,熒光免疫檢驗法,諸如此類——就不能說有這種基因存在。要擁有這些工具,乃至學會使用它們,都要支付昂貴的費用,所以其中充滿了社會意義。這種基因並不是一個只需要等待科學家來發現的客觀實體。它完全是他們的假設、創意及儀器檢測的產物,如果缺少上述條件,則無法將它檢測出來。最終,當它被人以所謂「鹼基對」和與其大致功能相關的術語表達時,那樣的描述,那樣的文本,僅僅在那些有可能讀到它們的基因學家的狹小圈子裡才有意義,而且它們的源頭也局限在這裏。在那些圈子之外,Trim-5並不存在。
等到阿佩爾鮑姆開始作結論時,別爾德覺得場子里在聽她說話的人就只剩下他一個人了。統計數字顯然不是後現代人關注的焦點,歷史軼事也不是。她提到了范妮·門德爾松,當時她被認為具有非凡的音樂天賦,與其弟菲利克斯·門德爾松不相上下。眾所周知,她父親曾給她寫過一封信,說雖然音樂將會成為她弟弟的事業,她卻必須將音樂當成一件裝飾品,在禮拜天才有用。一百年之前,許多「科學的」理由大行其道,解釋女人為什麼不能當醫生。時至今日,男孩與女孩、男人與女人之間,仍然有許多出於無心或者下意識、卻被廣泛傳播的差異,供人理解和評判。實驗調查顯示,從搖籃時代到第一份求職申請,再到以後的歲月,沿著一道不斷延伸的成長弧線,這些文化因素都要比生物因素重要得多。物理界的女性人數如此之少,其原因是顯而易見的。
「正是。」
他急匆匆地向著結論進發,他得交代講這個故事的理由。他的觀點是否多少有點牽強,抑或,他倒碰巧發現了兩條意義重大的真理?沒時間考慮了。
他宣告的時候懷著某種熱情,他也相信自己的話,可是這聽起來太抽象了。他真正的反對理由仍然無法用言辭表達,陷在一團迷霧中。
她又向他走過來。要轉變她這副既淡定又魅人的姿態可不是件容易的事。他很樂意大吵一場,將優雅風度拋到風中。反正離得遠。然而,在這散發著家常氣息的靜謐中,她正向他走來,他忍不住要勃起,而且也能看出她知道這一點,而他為此愈發興奮。從他的新視角,即從她那可憐的飲料托盤旁望過去——盤上有一瓶義大利苦杏酒、一瓶幾乎喝空的尊尼獲加,一瓶百利甜酒——她的面龐異樣地容光煥發,分明是拜早期妊娠的荷爾蒙所賜,膚質光潔、明艷動人。已經起作用了?他拿不準,可他以前沒見過她顯得如此年輕漂亮。她在他跟前停下腳步,他只好提醒自己,就在剛才,他還不失公允地指責她騙人呢。他不能任憑她來勾引他。她一直沒說實話。但反過來,但凡他能將性衝動釋放出來,就好比平添了免疫功能,他的思路就會更清晰,就能以更充沛地精力投入「拒絕生命」之戰。
整整兩周時間里,他的腦子裡只有這件事。梅麗莎好心勸他不要看報紙,他不聽。直到那疊重達兩公斤的早報里再也沒有新料可抖時,他心裏居然生出某種古怪而扭曲的失望,眼看著就要空下來了,再也沒有什麼東西能整日整夜地消耗他的精力了。他發覺自己有點強迫症,忍不住要追看對這個「外星人」,這個掛著他名字的「阿凡達」,這個「羊怪獵色狂、科學界反女權分子、優生學倡導者」的種種描述。他很困惑,不知道這最後一張標籤是如何貼到他身上去的。不過,在櫻草山,他怒氣沖沖地在嬰兒車和放風箏的遊客之間穿行了幾個來回之後,得出了初步結論。「第三帝國」在觸及人類事務的遺傳學上投下了禁制的陰影,迄今已有半個多世紀之久——至少,投射在那些不從事該學科的人心裏。在某些人看來,但凡提及遺傳影響、遺傳差異的可能性,進化史在某種程度上在認知行為、兩性特徵以及文化上打下的烙印,就相當於加入集中營,志願與孟格爾醫生一起工作。
他的語氣里沒有感情|色彩。「對。沒錯。」
「我要喝杯威士忌。」

「那你就不會跟我做啦。」
「千真萬確。各種版本都保持著幾條穩定不變的特徵。比如,那個被冤枉的對象通常是個邊緣人物,往往具有威脅性——補鍋匠,外來移民,朋克,甚至還有殘障人士。你說的那位身材健碩、戴著耳環的小夥子就很符合條件。被冤枉的對象通常對那個渾然不覺的竊賊表現出某種善意,而這就使得真相大白的那一刻顯得愈發痛苦。在你的故事里,這一點表現為他把你的行李拿了下來。有一條定律,『無心竊賊』的故事——在這個領域里它簡稱UT——所表達的焦慮和內疚,與我們對於弱勢群體的敵意有關。也許在文化中,它屬於某種無意識的糾錯行為。」
「好吧。不用你來管。我想,到了七十歲,你會覺得愛一個十歲的孩子和被一個十歲的孩子愛,是受到了庇佑。」
於是,頭一回,他與自己領導的委員會一起坐進了帝國理工學院的一間會議室。他的同事是三位分別來自紐卡斯爾、曼徹斯特和劍橋的物理教授,兩位來自愛丁堡和倫敦的高中教師,兩位來自貝爾法斯特和加的夫的校長,一位來自牛津的「科學研究學」教授。別爾德請委員會成員輪番自我介紹,並簡略解說各自的背景和工作。結果這事辦砸了。物理教授說得太長。他們被自己的工作深深感動,而且本能地要跟別人一爭短長。但凡打頭陣的傢伙講得事無巨細,那麼第二個、第三個也不甘落後。
「正相反。這故事很出名,有諸多版本,在我的領域內有深入研究。它甚至還有個名字——叫『無心竊賊』。」
別爾德將信將疑。這種說法有點南希·鄧波兒的路數。那些老是念叨「敘述」的人往往對於現實有某種微醺的概念,相信現實的所有敘述版本都具有相同的價值。不過,他甚至用不著寒暄一句「這多有意思啊」,因為人們已經放下杯子和茶碟,急著找自己的座位去了,那個拄著拐杖的老傢伙衝著他做鬼臉,並且再一次拍拍自己的手錶,眼前所剩的時間剛好夠他囫圇吞下最後三片嵌在麵包里的煙熏三文魚。
「你有沒有聽說過那個關於布里斯托爾動物園和停車場服務員的故事?你瞧,二十四年了……」
「七周。」

「我以為你們要告我襲擊他人。」
「你肯定曾經突然意識到,」別爾德說,他決定要面露微笑,「時不時地,它確實會發生,人們的故事會成真。你知道,身處一個公共交通運輸時代,人們往往都擠作一堆,手裡拿著的食品包裝都一模一樣。」
也許,她之所以決定把菲茨羅伊街寓所裝修成這種風格,就是為了把她衣櫃里的行頭襯托得熠熠生輝。她常穿彈眼落睛的印花(有賴多巴哥血統之賜)或者深色真絲服裝,有一堆大紅大綠抑或純黑的細高跟鞋,外加那些從來都不合她腳的淡彩舞鞋。在家裡,她坐在靠著一堵淺色牆壁放置的深色沙發上,身上披掛的五顏六色讓她光彩照人,在別爾德看來,她就像是一幅高更在馬克薩斯群島時期完成的畫作。
一個臉色白得嚇人、留著棕色方形短髭的小夥子說:「無論如何,這些島其實就是由煤炭構成的。如果不考慮道德問題,那麼我們為什麼要拿客戶的錢冒險,投在那些未經證實、不可持續的能源形式上呢?」
他們再次親吻,一如前幾次那樣溫存。也許,無論如何,讓這個夜晚走上正軌不會太難。
沒錯,他本來很樂意聊天,可此時他察覺到身邊圍繞著某種抵觸情緒,某種如同愈來愈濃重的黑夜或者類似情感的東西。他惹麻煩了,他應該趁著自己還沒讓事情變得更糟之前,儘快消失。他飛快地向波拉德和其他人道歉,拎起行李箱就從房間里走出去,穿過大廳,從大門口離開。門外,陽光和充斥在這座城市背景中的嘈雜聲似乎緩解了他的焦慮。也許一道山嶺也能起到這樣的效果。沒準兒這隻是一場大驚小怪而已。他一路走來,經過南希·鄧波兒在人行道上的「新聞發布會」現場,聽到她調子輕快、有條有理的隻言片語:「……復活的人種改良學……關於人性的陰險主張……對於集體主義的新自由主義攻擊……」都是適合登上小報的驚人之語。有些擠在她身邊的記者把一輛停在路邊的汽車車頂當成寫字檯,另一些則已經在通過電話現場直播了。也許她並不知道他們的興奮有一部分是針對政府的。政府的委員會惹上了麻煩。布萊爾的又一次失敗。
他躊躇了一分鐘左右,然後下決心要讓自己的口氣顯得很嚴肅,而非心浮氣躁。他說:「關鍵是,九-九-藏-書梅麗莎,如果你一意孤行,那麼我其實別無選擇。我怎麼能忽視我自己的孩子的存在呢?我不可能做得到啊。我猜你就是指望這樣,而我反對的也正是這點。這是一種敲詐……」
隱藏信息果然奏效。直到真相大白,梅麗莎才驚訝地尖叫起來。她雙手捧著腦袋直搖晃,說:「你這個白痴,你這個笨蛋!哦,我要是在現場就好了!」她一邊笑個不停,一邊去拿她的酒,杯里還是那兩英寸,然後他們親吻,笑作一堆,抱作一團。她抽身離開,說:「你這個惡人!」接著又驚嘆著說:「那可憐的傢伙呀!」
他正在給自己的故事做熱身運動,他相信自己一邊敘述,一邊能發現如何讓這故事得出一個有用的結論。他開始講,說到擁擠的火車,說到桌上的那瓶水,旁邊那隻被他自己打開的刺眼的袋子,還有一個高大的小夥子的怒目而視——那目光教人身心交瘁。當他描述起兩個冤家狼吞虎咽那袋零食的情形時,人們頗為受用地吃吃竊笑。別爾德並沒有添油加醋,只是在說到他為了報復猛地搶過那瓶水、幾口喝完再扔回到桌上時,加重了語氣。他慢悠悠地描述那男人如何將他的行李箱從架子上划拉下來,而他自己又是如何火冒三丈地拒絕與那人和解。他故意拖拖拉拉地交代自己在月台上盤桓的那幾秒鐘,直到真相大白——揭示真相時,他驟然加快節奏,當他伸出手臂,勇敢地模擬自己當初如何拽出第二隻袋子展露在眼前——就好像哈姆雷特抓住約里克的顱骨,他的聽眾咯咯直笑,有的甚至放聲大笑,於是,一陣迫不及待的得意湧上他心頭。沒錯,看起來他們比剛才更喜歡他了。
「我們最近三次做|愛,我都沒吃藥。」
然而,末尾的這些華美辭藻里卻蘊涵著某種令人沮喪的氣息,他的聲音回蕩在自己耳朵里,顯得有氣無力,畢竟他的結論是空洞的。這是在哪裡?他的身體很清楚。他鬆開緊抓住講桌的手,轉過身夢遊似的穿過幕布間的空隙,走進一塊昏暗的空地,間或有幾根看起來像是椅子疊成的若隱若現的柱子。在頗有氣勢的掌聲中,他鞠了兩個躬,而與此同時,他背負的壓力彷彿經過了魚油的良好潤滑作用,無聲地離他而去。他把那個姿勢保持了幾秒鐘,等待更多的掌聲。沒有動靜。於是他往外走到低台上站定,莊嚴地用一塊手帕輕抹雙唇,讓薩利爾致以謝詞。
有時候高潮會導致一段時間的失眠。待在起居室里也許能舒服點,可是跑到那裡去,就意味著向清醒妥協,向第二天妥協,向他人生的下一節妥協。他心情酸澀。他想遺忘,而浴室正好是個臨時場所,一個可以睡覺的休息室。他不明白為什麼自我感覺如此糟糕。他大致估算了一下昨天喝了多少酒——只不過平均量嘛——先是想找個熟悉的解決方案,接著又打消了這念頭,因為他知道,他再也不是傍晚前的那個自己了,比方說,那個從柏林一路回來、斜躺在陽光燦爛的機艙里、手握一杯金湯尼的自己。他在機艙里讀什麼來著?一個理性的男人還可能關心什麼別的呢?一口氣讀了三份報告。首先是一份煉油廠內部人士寫的初稿,估算五到八年內石油產量的峰值。能用來替換這種物質的時間已經少得可憐。第二份也是初稿,將於今年秋天發表:地球上四分之一的哺乳動物岌岌可危,大規模物種滅絕已經悄然逼近。最後是一份學術論文,分析夏季北極冰的數據,認為到2045年這些冰就會完全消融。
「你幾時發現的?」
別爾德對侍者說:「我無所謂,只要不是單單一杯麥芽酒就行了。一杯三倍分量的,要足量的,加一塊冰,你是不是能馬上給我端來。」
可是別爾德已經轉過身去碰一位侍者的手肘了。
「邁克爾·別爾德。現在就給我進屋來!」
恰在此時,他一抬頭,看見坐在他對面的旅伴仍然在陰鬱地凝視他,肘部撐在桌上,也許是故意戲仿他。接著,這傢伙垂下前臂,像起重機一樣落在那袋子上,偷走一塊薯片,可能是這一包里最大的一片,拿起它在面孔前停留了一兩秒鐘,然後吃掉它,他不像別爾德那樣細細品味,而是傲慢地大嚼特嚼,雙唇張開,這樣就能讓人瞥見薯片是如何在他舌頭上變成糊狀的。那人甚至連眼睛都不眨,目光如炬。這個舉動是如此猖獗,如此異端,就連別爾德這樣向來習慣於異常思維的人——否則他是怎麼贏來那尊大獎的?——都只能呆若木雞地坐著,努力保持面無表情,不讓自己的情緒流露出來,以此捍衛自己的尊嚴。
當他試著與生物學家朋友們探討這個概念時,他們都給逗樂了。那都老掉牙啦,是七十年代的玩意,如今已經有了一種新的共識,不但適用於遺傳學,也能放到一般的學術問題上。他的看法太偏激啦。再喝一杯吧!可是,關於記者或後現代主義者,他們知道點什麼呢?在別爾德看來,解決辦法很簡單。全神貫注于光子——不要在人類階層問題上糾結不清、橫加指責或者妄言爭辯。他的人工光合作用研究進展順利,一個實驗樣品已經利用光將水有效地分解成氫和氧。人類文明需要一種安全的新能源,而他堪為此用。他會得到救贖的。要有光!
警車駛過國立肖像美術館,沿著查令十字街開,在福伊爾斯書店門外停下。那位惹人注目的、坐在別爾德身邊的警官打開手銬,她的同事則從前排座位轉過身,說:「你現在可以走了,先生。」
直到他完全消失,別爾德才站起來。他再也不想見到這傢伙了。過了整整一分鐘,他才走出車廂來到月台上。或是氣或是驚,抑或兼而有之,他身上略有些哆嗦,穿外衣頗為費勁——腰帶纏在一隻袖子上。他的鞋帶鬆了。正當他跪下用還不太聽話的手指系鞋帶時,他記起自己那堆報紙,決定扔在那裡不管。最後,他多少有點沉著下來,便沿著月台向檢票欄走去。這一刻將會永遠留在他記憶里,漸漸成為一種象徵,象徵著他對過往的每一次重新考量,從自己的歷史、自己的愚蠢和別人的動機中獲得的每一個被修正、被改善的視角。他在離柵欄還有二十英尺的地方停住了腳步。他將帶滑輪的行李豎放,伸手到外衣底下,插|進夾克衫口袋找車票。口袋裡還有另一件東西,某種塑料的、體積大而分量輕的東西。驀然間一段混亂的童年記憶湧上心來,那是村裡過節時的戲法表演,一位熟練的藝人從十歲的邁克爾·別爾德耳朵里拽出一隻雞蛋,要不就是兔子或者小雞,反正是某種從外形上看完全不可能拽出來的東西,就跟現在這玩意一模一樣:他的薯片,那些他應該已經吃掉的薯片。他把袋子拽出來,麻木地瞪著它,那面英國國旗,手舞足蹈的卡通動物,他真希望它們煙消雲散。那麼另一隻袋子呢?那是怎樣的如瀑布般傾瀉的一連串「校正」啊:對剛才的每一個瞬間、每一次衝動,對那個他再也不想見到的男人的真實本性,對他別爾德在那人眼裡所必然呈現的形象——一個刻毒的瘋子。
「還有一件事。」
她長得美,為人風趣,心眼也好(她真是個好人),那麼,梅麗莎·布朗恩有什麼缺點呢?他花了一年多才找到。她的性格有一點瑕疵,就像一格窗玻璃上有個氣泡,這點瑕疵遮蔽了她對邁克爾·別爾德的洞察力,讓她相信他真的適合扮演一個好丈夫、好父親的角色。他既不理解,也不太能原諒這樣的判斷失誤。她知道過去那些事,明明有鐵證擺在她眼前,按理說她應該懷疑還有不少別的貓膩,可她偏偏死死地守著自己的幻覺,以為她能改造他,讓他變得善良、誠實、深情,最重要的是,變得忠實。她的渴望並不是——他覺得她明白這一點——在他年近七旬時把他變成另一個人,而是溫柔地引導他回到自己的自然狀態,找回他真正的自我——那個他自己並未認定的自我。這是她從沒說出口的雄心。比方說,靠威嚇或者批判是沒法幫他減肥的,只能滿懷深情地調配既健康又美味的食品,它們能減輕他的負擔,回到三十歲的體型——那是他最理想的狀態。如果她的食譜功敗垂成,那她就接受他的老樣子。
「我很高興你能跟我說實話。謝謝你。」
「我並沒有指望你無法忽視我們的孩子。如果真是這樣,那我很高興。我知道你會生氣,我不怪你。我想過推說這是個意外的,可我不能容許自己這樣做。」
「你真美,梅麗莎。」
兩個男人怔怔地四目相對,這回別爾德決定不把視線移開。毫無疑問,那人的行徑咄咄逼人,這舉動是赤|裸裸的偷竊,無論被偷的物件是何等廉價瑣碎。設若鬧出肢體衝突,別爾德毫不懷疑他會在幾秒鐘內給打趴在地板上,斷掉胳膊或者打破腦袋。但還有一種可能,在這份冷酷和對一位老者將垃圾食品甘之如飴的荒唐行為的模仿背後,藏著頑皮戲謔的成分。要不就是以老派情境畫家的方式,揶揄一個乏味的中產階級。或者更糟糕,那傢伙相信別爾德是個同性戀,而這就相當於一句「來吧」,一個摩登的序幕,只有特定的小圈子才能心領神會,而他的那條紫色絲綢領帶——權且假設一下——碰巧成了一個信號,一份誘君入港的請柬。在一隻或者另一隻——他也忘了是哪一隻——耳朵上套個環,不是一度成為具有色情導向性的重要標誌嗎?這個男人兩隻耳朵上都戴著耳環。物理學家熟諳光學之道,可是對於當代文化的公眾表現,他卻如同置身於漫漫黑夜。最後,回到他起初的猜測,別爾德繼續懷疑他的旅伴是不是一則在放縱的「毒品假日」中攝入過多碳酸鋰,從而引起精神失常的病例,如果是這種情況,那麼繼續與他面面相覷可不是個好主意。想到這裏,他移開視線,先想到什麼就幹什麼。他又拿起一片。
他買好票,把自己安頓在半空的火車上的一張桌邊。坐在對面的那一位,是那種三十多歲、剃著光頭的小夥子,圓鼓鼓的臉和在健身房裡練粗的脖子,反正在別爾德鑒別力遲鈍的眼睛看來,他跟芸芸眾生根本沒什麼差別。不過,這個男人的耳朵上打滿洞眼,這一點倒是顯得卓爾不群。接著,神不知鬼不覺的幾秒鐘里,桌下開展了一場磋商,一段彬彬有禮的芭蕾,爭奪腿腳佔據的空間。然後,那小夥子繼續發手機簡訊,而別爾德一邊瀏覽幾份報紙的頭版,一邊體味著那種熟悉的近鄉情怯之感。這跟他幾周前看完扔下的報紙,根本毫無差別。同樣的標題,配上同樣的照片,提出同樣的問題。布萊爾幾時會走?明天嗎?還是直到下次大選之後——假設他這次贏的話?再過一年,還是兩年,還是整整四任全部幹完?這回在巴格達排隊買麵包時被基地組織屠殺的什葉派公民,和上次不是一樣多嗎?除此之外(別爾德正在漫不經心地翻閱著手裡的這一疊),海嘯捲走了二十五萬條人命,引發某些人——與上個月一模一樣——思索上帝是否存在的問題。在別處,一如既往,有人宣告這個國家已經頹盪沉淪,其管理、財政、公共醫療、司法及教育系統,軍事、交通基礎設施以及社會公德都陷入了某種終極虛無的狀態。出於習慣,他特意翻找有沒有關於氣候變化的文章。今天沒有。太陽能?沒有——不過很快就會有。
就色彩而言,這一幕構成了一張戲劇性十足的照片。若從別爾德身後取景,就拍到他向一個蜷縮在地板上的女人——一場血腥攻擊的受害者——逼近的身影。在德國,這張照片登在一本雜誌封面上,標題是「抗議者被『新納粹』教授擊倒」。照片的背景部分,離焦點不遠處,還豎著與此事相關的牌子。另一張同樣被人到處轉載的照片是從那位跪下的女人的頭頂處拍攝的,恰巧捕捉到別爾德那抹冷血的微笑。當時他沒能忍住,確確實實給逗樂了。番茄那麼軟,他扔得那麼輕,而那女人的反應卻像喜劇表演一般過火,一位女警察彎腰看她的神情是如此熱忱關切,而另一位警察又那麼自以為是,十萬火急地調來救護車。好一幕街頭活劇。另一位女警察站的位置離他很近,用自己的肩膀抵住他,讓他明白掙紮根本無濟於事。手銬,帶著年輕女子的體溫,在示威群眾頗有教養的喝彩聲中,咔噠一聲扣在了他的手腕上。他被領著向一輛泊在林蔭道上的巡邏警車走去,在他前面,六七個攝影師節節後退。車一開動,他們便沿著車兩側跑起來,鞋子發出咔噠咔噠的巨響,抓拍後座上坐在一團罪惡的陰影中的別爾德。
可她沒法讓自己從他身邊挪開,直到她俯身又親了他一下。這個吻悠長而深沉,然後她將他摟過來緊靠著她,而仍然坐在沙發上的別爾德慾念賁張,他的臉有一部分裹在她散開紐扣、香水四溢的襯衫里,目之所及儘是她乳|房的深溝與高峰,此時他還來得及納悶,為什麼這些閑聊、傾聽、做飯之類的例行公事——之後才能迎來真正的回報——比平時更讓他鬱悶。也許,因為在喧嚷的公共場合,在一群人人都像他一樣老於世故、個個都揮灑著個人風格、彰顯學術榮光的教授身邊消磨了那麼久,所以他對這些略帶社交意味的花樣已經失去了耐心。而且,但凡獨處,他多半都沉浸在鈷離子、光子、催化劑之類的抽象概念里。不獨處時,在漫不經心的調情時分,他寧願現在什麼都不想。
別爾德以同樣執著的信念認定這純屬胡說八道,人們發明科學就是為了保護他免受這種論調的影響。可是他什麼也沒說。那麼多未經調查的假設,那麼多未經核實的要素!某種在故事中巧妙偽裝自己的潛意識,再撒上點不搭調的象徵主義胡椒面?沒有絲毫神經病理方面的證據。是壓抑嗎?從經驗主義角度看,並沒有證據顯示有這樣的機理存在。相反,不愉快的記憶總是讓人難以忘懷。是升華嗎?同樣地,這也是一個缺乏認真調查支持的神話故事。服侍父親大小便的行為完全可能讓她一輩子都排斥年長的男性,而且這種說法一定會有同樣言之鑿鑿的「弗洛伊德式虛構」。許多從來沒有護理過瀕死的父親且沒有類似經歷的女人,也寧願選擇年長的男人。為什麼,梅麗莎的情人們(只有一個例外)都只比她大十五到二十歲,而她出生那年父親已經三十七歲?她的潛意識在其他方面都那麼嚴密,偏偏在這方面不會做個簡單的加法嗎?
別爾德聽到此話時正情緒高昂,因為相比之下他覺得自己既年輕,又無懈可擊,他的雙腳踩在厚地毯上的動作令人愉悅,胸口的痛楚也沒了。
他打了輛出租,從斯特蘭德街開到櫻草山,待他按響菲茨羅伊街的門鈴時,早到了二十五分鐘。他沒有鑰匙——那是一條他不願意跨越的界線。她來到門前,就在他們擁抱前的那一刻,他感覺到有什麼地方不對勁,或者有點異樣。他覺得他看到了一點蛛絲馬跡,一副刻意掩飾著什麼來迎接他的表情。他們隨即投入了對方的懷抱,那個念頭轉瞬即逝。她從屋裡帶出來一陣溫暖的、充盈著地板蠟氣味的風,一路帶到冰冷的門前石階上,隨風而至的,還有一股辛辣菜肴與她的香水混雜而成的香氣。這香水也是他從某個鮮亮的機場小店裡買來的禮物。她大聲喊他的名字,他也喊她的,他們親吻,然後分開,好看清對方的臉,接著又擁抱在一起。
他怎麼配得上她?冬夜裡,她幫他洗澡,在浴室里點上一圈蠟燭,跟他一起擠進那個特大卷邊式浴缸。她給他買襯衫、絲綢領帶、科隆香水、蘇格蘭威士忌(她不喝酒)、內衣內褲和襪子。到他要離開時,她替他訂機票。他的回報很寒磣,只是從機場免稅店裡買回一堆昂貴的禮物,這是現代化的吝嗇鬼行為,通過香氣四溢的便利和理論上的避稅來實現,可她似乎並不介意。她愛他的物理,愛那些難以辨認的寫滿光生伏打算式的紙,愛他那些經常溢出紙面、寫到橡木桌板上的「阿拉伯數字」,她還要他解釋——反反覆復——那些符號、狄拉克括弧、張量積、楊圖。可她本人其實也有數學家的潛質。他曾經看到她趕在衝出門上班之前做完一份報紙上的數獨遊戲,速度之快相當於別人填好一張表格。她讚許他的使命,忠實地閱讀報上關於氣候變化的新聞報道。不過,有一回她告訴他,如果認真對待這件事,就會時時刻刻惦記著它。與此相比,其他的一切都相形見絀。所以說,就像她認識的其他人一樣,她無法認真對待它,無法全身心地投入。日常生活容不進它。有時候他會在演講中引用這種看法。
「不是。太陽能。」
那是一個避風港。另一個則是梅麗莎的公寓,從櫻草山支路逛過去也就兩分鐘,幾乎就在西爾維婭·普拉斯給睡夢中的孩子準備好麵包牛奶以後將頭伸進煤氣爐的那棟建築對面。這位詩人是五十年代的產物,勤懇的家庭主婦,把自己的那方小天地收拾得整整齊齊,沒什麼詩意,就像梅麗莎一樣。別爾德與之相反,在家裡是個懶漢,他講究個人衛生,著裝浮夸虛榮,卻對下意識的雜亂無章推崇備至,在他看來,把自己掉落的毛巾撿回來,或者關上一隻抽屜、一扇壁櫥門,處理掉一張包裝紙或者一顆蘋果核,簡直就跟一場春季大掃除一樣刻意。那位曾經替他照管過瑪麗勒伯恩街公寓的女士辭工時沒有說理由,但他知道原因,而且再也沒能找到人來替代她。他的第三任妻子埃莉諾有一回在一本價值不菲的初版書中發現一塊年深歲久的早餐培根,兼作書籤用。
她坐下來,沒人鼓掌。看她終於說完,大家倒是鬆了一口氣。十分鐘之後,會就散了。別爾德覺得這下總算是判了緩刑,便直奔門口而去。沒準會有人說他剛才算是扳回了一局,別人則會認為他已經大獲全勝。他能知道什麼呢?他畢竟是個物理學家,不是什麼認知心理學家。令人歡欣鼓舞的是,在當代藝術學院里,他好歹沒有比剛開始時招來更多的厭惡。這些人不樂意依靠一個以色列人取得領先優勢。這事也算不上體面,可對此他也無能為力。反正很體面,仍然毫髮無傷。穿過走廊時,人群分開道讓他過去,他們肯定都討厭他。幾秒鐘之後他已經站在通往聖詹姆斯公園林蔭道的門口了,一步跨出去就走到了陽光里,迎面撞上一個「歡迎派對」,大約三十個正舉著牌子唱歌的示威者——「不要優生學!」「納粹教授滾出去!」——十幾家媒體,大部分都是攝影記者,還有四位倫敦警視廳的成員。
沒人能預測哪種人生煩惱特別容易導致失眠。即便在白天,在最理想的條件下,人們很少能由著自己的性子,選擇到底應該為什麼而煩惱。此刻,在冬季的黎明即將來臨時,刺痛著他的,除了健康、金錢、工作、一次刻不容緩的墮胎、一場意外死亡,還有薩沃伊酒店的那位鬍子尖銳、眼神獃滯的講師,或者教授,叫檸檬,不,叫梅倫,嚴厲地指控他弄虛作假,是個詐騙犯、剽竊犯。不過梅倫自己才是真正的小偷,挪用別爾德如假包換的經歷,貶低成一個能為學術所用的項目,一個驗證普遍錯覺的研究實例,一個像黃色笑話那樣會循環傳染的花絮。在漫長的、任憑神思遠遊的失眠中,他看見自己的手扼住梅倫的咽喉,直到他跪下來,氣喘吁吁地道歉。別爾德可以強硬,但他從不攻擊別人,連小時候都不會。然而,在白日夢中,他以驚人的、逐步升級的暴力讓敵手詫異。此刻,他的脈搏略略加快,精神為之一振,空前清醒。某種樂觀情緒在他心裏復甦。他的人生,無論如何,充滿了可能性。
「二十世紀初,有些人知道工業革命使得大氣層中二氧化碳排放量有所增加。在此後的歲月里,人們準確地了解了這種氣體分子如何吸納波長更大的輻射光,從而保存熱量。二氧化碳越多,這座星球就越暖和。二十世紀六十年代,一顆無人操縱的人造衛星顯示,我們的鄰居金星的大氣層中,二氧化碳的比重佔百分之九十五。而它的表面溫度高達四百六十度,熱得足以熔化鋅。如果沒有溫室效應,那麼金星與地球的溫度應該相差無幾。五十年前,我們每年向大氣層排放一百三十億公噸二氧化碳。如今這個數字幾乎翻了個倍。二十五年多前,科學家第一次就人為的氣候變化問題向美國政府提出了警告。近十五年內已經有三份IPCC的報告,警示危機正在加劇。去年有一項調查,匯總了將近一千份經過同行評議的論文,結果顯示沒有一份與主流觀點相左。忘記太陽黑子吧,忘記1908年的通古斯隕星吧,也別提石油工業的『走廊議員』以及他們的智囊團和媒體顧問吧——他們就像煙草業的『走廊議員』們一樣,假裝在這個問題上有兩派對立,假裝科學家們為此涇渭分明。其實相對而言,科學往往是單純的,一邊倒的,無可置疑的。女士們先生們,對於這個問題的討論和研究已經延續了一百五十年,早在達爾文的《物種起源》付梓時就已開始,因而與自然選擇的基本原理一樣不容置辯。我們觀察過,因而洞悉其機理,我們測量過,得到的數據能自圓其說,地球正在變暖,而我們知道原因何在。科學界在這個問題上沒有爭議,事實一目了然。這也許會讓你們難過、害怕,可同時也應該會讓你們放下疑慮,自由地考慮下一步該怎麼走。」
「你應該告訴我的。」
她從爐子上拿起鍋子,放到桌上的三腳盤上,再遞給他一瓶酒讓他打開。那是科比埃紅酒,好東西,他要一個人享用。她杯里那兩英寸高的白葡萄酒幾乎沒碰過。他一坐下就想起給她的禮物,從柏林泰格爾機場買的浴液和黑巧克力薄荷糖。現在送出去,時機可一點也不合適。她在盛燉菜,屋裡鴉雀無聲。她已經用一連串指控中和了他的抗議。他向來都猜想她應該知道自己在外面拈花惹草,可是,一旦聽到她以如此平靜的口吻說出來,他很吃驚,不,應該說他很惱火。他舉起叉,大腦到視網膜之間彷彿架起背投儀,栩栩如生地幻化齣戲劇場景:梅麗莎和一個他曾在米蘭匆匆邂逅的女孩相依相伴,裸身跪在一張四柱大床上,緊靠著一堆被單和枕頭,嬌嬌弱弱,滿懷期待,恍若置身於一幕光線昏暗的色情跨頁照片中。他甚至還瞥見了雜誌里的裸|照插頁。他眨眨眼,揮去這幻覺,開始吃飯。可是他的白日夢已經弄得他喉管壁發緊,第一口很難下咽。她已經闡明了自己合情合理的立場,而他還在奮力抗爭,他明知自己是對的,卻陷入了誤區,無比糾結,雖然他懷疑其實道理很簡單:她偷換了主題。
「什麼故事?」
她準是早就料到了他的反應。她從他面前轉身離去、開始布置餐桌時,似乎無憂無慮。她開口說話時,一隻手不冷不熱地挽住他胳膊,聲調聽來撫慰人心,儘管她實際上並沒有朝他看。
他伸出胳膊攬住她的肩,一起跨過他那堆亂作一團的行李,繞過餐桌,走進她的秩序井然的廚房。一隻綠色大茶壺——那陣沁人心肺的香氣就是從這裏飄來的——擱在爐子上用小火燒著。除此之外,再加上一紙盒大米,廚房裡便沒有別的正在做飯的跡象,因為各種檯面都已擦拭乾凈,所有剝下的皮都歸置進了垃圾箱,每一件廚具都洗完、放好。真是個謎啊,像梅麗莎這樣一個血管里奔涌著感性的人,居然能做到纖塵不染、一絲不苟。一個孩子,連同隨之而來的「熵日潮」效應,將會讓她備受考驗。但是這個孩子不能要,眼下的問題是他得花多長時間,才能讓她相信這個事實。她難道現在還不明白,要他承擔這項義務會多麼愚蠢,多麼教人感傷——他將近七旬時孩子還不滿十歲!此外,他不適合扮演父親的角色,他本人就容易「增熵」,他是個執迷不悔的工作狂,他最近的收入甚至不滿六位數,他亂七八糟的過去,還有,他播下年老質劣的種,會增加基因拷貝出錯的風險,她的卵子肯定能感覺到三十九個冬季的寒意吧。還有他的使命怎麼辦?他一旦偏離軌道,整座星球都將因此而遭難,這樣說誇張嗎?也許並不誇張。
他把報紙放到身邊的椅子上,專心看自己的掌上電腦,滾屏顯示他從柏林泰格爾機場起飛后收到的十五條簡訊。有十四條都跟他的項目有關。他的美國合作夥伴托比·哈默確認文件已到達格羅夫納廣場。農場主希望將支付其優先購置權的錢款轉到埃爾帕索的賬戶,而不是阿拉莫郭多的那一個。當地的商業會所禮貌地要求出示一份「更清晰」的評估報告,預測這個項目能為洛茲伯格的居民提供多少工作崗位。他每次看到這座小城的名字,就會興緻高昂。他恨不能現在就到那裡去,站在它北部邊緣,視線越過那片炫目而廣闊的土地,順著通往銀城的那條筆直大道,望向那個將要開展工作的地點。洛茲伯格假日酒店通知他,他下月的預定已經得到確認,還在往常住慣的那個房間,作為忠實顧客,這回的折扣比以前更低。本月第三次收到喬克·布拉迪要求會面的消息。他多半是聽到傳言,帝國理工學院那裡有好消息,於是也想來分一杯羹。而這個要求,居然來自這位曾安排中心解僱別爾德的傢伙。還有一條是托比·哈默轉念一想發來的。他找到了一個廉價買進鐵銼屑的渠道。只有一條私人信息:別忘了八點的晚餐主菜是你我愛你梅麗莎
半小時之後,來自柏林的航班降落,他第四個走出機艙,拖著手提行李,步子飛快而僵硬,一路上頗為陰柔地蹦蹦跳跳(他的膝蓋,他的身體,其實還有他的思維,都已經無法勝任簡單的跑步了),他被密封的「毛細血管」——鋪著地毯的鋼管——從機場的「內臟」一直輸送到入境大廳。在長達百米的自動走道上費力前行,比擠在那些睡意矇矓、木頭木腦的旅客中、不時被他們的行李絆住腳步,要快得多。至少有一打跟他一起下飛機的小夥子趕路的效率更高,他們把他甩在後面,加入那類活力十足、身輕如燕、理著平九九藏書頭的商務人士行列,他們前臂上挽著的雨衣飄來盪去,與沉甸甸的斜挎包互不相擾,嘴上輕鬆聊天,腳下疾步如飛。整條路上充斥著銀行及辦公服務的廣告,略顯幽默,拚命奪人眼球——很顯然,在廣告行業里混的儘是些三流貨色——在通風不良、光線過強的走廊里,這些玩意愈發惹得他火冒三丈。一旦遭遇咄咄逼人的低智商,大腦便會突然缺氧,他太了解這種特殊的感受了。如今,整座星球的愚蠢成就了他的事業。如果他不能準時到達,那麼他自己也會顯得很愚蠢。他至少將遲到七十五分鐘。遲到是一種特殊的現代病,其原因紛繁蕪雜,包括與日俱增的壓力、自責、自憐、厭世以及某種唯有理論物理才能滿足的渴望——時間倒流。即便你命令自己堅忍克己,也不會因此早到一分鐘。
計程車繞著特拉法爾加廣場轉了一圈,稍停后準備匯入斯特蘭德大街的堵車洪流,此時他遲到已經超過一個半小時了。五分鐘之後,他還是沒法前進。在過去的四個鐘頭里,他的思緒似乎被延誤與惱怒鉗制住了,直到此刻,坐在紋絲不動的計程車里,他才突然對密閉空間忍無可忍。他從駕駛座擋板的狹槽里塞進一張二十英鎊鈔票,拿起行李鑽出車,拖起它朝薩沃伊酒店跑。步行沒準會到得更晚,但他好歹是以行動在趕路,而不是只想不幹,這樣能讓他覺得輕鬆點。拽著帶滑輪的重負蹣跚而行,在行人中你追我趕、閃展騰挪,這種強度的「訓練」是他這幾年來一直發誓要自己保持的。他衣冠不整,紫色領結戴歪了,昂貴的羊毛正裝未經熨燙,穿著這身大衣走在現代英國的冬天里也太熱,他一腳輕一腳重地往前趕,一條腿得體地顯擺著邁步向前的姿勢,另一條腿則在疾步飛奔,就像一個胖小子踩著彈簧單高蹺,倏忽間蹦上了斯特蘭德大街。一分鐘之內,他的胸口,左肺深處偏下的某個平時不怎麼注意的區域,某些不常顧及的肺泡,便尖銳地刺痛起來,於是他放慢了腳步。沒有什麼會議是值得為之一死的。車輛又動起來,他剛才待過的那輛計程車,此刻已換成「待運」狀態,從他身邊飛馳而過,而他卻還在向著酒店方向慢慢挪。
「為什麼看上我?」有一回他跟她做完愛,仰卧在床上時,這樣問她。這問題聽起來很成熟,而且頗有恭維的味道,言下之意是他配不上她。
「你能這麼說,真是好心,先生。我們只是在盡職。不過還是謝謝你,先生。」
就在類似的時刻,他會想到湯姆·奧爾德斯。行動笨拙,長著大骨架、大板牙的奧爾德斯,一腦袋都是主意,有些並不傻。可憐的湯姆,被世界遺忘許久。他,別爾德,幾乎可以責怪自己了。他本應該用兩英寸的釘子將那塊從帕特麗絲家送來的荒唐的地毯釘在地板上的。當她堅持要給地板打蠟時,他本應該反對的。他還應該反對買那張醜陋的玻璃桌,理由是為了安全,而不是出於品位。還有,雖說奧爾德斯無端出現在那房子里壓根不能算他的錯,不過,假如別爾德能從一開始就把他扔出去,把穿著睡袍的他——別爾德的睡袍——扔到冰冷的大街上,讓他自己滾回叔叔家,那還能救他一命。
最後她回過神來,挨近他,說:「可是,你知道嗎,類似的事情伊萬也經歷過——你記得店裡的伊萬嗎?」
他對這家店實在是太熟門熟路了,而他此刻似乎也正在徑直往那裡去。他只想進去看一眼,考驗一下自己的意志,除了一張報紙,什麼也不買。如果他努力抵擋的只是色情報刊,那麼即便最終抵擋不了,也對他沒什麼傷害。話說回來,如今那些姑娘或者姑娘的某某部位的照片也不會讓他太激動了。他想要的東西甚至比那些擱在架子頂層的亮晃晃的八卦雜誌更無聊。現在他站在櫃檯邊,攤開手心在一堆歐元硬幣里挑出英鎊硬幣來,胳膊底下夾著四份而不是一份報紙,好像在一件事上超額就能讓他在另一件事上免疫似的,當他將報紙遞過去掃條形碼時,眼角餘光看到收銀台下方的那一排閃閃發光,正是他想要——他不想讓自己「想要」——的玩意,十幾份列成一排,還沒等他心裏拿定主意,他的手已經拿起一份——真輕巧啊!——加到自己買的那一堆報紙上,將報上一張首相在教堂門口揮手致意的照片遮掉一半。
從她的口氣判斷,她提出這個問題並不是為了轉移話題。裙子的質地是上好的羊絨,煙灰色,密密打褶,她一轉身裙裾飛揚,悠悠然轉出一圈漩渦來。
她鬆開他,一邊挺直身體,一邊說了點什麼,就一個詞兒,他沒聽清,因為與此同時,她的胳膊從他耳邊擦過。她雙手落在他肩膀上,而他抬起頭,希望彼此能會心一笑,恰到好處地結束這段「動作戲」,直接把她送進廚房,不料,他驚訝地看見她眼眶蓄滿淚水,泫然欲泣。奇怪,她臉上明明在笑,卻沒什麼幽默感,似乎是在壓制或者嘲笑自己的感情。一時間他不由疑神疑鬼,以為自己單憑心裏的念想就惹惱了她,沒準兒呢喃自語時說出了聲,要不就是把想法全寫在了臉上。然而,每個男人都是一座島,他的心事很安全。一定是出了什麼大事,跟他本人無關。他站起來,握住她的手,手濕漉漉的,不光手掌,連手指間都黏答答熱乎乎的,流露著某種強烈的情感,此刻,他有義務——一切跡象表明,好事就要到頭了——對此尋根究底,並感同身受。
到了周日,其他報紙再接再厲,疾步跟進,而他的形象被重塑為「濫交科學家」,一隻「諾貝爾花心老鼠」,某種學識淵博的薩梯神——「山羊教授」。有些報道提到了奧爾德斯謀殺案,然而,別爾德原先那無辜、懵懂的綠帽丈夫形象,那個飽受輕浮妻子欺騙的天真的傻瓜,被人輕易忘卻。現在他成了個討嫌的人物,甚至在把女人趕出科學界的同時還要勾引她們。在那些更嚴肅的報紙上,他被人描寫成從一名物理學家蛻變為「基因決定論者」,一個狂熱的生物社會學家,其對於性別差異的看法顯然間接源自社會達爾文主義,而後者又是第三帝國種族論的產物。於是,一位記者在此基礎上大胆推理——下筆時與其說對此深信不疑,倒不如講就像寫在日記本上一般輕鬆隨意——提出別爾德是一位新納粹主義者。一時間並沒有人把這項指控當真,可是漸漸地,其他報紙似乎愈來愈有可能利用這個詞兒做文章,哪怕他們並不認同它,也會用引號將這場侮辱一絲不苟地固定化、合法化。別爾德成了「新納粹」教授。
他看著她往綠茶壺裡瞥了一眼,似乎挺滿意,然後旋開酒瓶給他斟酒,從製冰機里取出一塊冰。如果說他籌備爭論的陣勢有點誇張,那是因為他害怕事態也許已經不受他控制了。她就想這樣,她向來都想這樣。所以這壓根就不是爭論的問題了,而是懇求。如果她愛他,她會聽的,問題是,她既愛他也想要孩子,所以一定會對他置之不理。形勢很嚴重,懷孕是千真萬確的。他從她手裡接過酒,但凡他獨處時碰到這樣的問題一定會把酒一飲而盡,但他現在沒有,只是飛快地抿了幾口。
另一個人站在他身後,別爾德看不見,那人說:「所以我們就得從北非購買太陽能。在這種情況下,你又如何保證能源供應呢?」

「我在帕丁頓車站有兩個發現,首先,面對嚴峻的局面,面對一場危機,我們必須懂得——有時候懂得太晚——問題並不在別人,不在體制,不在事物的性質,而在我們自己身上,應該歸咎於我們自己的愚蠢行為和不靠譜的假設。其次,在某些時刻,獲得新信息將迫使我們從根本上重新理解自己的處境。工業革命恰恰就是這樣的時刻。我們穿過一面鏡子,萬事皆已變形,舊範例要被新樣式取而代之。」
是可忍孰不可忍。火車開始慢下來,人們紛紛伸手去拿外衣,一個聽起來像是電腦發出的聲音提醒乘客不要把行李落在火車上。為了保全勝利果實,小夥子把塑料袋捏成一團塞進桌子底下的垃圾桶里。他頗為勤勉地用一隻手將桌上的碎屑和鹽粒清理乾淨。這下別爾德受到的侮辱愈發完整了。年紀大了就是這樣,被年輕壯實的傢伙推來搡去,而且個個都不肯悔改。一絲自憐的熱流湧上來,他覺得每一次不公正,每一場歷史性的壓迫、師出無名的入侵、兵荒馬亂的軍閥主義,每一次粗暴的違法亂紀都濃縮在這一刻里,而他非但礙於自尊,而且覺得自己無論在哪裡都有責任代表弱者做出反抗淫|威的樣子。要不然,他將何以自處?他猛地往前一探身,抓住對手的那瓶水,迅速擰開蓋子喝下一大口——反正他也渴了——一直喝到底,將原先剩下的二十五毫升喝得精光。他將瓶子往桌上一扔,臉上擺出一副目中無人、「有本事你就來抓我」的表情。藍色的瓶蓋滾落到地板上。
他喜歡她那寬容的、歪著臉撇著嘴的微笑。他嘴裏咕噥了一句,掙扎著坐直身子,拍拍他身邊的那塊空地,從她手中接過玻璃杯。她偎依在他身邊,他把論文推到一邊,說:「你只要想想,哪怕是最卑微的長在人行道路縫間的野草,也擁有一個全世界最好的幾十家實驗室剛剛開始了解的秘密。」
「是石油嗎?」
「這故事你講得很好,而且我也能看出它與你的目標相得益彰。」
一份立場中間偏左的報紙辯稱,男女之間的重大差異都是文化的產物。作為回應,別爾德寫了一封略含譏諷的信,為了炮製這短短六行字,他足足花了四個小時,打了十幾份草稿。信中反駁說,當今時代,男人無法懷孕,原來都得歸咎於社會。信在報上發表了,可是似乎沒人在意。
那個面色蒼白、留著一撇小鬍子的基金經理說,「所以這些故事就跟黃段子一樣循環不息。」
然而,沉默也好,忠誠也罷,反正誰也脫不了干係。相關報道可謂巨細靡遺。他飽受新聞界的嘲弄,直到他們的注意力轉向一場足球醜聞為止。有一張報紙曾在頭版上刊登他的漫畫像,把他畫成一隻淫|盪的山羊,揮揮柔弱的蹄子,懶懶地斜躺在標題上:「請看內文:別爾德的女人們」。哪怕是當他懷著越來越沉重的心情翻開報紙,掃視足足排成一條「畫廊」的面孔時——其中包括同事們、老朋友們、老婆們,還有梅麗莎——他心裏仍若有所動,彷彿除了羞恥感之外,心裏還有個聲音在頑強地低語,說他這三四十年裡倒也幹得不壞,這些女人個個性情迷人,沉著冷靜。至於那些冒名頂替的,投機取巧的,其實只有三位,而且都不怎麼漂亮。不過,對於她們那些子虛烏有的與他共度良宵的故事,他怎麼會不感興趣呢?他受寵若驚呢。
這些日子,無論何時,他只要來到一座大城市,就會像這樣,既不安,又著迷。巨大的混凝土傷口與鋼鐵攪拌在一起,這些「導尿管」將川流不息的車輛從地平線運過來又送回去——在它們面前,自然界的種種遺迹只能日漸萎縮。多多益善的壓力,層出不窮的發明,渴望與需求凝聚成一股股盲目的力量,看起來非但無從遏制,而且正在滋生某種熱能,某種現代社會的熱能,經過種種巧妙轉換,它成了他的課題,他的職業。文明的灼|熱氣息。他感覺得到它,每個人都能感覺到,脖子上有,臉上也有。別爾德從他的這架神奇的——髒得出奇的飛機上凝神俯視,他相信,碰上狀態更好的時候,他能找到問題的答案,歸根結底,他身負使命,這項使命在消耗著他,他的時間越來越不夠用。
房間頓時變得空蕩蕩的,來自紐卡斯爾的量子引力專家、不久前上過「雷斯講壇」的傑克·波拉德教授似乎對這一切了如指掌,他在別爾德耳邊說:「這下你可是惹火上身。她是後現代派,你瞧,一個精神空虛、動不動抨擊社會的傢伙,一個強硬的社會構成主義者。他們統統都是,你懂的。我們去喝杯咖啡如何?」
自始至終,面對這番陳述,別爾德和那些來自大中學校的物理學家都在略帶尷尬地聆聽。出於禮貌,他們都避免與別人交換眼色。他們都傾向於秉持傳統觀念,認為這個世界是獨立存在的,籠罩在它所有的秘密中,等待被描述、被闡釋,但它並不拒絕觀察者在所有的觀察領域留下自己的指紋。別爾德聽到不少傳言,說古怪的念頭在人文學科里是司空見慣的。據說,文科生循例會受到這樣的教導:科學僅僅是另一種信仰罷了,與宗教或占星術沒什麼兩樣。他一向以為,這種說法肯定是他的同事們對文科陣營的造謠中傷。結果當然不言自明。誰會對一位牧師發明的疫苗心服口服呢?
新聞界把別爾德的人生像一隻廢紙簍那樣整個倒翻。有幾處疑點,還有各種各樣幾乎被遺忘的雞零狗碎悄悄地浮出視野。但凡換一種情形,這樣的服務,沒準還值得他付出一筆酬勞。他那幾位前妻,好人兒梅西,露絲,埃莉諾,凱倫和帕特麗絲,雖然彼此不相往來,但都拒絕接受採訪。這讓他深受感動。至於那些老情人,大部分都靠譜,只有一小撮人開了口:一名實驗室助理,一位行政管理人員。還有兩位科學家,都是失意之徒,無名之輩。有趣的是,居然還有幾個冒名頂替的傢伙。聽起來就像是吹響了「最後審判日的號聲」,這一小群舊情人加冒牌貨都紛紛從墳墓里鑽出來,爬向亮處,最終站在他們的製造者——一個手拿支票簿的新聞記者——面前,公然將別爾德抨擊成一個仇視女人的傢伙,一名剝削者,一條寄生蟲。
當然,在他們做|愛前,有必要聊聊天,說說過去的幾周里各自的生活、想法和時光。他錯在沒有保持聯絡,而她的問題在於沒要求他承擔任何責任。接著她把自己的新聞告訴他。有一出音樂劇,講述一個工人階級家庭的少年想當一名芭蕾舞演員的故事,讓本季的平均銷量翻了一番。不過,幾乎沒有男孩光顧。來的都是那些夢想成為這樣一個男孩的女孩。她告訴他,最近有個可敬的編舞師去世了,他的品位一直都比他的知名度更高。在葬禮上,五個舞蹈演員在索霍區一家教堂的狹窄過道上起舞,就連這位老者的宿敵們都哭了。
她的「好多次」是用喉音發的,這個陳述句後面加了個拖腔,聽起來像是個問句。語言學家管這個叫升調,這是他最近才學來的詞兒。近來他頗有幾分「語言勢利鬼」的味道,一個顛三倒四的語言勢利鬼,他的年紀和有限的人脈使得他無法深入了解今時今日英國的各種口音和社會階層。去年他與一個倫敦女招待上過床,他以為她是那種荒涼破敗的居住區里生氣勃勃、野性未馴的女人,不料後來發現她在薩里山莊長大,住在一棟掩映在高高的月桂樹中的「勒琴斯宅邸」里,她父親是一位很有名望的數學家,皇家學會的會員。於是別爾德落荒而逃。此時此刻,他又一次被自己俗氣的、抑或略帶猥褻的念頭搞得興奮不已。
他的手一直按住沒動,他跟她說真抱歉剛才出口傷人,她當然不是敲詐犯,能跟她再度相聚真是打心眼裡高興,她是對的,他們決不能吵架。他說話時,她凝視著他的臉,那表情就像是在盯著一個催眠師看。她的眼睛又閃起了淚光。她起身過來,跪在他身邊,他們深深親吻。等她再回到椅子上時,一切似乎都搞定了,於是他們繼續吃飯。他掃光了三份辣椒燉雞肉,邊吃邊聊起工作、旅行、波茨坦會議、新墨西哥那邊傳來的最新消息——麻省理工學院的一支團隊正在從事與他相似的人工光合作用研究,但比他們落後八個月。他談起設計如何簡約,沒有可移動部件,真漂亮,談起一支牛津團隊給出的計算數據,用來確定一面太陽能反射鏡的最佳形狀,它並不是他原先想象的那種拋物面。
聽起來真是一場無恥的交易啊。可她已經能隨時飛他出局了。他把手按在她挽住他胳膊的那隻手上。算是表達某種歉意吧。
「無論我留還是走,出錢還是不出錢,我都會成為你孩子的父親。這非我所願。你沒問過我,因為你知道我會怎麼說。」
先是傳來一聲嘆息,緊接著觀眾席上響起厭煩的低語。養老基金經理們喜歡聽更含蓄微妙的字眼。不過,「病」這個字一出口,就好像真的吐了出來似的,別爾德頓感一陣輕鬆。
在這些事情上他一直是個魯莽的傻瓜——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他現在一點兒都不比二十五歲時更聰明,根本就不可能有所長進,他所有的前妻都這麼講——就在她開口說話前的那點時間里,他滿腦子都是那套老花樣,想問問這位入境官員有沒有時間共進晚餐。他向好多素昧平生的女人發出過晚餐邀請,並不是每個人都說不。就是通過這樣的晚餐,他才會勾搭上帕特麗絲,那些丟臉的破事才會次第上演,以至於時至今日,相隔十年之久,他還記得那頓飯他點了什麼菜。它預示著後面發生的一切,它是一道詛咒:一條鰩魚配上腌刺山果花|蕾及焦黃油,一盤鹽加得太多的野芝麻菜色拉,一瓶發泡灰比諾干白——當然是用軟木塞的那種,要命的是,當時他神志恍惚,還叫了一個斟酒侍者。
小夥子想了一會兒,然後站起身走到過道上,他的身高隨之展露無遺,約莫六英尺兩英寸。別爾德見狀,多少有點懊悔自己的挑釁,便坐在位子上沒動,他拿定主意決不要表現出戰戰兢兢的樣子。那人伸出手,過度健碩的胳膊輕輕一劃拉,就把別爾德的行李拂到地板上,輕柔地擱到它的主人身邊。如果此舉旨在表示悔悟,那麼別爾德根本無動於衷。他的敵人躊躇了一會兒,帶著一臉悲憫的表情俯視這位老者,然後轉身沿著車廂大步走開了。
「我愛你,」葬禮描述到一半時,她插了一句,同時玩笑著咬他的胳膊。
「你沒要求當爸爸。我也不要求經濟支援。我有存款,自己開店。如果你樂意支援,那最好不過。如果你樂意跟我們在一起,那就更好了。」
當阿佩爾鮑姆駁斥別爾德的觀點時,並沒有多少人在好好聽。那些研究的來龍去脈她都很清楚,而且知其一更知其二。有些研究還是她親自開展的。文獻資料清晰顯示——並不存在認知行為上的重大差異,能讓男性在數學和物理上擁有某種優勢。只有在複雜的實驗中,當實驗者必須在多條解決路徑中選擇時,男孩與女孩、男人與女人之間才出現分歧。「人物皆有別」是個神話,曲解了某些設計粗劣卻被反覆引用的實驗。另一方面,就社會因素而言,相關研究結果頗具說服力——比起客觀測算的男女差異,「感知」與「期望」的信號要強烈得多。這一點本來應該能取悅她的觀眾,可他們走神了,壓根就沒有注意到她描述實驗中嬰兒被隨機分配性別及姓名,而成人則被要求判斷嬰兒的各種活動。或者要求父母預測他們的孩子完成某項特定任務的能力。或者邀請專家學者以同等標準評估虛構的男女候選人。她說,這些是統計學意義上至關重要的數據,表明人們對於性別的感知,是一種強大的、對於採取何種態度起著決定性作用的因素。此外,還有那些經過充分研究的自給自足的循環——人們申請攻讀的系科里,一般都有「與自己相像」的人,他們覺得在那裡有可能獲得成功。
別爾德被人領到一個特意打造的舞台上,那人指給他看,一大盆教人厭惡的紅黃鬱金香背後,有一張橙色塑料椅。他努力不看那些花。他覺得這場會議里瀰漫著某種脫離現實的氣息。好幾百號人排排坐定,在他面前形成一道淺淺的弧線。那麼多張面孔的粉紅色看起來頗為荒誕。他們的喋喋不休在一個回聲效果強烈的房間里回蕩。薩沃伊酒店在他腳下搖擺,或者說起伏,彷彿它已滑入河中,隨著翻騰的潮水而晃動。他忍不住讓一陣哈欠湧上來,隨即皺緊鼻翼,把哈欠強壓下去。他得面對這一切,他有點兒想吐,一個呼吸粗重、皮膚上斑斑點點、因為蛀牙或者牙周膿腫而口氣難聞的技術員彎腰湊近他的臉,好夠到一隻無線話筒,這樣做可不會讓他更好受些。
然後她驚訝地凝視著他,笑起來。「你這傻瓜。我愛你。我說我懷孕了。」
他想要什麼?薯片剛沾上別爾德的舌頭,那男人的手就又垂下來,這一次他拿了兩片——別爾德本來自己就打算這麼做——然後以同樣粗俗而得意的態度吃掉它們。將這袋子從桌上搶走可不是個好主意——動作性太強,太突兀。尋求新突破,從而招來一場混戰,是很危險的。真要鬧成那樣了誰能來救他?別爾德掃了一眼他這節車廂。乘客們在讀書看報,要不就是一臉麻木地瞪著空地,或者看看車窗外倫敦西部郊區的冬景,渾然不覺身邊的這場活劇。兩個男人默默地分享一份零食,有什麼可看的?這事真夠弔詭的,可是在別爾德看來,將這已然開場的好戲玩下去顯得更重要一些。他並沒有想到退一步,隨便那人怎麼處置那個袋子,這樣就能避免跟一個比自己壯實的男人起衝突。別爾德可不是好欺負的。他也許是比較矮,有點肥,可他畢竟擁有成熟的正義感,而且意志堅定。他有能力由著自己的性子來。惡性循環就此形成。他又拿起一塊炸薯片,而他的對手,一邊繼續緊盯著別爾德,一邊如法炮製。然後你一塊、我一塊,又搞了兩個回合,他們的手都垂下來置於袋子的上方,動作連接得穩穩噹噹且步步為營,並非一味求快,亦不為對方所動。到後來只剩下兩片時,小夥子拿回袋子,故意戲仿他彬彬有禮的樣子,把那兩片遞給別爾德。對這最後一道侮辱,唯一可以採取的反應就是轉過頭去。
「你知道的呀。就是那個關於火車上的小夥子的故事。」
「呃,我對於被環境科學激發的敘述形式感興趣。毫無疑問,這是個史詩般的故事,有一百萬個作者。」
「跟我來。」
「啊……」
庇佑?她從哪裡學來這麼個詞兒?以前他可從來沒聽她用過。
他一邊對付這些問題,一邊接過第二杯葡萄酒,儘管他知道現在應該是來一杯蘇格蘭威士忌的時候,突然,他看見那位叫梅倫的講師在那裡等著想跟他搭話,急得鬍鬚都打起顫來。
當飛機最終放棄位於U形河道切面沿岸上空的機群,轉而在泰晤士河北部上空排隊並開始降落時,別爾德心想,到底要怎樣,我們才能開始自律呢?處在這樣的高度上,我們就像是四處蔓延的苔蘚,像擴張肆虐的海藻,像某種正在包圍一隻柔弱水果的黴菌——我們的成就是何等狂野。與孢子一起勇往直前!
他長得矮矮胖胖,動作遲鈍,難堪得渾身燥熱——已經晚了。對於自己目前正在執行的任務——替國家把守大門,將那些不受歡迎的傢伙拒之門外,她一向得心應手。他看著她盯住屏幕上他的個人詳細資料,看著她右手掌周圍微微發紫,漫不經心地在鍵盤上敲敲打打,想再換個別的角度為難他——希望這個角度能看得更透徹點,他突然這麼想。一陣沉默,像越下越大的雪,像一絲沁人心脾的涼意,從入境大廳內側的高台上降落,所有心急火燎趕時間的衝動都離他而去。瞧那質地細膩、對光線吸收良好的皮膚,那副高高的顴骨(他只能看到一側),顴骨上精緻的凹陷和刀刻斧鑿般優美的曲線,那雙嚴肅地盯著他個人資料的棕色眼睛,那聰慧與優雅——在他眼中——的完美結合。一千年以前,在某個隱秘的沙漠堡壘陰涼的天篷下,一隻瞪羚的基因摻進了當地的人血庫。諸如此類的混血雜交幻想可能是某種形式的種族主義,也可能只是出於愛慕,反正不管是哪種原因,他都不想將它驅散。當他凝視著那黝黑的左手和手腕——纖細修長,宛若一隻色拉拌勺——懶懶地擱在他那本翻開的護照發黃的封面上時,這幻覺便在他眼前縈迴不去。
閱讀這些人造的玩意,是不是讓他鬱鬱寡歡呢?一點兒也不。他志得意滿,儼然一位皺緊眉頭認真工作的男士,就連即將端來的午餐都沒放在心上,只顧著用鉛筆在他的專業論文的重要段落上划直線、標箭頭、畫氣球,在他左側,一扇橢圓形窗戶勾勒出蔚藍的天空平流層,腳下一萬米處則是光禿禿的德國北部平原,那裡被幾個世紀的血戰夷平、磨光,終於輸給了同樣光禿禿的荷蘭以及它頗有蒙德里安畫風的鄉野景緻。同樣在他左側的,還有從南面灑來的陽光,這裏已經高到萬里無雲,陽光送來它的光子激流,將他的勞作襯托得愈發璀璨而高尚。他怎麼能戒掉金酒呢?
「所以,」他說,從喉嚨里某個黏糊糊的東西之間擠出字來,「請允許我提幾條建議。總體而言,根據我的調查,你們所在的各種組織代理著大約四千億美元的投資。當下是全球市場的黃金時代,有時候看起來這場盛宴永遠不會終結。但是你們也許忽視了一部分,而這個部分正在以每兩年就翻個倍的發展速度將其餘的部分甩在後面。你們也許注意過,你們也許隨即轉身離去。它看起來不那麼值得重視,你們也許以為這隻是一時風尚,轉瞬即逝,有太多來自斯坦福的后嬉皮時代的財閥在裏面摻和了。但是,除此之外,『摻和』在裏面的還有英國石油公司、通用電氣、夏普、三菱。可再生能源。革命已經拉開帷幕。至於市場,新能源甚至會比煤炭或石油更有利可圖,因為如今的世界經濟容量已經擴大了許多倍,變化速率也快得多。你們能賺到巨額財富。這個部分生機勃勃,發明迭出——而且,最為重要的是,具有發展潛力。數千家尚未開價的公司將自己定位在新技術上。科學家、工程師、設計師們正在湧進這個『部分』。專利局和供應鏈上排起了長龍。這是一片夢的海洋,充滿現實主義的夢想,比如從藻類中提煉氫,用轉基因微生物製造航空燃料,利用陽光、風力、潮汐、海浪、纖維素、居家廢品來發電,從空氣中析出二氧化碳並將其轉化成某種燃料,研究植物生命之謎並加以效仿,等等。如果有個外星人在我們星球登陸,並且注意到這座星球沐浴在光芒萬丈的能量中,那當他知道我們認定自己面臨能源問題、為此不惜想到用燃燒化石燃料或者製造鈈元素的方法來毒害自己時,一定會驚詫莫名。
她空著的那隻手往腰上一叉,監督他。「騰出點空來,教授。」
他的腦海緩緩轉成空白,一個外表雄風猶在、其實神經衰弱的傢伙癱倒在身後的沙發上。懷孕。他與這個正在充分膨脹的詞兒奮力抗爭——倒是夠耳熟的,可是此時此刻這個詞兒缺少有用的上下文,就好像在一個匪夷所思的地方突然瞥見本地報刊經售人的面孔。接著,詞語、意義和前因後果,生物與命運,宛若一根鋼閂,咔噠一聲就位。他的「獄門」已經敞開了數月、數年,他本來可以自由出走的。太晚了。趁他一轉身的工夫,他自己的一枚精|子,像奧德修斯一般勇猛而狡黠,經過長途跋涉,攻破城牆,將它的身份埋入她的卵子。如今她也期望他做同樣的事。四十年來,他說服各種各樣的女人——其中包括他的兩任妻子——中止妊娠。他玩得這麼離譜卻從來沒有淪為人父,這真是個奇迹。但是,要說服梅麗莎可沒那麼容易。此刻,她在觀察他,滿懷期待地張開嘴唇,等著他,等他發話,說出初為人父時該說的話,那也許會為嶄新的生活指明路向。
總算能插|進話時,他說:「我很想知道你那個故事是從哪裡聽來的。」
然而,現在,凌晨四點,他鬱鬱寡歡地坐在橡木與瓷製成的馬桶上,像布萊克畫的《牛頓》那樣彎腰弓背,手一直夠到腳趾上,太累了,反而睡不著。這就是酒精導致的失眠——他口乾舌燥,精疲力竭,又格外警醒。在熱得過分的浴室的一團昏暗中,平時凍結的焦慮在他面前展開。它們並非都是抽象的問題。有些顯然是具體的:他的體重,他的心臟——近來他覺得心律不齊得太離譜了,他站起身時的暈眩,他的膝蓋痛,他的腎臟,他的胸腔,一直伴隨在身邊的那種令人窒息的疲倦感,幾個月前,他手背上的一塊紅斑變成了紫色,此外,如今他已有耳鳴,那個空曠縹緲、飛速奔涌的聲音須臾不離,還有左手上如針刺般的痛楚也持續不停。他覺得有這些癥狀就跟犯了罪似的。他應該去看醫生,做一次徹徹底底的懺悔。可他不想聽到自己被判有罪。read.99csw•com
她之前倒是能容許自己在避孕措施上耍花招啊。可他不想這樣說,他也不想說自己已經清清楚楚地預見到了未來。一段愉快的插曲之後,假設他不甘心乖乖結婚,就會漸漸淪為一個既沒用處也不靠譜的「冒牌老公」,進而導致他淪為一個既沒用處也不靠譜的父親。這就是她正在選擇的方向,這就是她選擇的權利。這就是女人們為之遊行的權利,想生就生,想墮就墮。也許他已經無計可施。現在她豁免他的責任,可將來事態不會這樣發展,一旦他們的人生從此改變,一旦他們反覆經歷那些教人筋疲力盡、怒火中燒的場面——大喊大叫,嬰兒的啼哭,砰的一聲甩門,他的車在轟鳴中發動——她就不會這樣想了。那時她就會發覺這全是他的錯,無論她現在說什麼都沒用,此刻她那堅信不疑的腦瓜正沉醉在樂觀的荷爾蒙中,這不過是進化的花招之一,好讓這個孩子跨過第一重障礙。
即便是他自己回首那些事件,其原本確鑿的情感基調也已經開始分崩離析。成為媒體關注的焦點,就意味著體驗某種形式的暈眩與困惑。萬幸的是,他自己那個特殊的記憶污點已經褪色成一道朦朦朧朧的水印。不過,某些細節仍然異常清晰,藉助一次次複述而栩栩如生。他相信,念叨這些軼事,對交談有害無益,可他還是忍不住要說。他常常說,皮膚沾上手銬的那一刻,根本不像偵探小說里寫的那樣,只能感覺到冷冰冰的鋼鐵。銬上他的那一副,事先已經被那位誘人的女警察身上的無袖華達呢夾克衫焐暖了。真正險惡的,恰恰就是洋溢在他手腕上的親密無間、暖意融融的舒適,那種對體溫傳遞的敏感。同樣地,有句老生常談,說無論你何時在何種報紙上看到關於何種話題的報道,而你自己又恰巧知道這件事,那麼,你至少會發現一處觸目驚心的與事實不符的錯誤。可他的經歷並非如此。讓他驚訝的是,居然挖出了那麼多跟他有關的準確事實。這些事實被人用歪曲變形的方式擺在一起,捏合成新鮮的暗示,差一點點就會被哪個喜歡誹謗的律師攥在手裡。同樣讓他難忘的是這次調查,這些不知疲倦的報界精英是如何在短短一兩天之內就深入那些曖昧區域的腹地,鑽進了一段過於蕪雜的私人生活的陰暗面,比方說他們從他第三任妻子的哥哥那裡刨來了一大堆壞話,而此人平時沉默寡言、深居簡出,一向討厭別爾德,住在塔斯馬尼亞海岸布魯尼島西北面一個荒無人煙的半島上,屋子旁邊是一條煤渣道,家裡連電話都沒有。
他從椅子上直起身子,繼而前傾,肘部撐在桌上,雙手托著下巴若有所思地停了幾秒鐘,目光聚焦在花里胡哨的包裝紙上,銀,紅,藍,卡通動物在一面英國國旗下歡騰雀躍。他是多麼孩子氣啊,這種迷戀是如此軟弱,如此有害,是所有往日的過錯和愚蠢的縮影,是他那種缺乏耐心、一旦想要就非得立馬得到的風格的縮影。他雙手拿起袋子,在它頸部撕開,袋裡散發出一股膩人的油炸和酸醋的香味。這是一種經過實驗室合成的、對街角「魚加薯條」店氣味的狡猾模仿,一種將愉悅的記憶、渴望以及愛國情懷立體演繹的行為。那面旗幟代表著這是一個受人尊敬的選擇。他用食指和拇指只捏起一片,把袋子放回到桌上,再坐直身子靠到椅背上。他向來是那種認真享受的男人。訣竅在於要把那股香氣集中在舌頭中心,讓味覺向周圍散開一會兒,再將薯片往上推,頂到上顎處碾碎。他的理論是:那硬實的不規則表面會略微磨損柔軟的肉體,鹽和各種化學品會灑落到那裡,從而造成一種輕柔而特別的「痛並快樂著」的效果。
「利比亞。埃及,蘇丹。還有別的。公務么這是?」
他收下一筆高得離譜的出場費,要在一場能源會議上致辭,與會者包括研究所投資人、退休基金經理人,都是些頑固不化的傢伙,不會被這樣的道理輕易說服:這個世界,他們的世界正岌岌可危,所以他們應該相應地整合他們的投資類型。出於慣性,出於盲目的職業習慣,他們一直致力於自己熟悉的老行當,石油,天然氣,煤炭,林業。他打算遊說他們,聲稱他們目前在榨取利潤的東西有朝一日會毀了他們。當然啦,在這些場合通常只需要泛泛而談,但是,假如別爾德——如今他已經擁有十幾項專利權——能改變他們的主意,哪怕只改變一丁點兒,也肯定會對他的公司有好處。他們在薩沃伊酒店兩個面朝泰晤士河的相鄰套間里等他,儘管就遲到問題,他已經事先向他們表達了歉意,但他們很快就會作鳥獸散,奔赴各自的下一場會議,而這個經過反覆協調日程、前後謀劃了四個月的小小奇迹將不復存在,反而轉化成更深重的懷疑和致命的退縮。到倫敦的另一項任務是明天到美國大使館簽署意向,計劃在新墨西哥州西南灌木沙漠地區建造一座佔地四百英畝的基地,那是灼|熱浩瀚的土地上的一塊充滿沙礫的斑。如果投資人高興,基金能到位,稅務減免能搞定,那就可以依照模型按比例放大建造基地了。想到這一點,他一陣暈眩,愈發不耐煩了。
「挺可愛的,」他說。「你也很可愛。你從來沒這麼漂亮過。」眼下鼓勵她可不是什麼好主意,可他忍不住。為了扳回一城,他說,「你懷孕多久了?」
「那故事里的雨水,就是我們的陽光。一種讓我們的星球浸淫于其中並且驅動其氣候和生活的能源。它宛若持續不斷的水流,灑落由光子構成的甜蜜的雨水。一枚光子擊中半導體后就會釋放一枚電子,電就是這樣誕生的,事情就是這樣簡單,電正是來自陽光。這就是光生伏打,愛因斯坦描述了這種現象,並贏得了一尊諾貝爾獎。如果我信仰上帝,那麼我會說這是他贈予我們的最偉大的禮物。可我既然不信上帝,那麼我就換一種說法,物理法則是何等眷顧人世啊!不到一小時內灑落在地球上的陽光,就能滿足整個世界一年的需求。在我們那些炎熱的沙漠中取出一小部分陽光,就能為人類文明提供能量。沒人能佔有陽光,沒人能將它私有化或者國有化。不久以後,每個人都能收穫陽光,從屋頂上,從船帆上,從孩子的背包上。我一開始就說到貧窮——在全球最貧窮的國家中,頗有幾個是擁有豐富太陽能的。我們能通過向他們購買電力來幫助他們。而他們的國內消費者,將會樂意致力於太陽能發電,然後賣給電網。這是根本大計。
不過別爾德並未全神貫注,因為他的視線已經從薩利爾的臉上移開,越過小夥子穿著黑色正裝的肩頭,落到整個房間以及屋裡那群口若懸河的人身上。以高高的窗戶和窗外正漸漸入夜的泰晤士河為背景,鋪著白布的桌子上排列著方瓷盤,盤上密集堆放著切掉硬皮的三明治,活像胖乎乎的枕頭。即便從他站著的位置,他也能分辨出夾在三明治里的煙熏三文魚那肥美的粉紅色條紋。檸檬片矯揉造作地點綴在桌子上,宛若到處散布魅惑的黃色微笑,屋裡卻沒人注意。此時他並不真餓,而是按照他自己的話說,處於「前飢餓」狀態。也就是說,他能體會,如果在一小時之後,從那些食物里挑幾件碼到盤子上,然後一邊吃一邊凝望河水,會是多麼愜意的事。同樣地,他也能輕易體會,一旦下午茶時間告終——肯定會在他開始講話時告終的——盤子撤得太快,會是多麼遺憾的事。還是現在就吃點兒更保險。
「有十幾種已獲得證實的方法,可以用陽光發電,但終極目標還有待實現,而這一點最觸動我的心。我說的是人工光合作用,是複製大自然窮三十億年光陰臻於完美的那些方法。我們將直接利用光從水中分解出氫和氧,同時日日夜夜運轉我們的渦輪機,或者用水、陽光和二氧化碳製造燃料,建造脫鹽廠,既可以發電,又製造淡水。相信我,這個目標會實現。太陽能會發展,而且,在你們的幫助下,在得到你們和你們的客戶的資助之後,它會發展得更快。基礎科學、市場以及我們嚴峻的現狀將會合力判定,這就是未來——是邏輯,而不是理想主義在強有力地推動著它。」
她把他拉過來,他們做|愛。她哀怨地重複著,「說你會的,求你說會的……」一直說到他若不應和就顯得不通情理,於是他說,「我會,」然後一邊吻她,一邊想,也許他並沒有說謊,因為他無法預知未來,而且,也許他會用自己的方式愛這孩子——如果它真的存在,畢竟這也不是全然難以置信的事,況且,無論他現在說什麼,時間和事件終將混做一團,而做|愛本身是一個封閉而迷人的世界,自有一套語言、法則和真相。
「想象一下,兩百五十年前,我站在你們面前——而你們,是一群鄉間紳士和女士——假設適逢第一次工業革命來臨,我告訴你們應該投資煤炭和鋼鐵、蒸汽機、棉紡廠以及此後的鐵路。抑或是大約一個世紀之後,隨著內燃機的發明,我預測到石油將會越來越重要,所以慫恿你們投入資金。又或者再過一百年,投資微處理器、個人電腦、網際網路以及它們提供的種種機遇。所以,女士們先生們,眼下是又一個這樣的時刻。別被那種幻想誘惑,以為離開全球的自然環境,世界經濟和證券交易所還能獨善其身。我們的地球是一個有限實體。那些數據就攤在你眼前,你可以選擇——人類的工程必須使用安全而潔凈的燃料,否則它就會失敗,會覆滅。你們,代表著市場,可以藉機發跡,一路掘金,要不就與其他事物一起歸於覆滅。我們正並肩站在這塊礁石上,我們沒有別的地方可以去……」
從柏林起飛的這趟航班就是一次典型的失敗。起初,當他把肥大的臀部埋進座椅時——僅僅兩小時前他剛剛吃下一頓以肉食為主的日耳曼早餐,他打定主意:不喝飲料只喝水,不吃零食,一份綠葉菜色拉,一點魚,不要布丁,而與此同時,一隻銀托盤湊過來,伴隨著一個女人輕聲細語的邀請,他的手便握住了過道上香檳酒的瓶身。半小時之後,他正在撕開一小袋鹽漬牛肉味「烤玉米型」棒狀零嘴,佐以大杯金湯尼。接著,他眼前鋪開一塊白色桌布,一看到它,他的神經元就鳴響了指示胃酸分泌的發令槍。金酒融化了他僅剩的決心。他選了剛才決定拒絕的開胃菜:鵪鶉腿裹在培根卷里,下面鋪一層蒜泥。第二道,豬胸肉堆在一坨小山似的焗飯上。「法國乾酪」這個詞兒是另一把發令槍:厚厚一塊巧克力海綿蛋糕外裹著一層巧克力,再澆上巧克力醬;山羊乳酪和牛乳酪拌白葡萄,三個麵包卷,一塊巧克力薄荷糖,三杯勃艮第酒,最後,他逼著自己又瀏覽了一遍菜單,再點一份油淋色拉配鵪鶉肉,似乎這樣一來就能把先前吃下去的東西一筆勾銷。托盤給收走時,上面只剩下了葡萄。
「我以前肯定跟你說過。一片葉子就是一塊太陽能操控板,分解水,並固化二氧化碳。我們能模仿這個過程,製造氫氣。我也想你。」
「我想你,邁克爾。為什麼說野草呢?」
邁克爾的手臂攬著她的肩膀,她緊緊依偎著他,貼著他胸口傾訴。她一直照顧著自己的商店、顧客、員工和情人,她也希望能有人來照顧她。他一邊聽,一邊打量四周——棕色的躺椅靠著牆,十八世紀的銅版畫,畫著荷蘭烏得勒支一條街上的舞者,還有一隻銅盤子上擱著一碗光滑的石頭——想從中辨別,究竟是什麼,讓他並不敏銳的眼睛覺察到了微妙的變化。有什麼東西打破了平衡。他確信不是他自己的隨身物品。似乎空氣本身出了亂子,就好像某個抽煙的傢伙剛剛離去,煙是飄走了,可空氣變了。
「想象一下,滂沱大雨中,我們在一片森林邊緣邂逅一個人。這個人快要渴死了。他手裡握著一把斧子,正在砍樹,好從樹榦里吮吸汁液。從每棵樹里確實能喝到那麼幾口水。他周圍一片狼藉,只見死樹,不聞鳥鳴,而他也知道森林正在消亡。那他為什麼就不能仰起頭喝天上的雨水呢?因為他砍樹技術專業,因為他向來如此,因為他把那些倡導喝雨水的傢伙視為異類。
所以他做了個最可憐的選擇。簡直都算不上選擇,更像是某種出於本能的退縮。他並未一刀兩斷,只是刻意保持距離——反正他也在國外工作嘛。他見過別的女人,而整個約會過程中,他既半心半意地希望,也全心全意地害怕她會打來電話,告訴他,有那麼一頭饑渴而能幹的雄鹿正在她周圍徘徊,伺機而動,想要,或者已經,攻陷了她的世界。這樣一來,但凡他的意志不夠堅定,就會匆匆趕回去,捍衛那被他突然認定屬於自己的東西,她會心生感激,那頭雄鹿會被趕走(雄鹿到此為止!),一團亂麻還是一團亂麻,而他又向著錯誤的決定邁進了一步。
「治療疾病是當務之急,也代價不菲——也許費用高達全球國民生產總值之和的百分之二,如果我們延誤治療,更會昂貴得多。我相信,而且我來這裏也是為了告訴你們,無論誰樂意伸出援手、推進治療,參与這套療程的實施並投入資金,都會賺到一大筆錢,數額將會令人咋舌。正在討論的這個問題其實是又一場工業革命。你們的機會就在這裏。煤炭和石油一前一後,合力創造了我們的文明,它們都是美妙絕倫的能源,將數以億計的我們從鄉野生存狀態造成的心智牢獄中拯救出來。正因為人類從日常苦役中解放出來,再加上我們生性好奇,所以在短短兩百年中,我們的基本知識水平就有了幾何級數的增長。療程始於歐美,在我們的有生之年,它已經擴展到亞洲部分地區,抵達印度、中國和南美洲,而且將會進軍非洲。我們其餘的所有問題和分歧掩蓋了這個顯而易見的事實:我們簡直沒弄清楚自己已經取得了多大的成功。
「所以,毫無疑問,我們應該向自己的創造力致敬。我們是非常聰明的猴子。可是我們的工業革命的引擎一直都很便宜,這種能量伸手可及。沒有它我們哪兒都去不了。瞧,這種情形是多麼美妙。一公斤汽油包含大約十三千瓦時能量。幾乎無與倫比。可我們想替代它。拿什麼替代?我們目前所擁有的最好的電池能儲存大約每公斤零點三千瓦時的能量。而這個比例正是我們的問題所在,十三比零點三。沒得比啊!然而,不幸的是,我們沒有這份自由選擇的奢侈。我們之所以必須儘快替代汽油,是出於三個迫在眉睫的理由。首當其衝,也是最為簡單的理由是,石油是一定會耗盡的。沒人知道確切的時間,但目前的共識是,在今後的五到十三年內,我們的產量將在某個時間點達到峰值。在此之後,產量將會下降,而與此同時,隨著全球人口擴大,人們努力改善生活的願望加強,我們對能源的需求也會持續增長。其次,許多出產石油的區域政局動蕩,我們再也不能冒險對他們妄加依賴了。最後,也是至為關鍵的一點,燃燒礦物燃料、將二氧化碳和其他氣體排入大氣層的做法,正在使這座星球持續變暖,而造成這種變化的機理我們直到現在才開始理解。不過,在這方面基礎科學已經有所進展。我們或是先放慢節奏,然後停下腳步,或是最晚到我們孫輩,面臨大規模的人類災難。
這個老笑話讓人想起那種固執乖張的老式父母。他從來沒有找到機會告訴她——他那套亂作一團的公寓不適合邀請梅麗莎這樣的女人。她若是不替他整飭乾淨,就不會覺得舒坦,而這恰恰是另一條他不樂意跨越的界線。她接過他的包,領著他進屋。門一關,他們就置身於她的起居室潔凈的空間中,她張開雙臂勾住他脖子,他將她緊緊攬在懷中,又吻起來。一時間,他們似乎要省掉例行公事——那種漸漸進入狀態的閑聊,推遲晚餐,直接進她卧室了。然而,緊接著響起一陣嘶嘶聲,跟著是一記「噼啪」,彷彿抽了一鞭子,那是來自廚房的催促,聽起來神完氣足。她猛地彈開身子,嘴裏也不禁「嘶」了一聲,那是一句斷奏的粗口。於是他徑自向沙發走去。他再也不是一個慾念熾烈的小夥子了。他可以耐心等待。
薩利爾正在說:「一大幫保守派,公共事業投資人,當然不太懂科學,所以如果能說得不那麼技術,就會得到發自內心的讚賞。」
「因為,」她只答了這兩個字,便跨坐到他身上,又讓他興奮起來,她的圓滾滾、慢騰騰的邁克爾,長久以來,他一直以為半小時內再來段「返場」早就是遙不可及的年少輕狂。
他的時間不夠用。人人都不夠用,這司空見慣,可是邁克爾·別爾德剛剛差點被一頓多餘的午餐撐爆肚皮,眼下正在安全帶底下調整坐姿,一心想著白天剩下的時間越來越少,而他又白白浪費了多少個小時。現在是兩點鐘,而他的飛機已經晚了一個鐘頭,目前還在倫敦南部上空沿順時針方向傻呵呵地盤旋著,轟鳴著。他心煩意亂,沒法把書看下去,時不時地,他一邊徒勞地從一個彆扭的角度啃他大拇指甲邊沿上的某根柔軟的肉刺——那是即將發作的甲溝炎,一邊俯視這個熟悉的、正在他腳下旋轉的英格蘭一角。他還能做什麼呢?他本來應該已經在沿著大街、長廊一路飛奔了,現在這段時間並不適合居高臨下、撫今追昔、縱覽全局,可是他的大半往昔歲月和種種當務之急都在那裡,在他佔據的昂貴座椅——照例,這筆錢由別人支付——底下,相距三千米。
「弄點吃的,」她說,「我再去給你倒杯酒。」
她大步向門口走去,在一陣話語喧囂與推開椅子的響動聲中穿過前排座位,記者們紛紛跳起來。他們終於把心思集中到工作上了,一個個興高采烈、迫不及待、爭先恐後地加快腳步,跟在她後面。
他真的想她嗎?他覺得自己應該想念過她,因為此刻他正在親吻她,併為此既興奮又快樂。可是,自從2000年那個黑色的夏天——當時他像只狗一樣地渴望他前一個,最後一個妻子——之後,他再也沒有想念過任何人。從那以後,儘管對有些人他會隱約希望見個面,卻再也沒有因為見不到誰就飽受折磨。在這些日子里,每每獨處,他就讀書、喝酒、吃東西、打電話、上網、看電視,出差開會——要不就是睡覺。他自給自足,自得其樂,他的大腦中盛著一團慾望和天馬行空的念頭。就像許多崇尚客觀性的聰明人一樣,在內心深處,他是個唯我主義者,他的心裏堵著一塊冰,梅麗莎能感覺到,她想融化它。
這位民俗學者頗有點自閉症病人一條道跑到黑的勁頭。「對,你的版本也有新意,就是薯片。我聽說過餅乾、蘋果、香煙、整盒午餐,倒是從沒聽說過薯片。也許我會把它寫下來投給《當代傳奇季刊》,如果你不介意的話。當然,我會用你的化名。」
再一次,那種在喉嚨里省略音節的方式牽動了他心底里某種不太健康的東西。
別爾德說:「你說的我沒聽明白。你得解釋解釋。」
酒店大堂里,兩個張羅會議的人正在等他。年輕的那一個接過包,另一個年紀很大,穿著一身色彩鮮亮的運動夾克,重重地倚在一根拐杖上,臉上彷彿戴著一張綴滿老人斑的死亡面具,他指指自己的手錶,領著他上樓。
我愛你。這話她寫過說過很多遍,可他從來沒有用同樣的句子答過她,即便在忘乎所以的高潮時也沒有。這並不是因為他認為自己不愛她。在那件事上他從來都不怎麼拿得准。很久以前他就懂得,永遠不要向任何人說愛。與梅麗莎在一起,他害怕這具有超自然力矩的三個字必然引發的問題。他是不是下半輩子都要對她忠心耿耿,是不是要跟她生個孩子?她很想要孩子,只是天時地利不湊巧罷了。可是,只消檢點一下自己的歷史,他就相信,但凡跟著這個計劃走,到頭來他肯定會讓這位天真漂亮、比自己年輕十八歲的姑娘失望。她現在的年紀,正是一個膝下無子的女人理該抓狂的時候。假如他不打算再上一個台階,就應該從容引退。她當然需要一段調整期,再花點時間找人取而代之。可是她不想讓他走,而他也不願意離開。然而——從頭再來,第六次當上不稱職的丈夫,年屆六旬時當一個嬰兒的父親……這是多荒唐的退化啊!
正是她這種鎮定自若的樣子引發了騷動,而這一回主席大人出手干預了——在此類遊戲上他可是個老手——他提醒委員會時間緊迫,大家務必集中精力對付第二項議程。預定要在十三個月里開十二次會議,然後提出推薦名單。現在該是圈暫定日期的時候了。
真相更簡單。女人們心知肚明。既然他圓滑得不願跟她說破,就只能客觀公正地對自己交代清楚。多重複幾次有好處。年長者是更好的伴侶,他們是經驗老到的情人,他們懂得這世界,也懂得自己。他們和那些小夥子不一樣,他們能讓情感保持平衡。他們讀書更多,閱歷更廣,他們更溫暖人心,更和藹可親,不那麼浮夸,更懂得寬容,也不那麼暴力。他們更有趣,他們會挑選好酒。他們更有錢。除此之外,他還不無慍怒地相信,吸引她的也許並不是他本人,而是某種資歷符號,戴上這個符號,他才是一個差強人意的「近似值」。更讓他慍怒的是,他聽說她第一次見到初戀情人——那位弔兒郎當的高爾夫球手時,那人和她父親去世時的年紀一樣大。
然而,別爾德想,他不能對自己太苛刻。他可是那個讓小夥子的精神得以繼續發揚的人啊。四年前,在租來的、他疏於打理的地下室公寓里,他攤手攤腳地躺在發臭的沙發上——那沙發如今還在那裡,味道還那麼重——從各種角度看到了的湯姆的工作的真實價值,這種價值別人未曾發現過,而且它建立在別爾德的理論基礎上,正如別爾德的理論是建立在愛因斯坦的基礎上。從此以後他便使盡全力,一直努力工作。他忙著取得專利,組建一個協會,推進實驗室工作,拉風險投資,一旦這些全部到位,世界就能變得更好。除了合理的回報以外,別爾德只想要專屬所有權。優先權和原創性對於死人能有什麼意義呢?何況既然問題如此緊迫,那姓氏之類的枝節問題,也幾乎無所謂吧。唯一重要的是,奧爾德斯的思想精華將會永生。
他自己的「了斷」——當時看起來是這樣——直到去年才到來,奇怪的是,彼時人們已經開始忘卻了。這漸漸累積成某種寬恕。大家都知道邁克爾·別爾德身邊曾經鬧出點是非,掀起過幾股新聞八卦的浪頭,可是其中的細節已模糊難辨。他到底是被證實犯了什麼錯,還是自始至終他都對?他是攻擊了什麼人,還是受害者?不是有個人給逮捕了嗎?想當初,風暴乍起,一位在電腦模型設計上頗有建樹的同事告訴他,他這位諾貝爾獲獎者戴著手銬穿過一列冷嘲熱諷的人群的照片已經登上了四百八十三種報紙。這項「事實」一直伴隨著別爾德,整座星球都知道他的羞恥,可它現在似乎已蕩然無存。新材料迷惑了公眾的記憶,新鮮的醜聞、體育賽事、懺悔錄、戰爭、名人八卦和海嘯將他的污點蕩滌殆盡。一股歷時十二個月、穩步漲潮的洪流,終於將他卷到了更安全的地面上。
別爾德發覺屋裡的人們已經越來越不注意聽他在說什麼了。「標準差」之類的詞兒往往會對記者產生這種影響。後排有幾個人在私下說話。前排,一個上了點年紀、紳士做派的男人閉上了眼睛。別爾德加快節奏,直奔結論而去。毫無疑問,可以採取很多措施,吸引更多的女性從事物理學,讓她們在這個領域里廣受歡迎。但是,未來也存在一種可能,當女人們更樂意從事的其他研究領域陸續出現時,也許就無須再浪費精力為男女平等而奮鬥了。
主講堂的票子售罄。另一間屋裡,還有一群人守著監視器。新聞報道已經灑足了狗血,吊起了胃口。人們想親眼看看一頭有血有肉的摩登怪獸,藉此得到點恐怖的刺|激。就連他站起身時,都能聽到有人大口大口地喘氣。在愈來愈真切的滿含嘲諷的低語聲中,別爾德說起了同樣的話題,還是那些關於認知的研究,不過這次說得更詳細。當他提起根據薈萃研究報告,女孩的語言技巧的平均水準高於男孩時,屋裡響起一陣嘲諷的鬨笑,講壇上的某位發言人兇巴巴地站起來,譴責他「試圖藉由鄙陋的客觀主義鞏固並推進男性白人精英的社會主導地位」。這傢伙剛剛落座,觀眾便向他報以那種似乎預示著一場革命的歡呼。別爾德懵了,他不明白其中的邏輯關係。後來,當他煩躁地質問與會者,他們是否認為萬有引力也是社會的產物時,他聽到了噓聲,觀眾席里有一位女士站起來,莊嚴地(頗具女校長風範)提議他對自己提出的問題好好反思,因為其中飽含著「霸權主義的傲慢」。是誰給了他這種權力?現行的社會體系中究竟藏著怎樣的無形的權力配置,能讓他認為自己有資格以這樣的措辭提出這個問題?他大惑不解,無言以對。「霸權主義」是一個經常被濫用的詞。另一個是「簡約主義者」。別爾德惱羞成怒,沿著非簡約主義的思路說,那不要自然科學也無所謂。笑聲經久不息,場內有人嚷道:「千真萬確!」
儘管必須趕去赴約,他還是在繁忙的月台上待了好一會兒,頭上是冷漠的玻璃頂和咯噔咯噔的回聲,乘客在他身邊走來走去,他攥緊那袋薯片堵在胸前,感覺到自己正在何其荒謬地大徹大悟。
「這話可不該由你來說,而且,你錯了,大錯特錯。你真的以為,有一個你永遠見不到的孩子和從來沒有孩子是一回事嗎?你是在逼我做我從來不想做的選擇題。」
一分鐘之後,別爾德端起盤子——薄薄的麵包片之間夾著厚厚的煙熏野生三文魚,魚肉上點綴著小茴香和黑胡椒粉,每個三明治被均分成四小塊,盤子上一共堆了厚厚的九小塊——這個數量本來是防患於未然,反正他也不用全吃光。可他真的吃光了,而且吃得飛快,也沒吃出多少滿足感來,甚至一點兒都沒想起那條河,因為先是有個溫言軟語、結結巴巴的男人想跟他說說兒子的物理考試,接著,一位個子高高、駝背弓腰的男士——他的薑黃色絡腮胡毛糙尖銳,一雙似乎在興師問罪的大眼睛不安地凝視著遠方——向他作了自我介紹。他名叫傑瑞米·梅倫,是一位從事城市及民間傳說研究的講師。別爾德一邊吃第六塊,一邊忍不住問梅倫究竟為什麼到這裏來。
她說:「你知道嗎?我一時興起,想來杯白葡萄酒。」

「得了吧,別爾德教授。我們都是大人啦。」
他收起掌上電腦,往後靠在椅子上,半閉雙眼。就在他面前的桌上,透過他那幾乎沒有張開的睫毛,他看見鹽醋風味薯片的袋子在熠熠閃光,再過去一點是那小夥子的塑料瓶裝礦泉水。別爾德猶豫要不要把發言的要點過一遍,可是,此時此刻,坐火車照例會產生的疲勞感和午餐飲料把他弄https://read•99csw•com得木頭木腦,何況他也相信自己對那些材料已經爛熟于胸,他上衣口袋裡還擱著一張卡片,上面寫著各種有用的摘錄。至於零食嘛,他不像剛才那麼渴望了,可是他還想要。某些工業化合物也許會將他的新陳代謝攪亂,最後變成失眠症。與其說是他的胃,倒不如講是他的味覺,在渴望包裹在每一塊脆脆的薄片上的酸酸濃濃的氣味。他已經表現過得體的克制了——這列火車已經開了好幾分鐘了——現在可沒什麼再忍下去的好理由了。
他一邊往杯中續酒,一邊感覺到那股抗爭的衝動,那股急欲控訴的刺痛正在漸漸淡去,取而代之的是輕飄飄的宿命論。他想把問題推到一邊,把這個夜晚引領到正常的軌道上去——跟這個漂亮的、幾乎可算年輕的女人親親熱熱地聊天,享用她芬芳濃郁的菜肴、色澤深邃的葡萄酒,雲散雨歇之際,睡意朦朧地抱作一團,酣然入眠。他是在犯懶么,是耽於享樂么,抑或是在堅持某種分寸合宜的對生活的熱愛?他知道答案。他一探身,把自己的手按在她手上。
基金經理們覺察到有人在向另一位發出譴責,紛紛擠過來,想在嘈雜的人聲中聽個真切。
終於,隨著一聲聽起來頗有激|情的呻|吟,他的雙臂攬住她,放下她仰面躺在床上,替她蓋好被子。卧室比他通常喜歡的溫度要涼一些。他以訓練有素的速度脫掉自己的衣服,躺到她身邊,以一種某些女人會覺得太像專家問診的方式撫摸她。通常在這樣久別重逢的時刻,梅麗莎會迫不及待地跳過前戲,然而這一次,儘管她手裡握著他的陽物,食指與拇指環繞著它來回摩挲,以輕柔的動作讓他心花怒放,可同時她似乎挺想說話。他專心致志地撫摸她親吻她,感受她的觸碰帶來的環繞于周圍的刺|激,所以起初沒怎麼在意。支離破碎的詞兒先是從她嘴裏隱約冒出來,接著從他耳邊飄過,鮮活而紊亂,就像珊瑚礁魚類從潛水者身邊飄過一樣。接著,他才漸漸意識到她正在說懷孕的事。幹嗎要現在說呢?不過,當然啦——還能說什麼呢?對她而言,話題壓根就沒改過。性,孩子,乳|房,愛,一條綿延不斷的金線將彼此勾連,代代相傳。它並不是一根綁住他手腳的繩子,也不是讓他拿來就近找根橫樑自盡的——而且此時他認為自己的人生剛進入最後的繁榮期,充滿了意義與宏大的目標。不過他壓抑著自己的不耐煩,睜開眼睛,一邊凝視天花板,一邊聽。
此時此刻,這些術語對別爾德幾乎沒什麼意義。他只有一個念頭。這樣做並不能減輕有人辭職的嚴重性。接著,他閃過一個更簡單的念頭。他應該儘快離開,儘管他知道波拉德想嚼嚼舌頭扯扯閑篇。如果換作其他情形,別爾德會欣然與他在咖啡館里坐上一個鐘頭。是有那麼一個社交圈子,一個變化不定的國際組織,成員們懷著嫉妒、關切和歸屬感互相熟知,而且,自從當年追尋「經典弦理論之聖杯」——即基本力與萬有引力的完全統一——的英雄時代以來,他們就結伴遊歷,間或傳來有人放棄、有人去世的重大消息。最後他們看到了「弦」的局限,於是去擁抱超弦理論和雜交弦理論,通過這些線索抵達M理論如巨穴般洋溢著母性的避難所。每一次突破都引發了一系列新的問題、矛盾和用現有的物理法則難以解釋的困境。本來說十個維度,一回頭又看到了「超引力」,於是成了十一維!緊緊包裹在六個圓環上的多維空間,十九世紀二十年代的卡魯扎—克萊恩理論重見天日,還有「卡拉比—丘流形及軌形」那教人賞心悅目的複雜機關!還有宇宙在它誕生的最初百分之一秒里上演的非凡戲劇!別爾德並沒有貢獻什麼創意,而且對其中的數學部分有些力不能逮,但他知道一點蜚短流長。還有那些笑話——那位被捉姦在床的弦理論專家衝著老婆嚷嚷,「親愛的,我能把一切都解釋清楚的!」道路何其漫長何其艱難,始終如此——人類智力的外刃與那些飽含著人性的故事交織在一起。那位連垂死的妻子都疏於照顧的理論家,終究還是沒能重新構建課題;而那個寂寂無名的博士后以一種具有開創性的洞察力解決了一系列矛盾,結果卻毀了自己的健康;某場著名的會議無恥地忽略了一位德高望重的老人;一個擅長逢迎拍馬的庸才倒名利雙收;兩位曾經在一間實驗室里並肩戰鬥的大腕最終形同陌路。
散亂無形的十股人流,正好在他此時抵達的地方,匯攏成三列通往入境手續台的隊伍。接著,他來了,一個面孔像羊皮紙般憔悴、身穿一件羅登呢上衣的傢伙(別爾德一直討厭這種風格),從左側溜過來,試圖利用自己的身高向前蠕動,同時把他那隻尺寸巨大的箱子提到膝蓋處,作為加塞的工具。突然間,受某種「大不了撕破臉皮」的正義感驅使,別爾德向前跨出一步,不讓那男人插|進來,同時覺得自己的膝蓋被那人的箱子撞了一下。此時此刻,別爾德轉過身迎上那人的目光,雖然心跳略微加快,還是彬彬有禮地說:「真是對不起。」
另一位說:「反正英國的陽光和風能並沒有多到足以驅動經濟的地步。」
像許多懶漢一樣,別爾德很欣賞別人自然而然創造的良好秩序,抑或那些他注意到的點點滴滴。在梅麗莎的二層複式公寓里,他過得特別開心。她把家裡張羅得井井有條。屋裡視野開闊,沒有什麼礙眼的傢具。數英尺寬的地板木料來自法國加斯科涅的一個莊園,打過蠟,閃耀著完美得有些乏味的光澤。沒有什麼擺得亂七八糟的物件,所有的書都按照正確的順序排在書架上,至少能保持到他駕到之前,牆上疏密有致地掛著幾幅版畫。雕塑僅有一座,是亨利·摩爾的仿製品。其他各種表面無不以空無一物、纖塵不染、熠熠閃光的莊嚴面貌示人。卧室里看不到一件衣服,床像貯水池般沒有些微褶皺,尺寸就跟他在美國飯店裡見到的床一樣大。梅麗莎的家是這樣一種地方:別爾德人一坐下,就扭過身甩掉身上的衣服,打開行李箱,脫掉鞋,兩分鐘之內就能把原來的氛圍打亂。他非得脫掉鞋才覺得自己到了家。儘管如此,他還是被她的居室打動了,它看起來就像是精神自由的具象化身,他盡量不把屋裡搞得邋邋遢遢,也算成功了一部分。
「只是把你從一個可能出亂子的場合轉移出來罷了。為了你自己的安全。」
「如果你永遠不來看這孩子,也不出一分錢,那我可看不出這事會給你造成什麼變化。」
萬籟俱寂,他裹著紅袍,端坐在「寶座」上,一派王者風範,審視自己近來的生活狀態。鐵屑計劃讓他想起一切有目標、夠體面的事情,想起他決不能聽任自己沉淪。他將在新墨西哥州拿到四百英畝地。那塊地上散布著古老的、掛在搖搖晃晃的木杆上的高壓電線,它們相當好用,此外還有一個可靠的水源。終有一天,玻璃板將以某個角度斜對著太陽,板上纏滿彎曲的透明管,這些玻璃板將覆蓋大片草場,把那裡變成波光粼粼的海洋,直接以水和光製造氫和氧,無需任何代價。壓縮機將把氫氣貯藏在巨大的儲存塔里。氧和氫將重新化合,驅動燃料電池發電機。這座工廠將夜以繼日地為洛茲伯格供電,點亮這塊狹長地帶的霓虹燈。然後,隨著容量提升,周邊地區都將被逐步納入供電範圍——紅石,弗登,棉花城,最終到達銀城。整個世界都會看見,繼而趨之若鶩。

他當然是想讓她不耐煩,他說這些是為了在他自己和孩子之間拉開距離,為了把他自己的想法塞進她腦子裡去,再把他自己的孩子從那裡趕走。她間或向他提問,可多半還是沉默,懷著深深的、毫無道理的寬容凝視他。她愛這個謝頂的胖男人,在她眼裡,他集嚴肅認真與高尚目標於一身,他既是她孩子的父親,又是她渴望照看的「父親」,這位父親至今尚未愛上他的宿命,但她靜靜地洞悉,他遲早會屈服的。
眼前的庸常情景足以讓牛頓或者狄更斯大吃一驚。他透過一大團薑黃色的環狀塵埃——它就像是從一隻沒洗過的浴盆上剝下來,懸挂在空中——凝視東方。他的目光越過倫敦中心城區,跟著正在鼓脹、開闊的泰晤士河的流向,越過石油及天然氣儲存塔,一直望向肯特和埃塞克斯平坦的棕色土地,看見他的童年場景,看見他母親去世時——臨死前,她把自己的隱私告訴了他——住的那座面積廣闊的醫院,再遠些,看見張開的、潮水涌動的河口和北海,二月的陽光下,海水波瀾不驚,一片恬靜愜意的藍。接著,他的視線向南轉,穿過蘇塞克斯原野上那層銀色的薄霧,望向南部丘陵地帶那柔和的線條,那些溫文爾雅的褶皺曾經呵護過他亂糟糟的初婚,想起這段婚姻,就牽扯出一段誤入歧途的愛情、房客雙生子的一把屎一把尿和一聲聲啼哭,以及令人既亢奮又頭痛的量子計算——經過十五年歲月和兩次離婚之後,這些計算最終為他贏來了大獎。他的獎,那個半是庇佑半是摧毀了他人生的玩意。翻過那些山就是英吉利海峽了,海峽邊鑲著粉紅的雲,遮住了法國海岸線。
南希·鄧波兒的發言一結束,來自紐卡斯爾和劍橋的兩位便同時開口,語氣里更多的是驚詫,而不是憤怒。「用這樣的理論,好比說,怎麼解釋『亨廷頓氏舞蹈症』呢?」有一位這樣說,而另一位同時在發問:「你難道真的相信,但凡你不知道的東西就不存在?」
他抿了一口威士忌,而她的手擱進了他的兩腿間。她在有一搭沒一搭地撫摩他。
有人替他打開車門,接著,他一個人站在人行道上,猶豫自己是不是有必要買一本書。沒有。他回到自己的公寓,躺在邊沿上積滿污垢的浴缸里沉思,透過水蒸氣,凝視著自己這尊頹敗的「肉身群島」——山一樣的肚子,陰|莖頂端,參差不齊的腳趾——三者連成一條直線,從一片灰色的肥皂水海洋中穿過。他對自己說,事情常常不像你想象得那樣糟糕。這話沒錯。可有時候事情也會比想象得更糟糕:一個本已垂死的故事再度栩栩如生。
他實在錯得太離譜,以至於此時此刻倒覺得解脫,這古怪的情緒幾近歡樂。這下再沒什麼借口了,他沒什麼好替自己辯護的了。還有一種憂鬱的想笑的衝動,在他心裏滋生。他的錯是如此不容置辯,如此清楚明白,面對自己,他暴露得那麼徹底——他是一個赤|裸裸的傻瓜——以至於他反倒感覺自己得到了凈化和救贖,宛若一名懺悔者,一名剛剛被打得皮開肉綻、興高采烈的中世紀鞭笞派教徒。那個自己的食物和飲料被你狼吞虎咽卻把他最後一口送給你,還替你拿行李的可憐的傢伙,是他的朋友。不,不,現在還不要,追悔莫及的痛苦必須暫時擱置。
「那你也知道我怎麼想。」
然而,直到看清楚這男人的臉,他才發現這個騙子是多麼蒼老。至少有八十五歲了,從紙一樣蒼白的額頭到皺紋累累的喉嚨都布滿了深褐色的老人斑,一副目瞪口呆、茫然無措的樣子,下垂的下唇濕漉漉的,在微微顫抖。毫無疑問,老人應該排在前面。他們來日無多。他們快要死了。他們比他更趕時間,於是,寬容,甚至一聲抱歉,都呼之欲出。可是那老人偏偏走了,節節後退到視野之外,一副顏面掃盡的樣子。太晚了,來不及在隊伍里給他讓個好位置了。
他對她滿懷柔情,也許他在她身上傾注了平生最多的柔情,可是,也許有朝一日他只能讓自己解脫出來,如果他說過他愛她,那就會讓雙方都更難過。不過,現在他根本沒法去想,何時開始以及如何才能漸漸放棄她,於是他把她摟得更緊。他的輕聲呢喃聽起來沒什麼說服力,但很管用。
然後,多賽特廣場上那間髒兮兮的地下室公寓就像一個被拋棄的朋友那樣指控他:你什麼時候回來?有個細節讓人不堪忍受:那成堆或者成山的沒打開的郵件。有些信來自湯姆·奧爾德斯的父親,他想跟他見見面,追憶他兒子的往事。別爾德該怎麼辦?眼下可不適合背負起一位老人、一位五年之後仍然不能自拔的老人的悲傷。此外,這個項目本身也命懸一線。矽谷的風險投資人最終會不會打開他們的心扉和銀行賬戶?明天,新墨西哥州的農場主約翰·P·海德里三世會在他的代理人與別爾德在美國大使館簽署文件之前變卦嗎?他能以更廉價的方式讓水釋放氧氣嗎,他能阻止它們化合嗎?催化劑非得是一種氧化物嗎?但凡他任憑自己的思緒迎著這些問題而去,那就永遠也別想睡覺了。想想梅麗莎的新聞要容易一些。他以前能猜到她居然如此狡猾嗎?經過三小時的睡眠,在懷孕這個問題上他已經拿定了主意。他打心眼裡知道,這事不可能發生,孩子不能出生,他不允許這樣,這個小人兒必須退回到「純屬空想」的王國。他會說服她,這點他毫不懷疑。她在乎他怎麼想她。她愛他比他愛她更深,這是他毋庸爭議的力量源泉。
即便當埃塞克斯的童年時光又晃進他的視野——居然晚點這麼久了!——他還是能在那些被冬季陽光簡筆勾勒得如同一幅印刷電路圖的袖珍街道上分辨出他此時本應該穿越的路線。他現在應該在斯特蘭德街上的那幢大樓里,他覺得自己能看見它。它轉瞬即逝。而另兩個屋頂,斜斜地從他眼皮底下溜過,轉向西北。其中一個,是他那套位於瑪麗勒伯恩街的冷冷清清、備受忽視、亂七八糟的公寓。任由想象引領,他在一間光線黯淡的屋子裡看見他三個月前吃了一半扔下的飯菜,還有一個已經快被他遺忘的、時不時來上個「夜班」的朋友。從那以後,他一直都沒回去,也沒見過她。那裡壓根就是一堆垃圾。隔壁卧室里沒開暖氣,陣陣寒意中,他看見床上頗為性感地亂作一團,枕頭落在地板上,橙色的音響備用燈仍在一閃一閃,當時他正在讀的書和雜誌(他努力回憶它們的名稱)東一本西一本地攤著,還有當天的報紙,一隻香檳酒瓶,兩隻玻璃杯里,還剩一兩英寸高的酒面上氣泡已散盡——當時他們心急慌忙,沒來得及喝完。再過去,餐廳的盤子上,廚房的鍋子里,裝在提捅里、攤在砧板上的垃圾中,甚至在干透的濾紙上殘存的咖啡渣中,會有各色各樣的真菌正在茁壯成長,有的呈乳白色,有的則是淺淺的灰綠色,而那些扔掉的乳酪、胡蘿蔔和結成硬塊的肉汁上,更是「霉」花怒放。從天而降的孢子,與人類文明差堪比擬,無形無跡,無聲無息,是成功的生命實體。是的,它們將會憑著它們擅長的絕活久久駐紮,一旦耗盡養料,它們就會幹枯衰竭,變成一抹炭灰。
比如,目前有一項讓他著迷的計劃,他想說服托比·哈默認真對待。「碳交易計劃」很快將在歐洲大行其道,也許有朝一日還會登陸美利堅。它的核心概念是將成千上萬噸鐵屑倒入海洋中,使海水更豐饒,令浮游生物激增。浮游生物生長時會從空氣中吸收更多的二氧化碳。可以計算出準確數據,從而獲得碳積分,這樣就能向重工業推銷這項計劃。假如一家燃煤企業購買足夠的數量,那它就能理直氣壯地宣告其經營活動屬於「碳中立」。這個概念將會幫助企業在歐洲市場全面建立之前便佔得先機。需要組織船隻和鐵屑的貨源,建立合適的基地,完成所有合法的步驟。托比·哈默得扛起這項工作來。有些海洋生物學家——他們當然也有自己的小算盤——聽到點關於這計劃的風聲,便在報上提出質疑,說人為干涉食物鏈的基礎是危險的。得拿出點科學鐵證來,讓他們大徹大悟。別爾德已經有兩篇論文即將發表,不過要緊的是得先捂著,等到合適的時機再拋出來。
她在五分鐘以後回來,手裡端著他的蘇格蘭威士忌和蘇打水,而他攤手攤腳地靠在沙發上,正在審閱他的帝國理工學院團隊投給《自然》雜誌的論文。眼前照例攤了一地:鞋,大衣,上衣,領帶,打開的公文包,文件,打開的行李箱,從行李箱里溢出的衣服和一隻塑料袋。他從重聚的快|感中被驟然抽離,扔到植物分子的複雜機關中,他知道無論如何,大約一小時內他就能跟梅麗莎做場愛,還能飽餐一頓,所以心裏頗為難得地充盈著踏踏實實的滿足感。
「對,我不會。你知道我對這事怎麼想。」
此後的那一周,諾貝爾教授戴著手銬、謙卑的受害者跪在迫害者面前以及他那個正在邪惡獰笑的影像,猶如逆轉錄酶病毒,以數字化形式在世界各地蔓延增長。在中心,喬克·布拉迪抓住機會,迫使別爾德辭職。一個系列講座被人憤而取消,大家認為,但凡他在各種公眾場合露面,就有可能損害某家研究所或者某位蒞臨的達官貴人的好名聲,至少,也會招來學生和年輕教師的不滿。一位和善的公務員打來電話,問他是樂意辭去「物理英國」里的職務呢,還是被解僱。一家研究中心不辭辛勞地通知他,別爾德的大名——如今成了一攤爛泥——將不再出現在信箋抬頭上。他到牛津某個學院的高級會所里尋求慰藉,順便喝杯咖啡,三名英語文學教師一看到他就昂首出門,被他們扔下的椅子旁邊擱著已經涼了的咖啡,格外扎眼。他的電話不怎麼響——他的朋友都一聲不吭,也可能就像他的前妻們一樣,不是刻意緘口,便是大惑不解。不過,帝國理工學院對他建立的實驗室和吸納的資金頗為滿意,所以站在他這一邊。他還收到一封措辭可親、大套近乎的信,敲著某家奧地利監獄的郵戳,來自一個因為謀殺一名猶太記者而服刑的新納粹分子。
每逢他登門拜訪,她就施展廚藝,做一頓熱帶大餐。她拿手的菜色都是辣的,很合他口味。不管這些食品對他的健康有多少益處,都會被他超量進食的「第二份」輕易抵消。對於自己做的菜,她從來不會大吃大喝,卻會一邊喜不自禁地看著桌對面的他進食,一邊告訴他,那些熱辣辣的菜會燃燒他的脂肪,慫恿他對此趨之若鶩,也許她就想把他養養肥,這樣他就再也沒法逃走了。後者更接近真相。吃完一頓她烹調的盛宴之後,他覺得自己沒有變瘦,連一點點鼓舞人心的苗頭都感覺不到,他只是幾乎一言不發地坐在一把扶手椅上大汗淋漓,過半小時才緩過神來。
別爾德之所以沒有耐心傾聽那位「科學研究學」教授的發言,並不單單是老習慣作祟,因為這項課題本身對他還算是個新鮮事物。她是最後一個發言的,自報家門說名叫南希·鄧波兒。她有一張圓臉,不算太漂亮,卻討人喜歡,熱情坦率,緋紅的面色稚氣而清晰地勾勒出顴骨到下巴的輪廓。在他看來,如果邀請她去共進晚餐,也沒什麼壞處。她一開口,就說注意到自己是屋子裡唯一的女性,而且整個委員會都在為了某個大家可能想要探討的問題而深思熟慮。桌邊的每一位,包括別爾德在內(除了南希·鄧波兒之外,其餘出席會議的人都是他請來的),都喃喃地表示絕對贊成。她的話音聽起來像是變了調的北愛爾蘭催眠曲。她確認自己是在貝爾法斯特郊區的一個中產家庭里長大,在女王大學里念社會人類學。
另一位官員是印度裔,年紀更輕但頭銜更高,以一整套傲慢的甩開雙開門的動作——進而傳來場內茶點時間的一片叮噹聲——迎接他的到來。經過起初的寒暄——萬分榮幸啦,千恩萬謝啦,翹首以待啦,遲到之事萬勿介懷啦——這位名叫薩利爾的小夥子(別爾德記得這一點是因為跟他互通過電子郵件)一路跑過觀眾陣營:公共事業機構里的男男女女,幾位公務員,幾名大學教師,沒有記者。
此刻,機翼的一次新的傾斜讓他置身於陽光之下,倫敦西區盡收眼底,就在機翼下震顫著的引擎下方,他那奇形異狀的目的地——機場赫然在目,纖毫畢現,他看見機場周圍的「動脈」幹道,四號公路,二十五號,四十號——必是到了不會感情用事的年紀,才會將命名搞得如此索然無味——還看見那些如同血球般在動脈上奔騰搏動的車輛。流光溢彩的西區以一派溫柔祥和的風範軟化了東部工業區的骯髒貧窮。他看見泰晤士河谷——一片冬日里蒼白暗淡的綠——蜿蜒在伯克郡丘陵和切爾特恩山脈之間。再遠些,漸漸淡出視野之處,乃是牛津和他大學本科在實驗室里埋頭苦幹的荏苒時光,外加殫精竭慮勾引第一位妻子梅西的記憶。現在又轉回來了,第六次,倫敦城這碩大的圓盤,猶如一座鬼斧神工的太空站,莊嚴豪邁、自給自足地運轉。它散漫無序得就像一個巨大的白蟻穴,一座熱帶雨林,一件美輪美奐的東西,中心城區人流高度密集,威斯敏斯特教堂和倫敦塔橋之間那條再度出現在視野里的泰晤士河沿岸密布著躊躇滿志、滑稽可笑的建築,儘是些新式玩具。倏忽間,他覺得自己看見飛機的陰影像一個自由自在的幽靈,越過聖詹姆斯宮,越過家家戶戶的屋頂,不過,鑒於他所在的高度,這根本不可能。他知道光是怎麼回事。在那數百萬戶屋頂中,有四家曾經成為他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以及第五次婚姻的住所。這些結合曾經定義過他的人生,也無一例外地——這一點沒必要否認——都以災難收場。
那是一隻塑料箔紙袋,裏面裝滿灑著鹽、工業化製作的營養素、防腐劑、水解膨鬆劑、高效增味劑、酸性調節劑和色素的油炸薯片。鹽醋風味的薯片。雖然他的肚子仍然被午餐撐得飽飽的,可是這種特殊風味的化學盛宴在巴黎、柏林或者東京都找不到,而他眼下又很渴望接受這三十克——相當於吸毒者的毒品攝入量——的光化性刺|激。好歹再用這套招數提提神吧,然後他就再也不碰這些垃圾啦。他想,在登上帕丁頓站的火車之前,他隨時都有機會抵擋它的誘惑。他把袋子塞進上衣口袋,拿起那重重一堆報紙和帶滑輪的行李,繼續橫穿大廳。他已經超重三十五磅了。關於他未來的減肥計劃,他下過多次籠而統之的決心,立過多次正義凜然的誓言,通常是在晚餐之後,一隻手攥著一杯酒,所有「議會」里的頭頭腦腦都點頭稱是。擊敗他的總是「現在」,他總是在活生生遭遇美味珍饈、加贈菜點、一頓他並非真正需要的大餐時敗下陣來,讓代表眼前利益的那一派佔了上風。
這句出自石油酋長亞馬尼之口的孱弱言論,他以前聽過太多次,以至於根本就不想跟別人一起笑。
「很抱歉讓你失望了,」別爾德說,「可我的經歷屬於我自己,不是什麼該死的集體無意識。」
一星期之後,這份報紙做東,邀請別爾德與鄧波兒以及其他人到當代藝術學院,就「女人與物理」的話題展開辯論。如今他已下定決心,要趁機向世人澄清自己的觀點。和他一起走上講壇的,是來自各類人文專業的學者,大部分都是男人,個個都充滿敵意。鄧波兒教授沒有到場,原因不明,她派來了一位同事替她發言。自然科學家都跑到哪裡去了?開場前他一直在追問主辦方。似乎沒人知道。
「這座星球,」他說,嘴裏冒出來的話讓自己也吃了一驚,「病了。」
他終於躁動起來,裹緊睡袍,徑直穿過黑乎乎的起居室,跨過他那堆亂七八糟的行李,來到廚房。他站在一人高的冰箱前的那團陰影里,躊躇片刻后抓住兩英尺長的把手。門打開時,頗具誘惑地發出一聲溫柔的吮吸聲,像一個吻。冰箱里的擱架上燈光昏暗,品種繁多,宛若夜空中矗立著一棟玻璃摩天大廈,頗有些貨色可供挑選。在一盤菊苣葉和一罐梅麗莎自製的果醬之間有一隻白碗,上面覆蓋一層銀色錫紙,碗里盛著吃剩的燉雞肉。冷凍室里有半升黑巧克力冰淇淋。等他開始吃的時候冰淇淋就能解凍了。他從抽屜里拿出一把勺子(兩道菜都適用),坐下來吃他的大餐,一邊剝開錫紙,一邊覺得自己已經恢復了元氣。
他的邀請已經掛在唇邊呼之欲出了,她的目光卻從他臉上滑向他身後隊伍的最前端,她收起笑容,叫道:「下一個。」
她容忍他的離開,容忍他在海外時杳無音信,因為她有把握,到頭來他一定能看出她的做法有多麼重要。何況,她自己的生活也夠忙的。她堅韌不拔的信念令人動容,而別爾德從來都不是一個無恥到底的混賬男人,總覺得這份信念像是某種責備。在那段他飽受媒體攻訐的日子里,她已經看到了他最糟糕的狀態,而她的信念卻並未動搖。看起來她倒更愛他了。懷著一個理性主義者的所有激|情,她支撐著他渡過毫無理性可言的風暴。但是,她從來不會把她的理性用到她的愛情上。但凡她用了,這段關係可能早就散了。當他發覺她是那種只能愛上一個亟需拯救的男人的女人時,頗感煩惱。而且她喜歡那個被拯救者比她老一大截。他跟她那堆慘兮兮的舊情人和那位前夫,是不是一路人呢?那些上了年紀的笨蛋、混賬、輸家、蠢貨——都是剝削別人的傢伙——她憑著一腔善意也無法拯救他們,而且他們辜負了她生一個孩子的期望。他們這些人,雖然沒有誰赴過瑞典國王的晚宴,卻都屬於同一種類型。能由著梅麗莎把他當成自己的一項成就,是這類人的顯著特徵,可他覺得自己勝任不了這項工作。他覺得自己也會辜負她要個孩子的念想。
當他完結這場風流韻事,回到梅麗莎的床上時,她正在吻他的臉,說:「你是我的寶貝。謝謝你。我愛你。邁克爾,我愛你。親愛的,親愛的好人兒。」
「『亨廷頓氏舞蹈症』也有文化的烙印。這個詞兒曾經用來描述神靈的懲罰或者魔鬼的財產。現在它代表一個出錯基因的故事,有朝一日它可能又會變成別的什麼東西。至於那些我們一無所知的基因,好吧,顯然,我無話可說。而對於那些已經被描述的基因,它們顯然只能通過文化的中介才能被我們所理解。」
這就是他無法擺脫的弱點,他自己那日漸衰萎的臂膀、消極怠工的腦力和徹頭徹尾的孩子氣通常百無一用,時不時地還會給他造成麻煩,偶爾才會帶來一點罕見的歡愉。然而,類似的白日夢——那些瘋狂的時刻,短暫的神經紊亂,既緊湊堅實又疑雲重重、將現實與虛假編織在一起的片段,沿著在邏輯上漫無終止的思路將那些華而不實、不可思議、令人震驚、自相矛盾的珠子串在一起——很久以前曾經幫助他構建了合論。詩意的,科學的,色情的——想象力這玩意,難道有必要關注它在替哪個主人服務嗎?
「梅麗莎,告訴我。這是意外嗎?」
代替南希·鄧波兒出席的是蘇珊·阿佩爾鮑姆,一位來自特拉維夫的訪問學者,講演的主題是認知心理學,她穿著紅藍相間的連衣裙,輕快得像一隻小鳥,倒是跟她嘁嘁喳喳的嗓門很般配。當眾講演搞得她很緊張,所以開場白說得笨頭笨腦。講堂里瀰漫著懷疑與困惑。在觀眾們看來——他們似乎對所有事的看法都一樣——她身上既有強項,亦不乏弱勢。作為一個女人,她是個處於弱勢的霸權主義者,而她看起來又不夠自信,這就顯得越發弱勢了(別爾德覺得自己對「霸權主義」的運用已經越來越純熟了)。非但如此,幾分鐘以後,她顯然已經在攻擊別爾德了。另一方面,她是個猶太人,國籍以色列,進而可以推論,對於巴勒斯坦人來說她是個壓迫者。也許她是猶太復國主義者,也許她在軍隊里服過役。一旦她開始發動進攻,屋裡的敵意就滋長起來。這群人都很後現代,都長著性能良好read.99csw.com的天線,對於那條無法接受的界線特別敏感。但凡沒有來自正確渠道的正確意見打動他們,他們的心就會冷下去。這位來自特拉維夫的女士毫不諱言其保守立場,其中還包括幾條她與別爾德相同的基本假設。她是個客觀主義者,因為她相信世界是脫離描述它的語言而獨立存在的,她在發言中讚揚簡約主義者的分析,而且她還是一個經驗主義者,按她自己驕傲的說法,她是個「啟蒙理性主義者」——別爾德從觀眾不以為然的低語中,察覺到這個說法至少有點失分,弄不好還會被人安上「霸權主義」的帽子。她堅持說,認知行為中確實有那麼一種叫作「生物性別差異」的玩意,但是唯有通過實際經驗得來的證據才能形成我們的觀點。世上確有「人性」,而人性有其逐步演進的歷史。我們並非生來白紙一張。她剛說完開場白,就已經抓不住整個講堂的注意力了。
他覺得自己立馬就要吐出來了。他的腦中一片空白,生怕有片刻的空隙,於是把浮現在腦中的第一個念頭說出來,於是他的話題一下子陷進了一段個人插曲。起初有些茫然,他就像是個為了測試麥克風而把早餐吃了什麼一樣樣報出來的傢伙,跟聽眾說起了自己當天下午走出機場之後的那段旅程。他很快就認定,講這個故事未必失策。他必須實實在在地接觸他的聽眾,到現在為止他還沒說出什麼好玩的話,可這裡是英國啊,但凡是公眾場合的演講,英國人總是期待被人逗樂,哪怕只有一點點好笑也成。眼下,他一說起機場商店裡買報紙的事兒,就把那股子嘔吐感給壓下去了。當他承認自己對某種風味的薯片情有獨鍾時,那幾排正裝革履的人士中間響起一陣刻意壓低的笑聲。也許是出於同情吧。
那些日子真是過得可歌可泣,先是慢慢釐清奧爾德斯的文件,然後,每逢傍晚,以同樣懶散的態度收看電視新聞,看看「老貝利」又出了什麼新鮮事,看看那個即將成為他前妻的人在法院門外如何用顫抖的聲音清晰地發言,把媒體當情人一般獻媚。至於那位裝修工塔平——他身負兩重罪,既操了帕特麗絲,又打青了她的眼睛,不過他即將因為另一項他並沒有犯的罪而沉淪,這事倒從來沒困擾過別爾德。
她輕易便享受到了她的快|感。她屬於那種叫|床響亮、大大咧咧、喜歡抓撓後背的情人,平時也正符合他的口味,但今晚不是。當他們倆猛然弓起背、翻過身,她柔軟光滑的皮膚變得愈發滑溜溜,而他左耳聽見她的喊聲越來越響時,他發覺自己再也沒法盡情釋放了,反倒心煩意亂,靈魂出竅。他真希望她沒跟他提過懷孕的事。又過了不知多少分鐘,關鍵時刻即將來臨,出於性|事禮儀,他必須調整自己的節奏,亦步亦趨地跟著她尖叫著直衝下山去,抵達她最終的高潮,同時,他知道自己沒做好準備,可能會達不到高潮。於是,在收尾的那幾秒鐘里,他信步神遊了一處熟悉而空曠的劇院,坐在正廳前排看幾個他認識的女人試演,她們上台的順序銜接得天衣無縫,在想象中以不可思議的速度一一出場。她們的態度像是在做實驗,以不同的造型亮相,神奇地讓他參与其中。米蘭姑娘,伊朗生物物理學家和帕特麗絲(她向來是候補)被他挨個招之即來、揮之即去。不過,最後他鎖定了正選,那個胳膊有殘疾的移民局官員。他讓她冷靜地從她的崗位跨前一步,他們倆就站在那裡,背靠著工作台做|愛,面前是五百個無聊地拿著護照準備過關的旅客。對別爾德而言,在冷漠的旁觀者身邊當眾做|愛是一個具有難以言喻的魅力的夢想,所以它果然奏效。他及時到達高潮。
黑色地板經過整晚的暖氣加熱,他冰冷白皙的腳踩上去很舒服。讓「這座星球」見鬼去吧。他想起屋裡有幾面鏡子——有一面佔掉整堵牆——便把調光開關調低,然後直奔洗臉盆,就著龍頭喝水。接著他去小解,完事以後放下木座和馬桶蓋。他穿上三年前聖誕節她買給他的睡袍,繫上腰帶,然後坐在馬桶蓋上。
別爾德過馬路時聽到有幾個人在喊他的姓,他置之不理。永遠不要主動「送料上門」,成全一則新聞報道。可是,第二天,當他在「諾貝爾獎得主向實驗室菜鳥說不」的新聞標題下,讀到自己被寫成「含羞落荒而逃」時,不禁懷疑,當時是不是應該轉過頭來。
「你認為這是我杜撰的?」
趕了十分鐘路,別爾德氣喘吁吁,外衣裏面都被汗濕透了,他被堵在入境口,陷在一列數百米長的隊伍里,跟所有眼巴巴等著獲准進入祖國的人們一樣,慢慢向前移動。時間一分鐘一分鐘地慢慢流逝,他覺得自己越來越無法保持理智了。他眼前閃過的畫面是某種珍貴的液體——血,奶,酒——正從桶里往外流淌。他覺得自己的權利受到了阻撓,這感覺愈來愈強烈,忍也忍不住:應該有人把他領到前面去嘛,領到普通人群的前面,略過那套常規手續,直接把他送上豪華轎車。這裏就沒人認識他是誰嗎?不管怎麼說,他總是個大人物吧?對,他是,別人也都是。碰上這種時候,他的厭世傾向就會讓他對那些嚴嚴實實地擠在他身邊的人分外敏感,他們再也不是同路的旅客了,他們成了對手,成了一場長跑比賽的競爭者。他忍不住要聚精會神地搜尋那些騙子,他們在視野外圍緩緩挪移,裝出壓根沒動的樣子,然後只消微微轉一下肩膀,就能狡猾地趁亂插隊。偷走時間,讓別人買單。
別爾德坐著,蹺起二郎腿,臉上照例掛著一抹半冷不熱、似有若無的微笑,假裝在聽薩利爾既冗長又讓人不勝厭煩的介紹,且愈到後來愈是煩人,直到最後,他在觀眾厭煩的掌聲中站起身,在講桌后就位,雙手緊緊抓住講桌邊緣,他覺得自己彷彿漂在海上,輪船擱淺在滯塞的河口處淤積的潮泥中,可怕的惡臭氣味讓他犯起油膩膩的噁心,這股氣在他腸子里腐壞,一陣陣翻湧,污染著他的呼吸、他的言辭,突然間,也污染了他的思緒。
儘管存在這樣的問題,儘管開這些店就意味著整天要為人員配備和供應商操心,別爾德還是把「舞蹈工作室」看作一個充滿純真渴望和賞心樂事的避風港。有一次,他把車停在櫻草山支路上,坐在店裡靠後的一張凳子上等梅麗莎去共進午餐,順便將店裡的情形看了個遍:列諾奇卡,那個把頭髮染黑並剪得毛毛糙糙的店員,那一口含混不清、帶著俄國味的倫敦腔從綴著舌飾的舌面上掠過,柴可夫斯基的管樂曲,檀香的氣味,處處洋溢著一股不容嘲諷的、對正在嬉戲玩耍的孩子和大人滿懷熱忱的氣息。他坐在暗處,跟那堆打開了一半的紙板箱在一起,沉湎於一個愈來愈色情的白日夢中(有時候一間沒有窗的屋子也會讓他這樣):在夢裡,他放下滿世界的疾患與愁怨,退隱到此處辛勤勞作,時時處處充當梅麗莎的拍檔,窩在庫房裡,沒準兒幫著改善庫存賬目軟體,或者籌劃幾場特別活動,做點演講啦示範啦什麼的。悄無聲息地,他在時而性|欲賁張、時而百無聊賴的暈眩中追尋飛逝的歲月,進而定格在某晚,他拗不過梅麗莎的慫恿——真是匪夷所思、俗麗不堪的夢!——說服列諾奇卡,在菲茨羅伊街那套精緻過頭的公寓里,躺到寬大的床上玩3|P,如是,他便能親身體驗,與一枚深深嵌入舌頭的寶石親密接觸究竟是何種滋味。他真讓自己吃驚。他完全可以在這裏待上一輩子,天天在形形色|色的芭蕾褲叢間做夢。
他才懶得聽什麼伊萬的故事呢。他費力地站起身,模仿著騎士的姿態,攤開手,微微躬身,引著她向卧室走去,進屋以後便默默地替她脫衣服。她喜歡這樣開始,自己一|絲|不|掛,而他還穿得一絲不苟。他對此一無所知,可他相信,設若換個年代,她會是人們心目中的理想美女,身材線條是那麼柔美宜人。肩窄臀圓,乳|房豐|滿,寬大的臀部與脊柱連接處凹進兩個窩。他坐在床沿,她轉過來,俯下身,跨坐在他大腿上,胳膊環繞在他脖子上,還在他額頭上又是蹭,又是親。可這樣的美人並非全無重量。他那不中用的膝蓋痛得火燒火燎,且越來越痛,他想他堅持不了一分鐘就得採取下一步行動,免得骨頭關節上的韌帶給撕裂。可她正在告訴他她愛他,她在輕聲呢喃她有多麼愛他,他只好再等等。
另一個屋頂下是梅麗莎·布朗恩的家,他那個多少有點受冷落的情人,直到此時此刻,他才想到要去那裡過夜。她對他那麼好,那麼溫存,那麼耐心,那麼漂亮,算得上他這輩子最靠得住的情人。跟許多女人一樣,她把他看成一位才華橫溢的科學家,一個亟需拯救的天才。可他偏偏是那麼一個粗心大意、朝三暮四、全無章法的朋友,太飄忽,太頑固,一口咬定不願再婚。他還沒有打過電話。她應該在做晚飯。他配不上她。幾許歉疚,再加上心裏又湧起一陣不耐煩,一股邪乎勁冒上來,他禁不住呻|吟起來。難道他真的發出了音調比引擎的轟鳴還高的呻|吟嗎?南部丘陵又轉回來了,提醒他永遠別妥協,決不能改變主意。他的體格已經承受不住第六次婚姻了。
這是一聲拙劣地偽裝成抱歉的指責——對於一個他此時恨不能殺掉的人,他還裝模作樣地以禮相待。回到英國可真不錯。
「而這就把我們帶到了中心問題,那是燃眉之急。我們怎麼才能既放慢節奏進而停下腳步,又能使我們的文明得以持續,並且繼續帶領數以百萬計的人們走出貧困呢?靠道德教化不行,僅僅去玻璃瓶回收站、調低溫控開關、購買小排量汽車也無濟於事。那樣只會讓大難臨頭的時間晚上一兩年而已。誠然,任何延緩舉措都是有用的,但那解決不了問題。除了道德之外,這個問題還需要有別的行動。道德太被動了,太狹隘了。道德能驅動個體,但對於團體、社群,對於整個人類文明而言,道德是一種羸弱的力量。國家從來都無道德可言,雖然有時候他們也許認為自己具有道德感。就群體範圍內的人性而言,貪慾會壓倒道德。所以我們只能在解決方案中引入庸常的利己衝動,同時褒獎新事物,提倡發明帶來的快|感,鼓勵獨創性與合作精神,以及獲取利潤的滿足感。石油與煤炭是能量載體,因此,抽象地說,它們就是錢。而解決這個燃眉之急的答案當然就在錢,在於你們的錢必須流向哪裡——也就是說,必須流向我們用得起的潔凈能源。
我們。那個針尖大的玩意已悄然進駐,它有了一個社會身份。別爾德覺得自己非但受了委屈,而且中了計。他腦子轉得太慢,梅麗莎如此利落地挑戰著那些普遍法則,他卻無法一一駁斥、條分縷析。他就沒有權利嗎?他不能將這孩子扼殺在萌芽期。那他想要什麼呢?他試圖回到基本問題上去。
他用自認為說給外行聽的語言,解釋了最近的興奮點——不是一枚光子產生一枚電子,而是產生兩枚,有朝一日,也許會有三枚!她一邊聽,一邊擺出一副他向來喜歡的表情,先是歪著嘴微笑,紋路漸漸摺疊,面孔綳起來,但並沒有含著一絲非得舒展笑容的壓力。話說回來,他說的話確實一點也不好笑。她應該得到更好的待遇。於是他跟她說起火車上的歷險記,他覺得肚子還是脹鼓鼓的,桌邊也太熱,就提議回到沙發上去說。
「謝謝你,別爾德先生。」她伸出右手,跨過那隻被忽視的、一直擱在桌上沒動過的左手,拿起護照遞給他。沒錯!無用,荒廢,枯萎。他那荒唐的幻想一浪接著一浪,膨脹成一股急欲「護花」、「養花」的拳拳愛意,傾注到她天生無用的左臂上。她可以用右手握叉吃晚餐;自然,他也會這樣做。
他可不想讓安排墮胎事宜演變成一場喜迎愛子的慶祝會。他也不想讓酒精損害胎兒的神經系統發育。他覺得荒唐透頂,說不出話來。她衝著他舉起杯子,他也默默地舉起自己的。她杯里的葡萄酒不比他那杯純威士忌多。
起初,這個故事看起來沒什麼後勁,也不會到處傳揚。在經過一上午的新聞井噴之後,兩天都沒什麼動靜。他以為他已經渡過難關了。可是,那段時間里,有一份小報在忙著開展調查。周六,別爾德的「愛情生活」就被揭開,巧妙地與「向『白大褂女生』說不」的故事編織在一起。
「梅麗莎,」他說,「什麼,你剛才說什麼?」
不算很準確,不過他還是點了點頭。她。在一陣憧憬高尚理想和謀求肉|欲私利的暈眩中,他的想象力像青蛙一般從當年的晚餐跳到她在入境處服務期滿的那一天,看到她順利勝任新角色,陪伴他東奔西跑,為他工作,陪他生活,光生伏打學,聚合太陽能,以及最為重要的他自己研究的人工光合作用,那些或高度集中或分頭傳輸、星羅棋布的體系讓他的世界觀清澈澄明、冷靜淡定、充滿活力。他將對她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教會她薄膜、日光反射裝置、強制光伏上網電價。沒過幾個鐘頭她就會變得很能幹;不僅如此,她雍容大度,活潑健康,品位倒不怎麼高雅。
他本以為擾他清夢的是一架警用直升機,隔了幾條街在盤旋,可是,等他醒透了才發現,這聲音正在穿過屋頂,向北漸漸消失,全是鄰家的一隻嗓音低沉的狗折騰出來的。他的指間纏繞著梅麗莎的頭髮,而她的右腿擱在他腿上。他抽出身子,再躺下來,而她在睡夢中喃喃自語,那音調聽起來像是在發牢騷。等她安靜下來,他才悄悄從被子底下溜出去。在一間位於市內的卧室里,天再黑也黑不到哪裡去,所以他飛快地走到門口,光著身子沿著走廊跑進浴室。
從帕丁頓站到薩沃伊酒店的計程車上,他提醒自己要小心,因為他有一種要出意外的預感,何況這次他還得在公共場合講話,之後,在會議間歇,根據合同他得搞點社交,很可能碰上新聞記者,那些用善解人意、聰明伶俐的外表掩蓋其冷血掠食行為的男男女女們。根據以往的成功經驗,他們知道,只消一番花言巧語,就能哄得他出言輕浮,要不就誇大其詞——難道自由自在地思考不是他的職責所在嗎?——等到見報,這些話一旦脫離所有的限定條件,所有的虛推實擋,所有的戲謔調侃,就顯得非瘋即傻。一句猜測就已經讓他登上這樣的新聞標題了:「諾貝爾教授稱:即將了斷」。
她接過他的空酒杯,站起身。
別爾德的肩膀向房間內側轉,此舉成功地提醒了他的東道主——此人顯然腦筋活絡,懂得察言觀色——他一邊遞來一個白信封,一邊大聲說:「不過,當然啦,您得先吃點東西!還有,請拿好您的酬勞。」
「前天。」
「是嗎?」別爾德冷冷地說,「真有意思。」
總而言之,無論如何,這段日子過得凄凄慘慘。事情的起因其實很單純,不過是滑鼠一點,應邀在一項政府計劃中挑個頭罷了,該計劃的宗旨是在大中學校里推廣物理學,吸引更多畢業生和教師加入這個行業,大力弘揚昔日的輝煌成就,在物理學家中樹立知識分子偶像。收到邀請時,他正在空前地忙碌著,本來很有可能隨口拒絕。當時他在帝國理工學院里有一個人工光合作用項目,手下有十五個人。他在「中心」里也仍然佔著位置,儘管那主要是為了領他那份薪水。在他看來,至關重要的,是不讓喬克·布拉迪插手自己的新工作。別爾德已經創立了自己的公司,正在陸續獲得關於催化劑和其他工序的專利,他還找來了托比·哈默,這位精瘦而結實、以前常常喝得爛醉的傢伙一般充當中介角色,混跡于校園官僚機構、國家立法機關以及企業資本家的宅邸。別爾德和哈默一直在尋找一處太陽能充裕的工地,先是想到利比亞境內的撒哈拉沙漠,再是埃及,再是亞利桑那和內華達,最後採取差強人意的折中方案,定在新墨西哥。如今的別爾德躊躇滿志,蠢蠢欲動,推掉了好多當初應下的閑職。可是,這份邀請來自物理研究所,他很難拒絕。
「試著替我想想,邁克爾。我愛你,想要個孩子,不想要別人,我只能間或看到你,從來不知道什麼時候能見面,只知道你也在跟別的女人約會,而你並沒有任何動作,既不前進,也不離開,四年時光就這麼悄然流逝。如果什麼都不做,我就要到更年期了。而這個結果就將是你逼著我默默做出的抉擇。」
「我們感興趣的是這個故事時而流行時而沉寂的方式,如何口口相傳,如何淡出視線,幾年之後又如何以另一種形式再次粉墨登場——我們把這個過程稱為『公共再創造』。UT的概念自二十世紀初在美國普及。我們直到五十年代才開始有相關記錄,到七十年代初已經不勝枚舉。作家道格拉斯·亞當斯在八十年代中期的一部小說里寫過一個版本。他一直堅持說自己確實在一列火車上碰到過這件事——而這恰恰是另一條共同特徵。通過聲稱這是自己的親身經歷,人們不但將這個故事本土化,而且證明了它的真實性——它發生在他們身上,它發生在他們的某個朋友身上——從而使其隔絕於原型。他們賦予其原創性,他們聲稱版權是自己的。UT在傑弗里·阿切爾的小說里出現過,還有,我想,羅爾德·達爾也講過,作為一個真實的故事,上過BBC和《衛報》。至少兩部電影里用過這個橋段——《午餐約會》和《勃艮第燉牛肉》,它還……」
「等這孩子剛滿十歲,我就快七十啦。這樣有什麼意義?」
她開了連鎖店——如果三家也算「連鎖」的話——都位於倫敦北部,賣舞蹈服裝。她的顧客既有倫敦劇團的職業演員,也不乏各種各樣的業餘愛好者,包括那些厭倦了瑜伽課的年輕媽媽,甚至還有像別爾德那樣老邁的男人,他們突發靈感,認為跳跳踢踏或探戈是能讓自己找回青春歲月的最後一搏。不過,對於一個利潤微薄的行業而言,居於中心地位的是卑微的夢想家們永恆不變的內核,一個歷經世代打磨的不知疲倦的芭蕾伴舞員形象——小女孩們揣著懷舊的渴望,穿上芭蕾裙、緊身衣、芭蕾褲、軟鞋,在鏡子和橫杆前旋轉,接受一位生性嚴厲、內心高尚、曾經當過芭蕾明星的夫人的嚴格訓練。那個在飽經腳尖磨損的舞台上吃苦受累的夢,那個首次登台,首次在人們驚訝的凝神中屏住呼吸、從舞台上一躍而起的夢,在電子時代、少女樂隊和電視肥皂劇的包圍中依然生生不息。這幻想頗有張力,以至於人們會覺得它是與生俱來的需要。在梅利莎的庫存里,最小的芭蕾裙是給十二個月大的女嬰穿的。而這些女孩兒的母親都記得自己的夢想,有時候會殫精竭慮,讓她們代自己去完成。
跟她討論這件事是莫大的痛苦。最近一次是在皮卡迪利大街的一家飯店裡,她的眼睛濕漉漉的,說她寧願不要孩子也不能失去他。這分明是「傷痛阿姨」專欄的調調。他沒法相信她。如果他真的愛她,他想,那他就應該馬上放開她,離開她。可他喜歡她,而且他生性軟弱。他怎麼能拒絕這份不可思議的禮物呢?還有哪個如此年輕的女人會用這樣的似水柔情,接受這麼一個多少有點不可理喻,又矮又胖,日漸衰老,在公眾面前出過丑,被一丁點失敗腐蝕傷害,耗盡心力、莫名其妙地跟陽光糾纏的人呢?
她繼續講故事,而他一邊撫摸她的頭,一邊想,自從他在天鵝絨幕布背後噁心作嘔之後,現在是他頭一次能夠想象自己會有飢餓感,興許半小時之內就會有。他開始琢磨空氣中的辣味。他聞到的是羅望子,還是大蒜、青檸、生薑、雞?她的嗓音悅耳溫柔,他甚至覺得有點兒憂傷。時不時地,她將他的腦袋往下扳一點,好親親他。她又說到了那些商店,倏忽間話題漂浮到另一則故事,說到天花板或者地板上的一個洞,有什麼東西從洞里掉落下來,還說到一隻脾氣火爆的達克斯獵犬,被一位年邁的、罹患老年痴獃的歌劇女演員遺忘在店堂里。此時他的思緒也漂浮起來。他想自己的性情實屬平常,比起大多數人來,既非更殘忍,亦非更好或更壞。如果說他有時候會貪婪,會自私,愛算計,愛說謊,那麼,但凡他不是這樣,就會讓自己尷尬,因為別人也個個如此。「人無完人」是個大題目。只要琢磨幾點缺陷就行了。呈S形的脊背容易彎曲,呼吸與吞咽必須走同一條通道,生殖與排泄器官相鄰,因而易發感染,分娩的過程極盡痛楚,睾丸既笨重又容易受傷,人們普遍飽受近視的折磨,還有一個能吞噬自身的免疫系統。而這些還僅僅是肉身的問題。在所有追求神性的基本理論中,「意匠論」隨著智人的出現而土崩瓦解。沒有哪個稱職的神仙會把活兒做得這麼糙。別爾德舒適地分享著所有的人性缺陷,眼下他就是個虛情假意的妖怪,溫存地摟著一個他猜想在不遠的將來就會離棄的女人,一邊聽她說話,一邊靈敏地做出種種面部表情,指望自己緊接著也能聊上兩句,可他滿腦子都想著要省掉一切前戲,直接上床,吃她做的飯,喝一瓶紅酒,然後睡覺——且不受責備,心無愧疚。
「什麼公務?」
「那你居然能想到當著記者的面把我給銬起來,考慮得真周到。」
他的杯子已經空了。他繞過她,湊近酒瓶,自斟自飲。此刻,他們倆站立的位置之間,幾乎隔著整個廚房的長度,這樣一來,他就能用略帶嚴厲的口吻說:「那麼,你騙了我。」
這個詞兒懸在他們倆之間,他想這下他們終於可以撕破臉皮,大吵一場了。可她還是平靜如常,還是那個安詳的准媽媽,一邊咀嚼一邊沉思。她比平時吃得多。
「你喜歡這條裙子嗎?」
「我在昨天的報紙上看到,只需要再過四年,我們就會迎來查爾斯·達爾文誕辰兩百周年以及《物種起源》初版一百五十周年。相關慶祝活動必然會讓另一位偉大的維多利亞時代科學家的著作黯然失色,他名叫約翰·廷德爾,愛爾蘭人,就從同一年——1859年開始認真研究大氣層。他的興趣點之一是光學,因此我對他倍感親近。他第一個提出天之所以是藍的,是因為光在大氣層的散射,他還率先描述並解釋了溫室效應。他製造了實驗儀器,用來演示水蒸氣、二氧化碳和其他氣體如何通過阻擋陽光的地面輻射為地球保暖,從而保證了萬物生長。他曾寫過一句很出名的話,說一旦掀開這條由水蒸氣和各種氣體構成的毯子,」——別爾德從上衣口袋裡掏出一張卡片——「你就一定會摧毀每一株在氣溫降至冰點時就會被摧毀的植物。我們的田野和花園中積存的熱量將會毫無保留地灑向空中,而太陽將會升起在一方禁錮于冰天雪地的島嶼上。
談起舊情人時,她揮灑自如,這點他可比不上。她從來沒有費神與一個同齡人正兒八經地戀愛過。她口中描述的各色男人,一律比她年長十五到二十歲。唯一的例外發生在早些年,而男主角甚至更「古董」。二十歲時她跟一位已婚男子——五十六歲的職業高爾夫球手——戀愛了一年。如今他已經七十七歲,他們之間還保持著聯絡。她挑選伴侶的取向是有歷史原因的。她在倫敦南部的克拉彭公園一帶長大,是家裡的獨生女,父母在她十一歲時離婚。她愛父親,卻與母親共同生活,時不時地跟她對著干。等母親在一串「惹人生厭」的男朋友里最終選定一個結婚以後,她就穿過公園,搬到父親身邊住,而此時他正巧罹患一場中風。她從十四歲開始護理父親(貼身護理,因為他幾乎完全癱瘓了),直到四年後他撒手人寰。她告訴別爾德,有個治療師朋友幾年前跟她說過這樣一番話:她在性發育成長期里照看她熱愛的父親,卻又無法讓他一直活下去,這件事促使她在此後的戀愛關係中,一直心懷愧疚,念念不忘「尋找替身並令其死而復生」的責任,將他從厄運中拯救出來,從而彌補她的過失。
她衝著他粲然一笑,迅速將大米處置好,然後在一隻碗里澆上橄欖油和檸檬汁,再打開冰箱,將一袋芝麻菜倒進碗里。這堆綠葉菜當然是留給她自己吃的。葉酸。植物營養素。抗氧化劑。維生素C。一張嘴養兩口人。總得做點什麼吧。
於是,面對這一幕,一位純潔正派、連自己都有點厭惡的公務員就把別爾德當成一個薄情寡義、內心虛弱的害群之馬,無怪乎他的照片、身高、生日以及近親都有了嫌疑,遭到專業級的刁難。這位公務員噼里啪啦地翻他的護照頁,動作飛快,然後瞥了別爾德一眼,再猛地翻回去,接著,她思忖了一會,將護照正面朝下擱在一台掃描儀上。她將近三十歲,年紀可能不到他的一半。他猜測她父母是衣索比亞移民。如果她現在從高腳凳上站起身,從她的崗位往下走一步,甩掉高跟鞋,她還是會比他高六英寸。
那天下午的晚些時候,委員會在皇家學會的一間房裡,圍著一張長桌就座,召開一場被政府公關部命名為「物理英國」的新聞發布會。這場發布會的專屬標識展示在一個畫架上,一枚「等於」符號上釘著由字母E、M、C構成的輕佻的組合,形似一株不對稱的花園灌木。別爾德介紹了他的同事,提出幾個開放式話題,邀請記者提問,而記者們個個都沒精打采地守著他們的錄音機和筆記本,看起來這項任務的嚴肅性讓他們頗為沮喪,眾所周知,這種會議向來都缺乏爭論。有誰膽敢反對樹立更多的模範物理學家呢?問得索然無味,答得一絲不苟。整個項目都顯得笨拙而堂皇。政府有什麼必要為此而大張旗鼓、歌功頌德呢?
儘管下定了決心,他還是以為這回出的丑會讓自己難堪好幾年。結果怎樣呢?平安無事。他的「阿凡達」消失了。一夜之間,他的形象彷彿被人用氣筆從公共印刷品上修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宗非法操縱足球賽的醜聞,具有緩慢療傷功效的健忘症開始發作。他失業了一陣子,相隔四月之後,就在BBC世界新聞頻道里開了六次小講座,漫談愛因斯坦。德國的一個研究組織引誘他登上了他們家的信函抬頭。劍橋發覺這是個天賜良機,可以把他從帝國理工學院里撬走,於是「帝國」打出王牌,力壓劍橋,不僅多派給他兩個研究員,而且投下更大把的資金。倫敦大學學院也想從他身上分一杯羹,送上一個榮譽學位作為關係柔順劑,接著,加州理工學院也插|進來,還有幾個麻省理工學院的老朋友也想將他拐走。
他剛開始套近乎:「也就是說你有興趣……」她就開口打斷了他。
一個站在他身邊的女人代表別爾德開口說:「石器時代可不是因為缺少石頭才終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