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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消失的儺面具

第二章 消失的儺面具

「會長,我就住在這裏,你忘了?兩個月前你同意了我才搬過來的。」
史書最早關於曼西族的記載只有一行字:南夷曼西,群山抱之,民多富庶,尚巫尊蛇。這寥寥數十字勾勒出古代曼西族的異域生活,叫人悠然神往。
「算了,我還是出去轉轉吧。」她自言自語了一句,把小紙條放回抽屜里,順手挎包,正要走向門口。忽然聽到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地逼了過來。
難道是小偷?方離想起前兩天保安的提醒,這段時間附近區域發生了幾起入室盜竊案。她躡手躡足地走近門邊的窗子,挑開百葉窗看了一眼。視野所及範圍內,都沒有人。
方離隨徐海城上車,車子駛出公安局匯入車海里。正值下班時分的交通繁忙期,路上車子排成長龍緩緩蠕動著。天色灰暗,街角未融的積雪分外潔白。車開的很慢,方離將車窗打開一縫,涼風在頭頂迴旋后掃到臉上,讓人精神大振。徐海城連開車,邊將發現鍾東橋死亡的經過說了一遍。
這一坐,坐了一個多小時,始終沒有人下來,方離漸漸地不安起來了。她想了想,終於上到六樓辦公室,站在走廊里聽了半天,一丁點聲音也沒有。又大著膽子敲了一下會長辦公室的門,也沒有人答應。看來郭春風已經走了。
銀色寶馬像脫了韁的野馬,在輔道上橫衝直撞,跟著一個趄趔,衝上了人行道。然後轟然一聲巨響,撞在一棵美葉桉樹上,樹身搖晃,冬天殘留的枯葉紛紛墜落。這一幕看的大方離與保安口瞪目呆,夜歸人坐在道旁的積水裡吁吁喘氣,慶幸自己死裡逃生。
方離思忖片刻,說:「我想很有可能,他是讓你們來找我。那天下午我去找他就是為了詢問有關曼西族的情況,所以他應該知道我對曼西族文化有一定的了解。」
「哦。」郭春風釋然。他是個頗為神秘的人,方離與他認識不下五年,對他的了解不過是他的名字,連他的籍貫都不清楚。他為人很低調,平時根本不露臉,民間基金會的事情都是方離決定的,有時候方離找他彙報工作,他也會推卻。但他在財力上十分支持基金會。他很有錢,至於他的錢究竟來自何處,那方離更不清楚了,因為他似乎也沒有什麼特別出名的實業。方離只知道他有一家古董行,還有眾多房產。總之,他是個有錢人,神秘的有錢人,對過往諱莫如深的有錢人。這樣一個人會投資民間文化保護事業,更是讓人不解。有時候方離覺得郭春風根本不在乎基金會能取得什麼樣的成績,甚至方離是否在認真工作,他都不關心。
春雪過後連著幾天的小雨,天空始終是灰色的。一片蒼茫雨意里,傘下的人們看起來像是受潮的紙人。南浦大學的校園裡有著萌動的春色,遠遠看過去,淺淺的一層嫩綠飄浮在枝頭,近看卻什麼也沒有。
郭春風做了個回憶的表情,一會兒才恍然大悟的樣子,說:「對,對,對,你說過,你說過的。」他喃喃地重複著,神色里透著掩飾不住的焦慮。從敞開的房門裡可看到會長辦到室里一片狼籍,郭春風似乎在找什麼東西。郭春風看方離的視線停留在自己的身後,連忙將門稍稍合上擋住她的視線。
方離笑了笑,沒有將面具的詭異之處告訴他,當時是低頭之間,很有可能是看花眼,她自己現在都無法肯定是否眼花了?何況說出來,她相信徐海城也不會相信的,一個沒有鏤空的面具,怎麼可能會在一剎那睜開眼呢?
「方離,這面具是什麼樣子的?有什麼特別之處嗎?」徐海城好奇地問。
方離安下心來,掏出鑰匙打開自己辦公室的門,洗漱一番,看時間差不多就睡下了。躺著一會兒,始終是心神不寧,總覺得有什麼事情要發生,她忍不住又爬起挑開窗帘看了一眼樓下,整個停車場只剩那輛銀色寶馬,外殼泛著冷清的金屬光澤。
方離盯著它半晌,調出鍾東橋在1987年發表的文章《南紹地區各民族殯葬民俗考》,文章主要比較南紹地區各民族的殯葬儀式以及相關的靈魂觀,曼西族因為已經湮沒,並沒有作為主要參考對象。但文章的其中一節提及曼西族,它曾經一度統治整個南紹地區,是以曼西族巫術文化對整個南紹地區影響深遠,特別是靈魂觀中的「人魂合一」觀點。
是誰來了呢?為什麼不敲門呢?方離微微皺眉,又等了一會兒,敲門聲始終沒響起,連窸窣聲也沒有了。
半年前,方離將工作的重點集中在曼西族文化的挖掘與保護方面,得到了梁平教授的大力支持。對於這個九九藏書湮沒在歷史長河裡的民族,文化保護工作者都是十分嚮往,它曾經創造出十分華麗的文明,特別是巫術與宗教方面。只是它地處偏隅,文字自成一體,漢族和其他民族對它提及甚少。
銀色寶馬像發了瘋似的沖向停車場出口。哐啷一聲巨響,出口處的欄杆從中撞斷,車子衝上了輔道。鋪道上恰有一夜歸人騎著自行車經過,嚇得從車子跳了下來,連滾帶爬地躲閃著。保安亭里趴著打盹的值夜保安被聲響驚醒,從窗口探出腦袋張望著。
這種感覺很令人不舒服,方離意識到自己把這麼多面具擱在對牆,真是件不合宜的事情。細聽門外,並無什麼動靜,看來是剛才幻聽了。她無心再讀鍾東橋的文章,轉頭看著窗外。
「這個符號的意思就是:我會回來。」
穿過綠化帶,就到辦公樓前的室外停車場。停車場空著大半,僅有的六七輛車裡,郭春風的銀色寶馬分外醒目。原來他還沒有走,方離停住了輕快的腳步,抬頭看六樓,卻是燈火全無。她來回踱著步,進退兩難。天氣還是冷,站了一會兒,臉頰都冰涼,方離只好跑到一樓大堂里坐著。
方離無奈地嘆口氣,忽然想起一事,從包里掏出手機,說:「教授,你幫我看看,這儺面具雕刻的是什麼神呀?」
「什麼,什麼面具?」
鍾東橋的屍體看起來像冰雕,因為天氣寒冷,並沒有出現大面積的屍斑。身體被凍成青白色,保持著手腳相連頭埋在胯間的姿勢。屁股邊緣有一灘黑色凝固的血,那是從心臟滴下來的。
裡屋的門帘高高鉤起,裏面的擺設十分簡陋,僅有一床一櫥,但比外面要整潔許多。地面鋪的是青色的塑膠地氈,正中間擺著鍾東橋的屍體。
站在教學樓的台階上,方離甩掉雨傘上的水珠,放輕腳步走到一樓一間教室的後門。她先從門縫裡張望了一眼,然後悄悄地閃進教室在最後一桌坐下。講台上站著一位五十多歲的老師,衣著整潔,慈眉善目,正講的眉飛色舞。他叫梁平,是民俗學教授。
徐海城解釋說,因為覺得這個姿勢太過古怪,不敢輕易搬動,怕破壞了現場。
「確實夠特別。」徐海城說,「有一點你沒說錯,他耳朵、鼻孔、肛|門裡確實是塞了黑豆。我們想了很久都沒想明白是怎麼回事,現在終於懂了,還得謝謝你。」
「沒有,我再找找,可能是放錯地方了。你去忙你的吧。」他雖是這麼說,卻站在門口不動。方離大感奇怪,片刻悟到他似乎防著自己。她想了想,說:「會長,有朋友約我吃晚飯,我得先走了。」
「好,那就這樣吧。」兩人先後走出教室,在門口互道再見。
回到辦公室,方離打開電腦,這個熟悉安定的環境幫助她擺脫剛才的心神不定。牆紙用的是鍾東橋家的儺面具,從電腦屏幕一陣閃動后忽地現出來,有那麼幾分詭異味道。
徐海城一邊聽,一邊掏出筆記記了下來,待方離說完,問:「那你認為,哪種可能性最大?」
郭春風輕輕地「嗯」了一聲,待方離走遠,立刻合上了房門,一會兒又有動靜從房間里傳來。真是奇怪的人!方離在心裏咕囔了一句。一眼瞥見暗沉沉的走廊盡頭似乎有條身影一閃,卻是往下的。
外面還在下雨,青濛濛的水汽籠著天地。方離站在台階上張望了一眼,打開了傘。傘開的瞬間,對面斜廊的柱子似乎倚著一個黑乎乎的人形,正朝這邊看來,有一種被窺視的感覺。方離怔了怔,把傘抬高細看一眼,但哪裡有人?
「走吧。」徐海城推推張望的方離,兩人並列走著,鞋踩在融化的雪水裡,冰涼的感覺透過鞋底傳入腳心。
梁平呵呵一笑,說:「方離,你變得越來越會說話了。」
這就是鍾東橋在文中提及曼西族的主要靈魂觀:氣體狀的靈魂存在形式以及人魂合一,但他並沒提到殯葬儀式。另外他也提到自己曾在瀞雲山區一帶(古曼西族主要聚居地)碰到一位很老的老人,聊天時,老人家說起小時候的一件事情。
辦公樓總高六層,很舊,外牆灰黑,很不起眼。當時選在這裏,就是圖著與南浦大學近。辦公樓里的大部分公司都搬走了,整棟大樓常常靜悄悄的,即使偶而有喧嘩,也不會吵到方離,因為南紹民間文化基金會在最高的一層。
方離把辦公室的門關上,說:「那我走了,會長再見。」
「那裡,是事實。」方離頓了頓,又說:「教授,你聽說了鍾老師的事嗎?」
潮濕的柏油路上淺黃色的燈光流淌不定,像打碎的鑽石,十read.99csw.com分華麗。空氣清冽,偶而的幾點雨星飄落臉上,叫人精神大振。遠望辦公樓,燈光寥落,夜色也掩蓋不住的敗落氣象。
方離失笑,說:「我怎麼知道?我都不清楚他是怎麼死的。既然鍾東橋的各個排泄部位都塞滿豆子,看起來不太可能是別人代勞的,也就是說鍾東橋已經知道自己要死了。」
那人來的很快,吧噠吧噠聲響徹整個走廊。頃刻腳步聲已到門口,停住,敲門聲卻沒有響起,門外響起了一陣窸窣聲。
方離甩甩腦袋,將這種不安甩出腦袋,往南浦大學的大門口走去。她的辦公室離南浦大學很近,僅隔幾條街。街是老街,不寬敞也不太乾淨,好在人少,下雨天打著傘走過時,感覺像走在油畫里。
「嗯,我就知道你白費功夫。以前我問過他,他也是不肯說。」
「噢?好,好。去吧,年輕姑娘,不要總一個人獃著。」郭春風似是鬆了一口氣。
徐海城跟著樂了,說:「不跟你說笑了,正事要緊。你說說,為什麼鍾東橋死前會拿著你的名片?」
「哦。」徐海城微微沉吟,拿過方離的手機給三個同事說,「你們仔細找找,看看有沒有這個面具。」三名警察看了一眼,紛紛點頭。
「古代曼西族人認為靈魂是氣體狀的,當人死後,就會從全身各大竅飄出體內,化為雲煙霧氣。所以要想靈魂重生,前提條件是保有靈魂的完整性。曼西族人在臨死之前焚香沐浴,用豆子塞住身體各竅……」
下到底樓,她才發現自己忘了帶傘,幸好雨不大,她頂著細雨跑到附近常去的麵館要了一碗拉麵。等吃完面,看時間才過半小時,細想自己竟是無處可去,只好賴在麵館里看電視。是個綜藝節目,主持操著嗲嗲的港台腔,賣勁地說著俏皮話。麵館的老闆娘被逗得哈哈大笑,但方離只覺得無聊,繼而自哀自憐起來,以前她不覺得孤單,今天卻又覺得自己孤單極了。好不容易又坐了一個小時,雨漸漸地停了,她尋思著郭春風也該離開了,於是慢騰騰地往辦公室走去。
「什麼樣的相關?」徐海城的這句話問住了方離,她偏著頭想了想,說,「很多種可能。第一種,可能表示他是曼西族人的後裔,所以才用曼西族的升天儀式。第二種可能表明兇手是曼西族後裔,當然感覺這種可能性很小,如果兇手是曼西族人,沒有理由會在他死後替他擺出這種造型,那不等於自我暴露嘛。第三種可能是兇手或是鍾東橋本人用這種特殊的死亡姿勢舉行了某種曼西族的宗教儀式。對了,還有一種可能,鍾東橋是自殺。因為他一直是從事南紹地區民俗民風研究的,從他的論文可以看出,他對湮沒在歷史長河裡的古曼西族巫術文化十分嚮往,所以臨死時採用這種姿勢。」
方離笑著說:「教授的課還是講得如此生動,真是百聽不厭呀。」
徐海城迷惑地看著她,問:「怎麼了?」也蹲下順著她視線的方向。
「沒錯。」方離點點頭。
「哦?從來沒聽他提過呀。」梁平詫異地瞥了她一眼,又低頭看著照片。「我接觸儺面具差不多十年了,還是第一次見到如此精緻的面具。唔,面具上的神嘛,額頰飽滿,眉目祥和,看來應該是正神,但是這種頭髮一般又出現在妖魔里的,還真看不出來這是什麼神。」
隨著長長的一聲下課鈴聲,梁平結束了講課。學生們抱起筆記書本,三三兩兩,談笑著走出教室。等學生散的差不多了,方離才站起,走近講台,叫住收拾東西要走的梁平:「梁教授。」
「……可喜可賀,儺文化正從一種隱性文化變成了顯性文化。」
「討厭。」方離低聲說了一句。她有點苦惱,已經不是第一次產生幻覺了。自從那天去絨花巷后,她就頻頻產生一種幻覺,似乎有人跟著自己或是有雙眼睛在偷窺自己,常常不經意間會發現有些模糊的影子,等細看又什麼也沒有。她的生活似乎正發生一種變化,極其微妙,完全可以忽略,但卻又讓人心神恍惚。
怎麼回事?方離正納悶,對面的房間傳來很大的動靜。那間房是南紹民間基金會會長辦公室,會長郭春風很少來此,所以這間房也總是關著。
不期然地,腦海里閃過徐海城堅毅的臉。方離嘴巴一咧露出一個微笑,心想,他跟以前變化倒是不大,除了看起來穩重一些。算一下,兩人的最後一次見面是三年前,還是個出外公幹時在路上撞見,打了個招呼就分道揚鑣。當時,徐海城塞了個電話號碼給她,叮嚀她一定要打。方離拉開抽屜,拿read.99csw.com出那張小紙條,上面的號碼她早記熟了,但從來沒有撥過。她嘆口氣,心情越發地低落。
方離看的入神,忽然聽到門外傳來動靜。她悚然一驚,抬起頭,視線迎上東面牆壁陳列著一排排的儺面具。那本是她從各地收集來的。恍然一瞥之下,那些面具都好像活了過來,一個個眼眶空空地瞪著她。
儘管方離先前看過照片,但看到現場依然有點心神不寧,特別是想到自己還跟鍾東橋說過話,結果不到兩天他就變成了凍屍。徐海城沒有留意到她的不安,自顧自地說著話:「你看,他坐在這裏,面朝著房門,整個姿勢坐西面東……」方離隨著他的話調整視線,忽然地心中一動,她蹲下身子看著房門。
現在都下班了,怎麼還會有人呢?方離心生疑竇,加快腳步走到樓梯口,從扶手處往看。樓道里靜悄悄的,根本沒有人。難道自己又眼花了?方離苦惱地皺緊眉頭,心想自己越來越疑神疑鬼,再這樣子下去,遲早會得精神病。想到精神病院,她又想到孤兒院,這兩者是如此的相似,所以方離很快地下了個決定,不管如何,將來絕對不去精神病院。她邊想邊下樓,待走到三樓時,忽然聽到頭頂響起很輕微的聲音,聲音是往高處去。
對面的動靜更響了,聽起來像是有人在翻箱倒櫃。看來真的是盜賊。整個辦公室裝修是方離經手的,她知道會長辦公室雖然沒有現金或是黃金之類的東西,但其中一幅畫與幾個古董還是值個萬兒八千。她正想悄悄後退,打電話叫保安上來,不料窗帘掛住頭髮,發出嘩啦響起,她吃痛忍不住哎唷一聲。
因為不愉快的孤兒院生活,方離養成了遠離人群的習慣,即使成天一個人呆在辦公室里,她也不會覺得寂寞孤單或者害怕,相反,她非常喜歡這種安靜,但此刻的安靜卻叫她透不氣來。她忽然很想有個人來陪著她,那怕一句話也不說。
「那面牆上掛著的面具。」
「這事我也不清楚。幾年前他帶畢業班,準備去瀞雲山區做個畢業考察,結果出發之前被一個女生告了強|奸。他年輕,為人風趣,又是單身,平時就有些女生迷他。那時候我勸過他避避嫌,免得將來惹上麻煩,他不聽我的。後來他被抓起來,我還代表學校去看過他,問他是怎麼回事,他一口咬定是自己受了誣陷,但警察說證據確鑿,目擊證人都是他的鄰居。後來定了罪,他就坐了五年牢,才放出來大半年,結果就這麼走了。」梁平搖頭嗟嘆,甚為惋惜的樣子。「對了,方離,他有沒有告訴你有關曼西族事呢?」
「是他。」徐海城點點頭,戲謔道,現在你的嫌疑更大了,懂這種姿勢的人可不多。」
文章中所說的夷老是巫師的民族別稱,夷經也就是巫經。
「是在鍾東橋家裡拍的。」
方離莞爾一笑,說:「大徐,你客氣了,我現在可是嫌疑犯呀。照片上這人是鍾東橋吧?」照片上那人頭埋在胯間看不清楚,但是抓著腳的手指間夾著一張名片,所以方離估計就是鍾東橋。
徐海城哈哈一笑,說:「不過至少有一點我明白,鍾東橋拿著你的名片就是讓我們來找你,線索一定在你身上。來,方離,我帶你去現場看看,說不定會有什麼啟發。」
方離走到外面的東牆邊,仔細地打量著,牆上留著一個人臉大小的印子,淺淺的,顏色白過牆壁的其他地方。看來這面具掛在上面也非一天兩天。印子三分之一處有枚鐵釘,看來是挂面具用的。鐵釘的兩側各有個黃豆大小的正圓孔,站在牆邊直視,方離的瞳孔正好對上兩個圓孔。她忍不住湊近看了一眼,孔里黑乎乎的,什麼也看不到,只是隱隱地叫人不安。
「會長,丟了東西嗎?」
整個街道安靜極了,風過陣陣嘶嘶怪叫著。
「對了,方離,你最近有沒有動過我辦公間里的東西?」
「……儺文化產生距今七千至一萬年間的新石器時代,其發源地是長江流域,遠遠早於九-九-藏-書五千年的華夏文明,周代治禮后,神權旁落,才為宮廷正史所遮蔽……」
「好。」
「……儺作為一種精神驅鬼、祈福免災的文化現象,不獨為中華文明所有,而是世界性的文化現象……」
方離慢騰騰地往教學樓大門口走去,走廊的地面上布滿了污濁的腳印,牆面上掛著串串著水珠。學生們抱著書,三三五五從她身邊經過,笑聲朗朗。方離羡慕地看著他們,心裏升起一絲感慨,她是從來不曾有過無憂無慮的歲月,即使是求學階段。
「你們誰有看到牆壁上的面具嗎?」徐海城站起身來,大聲地問那三位同事。那三人都搖頭,紛紛說:「進來時這牆上就沒有面具。」
方離白他一眼,說:「我可沒有說這種解釋一定是正確,這不過是後人推斷。畢竟現在無人能看懂曼西族的文字,究竟這個姿勢代表什麼,還沒有明確說法呢。各個民族都有不同的靈魂觀,有千差萬別的殯葬儀式,我們只是以相對有限的資料來推斷這個特別的姿勢。」
說話間,不知不覺已到絨花巷。從車子里跳下來,恰好一陣冷風刮過,方離打了個抖嗦。眼前的絨花巷與前天來時又有些不同,大概是因為徐海城在身邊,方離的膽色壯了許多的緣故。但一眼望過去,彎彎曲曲的沒有盡頭,總叫人不安。石板路中間一串雜亂的鞋印,想來是警察們留下的,污濁不堪。路中間的雪化了大半,滲了一大灘水在路上。路兩旁的雪卻是乾乾淨淨的,閃爍著寂寞的清輝。
梁平摘下眼鏡,看了一眼腕表,說:「方離,等下我還有點事,改天我查到資料再打電話告訴你吧。」
「大徐,我離開時,面具還在呢。」
「你的意思是,他的死跟所謂的曼西族有關。」
這時已過午夜,郭春風會去哪裡呢?方離想起那一晃一晃的半截小腿,越想越不對勁,於是撥打郭春風的手機,嘟——嘟——嘟,電話接通了但沒人接聽。一連撥打幾次,都是這種無人接聽狀態,方離更加不安了。思忖片刻,她重新穿上衣服下樓,樓道里的燈昏昏欲睡,角落裡暗影重重。她一口氣跑到一樓,還沒有站穩,面前一陣風過,颳得她幾乎睜不開眼睛。
這句話將郭春風問住了,他稍作沉吟,說:「路過,正好路過,好久沒來了,想著過來看看。對了,方離,天都黑了,你怎麼還不下班?我知道你工作很勤奮,但勤奮過頭也不好。」
靈魂對於人類意義非比尋常,沒有靈魂就沒有觀念,沒有觀念就沒有文化,它是人類文明起源的種子。在曼西巫術文化的影響下,儘管南紹地區集中著中國眾多少數民族,有著豐富多彩的靈魂觀與殯葬風俗,但大部分都認同人魂合一,一方面將靈魂視作活人生命的抽象精神表現,另一方面也將其視為死人再生的抽象精神表現。
徐海城頗為欣賞地看著方離,說:「沒錯,我也是這麼想的。但是從現場來看,無法判斷是自殺還是他殺。最重要的,我想不明白,究竟為什麼他要拿著你的名片呢?無論是自殺還是他殺都說不過去。」
方離猶疑了一會兒,問:「教授,他怎麼是強|奸犯?」
郭春風是個四十來歲的中年人,中等身材微微發福,長相普通,衣著考究。基金會成立的一年半時間里,工作時間內郭春風僅來過五次,大部分時間方離都忘記基金會還有個會長。
這時候她留意到鍾東橋的整個死亡姿勢正是朝著面具的,與原先面具的所在處形成一條直線,看起來就像是對著儺面具舉行某種宗教儀式。究竟面具上的儺神或是儺鬼是何方神聖呢?在鍾東橋死後,它怎麼又消失了,莫非是被那位發出咳嗽的人拿走了?
「天哪。」停車場的保安也跑了出來,張大嘴巴瞪大眼睛。
對房的動靜忽然停了,跟著門打開,走出一人看著窗前偷看的方離。方離把頭髮從窗帘的糾結中解放出來,打開門,尷尬地叫了一聲:「會長……」
「不好意思,會長,最近這裏鬧小偷,我以為……」
原來,明天便是絨花巷拆遷動工的最後期限,鍾東橋是整個巷子里惟一的住戶。今天中午工作人員特意來催他搬走,結果發現大門敞開。那人以為他自覺遷走了,還高興了一刻,等到進屋發現屍體,嚇了一大跳,連忙報了案。從屍斑分析,鍾東橋前天傍晚死的,死因是匕首刺透心臟當即死亡,匕首上沒有任何人的指紋。現場只有鍾東橋和方離的指紋和腳印。
火越燒越旺,將整個車子緊緊裹住,寒風攪動著火苗變幻著各種猙獰的造型。方離緊了緊身上的衣服,驚魂不定地九-九-藏-書聆聽著消防車的汽笛劃破長空。
這句話讓方離很是不快,說:「會長,我沒有你辦公室的鑰匙。」
隨著方離的這句話,房間里陡然地安靜下來,三位警察面面相覷。因為安靜,屋外的風刮玻璃聲特別明顯,隱隱能感覺到寒意襲身。
「儺面具呢?」蹲下正好可以看到對面的牆壁,方離記得那牆上掛著那個古怪的儺面具。
梁平抬起頭來:「哦,方離,你怎麼來了?」
真的有人。剛才一定是藏在五樓走廊里。方離從樓道里探頭上望,只見半截小腿一晃一晃地向上,看衣著是個男人。一剎那,方離閃過回去看看的念頭,但隨即想到郭春風的神情。也許這個人是他約的呢?自己回去不是壞了他的事?猶豫好一會兒,最後她還是決定不管這事。
方離搖搖頭,說:「他不肯說,還說那文章是他編的。」
方離樂了,說:「那好,你直接送我進牢里吧。」
鍾東橋的門口更是腳印雜亂,門大開著,還有三位警察在清理現場,尋找線索。看到徐海城,齊齊站起身敬禮問好。徐海城揮揮手,示意他們繼續。房間里亂七八糟的,跟前日方離來時沒有什麼改變,除了固有的膻味,另外瀰漫著一股難聞的血腥味。
梁平嘆了口氣,說:「何止聽說,警察來找過我了,問了我一些陳年舊事,還問是不是我告訴你鍾東橋的住址。沒料到他就這麼走了呀,算起來,比我還年輕十歲,結果就這麼走了。當年他在學校里,跟我關係不錯,我們兩個很聊得來。」
窗外的天空又是陰沉沉地暗下來,四周靜得可怕。
「方離,你在幹嗎?」郭春風不快地問。
梁平接過手機,戴上眼鏡,對著光照了照,好一會兒才嘖嘖地說:「這個面具雕的可真好呀,乍看就像真人上了油彩。嘖嘖,方離你從哪裡弄來的?」
「教授你以前也沒有見過嗎?」方離不甘心地問多一句。梁平搖搖頭,兩眼依然一眨不眨地盯著面具,說:「這神有些奇特之處,方離,我看得查查資料,你把照片發到我手機里吧。」梁平把手機還給方離,方離接過,應了聲「是。」
「他說,那時候本家大伯臨死,會請來夷老唱誦夷經,夷老是神授的,總是戴著面具。但那時候太小,對具體的儀式毫無印象。根據他所說的大概情況,我判斷,極有可能是深受曼西巫術文化影響的一個民族,或者就是當年消亡的曼西族的後裔分支……」
基金會裡固定辦公的就是方離一個人,另有兩名學生長期在這裏做兼職,一般周末會過來。為了工作方便,方離將多出的一間房簡單打理了一下,安排為自己的住處。所以除了外出辦事,她大部分時間都在辦公室里度過。她喜歡這份工作,不需要應付人事的多變,只需要看看書收集資料整理古籍。辦公室里的大部分資料都有些年代,那些舊書古籍因為歲月的浸染,時時散發著安詳的氣息,令人忘憂解愁。
「又繞到這個問題了。」方離假裝頭疼地拍拍額角,「看來我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當時我把名片收回來就好了。」
「多謝教授。」方離笑意盈盈地說。
方離打了個抖嗦,清醒過來,往出事地點跑去。跑到半途,又是轟然一聲,火苗躥起,熱浪撲面。她後退半步,用手遮臉細看,車子的前半部分一團火焰很大很旺,風刮著火苗呼啦啦地作響。
「就是這個面具。」方離站起來,打開手機調出照片給他看。徐海城仔細看了幾眼,說:「像戲劇里用的,看起來沒有什麼特別的,好像街上有得賣吧。」
頃刻,徐海城咧嘴一笑,說:「沒想到還有這種說法,乍一聽還真被方離你嚇著了。」 他拿過方離手中的照片,又仔細觀察著,說:「死都死了,我倒看他怎麼回來?難道變成鬼?哈哈。」旁邊的兩位警察跟著笑了起來,房間里恢復了幾分先前的氣氛,但始終有點異樣的感覺。
火光呼啦啦,照著車子周圍的一圈清晰可見,但更遠的地方依然處在黑暗中。在燃燒的車子前面,隔著幾株美葉桉樹,在樹與夜的暗影里有條人影,目光直直地看著燃燒的車子。方離不由在又想起那半截晃動的小腿,眨巴著眼睛想把那人看個清楚,車子後面也燒起了,在火苗躥高的剎那,遠處的黑暗裡現出一個色彩斑斕的面具,赫然就是鍾東橋家的面具。方離啊的一聲,火苗被風刮向一邊,面具又隱沒在黑暗裡,再也沒有出現。
「哦,對,對,有可能是小偷。」郭春風眼珠轉動,眉頭微鎖。
「會長,你怎麼來了?」方離連忙另起了話題,避免無話可談的尷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