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窘迫之境 悲泣的命運

窘迫之境

悲泣的命運

不明白,不明白……
於是,她便說:「請不要離開我。」
有什麼悲憐得過,失去把自己生下來的人……
那場疫疾完畢之後,美國大部分地區亦已元氣大傷。陶瓷當童工的妓院也倒閉了,她自行走到白人小區的孤兒院,那裡的修女收留了她。也是自出娘胎之後,她首次領受到三餐安穩的感受,在孤兒院度過的第一晚,她就感恩得流下兩行熱淚。
陶瓷也被受感染,她沒退燒,缺水、虛脫。妓院內一半的人也染病,每一天也有人過身。陶瓷病在床上,半閉著眼看著成年人把屍體抬走,她已有足夠心理準備,自己隨時是下一個。
心跳緩慢而無力。
不知過了多少時候,她又跌墮進一個陌生的通道內,未幾,她聽見嬰兒的哭喊聲……
好心人把Eileen安置到妓院的地牢,陶雄不夠膽闖進去又斬又殺。Eileen昏迷后醒來,當一張開眼,她就認得這個角落。當初,陶雄把她由碼頭檢回來之時,也是被安置於此。頃刻百感交集,悲從中來,她的右眼流出眼淚,而左眼滴出膿水。
殺吧殺吧殺吧!橫豎,早已沒有活下去的理由。哪有什麼希望?所有出現過的好,全只是幻覺一場……
蒼老的肉身再無話,看了陶瓷半晌便又躺回地上去。陶瓷瞪著眼,默默地領受這句話的意思。
母親,你也只是不想再受人世的苦才選擇了結生命,想不到,意圖尋求解脫的結果是永遠不被解脫。
而自此,陶雄就把Eileen視為他的擁有物。他覺得懷中這個女人的悲與喜,都與他相連。
她睜著驚惶的雙眼,張著牙關不住打震的口,與母親一起沉落在這種不可思議的苦難中。
要死了嗎?就快可以脫離這種暗無天日的日子嗎?但是,死了的話會往哪處去?死後的世界是不是更可怕?斗篷人把母親折磨得不成人形,後來又把死在後巷的大壞蛋嚇得魂魄不全。看來,死了之後只會更凄涼、更不堪。
空蕩的、怪異的、不屬人間所有的。
嬰兒長大了,變成漂亮的孩子,看來是個小男孩,但長得如女娃般嬌柔。小男孩上學放學,忽然有一天,他被人拐走。那些拐走他的人,向他的父母勒索金錢,然後又在禁錮期間侵犯小男孩。小男孩的父母遲遲不送錢來,於是那些人就殘害小男孩的身體。最後,他盲了眼又斷了腿,兼且被虐打至智力不全……
灰白的舊石、蒼茫的山巒、清而高的天、海浪徹夜不停拍打。她跑過一個又一個山頭,累了之後就躺在草地上,仰視天上多變的白雲。雲飄動得很快,時而放射性地四散,時如絲般輕柔。有一回,雲的末端被拉得很長很長,如仙女剛晃動過魔術棒一樣……
陶瓷暗自慨嘆,人生最基本的,她都無法得到。
Eileen決定不再退縮,她索性告訴陶雄已另覓心上人,陶雄怒火中燒,隨手抓起灶頭的菜刀朝Eileen斬去。Eileen避過了,也原本可以就此奪門而出;然而為了轉頭把陶瓷抱走,她就捱了陶雄一刀。
她赤|裸蜷伏在他的腳畔,凄凄地說出他聽不明白的哀求話。他真的聽不明白,他瞪大憤怒兇狠的眼睛,使勁地伸腳踢她。踢她的胸脯、踢她的肚腹、踢她的下體。所有他喜歡過的部位,他都不要自己留半點的情。
她做些下人的苦工,洗燙煮飯打掃,辛勞但安穩。已無人記得陶瓷是名過目不忘的高智商小孩,他們只視奀瘦的她為童工一名,當她變成少女之後,就會加入成為其中一名妓|女。
母與女的命運是如此被相連著,她在凄苦的失戀之際,懷念起她的母親。
重複又重複地伴著母親一起沉淪之後,陶瓷就隱約明白了這是一件怎樣的事。母親自殺,於是要受懲罰,而那懲罰,慘烈浩瀚得連地獄也無法承受,只得遺留她在地獄邊緣,重複無盡的生死折磨。
陶雄接受不了妻子當娼的羞辱,就算那原因是出於他,他也原諒不了。整件事只反映了他的失敗、不濟事,然後,他把失去男性尊嚴的痛苦轉嫁到她身上去。
「啊……」陶瓷暗地驚呼。「不要!不要!」
誰能站出來解說一聲,為何有些人是為著受苦而出生。
陶瓷在虛弱無力間,聽見黑市醫生與護士的對話,這次手術不成功,她正流血不止。
陶瓷並不認為這個遊戲太好玩。但當母親玩完之後摟著她來親之時,她就覺得已經得到這遊戲的全部獎賞。
剎那間,一股神秘的引力直搗她的血脈,她的身心在她的信念之下活化起來。她的眼球穩定了,眼帘平靜地張開;她的雙腿能隨意活動,她下體所流的血亦已停止,體內的傷口自動愈合。
她的世界就在同一刻粉碎。她哭了三日三夜,痛不欲生。在哭至心力交瘁的盡頭,她勉強地抬眼望進鏡子里,她發現,她所看到的是Eileen的臉,完全不是她自己。
陶雄無理由聽得懂。但他感應了些什麼,以致滿心激動。他緊緊擁她入懷,強而有力地,企圖令落淚的女孩子心不再痛。
陶瓷因著他的微笑目光而愉悅,她也頗喜愛與他交流。她告訴他:「那一次我看見你折磨我的母親,心裏很害怕。」
怨靈的聲音,都不外是這樣。
隔了一天,Eileen 看來精神抖擻了許多,她從衣服的暗袋中掏出一條約一碼長的蕾絲花邊,這樣對陶瓷說:「這是我在愛爾蘭的房子中剪出來留念的,我們所住的小房子裡頭,窗前都掛有愛爾蘭的手制蕾絲花邊,這原是掛帘的末端,我一直伴在身旁,好讓我握在手中懷念。」她把蕾絲花邊放到陶瓷的小手上,然後說:「該送給你了。你也是愛爾蘭的一部分。」
在年半之後,陶瓷出世。陶雄對生下的是女兒有點失望,但看著女兒中西合璧的臉,感覺又很新奇。他捧著她在世叔伯跟前炫耀,然後就有人說:「怎麼這個娃兒右眼棕色左眼綠色?」陶雄立刻定神觀看女兒的雙眼,果然,她有著一雙奇異的眼睛。
陶瓷望著母親,不禁在心中一陣抽痛。
Eileen的雙眼,在她的手心內溫熱起來。
她伸手撥走遮掩著身體的報紙,她在痛楚的餘韻中撐起身來。她發現她可以安穩地站立,並且扶著牆行走。她知道,她還活著,她死不掉。
她的心狂跳,連忙溜開眼珠,避而不見。
陶瓷掩住臉又掩住嘴,只懂喃喃說著:「媽媽……媽媽……」
而陶瓷,在昏迷前的最沉重點中落下淚來。
斗篷人的眼眸內星光閃亮。他說:「你也不要離開我。」
你憑什麼偉大?我下賤,便要你比我更賤!
Eileen不明白這塊玉代表的嚴重性,但她知道這是一件貴重的心意。然後,陶雄就開始吻她,她也沒有反抗,甚至伸出臂彎圍住他的脖子。她也已渴望了很久很久,某些時候,她甚至渴望他至輾轉難眠……
陶瓷仍然入迷地望著那雙明眸,她回答:「我想活下去,並要活得好。」
陶瓷聽了吩咐,便轉過身去,她看見了自己那具氣若遊絲的肉身。
這種可憐的命運誰會想要?為什麼,世界是這樣滿目瘡痍?明知活下來要承受這種慘劇,為什麼還要活下去?
陶瓷替這名女孩子倒便桶時看過她的樣子,這名小女孩沉靜虛弱清秀,她如木頭地躺在床上不發一言。陶瓷的心裏很難過,她含著淚把那個便桶抱走。
陶瓷日漸長大,牙牙學語,顯得聰明伶俐。母親給她一本書,她就自己學認字;鄰居遞她一本書,她又仔細研究。才三歲,已懂得看簡單的中、英文,與成年人對答如流,字句組織毫無錯誤。
斗篷人說:「沒什麼的,你常常看見我,就當我們是有緣。況且,你得到你所希望的人生后,你的靈魂便屬於我。」
笑比凄厲地嚎哭優勝。再沒什麼比看見母親的哭泣更叫小小的陶瓷心碎。
怎樣解釋這種感覺?他撿了她的命,但最後臉紅耳熱的卻是他。
在母親懷內的小小陶瓷怎會料到,餘下的人生竟會那樣的凄苦。昨天明明一切是希望,然而翌日就噩運接踵而來。
死後的世界,原來比活著更可怕。好可怕……
她沒再費神想些什麼。這抹小小的魂魄,安然地重新投進生命中。
陶瓷問:「靈魂屬於你?結局會怎樣?」
陶瓷的感官迷糊了,她的眼球不住地上下跳動,繼而,漸漸看見幻覺。
小小的陶瓷抬起小小的臉望進母親灰綠色的眼眸內,尋求那道愛意的連繫;而每一次,無論母親處於何種狀態,也不曾叫她失望過。她不可能忘記,這種只需要一抬起頭便能獲得的安全感。
沉靜地……沉靜地……沉靜地……忽爾,心瓣猛地抽|動。
過不了多少天,Eileen就能站起來,形態如一頭初生的小馬。她張開灰綠色的眼睛仰視跟前這個健碩的男人,而居然,是陶雄感到不好意思,他傻笑之後面紅。他把她帶往華人集中的妓院地牢去,吩咐相熟的人九_九_藏_書照料她三餐一宿。他每天都來看她,而漸漸,他發覺她愈來愈不像狗兒,清潔后又漸趨康復的她,原來真是一個女人,並且是個漂亮的女人。
Eileen轉過頭來望向陶瓷,她把小刀重新架在脖子上,眼神黝暗絕望,空洞蒼茫,如死亡的幽谷。
「噗通!噗通!」
Eileen頭破血流,愈叫愈瘋。鄰居搖著頭離開,而陶雄抓了些錢就跑出街。她的頭一直淌血,到血塊凝結貼住頭髮之後,仍然沒人理會。
工廠經理是名正派的男人,他鼓勵Eileen離開丈夫,他說,他會給她與陶瓷幸福。為著這個男人的這段說話,Eileen哭了數小時,到淚乾了之後,她就一直咧嘴而笑,笑至天明。
什麼是坎坷,這就是坎坷。
怎麼辦……怎麼辦……悲苦至此還可以怎麼辦……
當Eileen的小刀割到喉嚨中,陶瓷就在第一滴血花濺出來之時昏厥過去……
陶瓷從不知道,世上會有一雙如母親那樣凄苦的眼睛。
Eileen又再次跌進悲劇的漩渦中。就算再樂觀,也無法否認悲劇是存在的。而且,有些事情只會愈走愈差。
那跪在地上的Eileen並沒看見陶瓷,她背著女兒抬頭仰視,口中念念有詞,說著無聲的話語。
老闆和老闆娘遊說陶瓷,告訴她,以後不用再做苦工,會吃得好穿得好。陶瓷一邊聽一邊流眼淚,她覺得他們的話實在太滑稽了,所謂吃得好不外是有魚有肉;而衣服嗎?作為一名妓|女可供穿著的時間不會多。這是一間低級的妓院,光顧的多是低級的華人,而妓|女們日夜接客,做不上數載已人老珠黃,病的病,死的死,瘋的瘋。幸運的可以嫁人,而結局是被丈夫虐待終老。
陶瓷皺眉。「為什麼呢?她是一名可憐又善良的女人。」
他倆的身體有著完美的契合,肉|欲到不得了。就如兩頭動物,在互相需要之時只消一個眼神就明白對方的心意,而言語,完全派不上用場。
而忽爾,陶瓷想到一回事,便抬起小臉問:「媽媽,你是否會比我早死?」
再從木板床醒來之後,也只覺得剛才作了一個漫長、細緻又奇異的夢。
那斗篷人知道陶瓷看得見他,於是就與她對望。當一觸及他的目光,陶瓷就渾身震慄、頭皮發麻,接著彎身嘔吐。
母親的一生被她所愛的男人毀掉。而自己的一生呢?所走的路會否相同?
而替女兒拿出世紙的那天,陶雄照樣對官員指著一件陶塑,最後,女兒的出世紙上,就只有Ceramic一個英文字。陶雄懊惱極了,不停重複摸著自己的頭頂,最後,他索性把女兒喚作陶瓷,整件事就顯得合情合理。
斷斷續續的,Eileen說著在愛爾蘭的種種,明知吐出的每個字也會帶來劇痛,她也堅持要對女兒說下去。「山頭上有很古舊的教堂遺迹,凌亂的舊石伴著一道殘破的拱門,我和其他小朋友在亂石間走來走去。然後,有一天,我們發現了一個Celtic的十字架,特點是,在十字架上配有一個大圓環的形狀。照理,這個十字架超過千歲了,但看來卻是不可思議的簇新。不知怎地,當中一名小朋友跪在十字架前叩拜起來,而其餘的小朋友也跟著做。而明明藍得明澄的天,忽然就變色了,烏雲都聚在我們頭頂,後來更行雷閃電,我們嚇得各自奔跑回家。當中一名小朋友把事情告訴長輩,長輩就說,我們已得罪神明,從今以後,我們都只會噩運連連……」
母親只不過是想死……
陶瓷在鏡前抱頭痛哭。還談什麼戀愛?愛上一個人,結局只落得跟母親所得到的一樣凄慘。
這個跪在床邊的Eileen,有一張萬劫不復的痛苦表情,她看不到陶瓷,也感受不到陶瓷剛才那不為意的觸碰,她只專心一意地仰起苦不堪言的臉,以表情向著前方的空間哀求些什麼。
她連忙跑前去。就在木板床前的一小段距離,她跌了一交,但覺腳畔碰上了點什麼,她垂眼一看,發現那張木板床前,居然跪著另一個母親。
所以,此刻,活得再艱辛,也仍是幸福的。
這個女人是無權開心的,他也當然不會給她機會獨立與自由。
陶瓷知道自己的前景是何模樣,但她盡量不去想,如何可以再吃飽一點才是當前要知道的事。或許,可以把冷飯收藏在睡枕之內,那麼就不會被人看見她偷飯吃……
陶瓷有預感,她的死期降臨了……
斗篷人守了他的諾言,陶瓷不會死去。翌日,就有人在後巷的舊報紙堆中發現了她,然後,把她送往診療所中。她的身體康復得極快,精神也很愉快爽利。很快,她就忘記了寄住家中那名金髮男子,她像個無事人那樣返學放學,繼續當上一名典型的中產美國少女。
陶瓷從來不知道,靈魂可以比肉身更無助。這個等待著被瓦解的魂魄,瀰漫著不安而絕望的電波。
那麼,為何仍要有生和死?根本生與死都那樣悲苦莫名,那麼沒意義。
像其他小孩子那樣,陶瓷步入青春期,也益髮長得豐盈漂亮。她的亞裔血統特徵日漸淡化,Eileen的西方人因子顯然比陶雄的亞洲人因子強。她的一雙鴛鴦眼珠仍是焦點所在,有人覺得怪異,但有更多人會被這異色所迷倒。
這個被所愛的人遺棄的女人,正準備遺棄自己。
她哭喊得嘴巴空空洞洞,聲聲凄厲。她站立在街頭,領受著命運帶來的無助。
「媽媽!媽媽!」陶瓷嚇得又哭又叫。
斗篷人便說:「我還會再折磨她多五年。」
那是一間食物加工工場,每天工作時間為早八晚九,包住包食,待遇不錯。在起初的一個月,Eileen每天的心情都很快樂,工作又輕易上手,新生活顯得順利愉悅。
我愛你我愛你……
命是他撿回來的,她能愛的,也只有他。
她伸出小小的臂彎抱住脆弱可憐的母親。
Eileen垂下眼輕輕說:「愛爾蘭的陽光很輕很暖很白,很美。」
陶瓷一直沒忘記她與母親的片段。她悠長的一生經歷無數,然而唯一能令她心頭抽痛的是她的母親,一想起母親的哭與笑、狂與柔,內心的海浪便翻騰洶湧。
愛情令女人不得好死。
為什麼所有苦所有痛,都要由最善良、真心的人承受?
Eileen以雙手掩臉。陶雄的眼神讓她憶起了一生最美好的片段。為什麼感觸萬千都湧上來了?她害怕她的心盛載不了。她的雙手,把小臉掩得好緊好緊……
晚上,中年胖漢在一間簡陋的新房等候她。陶瓷垂下臉,木無表情地走進掛滿紅布和大字的房間,她看著自己的紅布鞋,每踏一步就等於向苦難邁進一步,於是,她愈走愈細步,最後,她站在房間的中央,不肯再走前。
那年該是1900年,十七歲的愛爾蘭少女Eileen Gargan由祖家乘船到達美國紐約。一道同行的五名家人,全部感染了船上的瘟疫喪生。屍體被船員拋到海中,Eileen抓住船的欄杆高聲哭喊,她日以繼夜地哭,悲苦得喪失了其他感官,看不見、聞不到,甚至,在最後,根本聽不到自己的哭聲。她凄厲地嘶叫哭喊,但她的耳朵感應不到。她的家人葬身瘟疫中;而她,則沉落在喪失一切的痛苦中。嬌小而虛弱的身體哭至昏竭。未到達美國這個新世界前,她已一無所有。
她跪在地上,雙手垂下。當陶雄瞪著怒瘋了的眼光向她的臉再斬上第二刀第三刀時,Eileen沒哭叫也沒逃避,她是認命地由得他要斬要殺,她決定,以後什麼也不要了。
她一直叫了很久很久,才有人走進屋內幫忙。那些人把血肉模糊的Eileen背起,跑了兩條街找大夫治理。無人理會陶瓷,她一邊擦眼淚一邊哭喊著,試圖跟隨成年人的步伐前進。但她走得很慢很慢,還在中途迷失方向,她根本不知道該怎算好。
母親仰視著的,是一個巨大的、黑色的影,形如一個披著斗篷的男人,看不見臉看不見身,只能隱約地窺見那雙深邃而光亮的眼睛。
好苦……好苦……
愛情,也是這個女人那顆感激的心。
斗篷人眼眸內的綠色光暈柔柔地旋動。「我已仁至義盡了。」
就在這四目交投的瞬間,Eileen落下了淚。
那一年陶瓷看見Lucifier,她才五歲。而交易的那一年,她八歲。
「你是媽媽的小仙女,一生一世以魔法庇佑媽媽可好?」
成長的影響力改變了低微的出身,少女陶瓷顯得斯文嬌貴,隱隱透著閨秀的風範。
閱人無數,丈夫也有過三個。但唯一她愛過的人,就是這個把她生下來的女人。
「啊!」陶瓷細細地想象。「真還不錯!」
陶雄摸著自己的頭頂,不知怎地,非常不好意思。
Eileen對陶瓷說:「在家鄉有一所修道院,漂亮地屹立在河畔,我只要走過一個山頭,就能坐在對九_九_藏_書面的河岸遠遠地眺望它。那座修道院很雅緻,牆身也特別的白,看上去似個公主的城堡。我從小時候開始,就夢想進修道院生活,但我當然知道,當女孩子住進修院道之後,過的不可能是公主的日子。」
此生此世不會離開你……
除了日曆記憶外,陶瓷也會記下撲克牌的牌面,就算一次過要她記上十副撲克牌,她也遊刃有餘。當陶雄發現了她這方面的能力后,便試圖帶她到賭場賺錢,可是,在連贏三局之後,陶雄便被人打得落花流水。
陶瓷哭得抽搐,她從淚眼中看到絕路一條。她也根本沒有點頭或搖頭的權力,老闆所說的話,只是知會她一聲。有沒有女孩子在聽完那番廢話後會信有好日子過?再天真無知的,也不可能滿懷高興笑著答應吧。
Eileen最愛與陶瓷玩這個遊戲:她會用手掩住女兒的左眼,然後說:「你猜這隻眼睛是什麼顏色?」陶瓷會快樂地回答:「綠色!」繼而,Eileen又以手掩住女兒右眼,問:「這隻眼又是什麼顏色?」陶瓷高聲回答:「棕色!」接著,Eileen就會重複以上的行徑,通常在連續十多遍之後,她才肯罷休。
在這種形影不離的愛情之中,陶瓷有了身孕。她喜滋滋地告訴男朋友,她可放棄學業做他的妻子。那個男人面色一沉,接著抱住她沉默不語。翌日當陶瓷放學回到家裡之時,養父母就告訴她,那個男人已匆忙搬走。
她避過了無數次的死亡,她以不老之軀遊走人間,她平靜安逸,活得很好。
她哭得淚流披面。完全不明所以。
工廠經理髮現了Eileen懂得簡單的中文,於是讓她與中國籍的清潔工人溝通,Eileen亦顯得樂意;漸漸,她與工廠經理也熟絡起來。
——她看見,自己死在這條後巷中。
初戀的感覺是想象不到的複雜,迷亂、反覆、忐忑、熾熱、不安穩。她發現自己無時無刻不在想念他、渴望他,她的身與心都但願每分每秒貼住他、融入他。她再也看不見自己了,她甚至再也看不見這個世界,她所深愛的人,已變成她的耳目與官感。
陶瓷五歲的時候,愛爾蘭裔的母親Eileen Gargan被中國裔的丈夫陶雄毀容,這個苦命的女人躺卧在木板床上,氣若遊絲地向女兒敘述一個愛情故事。陶瓷記得,母親那張被利刀劃破了的臉不住地滲出血水和膿,她的左眼甚至已被陶瓷的父親斬爆了,那角落紫黑一片,如壞死發霉的爛豬肉一樣。母親已人不似人,但她說著那個愛情故事時,破爛撕裂的臉容上卻隱隱透著光華,幽冥的燭光映照著這熏臭的角落。陶瓷的小手被母親用力地緊握著,母親絮絮地說著,她愈說愈陶醉,甚至擠出笑容來。她一笑,臉上的裂縫就綻開了,血水和毒膿滾淌而出。而陶瓷的眼淚,隨著母親那迷離怪異的笑臉大顆大顆地淌下,母親愈是開懷,她卻愈感到傷痛。
Eileen於心中一怔,張大灰綠色的大眼睛望向前方,若有所思。半晌后,她的神情逐漸崩潰,最終,以嚎哭代替對女兒的回答。
孤兒院的生活規律平靜,也充滿愛心,陶瓷乖乖的,靜靜的,嘗試當一名普通平凡的小女孩,與其他孩童一同學習,一同遊戲。她當然覺得幼稚了,然而,她又享受這種簡單無憂。大家排排坐一同吃喝、上堂讀書、玩遊戲、祈禱……她深知現有的生活是一種福氣。

他每天都帶食物去看她,心情猶如看顧一隻流浪狗那樣,總覺得如若她能活下去,就該如死不掉的狗兒那樣,會朝他吠幾聲擺一擺尾,以作報答。陶雄認為這是一件有樂趣的事,他等待著她報答他的一天。
Eileen很愛女兒,她為女兒的異色眼眸子驕傲。愛爾蘭是神仙的聚居之鄉嘛,女兒當然就有仙女的奇妙特質。她把女兒名為Aisling,解作|愛爾蘭語中的幻景。
愈想,心就愈慌,於是身體的熱度就燒得更旺。
——是不是,我又做錯了什麼?
不明白……不明白……
工廠經理也來自愛爾蘭,他的妻子在到達紐約后喪生,已事隔三年了,他也沒有結識其他女人的打算。當Eileen告知他她的可憐身世后,工廠經理就對她產生了愛憐的感覺。很快,這兩個人便由投契變成情投意合,Eileen在上班的第三個月,就背叛了陶雄。
因為討厭他,於是她趁機用力踢他的頭和臉。
陶雄替女兒拿出世紙,他一直想不出女兒該叫什麼名字。而他自己的名字,在紐約的人口檔案中有著一個獨特的姓氏:Ceramic。那一年他的父親入籍美國,因為言語不通,形容不到自己的姓名,於是他指著一件陶塑,意謂那就是自己的姓氏,亦因此,Ceramic從此就變成他們的姓氏,感覺滿洋里洋氣的。
Eileen合上眼睛,她已經很累很累了。
她是一名什麼也得不到的女人。愛爾蘭的美好,她怎配得起?想到這裏,她的笑容就更深了。
該不該相信她?抑或,已經再無不去相信的理由。
這是自母親死後,陶瓷遇過的一件比較奇異的事。接下來的日子,她在妓院辛勤勞動,無機會讀書,無機會玩耍,她也知道,她的童年就會是這樣子完結了。
懷著夢想與家人一道上船,想不到竟然走進死亡的懷抱。
說罷,就把陶瓷摔到地上。陶瓷雪雪呼痛,但她已不再流眼淚了,她由床邊急急爬到房門,她知道這個男人會放過她。
就在半年之後,陶瓷重遇那個斗篷人。那是一個下雨的晚上,推著垃圾車往後巷,然後她看見那名小區內的著名壞蛋奄奄一息躺在爛地上。他做盡天下間的壞事,打家劫舍、逼良為娼、忘恩負義、殘暴不仁……陶瓷站在他身畔注視他那雙不斷向上翻白的眼睛,她知道他已命不久矣。
陶瓷望進他的眼睛里,但覺,宇宙間唯一可供她依賴的,不外是他。
就在陶瓷五歲那年,慘劇發生。
「事情只能這樣子發生。」斗篷人說。
斗篷人明眸更光亮了,他對她說:「那麼,我讓你永遠不死,你可以任意活多久,你會永遠青春健康。」
陶瓷望著母親,剎那間有點大惑不解。
心痛,心痛死了。因為愛上一個人,就被摧殘至此。
站得直直的陶瓷又再打了一個寒震,然後,她全身乏力地倒下來,毫無選擇地躺在那具十惡不赦的屍體的旁邊。
她的心,痛得撕裂成碎片。
她張大口悲凄哭叫,叫聲連綿而悲慟。她叫了一整夜,甚至驚動了鄰居。鄰居勸陶雄別搞出人命,而陶雄就在別人跟前以鐵罐猛敲她的頭。
不知不覺,她從眼角滲出了淚,走到人生的盡頭,她最清楚的滋味,就只有那深沉的苦味。
陶瓷掩住臉,悲痛得虛脫。
已經無人再記得這名愛爾蘭少女為這小區帶來過的清新與驚喜。不消數年,她已由最出眾漂亮的女人,變成最醜陋滑稽的一個。
在朦朦朧朧間,她完全不明所以。
「但是,」斗篷人又以眼睛告訴她:「你在死後要把靈魂留給我。」
氣氛,倒有點心照不宣。
美麗的她遇上過很多男人,她挑了身家地位顯赫的來共同生活,一嫁再嫁,她累積了大量財富。就如斗篷人當初所言,她會生活得好,無須再捱苦。
斗篷人的明眸內有笑意。這雙眼睛問下去:「怎樣才算活得好?」
然後,陶瓷看見,跪在地上的Eileen右手握著一把小刀,二話不說就往自己的脖子上割去,頃刻,血花四濺。
船泊岸之時,只有半船人活命。Eileen跌跌碰碰地隨人群下船,甫一踏上這片土地,她就雙腳發軟。她已五天沒進食,缺糧缺水,景況堪憐。她的衣衫儘是嘔吐物,頭髮稠稠的,又臟又臭。神志不清的她含糊地喃喃說著話,時哭時笑。日以繼夜,她搖搖擺擺地遊盪在碼頭附近,肚子餓了,就抓住路過的人討食。
未幾老闆娘走到房間來,中年胖漢便與她理論。原來他接受不了陶瓷的鴛鴦眼睛,他走到床邊扯起陶瓷使勁搖晃,這樣說:「兩隻眼睛不同顏色!根本是個怪物!」
她望了望床上其他介乎生死邊緣的軀殼,忽然一切都事不關己了。
究竟,匆匆活了八個年頭,所為何事?
做足了心理準備之後,Eileen就返回陶雄的家。眼見陶雄不在,她連忙拉著陶瓷往家門走去。可是,不幸地,陶雄剛輸了錢回來,就在門前碰著她。陶雄罵Eileen,又不准她把女兒帶走,二人推推碰碰,很快便打起架來。
纏綿在他的懷抱內,她淌下了安樂的熱淚……
她將得到的,其他人不會想象得到。
她也漸漸忘記了天才兒童的本能,也故意令自己忘記華語。舊有的日子,愈離愈遠。
陶瓷伏在母親身旁飲泣,Eileen聽見她的哭聲,就伸手輕撫她的頭髮,於是,陶瓷便掩read.99csw.com住嘴不讓自己哭出聲音來。事到如今,Eileen仍會把心神分出來安慰她。
而在走回妓院的地牢中時,陶瓷就看見了她永世難忘的畫面。
在淚眼中她看見,母親的臉由愉悅轉變為愕然,然後,隨之而來的,是一片絕望。
Eileen從破爛的臉孔上擠出一抹笑容,她輕輕說:「想不到,今日我所過的日子,比再苛刻嚴厲的修女生活更苦。」
母親甚至能看到天堂之光,和煦曼妙地由天上光照下來……
Eileen還是偷偷溜走,臨行前吩咐陶瓷要生性,她終有一日會回來接她離開。Eileen了解女兒對陶雄的重要性,她知道陶雄不會待薄女兒。
看著這個男人,心情就像從沒離開過愛爾蘭一樣。最快樂的時光,又再回來了。
就在同一年的冬季,美國被一股病疫突襲,死傷無數。
是她的叫聲,致令跪下來的Eileen驚覺,她扭動被割破的脖子,轉頭朝女兒望去。
陶瓷明白這幅畫面的意義,Eileen自殺了。
她常常想起母親,更加不能忘記母親自殺后的情景。一直都不明所以,只知道,那震慄的感覺仍未驅散,每逢一想起,她小小的臉就一片陰霾。她也就明白了,有些恐怖的事,是會籠罩一生的。
每一段婚姻都平靜而長久,每一位丈夫都善待她,而她又對他們每一個都體貼周到。只不過,當中並沒有愛欲,她對他們從來沒衍生過渴望。
Eileen又再次滿懷希望,她憧憬著一個自給自足的新生。
斗篷人說:「他壞得只能被我收留,我也自然不會要他好過。」
斗篷人告訴她。「她可以自殺。只是,但凡自殺者的靈魂是屬於我的。」
她的肉身告訴了她一件極珍貴的事,她要自己記住愛情的教訓。
母親……母親……我現在比誰都更明白你……
這樣子哭了一天,翌日便有人來教導她男女之事以及替她妝身。他們為她化了一個如成年女人那樣的妝容,才八歲的她立刻容貌詭異起來,她像那種瓷臉手繪五官的洋娃娃,美極了,但又看不出有生命力。陶瓷看進鏡里,覺得自己像一具貌美的屍骸。
中年胖漢扯下那塊掛在陶瓷臉上、裝模作樣的紅頭巾,以大手托起她的下巴端詳她的臉。陶瓷抬起眼望向他,繼而,在不到半分鐘的時間,中年胖漢就一手把她推開,再怒氣沖沖地走出房門外大嚷:「人來!人來!」然後轉頭瞪了陶瓷一眼,兼且兇惡地說:「豈有此理!」
Eileen被送到妓院,暗無天日地過了一個月,在咬緊牙關的時候,她想到的是母愛及愛情的偉大。受苦算得了什麼,但求救得到女兒和丈夫。也或許,陶雄就能從此戒賭。
陶瓷擦了擦眼淚,只好說:「那麼我永遠不死便好了。」
Eileen與陶雄吵架,原因是她重遇了由愛爾蘭到紐約的同鄉,對方答應給她找一份工廠工作,地點在愛爾蘭人聚居的小區,陶雄聽得明白,就因為明白,因此故意刁難。他的宗旨一直沒改變,但凡能令Eileen快樂的事,他都會竭力破壞。
但,又忽然,她感受到一種不妥當,她覺得她離開得太急速太不清醒,她懷疑她遺留了些什麼。於是她走回原路,蹲下來,翻開那堆報紙。一看之下,她就驚愕得頭皮發麻。——她看見一個蒼老殘破病弱黯淡無光的自己。
開始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每一回一碰面,他倆定必愛得熱情如火。
傍晚時分,陶瓷走到好心人的家問他們討點吃的,通常,那些人會慷慨地送給她飲料與乾糧,Eileen所受的苦,早已是人所共知的事,她為當地居民提供了源源不絕的話題。
陶瓷似懂非懂。然後,她又問:「後巷那個大壞蛋呢?他也是屬於你的嗎?」
陶瓷握著母親的手,心傷得不能言語。
陶瓷瞪著紅腫的眼,不懂得反應,而Eileen,是這樣說:「事到如今,我也相信了。」
小小陶瓷撲進母親的懷內。如果可以的話,但願一世不用離開。
陶瓷的神色,在斗篷人那雙眼睛里軟化下來,她告訴他:「富裕、無病無痛、不用捱苦。」
陶瓷掩住嘴,眼淚奪眶而出。
那雙鴛鴦色的眼珠溜動得很慢。就在綠色眼珠的視線接觸到身後物的一剎,她就全身雞皮疙瘩,她打了個寒顫,驚栗得說不出話來。
人生,真是一場苦難。
她抵受不了這種可怕。她一步一步往後移,不敢再看。
陶瓷屏息靜氣,凝神注視那肉身的眼睛,繼而,她讀出了一句話:「一遇愛情便蒼老。」
沒有快樂、沒有幸福,甚至,死也沒法安樂。
在迷迷濛蒙的病發期間,她都在想著壞人的魂魄的下落……以及母親的魂魄的慘況。
小小娃兒目睹自己的母親歷盡一次又一次的死亡。
然後,陶瓷想起了另一個可能性,她發問:「如果你今日不來找我,我就在今日死了的話,會發生什麼事?」
「媽媽……」陶瓷望了望木板床上的Eileen,然後又把視線投到那跪在地上的Eileen之上。
他不覺反感,但亦不見得喜愛。對於一些他不明不白的事,他只覺得事不關己,或者,有點陌生。
全身唯一的動作,就是那抖震得合不上的嘴巴。彈動不得地,陶瓷瞪著放大了的瞳孔,定定地看著眼前發生的一切。
然而,還是能夠推算出來。陶瓷告訴發問的人:「星期四。」
活像一個宗教儀式。受害人在心底說服自己要甘心情願。
Eileen以含淚的目光望著陶瓷。就在瞬間之後,陶瓷看到,Eileen脖子上的割口神奇地自動愈合,只消三秒,那道割口就完好無缺。
老而殘破、潰爛不堪。
心頭凄凄地冷笑,這樣子豐盛的人生……
她已看得見她身後站著誰,是那個斗篷人。她惶恐得全身僵硬,動彈不得。
斗篷人簡單地說:「但她自殺。」
她輕輕說了一句:「以後,你就化作我的愛爾蘭好嗎?」
母親,不要哭不要哭……
母親有那安然而放鬆的臉……
「為什麼?」陶瓷仍舊得不到答案。
陶雄這種舉動,Eileen當然滿心歡喜。有一回,陶雄甚至與一個無賴打起來,為的是那個男人盯著Eileen太久。陶雄威武地處置完無賴之後,就步回她的跟前,她看著他移近前來的身形,忽然嬌羞得垂下小臉。當抬起帶著膽怯的綠眼珠時,她就看見陶雄以愛憐和柔情的雙眼注視著她。
肉身得到靈魂的答允,於是安然。
她有迷人的綠眼珠,白裡透紅的皮膚,尖挺的小鼻和薄薄的唇。她的頭髮是淺棕色的。而她的胸脯圓圓大大,發育得很好。
打死她打死她……她的愛意她的無私,令他恨得入肉入骨。
Eileen很愕然,瑟縮一角以手臂擋住臉,悲痛地嚎哭。幹嗎,與她預料的完全不一樣?怎麼,他以怨報德,把她的無私奉獻當成罪惡般懲罰。
陶瓷爬在地板上又餓又驚惶,她的哭聲正好與苦命的母親互相和應。
陶瓷凝神與他對望,繼而肯定地點下頭來。
淚流到嘴邊,她的心就感嘆了。除了苦之外,她最熟悉的就是眼淚之味。
況且,母親在這一刻是那麼的快樂,她笑得狂放開懷,抱著女兒翻滾在木板床上,快樂得如返回童年時代。陶瓷喜歡看見母親笑,縱然母親的笑聲偶爾起伏不定,怪誕駭人。
魂魄發出苦憐的哀鳴。「嗚——嗚——」
那時候,陶雄是個很有男子氣概的男人,高大黑實健碩,梳一個清爽的平頭裝。陶雄的父親是早年來美築鐵路的中國工人,後來落地生根。雖然陶雄在美國出生,但只懂得皮毛的英語,他在碼頭當苦力,最愛到賭檔搏殺。
他喝酒喝得很兇,愈看這個女人便愈不順眼,罵上一句粗話后,就又抓起她來毒打。看到她尖叫看到她痛苦,他就稍感舒暢,既然他自己痛苦,他就要她一起陪他痛。這個女人想裝偉大?休想!他不會給她機會。如果他是個下三流的男人,他就要她當上同樣不堪的女人。
陶瓷溜了溜眼珠,這樣說:「這樣嗎……那麼,我不要死。」
就在十七歲那年,養父母的一名遠房親戚由南方到紐約工作,寄住在陶瓷的家。這名金髮男孩子比陶瓷年長五歲,正於紐約的股票行當練習生,滿懷野心。他們很快就愛上了對方,而他亦是陶瓷一生中的第一個男人。
愁火瀉落在命運中,生命是一場在烈火中的地獄……
陶瓷細看這塊精緻的針織品,然後,她又聽見母親說:「我的名字,Eileen,在愛爾蘭語中,解作陽光。」
就在十七歲那年她許了一個願,她永生永世也不要再沾染愛情。永不。
其他人就常以她的特長來考她。他們會發問:「1902年5月13日是星期幾?」陶瓷溜了溜眼珠,然後回答:「星期二。」「1900年11月21日是星期幾?」陶瓷又答九_九_藏_書得出來:「星期三。」「而1946年6月13日呢?」陶瓷皺住眉,顯得有點困難。
陶瓷隨Eileen的視線向上望,而漸漸,她也感應到母親所面對的絕境。縱然無法相信,但她已看得清楚。
因著太過不明所以,於是索性哭了出來。「但你現在對我很好哇,將來為什麼會對我不好?」
陶瓷撲進母親的懷內,心痛地抱著母親,她對母親說:「媽媽永遠都那麼美。」
最後,愛情就把一切都浪漫化起來。他倆的確有過一段好日子。Eileen穿上中國婦女的服裝,把棕色的長發盤成髮髻,在雜貨店中幫忙做些買賣。陶雄繼續當苦力,每天出入賭場,然後為著娶了洋女而趾高氣揚神氣十足。每一天,他倆都能相視而笑,開心快活的,一切盡在不言中。熾熱的愛欲和新鮮感衝破了言語與種族,在這個段落裡頭,他們是幸福的一對。
陶瓷定定地瞪著他來看,接著問:「你為什麼要對我好?」
力量漸次重來。她在心中再說一遍:「不要死……我不要死!」
陶瓷定定地望著他,沒臉紅也不尷尬。
再也按捺不住,陶瓷「嘩」一聲就抱頭嚎哭。

斗篷人繼續目光含笑,沒再答話。
她變得心情激動,彷徨又憤怒。「不要……不要……」
愛爾蘭的風一向兇悍,聲音猛裂得如瘋人的連綿咒罵,當風吹動海浪時,浪就如鐮刀刮向崖岸。Eileen明白這種兇狠,但她更加明白,當狂風暴雨散盡后,湖面如鏡那種美,那時候天地都被洗滌了,山與水便會脫俗起來。來吧,讓風狂嘯、浪著魔般拍打,環境再惡劣,她仍會感到安全。
為什麼,死亡要把這善良的女人由光明打進萬劫不復的痛苦中……
斗篷人那雙隱藏的眼眸很亮,陶瓷深深地凝視,不知不覺間,便有點著迷。
是這個女兒緩和了父母的關係,陶雄減少毆打妻子,他也被女兒的天賦迷惑起來。陶瓷擁有過目不忘的記憶,看一眼就能毫不遺漏地背誦。有一回,她翻看一本舊日曆,然後她就記得當中每一天所屬的星期。
斗篷人的明亮眼睛與魂魄對望,當中並無言語,然而魂魄已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陶瓷看見那魂魄的色調散亂浮動起來,它甚至虛弱得無法站立,失神地跪在斗篷人的腳邊。
她在這幻覺中掙扎。「不要……不要……」
由自出娘胎開始,陶瓷目睹的是一幕又一幕苦不堪言的悲慘,從來從來,她都沒看過誰的臉上洋溢過幸福。
陶瓷為著生命的苦難哭得很凄涼。人生是那麼苦,而且更是苦得不明不白。
正當陶瓷要露出笑容之時,Eileen的眼神卻轉變得更絕望。
漸漸,Eileen就變瘋,狀態壞的時候,形如那流落碼頭的日子,衣衫襤褸,四處遊盪。病情稍為轉好時,她就抱著陶瓷對她說故事,說愛爾蘭的景色,說小時候家中養的羊,說別人念過的詩。陶雄仍舊三五七天就毒打她一遍,她既然變瘋了,他自然就更無惻隱,出手更重。
她要自己永遠美麗、永遠矜貴、永遠不被觸動得到。
Eileen意圖對女兒說些什麼,但血水在喉嚨中涌瀉得太急,叫她無法言語,她只能以極苦極苦的神情凝視著女兒,並以流瀉不息的血水代替她想說的話。
是因為貪愛,所以,才令肉身與靈魂都受苦。
Eileen無從反抗。陶雄力氣大,出手狠,而且,也不知道該如何反抗。她只知道,命是這個男人撿回來。現在,他似乎正要理直氣壯地向她討回。
噗通……噗通……噗通……
女兒瞪著綠和棕的眼珠,望著母親美麗的臉歡樂地笑。
為什麼,母親得到過的幻象,一閃即逝……
生時受苦、死後亦然。陶瓷口吐白沫,她發現人生原來並沒有解脫。人生,真的一點意義也沒有。
陶瓷推門而進,她首先看到的是躺在木板床上的母親,她的脖子上有道深深的、流淌著血的傷痕,而她的右手半垂在床邊,地上躺著一把染血的刀。
斗篷人移向前,站到陶瓷的對面。斗篷人沒打算理會她,只在意執行要做的事。然後陶瓷便看到,魂魄由躺在地上的男人的軀體中浮出,那魂魄呈綠色,神情倉惶而悲苦。
陶瓷凄凄地說:「媽媽,你一定會好起來……」
對了,除了他,不再有誰……
陶瓷含著眼淚跌墮進休克里。
斗篷人問她:「你可滿意了?」
陶瓷在心中低呼一聲,淚水又再滴下來。她為自己感到好心痛。
是不是每個死去的人也會遇上斗篷人?抑或,只是某一種人才會遇上他。
躺在陶瓷身旁的老年下人已死去兩小時,屍體在封閉的房間內沁出異味,陶瓷也已奄奄一息,身體再無力量轉動,無可選擇地,她的鼻子貼著屍體的頸畔,那腐臭之味一點一滴地透進她的鼻腔中。就算是臨死,她也抵受不了這種難受,在感官如此不歡的情況下死去,真是一件不情不願的事。
從愛爾蘭而來的女孩子一定要對生命抱有希望,雨過之後定必天青……
母親失去了她的愛爾蘭,而她就失去了她的母親……
重複的、無間斷的、沒完沒了的、不獲赦免的。
最後,她在心中說出非說不可的話:「不要……不要死!」
她感覺到她被人抱起,繼而放進一架木頭車中,有人把她推到一個空曠的地方,然後把她遺留下來,並以舊報紙遮掩。
「哈哈哈!」斗篷人的目光爆發出笑聲。「哈哈哈哈哈!有意思有意思!」
小小的心靈痛得抽|動翻騰,陶瓷張著口嚎哭。才只有五歲,已知道什麼是苦……
那一刀差不多斬開了她的臉,由左耳斬破到右耳,橫切了深深的一刀。Eileen在極痛中雙膝跪地,她只叫了一聲,然後那張大了的口便沒再出聲。忽然,她什麼也明白了,就因為這橫切在臉上的一刀,她的新希望就此幻滅。還叫什麼?還需要反抗嗎?她原本憧憬著的,已經無可能發生了。
是Eileen和小小陶瓷都夢想不到的好。
怎可能,才十七歲,就蒼老至此?青春呢?美貌呢?往哪裡去了?怎可能,就這樣不說一聲便溜走?
在昏迷的無重感之內,陶瓷看到母親自殺那一刻的心事。她看見,母親踏著輕盈愉悅的步伐,步向那座雪白漂亮的修道院中,路的兩旁繁花盛放,母親滿懷希望地走呀走,最終,居然發現了,那座修道院原來真的不是修道院,而是她一直夢想著的堡壘……
沒有向任何人訴說過孩童時代的故事,她不認為世上有任何一個人需要知道;而事實上,她亦沒有分享的意欲。
苦,是一場凌遲,緩慢的、連綿的、磨人的,但又永不能叫人麻木的……
陶瓷苦苦地哭了一會,然後抹掉眼淚。事到如今,該心息了。
一遇愛情便蒼老。
斗篷人便以眼睛對她說:「我都給你,好不好?」
在陶瓷一歲之齡,發生了一件事。陶雄豪賭,欠了巨債,走投無路,他決定賣掉女兒。兩名大漢兇巴巴脅持神情沮喪的陶雄歸家,而當丈夫一手抱起女兒之時,Eileen就猜到是什麼一回事。平日柔弱的婦人把小手握成拳頭搥打丈夫,哭著搶回女兒,陶雄還手,Eileen就抱著女兒倒跌地上。她以背擋著意圖搶奪女兒的男人,捱了些揍。
只與這個斗篷人互望一眼,陶瓷的小小身軀就沒停止顫抖過。她看著她的母親重複著以小刀割喉的舉動,血流瀉,傷口自動痊癒;繼而那把小刀又再次被舉起,重新割破母親幼嫩的脖子。
陶瓷的意識漸次薄弱,她是滿心的無奈與不快樂。
她顯得開朗、自信、矜貴而淡定。她是每逢遇上困難都能冷靜地解決的人,別人再束手無策的事,她都能迎刃而解,永遠處之泰然,有風度。
世上最不幸的事情,都是由愛情而來。
最後,Eileen倒在地上,全身痙攣抽搐。陶雄在衝動過後才知道闖了禍,於是扔下菜刀,急急跑到屋外逃之夭夭。陶瓷的尖叫嚎哭就是這宗慘劇的唯一配樂。暴力無聲,刀鋒亦靜悄悄,血在寂靜中淌下。陶瓷的驚惶,就成為這章節的悲痛內的唯一聲音。
世上她最愛的人遭逢厄運,而她完全保護不了。
然後,有人帶她走,她走過一些隧道,看見一些漂亮的景象,於是,她的心就安然了……
不由自主地,陶瓷尖聲大叫:「呀——呀——」
房間內的木板床上躺了八個人,都因為病重所以被堆到一起。陶瓷感應到房間內的人逐漸去世,她的耳邊回蕩著一聲又一聲魂魄的嘆息。她的眼皮沉重地垂下來,已經睜不開來了,她平靜地等候死亡降臨。
陶瓷就彎下嘴巴,快急得要哭了。她問:「他日我的靈魂給了你之後,你會怎樣虐待我?」
陶瓷咬了咬牙,決定返回肉身去。當靈魂與肉體二合為一之時,夜空傳來了一陣悲鳴。
那裡的風再剛烈再兇猛,她的心仍然日夜熱暖。故鄉的山崖與海九-九-藏-書浪、老石與綠草,都是愛。
陶瓷又再溜動眼珠。「那即是很久很久之後的事。」
這是將來的日子……
在八歲那一年,有一個孌童的嫖客光顧妓院,他要求一名孩童處|女。他付出的金額很大,於是妓院的老闆就樂意應他的要求。在芸芸孩童中,陶瓷的年齡最符合,因此,就成為買賣的目標。
斗篷人說:「如果你甘心此刻迎接死亡,那麼,一切將與我無關。」
陶瓷意會得到斗篷人正準備把魂魄帶走。只見斗篷人張開黑斗篷,以一個擁抱的姿勢遮掩魂魄,繼而不出數秒,斗篷人與魂魄一同消失於後巷中。
就這樣,一道震慄如寒意那樣直衝她的血脈,她渾身軟弱無力地癱瘓到地上。
Eileen的神情就沉澱在絕望的深處。她慢慢地背著女兒轉回頭去,重新仰視著一個空間。
盤踞在碼頭的義大利人和愛爾蘭同鄉本想占她便宜,但見她臟臭不堪又胡言亂語,反而放過了她。過不了多少天,Eileen就奄奄一息了,她蜷縮在碼頭的一角,全身發紫又口吐白沫。在碼頭做苦力的中國人發現了她,圍住她看了一會,而陶雄在其他同鄉走了之後,找來幾塊木板圍住這個悲憐的女人,又給她喝粥水和替她抹面。陶雄二十三歲,他覺得他想救活這個女人。
斗篷人告訴她:「在天荒地老之盡,當你再次生無可戀之後,你自然會知道。」
短短的一生,她得到過的是母親的愛,然後又失去……
陶雄以為她的眼睛痛疼,他伸手挪下她掩臉的手,細細檢視她的眼睛。
陶雄是極精壯的漢子,粗活亦令他的身體健美誘人;Eileen擁有所有洋少女的特質:胸脯豐|滿美麗,願意放膽釋放感官,對於情慾之事表現自然與熱情。
那麼中年胖漢的需求如何被解決?聽說,老闆從街上買了一名十歲的女孩子回來,她的黑眼珠又圓又大,而她就成為這間妓院的新雛妓。
就在一年之後,陶瓷被一個白人家庭收養,他們是荷蘭裔人,屬中產階級,無兒無女。這雙夫婦為陶瓷定下一套生活規則,又讓她學習鋼琴與芭蕾舞。陶瓷開開心心照著成年人的意向生活,也盡量在任何一方面表現正常和平凡,她一心希望這種平靜安然的好日子不會變更。
陶雄目不識丁、好勇鬥狠又愛賭;Eileen喜歡縫製衣服、愛念詩與幻想。兩個原本不可能的人,在命運與肉體的擺弄下,就走在一起。
果然,中年胖漢不肯碰她,於是,她就被老闆娘泄憤地毒打了一晚,縱然被打至口腫臉腫,但她也沒再哭泣,她甚至覺得自己滿好運氣。
陶瓷明白髮生著的事,縱然她才不過四歲。她知道她是家庭經濟支柱,父親是個壞人,而母親是個好人;父親利用她,而母親疼愛她。雖然,母親常常表現得半瘋。
只是這麼一剎那,空間就像返回愛爾蘭的山崖上,草綠得像油掃的畫;風卷著白雲,如仙女的舞衣;海浪激|情地拍打崖岸,感情澎湃猶如苦情的詩……
為什麼……為什麼生命會凄苦至此?就連了結痛苦的自由也不被給予。
靈魂的苦與怨、罪與孽,感染著旁觀的人類。陶瓷小小的身軀震慄不停。
Eileen的眼皮跳動了一下,她已不想再說話了。
任何人都對陶瓷的天資嘆為觀止,兇狠橫蠻如陶雄,也忽然知道要珍惜這名女兒。他帶她到區內的宴會場合表演,最後,一間專門展示怪異事物的博物館看中陶瓷,於是就聘請她每天往博物館表演她的驚人記憶力。
斗篷人此話說罷,二人片刻無話。
斗篷人默然不語。
為什麼要生為人?居然連死亡的自由也沒有……
除了他,還會有誰?
陶瓷伏在母親的胸前,落淚又搖頭,她只懂重複說著:「不……不……不……」
驀地,那具殘破的肉身蘇醒,並且坐起來與陶瓷對望,那衰老的肉身有一雙失卻所有希望的眼睛,她凄憐地意圖向陶瓷表露些什麼。
在風雨不改的這數天裡頭,陶雄自覺甚為英挺神氣。
斗篷人目光炯炯。「到了那一天你便知道。」
說罷,鮮血就由傷口滾淌出來,混合了眼角流下的淚水,一併掉到女兒的手背上。
陶瓷找了個黑市醫生墮胎,那些麻|醉|葯服用與不服用都無分別,她在半昏迷間仍然感到痛楚,而悲傷的眼淚一直流淌。她在極痛中冷笑,愛情真是一件玩命的事,歡愉是那樣短暫,她所得到的全是殘酷與不仁。
陶瓷伸手撫摸地上的肉身。那具堪憐的肉體在靈魂的愛意下緩緩回復青春,她的肌膚漸漸透出光澤,皺紋也平復了。陶瓷的肉身,不再透露出絕望的氣息。
生命,無理無由地,不讓你有好日子過。
Eileen撫摸女兒的頭顱,靜默地沒說什麼。她仰臉深呼吸。在這地牢的角落,連空氣都酸臭。她又再次冷笑了,取笑自己居然還妄想著愛爾蘭的陽光。
別人的童年可會不一樣?聽說,別人的童年可以上學,可以交朋友,有父母疼惜……
當被送回妓院之後,陶瓷就病了一個星期。
而事情的結果就如她所願:她美艷如昔,永遠不會蒼老。
究竟做錯什麼事?究竟錯在哪裡?
她連忙張開眼,瞪著放大了的瞳孔。然後便看見,在木板床的床頭前,站著那個斗篷人。這回,她不再害怕他,在一剎那的身輕如燕之後,她甚至得到站起來與他對望的力量。
陶雄長得好看,他的眼睛圓大有神,鼻子高而橫,嘴巴很闊。Eileen看著他,覺得他像古羅馬神話中的戰士,於是,她就開口告訴他。陶雄大概是聽不明白的,他只顧摸著自己的頭頂傻呼呼地笑。
愛情,就是這個男人擁有這個女人。
我不是活下來了嗎?我不是重新活著了嗎?怎麼,我的肉身是如斯敗壞?
就算判官要審判,都會認為交易合理吧!還有誰的命,可以比這名漂亮的小女孩更坎坷更苦。
這算是什麼人生?唯一她確切的,是得到過之後又失去……
無人介意這個洋妞住在華人妓院的地牢,任誰看著她也覺得很有趣。男人前來光顧的,更加垂涎三尺,這種時候,陶雄就發揮他的英雄本色,勇猛地站在Eileen 的跟前,粗豪地伸手推開色迷迷的男人。
而一個月後,Eileen被送回丈夫的身邊,她一踏進家門,就看見喝得半醉的丈夫。正當她滿懷激|情地走上前之際,陶雄就一手摔破酒瓶,繼而站起來伸手把她抓過去,不由分說地把她打個半死。他罵她不要臉,全埠的華人都操過她,他罵得聲嘶力竭,他說一看見她的臉就感覺羞恥。
中年胖漢上前一手抓住她的手臂,然後拉她坐在床邊。陶瓷感受到他的粗鄙,於是,立刻就扁嘴了,眼淚又再流滿一臉。
這種生命,有什麼意義?
不是因為我漂亮啊!也不因為我聰敏過人。只因為我是你的女兒,你就愛我至深。
陶瓷沒多加考慮,她點了點頭,回答:「好。」
善良的母親只不過是想一死了之……只不過……
除了一眶又一眶的眼淚,還得到什麼?
陶瓷扁著嘴,企圖爭論。「她根本生不如死啊!為什麼她不可以自殺?」
陶瓷虛弱地流著眼淚,目睹著世上最可怖的慘事。她的母親,在她眼前演活出永不超生。
斗篷人告訴她:「那麼你回去吧,以後的日子不再一樣。」
是不是不該離開那響徹音韻又美如詩的故鄉?一個決定的結果是家破人亡陰陽相隔。世上最美的夢想早已在顛簸的巨浪中淹沒消散,所有回憶都被蒙上死亡的灰與血染的紅……
而在踢得興奮的時候,陶瓷發現她身後站著些什麼。她放下提起的腿,緩緩地把眼珠向後溜。
Eileen把眼珠溜向陶瓷看了一陣子,接著又把目光放回天花板之上。她的嘴角又再向上揚,她笑得很凄冷。
有一晚,他為她帶來一塊玉,告訴她:「娶你為妻,總得有點表示。」他是一貫地笑得傻氣。
Eileen的心很痛很痛。而陶瓷亦意會得到,更悲慘的命運是何模樣。
賣不成女兒,但債仍要還。最後,陶雄與那些人達成協議,讓Eileen當一個月的娼妓。Eileen縱然不情願,但相較之下這已是最好的辦法。看著妻子被別人帶走,陶雄頹然癱瘓在椅子內,臉如死灰。
Eileen死了之後,陶瓷就被父親送到妓院,他不打算養她了,把她賣進妓院去。她逃走過一次,赤足走回家,但陶雄不准她留下來,他毒打她以示懲戒。陶瓷別無他法,想活命的話,只得走回妓院去。
風冷而蕭殺,陶瓷跪在肉身跟前,無聲地落下一串淚。
陶瓷嚇得瑟縮一角,不知所措。
辛澀的、厚重的、糾纏的、化不開的、悲哀莫名的……
那裡,似乎很漂亮很漂亮……
漸漸,陶瓷的身體逐漸冰冷。那黑市醫生與護士商量著要否把她拋棄到數街之隔的後巷。
斗篷人就以他的眼睛向她發問:「你並不甘心就此死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