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稍黑時，接到徐海城的電話：「方離，你說什麼我跟江美輝約會？」

方離長長地吐出一口氣，搖頭著，微笑著。她走進廚房，找著正在忙乎的小紅。「小紅，阿姨大概什麼時候回來？」

正好有輛公交車停下，方離一個箭步跳了上去，扶著欄杆吁吁地喘著氣。等車開出一段距離她才回頭，孤兒院徐徐後退，而那位中年婦人還在路旁。

方離快步走上台階，站在他身側說：「我沒有什麼可說的。」

徐海城嘆口氣，說：「方離，為什麼我們不可以心平氣和地說說話？」

腦海里忽然閃過一個念頭，方離說：「大徐，有件事想請你幫忙。」

眾多滋味經胸腹從鼻孔里往外沖，她抽|動著鼻子，遽然地轉身往回走。動作之突兀，令旁邊的行人大感訝異，對她紛紛行注目禮。其中一個中年婦人特別地多看了她幾眼。方離視若未睹，匆匆地從她身邊走過。

徐海城停住腳步，偏頭看著她說：「是的，第一次，至少我以前沒聽過。」

方離忍不住提高聲音：「怎麼，大徐，做過的事情都不敢承認呀？」

方離微笑著點頭，說：「是呀，後天要去瀞雲山區考察，需要準備很多東西，所以得回去收拾收拾。」頓了頓，她又說：「要五點鐘呀，還有兩個多小時呀，我還是先給阿姨打個電話吧。」

方離甩開他的手，瞪他一眼，經過他身側往東面的牆走去。那面牆壁上曾掛著儺面具的地方依然是空蕩蕩的，徒留著一枚釘子和兩個黃豆大小的圓洞，一種不安的感覺在心頭冉冉升起。「大徐，你覺得這兩個圓洞是幹什麼的？」

方離嗯了一聲，往門口走去，站在門口她忍不住轉身，電筒再次掃過東面牆壁。淺黃色的牆壁兩個圓圓的小洞，似乎在無言地訴說著什麼。是什麼呢？不安在方離心中，又像野草般瘋長。

徐海城聽出她聲音里的異常，放下書架上的書，走到她身邊，拿著手電筒仔細地查看著圓洞，說：「很平常的小洞，很多家庭的牆壁上都有，他們通常也會掛副畫或是其他東西遮擋住。為什麼你會覺得不安呢？」他把手電筒的光束移到方離的臉上，她皺起眉，推開手電筒，說：「大徐，你幹嗎？」

「大概五點鐘左右回來。」小紅抬起頭來，小心翼翼地審視著方離的神色。「你要走了？」

「方離，這個房間給你的感覺是什麼？」

于妍非常乾脆地說：「你住在這裏按理說與我不相干，我媽很喜歡你，我也不討厭你。可是真的討厭她每次總拿你來訓我，說我這也不如你，那也不如你。每次你一來，我就得聽足她的嘮叨，很煩……」

方離清清嗓子，說：「大徐，你聽著，我一直非常珍惜我們的友誼，所以你跟江美輝約會的事情，我從來沒有說過什麼，是她自己大加宣揚的。我沒有背叛過你，也不是奸侫小人……」

「你不是一樣不信任我？」

于妍冷淡地點點頭，眼睛也不瞟她一下，專心致志地講電話。方離掃視一眼周圍，沒有看到關淑嫻，好奇地問：「阿姨呢？」

徐海城哈哈一笑，說：「第二次。」

車子一個大轉彎，方離差點跌倒，她走到後面的位置坐下，晃晃悠悠中好像回到過去，何茹玲的手依稀還在衣領上。

「我跟江美輝約會？方離，我看你對我有些誤會。」徐海城斬釘截鐵地說。方離哭笑不得，說：「大徐，你不是這種人吧，事過境遷就不肯承認？怎麼，學會逃避了？」

方離緊緊跟在他身後，兩個手電筒一前一後地晃過油亮的石板路，兩人的腳步聲敲碎整個巷子的寂靜，巷底傳回隱隱的空洞的迴音。燈光與腳步聲驚擾了暗夜裡出沒的小動物，老鼠跑來跑去，而流浪貓弓著身子瞳孔收縮成一線。

徐海城沉默著，既不否定也不承認。

方離搖搖頭，轉過身繼續往前走，這麼一鬧，倒覺得這巷子沒有先前那麼恐怖。轉眼就到了鍾東橋家門口，那ｈtｔｐｓ://rｅａd.99csｗ•com幾個酒瓶子還散落在台階旁。縫隙里的小草嫩芽不知道被誰踩折了，只留下短短的一莖。

話沒有說完，徐海城濃眉一擰，截住她說：「等等，什麼我跟江美輝約會，什麼你背叛我？」

連轉幾趟公交車，又走了一段長路，方離才回到湖畔別墅。一走進廳里，意外地看到于妍坐在沙發上，拿著電話絮絮細語。可能是長期作息顛倒的緣故，她的臉色並不好，雖然白凈卻掩飾不住淺淺的懨懨之色。她長相肖似於從容，個子高瘦，臉盤方中見圓，鼻頭飽滿圓潤，眼窩微陷，衣著打扮十分時尚，站在人群里是道醒目的風景。

「你一定忘了今天是什麼日子。」

方離凝視著他的眼睛，說：「是你吧？」

徐海城吱唔著，顯然他也想不起話題。方離微微傷感，兩人曾是童年最好的玩伴，一起長大，常常分享有趣的事情，現在怎麼變成這樣了？

「很好。」于妍滿意地點點頭，不等方離說完，霍然從沙發上站起身來往大門走去。

「亂、臟、臭。」

何茹玲管理孤兒們，不打不罵，最愛關禁閉。她動作很麻利，力氣也大，一手抓住衣領就將人拎起，扔進黑房子里，卡噠一聲鎖門。方離是黑房子里的常客，都是被室友們陷害整盅的，她們會在晚睡時鬧出很大聲音，然後全都指著方離。何茹玲也不會生氣，只是黑沉著臉，一把拎起方離扔進黑房子。剛開始方離還會哭著解釋，等後來發現她根本不聽，她並不在乎真相是什麼，她只要大家安安靜靜，不要吵著她。自從明白這點后，方離就再也不分辯了。

「你想說明什麼？說明我的精神有問題？」

「說。」從聲音聽來，徐海城似乎精神一振，方離可是很少請人幫忙的。

徐海城沉吟片刻，問：「為什麼？」

徐海城移開手電筒，說：「我想你的不安主要是來自那個儺面具，或者是你自己的幻覺。」

方離漫無目標地走著，腦海里的念頭像水泡一般，忽地冒出忽地消失，太多太頻繁，反而感覺什麼都沒有想。她一直走著，走著，直到手機的鈴聲打斷了冥思，是梁平教授的來電：「方離，校領導跟公安局商量過了，不同意我們進入鍾東橋家裡查看，只同意結案后將鍾家的所有現存資料交給我們學校。」

徐海城不解地說：「什麼是我？說清楚點。」

「你是不是方離？」身後傳來一聲輕問，含著百分之八十的不確定。方離加快腳步，後面那人提高聲音：「等等，你是方離吧？是不是回來看老宿舍樓？」聲音里的不確定減少了百分之二十。

徐海城一拍腦袋，說：「事太多了，居然把這個忘掉，沒錯。」

方離凝神細思片刻，說：「大徐，你還記得郭春風的那個項鏈盒子嗎？裏面的壓痕跟它好相似。」

電話另一端的徐海城無奈地說：「是一起看電影，跟約會根本沒關係。」

不過關淑嫻的手機處於無人接聽狀態，想必她的包寄存了。方離想了想，拿出紙筆寫了幾句話，折好遞給小紅，又佯做輕鬆地說：「希望阿姨不要生我氣，我本來答應好好陪她一陣子。」

徐海城攤攤手，說：「沒有什麼意思，我在附近執行公務，正好看到你，就過來跟你聊會兒天。」

方離的臉色一下子變得難看極了，低喝一聲：「你什麼意思？」

徐海城小心翼翼地拿起信封，打開封口看了一眼，說：「裏面的信不見了。」

方離認得她，以前她是孤兒院的副院長，現在是院長，叫何茹玲。想不起她的不好，也想不起她的好，她只想孤兒院不要出亂子，孤兒們都乖順聽話，按時發工資最好獎金加倍。很多人都這樣子，不見得有愛心卻從事著需要愛心的工作。何茹玲是個平凡人，方離少年時期就認清這點，所以不曾苛求過。

那個標識似是用硬物壓出來的，很淺，如果不注意，幾乎都看不到。徐海ｒeaｄ.９９ｃｓw•ｃom城將電筒對準信封正面一照，那個標記浮了一大半，是個奇怪的符號「〇〇口口」。「一個奇怪的符號，好像在哪裡見過？」

她的反應不出徐海城的意料，他別有深意地說：「包括你的美人蕉朋友嗎？」他似乎並不要方離的回答，說完就跳下車，轉過身來揚揚手。方離氣還沒消，別轉頭假裝沒看到。

徐海城說：「逃避的人是你吧，都九年了你還在逃避，不肯再進孤兒院的門。方離，你究竟在逃避什麼？」

徐海城伸手扶住她，說：「幾隻老鼠就將你嚇成這樣子，早知道就不帶你來了。」

徐海城瞟了她一眼，不再說話。車子嘎一聲靠站了，他站起來身來，說：「方離，我得下車了，改天我們好好談談，我看我們有誤會。」快走到車門口，他回過頭來說了一句：「我以為你今天來看老宿舍樓，原來不是。再過幾天就要拆掉了，你真的不去看看嗎？」

可能是周一的緣故吧，行人臉上都掛著匆忙之色。沿途的商場紛紛打出大型廣告條幅，色彩清亮鮮嫩，迫不及待地將春天拉近。

旁邊的小紅說：「她去做美容了。」方離輕輕地「哦」了一聲，往客房走時。卻聽於妍說：「等等。」方離頓住腳步，回頭凝視著她。

又一次站在絨花巷口，巷子里的路燈全停了，黑漆漆的一片。大街上的華麗燈光沖淡巷口的黑暗，將方離的影子先送進巷子里，青石板上一條變形的人影探頭探腦著，長長的腿、短短的上身、更小的腦袋，腦袋部分已與巷子里的黑暗接壤，乍一看像是黑暗扯著這個影子。

方離腦海里飛快閃過於家客房牆面的划痕，她看著自己的手，說：「當然。我保證不亂動，只是看看，行嗎？」

一剎那，方離心中湧起一股衝動，進去看看——看看童年、少年時代生活的地方，那幢黑沉沉的舊宿舍樓和後院的那叢美人蕉。然而記憶卻蓬地跟著炸開了，關禁閉的黑房子、室友的辱罵、旁人的冷眼……

方離默然半晌，揣測著她話中的意思。一旁的小紅眨眨眼睛，識趣地走開了。

徐海城漫不經心地說：「很有可能這面牆曾懸挂重物，兩個圓洞是放承重鐵栓的。後來那重物拿掉，留著兩個圓洞很難看，所以鍾東橋就掛上那個面具。」他說著，翻看著書架上的書，發出嘩啦聲。

方離不屑地說：「一幢爛樓，有什麼好看？」

徐海城揭下帽子，沖方離微微一笑。

方離依然站在牆前，盯著兩個小圓洞，說：「不知道為什麼，看到這兩個小洞，我有種很不舒服很不安寧的感覺。」

「你們不是一起去看電影嗎？」

方離垂下眼瞼避開他的視線，說：「我知道自己是個很悶的人，你不用重複提醒。」她越過徐海城，晃動著電筒往前走。

「好了，不說這個事情，我說什麼，你都不會信任我的。」

她也幻想過，有一天父母會來找她，然後一家人團聚從此過著快樂的生活。這種幻想曾帶來一種臆想的快樂，甚至讓她覺得明天就會離開咯吱咯吱叫的灰色老樓和插著玻璃碎片的圍牆，遠離不友好的同伴們。她羡慕徐海城，雖然也是孤兒，但知道自己的來龍去脈，知道自己的父母長相，知道他們愛他，知道他們是榮歸上天才離開他。幻想隨著她長大而減少，最後完全消失。她徹底明白，自己是被遺棄在孤兒院門口的孩子，是以一個撿到她的日期為生日的人。

徐海城小心翼翼地撕去鐵門上的封條，然後掏出鑰匙打開鎖，吱呀吱呀的開門聲在這種寂靜的巷子里特別的刺耳，方離緊張地舔舔嘴唇。

方離冷哼一聲，說：「這是聊天嗎？我看你當警察上癮了，樂此不疲呀。」

「還有嗎？」

于妍對著話筒說了句：「好了，我馬上就出門。就這樣吧，晚上在酒吧里見。」她掛斷電話，看著方離，眼睛里閃爍著一股特別的神色，說：「你還要在我家裡住多久？」「九-九-藏-書我家」兩字咬的很重。

「得了，你還裝呀，你跟江美輝不是去約會看電影嗎？怎麼著，大徐，你都不敢承認？」不知道為什麼，說起這事，方離心裏不由自主地冒出一股火氣。

徐海城不解地重複了一句：「惟一的物質東西？」

「我們會在瀞雲市呆上一天，參觀曼西古墓，然後去瀞雲山區做民風民俗調查，前後時間大約要一個星期，你要帶足衣物、備些藥物、相機也帶上。」梁平言詞循循，就像跟自己的學生說話一般。

梁平又說：「去曼西古墓參觀的通行證已經辦下來了，我們準備後天出發，方離你也準備一下。」方才的失望頓時煙消雲散，方離興奮地說：「好，我會準備好的。」終於可以去曼西古墓參觀一番，半年的夢想要實現了。

「你可不可以帶我去鍾東橋家裡看看？」

徐海城搖搖頭，說：「怎麼會？但是方離，你不能總是一個人獃著，長久如此，很容易陷入一種胡思亂想甚至是妄想的狀態。」

「比如說為什麼三年前你答應打電話給我，結果沒打？」徐海城邊說邊將木門推開，又是一陣吱呀聲，屋裡的老鼠被驚動了，吱吱叫著奔來奔去，令方離渾身起雞皮疙瘩，說：「我丟了寫著你電話號碼的紙條。」

「好，我馬上過來接你。」

徐海城點點頭說：「沒錯，既然鍾東橋將儺面具看的這麼重要，如果他收起來，一定會找個比較好的地方，很有可能就是這裏。」書櫃是緊挨著牆立著的，他走過去，撥開書籍，敲打著書櫃後壁的木板，發出篤篤的聲響，顯然木頭後面就是牆壁。「看來我錯了，他會把它藏在哪裡呢？」他轉過身，晃動著手電筒環顧四周。

方離笑了笑，說：「沒問題，我明白的。」

方離佯嗔地白他一眼，電筒繼續掃視著房間的各個角落。徐海城把信封放進口袋，說：「不用看了，我們前段時間很仔細地檢查過，那個儺面具肯定是不見了，有這個發現也不錯呀，太晚了，我們回去吧。」

「第一次？」

「這要看你如何看，你可以當成聊天，也可以當成試探，也可以當成刺探秘密，甚至可以當成騷擾。」徐海城不緊不慢地說。方離不耐煩地蹙眉，說：「徐大隊長，請你忘了我的存在吧。」

徐海城呵呵笑著，說：「一個晚上，就這句話最動聽。」

「結果又找著了。」方離跟著他走進去，一腳剛站穩，兩隻老鼠從她鞋上跑過。她心中一驚，連忙後退，差點絆在門坎上摔倒。

「還有……」方離沉吟著，手電筒緩緩地移動著，燈光照到的地方都是那樣凌亂，除了大書架的右面第二格，相對於整個房間，它顯得有點整齊過頭。假若白天來看，可能一眼不能分出差別，但在夜晚，只能依靠手電筒的燈光小塊小塊地尋找，視線從一個個凌亂忽然落到整齊上，就顯得醒目了。方離的手電筒停住，喃喃說：「……這裏。」

「那前天你怎麼又打我電話？我記得沒有給過你名片。」徐海城說著，率先往裡走，電筒光照著凌亂的房間。

徐海城啞然失笑，放慢腳步，說：「這還是我第一次聽到你這麼幽默」

「別自己嚇自己。」徐海城淡淡地說著，從車上拿出一個手電筒晃了晃，一串桔黃色光圈從灰色的牆上閃過。

方離心中一動，問了一句：「什麼日子？」

「我們搜查過幾次，確實沒有這個面具。」

方臉拉長了臉說：「我有什麼好逃避的，再說即使逃避也是我的事情，與你無關。」

「那你覺得這個房間里有什麼地方與這三個字相背嗎？」

方離說：「簡單地說，這個儺面具是目前民間發現的，與曼西族相關的惟一的物質東西。」

「徐隊長真是不同尋常，現在又化身精神科專家了。」方離冷哼一聲，轉身看著客廳里的桌子，桌子也保持著原狀，甚至那個雞骨頭都還在。當日的情景在她的眼前一晃而過，鍾東橋那張長著巨九-九-藏-書大眼泡的臉似乎又湊到了面前。

「什麼面具？」

「聽起來我像頭刺蝟。」方離停下來，將手電筒繞著自己的身子晃了一圈，「偉大的徐隊長，我的刺在哪裡？」

有一陣子方離曾熱衷於幻想自己的身世，比如說自己是私生子，見不得光所以被拋棄；又或是自己父母因病無力養育自己，只好選擇放棄她。

方離說：「這個符號可能跟曼西族有關，也許是曼西族的文字。你看郵戳，是瀞雲地區寄出來的，瀞雲可是曼西族以前的聚集地，到現在為止也沒有哪個專家敢說曼西族完全不存在，很有可能這族人隱在民間。」她的腦海里浮現在那天何桔枝見到儺面具照片的詭異反應，「如果我沒有估計錯，這個信封與阿曼西神儺面具有關。」

放好行禮，她開始收拾去瀞雲要帶的東西。其實也沒有什麼可收拾的，無非是幾件衣物，一些資料、相機、平常的藥品。她讀書時去過瀞雲群山考察，見識過蛇與桃花瘴的厲害，但也沒有梁平說的那麼嚴重。

回到於家客房稍坐片刻，方離釋然，畢竟她已經習慣受人冷落，也清楚自己的孤兒命運是無法改變。今天于妍的態度不算什麼，只不過是再次提醒她這個事實。她拿起行李包，轉身要走的時候，一眼瞥見床頭處的粉白牆面有兩處划痕，不由地愣了愣。走近一看，划痕並不深，看起來是新的。她低頭看著自己手指，指尖的紅痕已經消掉，但是隱隱的酸疼感還在。

方離微笑著她打招呼：「妍妍。」

方離走過去，看著書櫃右面第二格的一系列書，都是民俗類的專業書，還有幾封信，看郵戳應該是很久以前的，其中有個信封是用紙張自製的，紙張淺灰色，紙質厚實。方離收集古籍，對紙張有一定的了解，一看就知道這種紙是手工漿制的，非常特別。「大徐，你過來看看這個信封。」

「我也想忘了呀，可是你頻頻出現，先是鍾東橋案子里，然後是蔣屏兒案子里，今天你又出現在鍾東橋的追思會上。」徐海城的這番話說得方離沒有脾氣了，頓了頓，她小聲地問：「那個面具是你給我戴上的嗎？」

「大徐，你還記不記得，我提起過鍾東橋家裡的東面牆掛著一個儺面具。」

「對，你還給我看過這個面具的照片，它到底有什麼特別之處？」

發生什麼事？難道這個划痕是自己的手指甲抓出來的？

「22年前的今天，你被遺棄在孤兒院門外，因為你身上沒有任何有關出生年月的東西，所以今天被認定是你生日，當然這個生日你自己從來沒有承認過，你也從來沒有過在這個日子過生日。」身側人的聲音漸漸變得熟悉，方離怔了怔，試探著問了句：「大徐？」

「你不覺得這個巷子看起來很詭異嗎？我們應該白天來。」

小紅接過字條，嘴角掠過一個笑容，明了的笑容。方離身子一僵，然後無奈地笑笑。這就是孤兒的命運，沒有家，沒有親人，沒有歸屬。

「沒錯，在曼西古墓發現之前，有關曼西族的資料全是文字記載，而這個儺面具是我們在民間發現的惟一與曼西族相關的物品。它的意義，一句話，它是可以歸入『物質類文化遺產』範疇。在懂行的人眼中，這個儺面具價值非常高。所以我想請你們再仔細搜查一下鍾東橋的家裡，看是否他臨死之前收起儺面具？」

徐海城把手電筒遞給她，說：「哪裡詭異？是心理作用吧，在我看來，白天與黑夜沒什麼區別。」他轉身從車上又拿出一支電筒，照例打開晃了晃，然後朝方離揮揮說，說：「走吧。」

儘管方離一早估到會是這種結果，但還是很失望。

「就是這個目的嗎？」徐海城猶豫不決。

「現在？」方離正想表示反對，徐海城已經掛斷電話了，半個小時后，他到方離的辦公樓下，接上她一起駛向絨花巷。

方離不吱聲，別轉頭望著窗外，估算著還有多久到下一個站點。

「你在逃避什麼九_九_藏_書？」一個陌生的聲音從身側傳來。隔了半分鐘，方離悟到這是對自己說的。她慢慢地睜開雙眼，充滿警惕地瞟了一眼。身側坐著的人，一身黑色連帽衫，臉被嚴嚴實實地遮住。

「我將這個信封帶回局裡檢查一下，如果沒有什麼用處，我會讓局裡轉交給你作為研究用途，如何？」

方離嘲譏地說：「看來你對約會的理解與眾不同，即使是今天，一男一女去看電影，99%的人會認為他們在約會。」

離開殯儀館后，方離並沒有著急著返回於家別墅，她需要靜一靜，想一想。

「你逃避了九年，你覺得你還能逃避下去嗎？」

在她面前不遠處，有個熟悉的大鐵柵門，門裡面有她童年與少年的生活痕迹。不快樂的童年，也不飛揚的少年。不知不覺中居然走到了她刻意迴避的地方。她依依審視著孤兒院，往昔灰色的門房刷成了藍色粉牆，爬山虎層層疊疊壓著屋頂。圍牆上的爬山虎比記憶里更加茂盛，似渾然天成的綠色牆壁。

「那，能否讓我進入鍾東橋家裡呢？我想看看有沒有其他跟曼西族有關的東西？」

方離露出驚喜的神色，搖著徐海城的胳膊說：「真的嗎？大徐，太謝謝你了。」

方離微微點頭，說：「其實我有事，本來就打算要回去……」

依稀感覺有人在身邊坐下，方離並不睜眼，挪挪屁股讓出一些地方。車子哐當哐當地前進，這車太老，零件都鬆了，可是這種哐當聲能舒緩神經。

方離吞回餘下的話，一直看著她的身影消失在華麗的大門后，一會兒屋外就響起了汽車的馬達聲。聲音遠去，然後消失。方離靜靜站了會兒。於家的客廳朝正南，一過午時，陽光便照不到廳里了。雖然光線幽幽，桌几上的紅玫瑰卻兀自燦爛著。

徐海城拔出鏈條鎖上的鑰匙，對她說：「要想消除緊張，最好的一個辦法就是多說話轉移注意力。」

「嗯，你看這個信封寄件人下角，這個淺淺的標記是什麼？」

回到民間基金會辦公室，有種與以前不同的感覺，可以說是陌生些，也可以說親切些。陌生是因為離開一天，這是三個月來第一次不是二十四小時呆在基金會辦公室，重新審視著它，感覺自然不同。親切是因為方離明白過來，她是無處可去，這裡是她惟一的家。

黑房子有個小窗子，有時候可以看到月亮，冰冰涼涼如方離臉上的淚。現在想來，都不知道那時為什麼要哭，她不怕黑暗也不怕孤單也不怕餓肚子。「究竟為什麼哭呢？」方離喃喃地問自己，可能是時間隔得太久，她想不起來了。她閉上眼睛，卻又覺得當初的淚猶掛在眼角。

窗外恰好閃過一叢美人蕉，長得十分茂盛，每片葉子都沾染著春天的新鮮勁兒。是方離記憶中最初的美人蕉，光明而溫暖。在離開孤兒院時，她對美人蕉最後的記憶是：無月有風的夜晚，美人蕉邪惡地搖曳著……

方離喃喃地說：「如果你望向深淵，深淵也會回望你。」這是尼采說過的一句話，她現在就有這種感覺，巷子深處的黑暗在回望著自己。

徐海城跟上，邊走邊說：「方離，你不用這麼戒備吧，只要別人一說什麼出乎意料的話，你就豎起全身的刺了。」

徐海城走的很快，方離跟得氣喘吁吁，埋怨地說：「走慢一點，那房子不會長腿跑掉的。」

「當然可以。」方離響亮地回答，可是卻想不起話題，「你想說什麼？」

「有。」方離轉過身，指著東面的牆，「這堵牆與其他任何一堵牆都乾淨，說明鍾東橋對這個儺面具十分尊重，從他對曼西族文化的推崇來看，這也是合情合理的。」

「出發的時間我會另外通知你的，你一定要做足準備，瀞雲山區蛇多現在又正是桃花瘴時候，要十分小心才行。」梁平特別再叮囑一遍才掛斷電話。方離把玩著手機，喜悅慢慢從心頭浮到臉頰，喃喃地說著：「曼西古墓……」餘下的話沒有說完，她一怔，笑容也在臉上僵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