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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2009年

第三部 2009年

哈默回到車裡,坐到駕駛座上,這可真是個解脫,別爾德一邊想,一邊坐到他身邊。他還暈得厲害,開不了車。現在他們車速將近八十,不到半小時便穿過了哈奇塔和普拉亞斯,然後穿過伊達爾戈縣金字塔山脈下的州際線,相當於這個州的「靴跟」部位。他們的工地還有約莫一小時車程,位於洛茲伯格遠端,隨著車越駛越近,他們倆開始吵吵嚷嚷,得意洋洋,這兩位不像是年逾六旬、身負重任的老男人,倒更像是趕赴鄉村舞會的鄉下小子。他們唱起了《得克薩斯黃玫瑰》——在他們會唱的歌里,這一首最像是與新墨西哥有關的歡樂歌謠。長路漫漫,磕磕絆絆,他們曾結伴東奔西走,其間歷經艱難,有時可憐巴巴地奔赴中東,有時無聊地穿越美國西南部。有時候因為各自在實驗室和辦公室里忙活,他們會分開一陣子,如今,終於,他們即將把自己的秘密,植物的古老秘密,與眾人分享,他們將用自己研發的既便宜又乾淨的可持續能源震驚世界。為了緬懷昔日時光,也因為那是他們最喜歡的地方,他們在「艾尼莫斯交叉口」向南轉,駛入「豹蹤咖啡館」門前塵土飛揚的車位,停在當地縣治安官的巡邏車右側。
她一邊照著電視機旁的一面鏡子往頭髮上別發卡,一邊說:「我得回家洗個澡換身衣服。我今晚要到學校干一小時活。不過別擔心。再過十分鐘,妮基在藥房就要下班了,她會讓我搭車的。」
「爹地,」她莊嚴地說,「你在幹嗎?」
「我在床上看書呢。你在幹嗎?你能看見什麼?」
哈默將艾尼莫斯當成了一則神話,覺得它是全美國最友善的鄉間社區。但凡有哪一天這裏出現了人行道,他說,那他就再也不來了。咖啡館——這是密西西比西部最好的咖啡館——是座白漆小棚屋,沒什麼窗戶。他們逃開午後的灼|熱,在門口稍停片刻,好讓眼睛適應過來。縣治安官和另一個警察就著兩杯咖啡在默默開會,統共就他們兩個顧客。在「豹蹤」,不是你想吃什麼就叫什麼,而是店裡有什麼就叫什麼。今天店裡供應薄餅和培根。咖啡特別淡,屬於美國南方口味。他們等上菜的當口,別爾德拿出了自己的掌上電腦。當天上午在酒店裡收到的那些郵件都存在裏面,可他還沒來得及打開。一打開,他一眼就看到了署名P·巴納的信,那是他的第五任前妻帕特麗絲,如今她嫁給了一個名叫查爾斯的整形牙醫,他幾乎和九年前的別爾德一樣寵她。她當過一陣子私立學校校長,然後在四年間連生四胎。想當年她一直告訴別爾德她永遠不想要孩子。看來只不過是不想要他的孩子罷了。好玩的是,查爾斯也是矮矮胖胖,頭髮比別爾德還少,年紀比他大兩歲。就好像婚姻是一連串反覆塗改的草稿似的。
他確實那麼做了。他調查了她。有人告訴他她特別喜歡約翰·彌爾頓。要不了多久就能弄清楚這個男人到底屬於哪個世紀。他學院里一位文學專業的三年級學生以前欠他一個人情(弄到一場奶油樂隊演唱會的票子),這回就給他講了一個小時的彌爾頓,應該看什麼書,想什麼問題。他讀了《科摩斯》,它蠢得讓他吃驚。他瀏覽了《利西達斯》、《力士參孫》和《幽思的人》——某些段落真是虛頭八腦,矯揉拘謹啊,他想。《失樂園》他看得順暢些,而且,與很多前人一樣,他喜歡撒旦勝於上帝。他,別爾德,將那些他覺得機靈的、特別醒目的段落都背了下來。他讀了本傳記,還有四篇別人告訴他至關重要的隨筆。讀這些耗了他漫長的一星期。他在特爾的一家古玩書店裡隨口說想買一本《失樂園》的初版,差點被人扔出店門。他找到一個和藹的、對買舊書很在行的助教,悄悄告訴他,他想用某種禮物來討一個女孩子的歡心,那人就領著他跑到科文特加登廣場的一家書店裡,在那裡,他用一個學期的零花錢買下一本《論出版自由》的十八世紀版本。他在回牛津的火車上飛快地翻了翻,其中有一頁裂成了兩半。他用透明膠帶補好。
「就剩你一個『參賽選手』啦,如果你懂我意思的話。帕特麗絲殺了奧爾德斯,而我為此頂罪耗去了八年光陰,這事我只能跟你說,也只有跟你說才有意義。而且我還欠你一個道歉,因為你來我家時我居然那樣對你。可那會兒我頂著巨大的壓力,你瞧,因為帕特麗絲不敢惹惱奧爾德斯,晚上她就得去見他。不過我真的很抱歉,把你打成那樣。」
別爾德說:「只要他們看到那些日期,解僱我的日期,還有我的合同,他們就會恨不得找個借口趕緊撤啦。我們可以反訴,告他們騷擾、誹謗,隨便什麼都行。中心的錢可沒我們那麼多。他們幾乎把所有的錢都花在研發一台荒唐的風力渦輪機上。那是個公共大丑聞。那裡的資金捉襟見肘。」
「好啦,」他嚷道,「我來啦。」
哈默轉頭對著別爾德,那架勢看上去就好像要單膝跪下似的。「邁克爾,這樣會拖上五年的。」
她做好了要走的準備,然後過來靠著他坐在床邊。她有點懊悔地笑了笑,拍拍他的膝蓋。看她就要走,他心裏湧起越來越強烈的遺憾。對如此豐|滿的女人有這樣好的「胃口」,這難道不是自戀嗎?他的人生一直沿著一條穩步上升的曲線行進,從梅西到達林恩。
托比·哈默弓著的背開始略略挺直,他注視著他的朋友,眼睛里有了希望,或者說希望的曙光。
「所有的工作都是我們乾的,」別爾德一邊說,一邊把哈默的手推開,「如果我們現在服軟,那哪怕他們打發我們去盥洗室當個服務生,我們都得感恩戴德。」
「那麼說來,你是替我老婆坐了牢。結果她跑來看你,給你寫了漂亮的感謝信啰?」
說真的,當時醫生倒是沒有長篇大論、道德說教,可他聊以「彌補」的卻是某種漫不經心、侮慢無禮的坦率。每講一個例子,每講一種迫近的身體災難,那睿智的「烏龜腦袋」就往前伸一點,同時拿一支鉛筆輕輕拍打自己的手掌。沒有人,他說,哪怕是別爾德自己,會樂意帶著像別爾德這樣的身體滿世界跑。他超重六十五磅,相當於一名作戰步兵滿負荷背包的重量。由於超重,他的膝蓋和腳踝腫脹,得骨關節炎的可能性越來越大,他的肝臟腫大,血壓進一步升高,罹患充血性心力衰竭的危險增大。即便以英國標準衡量,他那糟糕的膽固醇指數也已經過高。他顯然有呼吸障礙,而且頗有機會罹患糖尿病,前列腺癌、腎癌及血栓症的可能性也日漸增加。他唯一走運的地方——別爾德注意到,這是「走運」而不是「美德」——乃是他並未吸煙成癮,否則他現在可能已經死了。
邁克爾·別爾德是獨子,誰聽到這一點都不會意外,他也巴不得承認自己向來不知手足之情為何物。母親安琪拉是個骨感美人,對他的百般溺愛都通過食物來表達。她飽含激|情地給他餵奶粉,直到嚴重過量。他早在獲得諾貝爾物理學獎的四十年前,就曾在科爾德諾頓地區寶寶大賽「初生至六個月」年齡組中拿過冠軍。在戰後的艱辛歲月里,理想的漂亮寶貝最要緊是一個胖字,得像丘吉爾那樣有好幾層下巴,務必寄託著人們早日結束配給制、迎來繁榮豐饒年代的夢想。嬰兒們就像優質西葫蘆那樣公開展覽、任人評判,於是,1947年,年方四月、胖鼓鼓樂呵呵的邁克爾,便擊敗所有對手,脫穎而出。
儀錶盤顯示車外氣溫達到華氏一百二十度,他們倆從來沒見識過這麼熱的天。別爾德靠邊停下,這樣他們就能親身體驗一下究竟熱到何種程度。也許,不戴帽子直接從開著冷氣的車廂投入如此兇殘的酷熱中是個錯誤,要不就是他在方向盤后待了九十分鐘之後猛一用力太過突然。正當他走上馬路邊沿、打算扯開嗓子跟他的朋友說兩句閑話時,猛覺一陣暈眩,魂靈倒有一半飛出竅外,膝下陣陣發軟。但凡他沒及時抓住車門把手,自己就會摔倒在地上了。實際情況是,他晃晃悠悠,幾乎絆倒,卻還是用肩膀向後靠在汽車上,好不容易才站穩。他費力打開他的後車門,找他的帽子,脈搏亦為之加快。他俯身鑽進後座相對涼爽的空氣中,摸索著找他的巴拿馬草帽,在那裡逗留了幾秒鐘,感覺開始轉好。這一幕插曲歷時不到十五秒。哈默在車的另一側,什麼也沒看見。
末了,她說:「你為什麼不來我們的房子呀?」
他們用酒和水為神奇的想法碰杯,接著就繼續聊那些已經通過電子郵件討論了幾個月的話題。但凡有誰在邊上偷聽,會覺得儘是些枯燥乏味的生意經,但對於這兩位而言,這些都是當務之急。究竟需要多少操控板的訂單,才能讓單位成本下降到平衡點,這樣他們就能實實在在地宣告:一家中等規模的人工光合作用工廠能夠生產和煤炭一樣便宜的電?能源市場是非常保守的。誰也不會因為品德高尚、不讓氣候系統雪上加霜而得到什麼獎勵。需要七千份訂單,這是他們計算下來的最佳結果。很大程度上,這得取決於他們是否能在一年時間里,日日夜夜地為洛茲伯格及其周邊可靠供電,風雨無阻。還得取決於中國人,看他們的動作能有多快,會不會真的害怕丟掉這單生意。在這個問題上,經濟衰退倒是幫了個忙,不過經濟衰退同樣會讓人們對於操控板——即便不是對能源本身——的需求下降。他們圍繞著這個問題說了好幾輪,免不了一番旁徵博引,接著,哈默往前一探身,說起了悄悄話,就好像唯一那位站在飯店另一頭的侍應生能聽見似的,「可是,頭兒,你跟我說句實話吧。直說吧。那是真的么,這座星球就要變冷了?」
「管弦樂隊,交響樂。你知道,那些古典玩意。」
再也不可能光著身子談這樣的話題了。他去浴室拿了一件浴袍,回來時驚訝地發現她正在穿衣服。她看起來還是興高采烈的。他坐在床邊的一張椅子上,看著她套上短裙,咕噥著彎下腰系鞋帶。
次日早上,她打電話給身在希斯羅機場的他,告訴他她愛他。他對她說很抱歉昨晚會這樣結束,怪他不好。等他抵達達拉斯時他們又開始說話了,這多少彌補了一點裂痕。如今一想起這件事,他就會冒出兩種想法。他生氣,他嫉妒,他想宣稱梅麗莎是他的,把特里的指揮棒塞進他喉嚨里。另一方面,這個特里也是他的許可證,他的護照,允許他與親愛的老達林恩找更多的樂子。他前面還有多少這樣的樂子?也許關鍵就在這裏——畢竟他現在的處境完美無缺。可是,接著他想到這個男人躺在梅麗莎的床上,沒準兒正在給他的女兒念比阿特里克斯·波特的小人書,於是他意識到自己必須放棄達林恩,儘快回到倫敦去。然而,該拿達林恩怎麼辦呢?不可能,在如此疲勞的狀態下不可能想清楚這件事,等明天到了洛茲伯格,一切都會變得清晰起來。
按照當時的標準,他上牛津時也算少年老成。他已經跟兩個女孩做過愛,有輛汽車——雙前擋玻璃的名爵小型車,他平時就把它鎖起來沿著考利街停靠,父親還給他一份零花錢,遠遠超過其他大學預科男生。他腦子好,愛社交,剛愎自用,對於那些來自名校的男孩,非但不為所動,甚至還有點鄙視。他屬於那種既讓人惱火又不可或缺的類型,排隊總是排在前頭,倫敦城裡的重要演出都弄得到票子,而且沒過幾天就步步為營地結交到名人,尋找到捷徑——社交捷徑和地理捷徑。他看起來要比十八歲大得多,勤奮,整潔,有條不紊,而且,千真萬確,他還有一本一直在用的辦公日記。人們老是在到處找他,因為他能修收音機和錄音機,房間里常備一把電烙鐵。提供這些服務,他當然從不收錢,可他有辦法拿到好處。
「我已經把這話說得夠客氣的了,」別爾德說,「送客。」
「大半原因如此,沒錯。」
他能舉出種種理由證明,全美國沒有一個地方會比「布魯貝利家庭餐館」更好,更能讓人吃得開心——他們家的特色菜是一種牛排煎鍋早餐。那些沒心沒肺的無神論者一定會覺得堆在門口一張桌子上的門諾派教徒宣傳冊很有意思。什麼「快樂家庭」啦,「美滿婚姻」啦,更靠近他自己座位的是一本「關愛地球」。結賬台邊上是個賣禮品的鋪子,在近十八個月里他已經在那裡替卡特里奧娜買了二三十件T恤衫。這家餐館地方很大,女服務員都長得差不多,都像是達林恩樂呵呵的表姐妹,來這裏吃飯的有下班的警察,邊境巡警,卡車司機,獨坐一隅、累得眼窩深陷的州際公路旅客,當然還有全家一起來的,拉美人,亞洲人,白人,通常都要佔掉大塊地盤,將三四張桌子拼在一起。不過,哪怕在它人頭濟濟的時候,「布魯貝利」也保持著端莊克己之風,就好像它在悄悄地渴望著喝上一杯似的。此地寂寂無名,很讓人安心。從來沒有哪個興高采烈的侍應生認出他是這裏的老主顧。十號州際公路離得很近,店裡客流量很大。
別爾德說:「可是,毫無疑問,但凡你本人去見過奧爾德斯,肯定會把他嚇跑的。」
不過他們好歹還是到位了,後天就要在工業文明史上書寫新篇章,地球的未來就此得以保全。太陽將照耀在新墨西哥州西南部的一塊空曠的土地上,陽光穿透樹脂玻璃管,將水分解,儲存塔里將會充滿氣體,燃料電池發電機將會開動起來,電能將會流向城鎮,目睹這一切的,將會是洛茲伯格的朋友們,全國的媒體代表,電力公司人員,來自戈爾登、麻省理工學院、加州理工學院和勞倫斯·伯克利實驗室的同事,以及幾位來自斯坦福地區的企業家。一份宣傳包已準備就緒,其中包括一本閃閃發光的宣傳別冊。這一切都是哈默和他的團隊張羅的。在一頂他發誓是從美國國家航空航天局免費弄來的大帳篷底下,他們將共飲香檳,接受採訪,洽談合同。一旦接到信號,諾貝爾獎得主就會按動開關,開啟新時代。
別爾德的恐懼略有回升。他一直在注意塔平的手,注意他腳邊的包。「好吧。可我沒多少時間。」
「她是你的中國妞兒嗎?」那人放開他時響起開心的笑聲。
「沒必要,」他說,拎起包便走。
按照她當時的說法,這個過程就像是穿越了一面鏡子。一切看起來都截然不同,她,進而是他,再也不可能天真地感到心滿意足了。經過嚴肅的討論,某些事情得到了解決。他實在是個太徹底的理性主義者,所以想不出很多理由來證明他不應該幫著干點家務。他相信,比起她來,家務活更會讓他無聊,但他沒這麼說。至少得洗幾個碟子吧。有幾種根深蒂固的態度,他需要檢討並改正,好比在潛意識中以自我為「中心」,對自己的情感渾然不覺,沒有傾聽,沒有聽見,沒有真正聽見她在說什麼,也不曾洞悉這個無論在瑣屑還是在重要的方面都讓他佔盡便宜、卻始終對她不利的體制。舉一個例子:他可以獨自到鄉村酒吧里開懷暢飲一品脫,而她就不行,否則就會被本地人盯上,把她當成一個妓|女。對於他的工作,他的客觀性,對於理性本身,他都抱有未經事實檢驗的信仰。他不明白,認識自我是一項至關重要的事業。認識世界還可以通過別樣的方式,比如女人的方式,而他卻對此不屑一顧。雖然他裝作無所謂,實際上卻一見她的經血就作嘔,而這恰恰構成了對女性的氣質核心的侮辱。他們倆做|愛時總是盲目奉行統治與服從的姿勢,那是對強|奸的模仿,壓根就是墮落。
門一拉開,傍晚時分干柏油的溫熱氣息就被旅館房間貪婪地吸進去,橘色的天空映襯著哈默的身影,他背後是一個穿著正裝的大高個。
他沒理會這問題。他可不想把自己的女侍應和她的交響樂團指揮放在一起比。「瞧,梅麗莎,有些事你可做不得。你是我們孩子的母親……」
「你怎麼弄到號碼的?」這是一個不相干的問題,但她得意洋洋的樣子讓他心煩意亂。
真來勁啊——從控制室冷颼颼的房間里出來,鑽進向晚時分乾燥的熱氣中,閃閃熒光換做金色夕陽,伺服器的嗡嗡低鳴變成籌備慶典的嘈雜喧囂,還有兩套音響系統各顧各地在工地兩處播放鄉村音樂,與軍樂隊的排練和一支衝擊鑽的呼嘯爭鋒匹敵,分外刺耳。別爾德之所以蠢蠢欲動,並非只是因為馬上就要衝進城裡見達林恩。布拉迪既拙劣又不公的指控讓他火冒三丈,隨即精神為之一振。他們讓這個項目愈發顯得價值連城。這個虛偽的、在他職業生涯墜落谷底時落井下石的朋友,如今想要從他的榮耀中分點兒殘羹。是可忍孰不可忍,琢磨琢磨這件事倒很好玩。穿過忙亂的現場時,別爾德的步子異乎尋常地輕快。經過一個出售愛國紀念品的攤檔時,他慢下來。他可以想象,如果買一面小小的星條旗插在棍子上,懷著孩子氣的惡意拿到布拉迪鼻子底下晃一晃,會出現怎樣的局面。不過算了吧。就讓他抱著他那個蹩腳的渦輪機,關在潮濕灰暗的南英格蘭慢慢腐爛去吧。
「我有沒有跟你說過我愛你?」
「感謝你來看我,塔平先生。我不知道是不是應該相信你的故事,可我聽得津津有味。至於工作嘛,呃,你跟我老婆有過一腿,你還慫恿她謀殺了我要好的同事,或者,誰知道呢,大概就是你自己殺的。總而言之,我根本不覺得我欠你什麼情……」
「我記得你在法庭上說過這話。」
這種揣摩就像是用腦力舉重——起初完全不可能。他們這夥人每天都聽講座,做實驗,從九點忙活到五點,嘗試理解某些最難啃的骨頭。那些學文科的,每天中午才從床上滾下來,每周只上兩次輔導課。他猜,對於他們談論的話題,任何人只要半心半意地聽到幾句,就一定能理解。他讀過關於彌爾頓的四篇最優秀的論文。他能懂。而他們偏偏要裝出比他高明的樣子,這些愛睡懶覺的傢伙,他居然還被他們給唬住了。再也不會啦。從他得到梅西的那一刻起,他在心智上就自由了。
看台陡得莫名其妙,他走到中間那排時稍稍歇息片刻,然後側著身子沿著座位向他那位夥計走過去。為了擺酷,塔平裝作既沒注意也不關心別爾德的到來,他繼續一邊抽煙一邊直盯著前方,即便當別爾德在他身邊坐下時,也不動聲色。塔平得等到氣定神閑以後,才肯讓自己開口說話,連轉身致意都沒有。某些電影里,那種攸關大局的會面就是這樣表現的,塔平應該有時間看過幾部。八年來,他似乎沒有在監獄的健身房裡浪費太多時間。鐵窗生涯萎縮了他的身板。他的胳膊和腿都瘦了,裝修工那驕傲的、曾經在腰帶上方直晃悠的大肚皮如今成了一個小罐子。就連他的腦袋看起來也小了一圈,面孔與其說像田鼠,不如說像家鼠,那些關於繃緊的鼻孔、強烈的好奇心之類的舊日印象,一律蕩然無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被動的機警,在暮色中,也許很容易讓人以為那是冷靜。不過,在金色的新墨西哥的下午,他看起來是一個沒有危害的可憐蟲,一個十足貪婪地吸著煙的流浪漢,幾乎與當初那個扇他耳光的男子判若兩人。別爾德只覺得精神一振,心裏一松。這可憐的傢伙傷害不了他。
「你不相信。這還有個退一萬步的說法。想想那幾乎不可能的事——一千個人都錯了,那一個倒對了,數據都弄錯了,根本沒有變暖。這壓根就是科學家們的一個群體幻覺,要不就是一場陰謀。即便如此我們還有那些老靠山嘛。能源保障,空氣污染,產油峰值。」
哈默正站起身結賬。污跡斑斑的盤子上還剩四片薄餅和一片培根,後者被不太均勻地切分成四份,另外還有一根牙籤。裝楓葉糖漿的玻璃瓶全空了。這個男人長得這麼瘦可真是個奇迹。他說:「我們必須在四十分鐘內趕到,路程有四十五英里。快走!」
別爾德聳聳肩。「那些段落本來就引用了我的觀點。」
她是那麼開心,那麼無可救藥地樂觀,那麼滿懷好意。那麼美國范兒。他笑起來,接著她也笑了。他們接吻,越吻越深。
別爾德的思緒向前飛奔。他曾經替達林恩的朋友妮基找到過一點活,儘管她只幹了兩天。至於塔平的非法身份,也是有些辦法可想的。這個男人是個愛做白日夢的傻瓜,也許是該消停消停了。然而,塔平很不走運,因為就在幾分鐘之前,別爾德的情緒沉入了關於當年那些黑暗歲月的記憶中:他曾經從二樓的窗戶親眼看著他的妻子穿著簇新的外套和鞋子,沿著花園小徑走到她的標緻車旁,去赴她傍晚的約會。難道八年還不夠嗎?難道他的懲罰還沒有完成?也許永遠都不夠,別爾德一邊想,一邊伸出手,又打起了官腔。
「真是極樂世界!」哈默說,兩隻手互相擊掌,他還沉浸在剛才的興奮里,而這股勁頭卻已將別爾德拋棄。
「出什麼事了,托比?」
別爾德跟達林恩的那場幽會,看來是要遲到了,可他又累又熱,還有很多事要琢磨,乾脆就磨蹭起來。帕特麗絲甩不掉的情人並不是奧爾德斯,而是塔平,所以她就編了故事,以免再被打成熊貓眼。不過,真正制止了暴力恫嚇的是奧爾德斯的一頓拳腳。即便當初別爾德徒手掐死奧爾德斯,塔平也會站出來頂罪的,他的強迫妄想狂確實已經到了這種地步。別爾德的過去通常是一團亂麻,像一塊成熟的、散發出氣味的乳酪,滲入或漫過他的現在,可偏偏只有這塊「糕點」已經凝結成了某種看起來雖然還能吃卻頗為堅硬的東西,更像是帕爾馬乾酪而不是埃普瓦斯乾酪。他樂滋滋地回味著這道轉換公式——這讓他想起自己還有點餓——得克薩斯風味燒烤隨即映入眼帘,恰在此時,掌上電腦在口袋裡震動起來。屏幕顯示是梅麗莎。想必是臨睡前的電話。然而,他剛把電話放到耳邊,就聽到一輛汽車的引擎聲,隱約還能聽見背景中有卡特里奧娜唱歌的聲音。
「有個過分自信的小律師說他能讓我免罪,我信了他。」
「不管她說自己是誰,反正她錯了。」
「這事我得抱個歉,別爾德先生,」塔平氣鼓鼓地說,「還不止一次呢,如果你想知道的話。最後帕特麗絲接受了我的道歉。」
「一切動力的動力!」哈默說,「不過我已經受夠了。」
「《科學美國》會派人來,」他說,語氣里毫無拖拉遲疑,「還有那個從《紐約時報》來的瘦子。」
他睜開眼睛。做完愛之後,有一點總讓他煩惱:女人無法馬上拋開她們在做|愛之前陷入的那種親密無間的狀態,反而久久逗留在某種強迫延續的情感中不能自拔。相反地,他卻醉心於重新找回他那不與他人分享的內核,沉溺於呵護那個小小的秘而不宣的部分,這似乎是男人身上最近似於——這想法是不是很荒唐?——胎兒的部分。十分鐘之前,他還覺得自己是她的人。而現在,想到自己屬於什麼人,或者想到任何人屬於任何人,他都覺得自己快要窒息了。
所以,現在看到她,真是件開心的事,他跑到燒烤攤邊,替她拿來一大份肉排、土豆沙拉和番茄醬,外加一桶與他分量相當的啤酒,然後與她雙雙坐下,在教人感傷的喧囂聲中,在立式電吉他囫圇不清地演奏著的鄉村音樂中,他們聊起各自的新聞來。他們坐得很近,彼此親密無間,他告訴她大西洋彼岸那個小小的、古老的王國出了什麼新鮮事兒:根據近日流言,飽受壓榨的老百姓已經被賦稅搜颳得囊空如洗,稅款交給統治階級,供他們清潔護城河,修築仆佣房,購買電氣熨褲架,僱人拍攝色|情|電|影。如今,骯髒的城市中煙霧籠罩的卵石巷道上,瘟疫蔓延的村莊里,革命的暗流在蠢蠢欲動。她則跟他說起妮基又回到戒酒協會,她在那裡第四次皈依耶穌,已經有二十四天沒碰過毒品和酒了——儘管並未戒煙,在藥房的工作也保住了——儘管比較勉強。
塔平也站起來了,可他拒絕握手。他的語氣聽起來很吃驚。「你是在說不嗎?」
「你一直跟我說爭論已經結束了,實際上卻沒有。我到處都聽人這麼說。上星期有位女教授,搞大氣層研究的,反正諸如此類吧,她就在電視上這麼說。」
九點半,兩個被旅行折磨得筋疲力盡的男人打算上床睡覺,便一起坐電梯上樓。別爾德住在二樓。他跟哈默道了晚安,一邊拖著行李接連右轉,沿著一條條長長的過道往前走,一邊默念房間號碼,生怕自己忘掉,他間或彎下腰,左搖右晃,面前的牆上掛著指示牌,好比「309—331」,而他自己的那間是399號,似乎哪裡都找不到任何明示或者暗示的線索。於是他一路向前,最後從另一個方向回到電梯口,要不就是到了一個相似的電梯邊,那裡也有一粒相似的棕色蘋果芯斜插在一個覆滿沙子的煙灰缸里。帶著某種越來越強烈的受害者心理,他又出發了,最後再次經過電梯。直到開始轉第三圈,他才意識到自己把房卡拿倒了,目的地應該是663,在另一層樓。他乘上去,找到自己的房間,一進門就把行李倒出來,然後沖向冰箱「迷你吧」,從裏面拿出一瓶白蘭地和一塊超大的巧克力條,捧著它們在床沿坐下。

別爾德仰面躺倒,閉上眼睛,試著從女兒的視角去想象這個世界。對於時間、時區和物理距離,她還沒有正確的概念,而且她認為,那台與她日夜相伴的機器理所當然地具備種種神奇的功能。只要一撳按鈕,她就能跟她那位「抽象」的父親說話了,就好像在一場降神會上與鬼魂,與冥界的幽靈對話。有時她竟能把他的真人喚來,而大部分時間她做不到。當他真的出現時,總是帶來一份禮物,那是他傻乎乎地在機場里挑的,通常都不合適——一包十二件已經穿不下的彩虹T恤衫,一隻她覺得太孩子氣、卻不忍心說出來的毛公仔,一套她搞不懂的電子遊戲,一盒最後他不得不自己一口氣吃掉的酒心巧克力。梅麗莎總想說服他不要再帶禮物了——「她想要的是」——可別爾德這輩子總是用藏在包裝紙里的「驚喜」來安撫女孩子,這個習慣已經根深蒂固。如果沒有準備什麼禮物,他到家時就會覺得自己一|絲|不|掛,暴露在陌生而莫測的需求中,無法彌補自己老是缺席的過失,只能站在某種讓他暗自不適的位置上奮力掙扎,最終被迫就範。

「我不知道。我很抱歉。」
別爾德幾乎已經忘記自己知道真相,忘記塔平的苦難正是他自己一手安排的。他簡直不知道首先應該反對什麼。他說:「她跟你說過她恨他嗎?說過她想甩掉他嗎?」
「快來!有事告訴你!!!」
別爾德說:「這些都是垃圾,托比。別聽。那是女王生日榮譽名單。她又不是自己選的,這些玩意她知道個屁,他們都削尖腦袋要擠上去,科學界文藝界公務員裡頭的所有蠢材和暴發戶,他們巴不得被選中當一個二流貴族,好憑著這個位置四處炫耀。」九_九_藏_書
「頭兒!」
這場爆發之後,大家沉默了一會,接著伯納德嘆了一口氣,從床邊往門口方向走了一步。「那麼,我們是不是可以假設,別爾德先生,女王陛下並沒有撥冗選擇你?」
「不過,聽著,頭兒,」兩人在空蕩蕩的餐廳里就座時,哈默說,「別讓他說你病了啊。這可不是時候。」
他終於說道:「達林恩,事情得說說清楚。我們不會結婚的。」
別爾德乾脆地說:「我無權披露。」
她的目光移開,說:「特里。」
「嗯。」
「在新墨西哥,或者說在這塊地界,你得把軍隊擺在前面。我們還從空軍基地請人來表演低空編隊飛行。少女樂隊會排在後面表演,當然啦,我們得為她們的功放供電。」似乎為了努力顯得開心點,他在別爾德的胳膊上打了一拳。「陽光、水和錢能發電,發出電來就能賺更多錢!我的朋友。真的要發生了。」
「不對胃口么,頭兒?」哈默已經把他那疊餅吃完了。「家裡有壞消息?」
追求梅西的過程不依不饒,有條不紊,不僅讓他志得意滿,也構成了他成長道路上的轉折點,因為他知道,沒有哪個三年級文科生——哪怕他再聰明——能夠只用功一星期,只需跟別爾德那些學數學物理的同學們混混,就能矇混過關的。這是條單行道。突擊彌爾頓的那一周讓他懷疑這些玩意就是天大的騙局。讀這些東西是挺辛苦,但他並沒有碰到什麼能稍許在智力上構成挑戰的東西,沒有什麼能跟他每天在自己的課業中遭遇的困難等量齊觀。在蘭道夫飯店用餐的那一周,他剛學了「里奇標量」,終於弄懂了它在廣義相對論中的用途。最後他覺得自己領會了這些絕妙的等式。這條定理再也不是一個抽象概念了,它變得性感,他能感覺到密不透風的時空的構造如何有可能被物質所扭曲,這種時空的構造如何影響物體的運動,時空的彎曲度又是如何生成了萬有引力。他可以花半個鐘頭,盯著一堆術語和場方程核心問題的標註,揣摩愛因斯坦本人為什麼會說它具有「無與倫比的美」,為什麼麥克斯·鮑恩會說它是「人類思考自然所達到的最偉大功績」。
「只要他們能提供四分之一英里的電纜就成。」
技術難度隨著資金減少而增加。湯姆·奧爾德斯的預測大體正確,卻在某些細節上出錯,不過別爾德幾乎也沒什麼好抱怨的,畢竟他眼下已經坐擁十七項專利權。2005年在實驗室里建立的水分解小模型遲遲無法擴大規模,也無法加快運轉速度。對於在整個程序中至關重要的感光染料,必須重新考量。催化劑並非源自錳元素,而是源自一種鈷的化合物,另一種則來自釕元素。按理說,選擇合適的、用於氫氧分離的多孔濾膜並將其投入實驗並不難,事實卻並非如此。時限終於到了,必須設計並建造將來能投入大規模生產的模型了。他們選擇了巴黎附近的一家公司合作。操控板——輝煌成就盡在於此——是邊長二米的正方形,耗資三百萬美元。它給送到科羅拉多州戈爾登的「全美可再生能源實驗室」鑒定,結論是其效率低下達百分之三百,且設計和建造上都有瑕疵。
向來冷靜的哈默拔高了調門哀號起來:「邁克爾,我們得談下去!伯納德先生,等等,我跟你一起出門。」
他坐在椅子上躊躇,不知該不該給哈默打電話,問問他跟律師的會談進展如何。他認定,如果自己先沖個澡,這場會談對他而言就會顯得更容易一些。他想也許可以看看當地的電視新聞是不是都在報道這項工程,可是遙控器壓在一隻枕頭下面,是擱在床另一頭的許多隻枕頭之一,可他不想動彈,現在不想。他渾身懶洋洋,以至於突然掠過一個念頭:要是能有輛醫用推床載著他輕柔地移到另一個房間就好啦,那裡的床是鋪好的,衣服不是搭在椅背上眼看著要滑下來的,他的行李箱里的東西也沒有攤在地板上。不可能。他屬於這裏,屬於這個世界。所以他得去沖個涼,就現在。可他還是沒起來。他想起梅麗莎和卡特里奧娜正沿著州際公路向他逼近,夕陽灑在車上,他是多麼明智啊,沒有告訴達林恩她們倆要來。她會盤算安排一頓晚飯,大家一起坐下來討論未來的。他尋思塔平現在在哪裡,然後提醒自己還是應該為明天而激動,而這又讓他再次想起了哈默。他的思緒就這樣在昏昏欲睡中穿行於今晚的種種難題中,以至於當問題真的降臨時——門上突然響聲大作,有人不是在敲就是在踢——他大吃一驚,不由自主地從椅子上跳起來,胸口掠過一陣刺痛。接著,門又響起來,兩聲有力的敲擊在中空的夾板間回蕩。
和著《黃色潛水艇》趾高氣揚的調子,他向著搭建在灌木叢和矮棕櫚上方的露天看台走過去。有個人獨自坐在看台正中,別爾德一眼就看出這一位也是個英國人。露餡的究竟是香煙,還是他聳起一副窄窄的肩膀的樣子,抑或是灰色短襪黑色皮鞋外加不戴帽子和墨鏡的做派?這男人的腳邊擱著一台牽引式刮土機,他弓起背探身向前,一隻手托著下巴,他並沒有盯著樂隊看,視線越過他們,投往基拉山莊的方向。羅德尼·塔平,沒錯。他的老朋友,長路迢迢趕來跟他算賬。別爾德乍一認清,大驚失色,隨後又猶豫了幾分鐘,還是決定過去見他,他相信,憑著自己的意願在公眾場合正面遭遇,總比猝不及防好。達林恩蒙在他眼睛上的那雙手是一個警告。
接著,她跟他講一個關於卡特里奧娜說了什麼或者做了什麼的並不好笑的故事,他聽著聽著突然閃過一個念頭,這念頭是那麼聰明那麼清晰,絲毫不遜色於他曾經有過的任何真知灼見。她根本就沒有嫉妒心,她無動於衷,她冷漠無情。對此,只可能有一種解釋。
原來是這樣。記憶中那個時刻就像一個幾乎被忘卻的夢一樣模糊,可他知道那一刻,就在幾周前,在房車的卧室里。達林恩從那以後再沒提過。
這是他在無聲的憤怒中走出的一步棋。然而,他的另一部分自我,那個滴酒未沾的部分,對她深信不疑。他的問題更像是一種懲罰,而且他順理成章地以為她會馬上否認。
他在九月回到牛津,在帕克鎮租了間四樓的房子,那個小區的中心花園周圍有一條破破爛爛的、建於維多利亞時代中期的新月形街道。他每天步行去物理樓,路上,在狹窄的、通往大學公園的過道上,他總要經過那個「賤妞」所在的學院的大門。
然而,今晚他的快樂讓人給毀了。他的旅館房間三十英尺開外,停著一輛黑色的凌志車,伯納德正在往駕駛座上爬。站在副駕駛座邊上等著進去的那個人是塔平,他腳下擱著同一個背包。打開車門時他發現了別爾德,便似笑非笑地用食指比成小刀的樣子,往自己喉嚨上一劃。引擎啟動,車頭燈亮起,塔平帶著行李鑽進去,車從自己的車位往後倒了一下,然後駛出停車場。別爾德大惑不解,待在原地目送著他們揚長而去。然後他聳聳肩,走到總台關照接待員,如果梅麗莎來就告訴她哪裡能找到他,然後他穿過馬路走到「布魯貝利」,一到那裡他的情緒就好了一半。他可不能就此沉淪。
「我理解你為什麼會覺得彆扭,別爾德先生。我知道你離了婚,可這畢竟是你愛過的女人,所以聽到她是個兇手,心裏不太舒服,對么?可她恨他。她甩不掉他。她要他離自己遠點兒,可他賴著不走。我盡了力,可他真是個大混蛋……」
後來,他將會把這個薄霧繚繞而陽光尚好的十一月的下午——沿著彩虹橋走過切維爾河——看作平生第一場婚姻的起點。三天以後他帶她去蘭道夫飯店用餐,而此前整整一天他都在惡補彌爾頓。顯而易見,如今他應付這特殊的功課已是小菜一碟,那首著名的詩自然而然地吸引著他,最後十幾行他都背熟了,等第二瓶酒下肚,他便跟她談起那詩有多麼哀婉:一個盲人為了自己再也看不到的一切而悲傷,緊接著又謳歌想象的救贖力量。靠著漿硬的桌布,手裡攥著酒杯,他背給她聽,最後幾句是:「天上的光啊/照耀我的內心,照亮我心中,一切的功能/在那兒移植眼睛/把那兒所有的雲霧都清除乾淨/使我能把肉眼看不到的東西/都能看得清晰,說得仔細。」背誦這幾句時,他看到她眼裡淚光閃閃,便把手探到椅子下面拿出他的禮物——《論出版自由》,1938年版,皮面精裝。一周之後,他違反禁令潛入她房間,和著但賽特牌錄音機(那天下午他用冒著煙的電烙鐵替她修好了)里播放的《佩珀中士》,他們終於成了情人。那個暗示著她是公共財產的外號「賤妞」,如今讓他深惡痛絕。不過,就床上功夫而言,她確實比他以前認識的所有姑娘都更大胆、更狂野、更樂於嘗試,也更慷慨。她還會做一種上好的牛肉腰泥餡餅。他判定自己確實戀愛了。
別爾德沒搭茬。有什麼可爭辯的嗎?他已經有好幾年沒搭理布拉迪了。讓他去干那些花里胡哨的事情好了,讓他自己去打電話好了。他打的算盤一點都不難猜。結識戈爾登的全美可更新能源辦公室,為中心拉風險投資,沒準還想探聽點關於太陽能或者減稅優惠的內幕消息。有什麼可擔心的?
不過,對於那條亂糟糟、黏糊糊,自從最後一個清潔女工在六年前離開以後便再沒有吸過塵的地毯,他無計可施。還有那一堆堆從未整理過的文件、信函、垃圾郵件和期刊雜誌,大大小小、層層嵌套的空盒子,臭烘烘的沙發,抑或那些似乎已經將空氣,將一切傢具的表面,將所有的杯盤碗盞、床單枕套都凝結起來的污垢。他曾經告訴自己,雖說公寓髒得離譜,但它好歹也算個可以辦公的地方,正是在這裏,他打開了湯姆·奧爾德斯的文件夾,重新激活了自己的人生。若是去櫻草山,梅麗莎和卡特里奧娜都喜歡跟他說話,而在這裏,他可以攤手攤腳地躺在一團亂麻中,不受干擾地讀個夠。可是,如今也並不完全是這麼回事了,因為他的腳踝開始發癢。跳蚤進了家門。若要讓此地適合居住,實在要干太多的活,以至於無論單幹哪一件都犯不著。為什麼要重新裝修呢,甚至,為什麼要把那些蒙塵納垢的威士忌和金酒的瓶子拿出來,再把蒼蠅和蜘蛛的屍體歸攏清理呢?畢竟,他完全可以住到梅麗莎那裡去嘛。
四十一年之後,此刻,伴隨著清晨五點的時差反應,亨利的兒子一邊回憶那時的歲月,一邊在得克薩斯州埃爾帕索的卡米諾雷阿爾飯店的圓形酒吧里,等待托比·哈默出現。女侍應再次從身邊經過,別爾德又叫了一杯威士忌,外加第二碗鹽漬果仁。在高高的彩色玻璃穹頂下,美國人和墨西哥人的話音此起彼伏、相互交融,他聽不清別人在講些什麼。他在回首當年,在長途旅行中,那種無根無底的漂泊感、無聊感,外加缺乏睡眠或規律,會讓人沒來由地勾起過往的記憶片段,如同幽靈出沒般栩栩如生,他現在就是如此。此刻,他彷彿親臨現場,似乎此地就是蘭道夫飯店的餐廳,他穿正裝打領帶,白襯衫是自己笨手笨腳熨好的。一杯酒下肚,他居然還能背出幾句彌爾頓來:「神聖的『光』……無窮的黑暗/包圍著我,人世間享樂的一切渠道……智慧被關閉在這一重門之外」。他用一首詩贏來一個女孩,而她已經去世,兩年前死於肝癌。但這首詩他從來不曾忘懷。他在想,自己怎麼會從來就沒帶著梅西去見見父親,從來沒有邀請過老人到蘇塞克斯那棟漂亮的老宅里住一住,當新時代曙光初露時,他怎麼會讓父親獨自悲傷,他們這傲慢、無恥、被寵壞的一代怎麼會背過身去,對曾經浴血沙場的父輩置之不理,只因為他們留著短髮、愛好整潔、對搖滾樂冷感,就不拿他們當回事。
「邁克爾,給我電話,求求你。我得跟你談談那天晚上的事。」
別爾德伸手去摸紅外線遙控車鑰匙,鑰匙的固體形態實實在在,令人寬慰,似乎濃縮了眼下他希望自己與洛茲伯格隔開的距離。如果理智點,現在就該開溜,在得明州際公路一帶找個地方寄宿,明兒一整天都避開達林恩和梅麗莎,好把精力集中在他那件影響世界歷史進程的大事上,完事之後再面對她們倆,要麼一起處理,要麼分開解決。只要不必今晚就面對她們,幹什麼都行。然而,就在他轉身走向汽車時,他想到即將錯失與達林恩定好的約會,心裏還是湧起莫大的感傷。隱藏在他自我里的那個老邁的「議會」正吵得不可開交。一個口才了得、經驗豐富的聲音從一片喧嘩中脫穎而出,指出如果強迫自己錯過一次期盼已久的釋放,可能會對他的注意力造成更大的損害。他沒理會這聲音,繼續往前走。有時候,一個男人不得不做出犧牲,為了科學,為了未來人類世世代代的幸福。
「我到處都聽那些生意人這麼說。好像這種說法越來越多。他們說科學家搞錯了,卻又不敢承認。這條產業鏈上已經集中了太多的職業和名譽。」
「希望能管用,」別爾德說。當初的那把電氣錘投下了長長的陰影。
他的酒來了,酒面上漂著一堆冰塊,這種便捷而透明的玩意是拿來揮霍能量的,此外還有盛在木盤子上的一斤果仁,上面蓋著一層厚厚的鹽。譴責客戶的生活方式可不是帕克斯醫生的風格。而且,作為一名氣候變化問題的狂熱信徒,他對別爾德從事的項目頗為讚賞,還在紐芬蘭買下一塊地,他相信十年內那裡就能建起一座葡萄園。如今得克薩斯州夏天的氣溫通常高達五十攝氏度,是時候捲起鋪蓋投奔北方啦。眼下,他告訴別爾德,即便沒有數千,也有數百美國人在加拿大買了地產。
「於是你就把整個計劃給盤算出來了?」

「布拉迪就是那種往你臉上踢一腳以後還來求你幫忙的人。別理他。」
「我都沒請示,」哈默硬邦邦地說,「我們就進來了。」
「我猜,那該算是大個子?他還說他姓什麼塔內普之類?」
「沒這回事。只不過,我這裏剛剛把所有的活兒干出頭緒來,那些穿著白大褂的傢伙就在電視上說這座星球不會變暖。我愣是給嚇著了。」
「這事會把我們的節奏拖慢的。」哈默低聲說,他還是有點半信半疑。
達林恩吃完她那份,抬起沉重的胳膊攬住他肩膀,親親他的臉頰。「可是,親愛的,最大的新聞就是你啊。洛茲伯格昨晚上了NBC,昨天CNN還跑到主街上,就在埃克松車站邊上拍,人人都在說明天的事。我真替你驕傲!」
別爾德想不出說什麼好,於是,悶悶不樂地,他跟著他的朋友出門,走進停車場那一片炫目的陽光里,朝他們的車走去。
這話里的邏輯讓他一時語塞,等他再開口說很快就會來看她時,她已經冒出一個開心的念頭,馬上打斷了他。「我要去媽咪床上啦。拜拜。」電話掛斷了。
他們穿過哥倫布鎮,當雪松山在視線中陡然出現時,他們又圍繞著「鐵屑計劃」東拉西扯了一通。一切就緒,投資人,船長,船,購買鐵屑的優先權。現在只缺一份碳交易計劃了。
塔平苦笑:「這招我難道沒試過嗎?一開始就試過啦。我去了他那個在漢普斯代德的家,拿著一根卸輪胎用的撬棍,就為了壯壯氣勢。他一出手就滅了我,在自家花園裡把我扔來扔去,扭傷了我的背,敲碎了我的膝蓋骨,還把我腦袋按到他的池子里,讓我的胳膊脫了臼。還有這個。瞧。」
「我當然打了!不止一次。」
趁他續杯的當口,別爾德想,說來奇怪,他們共事了這麼些年,卻極少討論更廣闊的話題。他們說來說去都是這攤生意,聊手裡忙活的這件事。同時,別爾德發覺自己快要醉了。
他們隨即向東行駛,直奔州際公路,然後陡然北轉,繞城行駛幾英里后右轉到銀城。幾分鐘后,地勢略略升高,正好讓他們看到工地。最近幾個月里,別爾德見過它好多次,一切各就各位,經過起初的磕磕碰碰,試運轉漸趨順暢。不過,今天下午他還是覺得有那麼點自豪感油然而生。哈默感覺到了這情緒,便放慢車速。
為了反擊這種觀點,2007年初,別爾德在加州奧克蘭一個實驗室外的停車場上舉辦了一場演示會。其核心概念是:經過充分的日照,一大瓶水將會分解成氣體,驅動一種燃料電池發電機,為一把電氣錘供電,一個頭戴綠色安全帽的男人將用這把電氣錘打爛一堵牆,牆上的塗鴉畫著「石油」二字。然而,因為某些重要零件沒能及時運到,會議延遲了一個月,只有半數投資者到場,所以這個項目只籌到了三分之一的資金,規模大大縮水。
這話他一下子沒法完全領會。別爾德把盤子推開。裝修工的傑作。伯納德得付他多少錢?兩百美元?還是更少?
別爾德發覺,因為勉強壓抑著敵意,他朋友的嗓音聽起來綳得緊緊的。
哈默形容憔悴,一臉僵硬。他用同樣毫無起伏的語調說:「這位是伯納德先生,這位是別爾德先生。」平時他一般喊「教授」的。
他的第一反應是,她帶著他的孩子跟著那個指揮跑了。「你在哪裡啊?」他氣沖沖地問,他估計她會撒謊。
哈默把電腦移開。他看起來倦意盎然,甚至還有一點沮喪。「他們想讓它通宵都亮著。商會已經從拉斯克魯塞斯城外請來了一支軍樂隊。」
走十號州際公路會更快,不過他們寧可上那條僻靜的小道——九號公路,它在墨西哥邊境線以北綿延幾英里,像歐幾里得直線一樣筆直地從低矮的山丘和奇奇瓦沙漠灌木叢之間穿過。將近正午,氣溫達到四十四度,並且在繼續上升。前方,雙車道公路愈來愈窄,隱入一團熱氣——透過熱氣看到的周遭景物,無不扭曲變形,烊開的日光映出流暢悅目的海市蜃樓般的幻境,一處處小水塘閃現其間,一俟靠近便蒸發消弭于無形。在這一小時里,他們看到過三輛車,一律是邊境巡邏處的白色皮卡。其中一輛經過時,車上的司機還抬起手酷酷地敬了個禮。別爾德開車,哈默弓著腰坐著擺弄筆記本電腦,一邊打字,一邊喃喃自語:「他媽的他們不……更好……可我還沒……試試看道歉,混蛋……」間或,他會向旅伴交代一下來龍去脈。「《紐約時報》取消了……我們本來有兩架飛機表演低空編隊飛行,不過那位商會派來的一條腿的戰鬥英雄,那個退役飛行員,上上下下他都認識,所以現在我們有了七架。」
別爾德躲在噴頭底下,等他確信他的朋友已經走了之後才出來,開始擦乾。澆在皮膚上的熱水彷彿施了點魔法。他的精神為之一振,反正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一切取決於態度。明天的啟動儀式必須照常進行。勝利果實或許會被搶走,可是全世界都會看到他的成就卓著。他將頂著光環走上舞台。沒準還更好呢,比方說服個把人掏錢支持他打贏官司,換取利潤分成。他們最重要的客人已經住進了埃爾帕索的酒店,還有人正穿過銀城趕來。太陽將照常升起,操控板將把水分解成氣體,氣體將驅動渦輪機,電流將形成通路,這個世界一定會嘆為觀止。什麼也不能中斷披頭士串燒曲以及在低空呼嘯而過的飛機。
九十分鐘之後,他被掌上電腦的鈴聲吵醒,醒來時機器恰好貼在他耳邊,他聽見女孩——就是那個他曾經用盡種種體面的招數,竭力阻擋其降臨人世的女孩——在說話。她,卡特里奧娜·別爾德,就在那裡,像一本禁書一樣不容抗拒。
「哦,看在上帝的分上,邁克爾。你也是我們的那什麼的父親。我有時候真沒法相信你能說出這樣的屁話來。你瞧……」
「他們在申請取消你的專利。」
別爾德深吸一口,肺里頓時充滿氣體,接著他以一聲響亮的嘆息將其徹底清空,同時攤開手掌,做了個手勢表達自己有多麼卑微多麼謙遜。
別爾德突然站起身,勁也來了,氣也足了,連同時發作的一陣頭暈都沒顧上,他拍拍哈默的胸口,像是打算把他頭腦中某個出了錯的構造糾正過來似的。
別爾德隨意撥弄收音機,想聽到即時新聞,新聞還真來了,那是一個輕鬆活潑的訪談,接受採訪的是哈默公關團隊里的人,解釋陽光和水將率先為洛茲伯格供電,然後,有朝一日,澤被舉世蒼生。
為了不讓自己老惦記著剛點的菜——已經過了一刻鐘,平時只要五分鐘就能上菜的——他瀏覽了自己的郵件,有幾封讓他開心地叫出聲來。第一封是一份非正式提議,來自一位老朋友,此人以前是物理學家,如今在巴黎當顧問。一家電力公司集團想請別爾德將他「在綠色技術方面的豐富經驗,用來引導公眾利益準則轉向無碳排放的核能」。他們開出了六位數的薪水,外加配備一個位於倫敦市中心的辦公室、一名研究員和一輛汽車。好啊,當然要去。不妨製造一點爭論嘛。二氧化碳在持續增加,時間越來越緊。實際上只有一種經過可靠測試的方法,才能生產出可以滿足日益增長的世界人口需求的電量,事不宜遲,這樣問題就不會越來越大。許多德高望重的環境學家都已經改變了初衷,轉而支持這種觀點:核是唯一的出路,兩害相權取其輕。詹姆斯·勒夫洛克、斯圖爾特·布蘭德、蒂姆·弗蘭納里、賈里德·戴厄蒙德、保羅·歐利希。他們都既是科學家,又是好人。以當今世界的龐大規模來衡量,偶爾發生的意外,當地的核泄漏,難道是可能達到的最糟糕的結果嗎?哪怕什麼意外都沒發生,煤炭也在天天製造災難,全球都因此而受害。切爾諾貝利附近二十八公里的無人區如今不是已經成了歐洲中部生物形態最豐富最多樣的地區嗎?其中植物群和動物群的突變率即便真的超過正常值,其程度不是也幾乎可以忽略不計嗎?再說了,難道輻射不是陽光的別名嗎?
達林恩身上最重要的一點是,她說好,而且她有教養,為人風趣,還喜歡跟他一起喝酒。他上次去洛茲伯格時,他們倆在房車裡雙雙喝醉,在某個意亂情迷的時刻,他居然答應娶她。可那會兒她們正在做|愛,那只是一種修辭,只是用來表達興奮的。次日夜晚,為了避免一旦收回承諾而必然出現的局面,他又跟她一起喝得爛醉,這回是在鎮子北面的一家酒吧里,他差點又向她起了一次誓。所有這些都意味著他喜歡她。她是個好伴兒,頗有運動細胞,善於逢場作戲。然而,現在她也想到英國來,這會讓他向來亂作一團的生活雪上加霜。
「我們都會在那裡,」播音員說,「在九十號高速公路上,七十號以東三英里。明天下午六點請加入我們的行列,亮燈倒計時,屆時洛茲伯格將領世界風氣之先!」
此刻,在明亮寬敞的酒店大堂里,哈默繪聲繪色地講起從舊金山趕來的一路艱險,說到遭遇一個恐怖的氣穴,導致飛機直降兩千英尺,鄰座驚慌失措,還說起一塊難以下咽的三明治,直說到別爾德的膀胱忍無可忍,只能抱歉離開。回來時他發現他的朋友正坐在總台,在自己的筆記本電腦上噼里啪啦地查郵件。
別爾德說:「我想這事我們就不用再提了。」
「伯納德先生,」別爾德降低聲調,柔和而不失嚴厲地教訓他,「我這輩子的工作一直都跟光有不解之緣——自從我二十歲那年把彌爾頓的這首名叫『光』的詩背出來以後。二十五年前,我因為改良了愛因斯坦的光生伏打原理而獲得諾貝爾獎。別試圖告訴我我的興趣在哪裡,局限在什麼風力渦輪機上。至於湯姆的信,他可不會是第一個雄心勃勃地向當時仍在資助他的父親描述宏偉藍圖的小夥子。」
「我們先前一直在飛機上。」
「你能去就能來啊。」
然而,塔平的道歉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我來還有一層原因。這事我琢磨得很辛苦。我自己總得干點什麼啊。我不能下半輩子只對帕特麗絲心心念念吧。別爾德先生,我想要找個離她遠遠的地方,從頭再來。我從這裏的電視上看到你的事兒。你是唯一知道來龍去脈的人,我知道你會理解的。我想請你給我一份工作。手藝我還沒扔,管子工啦,電工啦,磚匠啦,或者當個隨便什麼勞工。我能拾掇乾淨的,如果工作要求是這樣的話。我知道怎麼賣力幹活。」
伯納德的薄嘴唇只是微微撅了下,便轉身打開門。從他肩膀上望過去,沙漠上的橘色天空漸漸褪成黃,再轉成明亮的綠色。
「看在上帝的分上,夥計,那麼你為什麼不認罪伏法,縮短刑期呢?」
他們向北駛去,穿過草場,直奔州際公路,兩人都一言不發,不過哈默一邊開車一邊隨意用口哨吹出幾個音符來,就像是在煞有介事地表演什麼前衛作品。別爾德通常善於逃避那些叫人心煩意亂的念頭,可是,眼下他情緒低落,不免思慮起自己的健康來,盯著手腕上那塊淺棕色的斑——一幅未知領地的地圖——發獃。活檢做完了。上午尤金·帕克斯醫生已經證實,這是黑色素瘤,目前正愈來愈深地侵入周邊組織,比他原先預期的要深半毫米。他舉薦了一名達拉斯的專家,他明天就能切除它,然後開始放療。可是別爾德想到洛茲伯格參加開幕式,便跟帕克斯說他事情一辦完就會在當月趕回來。帕克斯用他那迷人的、卻不帶什麼感情|色彩的口吻,告訴他這樣做不夠理智。不能再拖了,這已經到了覆水難收的邊緣,可能會轉移的。
假如他生的是個傻頭傻腦、整天打打殺殺的兒子,會不會感覺好點?也許不會。他之所以依戀她——至少,他對她的依戀程度超過世上任何人——是因為她的固執,因為她毫無條件、從不苛責的愛。對卡特里奧娜而言,這很簡單。他是她的父親,她本能地需要他。她明白他的工作是拯救世界,既然「世界」意味著她的母親、櫻草山、舞蹈用品商店和她的遊樂場,那麼她就為此而無比自豪。梅麗莎說過沒必要麻煩爸爸,有什麼用呢?卡特里奧娜不許他有任何瑕疵。她不理會,甚至根本就沒注意到他又矮又胖,也不算怎麼優雅迷人,還長著三重下巴,她愛他,他屬於她。她知道這是她的權利。而這正是另一個讓他感到內疚的原因,他買禮物來就是為了在他進門時分散她的注意力,不要九-九-藏-書光顧著一頭撲在他的肚子上,不要在他歷經旅途勞頓后剛剛坐定,便爬到他大腿上跟他咬耳朵,傾訴小姑娘的秘密。別爾德就像自己的父親一樣,很不習慣跟孩子親親抱抱、耳鬢廝磨。而卡特里奧娜就跟她媽媽一樣,樂意接受不平等的愛,也沒有發覺他其實有所保留。
「你不相信我沒關係。沒人相信我。我不在乎,因為事實是,但凡我有一星半點機會,我確實會殺掉他。事情就是這樣。我跟帕特麗絲說,只要她能找到機會,而且自己不受傷害,那就幹掉他。而且我跟她發過誓,但凡到那一步,我會認下來的。她什麼也沒說,可她肯定是在我那裡轉悠的時候拿了我的一把鎚子,等他在沙發上睡著的時候下的手。」
律師惋惜地歪著腦袋。「當然可以,但我們要的是別爾德先生的簽名,」他走出門,進入暮色中,哈默快步跟在他身後。門關了,別爾德聽見兩個人一邊穿過停車場,一邊說話,托比的聲音突然響起來,軟磨硬泡地懇求寬限,接著又響起伯納德堅決的低語。
別爾德此刻終於平靜下來,點頭回應。友誼嘛,就該這樣。
「再待一會兒吧。我開車送你回家。」
她說:「別掛,我得從這個出口走……還有件事,我想讓你在我們碰面之前就知道。特里。」
「先生們,」伯納德說,「我很有把握,我們能給你們的待遇,會比這好些。而且哈默先生說得對,人們不會樂意跟你做生意的。明天不要鬧到當眾出醜,這當然也符合你們的利益。」
哈默看上去半信半疑。「如果這地方不熱起來,那我們就難看了。」
她拿走了那隻盛著三塊冷乳酪的碗,將主菜放在他面前。四片去了皮的雞胸肉與三層菲力牛排夾花排列,外面再裹上培根,澆上蜂蜜和乳酪,配菜是炙烤事先用黃油和乳酪浸漬過的帶皮土豆。
「先生?我們不是有一條禁酒的虧……規定寫在店面上的嗎?」
伯納德大個子,方下巴,薄嘴唇,粗框眼鏡,至少有六英尺三英寸高,肌肉飽滿得快要從襯衫里爆出來,他把文件包擱在膝蓋上,腳踝併攏在一起,這副樣子給人的第一印象是:一個溫順的傢伙藏進了一副硬漢的身軀,頗有克拉克·肯特的風範,而且對此似乎頗有歉意。在他身邊的托比看上去相當震驚。他的右手在奇怪地顫抖著,而且不停地努力咽口水,隨著一聲聽得出來的「咕咚」,他的喉結也往上升高了一點。本來,碰上這種場合,他應該盡量與別爾德四目相對,希望能找到一點同謀的默契或者嘲諷的眼神。瞧這些律師!可他現在卻迴避同事的目光,反而盯著自己交叉相握的雙手說:「邁克爾,這事很糟。」
那人左手的一隻手指很彆扭地壓在他眼睛的「北半球」上,他不敢掙扎,他的舌頭上堆滿了肉,一時間驚慌失措,壓根吞不下去。不過,他好歹還是含含糊糊地說了出來:「塔平?」
「如果她來探望謀殺了她情夫的傢伙,這事看起來可不正常,是不是?一年之後,我開始給她寫信。每天都寫。可一點兒迴音都沒有。八年來杳無音信。甚至,直到我出獄以後才知道她又嫁了人。」
這下他是真的火了,他看起來更像以前那個塔平了,臉色恢復了,那副大老鼠的面相也顯出來了。雖然瘦削憔悴,可他也許會有某種精瘦男子的力量。而且,儘管他瘦了、老了,畢竟還是比別爾德更高、更年輕。
他指指那個缺了牙的空洞。
然而,緊接著他就得到了解脫。剛剛走了不到三十步,他就聽到有人在後面叫他。剛才她從「得克薩斯風味燒烤攤」的頂篷下面出來,走上僅僅一百碼開外的大道,此刻正張開手臂、風情萬種地朝他跑過來,他頓時覺得神清氣爽。他們就直接去他的旅館房間吧。他毫不猶豫地做出了決定。
他向來都知道這個時刻一定會來,可他已經漸漸習慣於「知道」這一點,而且他總指望著塔平可能會服滿刑期,這樣時光就會沖淡一切,監獄會讓他羸弱不堪,而且,畢竟他的心魔應該是帕特麗絲啊,在庭審中指控他的人明明是她嘛。事實上,別爾德真正的成就,他那用來說服自己的奇思妙想,乃是半心半意地相信,既然塔平生性暴力,既然他已經被判決有罪,投入大牢跟別的罪人混作一堆,難免彼此感染,於是他便真的有了罪,非但如此,他還會對此心知肚明,順天認命。不管怎麼說,別爾德沒殺過什麼人,他在法庭上的陳述無可爭議,物理研究所的證人也完美無缺。歲月荏苒,那些事件,他從北極回到家的那個早晨,已漸漸變得如夢似幻、死無對證、因果紊亂。然而,宛若一道密封岩層般潛伏在這些表象下面的,卻是其他種種猜測,不,是確信無疑,而整日忙碌的他對這些卻無暇細想。正如別爾德曾經害怕過警察和帕特麗絲會猜疑他——嫉妒的丈夫——謀殺了奧爾德斯,塔平也一定會這麼想。還有誰會用他袋子里的工具來陷害他?如此說來,一個被誣陷入獄的有暴力傾向的男人,八年來天天在監獄操場上發泄怒火的男人,一旦被釋放以後會幹出什麼來?飛赴達拉斯的廉價航班可有的是。
「抱歉,是別爾德先生嗎?我想應該是您。歡迎來卡米諾雷阿爾。有位先生一直在找您。」
年輕的別爾德,彼時正在卧室里忙著最初的計算——它們奠定了他畢生工作的基礎,是他白手起家賺來的第一桶金——耳朵里塞滿吸墨紙,讓窗戶一直開著,哪怕隆冬時節也是如此。只要他下樓給自己煮一杯咖啡,就會在廚房裡撞見小兩口在他們的「私人地獄」里的一幕生活場景,因為缺覺,他們眼圈發黑,動不動就生氣,一邊分攤那些討厭的差事——其中包括祈禱和冥想——一邊互相埋怨。在喬治王時代的教區長宅邸里,寬敞的過道和居室被一大堆突兀的、金屬和塑料製成的工具和現代育兒設備弄得魅力全無。吉布森一家,無論是大人還是小孩,都沒有表現出一丁點從對方身上得到樂趣的跡象。他們怎麼會有樂趣呢?別爾德暗地裡對自己發誓,永遠都不當爸爸。
他正要開口講話,她卻笑起來,一把抓住他的肘部。
事畢,他們緊緊靠著躺在一起。她用一隻手肘撐起身體,低下頭開心地凝視著他,撫弄著他耳後碩果僅存的幾簇毛髮。他閉上了眼睛。
伯納德也站起來,將文件包緊緊抱在胸口。他在搖頭,等他再開口說話時,嗓音被一種新的情感綳得緊緊的,憤怒或者驕傲或者兩者混雜。「還有一個新進展要提醒你。『布拉迪先生』已經不復存在。上個月女王生日,為了慶賀這個特殊時刻,她邀請他成為王國的爵士。他現在是喬克·布拉迪爵士。」
別爾德心裏的那隻「眼」,像一台攝影棚里的攝像機,流暢地穿過多賽特廣場的公寓,尋找那堆藏著他的雇傭合同的文件。他開心地微笑著說:「是什麼訴訟案呢?」
哈默拽住別爾德睡袍邊沿。「聽著,我們欠了一大堆錢,如果這事兒不搞定,那誰也不會跟我們簽約。我們請不起律師。」
別爾德聳聳肩,往後站。既然如此,那他又何必為了這裏亂作一團而抱歉呢?
頗為費力地,他站起身,穿過圓形酒吧,直奔洗手間。按照當地的高標準,他不算特別胖的男人。即便是眼前,他也能看見一對輕易便能把他比下去的傢伙,一男一女,被自己的體形逼得只能坐在扶手椅邊沿上。話說回來,別爾德也是個半斤八兩的胖子,他的膝蓋很痛,再加上站起身的速度太快,只覺得頭暈目眩。穿過大堂時,有個接待員從總台後面跑出來,疾步跟在他身後。
塔平說:「我忍不住要想她,我只能跟你談談。我們都愛過同一個女人,別爾德先生。你可以說我們倆的命運是交織在一起的。她不讓我靠近她,就連在電話里說五分鐘都不肯。可我還是愛她。」
醫生的頭和肩被一扇朝南的平板玻璃窗框進畫面,背景是一方耀眼的、薄霧繚繞的白色天空,教人想起上午是多麼悶熱難耐。時不時地,一架飛機從天上滑過,繞著城市盤旋,最後降落在東側。河那邊是胡亞雷斯,現如今它成了「世界謀殺之都」,販毒的匪幫為了搶地盤動輒火併,一路屠殺士兵、法官、警察和市政官員。如今墨西哥的企業聯盟紛紛雇傭失業的得克薩斯青少年打打殺殺。顯然,就算沒有邁克爾·別爾德,生活也照樣會向前推進。他聽著帕克斯一一列舉他可能遭遇的未來景象,決定不提最近開始在他身上發作的一種頗具古典氣質的癥狀——胸口會不時窒悶。但凡說了這個,他就會顯得人更傻、命更糟。他也沒法承認,他並沒有很當回事,並未因此而吃少喝少,至於鍛煉身體,那壓根就是幻想。他無法指揮自己的身體從事鍛煉,他毫無動力。他寧可死,也不願意慢跑或者在一所教堂的門廳里,和其他穿著田徑服的遊手好閒的傢伙一起跟著時髦音樂蹦蹦跳跳。
他和別爾德從來不承認,哪怕私下裡相互之間也不承認,他們其實壓根就不是真的「為整個洛茲伯格供電」。他們會將約等於這座小城年均用電量的度數賣給一家當地的公用事業公司。而他們這家革命性工廠生產的電子將會默默無聞地混跡于別的電子中。
別爾德故意一邊看表一邊皺眉。他惦記著要跟達林恩春風一度。只有完事了他才能面對律師。
屋裡剩下幾個似乎想跟別爾德說話的人,哈默搖搖頭,默默地向他們示意到門外去,他們猶豫了一會,便魚貫而出,這下兩個朋友終於單獨相處了。別爾德在一張操控台邊坐下,盯著一個展示著三幅呈下降趨勢的曲線圖的屏幕。這些圖沒有名稱,不過他猜它們描述的是催化劑的調控狀況。
「哈默先生?」
他愣了片刻,想弄個明白。「你怎麼會?我不懂。」
伯納德寸步不讓,他只是繼續打出下一張牌。「這一點並非本案的中心,它只是提供了佐證。我們拿到了2005年2月你在倫敦薩沃伊酒店一場演講的錄音聽寫稿。我們發現它的大半內容都引用了奧爾德斯的文件中的多個段落。」
自從哈默聽說以前人們管別爾德叫「頭兒」,他便學會了這稱呼,帶著點兒冷嘲的調調。參与這個項目的其他人也都跟著學,別爾德自然很高興。這幾乎彌補了當初被中心解僱的遺恨。
在英國,此時正是周日清晨六點。她照例是被曙光照醒,從床上起來直奔起居室,抓起電話就按下左邊第一個鍵。
他們一轉彎離開這條馬路,拐上一條煤渣道,從一方麇集著更多星條旗的舞台下駛過,一陣油炸香味飄來,遇到汽車空調便涼下來,隨即充溢車廂,撓得他們的鼻子直發癢。
新亮相的是那幾百號人,建築工人,供應商,音響技|師,都在神氣活現地忙忙碌碌,成千上萬面星條旗或是插在操控板周圍(原本應該設置防護欄的區域)的電線杆上,或是圍成三角形在碩大的淺灰色帳篷頂及其繩纜上迎風招展,或是豎在攝影棚周圍,遍佈於這新近被推土機整飭過、即將迎來軍樂隊的半畝地,或是巧妙地摺疊成低垂的橫幅,懸在專供本地貴賓端坐的露天看台上,或是沿著那條被快餐和冷飲攤檔佔據的街道排列,然後右轉,鋪陳在一條更華美、散布著流動廁所的街道上,同時也環繞于停車場周圍,後者至少停放著百余(而非通常的十余)車輛,另有足夠的空間可供數千進駐。沒有一面米字旗來表彰他本人,別爾德鬱悶地發現了這一點,他可是這個項目的發明者和倡導者啊。可他什麼也沒說,把這個念頭壓了下去。
「當然沒有。怎麼啦?」
哈默又弓下身去,這下別爾德終於火了。這個可笑的傢伙跑到他房間里,一本正經地坐在幾分鐘前達林恩玉|體橫陳過的床上,都幹了些什麼?別爾德站起來,一隻手攥住睡袍好遮蓋私處,另一隻手伸出一根手指猛地指向伯納德的臉。「氣候變化?你輕輕巧巧地就忘了我在認識湯姆·奧爾德斯之前就是中心的頭兒。贏不了官司就拿不到酬金,對不對,伯納德先生?指望發財嗎?行啊,你把這話帶回去送給布拉迪先生。告訴他,凡是碰到下三爛的機會主義者,我一眼就能認出他的真面目來。我們在這裏幹得漂亮,他以為他能搭個順風車。他還蠢到以為法院會相信這樣的工作是一個研究生獨自做夢就能構想出來的。明天我們的工地將會給洛茲伯格輸送潔凈的低成本電力。叫布拉迪先生在電視上全程收看,我們跟他在法庭上見!」
別爾德裹緊身上的睡袍,朝哈默點點頭,示意他放寬心。
他真不該被這些渙散人心的事情煩擾啊。這些事兒將他團團圍住,女人,一位阿爾布開克的律師,一個倫敦北部的罪犯,還有他自己身體上的異常細胞,統統合起伙來阻止他向這個世界獻禮。這些事沒有一件是他的錯。人們提到他時,總說他聰明,說他正確,說他是個想做好事的聰明人。這番顧影自憐,讓他稍稍安定了一些。他和托比打算跟工程師們碰個頭,當天下午再最後巡視一次。接著,別爾德會對著集合起來的團隊發表講話。他們現在應該上車了。不過,開車駛往洛茲伯格就等於奔向塔平。看著哈默的薄餅——毋寧說是看著他吃下那麼多澆著楓葉糖漿、頂上還擱著部分烤焦的五花豬肉條的薄餅,別爾德直犯噁心。他嘴裏咕噥了一個借口,就穿過咖啡館直奔男廁所,他相信但凡真的吐一下,他的腦子沒準會更清醒一點。他在瓷馬桶邊微微俯身,站著傻等,活像一個勤勉的侍者。馬桶多麼潔凈閃亮啊,但凡有一點點教人作嘔的東西,比方另一個男人的殘餘糞便構成的巧克力色的阿拉伯式圖案,也許就能幫他清空腸胃。可是什麼也沒發生。他挺直身子,用一張餐巾紙擦擦額頭。他該怎麼辦呢?如果不肯讓自己命懸一線,就會成為歇斯底里的懦夫。他掂量著基本事實——塔平要來見他。那還會有什麼好事?哪怕是現在,他也可能正坐在洛茲伯格一帶的某家汽車旅館的床沿上,把槍擦得油光鋥亮。顯然,他的動機很充分。無論是心理上、邏輯上,還是哪怕經濟上,要一個有前科的犯人飛越國境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必須在美國免簽表上的犯罪記錄欄上撒謊。但這事誰也料不準。所以傻瓜才會不害怕。理智的做法也許是當即溜走,謙遜禮讓,請託比主持開幕式,自己直奔聖保羅,比如,可以去一個他認識的名叫西爾維婭的女人那裡,她本人就是個優秀的物理學家,一定會巴不得讓他住下。他沖了馬桶,慢慢洗完手,試圖在回到桌邊以前就做出一個決定來。沒錯,很好,聖保羅,可他不會說葡萄牙語。他又不能在那裡待一輩子。他會想念達林恩的。那又該怎麼辦?
他的這番怡然神遊,終被哈默打斷。「阿爾布開克的一名律師給你發來消息,說他一直在嘗試聯絡你。說他代表一位名叫布拉迪的英國人。想跟你討論一件與他的客戶有關的事。」
第二份郵件是一份請柬,請他參加十二月在哥本哈根舉行的《聯合國氣候變化框架公約》第十五次締約方會議,向與會的外交部部長們發表演說。他與整個會議的精神一脈相承,他是——他覺得是——最佳人選。他會去的。他的前菜來了,橙色的乳酪外澆上面糊,裹上麵包屑、撒上鹽以後油炸,配濃稠的淺綠色醬汁。無懈可擊,分量也正好。只要侍應生們離開他的火車座周圍,他就倒一點剩下的荷蘭金酒。他吃得飛快,轉眼只剩下三塊乳酪了,不由開始懷疑有幾塊裏面裹的餡不是乳酪而是蘑菇,此時掌上電腦在他的盤子旁邊震動起來。
「親愛的,」他趕在她開口之前飛快地說,「我一直想聯繫你來著。」
「這事我們得讓奧巴馬管管,」哈默說,「我們可以先考慮點別的,不過一旦這事來了,我們得做好準備。」
伯納德說:「英國政府財大氣粗,至少對此事會不遺餘力。他們很樂意看到中心擁有專利權,好讓納稅人看到回報可觀。」
「說過……」他在思考,他莫名其妙且格外清晰地想起了他的老朋友——光子,還想起湯姆·奧爾德斯筆記里關於置換一枚電子的細節。也許會有一種不那麼昂貴的方法,生產經過改進后的第二代操控板。等他回到倫敦,他得把那份積滿灰塵的文件找出來見見天日啦。他心滿意足地重複了一遍,「說過。」
別爾德只留一塊冰,其餘的都被他轉移到原來那隻喝空的杯子里,然後他盯著手背上的斑,希望它能消失。三年前那裡就長了東西,他花了好一陣子奔走求診。診斷結果是一種良性皮膚腫瘤,用液氮冷凍法治療輕而易舉。九個月之前,腫瘤複發,而且貌似與先前不同,他懷疑這回不會那麼走運了。所以他乾脆聽天由命,任憑它長大、發黑,變成一塊邊緣墨黑的烏青斑。通常,每每情緒低落時他就會記起此事。如此怯懦而不智的行為,他本來以為根本不會發生在自己身上。在帕克斯醫生的辦公室,真相以一份活檢報告的形式躺在文件夾里。明天就能領報告了,要不也可以等他返程經過此地時再領。最適合別爾德的辦法,是明天去做個常規體檢,萬一結果不妙就先不告訴他。在美國,這樣的安排是能夠做到的。
他自顧自地重複著,一次比一次有力,以至於兩個路過看台的工人都抬頭朝他們的方向瞟了一眼。
「那我就開門見山吧。首先,我根本沒殺過托馬斯·奧爾德斯。」
他們的初次相逢,是因為某天下午,別爾德參加某場會議之前有大把時間需要打發,便開車駛出洛茲伯格城外,拐上那條通往荒廢老鎮「莎士比亞」的小路,彼時他略感無聊,再加上春暖花開、心旌蕩漾,免不了要沿著古老的主街閑逛一氣,從老酒吧踱到舊雜貨商店,再轉悠到老斯特拉福德飯店,後者正是「比利小子」洗過盤子的地方。別爾德正要離開,突然在停車場撞上達林恩。她那天出門是來幫朋友妮基一把的,後者正在應徵導遊職位,卻被告知既缺乏自信,知識水準也不夠格。她靠在達林恩的胳膊上哭泣,而別爾德則旋即進入「獵艷」狀態,腳下閑庭信步,嘴上和藹可親,問她們自己是否幫得上忙。達林恩將朋友遭到無情拒絕的事情一一道來,而妮基總想插嘴。她瘦骨嶙峋,一臉雀斑,留著板寸頭,說話結結巴巴,抽煙一根接著一根,哪怕在哭哭啼啼的時候都巴不得吸兩口,別爾德尋思,他本人是無論如何都不會雇她的。可是,好多天以來,她已經是第三次求職失敗了,所以他們回到達林恩的房車,喝了一下午啤酒和威士忌以示撫慰,妮基還拿出可卡因和大麻,但他和達林恩都不肯抽。為了跟達林恩套近乎,他答應在工地給妮基找點活兒干(他確實找到了,但兩天以後哈默就把她給解僱了),等到她離開去看自己的孩子,別爾德就和達林恩在隔壁牆上有橡木飾板的卧室里做|愛。
「嘿,夥計,」他說,為了掩飾自己強烈的情感,他拙劣地學起倫敦土腔來,「此情此景,難道沒有讓你的內心深處生出絲絲暖意?」
他放下沒用過的刀叉。他現在最想獨自去酒吧,坐在櫃檯邊來一杯威士忌。走一小段路就能到第四大街。可他還得去取車。他正打算把侍應叫來買單,猛聽到飯店另一頭一陣騷動。他轉過身看見梅麗莎,她兩頰泛紅,她素來有幾件顏色鮮亮的加勒比風格連衣裙,現在身上就穿著其中一條,黑紅底上印著大綠花。她正大步從「請在此等位」的牌子邊經過,緊跟在她身後的,天哪,是達林恩,兩個女人看起來都怒火中燒,亂作一團,就好像她們剛在門外打過一架。此刻她們正在找他。相隔幾英尺跑在她們前面的是卡特里奧娜,她背著一隻小女孩用的小背包,包包的設計讓人覺得它就像一隻正粘在她肩膀上搭順風車的考拉熊。她趕在兩個女人前面發現了爸爸,於是朝他跑過來,跑過來要他,嘴裏含含糊糊地嚷著什麼,雙腳在一張張擁擠的桌子之間蹦蹦跳跳。別爾德站起來迎她,只覺得心裏湧起一種陌生的、愈漲愈滿的感覺,可他一邊張開雙臂抱住她,一邊懷疑,現在假如他努力裝作這就是愛,還有沒有人會相信他。
不過,要她這麼個中產女性、證券經紀人的太太,在村裡的遊樂會上對糕餅和酸辣醬攤棄之不顧,反倒帶孩子參加如此俗氣的比賽,可並不是件尋常事。她準是知道他註定會贏,正如她後來聲稱早就料到他會獲得牛津大學的獎學金。自從他開始吃固體食品以後,她便懷著與當初給他餵奶時同樣的熱情給他做飯,終其一生都孜孜不倦,甚至在六十年代中期抱病到一家「藍帶」烹飪學校上課,只為了他偶爾回家時能拿出幾道新菜色。她丈夫亨利是那種每餐固定一葷兩素,卻討厭大蒜和橄欖油氣味的男人。當年新婚不久,由於某些迄今仍秘而不宣的原因,安琪拉再也不愛他了。她活著就為了兒子,而她的遺產也一目了然:一個不停追逐會燒菜的美女的胖男人。
這話惹她發火。帶著一種假惺惺的甜蜜,她說:「關於我的事說夠啦。讓我們來談談你吧。來電話的就是她吧,我猜。她叫什麼名字?她是幹什麼的?」
斟酌了將近五分鐘以後,別爾德獨自坐在濃蔭下的一張擱板桌邊,桌上有一紙碟得克薩斯風味的烤雞胸肉,外加三根碩大的腌黃瓜,一堆番茄色拉和一隻裝滿生啤的小蠟紙桶。以能源生產的通行標準衡量,洛茲伯格人工光合作用工廠——工程師們將其簡稱為LAPP——微不足道,不過是一隻玩具,幾乎只能算模型。然而,當他坐在這裏,當烤雞肉的藍色煙霧從隔壁的攤檔上飄來,掠過他身邊,安在電線杆上的揚聲器播放著鄉村音樂,廚子們開心地嚷嚷,互相轉告有二十四個負責將「洛茲伯格!」燈牌豎起來的工人正一路過來,要吃牛後腿肉排時,他覺得自己就在全世界的中心。味道真好——這話指食品,也指能待在這個舒心愜意且無人打擾的地方,待在美國中部這個寂寂無名的角落裡,心裏一清二楚:這喧嚷景象,這建築,這些數字媒體,即將到來的戰鬥機和軍樂隊,這場迫在眉睫的工業革命,凡此種種,在這荒漠、孤城和乾草中出現的一切都要追溯到八年前,五千英里之外的一個地下室里,這一切都是那時他躺在臟沙發上構想出來的。
他的牙剛咬住第四片肥美多汁的雞胸肉,就發生了一件從他畢業以後再也沒有體驗過而且即便在念書時也覺得特別煩人的事兒。他感覺到背後有人,還來不及轉身,一雙溫熱的手就捂住了他的眼睛,緊緊按住他的腦袋,讓他沒法動彈,他耳邊響起一聲低語:「猜猜是誰?」
他穿過繁忙的工地,直奔操控站,全體人員都在那裡等著,蜂擁在操控台邊上,聆聽他發表致謝詞,他從倫敦飛來的路上已經打好了腹稿。哈默莊嚴地站在他身邊,雙臂交叉,活像一名夜總會保鏢。門外不知何處傳來小號和一支短笛的聲音,還有人在砰砰地敲響一隻低音鼓。軍樂隊——也可能是其中一部分——已經來排練了。
大二將盡時,別爾德正在努力適應母親將不久於人世的事實,無意中聽到有人在酒吧里提到瑪格麗特夫人學院里名叫梅西·法默的是個「賤妞」。這個詞兒用得頗為褒義,就好像是某個構建完善、具有臨床診斷精確性的門類。在這種語境下,她那帶有鄉野風情的姓氏讓他心馳神往。他想象出一個豐|滿壯碩的情婦,身上沾著一道道肥料的污跡,跨坐在一輛拖拉機上,然後就把她給忘了。學期結束,他回到家,母親去世,整個夏天都迷失在悲傷和無聊中,迷失在和父親一起待在家裡時陷入的麻木的、窮於言辭的沉默中。他們從來不討論感情問題,如今完全沒有共同語言。當他在屋裡看到父親在花園盡頭出神地凝視著玫瑰花時,當他從父親顫抖的雙肩上猛然發覺他正在哭泣時,覺得很尷尬,不,是很驚恐。邁克爾不想出門到他身邊去。他知道母親有一堆情人,可他不知道他父親是否知道(他猜他不知道),這件事是另一個無法逾越的障礙。
他將一條毛巾拉直圍在腰間,嘴裏吹著《黃色潛水艇》的調子,回到卧室,把行李箱倒騰了一番,拽出一件襯衫,去掉洗衣服務標牌和卡片,塑料包裝的摩擦聲提醒他想起一個更叫人熱血沸騰的事實,他餓了。白天他不肯吃那頓早午餐,後來只用一頓午餐取而代之,這樣他就有了一頓飯的逆差,他得補上。他找到了乾淨的內褲和短襪——想起當年他居然能一邊站起來一邊就把襪子穿上去,這感覺真古怪——然後展開他那件最好的、紋絲不皺的正裝。當然,他是穿給梅麗莎看的。他本來正在浴室鏡子前噴科隆香水,一想到她,便沖回卧室,花上幾分鐘將床鋪理好。一想到達林恩,想到該讓這幾位怎麼睡,睡在哪,這些事情該怎麼交代,他的思緒就像一匹容易受驚的馬那樣靠後腿猛地直立起來,向另一個方向落荒而逃。那便是酒精。馬路對面的飯店不賣酒。從行李箱隔層里,他掏出一隻銀色的小牛皮扁酒壺,裏面裝滿了荷蘭金酒,在室溫下喝這個就夠爽的了,而且別人很容易把它當成水。他喝了一口,把酒壺塞進口袋。接著他在門前躊躇片刻,又喝了一大口,才走出去。
他說:「梅麗莎,相信我,這事兒不是真的。」就好像他只要這樣說了,她就能轉身回倫敦、晚上他就能得個清凈似的。
嚴格地說,關於他在英國的生活,他並沒有對她撒謊,但也沒有和盤托出。她知道他有過五個老婆,她聽到那些在多賽特廣場上臭烘烘的公寓房裡發生的故事就直嚷嚷,說但凡他給她機會,她一定要幫他收拾得整整齊齊、乾乾淨淨。可他絕口不提他在櫻草山有個女朋友,還有個小孩。達林恩想跟他去英國,而他既不想說「不」來刺|激她對這項計劃的興趣,也不能說「好」而讓自己的生活愈發複雜,只能含糊支應。十八個月過去了,事情循著常軌運行。最尖銳的快|感和新意已經磨鈍,緩慢地,輕微地踩著退卻的步伐恢複原狀。與此同時,她卻越來越頻繁地想到將來,「他們在一起」的將來,這真是個叫人尷尬的話題啊,因為工廠必將開始運轉,屆時他就再也不必來洛茲伯格了,他也許會跑到西南部去創業,也許會沿著大洋收集鐵屑,直到加拉帕戈斯群島北部,也可能會滿世界兜售專利賺點錢。不過,即便這樣「劈腿」是個問題,別爾德也寧願不採取任何補救措施。在新墨西哥州的熱浪與濃蔭中,他們是如此從容而親密,輕易就能把那點小問題束之高閣。歷史屢屢向他證明,船到橋頭自然直。
他答應過致電給洛茲伯格的達林恩,但他現在不想打。在酒吧角落的一處突起的平台上,兩個男人正挨著一支麥克風就座。一位開始替一把電吉他調音,調微音程時發出的刺耳聲響惹出一段記憶來。沒錯,當初那對跟他與梅西合租的讀神學的夫婦姓吉布森,男的叫查理,女的叫阿曼達,他們既虔誠又睿智,逆時代潮流而行,在劉易斯的一家學院里念書。他們的上帝,憑著神秘之愛,抑或懲罰之心,賜予他們一對巨嬰,就是那種但凡擱到1947年,必定能輕鬆擊敗別爾德奪走大獎的孩子;這對雙胞胎從來不睡覺,也極少停下他們同樣尖利刺耳的哭泣,萬一啟動步調不夠一致,他們就會互相激發;他們聯手在雅緻的房子里釋放一股臭氣,就像爐子上read.99csw.com擱著一鍋咖喱一般極具穿透力,一鍋咖喱對蝦,卻像海邊沼澤一般腐臭不堪,就好像他們因為篤信宗教而被迫以海鳥糞和貽貝為食。
「討論什麼?」別爾德話剛出口,心裏已經湧起莫名的罪惡感。他幹了什麼?
「邁克爾,向我保證,沒有什麼暗礁,沒有叫人震驚的事兒,你什麼都沒有隱瞞。」
哈默沒笑。他斜靠在門口的牆壁上,雙手深深地插在口袋裡,目光越過別爾德的腦袋。最後他說:「那個叫伯納德的傢伙。從阿爾布開克來的律師,代表英國的布拉迪和『中心』。他正在往這裏趕。我說除非他告訴我他要什麼,我才會見他。結果他說了。」
「等等,」別爾德說,「帕特麗絲到底為什麼想殺湯姆·奧爾德斯呢?」
可她跟他一樣討厭古典音樂,沒啥節奏,她總是這麼說,對她來說,它不夠熱血沸騰,不夠特立尼達和多巴哥,不夠委內瑞拉。她坐在沙發另一頭,看起來似乎寧願自己說的是假話。
「別老是否認,」帕克斯說,似乎是在引用他們以前聊起氣候變化時說過的話,「這事不會因為你不希望它發生或者不去想它,就會自動消失的。」
實際上,當初她懷孕時他們倆爭論不休,其間她作過多次承諾,後來果然說到做到。既然她不理會他的墮胎主張,那她也不會向他提出任何要求。那麼他這邊怎樣呢?他反正永遠也猜不到自己的「忠實」能達到何種程度,「守節」能守多久。他勾搭上洛茲伯格的一個女人,一位名叫達林恩的女侍應,她住在南部,在那條通往荒廢老鎮「莎士比亞」的路上的一座房車裡。達林恩不怎麼漂亮,遠遠夠不上梅麗莎的級別,可話說回來,如今別爾德自己的長相也沒多少可取之處了,他走起路來略顯蹣跚,下巴愈發層層疊疊,最低的那一層像火雞喉頭下方的肉垂,一搖頭就跟著晃晃悠悠。如今他邀請陌生的女人共進晚餐,她們一般先笑笑,再說不。
在美國南方的傍晚,沖完澡、灑好香水、穿上乾淨的衣服,從空調里一步跨出去,被酣暢淋漓、不屈不撓的溫熱抱個滿懷,這般在英倫列島上從來無緣享受的美妙時刻,總是值得細細品味。甚至,在洛茲伯格這塊彈丸之地上,在那些非自然的霓虹閃爍中,蟋蟀或者知了——他從來弄不清區別——正在放聲歌唱。花多少錢也不能讓它們不唱。同樣地,不管用什麼方法,都既不能阻止、也無法特許這線條如刀刻斧鑿般明快利落的月牙掛在加油站上空。
「所以說,我根本就不能替自己表什麼功。像牛頓一樣,我站在巨人,幾百個巨人的肩膀上,我卑微如奴僕般全盤照搬大自然。幸運的是,我的合論幫助我看到別人沒看到的東西,儘管這扇門一直都開著一道縫。我看到,全宇宙共有的元素——氫,能通過以某種方式模仿光合作用來廉價、高效、大量地生產,從而為我們的文明提供能量,正如,作為全球首要生物能源,這套漂亮的程序為整個地球上的生命都提供了能量。所以,如今我們將擁有潔凈的能量,用之不盡,取之不竭,我們將能從災難性的、自我毀滅的『全球變暖』邊緣抽身而退。有人聲稱我的作用至關重要,如果沒有我那麼這些事就不會發生。哦,誰知道呢?我只能說,能想出這些主意來,得算我運氣好;能在歷史長河中碰上合適的時間,正巧滿足緊迫的需求,並站在合適的地點,我真夠幸運的。我的作用純屬簡單的必然。重點是,我們是一個團隊,每個人的作用都舉足輕重,每一個你都是不可或缺的一環。而且,的的確確,能跟你們一起工作,並且對你們的專業技能愈來愈敬重,我深感榮幸。而且,你們應該知道,我的一切成就,我們的一切成就都要感謝我們這位親愛的朋友,這位精力過人的傢伙,托比·哈默!」
「可你不愛她。你看見什麼就操什麼。你不關心她。你本來可以獨佔她的,可你把她趕走了。」
她跟他想象得不一樣,起初讓他失望。她個頭矮小,幾乎弱不禁風,模樣很漂亮,烏黑的雙眸淡淡的眉,嗓音悅耳,帶著令人驚訝的口音,似乎是東部倫敦腔,在那個年月,一個女大學生有這樣的口音著實不同尋常。為了回答她的問題,他跟她解釋自己的專業是怎麼回事,她一臉茫然,很快就跟她朋友走了。兩天後他又撞上她一個人,便想請她喝一杯,她說不,而且說得飛快,都不等他把那句子全說完。出於一貫的自信,別爾德對此頗感驚訝。可是,眼前的這個人在她眼裡是什麼樣子?一個結實壯碩的傢伙,模樣像會計,脾氣挺熱心,系著一根領帶(那可是1967年!),短髮側分,還有一個要命的細節——一支鋼筆別在上衣胸袋上。更何況他學的是科學,這個不倫不類的專業是給傻瓜學的。她彬彬有禮地說再見,繼續往前走,可是別爾德跟在她身後,問她明天有沒有空,要不後天也行,再不行就周末。不,不,就不。接著他機警地說:「要不就說『有門』吧?」她歡快地笑起來,真是被他的堅持給逗樂了,眼看著就要改變主意了。可是她說:「『沒門』倒是一直都有,『沒門』你應付得來嗎?」他答道:「那我可沒空。」她又笑,捏起孩子似的小拳頭,溫和而戲謔地打在他的翻領上,然後走開去,這舉動既讓他覺得自己還有機會,也發覺她頗有幽默感,他沒準能攻下她。
「你這是怎麼啦?家裡出事啦?」
「嗯。」
「別爾德先生,我得跟你談談,跟你說點事兒,提點問題。」
而這座小屋,自從多年前他離開帕特麗絲之後,就成了他在到達簡樸而明亮、像伊甸園那樣一塵不染、清除了所有雜物和種種擾亂心緒的事物的避難所之前必經的中轉站,思緒可以在這裏自由馳騁,一路飛奔。他環顧公寓四周,因為窗戶沒人擦洗,所以屋裡處處都顯得愈發昏暗,處處都是他一部分自我的寫照,他最糟糕、最肥胖的自我,沒有能力將一個漂亮的計劃付諸實施。無論當下是何時,他總是更樂意看書,吃喝,煲電話粥,上網溜達——而不是聯絡一位電工、管子工或者一家房屋清潔公司,或者整理三英尺厚的文件,或者回復一封湯姆·奧爾德斯的父親發來的信。正是這樣的惰性迫使別爾德在多賽特廣場多待了一年,並且最終促成他從房東那裡買下了這套房子。
然而,當時看來確乎尋常,他在大學最後一年裡也比以前快樂得多,梅西也一樣。她說服他留長發,穿牛仔服而不是法蘭絨,不再替人修理物品。那事兒不夠酷。而他們自己都變酷了,儘管兩個人個子都挺矮。他離開帕克鎮,在傑里科租了間小公寓,開始同居。她的朋友儘是些學文學和歷史的,如今也成了他的朋友。他們要比他別的朋友更機智,當然也更懶惰,他們自有一套成熟的享樂觀,就好像這個世界欠了他們似的。他學到了種種新主張——關於財富分配、越南、巴黎事件、山雨欲來的革命、迷|幻|葯,他宣稱這玩意極其重要,但他自己卻不肯嘗試。當他聽著自己高談闊論時,心裏其實壓根就不信,居然沒人把他當成騙子,這一點讓他很吃驚。他試過大麻,但很不喜歡這玩意對記憶力造成的干擾。儘管定期參加派對——在那裡聽嘶吼的音樂,喝盛在濕透的紙杯里的劣酒,不過他和梅西從來沒停止過工作。夏天來了,期末考來了,再後來,他們獃獃地、驚訝地發現,一切都結束了,人人都作鳥獸散。
兩個男人一邊離開公路,一邊驚嘆。熱浪催生了某種聯動感。它是那麼刺耳、粗俗,它高高地凌駕在他們之上,它的重量壓在他們的頭頂,它從地面上縱身躍起,直撞在他們的臉上。誰會相信一枚光子是沒有質量的呢?
他們都拿到了「優等生」的頭銜。邁克爾有了理想的去處,到蘇塞克斯大學讀博士。他們一起去布萊頓,找到一個好地方——蘇塞克斯高地的一個偏僻村落中,一棟教區長住過的老宅,從九月起入住。他們承受不了昂貴的租金,所以,在回到牛津前,他們同意跟一對學神學的夫妻合租,後者還帶著一對同卵雙胞新生兒。清福德的報紙上曾刊出一則報道,描述那些「青雲直上」的工人階級姑娘——站在「青雲」的高度,他們決定結婚,將各自支離破碎的社會背景聚攏在一起,這樣做倒並不是為了沿襲傳統,恰恰相反,他們覺得結婚這件事新奇古怪,狂歡而「坎普」,無害而老派,就好比「披頭士」替他們那張轟動一時的大碟拍攝宣傳照時穿的那種帶流蘇的軍裝。有鑒於此,夫妻倆沒有邀請,甚至也沒有通報各自的父母。他們在牛津登記處成婚,和幾個當天趕來的朋友在波特草場上喝得爛醉,獨自居住在科爾德諾頓的「戰時優異戰功勳章」獲得者亨利·別爾德中校(退役),直到兒子離婚以後,才知道他結過這麼一次婚。
他像先前那樣頹然癱坐在椅子上,還是拿不定主意要不要衝個澡。剛才那一幕就像一個專門演給他看的短劇。此時此刻他對其中的複雜含義已經頗為麻木。他意識到有一堵大牆阻擋了自己的人生進程,他看不到有什麼法子能翻過去。他的思緒凝固了。他唯一擔心的是梅麗莎和卡特里奧娜再過不到一小時就要到了,他應該穿好衣服去迎接她們。無所事事了好多分鐘之後,他跑到浴室,茫然地、幾乎無知無覺地站在淋浴噴頭下面,任憑熱水打在他的腦殼上。有一個聲音響起來,他從那塊小小的地盤裡探出頭,聽了聽。一記響亮的敲門聲,接著又是一聲。安靜了一會,床頭柜上的掌上電腦又響起來,敲門聲也捲土重來,而且愈敲愈響。哈默拚命喊他的名字。肯定是急著想進來說服他當布拉迪的走狗。
她站起來,拿起她的包。「好吧,那我娶好了。」
這念頭讓他想起應該責備兩句。他說:「你給梅麗莎打了電話。」
接著,水到渠成地,他又與她邂逅,這回是在她學院門口——他在那裡等了兩個半小時。他要求至少讓他陪著她從花園穿過。她沒說不。她上身穿黃色羊毛衫,外罩一件軍大衣,下面配黑色百褶裙,足蹬一雙綴著古怪的銀色搭扣的黑色漆皮鞋。她甚至比他想象得更美。他們一邊走,他一邊禮貌地問她的功課,她逐一解說,那口氣就像面對一個鄉下白痴,她說她正在寫關於彌爾頓的文章,彌爾頓嘛,就是十七世紀的一位著名的英國詩人。他請她具體說說論文的內容。她說了。他大著膽子說了一條聽來的看法。她大吃一驚,說得更詳細了。為了闡明自己的某個觀點,他引用了「從早晨/到中午,」她喘息著接了下半句,「從中午到潮濕的黃昏」。他讓自己的語調一直都帶著試探性,先說起彌爾頓的童年,又說到內戰。有些事情她不知道,便饒有興味地聽。她對詩人的生平知之甚少,而且,令人驚訝的是,考量他的時代背景似乎並不屬於她的研究範疇。他便把話題引回她熟悉的領域。他們又引用起自己最喜歡的詩句來。他問她讀過哪些學者的文章。有些他也讀過,便委婉地舉證。他瀏覽過一份作品名錄,所以談到的話題遠遠超過自己讀過的內容。她甚至比他更討厭《科摩斯》,於是他斗膽溫和地替它辯護了幾句,然後心甘情願地承受一頓批判。
「你知道我第一次打這個號碼的時候發生了什麼嗎?一個小孩接的,我怕弄錯,就說:『寶貝兒,我能跟你爸爸說說話嗎?』你知道她怎麼說?」
「而且你告訴她我們快要結婚了。」
他從她身邊掙脫,以儘可能平靜的口吻說:「你在跟誰約會吧?」
「最最親愛的,我在幾千英里之外呢。」
多年以後,別爾德把這段故事和他的結論說給香港的一位英文教授聽,那人說:「可是邁克爾,你沒明白問題的關鍵所在。如果你能用九十位詩人來勾引九十個姑娘,每周一位,持續三學年,而且最終一個也沒忘——我是指詩人,並且將你的閱讀融會貫通,綜合成某種審美概論,這樣你就能替自己賺到一個英語文學學位了。不過,你可別假裝這是件尋常事。」
「還有什麼別的嗎?」
他們本來可以繼續一問一答的,可是就在這時,別爾德看見哈默穿過玻璃門走進來,跟在推著行李車的行李員身後。兩個男人擁抱在一起,那個接待員知趣地做了個鬼臉,走開了,別爾德朝著他的方向點頭致謝。
別爾德頹然靠在操控台上過了好幾秒,皺起眉頭努力回憶他那些灰色的英國往事。他想起混凝土柱子,想起高速公路旁的啤酒廠,想起臨時棚屋之間的爛泥,想起堆滿了愚蠢夢想的代用桌。這感覺就好像是他在回憶自己出生前的某種生活,彼時恐龍還佔著自己的地盤,遠古的沼澤上籠罩著厚厚的霧。此時此刻,隨著那些霧漸漸散開,他終能窺見端倪。他怎麼會沒預料到呢?布拉迪確實會用這種方式來染指方興未艾的美國可再生能源前景,他不會乞求什麼建議或者人脈,而是會用昂貴的法律訴訟給他顏色看。此舉旨在威脅,意欲搶劫。他指望的是庭外和解,好在未來的項目中分一杯羹。純粹是空手套白狼啊。
「嗯。」
「聽著。我給你帶來了各種壞消息,不過最壞的那一條剛剛才發生,幾分鐘之前。」
他遲疑片刻,理清思緒,說:「他叫什麼名字?」
亨利·別爾德是個瘦子,耷拉著一對八字鬍,光亮的棕發梳向腦後,深色正裝和棕色花呢外套略嫌肥大,尤其是領口。對這個小家庭,他盡責供養,而對於兒子,他則遵循當時的潮流,愛得甚為嚴苛,絕少肢體接觸。雖說他從來不會抱抱邁克爾,也很少慈祥地拍拍他肩膀,贈送的禮物倒是品種齊全——從「麥卡諾」鋼配件和化學實驗工具,到自己動手裝配的無線電、百科全書、飛機模型,以及關於軍事史、地質學和名人生涯的書。他打過多年的仗,在敦刻爾克、北非和西西里當過步兵的低級軍官,到諾曼底登陸時升任中校,還得到一枚勳章。貝爾森集中營解放一周后他抵達那裡,戰後還在柏林駐紮了八個月。和許多同輩的男人一樣,他對自己的經歷絕口不提,只是盡情享受戰後的凡俗恬淡,享受風平浪靜的千篇一律,享受整齊清潔和日漸改善的物質供應,更重要的是享受無須擔驚受怕的感覺,以及後來讓那些在和平初期出生的人們窒息的一切。
「有幾家當地企業湊份子做了一塊巨大的霓虹燈牌,上面寫著『洛茲伯格』,感嘆號。他們打算把這塊牌子豎在離我們四分之一英里的地方,我們一啟動按鈕,他們就點亮霓虹燈。」
梅麗莎說:「我們馬上就來看你了。你是屬於我們的。」她掛了電話。
在掌聲與歡呼聲中,別爾德一把握住托比的手腕,因為沖得太猛,指甲在美國人皮膚上劃了一道,他將托比的胳膊從他胸口上拽下來,然後舉起來,全然是一副拳擊台上的架勢。
她在門口給他一個飛吻,然後走了。
他終於轉過身來,用食指和拇指掐滅煙頭。他眼白的角落上都是很不健康的蛋黃色的斑點。它們是通往鼻樑和臉頰的毛細血管破裂后留下的痕迹。他一張嘴就露出缺了一顆門牙的空洞,獄中的牙醫也沒替他補。
他盯著它看了好一會兒。還是那句老話,若是為了逃避引渡,巴西是合適的落腳點。他是不是要買一張到聖保羅的機票,跟西爾維婭住在一起呢?她是個可愛的女人,也很有意思。這樣做也許不算太壞。但是不可能。他想讓自己放鬆點,便拿起刀叉,卻一眼看到手背上的黑色素瘤,頓時就走起神來。瘤長大了,他想,比上次看到時更大,在「布魯貝利」的熒光燈下,它已經成了一個發紫的赤褐色腫塊。這事他非得現在就去處理嗎?其餘一切也都是如此嗎?他想也未必吧。船到橋頭自然直。明天他不準備到工地去向憤怒的人群|交代清楚。他也不會去拯救世界。
「你明明在床上,因為你的嗓子沙沙的。」
「你這混蛋!你這個沒種的混蛋!」
「我保證。布拉迪是個該死的機會主義者。我們會在他背後踢上一腳,踹過格蘭德河去。」
別爾德時刻提防著他會動手,便沿著看台邊緣慢慢走開。他可不是湯姆·奧爾德斯,有本事敲碎別人的膝蓋骨。隔開一段審慎的距離,他說:「高速公路一帶有幾個巡警。你馬上走開,否則我就請他們過來跟你談談你的旅行簽證問題。在這些地界,他們對犯法的傢伙可沒那麼溫柔。」
儘管只有三歲,但卡特里奧娜是那種認為「考慮到禮物贈予者的感受,有責任當場打開禮物」的人。這樣一種新觀念是怎樣精妙地融入思維的呢?她不想讓爸爸因為討不到她的歡心而失望。那些T恤——她這樣安慰他——不會浪費,因為有朝一日可以留給她的小弟弟,就是那個她古怪地認定必然會降臨人世的柔嫩的小傢伙。她是一個親切可人、喜歡跟別人打交道的小姑娘,只是敏感得幾乎讓人受不了。但凡偶然聽到話音里的一點轉折、一個升調,但凡她覺得那代表著批評或者申斥,她就會驚恐萬狀,隨即淚眼矇矓,然後通常會哭得抽抽搭搭,不那麼容易安撫。有時候,她似乎又陷入了另一種思維狀態,如同力場一般可以清晰感知,思緒如潮,像大西洋的碎浪般洶湧。對他人如此敏感,雖然遭罪,卻也不失為一種天分。她聰明而熱誠,風趣而機敏,但她情感脆弱,非但自己容易受傷,也讓她父親很不好過。有一回,他只是說了一句無心的話,稍稍表達出一丁點不耐煩的意思,便弄得她好生難過,逼得她媽媽急忙衝進房間,把孩子抱在懷裡。他可不喜歡被人當成一個欺負女人的傢伙,他也不適合——真憋屈啊——過那種從早到晚敏感兮兮的生活。
他聽見她清晰的深呼吸的聲音,還有清爽的舌頭磕在乳牙上發出的咂巴聲,她在琢磨從自己新近學會的詞彙網上截取哪一段來回答問題。她也許在沙發邊,也許坐在沙發上,沙發麵向碩大明亮的窗戶和一棵枝繁葉茂的櫻桃樹,她會看見那碗總能讓她來勁的沉甸甸的石子兒,亨利·摩爾的雕塑模型,陽光灑在牆上時呈現的恬淡色彩,以及橡木板長而直的線條。
然後,他說起《論出版自由》以及它與現代政治的關係。說到這裏,她在半路上停下腳步,意味深長地問,一個科學家知道那麼多彌爾頓有什麼用,他想這下可露餡了。他裝出略感受辱的樣子。他對所有的知識都感興趣,他說,專業之間的界限純屬約定俗成,或為歷史意外,或為傳統慣性。為了闡明自己的觀點,他拋出了從人類學家和動物學家朋友那裡撿來的零碎。她的嗓音里第一次透出了些許暖意,開始問起與他自己相關的問題,儘管她並不想聽什麼物理。他是哪裡人?埃塞克斯,他說。可她也是啊!就在清福德!這一刻他時來運轉,一把抓住了機會。他請她共進晚餐。她說好。
「讓我把這事弄弄清楚,」別爾德說,「你大老遠跑來,你瞞報了本土安保機構的犯罪記錄,就是為了告訴我,你還愛著我的前妻?」
他的腔調很快從切切哀告變成了咄咄逼人。「就因為我跟你老婆好過?」
「可她向全世界宣告她愛他。」
所以,眼下,當他們倆從車上下來、忙著握一輪手、拍一輪背時,別爾德已經準備溜之大吉了。灼|熱的空氣放大了烹飪香味,那是從攤檔上飄到停車場來的,是肉在木柴上炙烤的香氣。那條關於塔平的消息毀了他的早午餐,而他只有沿著這條「沙漠臨時大道」逛上一段、精挑細選以後,才能將渙散的心思凝聚起來。托比自己有一輛皮卡停在工地,所以他把這輛車的鑰匙交還給別爾德,然後跟他那伙人一起穿過停車場,直奔大部隊。
律師幾乎像剛才一樣淡定,繼續說:「我們有奧爾德斯寫給他父親的信,信上描述了他的設想,還說他打算整理成這份文件交給你。他想用你的知名度換基金。我們經過多方調查,得知你當時心心念念的是一種風力渦輪機。」
對了,就是卡米諾雷阿爾飯店裡說到的那個大個子。這就是英國法律的古怪禮儀之一,表現良好的殺人犯居然能減掉一半刑期。只須在網際網路上搜一搜別爾德的名字,就能輕而易舉地找到洛茲伯格,進而直抵工地。那會怎樣?儘管開著空調,他還是清清楚楚地感覺到上嘴唇上漸漸凝聚出汗珠子,胸腔一陣憋悶,進而在喉嚨深處牽扯出一種痛楚。薄餅來了,那位和藹的女士說,每疊有二十片,此外還有一大罐用來往餅上澆的楓葉糖漿,一堆六英寸厚的五花培根,以及淡得不能再淡的淺棕色咖啡。
「邁克爾!你趁我上班的時候在我這裏給她打電話。你以為電話賬單上不會顯示嗎?」
「布拉迪?」
酒吧能有這麼大,可真是件好事。兩個男人正在用西班牙語大聲合唱一首滑稽歌曲,歌聲一傳開就激起笑聲一片。儘管美國的這個角落他來過很多次,還是一個詞兒都聽不懂。他抬起手再要一杯,酒幾乎應聲而來,他隨即將冰塊下的酒一飲而盡。一場婚姻真的能這樣煙消雲散、毫無痛楚嗎?一周之後,她已經動身奔赴波厄斯郡的山地農場了。此後的一年時間里,他們互相寄了幾張明信片。再後來,有一張寄自印度的一所靈修院,她在那裡一待就是三年,某天還從那裡寄來了欣然接受離婚的信件,所有文件都簽署停當。直到自己二十六歲生日那天,他才與她重逢,她來時剃著光頭,鼻子上戴著一顆寶石。多年以後,他在她的葬禮上致辭。也許,正是因為在那棟教區長的老宅里,他們的分手如此波瀾不驚,他此後才會對婚姻那麼馬虎大意,離了又結,結了再離。
「我還以為會有個少女鄉村樂團呢。」
「托比!」
直到開車回到家、陪父親喝下三杯睡前威士忌、然後回到自己的房間、和衣倒在床上、將她告訴他的話回味良久以後,他才領會到她取得了多麼大的成就。十一年裡搞了十七個情人。別爾德中校自己受過刺|激冒過風險,到三十三歲便能甘心遁世。安琪拉也得有她那份刺|激和歷險。她的情人便是她對隆美爾發起的沙漠之戰、她的諾曼底登陸、她的柏林戰役。靠在醫院的枕頭上,她對邁克爾說,沒有他們,她準會自怨自艾,全線崩潰。可是,一想到自己居然如此對待獨生子,她終究還是自怨自艾了。第二天他回到醫院,當她用汗津津的手攥住他的手時,他告訴她,他的童年最快樂也最安全,沒法想象還能更好,他從沒覺得受過冷落,也沒有懷疑過她的愛,況且他又吃得那麼好,至於她「對生活的胃口」(這詞兒是他概括的),他不僅為此而自豪,而且希望能繼承。這是他有生以來的第一次演講。這些四分之三屬實的言辭,是他平生講過的最出彩的話。她在六周之後去世。順理成章地,父子之間從來不談論她的情史。然而,此後多年,邁克爾每每駛過切姆斯福市或者附近的村落,看到某個在人行道上蹣跚前行或者在公交站邊頹然癱倒的老頭,就會琢磨他會不會是那十七分之一。
別爾德在搖頭:「不,托比。我說不。」
「我愛你。還有,你知道一件事嗎?」
「說下去。」
親愛的邁克爾,也許你早就知道這件事,不過萬一你不知道,那我應該告訴你,五周前羅德尼出獄了。他試圖聯絡我。他腦子裡有各式各樣瘋狂的念頭,我都無法描述。查爾斯的律師去法院拿到了一份禁止令,也就是說他只要打電話或者寫信或者進入我們家周圍五百碼的地盤就會被逮捕。現在我剛剛從朋友的朋友那裡聽說他去美國找你了。也許他想當面感謝你在庭審中提供了不利於他的證據!不管怎麼說,我想應該先警告你。明天就是期中假,我們會冒著滂沱大雨去設得蘭群島。祝一切都好,帕特麗絲。
「他不存在。我編的。這麼說是為了保全臉面,這樣很傻。結果雪上加霜。」
別爾德接著說:「第二點。我記得,湯姆·奧爾德斯的筆記封面上註明是『機密』。唯有別爾德教授才能看。我看這機密肯定是被強行泄露了。第三,在奧爾德斯先生去世之前,我和他就在系統研究人工光合作用。他來過我的家,來得實在太多了,以至於,就像大家都知道的那樣,以至於把我的老婆都拐跑了。我們一起工作時,我思考、口述,湯姆撰稿。在我們這個民主時代,伯納德先生,科學界仍然等級森嚴,不可能大家平起平坐。需要掌握太多技能太多知識啦。在那些資深科學家成為老糊塗之前,按照客觀標準衡量,他們一般都懂得更多。奧爾德斯只是小小一個博士后罷了。你可以說他是我的書記員。正因為如此,那份文件上註明是給我的,別人都沒份。我有幾十頁,沒準兒是幾百頁自己的筆記,涉及相同的材料,都做了正規的腳註,也標了日期——時間當然在奧爾德斯的文件之前。如果你們堅持要浪費中心的資源上法庭,我會把這些東西準備好的。可你們得支付我的成本,而且我會接受律師的建議,是否控告布拉迪先生個人的誹謗罪。」
達林恩,毫無疑問,他的怒氣煙消雲散,費力地站起身,飛快地咀嚼,好讓嘴巴空出來,同時將她攬在懷裡。誰能不愛達林恩呢?她是個古道熱腸、體重超標的內布拉斯加女人,她端了一輩子盤子,結過三次婚,有四個已經長大成人、看起來很喜歡或者很需要她的孩子——因為他們經常打電話來,十二年前她發現了新墨西哥這麼個好地方,就改掉了原名珍妮特。如今,在跟一個講西班牙語的卡車司機在本城南側的房車裡同居了六年之後,她會講一口流利的西班牙語,然後就把他給趕了出去。
那天晚上?他拚命回憶。然後他記起了特里,那個交響樂情人。她要麼是甩掉了特里,要麼就是準備嫁給他了。別爾德也拿不定主意,此時此刻,他到底寧願是哪一個結果。如果是後者,那他倒能躲進達林恩的房車裡去了。塔平不會是她的對手。可說不定他會把他們倆都幹掉。他沒法理清思路,而且眼下他也沒有跟梅麗莎敞開心扉、坦誠交流的條件。他永遠都不會有這個條件的。他捲動屏幕瀏覽其餘二十七封郵件的發信人——除了一封以外都與工作有關,大半都屬於純粹而崇高的人工光合作用領域。他打開了唯一那封達林恩的信。
「他們有什麼證據?」
他確實懂了。她已經宣布「特里」純屬子虛烏有,現在就指望著他也能將達林恩打回原形了。他聽到卡特里奧娜在背景中又唱又叫。
「奧爾德斯一死我就沒法見她啦。緊接著我就給抓起來了。所以我們要在實際上什麼話也說不成的情況下把這事兒給搞定。不過我們知道自己在幹什麼。」
現在她把所有的心思都集中在邁克爾·別爾德身上。他們第一次做|愛的時候,她就告訴他,他是她第一個比自己年長的男人。緊接著,她又更正,說應該是她第一個比自己年長一大截的男人。他不願意去想,她自己可以選擇的範圍也像他一樣變得越來越窄。畢竟,他也算是本地的英雄人物,在東二街接受過商會的表彰,感謝他給小城帶來了工作機會。他可不是什麼蹩腳貨色。至於她,毫無疑問,滿足了別爾德關於「美好的草根生活」的陳年舊夢。用那種被美國人頗具涵養地稱之為「階級屬性」的方式,她張開嘴,口香糖從早到晚嚼個沒完,哪怕說話時也不例外,只有親他的時候才會停一停。她從來不讀書不看報,連雜誌也不九*九*藏*書翻,從來不去教堂,像別爾德一樣討厭健康食品,當她往盤子上澆汁時,喜歡念叨羅納德·里根的那句名言:番茄醬是一種蔬菜。她沒有宗教信仰,這讓別爾德很失望。這可不符合這類人的典型特徵。可她為人很靠譜。她連無神論者都不是,她說,她連否認上帝存在的興趣都沒有。他壓根就過時了。
別爾德朝門口走去,哈默已經低下頭在筆記本電腦上寫郵件了,看起來簡直都沒注意到他的朋友已經離開。一切恢復正常。
在他們泊車的當口,居然就有穿T恤衫戴棒球帽——有的還攥著寫字板——的男人,穿過一團塵霧匆匆向他們走來。這是哈默的團隊,或者是其中一部分,包括工程師、研究水力學和計算機的專家以及其他技術人員。別爾德完成了理論工作,設計並督導了實驗,可是其餘的部分,什麼按比例縮放啦,畫草圖啦,大規模生產流程設計啦,實際工廠布局及建設啦,管閥及其在軟體中如何體現啦,這些可不關他的事。他了解原則,他擁有專利,可他無法描述整個工地的細枝末節。在這開闊的曠野上,他是一位名人,幾乎是一則傳奇,人人都報以得體的敬意,拿出美國人無與倫比的親熱勁以示禮貌,可是誰也不會需要他來視察一條管溝或者判定下屬的職責範圍。科羅拉多州戈爾登市的「全美可再生能源實驗室」已經檢驗過模型,並確認他設計的流程運轉高效。其餘的部分就留給這群友好的干實際工作的人,他們正等著托比·哈默,而哈默本人對技術問題或者基本原則一無所知,但他對於細節處理、工作協調和人事管理很有天分。
只要縣治安官和他的朋友還在隔壁桌上就座,別爾德就有安全感。即便如此,當咖啡館的門被人砰的一聲推開、撞在門框上時,他還是嚇得跳起來,胸口愈發悶得厲害。進來的是鬧鬧嚷嚷的一群人,四個當地少年,三男一女,都叫了可樂。雖然當著兩個警察的面,他們也沒怎麼收斂。他們互相打招呼的腔調,就像一家人。也許兩個荷槍實彈的警察也拿塔平沒有辦法。他也許就打算在眾目睽睽之下殺掉別爾德,然後在監獄里度過餘生,為了終於冤冤相報而滿懷病態的自得。世界的這個角落不缺少手槍,買把槍就跟買副漁具一樣容易。
他的思緒如同車子駛過的英里一般延伸,儘管要見醫生,他的心情還是既鬆弛又快樂。他那自由自在的感覺與萬里無雲的天——天穹呈現一抹烏青,以及眼前遼遠的景緻融為一體。八年辛勞的高潮就在眼前。洛茲伯格符合所有英國人心目中理想的美國形象——開闊的道路漸漸收窄,向地平線伸展,遼闊的空間,無限的可能性。一路上,尤其是南側,頭頂上黃沙漫漫的斜坡和丘陵表面,有層層疊疊的石頭突出,有些高達五英尺,石塊之間互相堆疊,達成平衡,隱約呈現著人類的形跡。它們看起來原始而古老,他第一次看見時認為這是阿茲特克人的遺迹,是他們在當地留下的史前石碑。然而,它們其實是那些穿越國境線、踏過幾英里的灌木叢與他們的親友會合的墨西哥移民為了歡呼勝利留下的標記。公路上每隔一段距離就設有邊境巡邏監察站。在別處,他們則把皮卡停在那些頗具戰略意義的高地上,透過雙筒望遠鏡觀察那些乾旱的灰綠色牧場。誰能責備那些移民呢?誰不想來到這樣一個地方:這裡會有人歡迎一個老外來創辦一家革命性的能源工廠,併為此提供慷慨的本地援助和減稅優惠,外加軍樂隊和低空編隊飛行表演?這事要擱在利比亞或者埃及可不會那麼順利。
某天早上,他心血來潮,逛進那學院里,在門房那裡打聽到確實有個名叫梅西·法默的學生。那一周的後幾天,他發現她在讀三年級,主修英語,不過這可不會成為他前進的障礙。有那麼一兩天時間,他一直在琢磨她,後來手頭有了工作,再加上別的事插|進來,他又把她徹底拋到了腦後,直到十月底,在自然歷史博物館門外,一個朋友介紹他認識了她和另一個姑娘。
等到他對自己,對這地方,對自己還待在這地方忍無可忍時,他便向西北方向撤退,躲到他的情人和女兒的懷抱中。洗凈、熨平的衣服在櫻草山等著他,還有運轉良好的淋浴設備,一頓美餐,兩個姑娘輪番告訴他出了什麼新鮮事,善意地調侃他的腰身——梅麗莎管它叫「日漸膨脹的宇宙」——並且求他說說自己在美國沙漠里上下求索、拯救人類、不讓他們自我毀滅的歷險記。他會給躺在床上的卡特里奧娜念書,這樣的時刻——擔任朗誦的竟然不是媽媽而是爸爸——總是讓她驚詫莫名,以至於她仰面躺著的時候帶著某種陶醉的表情,緊緊抓住下巴下面的被子,幾乎沒怎麼聽進去。她努力不讓自己睡著,懷著心滿意足、「唯我獨享」的愛仰頭凝視手裡握著比阿特里克斯·波特寫的小人書、渾身肌肉鬆松垮垮的大塊頭爸爸。他整個都是她的了。那會兒她只喜歡聽這些故事,可是別爾德對波特的反烏托邦卻不感冒,什麼用燙衣板的刺蝟呀,穿著馬褲的兔子呀,而且他也得奮力掙扎才能保持清醒,有時候,句子說到一半,他的腦袋會突然往前一沉,接著他醒過來,繼續用毫無感情的聲調念那些玩意,好比說,一隻被偷走的胡蘿蔔。
不止一杯酒喝下去,內疚才在邁克爾·別爾德心裏滋生。這是他的第三杯,要不就是第四杯。他已經等了一個多小時。門外的街上有四十三度,這裏卻好像只有零下十度。只有喝酒才能讓他暖和。這幾年,他多次踏上這段旅途,多次來到這個酒吧。從倫敦到達拉斯再到埃爾帕索,來接機的是超大SUV車,也只有這種車款才能讓他的龐大身軀舒服自在。下飛機之後他在這裏稍事休整,跟同事會面,然後坐三小時車,沿著美墨邊境向西行駛,抵達新墨西哥州的洛茲伯格。今天,哈默會從舊金山過來。夏日里反覆無常的暴風雨讓跨越落基山脈的航班紛紛延誤。其實不見他,別爾德也能走,但他寧可等。他想,也許乾脆在這裏過夜,明天上午見過尤金·帕克斯醫生,聽聽他的化驗結果再走。有一種迷信他始終破不了:他覺得,像帕克斯這樣睿智的美國老醫生,應該能秉持著一名冷漠的外國人恰到好處的中立態度,作出臨床診斷,不會有什麼道義上的弦外之音、責備之意,或者勉強壓抑的怒火——別爾德估計,本土的醫療人士少不得會來這一套。你該節制點啦別爾德教授恐怕我們真得整治一下你的生活方式啦。他的生活方式——他一邊滿含羞憤,費力地重新拉好內褲,一邊想這樣說——就是讓這個世界的人工光合作用達到工業生產的規模。只要這個世界及其彷彿身患硬化症的信貸市場允許他這麼做。
伯納德默默地、滿懷同情地點點頭,稍等片刻,然後用一副似乎相對他的體形而言顯得太高的調門說,「我能開始了么?別爾德先生,你知道,我的公司受英國方面委託,處理與你獲得的多項專利有關的事務。接下來我就不跟你搬法律術語了。我們的目的是將這件事解決得既合理又迅速。我們眼下的願望是請你取消明天的公眾活動,因為它對我們當事人的訴訟案不利。」
趕達林恩的約早了二十分鐘,所以他直奔閱兵場,聽軍樂隊打擊樂器清脆的震音和號角的奏鳴。有二十來個神情疲憊的男人,其中小夥子並不多,他們跟指揮一起站在光禿禿的、經過平整的廣場一角的遮陽篷底下。南側,工人們已經豎起了一溜斜角陡峭的露天看台,那是達官貴人和新聞媒體的專座。再一次,他想到托比·哈默只靠電子郵件來來回回就干成了那麼多事,真讓他嘆為觀止。別爾德繞著場子走,而音樂家們在排練,只有幾個音符晃晃悠悠地跑了調,這是一組「披頭士」的串燒曲,他猜想這應該不是什麼正兒八經的軍樂隊,頂多是當地熱心人攢起來的某種「預備役」組織。那個樂隊指揮的白色指揮棒讓他恨恨地想到梅麗莎的情人。倫敦時間已經很晚了,他還欠她一個電話。可現在不是時候。
哦,對,這一套。這陳腐的平權之爭。公平的遊戲場。理性漸變成瘋狂,女性主義最後一聲愚蠢的喘息。
「我懂了。」別爾德說。
他待在原地沒動,斜靠在一根掛著一隻揚聲器的柱子上。感謝上帝,揚聲器沒發出聲音來。在他周圍,隨著太陽西斜,整個工地越來越空,人們都快下班了,都在往停車場跑。他想起,某個炎熱的午後,他和達林恩做|愛,空調開到最大,像個瘋子抓著牢房鐵窗那樣咯吱咯吱響。就在他快射之前的幾秒鐘,她用一隻手罩住他的睾丸,向他求婚,他說了——或者喊了一聲「好」。也許,正是這種狂野的傻乎乎的行為和那股子放縱不羈的氛圍讓他達到了高潮。他既然一直都沒有娶梅麗莎,那怎麼可能真的要娶達林恩呢?沒人會相信一個男人在那種時刻說出來的話吧?關鍵是,達林恩已經發現他另外有人,作為一個魯莽的玩家,她這樣做是在逼他出手。總有人,或者說所有人都會失望的。沒什麼新鮮花樣。
「他上星期給我寫過信,想約見一次,」別爾德說,「別理他。我不欠布拉迪任何人情。我之所以被英國的那個中心解僱,就是他使的壞。想想我跟你講過的那個故事。」
別爾德儘快走下看台,然後大步走開。哪怕是已經走到閱兵場遠端,朝著得克薩斯風味燒烤攤的方向往回趕時,他還能聽見越來越輕的呼喊:「王八蛋!騙子!我會抓到你的!」正直的市民頻頻回頭注視,頗有幾道鄙夷的目光投往別爾德的方向。幾分鐘之後,別爾德轉錯一個彎,發覺自己來到一排蔚為壯觀的綠色流動廁所跟前,便順勢走進一間,慢騰騰地用完。出門以後,他四下打量了一番,看見塔平在遠處的高速公路邊上,衝著過往車輛晃著大拇指。
「我們還有,」伯納德說,「奧爾德斯先生遇見你之前所做的筆記,這些筆記充分說明當時他對地球變暖、生態學、可持續發展以及各種相關計算——總之就是那些後來在這份文件中得到擴展的內容——都懷有濃厚的興趣。而且,別爾德先生,在你告訴我他這些材料必定來自於你——哪怕他那會兒根本不認識你——之前,我要先提醒你,我們的事務所已經徹底調查了奧爾德斯先生逝世且他的文件轉到你名下之前的數年間,你的每一次公共演講、廣播講座、媒體採訪、報紙上的專家意見,以及你在大學里教授的每一種課程,其中沒有隻字片語提到人工光合作用,也沒有提到氣候變化或者可再生能源。別爾德先生,人們很難預料,像您這樣的公眾人物會在這個領域里獲得突破性的發現吧?」
幾個月過去了,晚間討論會多次上演,別爾德多半都聽著,間或想想工作。那時他正忙著從一個截然不同的角度思考光子的問題。後來,某天晚上,他和梅西照例被雙胞胎吵醒,兩人並排仰面躺在黑暗中,她突然說要離開他。她已經想明白了,也不想吵架。威爾士中部那些浸透了雨水的山脈上正在籌建一個群居村,她打算加入其中,而且不想再回來了。她知道——他永遠也搞不清她為什麼會知道——現在她必須走這條路。如何認識自我,如何看待過去,如何考量她的女性身份,她覺得自己必須去審視這些問題。那是她的責任。此時此刻,別爾德只覺得有一種強大而陌生的情感油然而生,讓他喉頭髮緊,胸腔里發出一聲嗚咽,他根本無力抵擋。這聲嗚咽,吉布森一家肯定隔著牆都聽見了。它很容易被誤解成一聲大吼。在他心裏,歡天喜地與如釋重負交織在一起,緊接著又浮現出一大片遼闊的鬆弛感,就好像他從床單被褥上漂浮起來,一頭撞在天花板上。突然間,一切都展現在他眼前,未來是自由自在的,無論何時,想工作就能工作,還能邀請幾位他在法爾默校園裡看見的姑娘到家裡來,或者懶洋洋地坐在圖書館門外的台階上,他能找回那個無須他人挑剔的自我,同時亦無須對梅西內疚。這一切讓他情不自禁,臉頰上滾下一串淚珠。他實在是巴不得她立馬就走。他一閃念,想提出馬上開車送她去車站,但是凌晨三點劉易斯哪有班車啊,再說她還沒整理行裝呢。她聽到他的抽泣,便摸索著打開床頭燈,側過身子凝視他的面龐,看見他眼睛濕漉漉的。她堅定而刻意地低聲說:「我不會受人脅迫的,邁克爾。我不會,肯定不會被你忽悠得動了感情,就留下不走的。」
在他們下面,樂隊還在沒心沒肺地繼續演奏那支串燒曲。《昨天》的最後幾個和弦漸漸消失,轉成輕快活潑的、用嚴格的進行曲節奏演繹的《你只需要愛》。很難相信,曾有數百萬人為了這樣獃頭獃腦的小調而又是尖叫,又是亂拽自己的頭髮。
「還在擔心不會變暖嗎?奧拉格蘭德一帶今天的氣溫都快創紀錄啦。」
「我現在還吃不準。」
塔平直起身,驕傲地說:「那是之後的事啦,那是為了確立我的動機,你瞧。因為妒忌!為了她我什麼事都願意干。」
「沒,沒,」別爾德不由自主地說,可是他一邊這麼說,一邊看到帕特麗絲的名字下面緊跟著一封標著「急件」的信,來自梅麗莎。「只是有點事情我得處理一下。不過我也不餓。天太熱。把我這份吃了吧。」
然而,哈默沒法讓這個項目免受延誤之苦,也無法讓它不受愈演愈烈的銀根緊縮的影響,有時候簡直面臨絕境。每走一步都得妥協。在美國西南部,洛茲伯格的那塊地皮本來只是排名第四的選擇。亞利桑那州和內華達州境內,有幾塊地的年均日照時間都比洛茲伯格長,但是來自大型公用事業機構的競爭抬高了價格。其他地方或是沒有水源,或是沒有像樣的公路、沒有接入高壓輸電網,當地也沒有一個如此友善的商會。他與別爾德及他人共同創辦的公司,為了滿足減稅的條件,被迫重組了三次。本土的安全部門對別爾德的異國身份不無猜疑,在布希當政期間,哪怕是美國科學界的知名人物寫信舉薦也於事無補。籌錢不容易,哪怕遇上好年景也是如此。那些關注太陽能的風投家一致認為,在這條經過反覆嘗試和實驗的道路上,可以在兩處押上賭注:太陽能熱氣流——聚焦太陽的熱能,產生蒸汽驅動渦輪機——或者光生伏打——直接通過陽光產生電流——無論哪一項,都要用放大鏡來聚集陽光。至於既可靠又便宜的人工光合作用,那得等到二十年以後,這是大家普遍認可的看法。
樂隊已經把它會演奏的披頭士曲目都給奏了個遍,眼下正在休息。銅管樂手正把凝結在樂器里的水分倒到沙地上。指揮正叼著根香煙大步走開。
「邁克爾?」她低聲說,「親愛的?」
「我不是為了風流快活,」他大聲說,「帕特麗絲跟我好,是因為怨恨你。我有我自己的問題。我老婆帶著我的孩子跑了。你毀了自己該死的婚姻。那個美麗的女人。你傷透了她可憐的心。」

「有人帶著一把大鎚子去了操控板那邊。他們把那幾排都搞了個遍,統統弄出來了。碎了。我們所有的催化劑都沒了。還有電子。什麼都沒了。」
壞消息還不止這一條,不過別的問題早就耳熟能詳。當時別爾德把腰部以上的衣服全脫了,檢查完以後再恨恨地扣上襯衫扣子。診療室在埃爾帕索市中心一棟大廈的二十樓,別爾德記得母親就死在醫院的同一層。帕克斯的祖上來自聖基茨島,呼吸裡帶點薄荷味,長著一張睿智的、看起來像銀黑色舊皮革的面孔。他的腦袋像烏龜一樣從肩膀上探出來,別爾德只要一開口,他就善意地拚命點頭。他和別爾德同齡,不過比他高几英寸,而且通過游泳保持住了體形——據他說,每個工作日的早晨六點至七點之間,他會趕在接待第一位病人之前去游泳。別爾德無法想象在這樣早就把自己弄得濕漉漉的,甚至沒法想象能在這時醒過來,他知道自己永遠也無法與這種令人自豪的壯舉匹敵,永遠也做不到以便利與舒適為代價,換取體重指數的降低。
讓人驚訝的是:自從卡特里奧娜出生以後,他的「自我」和以前一樣完好無損。他的朋友們曾告訴他,他會被震撼,他會被改造,他的價值觀將會發生變化。然而,壓根沒什麼改造。卡特里奧娜確實不錯,可那都是老一套的玩意。現在他已經步入人生最後一系列充滿活力的階段,他開始懂得,除了偶發意外,生活從不改變。他被欺騙了。他本來一直指望成年之後會有某個時刻降臨,某級平台,那時他便會掌握所有處世之道,學會如何簡單生活。所有的郵件和電子郵件都得到回復,所有的文件都井井有條,書按照字母順序擱在書架上,衣服和鞋都保養良好,歸置在衣櫥里,他所有的物件都待在他能找到的地方,與往昔同在——包括過去的信件和照片,分類歸置在盒子和文件夾里,私生活安定而寧靜,生活條件和經濟狀況也類似。這些年來,這條「解決之道」,這寧靜的平台從未出現,而他並沒多想,只是繼續假設它就躲在下一個轉角,到時候他將竭盡全力抵達目標,他的人生將就此變得清晰可鑒,他的思想將可以自由馳騁,他的成熟的自我也能切實呈現。然而,在卡特里奧娜出生后不久,大約就在他遇上達林恩的時候,他發覺自己頭一回恍然大悟:哪怕到死的那一天,他也會穿不成對的襪子,有沒回復的郵件,在那個被他叫作「家」的陋室里,仍然會有丟了袖扣的襯衫,客廳里仍然會有一盞不亮的燈,還會有沒付過的賬單、沒打掃過的閣樓、死蒼蠅、等著回信的朋友,以及他從沒給過說法的情人。健忘——這是他最後一個精心組織的詞兒——將是他唯一能拿來安慰自己的理由。
別爾德將一隻手擱在他朋友的胳膊上,這顯然說明他已經超過忍耐的極限了。「托比,聽著。這是場災難。放鬆點!」
他比別爾德大三歲,精瘦而壯實,脊背挺得筆直,唯有那種二十年沒碰過一杯酒的男人,才會有如此清澈的眼神和潔凈的皮膚。雖然他走路有點兒羅圈腿——就像一個騎馬騎得精疲力竭的牛仔,可他平時愛打美式壁球,還一個人打起背包去「高山區」徒步旅行。反正他是這麼說的。在他的公司里,別爾德通常會在好長一段時間里,都按照健康食譜進餐。哈默學電子出身,不過在八十年代早期,他卻一心要當個酒鬼,毀掉自己的婚姻,把那些世俗意義上可以稱之為朋友的傢伙統統趕走。一旦他清醒過來,就又把所有人都找了回來,包括老婆孩子,同時著手開展一種無法清晰描述其職分的工作。他廣結人脈,牽線搭橋,搞定種種交易。他介紹別爾德認識深諳減稅之道的律師,洞悉國家立法機關奧妙的會計,行走于商業與政治之間大片灰色地帶的華盛頓掮客,能夠給大型基金會裡的決策者遞上話的人,還有那些搞風投的,他們的朋友的朋友認識維諾德·科斯拉和沙伊·阿加西之類的大腕。哈默成功地打通關節,搞定了別爾德的專利申請,獲得洛茲伯格附近的土地租約及其優先購買權,千方百計地打入「太陽能圈子」,結識工程師和材料專家。他甚至從即將卸任的布希班子手裡也榨出了一筆錢,而從奧巴馬鼓鼓囊囊的錢包里掏出的鈔票,就更是多得多了。
事實上,她深受冒犯。她的嘴唇嘟成一個他覺得頗為可愛的形狀,然後驚訝地說:「難道你不是嗎?邁克爾,我當然在約會。」
「還有呢?」
「什麼?」
他說:「那麼特里見過卡特里奧娜了?」
哈默坐直身體,重重地往後靠在彈性頭墊上。「老看著屏幕,我都要吐了。」他閉著眼睛說,「那律師名叫伯納德,他明天會飛過來。他得跟你談談。你肯定沒出什麼岔子吧,沒有什麼我應該知道的事情?」
別爾德含糊其辭地承諾在當月趕回,帕克斯醫生便趁勢要他把日期定下來。二十三號周二,或二十五號周四,他一定得挑一個。別爾德頗為躊躇,而帕克斯一再堅持,就好像無拘無束的癌細胞即將在他自己的血液中隨波逐流、上下穿越,尋找一個新地方——比如附近的一處淋巴結,安家建房。別爾德選了后一個日子,他知道自己到時候可以給帕克斯的秘書打電話,取消約定且不受責難。
「聽著,托比。我以前見過這種拿名人和專利權開刀的詭計。布拉迪以為,或者說他假裝以為,我是在中心就職期間從事光合作用研究的,因而他們有權從中獲利。可我是直到在帝國理工學院里立項才開始的,而那時布拉迪已經把我給解僱了。更何況,按照我當時受雇的條件,我可以自由地從事自己的研究。我是說,我每周只去一次。我家裡還保存著舊合同。我會拿給你看的。」

「就這些了。這些事兒馬上就要衝著你來了,基本上都是你活該。所以趕快滾蛋吧。」電話掛了。
這裏供應的食品恰巧對他的胃口。在他等座的時候沒必要考慮究竟點什麼——在這裏他總是吃一樣的東西。沒必要三心二意。他給領到遠端角落裡的一個火車座上。為了緩解一下等待前菜的焦慮,他往自己的空水杯里倒了一點金酒,像水一樣喝下去,然後又倒了一份。一切都糟糕透頂,可他的感覺卻不那麼糟糕。至少那位特里是子虛烏有的。可這真的是件好事么?梅麗莎和達林恩,剪不斷理還亂。他沒法面對這些,他無法忍受想到這些。可是事情就要來了。還有可憐的托比。他知道自己應該給托比打個電話,解釋為什麼發布會必須照常進行,可是此時此刻他實在不能再跟別人吵架了。
別爾德說:「托比,你是個天才!」
別爾德注意到他的同事開始放鬆了。打官司的對手是個窮光蛋,這一點頗讓人振奮。
「特里?」他狐疑地說。她所有的愚蠢之處都包含在這個白痴名字里了。「特里是幹什麼的?」
他們與中國的一家公司合作,在距北京六十英里處另起爐灶。內含集光半導體、水電解質以及濾膜的管道,其頂部材料是樹脂玻璃,底部則是用來導電的不鏽鋼。安置這些管道的操控板長三米寬二米,單位成本四百萬美元。一旦投入大生產,則降為一萬美元,反正商業計劃是這麼說的。根據戈爾登的實驗結果,新的操控板很管用。此時正趕上全球經濟衰退。許多先前向哈默作過的承諾都不作數了。已經一連續過三次的土地優先購買權眼看著又要過期。托比再次出面商洽,結果沒能拿到先前承諾的四百英畝,只買下緊鄰水源的二十五英畝。如今他們有兩個小水庫而不是八個大水庫,只有一台氫氣壓縮機,一台發電機而不是五台,最要命的是,作為這個項目的核心和象徵,斜向空中放置的操控板只有區區二十三塊,而不是一百二十五塊。
「嗯。」
別爾德保持以每小時五十五英里的速度行駛,控制方向盤的那隻手的肘部舒適地靠在便便大腹上。在美國,以頗具貴族氣派的優雅速度行駛反而更容易,大功率引擎都不怎麼轉,幾近沉默。這個國家和那些比別處都要長的車輛相得益彰。人們厭倦了那些像賽車,或者像假陽|具和仿製導彈那樣的汽車。他們在郊外的十字路口停下,用目光彬彬有禮地探討誰該先走。他們甚至遵守學校附近限速十五英里的規定。他保持著這個讓他無須多操心的車速,任SUV車輪碾過褪色的黃線,思緒執著而徒勞地在那個項目周圍兜圈子。在操控板上他擁有十七項專利。如果賣掉一萬塊……像這樣在理想條件中將水轉換成氫……一升水蘊含的能量是一升汽油的三倍。所以,如果開一輛更小的、配備合適引擎的車,他們這趟行程就能用兩升水,也就是滿滿三酒瓶……他們應該在埃爾帕索買點酒,因為一到洛茲伯格,就沒那麼多品種可選了……
「沒錯。」
沒人笑。
邊上,在另一處清除了植被也沒有旗子裝飾的空地上,停著轉播車和圓盤式衛星天線。幾百碼之外的灌木叢里,地勢略略抬高,與高速公路平行,那裡豎著一塊尚未點亮的霓虹燈牌,上書「洛茲伯格!」,其字體是在向那個著名的好萊塢地標緻敬,除了驚嘆號以外所有的字母都已經豎立起來,眼下,就連這個高達三十英尺的標點也正在被戴著安全帽的男人用繩子拉直。
「真的很嚴肅哦。『我的爸爸在洛茲伯格拯救世界呢。』好可愛啊,不是嗎?」
他們一致決定早點吃晚飯,在這裏住一晚,等別爾德看完醫生后馬上動身。
「沒有人會僅僅因為石油將在三十年後用完,就買一塊花里胡哨的操控板的。」
這樣的談話叫人寬心,尤其在過去那些忙到抓狂的日子——當時洛茲伯格計劃即將開始運轉。她在聊天,而他就看著她,確信她通過獨特、充實而豐富的方式,非但與過去一樣美,而且還比他以前所見到的她更幸福。她毫不費力地適應了母親的角色。她對卡特里奧娜的態度既溫和又放鬆,像她這樣四十歲生日過後三個月才生下獨女的母親,多半會對孩子百般溺愛、控制欲強烈,可她沒有。她的幸福是他這輩子都未曾體驗過的,他覺得這種幸福讓她的某些部分與他漸漸疏離,並且在她周圍裹上一層她知道他永遠不會費心去穿透的保護罩。如今她有了稀世珍寶,她認為這種私密的快樂犯不著與人分享,反正他也不會懂的。她向來很樂意見到他,她跟他上床的熱情一如既往,她鼓勵他和卡特里奧娜多多相處,她甚至還擠出時間來熨他的襯衫。他每年拿出兩萬五千英鎊作家用,她說這筆錢綽綽有餘。不過他懷疑哪怕沒有他的錢,梅麗莎也能過得很好,即便他不在,她也一樣幸福。
「我在城裡有個約會。不過他可以在今天傍晚到假日酒店來找我,要不就到馬路對面的飯店裡。」
「那就對了,」她說,「走。滾開。我要把你扔出去。」
「他們說,自從前工業時代之後,二百五十年之內上升了零點七度,完全在正常的波動範圍內,可以忽略不計。而近十年來的氣溫卻在平均值之下。我們這裏已經有過好幾個難熬的冬天了——這可對我們的事業沒什麼好處。他們還說有太多人都靠奧巴馬發的津貼和減稅優惠發財了,所以不肯說出真相。此外還有那些科學家,其中包括我要說的這一位,他在提交給參議院的關於氣候改變的少數派報告上簽字——你肯定看過那玩意。」
別爾德惱火地低聲咆哮,故意誇張地用手拍拍前額。可是哈默的眼裡閃過一絲驚恐。如果連英國女王都站在布拉迪這一邊,那麼他們在英國法庭上還怎麼可能有勝算?
哈默的眼睛一直閉著,沉默了一分鐘,正當別爾德以為他睡著的時候,他說:「但凡有一個遠方的律師不請自來,花著他客戶的開銷來跟你會面,那估計凶多吉少。」
他說:「你真棒,可我不能娶你。也不會娶任何人。」
托比大聲清清嗓子,從門口走過來,往別爾德身邊一站。他將一隻手搭在英國人的肩膀上。
她仍然一|絲|不|掛,可她不知從哪裡掏出一根口香糖——她從來不在他們倆做|愛的時候嚼——下頜開始愜意地循環運動,同時親切地低下頭,朝著他咧嘴笑起來,似乎就等著他發火,自己倒樂在其中。
她說:「你聽我說。有那麼幾read.99csw.com點是你應該知道的。第一,你並不算一個徹底的好人。我也不是。第二,我愛你。第三,我向來以為你已經結婚了。你壓根就不提,我也不問。我們都是自願上床的成年人。第四,當我跟梅麗莎說話時,我發現根本沒有別爾德太太。第五,有幾次你在床上說你想跟我結婚。第六,所以我決定了。我們要結婚。你儘管反對儘管尖叫好了,反正我打定主意了。我會把你磨到同意為止的。你無處可逃的,諾貝爾獎獲得者先生。馬車已經上路,我相信你就在上面!」
別爾德猶豫片刻,又要了點酒。某些加州紅酒有個毛病,它們是如此香醇可口,喝下去就跟檸檬水似的。可是它們的酒精含量卻有十六度。他忍不住想,應付這樣的對話真是太容易了。這話題讓他厭倦,就像談論或者反對宗教、麥田怪圈和飛碟一樣無聊。他說:「現在的數據已經是零點八度了,在氣候條件中這並不能忽略不計,而且大多數變化都發生在近三十年中。而且,僅僅觀察十年,並不足以確立某種趨勢。你至少需要二十五年。有些年份更炎熱,有些則比前一年冷,如果你畫一張年均氣溫曲線圖,那就會得到一個之字形,但那是一個上升的之字形。如果你挑一個特別炎熱的年份作為起點,那你輕易就能畫出下降趨勢來,至少在幾年內是這樣。那是一套老把戲啦,名叫『框架效應』或者『摘櫻桃』。至於那些簽署了某份反對派文件的科學家,他們都是一比一千的少數群體,托比。就好比鳥類學家、流行病學家、海洋學家、冰河學家、專門捕獵三文魚的漁夫和運送滑雪者上山的吊椅的操控師,而多數人的一致看法才是壓倒性的。有些腦殘記者寫文章反對是因為他們認為這樣做象徵著獨立思考。某個教授聲言抨擊則會引來眾人的關注。科學家裡也有壞人,就像墮落的歌手和糟糕的廚子。」
「十五分鐘后伯納德會來。」
「我想,只要我一直坐在這裏,你總會看見我的。」
她似乎正準備告訴他什麼事,可是正巧,卡特里奧娜的哭聲從卧室里傳來,梅麗莎趕忙去照看她。等她回來時,他已站在房間另一頭,身邊擱著他的行李。

「我本該恨的,她讓我如此失望,我本該為此發火的。我本該擰斷她的脖子,可我愛她,哪怕只是衝著一個認識她的人大聲喊出來,也讓我好受些。我愛她,如果這愛能夠停止,那很久很久以前就該停啦,就在我意識到她不會給我迴音的時候。我愛她,我愛……」
哈默嚷起來:「說得漂亮!我把這妞兒培訓得不錯!」
這個可憐的受了騙的傻瓜將視線移開,越過洛茲伯格望向群山。別爾德看著他,慶幸自己從來沒有真正愛過——如果真愛會讓一個男人的理智變成這副樣子,那他就不能算真正愛過。塔平曾與帕特麗絲親密無間,結果他變成了一個怎樣的白痴啊。眼下這種情形,他不可能說,但他真是恨不得叫塔平想想兇器的問題,那把尖頭錘。他難道真的忘記自己曾經把一袋工具留在了「貝爾塞茲公園」嗎?真是頭蠢驢啊,多容易的事兒。
「托比。」

別爾德忍不住要為湯姆·奧爾德斯生出一股強烈的、身為其主子才會有的驕傲來。多帥的物理學家啊!他說:「那是你活該,依我看,誰讓你把帕特麗絲打成熊貓眼的!」
「哈。我剛把衣服穿好呢。你會讓我遲到的。我知道你的。」
「那也是我擔心的事。診斷書是某種現代化的咒語。如果你不去看這些人,他們想讓你拿什麼你就得照單全收的事,就不會發生了。」
「對。」
不知為何,她並沒有問他為什麼會往相反的方向跑。他們親密地挽起胳膊,沿著那條分佈著綠色流動廁所的大道向停車場走去。他們一到那裡,她就覺得還是扔下自己的車、跟著他的車走比較好。他想不出什麼理由說不,只是這樣一來,今天晚上和明天早上,他就非得陪在她身邊不可了。她一定是這麼盤算的。在他駛往洛茲伯格的路上,她的左手滑進他大腿間,這一路上她就一邊撫摸他,一邊告訴他等會一進門她打算怎麼做。他神思恍惚,腦子裡再也沒有別的念頭,不覺轉進旅館的車道,停在他通常住的那間門外。他像個機器人那樣木頭木腦地到前台辦理入住手續。很快,他們就把自己關進上了雙保險的房間,兩個一|絲|不|掛的大塊頭興奮地斜躺在涼絲絲的床單上。僅僅十年前,當他仍然以為自己還能靠鍛煉自救時,他會因為自己那彷彿充了氣的體形、手風琴似的多重下巴,因為他正在愛撫的女人那肋骨畢露的曲線,因為那些剛剛從腋窩、腹股溝和膝彎(這些地方褶皺重重,幾乎不透氣不見光)剃下的毛髮所散發的汗臭味而深感震驚。然而,現在的一切,就刺|激程度而言,並不遜色于以往的任何時刻。她是個親切可人、靈感四溢的情人,她吮他,舔他,逗他,引他濕漉漉地進來,不過,在他要射的時候,他記得不讓自己再在婚姻問題上妥協。
別爾德仍然咧著嘴,堅持掛著專註而和藹的笑,可暗地裡,他讓這份威脅或者挫折顯示在一陣頗為不適的脈搏波動上,彷彿一段切分節奏的鼓點,它不僅扭曲、而且打斷了他的意識,有那麼一兩秒鐘時間他可能失去了知覺。
1952年,邁克爾五歲時,四十歲的亨利·別爾德放棄了他在倫敦老城一家商業銀行的工作,重拾舊愛,又干起了法律。他在附近的切姆斯福市的一家老字號律師行當合伙人,一直待到退休。為了慶祝這個重大變化,慶祝自己從每天來往利物浦大街的交通中解放出來,他買了輛二手的勞斯萊斯「銀雲」。這台淺藍色的「機器」他一用就是三十三年,直到去世。後來,略帶一絲由懷舊催生的歉意,兒子站在成人的立場上審視當年,想到父親的這番「大手筆」,他的愛意油然而生。然而,當時,作為小鎮初級律師,整天忙於財產轉讓、遺囑檢驗之類的瑣事,亨利·別爾德的生活變得愈發波瀾不驚。每逢周末,他多半就是種種花,養養車,要不就是和扶輪國際的朋友打打高爾夫。他鎮定地接受了無愛的婚姻,反正在他看來,有所得就必有所失。
「在公共汽車上?」
「好多好多次。」
二十三面碩大、斜置的操控板在熾烈的陽光下呈現一種單調的光澤。一團管子和閥門為它們供料。操控板後面是用來儲存壓縮氫氣和壓縮氧氣的儲存塔,邊上則是存放燃料電池發電機和催化劑的煤渣屋。新電線杆上的高壓線一直通往距離最近、年深歲久的木製電纜塔,這些電纜塔搖搖欲墜,連續分佈在這大片的半荒漠地區。儲存塔對面是一座建在深水源之上的泵站,再遠些則是一棟線條利落的磚房,專門安置電腦。
「邁克爾?」
「不是。那是一星期前的事啦。好像從英國來,可他沒留下什麼口信。」
在得州的酒店房間里,別爾德仍然仰躺著,手裡拿著掌上電腦,他口渴,卻又累得沒法起來找瓶水喝。經過那麼遠的長途飛行,喝下那麼多威士忌,再加上一連二十四小時沒睡,這一切都在把他往那張美式大床上推。他感覺到背上和腿上滑過一陣陣虛擬的運動感,那是飛機在平流層的波動中以四分之三音速飛行了一整天之後,在他的身體上留下的記憶。處在這樣的狀態,他一點慾望都沒有,然而,與此同時,他還是想到了梅麗莎。事情是怎樣進展的?通常,講完床頭故事之後,他終於能跟她單獨待在一起了。終於?現如今,他再也不會像以前那樣饑渴難耐了,這也好,他可以集中精力對付食品,順便聽聽舞蹈用品商店的新聞。經濟蕭條弄得人們對舞蹈興味索然。她是個聰明的生意人,三家店都沒關,只是削減了商品種類,縮短了開放時間,但沒有解僱一個人。那些跳芭蕾的小姑娘倒也跟時代合拍,愛上了黑色,再也沒有那麼多中年男子跳探戈了,可他們的太太會來覓牛仔帽跳一度過時、現在卻又時髦起來的隊列舞。另一個出人意料的增長點是「真人秀」類的電視舞蹈比賽的興起。
接著他的心跳穩定下來,看上去非但整個人回到了這個房間,還不知從哪裡弄來一副一本正經的腔調。「破壞明天的盛事將大大傷害我們自己和本地人士的利益,顯然是不可能得逞的。無論如何,就是不可能。」他探身向前,擺出一副天機不可泄露的樣子,「你試過取消一次美國空軍的低空編隊飛行嗎?伯納德先生。」

「我們正要離開埃爾帕索。」
眼下,正當哈默停下難聽的口哨、放慢車速、穿過精緻小巧的棉花城之時,達拉斯那家偏僻診室的吸引力顯得愈來愈大。可是別爾德知道他沒有力氣逃跑。明天的種種安排,衝量十足,氣勢如虹,令他無從阻斷,在他如此渴望當眾凱旋的節骨眼上,他做不到;翌日黃昏,小小的洛茲伯格,連同它的滿城霓虹燈、美式漢堡餐廳和數量充足的空調設備,將在名義上達到「碳中立」,代表著全世界覬覦對象的美國文明將能繼續前行,免除「過熱」之虞。八年一路走來,從緩慢甄別、解讀奧爾德斯的文件夾,到埋頭于實驗室,再完善,突破,勾勒草圖,田野試驗,這一切必須有個了結。最後一幕是領受喝彩。塔平想干出最可怕的事兒,那就來吧。
幾乎與此同時,安琪拉·別爾德開始了一連串綿延十一年的外遇。小邁克爾在家裡從沒流露過明顯的敵意或無言的怒火,話說回來,當時他既不怎麼善於觀察,也不太敏感,放學以後通常關在自己房間里,搭搭積木,讀讀書,粘粘紙,後來又迷上黃色雜誌,整天打手槍,接著就開始泡妞。十七歲那年,他甚至沒有注意到,母親已經從風流場上功成身退,精疲力竭地撤回到婚姻庇護所。直到她五十多歲因罹患乳腺癌而彌留人世之際,他才聽說了她的歷險記。她似乎想讓他原諒她毀了他的童年。那時他在牛津快要讀完兩年級了,滿腦子都是數學、女友、物理和美酒,所以起初聽得一頭霧水,不明白她在說些什麼。她躺在一家醫院高樓二十層的私人病房裡,靠在枕頭上,窗外能望見堪威島邊因工業污染而鹽鹼化的濕地和泰晤士河的南岸。他已經是個成人,當然很清楚,如果告訴她自己毫無覺察,或者說她的道歉搞錯了對象,或者說他無法想象年過三十的人還能有性生活,那就等於在侮辱她。他只是拉起她的手,用力握住,傳遞溫情,說根本沒有什麼需要原諒。
他把盤子推到對面,於是托比開始吃他的第二十一片薄餅,而別爾德,猶豫了半分鐘之後,還是打開了梅麗莎的信。他想,在自己被人殺掉之前,好歹得看一眼。
他在倫敦的最後一晚——不過是三十個小時之前的事——本來應該是個成熟的時機,促成他與自己的「小家庭」愉快和解。幾乎沒有什麼男人能抵擋這樣的誘惑,即便瓦斯科·達伽馬本人遭遇這樣一場送別儀式,也不會不開心的。起初別爾德興緻很高。梅麗莎搞了一台「專場秀」。就連卡特里奧娜也明白,他此去美國是為了「啟動」什麼東西,一旦他做到了,那整個世界就得救了。她和母親穿上派對服裝,準備了一頓特殊的傍晚大餐,餐桌中心的飾品是一隻卡特里奧娜親手做的球,球表面覆蓋著藍色的糖霜,還綴著一塊塊綠斑。那是地球,上面插著一根蠟燭,他一口就吹滅,逗得小姑娘歡天喜地。梅麗莎和卡特里奧娜唱了一首關於小鴨子的歌,別爾德唱了《十個綠瓶子》頭幾節——唯有這首歌,他才背得出所有的歌詞。慶祝活動的大半時間里,女兒的手臂都勾在爸爸的肩膀上。這難道不能算是場狂歡嗎?幾乎可以算。他忘了關掉掌上電腦,達林恩打來時梅麗莎正在切蛋糕。不由自主地,他接起電話,就在她拉開架勢準備說話的時候卻異常簡潔地說了句「回頭打給你」。他知道梅麗莎聽到那是個女人的聲音,也聽出他自己的聲音里透著緊張,可她的態度沒有一丁點變化,她並沒有聰明地壓抑住怒火,正好壓抑到卡特里奧娜無法覺察、但他能感受到的程度。她迎上他的目光,她衝著他溫和地微笑,她給他斟酒,她為他慶祝。
等卡特里奧娜睡下之後,他們終於獨處,他又給自己倒了一大杯蘇格蘭威士忌,抱起胳膊等著一場好戲。戲總要來的,他們得面對。可她只是踢掉鞋子,挨著他坐下來,吻他,告訴他她會想念他。他們聊別的事,聊旅行安排,聊他的歸程,一邊聊他的火氣一邊往上躥。她在逗他玩,她讓他在內疚中煎熬。可是,他為什麼要內疚呢?拜託找個人來告訴他為什麼。他又不是被她獨佔的,他們倆的相處方式清晰明白。她用溫情和勾引來掩飾嫉妒——他認定——是打錯了算盤。她又給他斟了一杯威士忌,身子湊過來,用鼻子蹭他,把舌頭伸進他耳朵,一隻手插入他雙腿間,撫摩他,再次親吻他。這套騙術真讓人忍無可忍。她能感覺到他的性|欲並沒給激發出來。她怎麼能裝作根本沒有聽到達林恩的聲音,而她明明知道他知道她知道?
「你完完全全屬於我,我永遠不會放你走的。」
「邁克爾,關於這個項目,有沒有什麼是我應該知道但並不知道的?」
別爾德與那個男人握了握手,然後抬手指向亂糟糟的床,那是唯一還能讓他們坐一坐的地方,而他自己則坐回到那張椅子上。伯納德帶著一隻文件包,他的手挑剔地在床單上彈了一下,想必是擔心灰色絲質正裝沾到什麼體液。哈默坐在他身邊,三個人弓著背湊在一起,就好像,某個下雨的午後,幾個小孩在卧室里密謀。
「不知道。」
他穿著全套衣服在床上跌入夢鄉,手裡還握著掌上電腦。
「對啊,」哈默說,「我猜是這樣。」
那梅西呢?她放棄初衷,不再攻讀研究阿芙拉·貝英的博士學位,她拒絕了大學圖書館里的一份工作,轉而投身於社會保障金事業。但凡活在另一個世紀里,人們會把她看成一個賦閑在家的女人,但是身處二十世紀,她這樣做就顯得很「活躍」。她鑽研社會學理論,加入一個加州婦女團體管理的組織,還自己張羅了一個研習班,這在當時還是個新理念,非但如此,雖然以世俗條件衡量,她不會再振翅高飛,可她的覺悟水平卻有所提升,沒過多久便敢於正視父權制的無恥實質,同時也認清了她的丈夫在一系列壓迫中扮演的角色,這些壓迫上至種種穩固其男性身份的科研院所——儘管他不會承認這一點——下至他在閑聊時流露的些微馬腳。
安頓停當以後,沒過幾星期他就交到了女朋友,一個名叫蘇珊·多蒂、來自牛津高中的「壞」女孩。其他學物理和數學的男孩都是那種自閉的、膽小如鼠的傢伙。在實驗室和輔導課之外,邁克爾向來跟他們劃清界限,對那些擺出藝術家做派的人也一樣敬而遠之——他們總是用他不懂的文學典故讓他害怕。他喜歡工科生,他們能帶他進車間,還喜歡學地理的、學動物學和人類學的,特別是那些在稀奇古怪的地方干過田野調查的傢伙。別爾德認識好多人,卻沒有好朋友。他從來都不算廣受歡迎,可大家都認識他,談論他,覺得他很有用,卻略有點討厭他。
「哦?」
總而言之,他是個猶疑不定的家長和情人,對於家庭既非全心全意地投入,亦非堂而皇之地拋棄。出於習慣,他一直固守著年輕人的獨立觀——對於一個將近六十二歲的男人而言,這可不太尋常。一回到倫敦,他通常會先去多賽特廣場的公寓,至少住兩三晚,直到屋裡的塵垢和各種各樣的缺陷讓他不得不離開。廚房牆壁與天花板相接的那條線上長滿了半黃不灰的蘑菇。門外的一條理論上該鄰居負責的陰溝開裂,雨水便滲過了磚牆。可是別爾德不想去找樓上那位既好鬥又半聾的男人理論,他也不想發動一場大修,那不免要敲敲打打,貼貼補補,弄得雞飛狗跳。走道里總是黑著燈,不管他換燈泡有多頻繁。他一拉開關燈絲就爆掉。在他樓上的浴室里,冷水早就幹了。為了刮鬍子,他慢慢地打開熱水,熟練地趕在水熱到可能燙傷他之前結束戰鬥。如果要洗澡,就必須在浴缸里盛滿滾燙的水,花一個鐘頭左右才能讓它涼下來。諸如此類的雞毛蒜皮需要深入關注才能解決,所以他寧可湊合著過。客卧里擱一隻大瓶子盛放滲漏的雨水,一隻鐵制的鞋泥刮除架卡在冰箱門上使其密閉,一條破破爛爛的、皺巴巴髒兮兮的繩子作為古老的廁所水箱鏈條的替代品。
伯納德放下文件包,讓它垂在一邊。現在托比也站起來了。伯納德說:「好吧,我代表喬克·布拉迪爵士和全英可再生能源中心最後通牒。如果你同意取消明天的媒體發布會,並且同意重新審視專利權的狀況,你會發現我們是富有同情心的合作者,一定會在一項依法屬於中心的技術的發展過程中替你找到一個位置的。否則我們第一步就會去法院凍結所有對專利權的開發行為,直到這件事解決為止。」
「他長什麼樣?」
這一回他不再藏著那隻扁酒壺了,直接往杯子里倒。兩滴酒灑下來。為他服務的女招待端著一隻堆得高高的盤子就站在他邊上。她是個十多歲的年輕人,神情嚴肅,頭髮梳成一把整齊的馬尾辮,牙箍上綴著五彩玻璃珠。她費了好大勁才把她非說不可的話說出來。
「好。」
哈默沒有笑,只是衝著聲浪驟然加強的歡呼點頭致意。人們在喊:「講兩句,講兩句!」他卻緊閉雙唇不肯說話,於是會議便漸漸散去。
她嘆了口氣。這話遲早得說出來。「他是個指揮。」
這個團隊已經鑄造了奇迹,別爾德一開口就端出適用於集會訓誡的淡定口吻,說一切起初只是一個夢,接著,夢匯成川流不息的瘋狂計算,繼而是一段通過實驗來推進的探險,再是一整套設計圖紙,直到如今,一項實實在在的工程赫然出現在沙漠里。他們建造的這一切在世上獨此一家,除此之外只有少數幾家競爭者的實驗室在開展某些相關的工作台實驗。不過,發現和發展的過程要比單單這項工程偉大得多,儘管後者確實蔚為壯觀。水首次被分解成氫和氧是在1789年,首次討論燃料電池的標準則是在1839年。不計其數的生物學家和物理學家致力於繼續闡明光合作用的機理。愛因斯坦的光生伏打以及量子力學對此起到了重要作用,還有化學、新材料科學、蛋白質合成,事實上,整個科學界都做出了某種程度上的貢獻,現在他們幾乎都能將這場凱旋看成是自己的勝利。此外,它還有一層遠比上述說法更為恢弘的意義。這裏人人都知道,在這橫亘數十億年的最偉大的體系中,通過自我調控的生命形式攝取、轉化陽光並將水分解的過程,為大氣層製造了氧分,同時也成為進化的發動機。這一點給了他們靈感,他們努力將這套程序拆分后一一仿製。
哈默莊嚴地點頭承認:「我喜歡把人和物件攢在一起。不過,邁克爾,這是你的發明。天才是你。」

「親愛的,我在工作,」他用同樣莊嚴的口吻說道。他本來可以輕而易舉地告訴她他在睡覺,可一聽到她的聲音,他便心生內疚,似乎非得說一句謊才能撫平。跟他三歲的女兒對話,常常會讓他想起多年來跟各色女人之間的你來我往,他或是無法自圓其說,或是出爾反爾,或是亂找借口,結果總是被看穿。
「親愛的耶穌啊,」哈默輕聲說。
「2000年,我的當事人曾親自複印了一份三百二十七頁的文件——我們知道這份文件當時是屬於你的。這份筆記是托馬斯·奧爾德斯先生去世前在英國雷丁附近的『可再生能源中心』工作時寫下的。知名專家、包括紐卡斯爾大學的波拉德教授在內的該領域頂尖物理學家審查了這份複印件,他們同時還審查了你的各種專利申請材料。根據他們的結論——其中部分結論這位哈默先生已經看到了,我們完全有理由相信這些申請並非基於你的原創工作,而是基於奧爾德斯的。如此大規模的知識產權剽竊是一件很嚴重的事,別爾德先生。奧爾德斯先生的成果的合法所有者是中心。他的雇傭合同上有清晰的條款,你可以自己看一看。」
他只要到洛茲伯格來,就會去看她。他們喜歡第四大街上的一家酒吧,有時候他們在假日酒店中他開的房間里幽會,可大部分時間他們喜歡待在她的房車裡,她總是把那裡拾掇得乾乾淨淨。房車後面有個小院子,那裡面種著兩棵檸檬樹,她像對待孩子那樣照料它們,這兩棵樹的大小剛好夠在傍晚時分給一對坐下喝幾杯的情侶製造一點樹蔭。兩杯蘇格蘭威士忌下肚——她跟別爾德一樣,都好這一口——她會不時朗聲大笑,等喝到三四杯以後,她就樂意走進屋裡——伴隨著空調機釋放著的清涼律動和嘎嘎作響——做|愛。對別爾德而言,這場韻事是意外的「枯木逢春」,它帶來尖銳的快|感,很像他記得自己二十多歲時體驗到的那種近乎神魂顛倒的煎熬。回想他上一次在高潮來臨時像個瘋子一樣情不自禁地大叫大嚷,好像已經是上輩子的事情了。他以前壓根就不會相信,自己居然能從一個五十一歲的女人身上得到這樣的「終極感官體驗」,這個女人的身體就跟他自己的身體一樣鬆弛、疲倦、臃腫,遍布著曲張的靜脈。他估計這可能是他這輩子最後的癲狂了,所以他將她視若珍寶。就在他從埃爾帕索或者達拉斯的機場里買下禮物送給梅麗莎和卡特里奧娜的同時,他反過來從希斯羅機場拖走大包小包,送給達林恩。在另一座小城,另一個國家,她沒準會被當成一個吵吵鬧鬧的酒鬼。在洛茲伯格,她人緣很好,能幫得上別人的忙,因為她的緣故,他對這座小城越來越敬重。除了在傍晚到「露露餐車」里做女招待以外,她還在一家小學里當志願者,打掃教室,替孩子們擦破的膝蓋清理傷口。每年有兩周,她會去基拉山莊,替一個為自閉症兒童舉辦的夏令營當義工,干點雜活。極其偶然地,一年最多兩三回,她會醉得不省人事,橫在夜晚的人行道上,被一個鄰居或者一名巡警發現,把她送回到房車上的家。
她凝視著他,這表情他前所未見,頗有沾沾自喜、母性盎然的佔有慾,讓他隱隱擔憂起來。不過,他不想讓這一刻,也不想讓那個更為盛大壯觀的時刻受到任何干擾。於是他親親她,他們又喝了另一種啤酒,分享巧克力乳脂薄荷冰淇淋。然後,他們站起來,再度親吻擁抱,他對她說再過一小時會來看她。他得去完成一項任務。
幸好,這個時間致電梅麗莎嫌太晚,打給達林恩又太早,後者應該在工作。他現在僅剩的氣力只夠玩玩遙控器。電視機出現畫面之前,發出一種家常的、悶悶的噼啪聲,那是電子儀器預熱的聲響,親切而熟悉,一如母親的吻。不過不是他母親的吻。他很累,又醉了,唯一能做的就是在遙控器上亂按一氣。都是尋常套路,全無驚喜——遊戲節目,清談秀,網球,動漫,一個議會委員會,若干傻呵呵的廣告。兩個他願意在此時此刻以身相許的女人,在談論他們各自丈夫的老年痴呆症。一對小情人深情對望,引得演播室里的觀眾一陣騷動。有人說——那口氣似乎是在抗議——奧巴馬總統仍然是一位聖徒,仍然深受愛戴。近來別爾德一直自稱是個「終身民主黨人」。他常常在關於氣候變化的活動中說到2000年那個攸關大局的時刻,當時地球的命運懸而未決,而布希從戈爾手裡篡奪了大選的勝利,一朝權在手,他便荒廢了八年的悲劇時光。不過,好久以前,別爾德就已經對美國的豐富多彩和千奇百怪——以其電視為代表——沒什麼興趣了。如今他們在羅馬尼亞就有幾百個頻道,而且但凡在這座星球上,別處也都一樣。除此之外,只要是上了電視的東西,就再也沒什麼新奇之處了。可他實在太累了,大拇指都沒法離開頻道鍵,只好不停地按下去,整整四十分鐘里,他就恍恍惚惚地坐著,手裡握著一隻空杯子,腿上攤著一張空空的包裝紙,接著他讓自己舒舒服服地靠在墊子上,睡著了。
「這就是了,」別爾德大聲說,舉起一隻緊握的拳頭晃來晃去,好掩飾他這奇怪的轉變,同時用自己的嗓音安慰自己,他還跟原來一樣。「這就是動力!」
「有條好消息。據聯合國估測,每年有三十三點三萬人死於氣候變化。由於海水變暖、海洋變大、海平面上升,孟加拉國正在下沉。亞馬孫雨林遭受乾旱。沼氣正從西伯利亞的永凍土帶中湧出。格陵蘭島冰層下在漸漸消融,這事誰也不想好好討論。業餘快艇愛好者已經在北冰洋西北航道上駕船起航了。兩年前,我們失去了北冰洋上百分之二的夏季冰。如今南極洲東部也開始了。未來已經迫在眉睫,托比。」
她說:「有個叫達林恩的人打電話過來,告訴我你們倆要結婚了。在你結婚之前,我和你的女兒要討個說法。」
沉默變得越來越荒誕。別爾德開口了,語氣輕鬆得像是在對一個笨拙而任性的僱員。「哦,塔平先生。他們放你出來了。你大老遠跑來幹嗎?」
「我們在路上。正好碰上期中假,列諾奇卡看著店,你知道,我和卡特里奧娜有事情要跟你討論。」
一年前他在攝政公園裡迎面撞上她和兒子在一起,一個嬌滴滴的五歲大的娃娃,留著女孩似的鬈髮。她很友好,而且在他看來,她還是那麼漂亮。他們坐在一張長椅上聊了十五分鐘。繞了好幾個彎子,他設法提出那個一直縈繞在他心頭的問題。她仍然是個水性楊花的妻子嗎?是,她也許算吧,她同樣繞了好幾個彎子這樣暗示,不過他是不會有機會啦——如果他是這個意思的話。
「我們不會再見面了。我想我不能忍受再看到你了,邁克爾。不過你最好還是知道實情。我在諮詢一名俄勒岡的律師。我要採取行動保護自己,不要因為按理是你欠下的債而受到牽連。我們,你,已經欠了三百五十萬。明天還要花掉五十萬。你可以自己去,面對所有的好人把一切說說清楚。還有,布拉迪會來接管你已經有的和將會有的一切。在英國,那個死去的男孩的爸爸已經說服當局對你採取法律行動,主要控告你剽竊加詐騙。我恨你,邁克爾。你對我說了謊,你是個賊。可我不想看到你坐牢。所以你就別回英國了。去哪個沒有簽過引渡條約的地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