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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里的最後一天

夏日里的最後一天

說不清從哪天起珍妮真成了艾麗斯的媽媽。起初她只是在凱特去會朋友的時候照看她。後來凱特與朋友的會面越來越頻繁,幾乎每天都去。於是我們三個,珍妮、艾麗斯和我,在河邊一起度過了許多時光。碼頭邊有一方草岸,斜下去連著一片六英尺見寬的小沙灘。我擺弄船的時候,珍妮就坐在草岸上陪艾麗斯玩。我們第一次把艾麗斯放進船里的時候,她像只豬崽那樣尖叫。她不信任水。過了好久,她才敢站到小沙灘上,就算她終於站上去了,眼睛也不敢離開水沿,生怕它會爬到自己身上來。看見珍妮從船里向她招手,很安全,她才打定主意。我們一起劃到河對岸。艾麗斯不在乎凱特離開,因為她喜歡珍妮。珍妮斷斷續續唱著自己會的歌,坐在河邊草岸上一直和她說個不停。雖然艾麗斯一個字都聽不懂,但她喜歡聽到珍妮的聲音源源不斷。有時艾麗斯會指著珍妮的嘴說,「還要,還要。」凱特面對她總是那樣沉默和憂鬱,她聽不到多少直接對她講的話。一天夜裡凱特外出直到第二天早上才回來。凱特跑進來的時候,艾麗斯正坐在珍妮的膝頭,把早飯灑了一桌子,凱特一把撈起她,抱著一遍一遍地問,不給任何人回答的機會。
第一次聽到她笑時,我正趴在陽光下後院的草坪上,光著脊樑,肚皮貼著地。那年我十二歲。我不知道是誰,也沒動,閉著眼。那是一個女孩的笑,一個年輕女人的,短促而緊繃,像是在不知所謂地訕笑。我把半個臉埋到草叢裡,那草地我一個小時前剛割過,可以嗅到下面陰涼的泥土氣味。河面吹來微風,午後的太陽叮著後背,那笑聲輕拍過來,在我腦海里融為一體,別有滋味。笑聲停了,只聽見微風翻動我的漫畫書,艾麗斯在樓上什麼地方哭泣,一種夏天的滯重感在園子里瀰漫。然後我便聽到他們穿過草地走向我,我飛快地坐起來,猛地有點頭暈,眼前的一切失去了顏色。那是個胖女人,或者說胖女孩,和哥哥一道向我走過來。她那麼胖,胳膊都沒法從肩膀上順當地掛下來,脖子上堆著游泳圈。他們倆都朝我看,在說我。等他們走到近前,我站起來。她一邊和我握手,一邊繼續打量我,發出一種溫順的馬兒那樣的輕嘶聲。那就是我剛才聽到的,她的笑聲。她粉紅的手溫熱潮濕,像塊海綿,每個手指根那兒都有個小肉渦。哥哥介紹說她叫珍妮,會住在我們的閣樓上的卧室。她長了好大一張臉,圓滿如一輪紅月,又戴著厚厚的眼鏡,眼睛顯得如高爾夫球般碩大。她鬆開我的手時,我不知該說什麼。不過我哥哥皮特在不停地說,他告訴她我們要種些什麼蔬菜,栽些什麼花。又帶她在能夠透過樹林看見那條河的地方停了停,然後領她回屋。我哥歲數恰好是我的兩倍,他對這種場面很在行,說呀說的。
「你這是幹嗎啊?」我問她。
忽然夏天就過完了。珍妮有天清早來到我房間,把床上的被單和她能找到的衣服都拖走了。我開學前所有的東西都必須清洗。接著她命令我打掃自己的房間,整個夏天積攢在我床底下的那些舊漫畫書和杯碟,所有的灰塵和我刷船用的油漆罐都被清除了。她又從車庫裡找來一張小桌子,我幫她搬進我的房間。那將是我用來做功課的書桌。她要帶我到村子里請我,但不告訴我請什麼。到那以後才發現原來她是要請我理髮。我正想逃,她拉住我的肩膀。
我指給她看窗戶,從那兒她能望見河。珍妮坐著,碩大的胳膊肘擱在桌上。她在聽皮特講故事,不時用一條白色大手絹輕輕擦她那潮濕的紅臉蛋。我坐在她後面的床上,看到她的背那麼寬闊,而椅子下面她粉紅的粗腿,逐漸收細,末了擠進一雙小鞋。她渾身都是粉紅的。她的汗味充滿了房間,聞起來像外面新割過的草。我忽然想到,不能吸進太多這樣的氣味,要不我也會變胖。我們起身離開,好讓她安放行李。她連聲說謝謝,我走出門時,她又發出小小的嘶鳴,她那緊繃的笑聲。我在門道里下意識地回頭,看到她正望著我,睜著那雙被放大得跟高爾夫球似的眼睛。
「我能和你一起去嗎?你願意帶我去看看那條河嗎?」我在門口等她,看著她把粉紅色圓滾滾的腳塞進扁平的小鞋子里,又用一把背面有鏡子的梳子刷了刷很短的頭髮。我們穿過草坪走出園子盡頭的小門,踏上小路,兩邊是高大的蕨草。半路上我停下來聽一隻金翼啄木鳥,她告訴我她聽不懂小鳥的歌聲。多數大人從來不會跟你說他們不懂什麼。因此在小路那頭連著碼頭開闊處的地方,我們在一棵橡樹底下站住,她可以聽聽烏鶇。我知道那裡有一隻,而且總是在早晨這個時候歌唱。我們剛走到那裡,它就停了。我們只好靜靜地等它重新開始。站在幾乎半枯的樹榦旁,我聽見其他樹上的鳥叫聲,河水從前面不read.99csw.com遠處碼頭下流過。但我們的鳥卻偃旗息鼓了。沉默的等待似乎讓珍妮有點不安,她捏緊鼻子,免得發出那嘶鳴的笑聲。我很想讓她聽那烏鶇叫,於是把手放到她的胳膊上,看我這麼做,她笑笑把手從鼻子上移開。幾秒鐘后,烏鶇開始了它婉轉悠長的鳴唱。這許久它一直在等我們安定下來。我們走到碼頭上,我給她看我的船系在盡頭。那是一條划艇,外綠內紅,像只水果。這個夏天我每天都來,為它划槳,給它上漆,把它擦乾淨,有時只是來看看它。有一次我逆流劃了七英里遠,然後用那天剩餘的時間順流漂回來。我們坐在碼頭的邊沿看著小船、河水和對岸的樹。然後珍妮面朝下遊說,「倫敦就在那個方向。」倫敦是一個我不想讓河水知道的很要緊的秘密。它流過我們家時還不知道倫敦。因此我只是點頭,什麼都不說。珍妮問我她能不能坐一下小船。一開始我有點犯愁,因為她太重了。當然我不能這麼對她說。我后斜著身子拉緊纜繩讓她爬進去。她進去時把周圍弄出好一陣咕咚咕咚的動靜。船看上去並沒有比平常明顯下沉,我也就上去了。我們從這個新視角望著河面,你能看出這河是多麼古老和強大。我們坐著聊了很久。我先告訴她我父母兩年前如何在一次車禍中喪生,而我哥哥又怎麼想到把房子變成集體公寓;起初他計劃讓這裏住上二十個人,但現在我想他打算把人數控制在八個左右。然後珍妮告訴我她以前在曼徹斯特一所很大的學校里當老師,孩子們總是笑話她,因為她胖。她似乎並不介意談到這個。她講了那時一些好玩的事情。當她告訴我有次孩子們把她鎖在一個書櫥里時,我們都大笑起來,笑得船都開始左右搖晃,在河水裡推起了一些小波浪。這次珍妮笑得很放鬆,有節奏,不是以前那樣生硬的嘶笑。回來的路上她憑著歌聲認出了兩隻烏鶇,穿過草地時她又指認了一隻。我只是點頭。其實那不過是一隻歐鶇,但我太餓了,懶得告訴她其中的區別。
「是的,我要去看看我的船。」
珍妮把膝上的艾麗斯逗得很開心,一會兒像奔馬一樣抖動,一會兒手像鳥一樣朝艾麗斯的肚子俯衝,一會兒秀給她看各種手指戲法,艾麗斯一直叫著還要。這是我第一次聽到她笑成這樣。珍妮順著桌子瞥了一眼凱特,她一直在看她們玩,表情像在看電視。珍妮把艾麗斯送到她媽媽身邊,似乎忽然覺得不好意思,因為把艾麗斯抱在膝上這麼久,還玩得這麼開心。回到桌子那頭的艾麗斯還在叫:「還要,還要,還要。」五分鐘后她媽媽抱她上床時,她還在叫。
「你要去河邊嗎?」
凱特有更多的時間和雷丁的朋友們在一起。一天早晨我在廚房,她打扮得很光鮮地走進來,一身皮裝配皮長靴。她坐在我對面等珍妮下來,好告訴她給艾麗斯喂什麼,她會什麼時候回來。我想起差不多兩年前的一個早晨,凱特也是同一身裝扮走進廚房。她坐在桌旁,解開襯衣,開始用手指往一個瓶子里擠白得發藍的乳汁,擠完一個奶頭再換另一個,似乎沒注意到我坐在那兒。
「你不太說話的,是嗎?」她說。這似乎讓開口更難了。於是我朝她笑了笑,繼續下樓去了。
接著便到了星期天,返校前一天,我最後一次和珍妮、艾麗斯一起駕船出去。晚上我就要幫著皮特和山姆把我的船拉上小路,穿過草坪,收到車庫裡過冬。我們還要再修建一個碼頭,一個更堅固的。這是那個夏天最後一次行船。我在碼頭上穩住船,珍妮把艾麗斯托進船里,自己也爬了進去。我揮槳划離岸邊時,珍妮開始唱起一支歌。耶穌啊你能降臨嗎,耶穌啊你能降臨嗎,耶穌啊你能降臨嗎,啦啦啦啦啊,啦啦。艾麗斯站在珍妮兩膝當中看著我划槳。她覺得我使勁前俯後仰的樣子很好玩。她以為那是我們在和她玩的一個遊戲,把臉一會兒湊近她又移走。有點奇怪,我們在河上的最後一天。珍妮唱完她的歌以後,許久都沒有人說話。只有艾麗斯在沖我笑。河面寂寥,她的笑聲飄過,不知所終。太陽發散出黯淡的黃光,似乎在夏日之末也燃盡了自己。岸上的樹林里沒有風吹,沒有鳥鳴,連槳在水裡也悄無聲息。我逆流而上,陽光斜射在脊背上,但孱弱得難以察覺,蒼白得甚至照不出影子。前面岸邊有一個老人站在橡樹下釣魚。我們行到和他並排處,他抬頭瞪著船里的我們,我們也回瞪著岸上的他。他看著我們,面無表情。我們也報之以無動於衷,沒有人說「嗨」。他嘴裏銜著一片草葉,我們經過時,他把它鬆開悄悄吐進了河裡。珍妮把手探進緩滯的水中,望著河岸,似乎那是她頭腦中唯一能看見的東西。這讓我覺得她並非真的想和我一起到河上來。她來,只是因為我們曾經一起劃過那麼多次九九藏書船,因為這是今年夏天的最後一次。想到這裏我不免有點難過,槳劃得更吃力了。我們這樣走了半小時,她微笑著看我,我意識到先前覺得她不想來河上完全是我自己在胡思亂想,因為她開始聊起這個夏天,聊起我們一同做過的所有事情。她把一切說得很有意思,遠比實際美妙。我們冗長的漫步,和艾麗斯一起沿河岸划行,我教她如何划槳和辨認不同的鳥鳴,還有那些我們在別人還在沉睡時便起來蕩舟河上的清晨時光。她也帶動了我,回憶起我們做過的種種,比如有一次我們以為看見了一隻太平鳥,而另一次我們在某個晚上守在灌木叢後面等待一隻獾出洞。很快我們就真的興奮起來,對著沉悶的空氣大喊大笑,為一個如此美妙的夏天,為我們明年計劃要做的事情。
她說,「好讓詹內特待會兒喂艾麗斯吃啊。我得出門。」詹內特是過去住在這裏的一個黑人女孩。看著凱特把自己的奶擠到一個瓶子里,感覺很古怪。那讓我覺得我們只是一群穿著衣服,行為奇特的動物,就像茶會上的猴子。只是大多數時候我們都太過彼此習慣了而已。我很想知道,早上一起來就和我一道坐在廚房裡的凱特,是不是也想起了那次的情形。她塗著橘紅的唇膏,頭髮盤到後面,令她越發顯瘦。她的唇膏帶點熒光,就像一種路標。她不停地看表,皮靴吱扭作響。她看上去像個外太空美女。這時珍妮下來了,穿著一件巨大的碎布睡袍,打著哈欠,因為才起床。凱特輕聲飛快地向她交待著艾麗斯今天的飲食。一說起這些事似乎就令她憂傷。她拿起包跑出廚房,又回過頭說了一聲「Bye」。珍妮在桌旁坐下喝著茶,似乎她當真就是守在家裡照看闊太太的女兒的胖嬤嬤。你爸爸富有,你媽媽漂亮,啦啊……啦啦啦……啦啦別哭。其他人對待珍妮的態度有一種說不出來的味道,當她是一個外來的怪物,和他們不是同類。他們對她做的大餐和蛋糕早已習以為常,如今沒人再為此有所表示了。有時晚上皮特、凱特、何塞和山姆圍坐在一起,用皮特自製的水煙管抽大麻,聽音樂,把音響的聲音開得很大。這時珍妮就會上樓回自己的房間,這種時候她不喜歡和他們在一起,我能看得出來他們因此有點不快。雖然她是個女孩,卻沒有凱特和我哥哥的女朋友莎倫那麼美,也不像她們那樣穿牛仔褲和印度襯衫,可能是因為她找不到合身的吧。她穿印花的裙子和一些平常的衣服,就像我媽媽或是郵局裡的女人們穿的那樣。若為什麼事情緊張了,她就會發出嘶笑,我能感到他們把她看作某種精神病人,看他們把頭扭開的樣子我就知道。他們還在想她那麼胖。有時她不在場,山姆稱她為「苗條的吉姆」,這總是讓大家鬨笑。他們並不是對她不友好什麼的,他們只是在以某種說不清的方式,把她排斥在外。
到了樓下,輪到我幫凱特做晚飯。凱特長得高挑憂鬱,正好和珍妮形成對照。我以後要是找女朋友,就找凱特那樣的。她很淡很白,即便是在這樣的夏天。她的發色有點怪,有次我聽山姆說那是一種棕色信封的顏色。山姆是皮特的朋友,也住這裏,何塞搬出凱特卧室時,他想把他的東西搬進去。但凱特挺傲,她不喜歡山姆,因為他太吵。如果山姆搬進凱特的房間,他肯定會把凱特的女兒艾麗斯吵醒的。凱特和何塞同在一個房間時,我總是會觀察,看他們是否會看一眼對方,可他們從來不。去年四月的一個下午,我去凱特的房間借東西,看到他們一起睡在床上。何塞的父母來自西班牙,他的皮膚很黑。凱特仰卧著,攤開一條胳膊,何塞就枕在那條胳膊上,偎依著她。他們沒穿睡衣,被子蓋到半腰。一個那麼白,另一個那麼黑。我在床尾站了很久,看著他們。似乎那是一個秘密,我發現的。凱特睜眼看到我,很輕聲地叫我出去。我很奇怪他們曾經那樣躺在一起,現在卻互相看都不看一眼。我以後要是睡在一個女孩的胳膊上,是不會讓這種情形發生的。凱特不喜歡做飯。她要花很多時間去確認艾麗斯沒有把小刀塞進嘴裏,沒有把開水壺從爐子上扒拉下來。凱特更喜歡打扮得漂漂亮亮出門,或者幾小時幾小時地煲電話粥,我要是個女孩,也會更情願做這些。她如果回來晚,我哥哥皮特就得哄艾麗斯上床。凱特跟艾麗斯說話時總是神色憂傷。當她告訴她怎麼做時,總是說得很輕,似乎她並不是真的想和艾麗斯說話來著。她對我說話時也一樣,好像我們根本不是真的在談話。她在廚房看到我的背,就把我帶到樓下的浴室里,用一塊毛巾搽了些爐甘石水在我身上。我能從鏡子里看見她,她臉上沒什麼特別的表情,說話時從牙縫裡發出聲音,半噓半嘆。當她想要我背上另外一塊對著光時,就推推或拉拉我的胳膊。https://read.99csw.com她飛快地輕聲問我樓上的女孩長什麼樣,我說「她很胖,笑起來很滑稽」后,她又不置一詞。我幫凱特把蔬菜切開,擺好桌子。然後便走到河邊去看我的小船。那是我用父母去世時得到的一些錢買的。等我走到碼頭時,太陽已經下山了,河面成了暗黑色,漂著一片片碎紅,有點像過去閣樓上的碎布頭。今晚的河水流速緩慢,空氣溫暖爽滑。因為背被太陽曬疼了,沒法搖槳,我沒有解開小船,而是爬進去,坐在裏面感受河水靜靜的起伏,看那些碎紅布頭沉入黑色的水中,想著自己是不是吸了太多珍妮的氣味。
我回來時他們正準備開飯。珍妮坐在皮特旁邊,我進來時她沒從盤子上抬起頭,甚至我在她的另一邊坐下時也沒有。在我身邊她如此龐大,卻還那樣俯在盤子上,讓人感覺她好像並不想置身於此,我有點為她感到難過,想和她說說話。可又不知說什麼好。實際上這頓飯沒人言語,大家都只是把刀叉在盤子里推前挪后,間或有人嘟囔一聲遞個東西。我們平常吃飯並不是這樣,總會說些什麼。但現在有珍妮在,她比我們任何人都要安靜,都要大個,還埋頭在盤子里。山姆清了清嗓子,朝桌子一端的珍妮看去。其他人都抬起頭,等著,除了珍妮。山姆又清了下嗓子說,「珍妮,你以前住哪裡?」
這時珍妮說,「明天你要戴上紅帽子去上學咯。」她裝出嚴肅並帶有責備的語氣,一個手指在空中指點,那樣子讓這句話變成我聽過的最好笑的話。言下之意也是,整個夏天幹了那麼多有意思的事情,最後卻要戴上一頂紅帽子去上學。我們哈哈大笑,似乎停不下來。我不得不放下雙槳。我們的咯咯聲和喘息聲越來越響,因為死寂的空氣沒有帶走聲音,它還留在船上縈繞著我們。我們一看到對方的眼睛就笑得更起勁更大聲,最後肚子都笑疼了,我拚命想打住。艾麗斯開始大哭,因為她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這讓我們更加欲罷不能。珍妮把身體傾向船外,這樣就可以不看到我。可她的笑聲變得越來越緊繃和干啞,細小而急促的嘶聲像一個個小石子從她喉嚨里蹦出來。她粉紅的大臉和粉紅的胖胳膊晃動著,掙扎著,剛喘上一口的氣,又隨著一個個小石子跑掉了。珍妮迴轉身。她的嘴在笑,但眼神看上去驚恐而乾澀,雙膝一軟倒了下去,手捂著笑疼了的肚子,把艾麗斯也撞倒了。船翹了起來,因為珍妮跌倒在船的一側,她是那麼大,我的船又那麼小。船很快就翻了個,快得就像照相機的快門喀嚓一下,剎那間我就到了暗綠色的河底,手背抵到了冰冷的軟泥,臉邊有水草拂動。我能聽到像塊塊石子入水般的笑聲,就在耳邊。但當我浮上水面時,卻感到四下無人。河面黑黢黢的,我一定是在下面沉了很久。有東西碰著了我的頭,我意識到自己被壓在翻覆的船里。我又潛下去從另一邊浮起,過了好長時間才喘過氣來。我繞船游著,一遍遍呼喊珍妮和艾麗斯。我還把嘴埋在水裡叫她們的名字。沒有人答應。沒有東西劃破水面。河面上只有我。於是我懸在船邊,等待她們冒上來。我等了很久,隨船漂流,腦子裡仍然回蕩著笑聲。我望著河水和西沉的太陽打在上面的片片黃色光斑。有時一個大寒戰穿透我的腿和背,但大多數時候我是平靜的,掛在綠色的船殼上,腦子裡空空蕩蕩,什麼都沒有,只是望著河水,等著水面被沖開,黃斑散碎。我漂過那個老人釣魚的地方,那似乎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他早已不見,原先站過的地方只有一個紙袋。我是那麼疲憊,我閉上雙眼,感覺好像是躺在家裡的床上,是冬天,媽媽來我房裡道晚安。她關掉燈,而我把船滑進了河裡。於是我又記起來了,呼喊珍妮和艾麗斯,又望著河水,然後我的眼睛開始合上,我媽媽又來我房裡道晚安並關掉燈而我又沉入水中。很長時間我忘了呼喊珍妮和艾麗斯,我只是掛在船沿,漂流而下。我現在看到岸上有個地方,是我很久以前熟悉的。那裡有一小片沙灘,碼頭邊有一方草岸。黃斑已沉入水中,我推開小船,任它一路漂去倫敦,而我在黑色的水中慢慢朝碼頭游去。
「她還好嗎?她還好嗎?她還好嗎?」當天下午艾麗斯又回到了珍妮身邊,因為凱特又得去一個什麼地方。我在廚房外的大廳里聽到她跟珍妮說天黑她會回來,幾分鐘后她出現在車道上,手裡提著一個行李箱。過了兩天她回來時,只是把頭伸進門看了一眼艾麗斯是不是還在那兒,然後便上樓回自己的房間去了。一天到晚帶著艾麗斯並不總是件美差。我們無法把船划太遠。二十分鐘一過,艾麗斯又怕起水來,想要回到岸上。如果我們要走去哪裡,大部分時候都得帶上艾麗斯。那意味著我沒法帶珍妮去看河邊我的一些秘密領地。一天下來,艾麗斯https://read•99csw.com總會凄凄慘慘,莫名其妙地又哭又鬧,都是因為累了。我厭倦了這麼多時間和艾麗斯在一起。白天凱特大多待在自己屋裡。一天下午我給她端杯茶上去,發現她在椅子里睡著了。因為很多時間要帶著艾麗斯,我和珍妮不像她剛來那會兒聊得那麼多了。倒不是因為艾麗斯會聽見,而是珍妮的時間全被她佔掉了。她腦子裡沒有其他事情,真的,似乎除了艾麗斯她根本不想和別人說話。有一天晚飯過後我們都圍坐在前屋。大廳里凱特和什麼人在電話上吵了很久。她掛了,走進來,噗通坐下,抓起一本什麼就看。我看得出她很生氣,不是真的在讀。屋子裡沉默了一陣,忽然艾麗斯在樓上哭,喊著要珍妮。珍妮和凱特都立刻抬頭,互相對視了片刻。然後凱特起身離開了房間。我們裝作繼續看書,但實際上都在聽凱特上樓的腳步。我們聽到她走進艾麗斯的房間,恰好就在這間樓上。艾麗斯越哭越響,非要珍妮上去不可。凱特走下樓,這次很快。她進屋的時候珍妮抬起頭,她們又對視了一下。而艾麗斯則一直不停地喊著珍妮。珍妮起身,在門邊和凱特側身而過,她們都沒有說話。其餘的人,皮特、山姆、何塞和我,都繼續在心不在焉地閱讀,聽珍妮上樓的腳步。號哭停了下來,她在上面待了很久。她下來時凱特已拿了本雜誌坐回了椅子里。珍妮坐下來,沒有人抬頭,沒有人說話。
「別傻了,」她說,「你不能這個樣子去學校,你會一天也待不下去的。」於是我乖乖地坐在理髮師跟前,讓他剪去我的整個夏天,珍妮坐在我身後,看到我從鏡子里瞪她便大笑。她從我哥哥皮特那裡拿了一點錢,帶我坐上進城的巴士去買校服。以過去我們在河上相處的經驗,現在她突然指揮起我來,感覺有些怪。不過沒事,真的,我想不出有什麼理由不按她說的做。她領著我走過商業街,在鞋店和衣服店給我買了一件紅色運動衫、一頂帽子、兩雙黑皮鞋、六雙灰襪子、兩條灰褲子和五件灰襯衫,一路上她問個不停,「你喜歡這些嗎?」「這個喜歡嗎?」由於我對深淺不一的灰色並沒有特別的偏好,所以她認為最好的我便同意。一個小時之內我們便搞定了。那天晚上她把我抽屜里的搖滾收藏清空了來放新衣服,還讓我穿上整套行頭。他們都在樓下大笑,尤其當我戴上紅帽子的時候。山姆說我看上去像一個星際郵差。一連三個晚上,她讓我用指甲銼擦膝蓋,把埋在皮膚里的齷齪去掉。
因為哥哥吩咐了,第二天清早,我把咖啡端進珍妮的房間。我進去時她已經起來了,坐在桌前往信封上貼郵票。她看上去沒有昨晚那麼大。她讓窗子敞開著,房間里充滿了早晨的空氣。她好像起來很久了。透過她的窗子,可以看到樹木間蜿蜒的河水,在陽光下輕盈而安詳。我想到外面去,在早飯前看看我的船。可珍妮想聊聊。她讓我坐在她床上,講講我自己。她沒有問我什麼問題,而我也不能確定該如何開始向別人介紹自己,所以只是坐在那裡,看她一邊在信封上寫地址,一邊啜著咖啡。我倒不介意,在珍妮的房間里還行。她在牆上掛了兩幅畫。一幅是裝在相框里的照片,是動物園裡的一隻猴子,倒掛在一條樹枝上仰行,肚子上還攀了個小猴崽。你看得出那是一個動物園,因為底下還有管理員的帽子和半邊臉。另外一幅是從雜誌上剪下來的彩圖,上面兩個小孩手拉手沿海岸跑,正值日落時分,整個畫面呈深紅色,連小孩都是。很棒的畫。她處理完信件,便問我在哪裡上學。我告訴她假期過後就要去一所新學校,雷丁的綜合學校,但我從來沒去過那裡,沒多少可講的。她見我又在往窗外看。
有次我們在河上,她問我關於大麻的事情。「你是怎麼看待這個的?」她說。我告訴她在十五歲前我哥哥不會讓我碰它。我知道她是堅決抵制的,但她沒有再說什麼。同一天下午我為她拍了一張抱著艾麗斯靠在廚房門上,朝著太陽微微眯眼的照片。她也幫我拍了一張在後院撒把騎自行車的照片。就是那輛我自己用零件組裝起來的車。
三天後我聽見珍妮在唱歌。當時我正在後院用一堆零件組裝自行車,從廚房敞開的窗子里傳出她的歌聲。她在裏面做午飯和照看艾麗斯,凱特出去見朋友了。她記不得歌詞,歌聲歡快中又有點悲傷,她像個呱呱的黑女傭那樣對著艾麗斯唱。新的早晨好人兒……啦啦啦,啦啦啦,啦,新的早晨好人兒啦啦啦,啦啦啦,啦。新的早晨好人兒帶我離開這裏。那天下午我划船帶她出河,她又唱起另外一首歌,也是同樣的調子,這次完全沒有歌詞。呀啦啦,呀啦,呀咿咿。她伸開雙手,轉動著被放大的眼睛,好像是專為我唱一首小夜曲。一個星期過後,整棟房子里都是珍妮的歌聲,有時她記得一兩句歌詞,但更多時候只是九九藏書無詞的哼哼。她很多時間都花在廚房,那也是她最常唱歌的地方。廚房被她弄得更敞亮:她刮掉了北窗上的畫,讓更多光線透進來,沒有人想得起為什麼原先那裡會貼張畫;她搬走了一張舊桌子,地方一騰出來,大家都馬上意識到它曾經多麼礙事;一天下午她把整面牆都刷成白色,讓空間顯得更大些;她重新整理了碗碟,讓大家知道什麼東西放在什麼地方,連我都能夠得到。她把廚房變成了一個你沒事可以來坐坐的地方。珍妮自己做麵包,烤蛋糕,而這些東西我們平常都去商店買。她來的第三天我的床鋪換上了乾淨的被單。她把我睡了一個夏天的被單和大部分衣服都拿去洗了。她會用整個下午來做咖喱,那天晚上我吃到了兩年來最美味的一餐。當其他人告訴她大家覺得這有多麼好的時候,珍妮就會緊張,併發出嘶笑。這時我看得出其他人仍受不了她這麼笑,他們旁顧左右,似乎遇到什麼令人生厭的事情,非禮勿視。但她的那種笑聲我一點都不在乎,我甚至察覺不到,除非在場的其他人把目光轉向別處。大多數下午我們都一起去河上,我教她划槳,聽她講教書時的故事,講她在超市工作時,每天都看到有些老人進來偷火腿和黃油。我教她辨認更多的鳥鳴,但她始終只記得住第一種,烏鶇。在她房間里,她給我看她父母和哥哥的照片,說,「只有我胖。」我也給她看我父母的照片。有一張是他們去世前一個月拍的,照片里他們手拉手走在台階上,衝著鏡頭笑。那是我哥哥在搞怪逗他們,好讓我拍下來。照相機是我剛得來的十歲生日禮物,這也是我用它拍的最初幾張照片之一。珍妮看了很久,說了些她看上去是個非常好的女人之類的話,忽然間我覺得媽媽只是一個照片中的女人,而她可以是任何女人,第一次我感覺她遠離了我,不是在我心裏向外看,而是在我身外,被我、珍妮或者任何拿著這張相片的人注視著。珍妮把它從我手中拿走,和其他的一起放進鞋盒裡。我們下樓時,她開始講一個很長的故事:她的一個朋友寫了一齣戲,戲有一個奇怪而安靜的結尾。那朋友希望珍妮在終場時帶頭鼓掌,可珍妮不知怎麼搞錯了,在終場前十五分鐘的一段沉默戲里鼓起掌來,結果戲的最後一部分就這樣給丟失了,掌聲很熱烈,因為沒人看懂戲在講什麼。我想,她講這些,是為了讓我別再想媽媽,她做到了。
因為一直無人開口,這話顯得硬生生的,好像山姆是在辦公室為她填表一樣。而珍妮呢,仍舊看著她的盤子,說,「曼徹斯特,」然後看著山姆,「一所公寓里。」接著發出小小的嘶鳴樣的笑,很可能是因為我們都在望著她。然後山姆說著「啊,我知道了」之類的話,邊想下面該說點什麼的時候,她卻又埋頭到盤子里去了。樓上艾麗斯開始哭鬧,凱特上去把她抱下來,讓她坐在膝上。她停下不哭后,就開始輪流指著我們每個人,「呃,呃,呃」地叫著。我們低頭吃飯一言不發時,她圍著桌子指了一圈,好像是在責備我們為什麼不想點話題。凱特叫她安靜,帶著她和艾麗斯在一起時慣常的憂傷神色。有時我想她這個樣子可能是因為艾麗斯沒有爸爸。她看上去一點不像凱特,頭髮非常淡,耳朵大得和頭不相稱。一兩年前艾麗斯很小的時候,我以為何塞是她爸爸。但他的頭髮是黑色的,而且從來不怎麼關心艾麗斯。當大家都吃完頭道菜,我幫著凱特收拾盤碟時,珍妮把艾麗斯攬到了膝頭。艾麗斯還在咿咿呀呀,對著屋裡的東西指指點點。可她一到珍妮的膝頭,就變得非常安靜,可能因為這是她見過的最大的膝頭吧。凱特和我把水果和茶端上來,大家開始剝橘子和香蕉,吃園子里摘的蘋果,倒茶,遞著牛奶和糖,並開始說笑,像往常一樣,像沒什麼事情曾讓他們欲言又止一樣。
珍妮住進了閣樓。那兒我上去過幾次,去舊箱子里找東西,或者從小窗口裡眺望那條河。那些箱子里其實也沒有什麼,只是一些碎布頭和衣服裁剪樣。也許其中一些的確是我媽媽留下來的。在一個角落裡有一疊沒有畫的畫框。有回我上去那裡,因為外面在下雨,而樓下皮特在和別人吵架。我幫何塞把那裡打掃出一塊來做卧室。何塞過去是凱特的男朋友,去年春天他把東西從凱特房間里都搬出來,住進了我隔壁的空房間。我們把那些箱子和畫框搬進車庫,把木地板染成黑色,鋪上地毯,又從我房間里把那張加床拆出來,搬上樓。有了這些,再加上一桌一椅,一個小櫥櫃,斜屋頂下只夠兩個人站立的空間。而珍妮的全部行李就是背包加一個小箱子。我幫她提上樓,她在後面跟著,氣喘得越來越粗,不得不在第三層樓梯的中途停下來歇一會兒。我哥哥皮特從後面跟上來,大家都擠了進去,就好像我們都要住到那裡,並且是第一次過來看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