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有時候阿精會想，老闆做那些壞規矩的事，完全不為他們二人的安全著想，這實在自私可惡。她教訓過他，他不聽，她便又再教訓。而到最後，她就由得他。
她咬咬牙，把照片收好，放回這本書之內，繼而擺往書架。
阿精問下去：「那你用甚麼來典當？」
現在阿精一邊記帳一邊想著令她開心的事，嘴角便有笑意。
阿精明知老闆有此一著。她說：「這是一單隻有大賺的生意。根治癌症的藥物，遲早有人會發明得到，但給高博士這種機緣，我們可以得到他連串後代的可貴智力。」
老闆說：「根治癌症的藥物，可說是造褔人群。」
然而，到頭來，她以奇怪來代替老羞成怒，她不知道，這世界上有男人如此富耐性，他肯重複地每天教她數個生字，她拍枱她擲筆她亂抓她吐口水，他卻仍然每天教她。後來，男人的耐性也就蓋過了女人的慌亂，從不知何年何月開始，她便會認字，她達成了一項地想也未想過的技能。
老闆不答話。
高博士卻說：「本人尚未娶妻。」
半年前，老闆把理智歸還給一名客人，這種讓客人贖回典當物的做法，阿精知道后也一額汗，幸好老闆沒忘記向客人要回些甚麼來交換。老闆要回客人末出生的孫兒的性命。
老闆回答他：「是的，高博士，你想典當些甚麼？」
小提琴音的世界就是老闆的世界，她不懂得。只是，這世界早已包圍住她。
他年約三十歲，棕色的頭髮蓬鬆而散亂，臉上架著黑框眼鏡，身型瘦小，從比例上看去，這人的頭又比身型為大，令人一看便覺得，他必定聰敏過人。
高博士會有三名兒子。阿精微微一笑，她放下心來，最怕他根本沒子嗣，阿精才不想做蝕本生意。
高博士便說：「我……我……快找到完全根治癌症的藥物。」
說過後，老闆不再理會阿精，他轉了身，捧著一本書，垂頭閱讀。
當鋪內一切依舊。阿精在早午晚餐時，放滿一桌子的食物，吃得悶便飛到世界各地搜羅美食。最近，她在奧地利買下一個葡萄園，用來制釀紅酒，她知道，老闆不貪吃，但老闆愛喝，於是，她擁有她的葡萄園，用來為她的老闆製造她認為是最好的佳釀。
大門開啟，高博士向阿精鞠了躬，便踏出當鋪之外。外面，今晚又是颳風。
阿精檢視這照片，那該是一百年前的年代。她大概知道老闆之前是甚麼人，是名放洋的留學生，只是老闆的私人生活，她一概不知情。
一次又一次，每年總有許多單交易，阿精要為老闆read.99csw.com掩飾，每次都避得過，但阿精總是心都寒。如果，那審閱的不高興了，她與老闆，不知下場會如何。
老闆與阿精齊齊怔住。然後阿精衝口而出：「好！好！答應你！」
他把弦線調校好，再放士肩膊上拉奏，今夜的月亮好圓，而他的臉上薄薄地有一層笑意，那種薄，就如附隨月亮的霧一般的朦朧。
慣常做的是，她要了解世界各地一級交響樂團的演奏時間、地點，然後預早半年預留最佳座位。把老闆的作息時間表編定妥當，陪伴他出席欣賞他喜愛的音樂。
他坐在老闆的書房內，老闆與阿精都未曾見過他。
後來，此名清朝貴族逃到日本，安頓了一年，見環境安全了，又折返廣東，為的是再見呂韻音一面，這一次，他獲得正式面對面的相見，然後他決定，他下半生也不要失去她。
是的，答應了的命運，一一實踐到呂韻音身上，她的生活安穩，而總有極佳的男人真心真意給予她幸褔，然而，她違抗了這些幸褔，摒諸于自己的命運之外。
那個被侍候的人永遠背住她，背著她看電視、看書、沉思、奏小提琴，而侍候的女人，居然又心甘情願望著那背影微笑。
她寫下去：「Mr。Vonderik，典當了他的耐性基因；Miaa Paradis，典當了一個上大學的機會；早村徹先生，典當了一雙腿……」
阿精又問：「高博士有多少名子女。」
陪他去犯罪，就只因為，她就是要陪他。
輪到老闆的書房，成千上萬的書她不會碰，只是，她也要把這書房的古老圖書館氣氛驅走，一切都以米白也為主，要摩登考究。
阿精永遠分辨不出這首曲與早前的一首有甚麼分別。事實上是，此刻老闆所奏的是葛里格Grieg的《獻給春天》。她聽了一百年，也沒有聽懂。
深深投入了這照片之內，彷彿人生都已被困在照片之中。
其實，剛才老闆在試用他新造的一個小提琴，那道弦線上得不夠好。
這張令阿精訝異的臉，屬於呂韻音。她也逝世了一段時候。
她蓋上又大又厚的帳簿，走出這小房間，再走過存放典當物的木架，在這些本屬於人類的擁有物旁邊擦身而過，走到一切的開端時，她深深嘆了一口氣。
只在奏他那討人厭的小提琴。
她也就走進了去。
老闆每一次看見她倔強地、冷漠地、不相干地把別人的愛意送走，他只有不明所以。已失去愛情感應的老闆，只知道，這是一個女人的不理性行為。她推卻了這些
https://read.99csw.com好處的後果，就是孤單一人過日子。
琴音又在老闆的行官中響起，小提琴獨有的旖旎纏綿，一段一段回蕩泣訴。
老闆間中也有回到呂韻音的身邊探望她，他每一次，也沒讓她看見。
阿精問：「你要我們保障你萬事順利？」
今時今日，雖然把書捧上手頭會痛眼會花，還是沒耐性看罷一本書，但最低限度，到了世界上任何一個城市，也不會迷路。果然，長生不老，識多點字，世界好玩得多。
他知道阿精在地牢中一定又是萬分苦惱。那本帳簿，他翻閱過，阿精總把他的所作所為美化，美化了之後，一切背叛便不是背叛。多年來，他一直平安無事，還不是多得她。
難道老闆也有過愛情？
這是阿精的工作間。她負責每半年清點當中的典當物，然後寫報告，向上頭呈上。
工程在進行，而有一天，阿精在書房內監工時，隨手在上萬本書中伸手一拿，又順手一揭，便翻出了一張不屬於這本書的東西。
他說話：「聽……聽說，這兒可以用一些東西，交……交換另外一些東西。」這人的外表獨特，說話方式亦然，很緊張，也口吃。
真教她有點驚奇，老闆緣何會與一名女子合照？而發黃的照片中，還留有一種揮之不去的幸福感覺。
日出、正午、黃昏、日落。只要她的視線偶爾容許，她的目光便落在這二人的憑證之上，到了最後，他們的合照，便成了她視線內唯一的風景。
由得他由得他由得他。
較瑣碎的是給他的衣服換季，替他訂閱雜誌，甚至錄影世界各地他愛著的電視節目。甚麼破解基因之謎、宇宙探索、深海奧秘。老闆早早超越了人類，卻還是對人與這地球充滿感情。
放下筆，阿精舒了一口氣。只望審閱這帳簿的，沒有查明深究。
這一下子，阿精不得不呆了呆。高博士的表情卻是從容的。
「是……是……」高博士說。
那女人的臉孔她記下了，而她可以肯定，印象深刻。
自那次火傷后，她複原得很好，老闆要求的，都也應驗在呂韻音身上。她的肌膚神奇地不留任何火傷的痕逝，外形一如往昔清麗。而韓磊，也乖巧聰明，正常健康。
老闆卻說：「這單生意我不做。」
起初，老闆發現了呂韻音這些鬱郁的日子，心裡頭很不滿，差一點便要找負責人對質。後來，他才知道，誰都沒有錯。
就如所有的中國婦女，她變得深閨，唯一的活動範圍，就是韓府大宅，她服侍韓府的成員，好好教導韓磊，而與丈夫在英國拍的合九_九_藏_書照，她一直保存著，當心頭一有空，便對著發獃。
阿精低語：「豈有此理！」接著，悻悻然走出書房，高跟鞋咯咯咯地，步下往地牢的樓梯。
或許，愛上那個背影會輕易點；或許，一個背影，足夠代替所有自我、尊嚴、卑微；或許，這個背影，是最美麗。
今夜來了一名客人。
再也不能活到現實去。
他向韓府提親，他不介意討一名丈大失蹤了，又帶著兒子的女人。呂韻音卻拒絕了他。
還是有盡頭。這盡頭氣溫最冷。阿精推開跟前的房門，走進去。
高博士回答：「我……我用我所有後代的長子的智力來換取。」
她一邊送行一邊對高博士說：「你為了造福全人類而犧牲自己的後代，你好偉大。」
當韓磊十二歲時，韓老太太過身了，韓府便分了家，呂韻音帶著兒子回娘家居住，而呂府亦舉家遷往上海，就在那裡，一名銀行家看上了呂韻音，他是中國三大財閥之一，早年留學美國，年輕有為。結果卻也是一樣，呂韻音又拒絕了他，完全沒考慮的餘地。
老闆的目光內，卻隱約看到晶光一閃。他說話：「這單交易，我們得考慮。高博士，先請你回去。」
有人說，是遇上山賊；有人說，他參加了革命黨；亦有人說，他其實是大清政府派來的，作用是調查革命黨人的勾當。
滿意了，她走出了別人的將來。回復神緒，阿精走到書房。
老闆依然堅持：「就因為根治癌症的藥物遲早也不是稀罕的事，我才不想佔有高博士後嗣的智力。他付出的代價太大，而我們的便宜又太多。」
那是一間實驗室哩，高博士在努力地做著實驗，而一名女人帶著三名男孩子走進實驗室，那女人與高博士來上一個深情的擁抱，而三名男孩子，在實驗室內走來走去。
想到這裏，阿精既興奮又妒忌。興奮是她發現了老闆有另外的特質，妒忌是，老闆把愛情交過給別人，卻沒留下一點給她。
她知道，最多兩個人一起受罪。她雖無做過，但如果他有罪，她也要有。
阿精把目光移離這背影，她走回自己的行宮，關上門。她斟了一杯酒，為這長生不老的愛情喝一林。
她對老闆說：「那高博士將來一生便是三個兒子，所以不用替他惋惜失去長子的智力，餘下還有兩個。」
也好的，也不壞。
高博士的笑容仍然傻傻。「必……必然的。」
老闆的曲還未奏完，激昂地有一粒音符走了調。阿精揚了揚眉毛，沿樓梯而上，離開這地牢。
高博士喝了半杯紅酒，露出一副讚歎表情，繼而向著ｈｔtｐs://ｒｅaｄ.9９ｃｓｗ•ｃoｍ阿精傻笑，他意欲表達對這杯酒的欣賞。
阿精說：「我們這陣子生意不好，你卻左推右推！」
「但……但……但是……」他的口吃仍然好嚴重：「我還差一點點……差一點點……」他說下去：「每次，我快要破解那疑團之時，硬是遇上某種阻……阻力……，不是貿驗室停電，就是贊助人不肯再贊助……更有一次，是我突然輕微中風。我的口……吃……口吃……就是那樣得來的。」
縱然這個男人真如石像，無反應無衝動無渴求，但她就是最保護他。
又過三年，韓磊肺炎，呂韻音不肯只讓孩子看中睯，她要求看西醫，藉著呂老爺的關係，請來了英國醫生為韓磊治病，而當孩子的病治好后，這名英國醫生已深深愛上呂韻音。而她，亦拒絕了這位英國紳士的美意。縱然，連月的交談中，呂韻音明白，大家興趣相投，而且對方真心真意。
呂韻音一直有很多傾慕者，韓諾死後三年，那時辛亥革命剛成功了一段短時候，一名前清朝的貴族南下逃亂，到韓府拜見韓老太，當呂韻音從偏廳經過時，他遠遠覓見，心裡頭便抖震起來，只見一眼，難忘得徹夜難眠。
阿精皺了皺眉，當大門關閉之後，她轉身面向室內，頭微仰，合上眼，集中精神，繼而，她從合上的眼帘中，看到高博士的將來。
呂韻音拒絕他、沒放他到心上，連見一眼，也不願意。
伴著她，只有那張漸漸變黃的合照。
韓諾典當了他的愛情，用來換取呂韻音的幸褔。已變作老闆的他，回去呂韻音身邊探望她，他卻發現了，她並沒有得到幸褔。他以千秋萬世的愛情來換她一生的幸褔，那幸福理應是絕頂的美好吧！然而，她只是坐在房間內，日復日，倚著窗凝視他們的合照。
這個男人像尊石像，永遠不動聲色，阿精在遠遠看住他，便覺得好笑。他對她說，學懂認字寫字，世界便會闊大得多，長生不老或許不會那麼容易悶。她想了想，也許是對，學懂字可以閱讀，即是說會懂得看菜譜。
而那永遠置身事外的男人，連多謝也沒一句。
寫著的時候，本來仍然不高興的，這陣子，只得雞毛蒜皮的典當物。然而，看著這枝會漏墨的墨水筆，她又想起當初老闆一筆一筆教她寫字的情況，不快就隨著她的一劃一點而減退。
阿精注視著照片，她是誰？
呂韻音一直在等韓諾回來，所有人，都為韓諾不明不白的失蹤憂心，深愛丈夫的她，更是茶飯不思。
不久之後，阿精決定又找點事情來做，她要裝修第8號當鋪。
她一直等read.99csw.com下去，五年、十年……一直的等。
目不識丁的農村姑娘，被老闆握著手由中國文字學起，上大人孔乙己，然後又學習ABCDE。因為自卑，所以一邊學習一邊發脾氣，阿精恐怕學識字這回事是她力有不逮，為著害怕能力不夠，她預先表露幼稚的不滿，不知擲壞了多少枝毛筆和墨水筆。
「你叫我這一次怎麼寫？」她煩厭地拿起墨水筆，翻開那本又厚又重的大皮面簿，這本簿，常被那重要的人閱讀過之後，所有的字跡都會消失，今次，阿精當然又是翻到第一頁。過往的，了無痕迹，永遠是第一頁，永遠新的開始。
幕幔由原本的紅色變成米白色的紗幔，給有名畫的牆身變成石頭的質感，所有深棕色的古老傢具通通要消失，阿精要換上淺灰色的沙發、白色的椲椅，家中各處還要每天插上鮮花。
阿精知道，那原是名弱智的胎兒，但她在帳簿中，卻故意寫道，那名未出生的胎兒價值高昂，本應有著驚世駭俗的命運。這樣寫下來，便抵償了老闆不該有的惻忍。
阿精搭口：「很厲害啊！」然後，她遞給高博士一杯紅酒，她想知道，喝了點酒定下神來的他，會不會依然口吃。
阿精的生活繞著老闆來走，就如秒針跟分針，衛星跟著恆星。很忙碌很忙碌。
從那些放滿手腳、人體器官，運氣、歲月、理智、幸褔、請命的木架旁，阿精一直往前走，走之不盡似的，身邊重複著人類的典當之物，每個年代，人類拿得出來的不外如是，而最終，放到這地牢中的，都是一個又一個不歸魂。
無論看見誰，無論眼前是哪種景物，眼睛內，都只能反映出那張合照。
阿精有點愕然，她望了望老闆，又望了望他們的客人。因著老闆已做了送客的手勢，她不得不走出來把高博士送走。
那是一張老照片。照片中有老闆，他身旁伴著一名女子。老闆穿著古老的西服，那女子是華人，卻又是同樣穿著洋服，髮式也是西洋婦女的打扮，頭上戴了一頂帽子。
氣沖沖的女人，事後驚完怕完，又當作沒一回事。
她大可坦白推老闆出來認罪，她明白，事後她的日子只會更風光，但她不想。
老闆最後一次見她面之時，在五十年前，那一年，呂韻音七十三歲，癌症末期，在醫院病房內等待迎接死亡。
最後便會像歐美的現代化家居那樣。
怎樣為老闆掩飾那些來過卻又被他拒絕了的客人？這個高博士，不如就把他寫成是基因出錯者，他的基因不好，遺傳給所有後代的基因也一律不好，於是，根本是單不值得的交易，當鋪不要也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