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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人

病人

真正讓他絕望的,是無窮無盡的跋涉。他看不到星星,只能靠直覺行走,但總是找不到走出叢林的道路。有一次,他的手摸到了一片柔軟的絨毛,他順著摸下去,摸到了冰冷黏稠的尖牙。他嚇得心中一哆嗦,這可能是老虎,或是熊。他看不見,也知道野獸傷不了他,但他還是害怕。
聲波都被凝固了。
他環顧自己所處的環境,很多景象都讓他覺得熟悉,他渾身顫抖地回憶著,終於確認這就是他試圖就醫的那個城市。他又回來了,在環遊了整個世界之後,他又回到了原點。
「是的。」
彼蒙繼續前進,他的步伐越來越緩慢。他從鏡子里看不到自己,但只憑感覺,他就知道自己很老了。他的頭髮花白得如同飄絮,他的臉像樹皮一樣皴裂,不過他的眼睛還能看見。
有幾次,他發現視野里的灰色會突然消失幾秒,世界重新恢復成彩色。他知道發病期快要結束了,但這已不再重要。
世界於一瞬間褪色,所有色彩被抽離,僅余灰色。
費爾南多醫生拿過病人的證件,一邊寫一邊念念有詞:「嗯,彼蒙·帕克,布魯克林人,出身於200——嘿,你確定這證件是你的?」
「不然你也不會來我的診所了。」費爾南多醫生把沙漏移開,拿出登記本,「把你的證件給我,做一下記錄。」
「我不知道。我研究過很長時間。你知道,時間是我們最不在乎的東西。但我一無所獲,沒有哪本文獻里記載著相關病例。」老人一筆一畫地寫著,偶爾他會抬起頭去看一旁的少女,「不過我猜是時間的流力在推動我們。」
他在漫長的跋涉中失去了對時間的感覺。有時候他站在酒吧前,怔了一下,他不知道按自己的生理時間算,剛才這一恍惚到底是過去了一秒還是一年。唯一能提示他時間在流淌的,是他的年齡。他身體的衰老在黑暗中加劇,好幾次他伸手撫摸自己的臉,已經能察覺到皺紋正像樹根一樣滋生著。
彼蒙顫巍巍地在街道上穿行。在九_九_藏_書馬路邊,他看到了那個手上系著氣球線的女孩兒,她依然張口在喊著什麼,但她的嘴角有上揚的趨勢。彼蒙猜測她下一個表情應該是歡笑。
彼蒙看了幾眼,然後從他們身邊走過去。
「呃,其實……也可以這麼說,我怕很快就會變老……醫生,請你幫幫我。」
整個世界似乎只有彼蒙一人。他倍感孤獨。有一次,他在高速公路上走著,看到一輛轎車停在空中,而前方欄杆外則是懸崖。車裡是一家三口,每個人的表情都很驚恐。彼蒙蹲在那裡研究了好一會兒,才確定這是一場被凝固了的交通事故。彼蒙長久地凝視著他們,最後決定給予幫助。他花了很大力氣才把那一家三口從車裡搬出來,放到路面上。可他正要離開時,又覺得這樣不對,於是又把那三人弄回車裡。接著,他用車裡的工具,在欄杆那兒修了個弧形軌道,與車輪相接。他推演了很多次,確定當凝固解除時轎車會沿著弧軌再次回到路面上,然後他才離開。
夜空里的星辰給彼蒙指引了方向,他繼續朝著東方行進。有時候他睡在都市溫軟的床上,有時候他靠在叢林的巨樹下入眠。他路過城市和鄉村,見過嬰兒和死人,他對身邊的一切開始漠然。
彼蒙停下了。他不懂這些東西,但能見到同病相憐的人總是讓他高興的。他繼續寫道:「那你現在多大?」
這次的灰色近乎鐵灰,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沉重。這並不是好事,這說明他這次發病將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持續得久。
「換句話說,就是在那一秒,我們比別人快了無數倍?」彼蒙沉默地望著眼前的老人。
老人越來越老,他的眼睛眯成了一條縫,看什麼都是霧蒙蒙的。雖然世界被凝固了,但老人的時間一直在流淌,他的身軀迅速老朽。彼蒙憂傷地看著老人愈發佝僂的身軀,但他無能為力。
他的生長還在繼續,與其坐在這滿布雕塑的城市裡飛快衰老,不如去見見世界的其九-九-藏-書他地方。
他在超市中找到了一些供展示之用的已被打開的手電筒,但當他把電筒拿起時,光線立刻變得模糊,像是散開的霧。他頓時明白了,光一秒能轉地球七圈,而如果沒有障礙的話,他也能在這一秒內把地球走幾個來回。電筒的光幫不了他。於是他放棄尋找光源,一個人在茫茫黑夜中行走。
醫生仔細打量著彼蒙,後者一臉懇切,兩手不安地互搓著。午後的陽光從窗子里照進來,把彼蒙的右臉照得更加蒼白,而他的左臉隱在光線不能抵達的陰影中。沙漏快流盡的時候,醫生決定相信他,「這麼說,你不但有眼疾,而且還患有早熟或身體發育過快的毛病?」
彼蒙向東方走去,他從超市裡拿了一些食物和幾件衣服,穿過一條條街巷。他不停地走,累了就原地休息,太陽始終掛在雲層之上。他張嘴大喊,但聽不到自己的聲音。
「請進。」費爾南多醫生把沙漏放好,正襟危坐。
就這樣,彼蒙不斷地走著。太陽被他甩在西邊,在地平線處半隱辦現,他轉頭回望,灰色的光線籠罩視野。他知道,自己走到了世界的黃昏。
他繼續行走。他走出了城市,在曠野中踽踽獨行。有時候他會碰到下雨的天氣,雨水在空中懸浮著,枝狀閃電如卧龍般盤在雲上。他走過去,水汽會滲進他衣服。這對他來說並不是很好的體驗。因為沒有風,一旦布料被打濕了就不會再干,他只有再去尋找合身的衣服。
「你是問生理年齡嗎?我想我快七十了。」
「這就是我的問題,醫生。」
但是他會凝望著你,在你察覺不到的時間中,直到白髮蒼蒼。
不會的,不會在這個時候發病的。他對自己說。可當他看到沙漏中最後一縷細沙凝固在玻璃球間的空氣中時,心裏再也沒有僥倖。他嘆了口氣,這抹氣息也凝固在空氣中。灰色的陽光照在他臉上,他看向窗外,灰色的太陽被隨意貼在灰色的天空中,像是一幅二流印象派畫家的塗鴉。
「生於read.99csw.com2002年,可你怎麼看都不像是只有十歲。難道今天是四月的第一天嗎?」費爾南多拔高聲音,顯出一絲不悅。
「是的——哦,也不是不舒服,」病人挪了挪身子,似乎有些局促,「每次……我總會發現眼睛只能看到灰色,每次這樣的時候,我就……覺得我生病了。」
玻璃沙漏里最後一粒沙子落到了底部。
彼蒙嚇了一跳,順著肩上的枯瘦的手,他看到了那個老人。
彼蒙站起身,走出了費爾南多醫生的辦公室。外面的情況也沒有好多少,一切都停滯了,街上的行人保持著前一瞬間的姿勢,一個女孩兒的氣球脫手飛出,停在半空。小女孩兒仰頭望著,嘴唇張開,似乎在喊什麼。彼蒙走過去,把牽著氣球的線拉下,輕輕系在女孩兒的手腕上。而女孩兒還保持著追逐氣球的姿勢。
路過費爾南多醫生的診所時,彼蒙停下了。他遲鈍的腦袋裡有幾幅畫面,是關於這家診所的,但他記不清楚。於是他走了進去,推開辦公室的門,他見到了正把眼睛瞥向沙漏的費爾南多醫生。彼蒙坐到醫生面前的椅子上。
他再沒有遇見過同樣得了時間滯緩症的人。老人死後,世界真的只剩他一個身影了。
彼蒙撓撓頭,他只有十歲,但外表看上已經接近三十。在二十年的凝固時間里,他閱讀過許多書籍,於是不解地寫道:「那是什麼讓我們速度變快的?這需要很大的能量。」
彼蒙在椅子上等了很久,但面前的醫生一直保持著同樣的姿勢,張著嘴。他一動不動。彼蒙眉頭皺了起來,心中升起不祥的預感。
「我會的。」費爾南多醫生瞥了一下沙漏,玻璃折射著陽光,沙線越來越細,大概還有一秒就會漏完,「那麼,我們來談談……」
於是,彼蒙暫停了他的流浪行程,在廣場里陪著老人。這裏沒有天氣變化,他們睡在長椅上也不會覺得寒涼。有時候他們會聊很多,有時候他們會結伴出去,在人群周圍的地方默默佇立觀看。但老人一直九-九-藏-書不肯離開這個廣場。
陽光一下由灰色變得金黃。
在凝固的時光中,老人迎來了他的死亡。在生命的最後一瞬,老人固執地望著廣場的方向,直到他的身體變得僵硬。老人死後,凝固作用降臨了,他像所有其他人一樣被固定。彼蒙把他放在空中,然後牽著他的手,讓他在半空中拖行。
老人頓了頓,把樹枝扔開,轉身望著綻放燦爛笑顏的少女。很長一段時間里,他都沒有動。
病人彼蒙不安地點點頭。
細沙再次流淌,發出嗞嗞的聲音,像是竄動的電流。
在一處廣場,彼蒙看到一幅奇異的場景——一個少女坐在噴泉池的石階上,手裡拿著冰激凌,臉上綻開了燦爛而幸福的笑容;而她面前,坐著一個鬚髮皆白的老人,老人定定地看著少女。黃昏的光線披在這兩人身上。
那不是燈泡,是太陽。
當彼蒙長成中年人模樣時,他到了南半球。此刻,陽光照不到這裏,整個半球都沉浸在濃郁的黑暗中。
彼蒙坐在老人墳前,哀傷地想著。
這是費爾南多醫生無數個無聊下午中的一個。他把辦公桌上的沙漏翻過來倒過去,一次次地看著褐色的細沙流盡,當他打算第六十六次這樣做的時候,門被敲響了。
埋葬時,彼蒙從老人的口袋裡找到了一張相片,上面是一對年輕的男女。女孩的燦爛笑臉彼蒙很熟悉。他立刻認出她就是廣場上那個拿著冰激凌的少女,於是他仔細去看照片上的男孩,他依稀看到了老人的影子。
從這時起,彼蒙知道這個世界上得這種病的不止他一個人。
但他有意識地維持著眼睛的健康。每當走過一段長長的黑暗路途,他都會在都市的燈光里待上很久,直到眼睛適應光線。他不記得最長的一次迷失在黑暗中有多久,他已經喪失了時間概念,但那次,他差點兒瘋掉。他在伸手不見五指的叢林徒步行走,剛開始總會撞到樹榦,好幾次他還踏入了獵人們布的陷阱。但這沒有傷害到他,陷阱的機關被觸動之後,利刃並沒有彈出來。要是https://read.99csw.com他在這裏等幾十年,或許緩慢行進的利刃才會刺進他的身體。
彼蒙在公園裡坐下了。周圍的人都是靜止的,他像是坐在一座巨大的城市雕像中,一群鴿子懸在他頭頂,四周都是散碎的陰影。彼蒙孤孤單單地坐了很久,然後他決定開始走起來。
「這是時間滯緩症,」老人拿著樹枝在地上寫道,「發病的時候,時間會在我們身上停滯。別人的一秒鐘,是我們的幾十年,甚至一生。」
站在光與暗的交界處,彼蒙猶豫了。如果繼續前行,將意味著他要長久地在黑暗中摸索,他不喜歡黑暗。但這份猶豫沒有持續多久,與對黑暗的恐懼比起來,他更加害怕原路返回的寂寞。
被移到一旁的沙漏底已經被沙子覆蓋,玻璃球間的管道把沙濾成細細的一縷,不緊不慢地流著。
進來的是個年輕的病人,瘦高個兒,穿著灰色呢絨外套。病人坐到費爾南多醫生面前,臉色有點兒發白,他說:「下午好,醫生。」
「——你的具體病情吧。」費爾南多醫生收回目光,打算開始看病,但他抬起頭,看到他面前的病人已經垂垂老矣。
「嗯,下午好。怎麼,感覺不舒服嗎?」
一隻手按到了彼蒙肩上。
彼蒙指了指一旁的少女,「那她是你的孫女吧——不,」彼蒙想到老人也患了時間滯緩症,「是你的女兒吧?」
你生命中有沒有出現過這樣的人?你覺得他會永遠陪伴著你,而他也願意這樣做,但前一秒他還在你身側,下一秒就蒸發在時間里,再不復現。
這場跋涉可能持續了幾個月,或是幾年。總之當他爬到一處山坡上時,渾身的衣服已經破爛,成了掛在他身上的臟布條。他臉上長滿了濃密而雜亂的鬍鬚。休息了很久,他繼續向著山坡往上爬,他的眼睛開始流淚。他以為是自己太高興導致的,但過了一會兒他才意識到,眼淚是因為突如其來的光線而流出的。他怔怔地看著遠處的燈泡,記憶里有些東西蘇醒了,一個名詞在他心中翻滾,他顫抖著嘴唇,對著那圓形的光源跪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