途經無處借力的山壁，謝臻沒有拒絕靈鷙的幫忙。絨絨看著相攜而行的那兩人，善解人意地對時雨說：「可惜你傷的是手……要不，我打斷你一條腿，你說靈鷙會不會攙著你走？」

謝臻剛才說什麼？

「什麼！那它又怎會……」

「正是！」

時雨身上的衣衫並非凡品，就算投入烈火之中亦能完好無損，然則他不過是揮袖拂去那怪物身上飛濺的火星子，不料袖口竟會殘損至此。

即使那不堪入目的冊子已被毀去，時雨相信以靈鷙的耳力必然也聽見了他與絨絨的對話——他是清白的。然而他心裏仍然說不出的彆扭，在隨後的一段路程里，他都無顏出現在靈鷙左右。

「這就是你的書！」她看似嘴硬，聲音卻發虛，「書是離開玄隴山的時候罔奇塞進行囊里的，說是送給你的『寶貝』。你自己沒有發現能怪我嗎？後來謝臻不小心看到，我就答應借給他了……」

謝臻不知發生了什麼，只覺得絨絨四處翻滾的樣子實在滑稽，也被逗得哈哈大笑。

謝臻輕咳一聲，「我絕對沒有不問自取，書是絨絨給我的。」

「沒錯！」

謝臻眼前一暗，半個身軀被一把撐開的油傘所籠罩，與此同時，似有重物撞擊在傘面上，一股焦糊之味在鼻尖瀰漫開來。靈鷙拽著他後撤了十餘步，此前的立身之處草木盡成焦土。

靈鷙沉默。他還在想著那隻火浣鼠朝他猛撲而來時的姿態。縱使偷襲不成逃往山下的密林，它回首時那雙碧幽幽的小眼睛里仍布滿怨憤。可是在靈鷙的記憶中，火浣鼠並不兇狠，相反，它們生性溫和敦厚，甚至有些遲鈍。

絨絨又氣又急，鬧著時雨要他把自己變回來。她變作葫蘆之後行動仍舊十分靈活，時雨在她的糾纏下兜著圈子躲避，就是不肯讓她如願。

他隨手抖開書冊，目光與心神均為一滯。那所謂的「書」原是一本裝訂精巧的羊皮厚冊，上面所繪的全是春嬉之圖，最要命的是，圖中赤身交接的軀體看上去竟是兩個男子。

靈鷙說：「火浣鼠和不盡天火如今都是小蒼山之物。」

「那是火浣鼠。」

靈鷙在山嶺最高處落腳，剛鬆開謝臻的手臂，忽然眼前多了一隻怪模怪樣的綠衣葫蘆，葫蘆嘴被藤條束得嚴嚴實實。他訝然挑眉，繼而又覺得如此並無不好，至少耳根清凈了許多。他本已放在通明傘上的手又收了回來。

絨絨雖無能，膽子卻不小，又自恃見多識廣，能嚇唬到她的東西不多。

族中有些頑皮的孩童會趁火浣鼠毛色變白時，用棍棒、樹枝戳它取樂。靈鷙看不下去，就故意彈指喚醒睡得死沉的火浣九-九-藏-書鼠，當它皮毛上的火光重新亮起，那些棍棒、樹枝就會瞬間被燒成飛灰。

「炎火之山的火浣鼠？」絨絨問畢，見靈鷙點了點頭，另外兩人卻一臉茫然，不由有些得意。「火浣鼠本出自崑崙墟下的炎火之山，與不盡天火共生。後來炎火之山上的火滅了，這種生靈也隨之消失。原來它長得如此巨大。靈鷙，你又是從哪裡聽說火浣鼠的？」

「他們其實聽得見你在背後說閑話吧。」謝臻笑著說。

「當心！」

倒是謝臻自發提出要選擇最近卻陡峭的路徑，他對於什麼「死而復生的龍」並無興趣，只是見靈鷙不再像之前那樣且走且看，也自發地也收起了遊山玩水的心思。

「主人不是說白烏氏不與異族往來，我還以為小蒼山中並無其他族類！」時雨訝然。

山陰的草木顯然要比另一頭稀疏，溫度也上升了許多。站在半山腰，絨絨已看到遠處一片似要將天際燒穿的蒸騰氣焰。她撓撓頭說：「這裏還真有幾分炎火之山的樣子。」

靈鷙記得很清楚，即使被好幾個頑童團團圍住，火浣鼠琥珀色的眼睛里也只有懵懂和不安。

「下次我試試將你變回原形，再綁在銅鏡之前，看你會不會自行了斷。」時雨很是受不了。

時雨聞言抬手，背上長了眼睛一般，謝臻拋來的書冊穩穩噹噹地飛入他手中。他想，自己幾時借了書給謝臻？

「店裡有邪祟？那也打不過他倆！」

「主人斷定那戾氣不可能出自於一隻火浣鼠，可若是換做一群火浣鼠又當如何？」時雨輕聲道。

絨絨有心示好，湊近時雨身邊逗他說話。她嘰嘰喳喳，好話說盡，時雨只當沒有聽到。

絨絨早在危機來臨時已解禁。她疾若流星地追了出去，又很快折回。時雨看她一臉驚惶，知她必是看清了來襲之物。

不等時雨開口詢問，絨絨心有餘悸地拍著胸口說：「我的天，好大一隻老鼠！我最怕那些長毛的畜生了。」

靈鷙循聲回頭，掃了眼那「書」，反應頗為冷淡。

次日前往葬龍灘的途中，絨絨發現時雨一隻手似乎不太靈便。雖然他以袖口掩飾，可不經意間還是讓絨絨瞧見了他掌心半愈的新傷。

「你躲開就是，何須用衣袖拂它？」靈鷙扭頭對時雨說。

「沒理由啊，昨夜喝酒時他的手明明還好端端的，到底是怎麼傷的？」絨絨歪著腦袋，想破了頭也沒想通。「我竟睡得那麼沉！謝臻，昨夜你可曾聽見了什麼？」

「你從前所見皆是這麼火浣鼠這麼兇惡的靈獸，難怪會對我這樣的『可人兒』心生憐愛。」絨絨的聲音軟得快要滴出水來。

他httｐｓ://read•99csｗ•coｍ心思沉沉，連收拾那兩個敗類也顧不上了。

「你竟敢構陷於我！」時雨的雙眼似要噴出火來。

謝臻佩上鴖羽之後臉色果然好轉了許多，滿頭滿臉的虛汗也暫時止住了。他言行間對時雨極是感謝。時雨笑而不語。自從發生了春宮冊子的意外，時雨仔細察看了絨絨的行囊，否則也不會發現鴖羽的存在。

「你不知道，那巨鼠足有半人高，牛犢一般大，身上的毛又密又長，還冒著火光……」

時雨面紅耳赤地看向靈鷙，喏喏地想要辯白，情急之下舌頭都捋不順了，「我，我，這，這不是……」

這兩個敗類……對了，還有龜縮在玄隴山的罔奇。沒一個好東西！

絨絨不喜騎馬，盤著雙腿飄浮在謝臻的馬鞍一側，手裡還好心地替他牽著韁繩。幸虧出了福祿鎮后的這條小道少有人行，否則看見這樣詭異的畫面非嚇掉了魂不可。

時雨本在靈鷙身畔不遠，靈鷙示警時，他看見了一團火光挾熱浪奔襲而來，觸到通明傘之後又火速彈開。他自是安然無恙，只不過袖口被灼出了一個大洞。

時雨收回嘴角淺現的一絲笑意，將絨絨甩在了身後。

絨絨和謝臻同時回答道。

靈鷙今後會如何看待他？

這副模樣一定醜死了。絨絨奈何不了時雨，連蹦帶滾地去了靈鷙跟前。

謝臻不想摔下馬背，只得想法子將此事掀過去。他從懷裡掏出一物，高聲道：「時雨，上次借你的書我已看完了，這就還你！」

時雨頭也沒回。謝臻眼睜睜看著絨絨忽然「哇哇」地叫著，在半空中飄來盪去，不知在躲避著什麼，直嚇得他身下的老馬驚恐不已。

「為何我只知火浣鼠，不知燎奴？他們也和火浣鼠一樣周身火光嗎？」絨絨的聲音打斷了靈鷙的思緒。

可惜沒過多久，那隻火浣鼠就不見了。大掌祝說他不該玩物喪志。靈鷙不似霜翀心思細膩，並不為此而難過，也從來不問他的火浣鼠後來去了哪裡，只當作沒有養過。只是後來他在撫生塔下看到終日馱運著不盡之木的鼠群，偶爾會想，或許曾屬於它那一隻也在其中，然而他已分辨不出來了。

她笑嘻嘻地扯了扯時雨的衣袖，「他有隔世的老友，你還有我啊。我們是六百年的知己，無論好壞禍福我都會站在你這邊。現在知道誰對你最好了吧？」

謝臻虛弱地附和：「這屏障術法也不是什麼好事。」

「你怎麼說的？」

這是——他——的書？

「土伯又回來了？不對不對，他不敢。」

謝臻苦笑：「本想著來都來了，親眼瞧瞧這地方的古怪也算不虛此行。可惜這九*九*藏*書副軀殼實在累贅。看來我只能止步於此，否則便要拖累你們了。」

「管他呢，就算我悄悄腹誹，時雨還是會知道的！」絨絨把玩著韁繩，忽然賭氣朝前方大聲說：「我一定猜對了，你們打架了！時雨，想必是你又做了壞事！」

「留著我的嘴，那麼你一邊拄著我走，一邊還有人陪你聊天解悶。」絨絨善解人意道。時雨瞪了她一眼，面上雖嫌惡，但絨絨知道他已不惱了。

時雨一時覺得挨那一下委實不冤。

靈鷙順應著他所捕捉到的戾氣而行。眼下看來，福祿鎮的傳說並未空穴來風，戾氣果然來源於烏尾嶺的另一側，隨著他們不斷靠近而益發深濃。

靈鷙斷然否定：「火浣鼠還無此能耐。」

絨絨模仿山中猿猴，從一棵樹盪到另一棵樹的枝梢，好不快活悠哉。換做以往，時雨定是要狠狠嘲弄她一番才肯罷休，可此時他卻有些恍惚，落後于靈鷙十餘步，一徑沉默著。

一時又覺得自己太冤了。這冤屈如九天之闊，如滄海之深！

絨絨繪聲繪色地補充：「對了，靈鷙還問我：『時雨為什麼要看這個？』」

時雨微笑，「慌什麼。就算出了什麼意外，再隔個一二十載，他們還可再聚。」

絨絨心中暗罵謝臻貪生怕死。時雨若真的怒了，她還是有些發憷的。

「難道是時雨割肉給靈鷙下酒？嘶……這也太奇怪了。」

絨絨這才如夢初醒，從行囊中翻找出兩片翠綠色的羽毛。這鴖鳥的羽毛是絨絨從罔奇那裡搜刮而來，她只是覺得好看，打算用來做頭飾，差點忘了鴖羽還有辟火的功效。

絨絨很是納悶，纏著時雨追問了許久，時雨卻怎麼都不肯透露自己的傷因何而來。絨絨只得轉去問靈鷙，靈鷙理都沒理她。

「得罪了。」謝臻有些慚愧，「這等私密之物，我不該當面還給你的。」

謝臻聽絨絨嘀嘀咕咕一個勁地瞎猜，不禁感到有些好笑。

「他翻了幾頁，揣摩了好一會，說裏面有些姿態會使凡人筋骨受損。」

經歷了這番變故，下山途中他們已無玩鬧的興緻。火浣鼠不足為懼，但它無論如何不該出現在這裏。事出反常必有妖，靈鷙隱約想到了一些事，心中難定，薄唇抿得更緊了。

靈鷙說：「燎奴乃是白烏氏僕從。撫生塔下的不盡天火不可斷絕，然而天火酷烈，並非所有的白烏人都能經受。燎奴和火浣鼠一樣與天火共生，故而侍弄天火的勞役皆由他們為之。」

時雨心中酸澀，強笑道：「多謝主人關心！」

當然，這戾氣遠不能與撫生塔中的元靈同日而語，但白烏人的天性仍使得靈鷙對葬龍灘上的「惡龍之魂」hｔｔｐｓ://rｅaｄ.９９ｃｓｗ•coｍ無比好奇，甚至隱隱渴望。只是他素來堅忍沉靜，半點未顯出急躁來。謝臻腳程有限，靈鷙也從不催促。

火浣鼠以不盡之木的灰燼為食，靈鷙猜想它們或是嗅到了他身上不盡之木的味道。謝臻方才在他身旁險遭池魚之禍。

靈鷙知道絨絨的意思，「火浣鼠雖生長在小蒼山，卻是由燎奴所馴養。我也不知它為何會出現在此處。」

謝臻笑道：「要是我被一隻碩鼠烤熟了，下到黃泉九幽恐怕也要被其他鬼魂笑話。你看時雨的衣袖，當真好險。」

「你再說一次，這是我借與你的書？」時雨一字一頓地問，春宮冊子在他手中轟然爆燃。

靈鷙不放心謝臻獨自在這裏逗留，打算護送他返回陰涼之地。時雨攔住了靈鷙，說：「無需如此麻煩……絨絨，你不是有幾片鴖羽嗎？」

「我會替你保密的，我的嘴比金甲神的寶葫蘆還嚴實呢！」絨絨百折不撓地跟了上來。她還想說些什麼，忽然發現自己的嘴再也張不開了，待要伸手去摸摸時雨究竟對她做了什麼，卻驚訝地發現自己的手也在消失，身軀開始不斷膨脹。

越是靠近熱源，赭紅地表的龜裂便越深，觸目所及再無草木，連飛鳥也不敢自空中掠過，分明已是夜半，偏似黃昏般赤霞爛漫。當他們終於踏足於遍布卵石，卻無半點水跡的「河灘」，絨絨看著前方燃燒著的「小山」，默默吸了口涼氣。

「他們看上去與你我並無分別。」

火浣鼠身上的毛色與不盡天火一樣，是比尋常火焰淺淡的琉璃黃，明凈通透，細看有五色光芒流轉，並無洶洶之勢，反倒有種詭異柔和之美，彷彿可將一切凈化。但靈鷙很清楚，不盡天火最可怕之處在於它能將元靈焚毀，縱是仙靈之軀亦不能倖免。火浣鼠身上的火光不能與不盡之木上燃燒的天火相提並論，然而已足以讓修行者膽寒。

「我看那火浣鼠正是逃往葬龍灘方向。主人所感應到的戾氣是否來自於它？」時雨看向靈鷙。

「你無事吧。」他問。

到了烏尾嶺，因山勢陡峭，他們只得棄馬前行。謝臻有幾分不舍地將伴了他一路的老馬放生。絨絨見狀便說了，雖然她法力稀鬆平常，馱著他的馬翻過山嶺還是可以辦到的。她拍著胸脯保證這是小事一樁，謝臻想了想那畫面便婉言謝絕了。絨絨的好意他心領，只是擔心那憔悴老馬再也受不住更多的驚嚇，還是讓它自在於山野之間罷。

到得山下，謝臻忽然一個趔趄。靈鷙眼疾手快，反手托住了他。只見他原本熱得通紅的臉上已透著青白。靈鷙這才意識道，此處的高熱對於他們來說還算不得什麼，卻已接九_九_藏_書近了肉體凡軀所能承受的極限。

「你也不是現在才開始拖累我們。」時雨被靈鷙眼風掃過，低頭笑笑，「我本可有萬千種法子可令他不畏高溫，奈何他無福消受。」

「你笑吧，我也不知道我為什麼一定要知道，可是我就是很想知道！」絨絨苦惱地望著不遠處一前一後騎馬而行的兩個背影，掩嘴道：「你說，他們倆昨晚是不是打了一架？」

既然謝臻無事，他們繼續朝葬龍灘而去。絨絨趁人不備，用手肘碰了碰時雨，無聲表達了她的憂慮——佩戴鴖羽可不畏火光，然而面對不盡天火就難說了。

他有些悟了，昨夜自己為何手掌被釘穿在床沿。

當時雨驟然閃身於謝臻正前方，謝臻很慶幸自己身下的老馬對這種事已習慣了許多，只是嚇得打了個響鼻。

「我哪敢多嘴！我說不知道，讓他自己問你去。」

時雨眼皮跳了跳，遲疑道：「靈鷙也看到了？」

眼前的火焰之山正是由許多隻火浣鼠堆疊而成。

在很小的時候，曾有燎奴捧來了一隻火浣鼠幼崽供靈鷙玩耍。滿月不久的火浣鼠已長得和狸貓一般大小，整日不是吃就是睡。靈鷙最喜歡它身上柔順如絲的長毛。那長毛覆蓋周身，多數時候泛著火光，當它沉睡時又會冷卻，變得雪一般潔白。

謝臻的汗已濡濕了衣領，靈鷙問他可要找個地方暫歇。他猛灌了幾口水，擺了擺手。

靈鷙莞爾，嘴角的笑渦才方淺現，又瞬間隱去。

謝臻一副宿醉之態，打了個哈欠，不感興趣地搖搖頭。

時雨本想挪揄她兩句，只聽絨絨緊接著又說道：「所以……你我之間怎好有所隱瞞。好時雨，你就告訴我嘛，你昨晚行了什麼不軌之事，手到底是怎麼傷的！」

「不小心自己弄傷的？可時雨才不會這麼不小心呢。」

三雙眼睛一齊看向說話的靈鷙。絨絨極力隱藏臉上的意外之色。謝臻和時雨，一個是凡人，一個涉世不深，她才不會像他們一樣無知。

「你且試試。」時雨淡淡道：「到時他顧不上我也無妨。我廢了你雙目口舌，擰下你胳膊，勉強可充作一根拐杖。」

出了小蒼山之後，靈鷙還從未在凡人的地界感應到如此強盛的戾氣。這是他所熟悉的東西，唯有狂躁而絕望的元靈才會散發出此種氣息。撫生塔便為煉化它們而存在的巨大熔爐。

時雨對「不多嘴」的絨絨和撇過臉去以示自己「不管閑事」的謝臻點了點頭。氣過了頭，他心裏反而靜如死水。

依福祿鎮客舍的掌柜所言，烏尾嶺算得上一道分界線，幾乎無人會翻越到山陰那一側，即使要往更西北方向而去的客商旅人，也都寧願繞行數百里避開葬龍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