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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朱顏斂藏

第三章 朱顏斂藏

她冷笑道:「你會死的。可能是今晚,至多是明天。」
背著嶄新竹箱的舉形使勁點頭,道:「裴姐姐,你等著啊,下次咱們再見面,我一定會比某人高出兩個境界。」
柳歲余雖然意猶未盡,但仍是倉促收拳,而那裴錢似乎渾然忘我,依舊遞出一拳,只是驀然驚醒,強壓一口純粹真氣逆行,拼著氣血翻湧,也要收拳後撤數步。
劉幽州抬頭望去,手中雪花錢好看,今夜月色也好看。
昔年在那家鄉藕花福地,貴公子朱斂闖蕩江湖,以大醉酣暢出拳時,最讓女子心動心醉,真會醉死人。
此人繞路返回書商家中,將那年輕掌柜的言語一字不差說了遍,然後說道:「六境武夫的底子,很好,甚至會讓我懷疑此人是不是已經七境了。」
柳姨彷彿一尊被貶謫人間的雷部神靈,事實上,皚皚洲雷公廟一脈,練拳大成,皆是如此,就像天生披掛一副神人承露甲,水火不侵,尋常術法根本難以破開那份拳意,最讓與他們對敵的練氣士頭疼,只不過沛阿香嫡傳和再傳當中,就數柳歲余最得拳法真意。
裴錢向柳歲余抱拳說道:「晚輩知道,是我無禮了。與柳前輩……」再望向沛阿香,道:「也與沛宗師道一聲歉。」
廟堂之上,滿朝文武,瑟瑟發抖。
晁朴自言自語道:「齊靜春已逝,左右困在桐葉宗,崔瀺據守東寶瓶洲,關門弟子獨自留在劍氣長城,老秀才當真是……捨得啊。」
書商和那女子對視一眼。眼前這位臨時借調而來的武夫,是一位貨真價實的六境武夫。
沒辦法,師父與人對敵,能夠無視純粹武夫之間的一境之差,她裴錢卻依舊沒辦法。
一位遠遊至此的劍修,成為第一撥拜訪飛升城的客人。其實不算真正意義上的客人,甚至可以算是半個自家人。
雖然鄧涼出身於舊隱官一脈,但對這位曾經多次出城廝殺的外鄉劍修,齊狩的真誠還真是發自肺腑,因為在戰場上,雙方有過一次合作,配合十分默契。事實上,齊狩對曹袞、玄參這撥年輕外鄉人,觀感平平,唯獨對鄧涼,十分投緣。
背後一個行人快步而行,不小心撞到了顏放的肩頭,不料那人反而一個踉蹌,說了聲對不住,繼續快步離開。
那女子點頭道:「可惜不是劍修,是個六境武夫,不過已經很天才了。只要能夠確定對方是朱熒遺民,就可以招徠。」
世間十境武夫,沒有一盞省油燈。能夠讓一位心高氣傲的止境武夫,如此由衷推崇別家拳法的高妙,其實相當不易。
當然柳歲余更多是存了教拳、喂拳心思,所以才兩次主動更換真氣,可這個小姑娘,是不是也太犟了些,真當馬湖府雷公廟一脈,拳法就不如你落魄山了?難道是一開始就打定主意,要掂量她柳歲餘九境武夫巔峰的拳頭,到底有多重?
雙膝微曲,一掌豎立遞出,一拳緊握身前。
觀湖書院,一位被譽為「大君子」的讀書人,親自負責此事,與大驪吏部、禮部兩位侍郎聯手,奔赴四方。
裴錢見那柳歲余收拳停步,便只好跟著穩住踉蹌身形,她微微皺眉,似乎在奇怪為何這位柳前輩沒有乘勝追擊,這使得她的一記後手拳招落了空。先前太陽穴一側挨了那柳歲余極沉一拳,當然不太好受,只是裴錢還真不覺得這就有損戰力了,不然她的竹樓練拳多年,李二前輩的獅子峰喂拳,就是個天大笑話。她所在落魄山一脈,從師父到崔爺爺,哪怕加上那個老廚子,再到自己這個資質最差、境界最低的,受傷的唯一用處,就是可以拿來長拳意!順便是障眼法,到時候下一拳,還會是神人擂鼓式,並且會比第一拳,更快更重。
沛阿香聽聞此問,臉色有些古怪,搖搖頭,輕輕旋轉手中竹笛,那顆墜著的泛黃珠子輕輕敲擊竹笛,清脆悅耳,沛阿香笑道:「往事不堪回首。」
十境武夫,概莫能外。
又有飛劍傳信而至。晁朴看過密信之後,怔怔出神。
謝松花則唏噓不已,隱官收徒弟,眼光可以的。
如今所有天下的年輕武夫,則是遇上曹慈,以及那位第十一隱官。

不承想朱斂側身而躺,與她對視。
劉幽州有些不忍心再看,轉去瞥了眼沛阿香手中的竹笛,問道:「阿香,青神山的那些祖宗竹,一向極少離開竹海洞天,多是那位夫人親手贈送,文廟功德林在內,整個浩然天下好像攏共才四五處。不談竹海洞天的尋常青竹,每件以祖宗竹作為材質的竹製品,都會被山神府準確記錄在冊,你這支竹笛好像一直沒有記載,有說頭?之前我問柳姨,柳姨一直不肯說。」
江湖中人,純粹武夫,護短一事,得有個度。
晁朴更是感傷不已,因為他出身亞聖一脈。而南婆娑洲醇儒陳淳安,更是亞聖一脈頂樑柱一般的存在。
於是一位原本守著桃花與草堂的青衫書生,一劍隨手劈開天幕,重返浩然天下的扶搖洲中部,望向一隻王座大妖,淡然道:「好的。白也已至。」
劉氏有條祖訓,天下錢財分兩種,一種是實打實的神仙錢,一種是人心。
劉幽州感慨萬千,緩緩道:「我聽說過東寶瓶洲落魄山,與披雲山那尊北嶽山君魏檗關係莫逆,牛角山渡口的生意很不錯,如今與北俱蘆洲披麻宗、春露圃做著不小的買賣。只是不曾聽說有這麼一號拳法通天的年輕姑娘,東寶瓶洲真是一個古怪地兒,米粒大小的地盤,總是讓人意外。武夫宋長鏡,劍仙魏晉,修士馬苦玄,真不差了。」
林君璧聽到這裏,疑惑道:「這麼一號深藏不露的人物,驪珠洞天墜落時,不曾現身,左劍仙趕赴劍氣長城時,依舊沒有露面,如今綉虎鎮守寶瓶一洲,好像還是沒有半點消息。先生,這是不是太不合情理了?」
前些年在這邊落腳,在山上神仙滿大街的清風城,這個掌柜,還是不起眼。
舉形發現自己手心滿是汗水,轉頭看了眼抱著行山杖的朝暮,她更是滿頭汗水。
舉形點頭道:「我想學就能學,某人就難說了。」
沛阿香自己就吃了天大的虧,雖然有個脂粉氣很重的名字,但沛阿香的拳法,是出了名的剛猛,早年性情更是桀驁,之所以成為劉氏供奉第三人,當然不是沛阿香貪圖那點神仙錢,作為純粹武夫,最講究一個身無外物,主要還是擔心弟子退路、香火傳承,別看沛阿香是俊俏公子哥的年輕容貌,實則年歲已高,與那北俱蘆洲老匹夫王赴愬,是差不多的高齡了,沛阿香在年輕時樹敵太多,王赴愬只是其中之一罷了。
師父取名字,一絕。
大驪年輕皇帝宋和,頒布聖旨,傳令一洲所有藩屬。
果然天下武夫多奇人。
當然劍修鍊劍所花費的神仙錢、天材地寶,是一座吃錢無數的無底洞,要遠遠勝過其他練氣士,更是山上公認的事實。
倒是有個老儒說,值此險峻關頭,是不是將那些是非對錯,先放放,再緩緩,容得那些人將功補過,豈不是更有利於大局形勢?
林君璧作揖道:「先生教誨,學生受教。暫時難挽天傾,願為補天匠。」
她拎了一張板凳,坐在藤椅旁,與他一起賞月。
謝松花讓兩名弟子留步,她單獨送了裴錢一段路程,兩人一起徒步。
她說道:「朱斂,狐國真能成功搬遷到落魄山嗎?我真的可以相信你嗎?我怕死惜命,更怕整個狐國被我連累。」
眼前的裴錢,出拳一往無前,一以貫之。
一個名叫楊橫行的練氣士,擅長符籙,脾氣極差,跟桐葉洲修士紛爭不斷。結果惹了眾怒,被近百號練氣士追殺。不承想這廝在這座天地悄悄躋身了元嬰境、遠遊境,那一大撥修士,被他反過來殺了個大半。
而武夫練拳第一緊要事,便是先出拳打死人身小天地畏死怕疼的本能。
朱斂輕輕點頭。
更早之人,則是遇上了那位一劍引來天上水的人間最得意。
而舉形的雷澤,之所以能夠被評為乙中,當然是因為舉形這位劍仙坯子的本命飛劍所具神通,既可與人捉對廝殺,殺力巨大,又適宜戰場,氣象萬千。
至於那個柳嬤嬤就沒有這份待遇了,哪怕老嫗是地仙境界,只是遠觀看拳,依舊略感不適。
郭竹酒的腦袋突然被人一把按住,額頭緊貼桌面。
果不其然,那人無奈道:「可惜我沒那麼多閑工夫啊,至多再待三年,一座清風城,實在沒資格讓我消耗更多光陰。」
哪怕宗門已經與文廟一座學宮打過招呼,幫助鄧涼討要來了一份極具分量的通關文牒,可鄧涼還是有些擔心,擔心那個太過天高皇帝遠的桐葉洲,個個都是腦子一團糨糊似的。事實上,究其根本,還是鄧涼對桐葉洲印象太差,連帶著對那邊的三座書院都觀感不太好,鄧涼甚至做好了在那邊吃閉門羹的準備。
不過這位國師少有言語,而是讓林君璧來為自己解釋大驪王朝山上山下,那些環環相扣的複雜策略,點評其優劣,闡述得失在何處,叮囑林君璧不用擔心見解有誤,只管暢所欲言。
大丈夫好男兒,從不輕易出劍。
這意味著大驪宋長鏡之外,最少還有兩位至少九境的大宗師隱匿其中。
武學宗師相互問拳、砥礪體魄,往往利弊皆有,好處是可長拳意,完善拳法,但是就怕一場場傷勢,筋骨未能痊癒,落下諸多細微不可查的病根,以後境界越高,問題越大。例如止境第一層,是謂氣盛,人身小天地,一旦身體筋骨、經脈多有山河破碎,還如何氣盛?
再就是有傳聞劍氣長城的一位女劍仙,曾經獨自御劍南下,極為靠近那道南大門,劍斬多人。
舉形和朝暮遠遠望去,好像裴姐姐的個子又高了些。
晁朴站起身,望向亭外大雪飄落,落地成為厚重積雪,喃喃道:「何謂該死?在世人眼中,他應該成為第一個轟轟烈烈戰死的浩然天下飛升境。何謂該活?是非功過,只要陳淳安人活著,只要守住了南婆娑洲,就有機會解釋清楚當初他為何不死。哪怕陳先生不說,自有我晁朴,有我們亞聖一脈,替先生解釋。」
鄧涼自罰一碗酒水,結果連羅真意也對他沒好臉色了。
裴錢最後說道:「若是我輸了,是裴錢學拳不精,不是落魄山拳法不高。」
沛阿香笑道:「你要是能夠讓小姑娘成為劉氏供奉,你爹最少能賺回來一座倒懸山猿蹂府。」
原來那個自稱裴錢的小姑娘,同一種拳意,竟然能夠接連遞出十七拳,拳拳擊中沛阿香的最得意弟子柳歲余。以至於柳歲余不得不打斷了那份拳意,再不敢任由裴錢累加拳意。
一般人要說跟李槐比學問比膽識,都有戲,唯獨比拼出門踩狗屎,真沒法比。
當下能做的,就是遞出這一拳而已。
舉形看著朝暮那模樣,難得有些後悔,裴姐姐在那投蜺城,其實私底下與他說過,以後不要總對朝暮那麼板著臉,「朝暮是個小姑娘,你是男孩子,欺負她不算本事,你們既是同鄉,又是同門,多難得的緣分,所以你應該多多護著她,最少最少也不能讓她被別人欺負」。
鄧涼更不會主動摻和其中。所以他跟著齊狩去往飛升城,卻沒有恢復隱官一脈劍修身份,而是擔任了飛升城歷史上的第一位記名供奉。
裴錢先與沛阿香和柳歲余兩位前輩道謝和告辭,隨後背好竹箱,手持行山杖,在雷公廟外與謝姨他們師徒三人告別。她彎下腰,與那兩個劍仙坯子笑道:「好好練劍,然後多讀書,多行游,要在一起少別離。」
「說笑話嗎?!」書商隨後跟著猶豫起來,開始權衡利弊,「不至於如此興師動眾吧,除非……」
她始終站在原地,只是轉頭望去,再不見先前容顏,讓她如釋重負,又有些惋惜。
劉幽州點頭道:「阿香你說什麼廢話,那位前輩的大名,當然是如雷貫耳啊。再說了,我姑姑對那個男人,一直念念不忘,整個皚皚洲誰不知道此事?一拳打斷中土那條大瀆水,曾經還扛起一座『宗』字頭的祖山搬遷數十里,不過這些都不是我最佩服的,聽說他在打架之前,喜歡吟詩一首,我最仰慕此事,他自封的『百花叢中小浪蝶,十里八鄉俊哥兒』,在我看來,絕非浪得虛名。思慕他的仙子,真是茫茫多。」
謝松花無言以對。
隨後又說道:「讀書人平易近人,講理守禮,又不是當個好好先生。書生意氣,風骨一物,豈會是一攤稀泥?
可一想到清風城許氏家主的手腕,以及自己的寄人籬下,她還是撤去了障眼法,然後輕輕喊了聲顏放。
鄧涼所在宗門,很快就開始秘密運作,以便讓鄧涼進入第五座天下,在那邊尋找破境契機。這無論是對鄧涼,還是對鄧涼所在宗門,都是好事。
少年納悶道:「我什麼都沒送給她啊。」
那個一根筋的小姑娘,已經倒地七次之多。再這麼打下去,小小雷公廟就真要多出一張病榻。
晁朴繼而說道:「但壞消息就是妖族的重心,一直就是桐葉洲、東寶瓶洲、北俱蘆洲和皚皚洲這一線四洲。你等著吧,托月山大祖在浩然天下的第一次出手,肯定是用在東寶瓶洲身上,而且一定會是某個道法通天的大手筆。」
她顫聲道:「你是不是瘋了?!」
他竟是好似沒事人一般,抬頭望向夜幕。她嫣然一笑,竟是轉過九_九_藏_書身,安安靜靜,陪他一起看那夜幕。奇了怪哉,一輪圓月竟是恰好沒入雲中。
裴錢環顧四周,屏氣凝神,心神沉浸,一雙眼眸熠熠生輝。
年輕掌柜喜歡逛書肆買書,於是結識了一個家境尚可的書商朋友。
「那劍仙左右,如炎炎夏日,容易給人酷暑之感,文聖一脈的外人,實在難以親近。左右治學耿直,不近人情。後來轉去練劍,一個不小心,便劍術冠絕天下了。沒什麼道理好講。
那顏放醉醺醺走回自家鋪子,神色落寞,喃喃自語:「朱雀橋邊,烏衣巷口,王謝堂前,百姓家中。昨日何日,今日何日,明日何日……落雪時節與君別,落花時節又逢君……不喝酒時,心想事成。喝酒醉后,美夢成真……」
謝松花伸手按住孩子的腦袋,柔聲說道:「隱官說過,你們到了浩然天下之後,不要意氣用事,要學會入鄉隨俗,就像他到了劍氣長城,也要先學會尊重你們劍氣長城的所有風俗。舉形,隱官對你們的希望,你做得到嗎?」
她自己的兩位嫡傳,舉形和朝暮倆孩子,當然也懂事、念恩,不但將她視為主心骨,還將她當作親人長輩,所以謝松花很滿意,挑不出弟子們的半點毛病,但是比起陳平安之於裴錢,好像還是有些不同。
不過這位女子劍仙很快改口:「勝算極大才對。」
舉形嗯了一聲,神采明亮,使勁點頭道:「隱官大人通過鄧涼轉交給師父的那封信,我時常翻看的。信上說了,要我們慢慢學習浩然天下的種種風俗習慣,不要急,但是都要用心記住。好的壞的都要多看看,看過了還要多想一個為什麼。信的末尾,還叮囑我們一定要先好好練劍,等到境界高了,最少能夠自保,再來與人講理。」
她頹然道:「你說說看那些步驟,我聽過之後再做決定。」
柳歲余點頭道:「那我們就互換一拳,你算給見面禮,我幫著馬湖府雷公廟回禮。」
劉幽州嘀咕道:「竹笛來歷,阿香你還沒說呢。那筆供奉錢,晚輩好意思給,前輩好意思收?」
劉幽州最不怕這個,立即壓低嗓音說道:「最近十年的供奉錢,小翻一番。」
小姑娘委屈地皺著臉,泫然欲泣,哭又不敢哭,可憐兮兮。
林君璧低頭看著案上那副東寶瓶洲棋局,輕聲道:「綉虎真是狠。心狠,手更狠。」
裴錢笑了笑,直起腰,拍了拍倆孩子的腦袋,道:「有師父在身邊呢,不要著急長大。」
林君璧問道:「先生,醇儒陳氏?」
然後少年抬起頭,自己給自己打氣:「明天吧,明天一定送給她!」
聽他語氣,似乎柳歲余從頭到尾挨拳頭不還手才正常。
沛阿香無奈道:「他的意思是不介意更換姓氏,當我們所有人的祖宗。」
也虧得李槐那半年都在山腳小鎮,幫著娘親做買賣掙錢,一次都沒見過裴錢的練拳路數,不然肯定徹底沒了練拳的心思。
他這要還沒辦法趕緊成為十境武夫,麵皮再多,也沒臉見人了。
當然柳歲余身為拳意大圓滿的山巔境,比對方裴錢高出一境,也很重要。
鄭大風笑道:「成天風吹日晒,黝黑瘦瘦的,個頭還不高,所以很不起眼,再小些時候……除了同樣穿草鞋,大概也是差不多的光景。」
舉形隨即斜瞥一眼身邊手持行山杖的小姑娘,與師父笑道:「隱官大人在信上對我的教誨,篇幅可多,朝暮就不行,小小豆腐塊,看來隱官大人也知道她是沒啥出息的,師父你放心,有我就足夠了。」
沛阿香在台階上眯起眼,然後輕輕挪了一步,擋在劉幽州身前。
此時,有飛劍傳信涼亭內。
鄭大風抿了一口酒,不再言語。
問拳過後,令沛阿香頭疼的,就是那個女劍仙謝松花了,怎麼看都是來者不善的架勢。
顏放合攏摺扇,輕輕旋轉,最後一把握住,輕輕敲打額頭,道:「可是我習慣了你現在這張面容啊。」
當男子眼中沒有女子的時候,反而可能更讓女子放在眼中。
今天顏放被那書商拉著去家中喝酒,喝高了,書商就開始與顏掌柜稱兄道弟,開始訴苦自己在清風城的立足不易,嫁個如花似玉的女兒都那麼坎坷,竟然會被那未來親家瞧不起,說自己這份產業,擱在任何一個藩屬小國都算富甲一郡了,結果在這清風城竟然會被人嫌棄門檻太低。
這要是被一腳戳中,問拳多半就算結束了。
謝松花猶豫了一下,問道:「裴錢,真想好了?」
他那番言語,既然林君璧所在的邵元王朝都知曉了,相信整個文廟、學宮書院也都聽說了。
可惜那會兒的沛阿香,沒有多想,當然也怪那個阿良很快就話頭一轉,兩眼放光,醉醺醺抹嘴,聊某些仙子的身段去了。
謝松花倒是沒來由想起信上另外一句言語,先前覺得那年輕隱官,過於婆婆媽媽事無巨細了,尤其是為了倆屁大孩子寫這麼多的言語,言之過早,只是不知為何,這會兒倒是覺得不該嫌早,反而嫌那年輕人在信上寫得少了。類似「入鄉隨俗還不夠,移風易俗大劍仙」這樣的道理,確實不嫌多。相信舉形和朝暮倆孩子,在未來的人生道路上,才會真正意識到「移風易俗大劍仙」這些言語,到底承載著年輕隱官多大的期望。
原來早年在那風景絕美的竹海洞天,沛阿香作為皚皚洲歷史上最年輕的九境武夫,正是最意氣風發的時候,作為一場青神山水宴的客人,沛阿香曾經與數位好友醉酒遊歷山水,與一個當時鬼祟偷挖竹鞭、竹筍的邋遢漢子起了爭執。就沒見過那麼不要臉的人,一開始說自己是青神山土地公,要挖采竹筍拿去款待貴客,後來被人揭穿,就口口聲聲說自己是青神山夫人的私人家宴座上賓,挖點竹筍算什麼,結果有一位年輕劍仙立即飛劍傳信青神山,那漢子也是好膽識,斜靠一竿竹,雙臂環胸,說:「你們惹上我,算你們晦氣,等著被夫人下逐客令吧,以後你們還能再進入竹海洞天半步,老子就跟你們姓。」
顏放笑道:「送了的。還是一盒胭脂。」
只是還缺一兩場架,所以先前身旁這位狐國之主的直覺,半點不錯,這個武瘋子,是真心希望她傳信清風城許氏。
鄧涼突然說道:「先前有人評選出了數座天下的年輕十人,單單將不說姓名的隱官,排在了第十一,最少說明隱官大人還在劍氣長城,而且還躋身了武夫山巔境,還是一位金丹劍修了。」
柳歲余笑問道:「裴錢,我馬湖府雷公廟一脈拳法,可不是只有挨打的份,一旦真正出拳,不輕。咱們這場問拳是點到為止,還是管飽管夠?」
董不得當時剛剛返回飛升城,去了疊嶂酒鋪那邊喝酒,鄧涼走在那條並不陌生的大街上,發現鋪子沒了大掌柜二掌柜,生意依舊還不錯,不過代掌柜卻成了個身形佝僂的外鄉漢子,這會兒正在陪著董姑娘同桌喝酒,羅真意和郭竹酒也在,剛好一人一張長凳,就姓鄭的掌柜一個男人,難怪他滿臉笑意,唾沫四濺說著些東寶瓶洲的風土人情,鄧涼落座的時候,那個男人正好說到了驪珠洞天與年輕隱官的一些陳年往事。
沛阿香越發好奇落魄山上傳授裴錢拳法、幫忙打熬體魄的那個師父,到底是何方神聖,難不成是東寶瓶洲宋長鏡之外的某位九境武夫?止境武夫,可能性很小,不然沛阿香不可能沒有聽過對方的名號。浩然天下的十境宗師,相較於上五境修士,實在太少,比如鄰居北俱蘆洲,不過王赴愬、顧祐、李姓武夫三人,一位九境武夫,就已經涉及一洲武運的流轉去留,很難藏得太深。
纖細瘦弱的年輕女子,身形搖搖欲墜,那張微黑臉龐皮開肉綻,一處眼眶紅腫得厲害,顯得十分狼狽,她微微歪著腦袋,便有鮮血從耳中流淌而出。
書商愣了愣,小聲道:「老哥我洗耳恭聽。」
那會兒裴錢剛剛去竹樓二樓練拳沒多久,老廚子好些系圍裙、拿鍋鏟炒菜,或是拿飯勺打飯時的隨口言語,裴錢每個當下都當耳旁風掠過了。一直到後來與李槐遊歷北俱蘆洲,閑來無事,每天徒步而走便是練拳,渾然天成,裴錢才重新撿起來那些被刻意遺忘的言語,好似罈子里的一條條腌菜,給裴錢拎出來反覆咀嚼,嘎嘣脆,便覺得老廚子說話,原來還是有點水平的。
郭竹酒撓撓頭,繼續趴在桌上,盯著自己眼前的那隻白酒碗,道:「我還以為師父嗖一下,就變成了少年,再嗖一下,就變成了我熟悉的那個師父。」
鄭大風笑道:「寧姚你放一千一萬個心,最少在那由我看門多年的落魄山上,陳平安絕對沒有對誰有半點歪心思。」
晁朴突然問道:「那個隱官,到底是怎麼個人?」
與香料鋪子打交道的,自然都是女子,多是家境殷實的婦人,或是愛美的少女。
沛阿香突然問道:「先前那第一拳,叫什麼?」
晁朴笑了笑,轉頭對林君璧說道:「對了,勉強有個好消息,藩邸在老龍城的那位大驪年輕藩王,拒絕任何一個桐葉洲修士的北渡登岸,不但如此,這個宋睦還下令,任何靠近老龍城十里之內的修士,皆視為大驪敵寇。所有桐葉洲修士,不僅僅無法進入老龍城,事實上還無法進入東寶瓶洲沿海任何一處,一經發現,不問身份,斬立決。」
七竅流血,對於遠遊境武夫而言,小事。
她似乎有些懵。堂堂狐國之主,元嬰境修士,竟然挨了一耳光?
在謝松花看來,陳平安和裴錢這師徒兩人,骨子裡的那股子精神氣,太像了,簡直就是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
沛阿香對此小有遺憾,但談不上太多傷感失望。自家馬湖府雷公廟一脈,除了柳歲余已經獨當一面,還有那個少年歲數的關門弟子,足可繼承衣缽香火。
晁朴驀然大笑道:「好傢夥,人性且不去先談善惡,只說好人與善心,好讓儒家道統把更多氣力放在教化一事上,這句話分明是借你之口,說給我們亞聖一脈讀書人聽的。」
晁朴回過神,說道:「我們文脈之內,專門寫了一篇道德文章,講解何為醇儒。」
書商忍俊不禁,搖頭道:「你這狐媚子,未必能夠讓此人真正動心,若說讓他死心塌地為我們許氏所用,更是痴心妄想了。」
廣場上被那拳意牽扯,處處光線扭曲,晦暗交錯,這便是一份純粹武夫以雙拳撼動天地的跡象。
之後某天,有個帶著兩位丫鬟的婦人,來此購買香料,眼光比較挑剔,顏放斜依櫃檯,婦人問什麼,便答什麼。
他從袖中取出一張麵皮,輕輕覆蓋在臉上,與先前那張年輕面容,一模一樣,動作輕柔且細緻,如女子貼黃花一般。他好像早就預料到會有這一天,會被她親手撕下麵皮,而她又會答應他的那個要求,所以才用得上這張麵皮。
柳嬤嬤倒是不擔心歲余會輸,皚皚洲的武夫千千萬,當然是雷公廟沛阿香境界最高,可一洲武運,只要歲余能夠以最強躋身山巔境,就會是歲余最多。柳歲余得過三次最強,說來古怪,按照她師父沛阿香的推衍,根據天下武運的去留跡象,柳歲余幾次與最強二字的失之交臂,好像都與那小小東寶瓶洲有關。
書商說道:「不著急,再觀察一段時日。你家老祖要不要現身,不是你我可以決定的,得問過夫人才行。」
朱斂說道:「你自己信嗎?」
結果此人的下場,就是被那位一直冷眼旁觀的大驪吏部侍郎,一腳踹翻在地。
裴錢再一次被柳歲餘一記鞭腿打得身形晃蕩,竭力穩住身形之後,被柳歲余接連遞出六拳,額頭、臉頰、脖頸,皆中雙拳。
郭竹酒趴在桌上,突然說道:「師父那麼些年,一個人在泥瓶巷走來走去的,離了祖宅是一個人,回了家也還是一個人,師父會不會很寂寞啊?」
中土神洲第六大王朝,邵元王朝。
林君璧心情沉重。
裴錢一腳腳尖輕輕蹍動地面,死死盯住柳歲余道:「柳前輩先前一拳,盡顯前輩風範,晚輩心領!可如果此後還是故意拳拳讓我,便是馬湖府雷公廟一脈拳法,瞧不起我落魄山一脈拳法了。」
年輕隱官在信上提醒鄧涼,如果能夠說服宗門祖師堂讓他去往嶄新天下,最好是去桐葉洲,而不是南婆娑洲或者扶搖洲,但是關於此事,絕不可與宗門明言。最終在嘉春二年末,萬事俱備,鄧涼選擇了北俱蘆洲、東寶瓶洲和桐葉洲這條遠遊路線,北俱蘆洲的太徽劍宗翩然峰、中部的浮萍劍湖,還有東寶瓶洲的落魄山、風雪廟,鄧涼都故意路過,但是都沒有登門拜訪。
崔前輩已逝,李二更早就離開了東寶瓶洲。
不過所謂的「只」,只是相對舉形而言。甲字之外,乙丙兩品秩,上中下總計六階,其實本命飛劍都算好。
遠方,裴錢只是看著地面,輕聲說了一句話:「師父曾經在家鄉對我說過,他照顧自己的本事,天下少有,師父騙人。」

晁朴笑道:「雪夜羈旅遠遊客,哪怕一點燈火飄搖,依舊可慰人心。人生路上,確實是每多見一點燈火,眼中心中,就都會光亮一分,哪怕置身於人間夜幕。」
柳歲余開始收斂一身拳意,看著裴錢,遮掩不住地眼神讚賞,點頭笑道:「此次我沒贏,你沒輸,我們算打https://read.99csw.com個平手。以後等你破境了,再來問拳一場。你來馬湖府找我,或是我去落魄山找你,都可以。」
躲在沛阿香身後的劉幽州伸長脖子,輕聲嘀咕道:「接連十多拳,打得柳姨只有招架功夫,毫無還手之力,實在是太誇張了。這要傳出去,都沒人信吧。」
廣場上,裴錢被柳歲餘一肘撞在臉頰上,砰然倒地,立即雙手格擋,攔住柳歲余那戳向心窩的腳尖。
羅真意微微訝異,低頭默默喝了口酒,依舊不言語。
柳歲余則以九境巔峰武夫,還以十境一拳。
女子皺緊眉頭,大袖一揮,將他那手中摺扇拍飛出去。
晁朴無奈道:「陳先生做了一個最壞的選擇,天下人覺得他理當該死的時候,不死;對個人而言該活的時候,不活。」
最終在離去之前,裴錢獨自出門一趟,幫著舉形和朝暮,分別打造了一隻普通材質的竹箱和一根行山杖,作為臨別贈禮。
她怒道:「你真以為我不會告訴清風城?!」
董不得瞪了一眼不安好心的鄧涼。
朝暮展顏一笑。
所幸還有個年號。據說時辰、斤兩,這兩事,目前一樣沒有定論。
另外一位禮部侍郎當場冷笑道:「當官個個都是一把好手,可惜當了官,就忘了做個人。」
只不過李槐運氣確實要比裴錢好些,暫時還不知道自己根本不用吃苦。
很多時候,千挑萬選,好不容易收了幾位得意弟子,數年數十年的傾心栽培,傳以拳法真意,可是隨著時日推移,弟子們就有了自己的人生,久而久之,就真的只剩下那點師徒名分了。哪怕是拳法一脈,師徒之間也會漸行漸遠。哪怕那些弟子在內心深處,依舊敬重師父,但多是身不由己,拳不由人。
不過二十歲出頭的瘦弱女子,竟然以手肘點地,身形擰轉,立即再次飄然起身站定,雖人受了不輕的傷,雙方勝負也瞭然,但她一身拳意不墜不減反升反增。
此拳未出,拳架而已。
她瞬間來到他身前,伸出併攏手指,抵住他的眉心處,然後問了幾個問題。
正蹲地上撅屁股歸攏泥土埋沛阿香的漢子,見著了那位女官,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站起身,背靠竹竿,一腳腳尖點地,吐口水在手心,使勁捋頭髮,露出大額頭,雙手抱拳喊姑娘,自稱阿良哥,一氣呵成,行雲流水。
鄭大風點頭道:「是啊是啊,那會兒綠端你師父,其實就已經很老到,早早曉得女子學武和不學武的區別了,把我當時給說得一愣一愣的,好幾天才回過味來。也不用奇怪,窮苦孩子早當家嘛,什麼都會懂點。」
浩然天下。
裴錢重新轉過身後,快步而行,走出一個六步走樁,猛然間拔地而起,御風遠遊天地間。
女子點頭道:「除非此人能夠躋身金身境,最好還有一絲希望,成為遠遊境大宗師。我們清風城,不缺文運,最缺武運!」
到了紫府山,鄧涼就不著急進入飛升城了。反正他要到百年之後再次開門,才能離開這座連個名字都沒有的嶄新天下。
女子猶豫了一下,說道:「可以讓我家老祖親自出馬。」
晁朴瞥了眼天幕,沉默片刻,有意無意道:「君璧,力挽狂瀾,是壯舉,縫補山河,也是。既要與正人君子、清白之士,結為莫逆之交,又要學會駕馭那些蠅營狗苟之輩,如此一來,你才能夠真正做點實事,不然至多就是當個講學家、教書先生、清談名士,都不差,但是不夠好。」
顏放收回視線,望向天幕,道:「我啊,爛醉鬼一個。」
直到他遇到了那位傳說中「美姿容,喜赤足,鬢髮絕青」的青神山夫人,就又有了一個不足為外人道也的新故事。之後眾說紛紜,一直沒有個定論。
顏放與那女子擦肩而過,微風拂過顏放的鬢角,他身形微微搖晃,身上既有腰間那枚香囊的清淡香味,又有些酒香。
朱斂揮動那把合攏摺扇,道:「過來揉肩。」
女子說道:「你其實見過她的。」
皚皚洲馬湖府雷公廟。
這同一處出兩拳,便是馬湖府雷公廟的拳法精髓之一,名為疊雷,是沛阿香躋身十境后新悟出的一招,返璞歸真,看似同樣拳招,拳意卻剛好正反,最是能夠重創武夫拳意或是練氣士氣府。
裴錢篤定自己只要能夠遞出二十四拳,對方就一定會倒地不起,哪怕是九境武夫也一樣。
顏放微笑道:「沒關係,你送了一份禮物給她,她也收下了。比香囊更好。」
其實在浩然天下的時候,那個男人的劍術,並不彰顯,是後來在劍氣長城遊歷百年,劍斬飛升境巔峰大妖,整個浩然天下,尤其是被他禍禍慣了的中土神洲,才恍然大悟,原來那個人如此了得,以前還是出手含蓄、藏拙了的。至於後來此人飛升離開浩然天下,去往那天外天,最終與白玉京真無敵的道老二,互換一拳,各自將對方打回家鄉天下,更是讓人咋舌。
而作為裴錢師父的陳平安,就要思慮重重,極少追求那種酣暢淋漓,拳招極多,拳法變幻不定,講求因時因人因地而異,近乎吹毛求疵,每一拳都在鋪墊和算計,最終達到利益最大化。裴錢則截然不同,出拳時,大有身前無人的豪傑氣概,簡直就像是小小年紀,就懂了一個「天地無二人,問拳唯問己」的道理。
柳嬤嬤瞧見了自家歲余的出拳,自然無比欣慰。
裴錢搖搖頭。
謝松花記起一事,與舉形正色道:「與朝暮認個錯。隱官在信上怎麼告訴你來著,有錯就認真豪傑,知錯能改大丈夫?」
柳歲余收回那半拳,卻沒有追趕裴錢身形,而是駐足原地,這位山巔境武夫,心中有些訝異,小姑娘體魄堅韌得有點不像話了。
不然若是同為遠遊境,估計這場問拳,只憑裴錢這一拳,雙方想要分出勝負,就只能靠分出生死了。
帶孩子這種事情,果然還是年輕隱官擅長啊。謝松花只能如此解釋了。
沛阿香無奈道:「五六個吧。」
手中摺扇,自古便有涼友的雅稱,又被譽為障面。
既然拳意明了,再問對方拳招,就談不上不合江湖規矩。
在這期間,她沒有搭理那個叫劉幽州的陌生人,只是與謝姨、舉形、朝暮他們問了些劍氣長城的事情。比如師父在她離開劍氣長城之後,在擔任隱官之後,做過哪些事,說了什麼話。也問那謝姨,成為一位金丹劍修,是不是很難。
她怔怔無言,突然說了一句先前朱斂說過的言語:「可是我習慣了你現在這張面容啊。」
林君璧說道:「沿海戰線所有戰略要地,大驪鐵騎分為前後兩軍,前者主攻,以慷慨先死,生髮士氣,保證軍心,後者兵力相對單薄,督戰中軍各地藩屬兵馬。」
鄧涼反而喜歡這樣的熟悉氛圍,因為都沒把他當外人。
書商疑惑道:「作假?怎麼賣?不是老哥信不過你的篆刻,實在是兜里有大錢的,個個人精,不好糊弄啊。」
一直沉默的裴錢終於開口道:「晚輩還有最後一拳,想要跟柳前輩請教。」
劉幽州說道:「別傷了和氣。」
自己已經換了兩口純粹真氣,對方卻一口未曾更換。
那書商家底豐厚,清風城的書肆買賣,屬他最大。只是在這清風城,就算不得什麼大富大貴的門戶了,相較於那些神仙往來的豪門府邸,根本不夠看。
例如舉形要在這雷藩山煉劍,謝松花就得準備好三件攻伐法寶和一大筆穀雨錢,作為對雷公廟沛阿香的補償。問題是沛阿香還未必會點頭,這就需要謝松花背後竹匣藏劍來砍價了。
隨後她身不由己,後撤數步,瞪圓眼眸,一手掩嘴,一手捂心口。
鄧涼在半路途中,憑藉那三年與左右前輩並肩作戰的守門廝殺積攢下來的劍意,再加上左右前輩的指點,終於在嶄新天下躋身了玉璞境。
沛阿香提起手指竹笛,道:「被那人打了一頓,事後得了這份補償。」
這位在邵元王朝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國師,高冠博帶,相貌清癯,手捧一柄雪白拂塵,搭在手臂上。關鍵是老人顯得十分儒雅隨和,半點不像一位被皇帝放心授予國柄之人,更像是一位悠遊林泉的清談名士。
劉幽州覺得今天這場問拳,大概可以算是雙方盡興了。他看著那個站起身的年輕女子,吐出一口淤血在地,竟然再次擺出一個拳架,看她模樣,對於傷勢渾然不覺,沒來由想起了昔年在金甲洲那處古戰場遺址,郁狷夫問拳曹慈,大概也是差不多的光景,只是又有些不一樣,可具體哪裡不同,劉幽州不是武夫,說不上來,約莫是郁狷夫明知不敵?
他以摺扇抵住下巴,笑容醉人,道:「算了,委實是捨不得打死姑娘啊,你要是不答應,就去與那位清風城許氏夫人通風報信好了,然後讓那位城主來打死我,我正好領教一下東寶瓶洲上五境之下第一人的能耐,前提是他捨得毀掉半座清風城。但是如果你答應,我就與你詳細說搬遷一事的具體步驟,三年足矣。聽過之後,你應該可以確定,我不是與你痴人說夢。」
鄧涼點點頭,笑道:「千真萬確。」
鄧涼是在嘉春三年的春夏之交,到的桐葉洲大門。然後鄧涼改變主意,在那邊待了將近三年,與左右前輩、劍修王師子一起鎮守大門,直到大門即將關上的最後一刻,鄧涼才進入第五座天下。然後他一路御劍,往飛升城而來。
景清,暖樹,多美好?再看看自己,裴錢,賠錢?
他隨意道:「明兒就喝。」
明月躲雲中,羞見身旁人。
晁朴言語則更遠一步:「有綉虎當然最好,若無綉虎,只要事功一脈的學問能夠持久,大驪國勢就可以繼續往上走。齊靜春在山崖書院,為半洲之地培養了一大撥或顯或隱的讀書種子,崔瀺則以事功學問授之、用之。這就是齊靜春與師兄的默契了,雙方學問,既相互掣肘,又相互補充。」
顏掌柜駐足停步,看著那一幕,他眯眼而笑的時候,神色溫柔。
那個即將成為清風城許氏供奉的年輕掌柜,還有一道關隘要過。
先前那個傳信的年輕劍仙被填土最多,因為那漢子一邊攏土埋人,一邊嘀嘀咕咕埋怨,就數你們劍仙最多最風流,真煩人,今兒落我手裡了吧……
在林君璧偶爾沉思不語的間隙,晁朴便會說些題外話,他們先生學生之間,還不至於為此分心離題。
她問道:「你真是山巔境武夫?」
陳平安真正傳授裴錢拳法的機會,肯定不多,畢竟裴錢如今才這麼點歲數,而陳平安早早去了劍氣長城。所以那座一直雲遮霧罩、名聲不出一洲的落魄山,肯定另有高人坐鎮山頭。
她開始天人交戰,憑藉直覺,不敢聽他接下來的言語,她嘴上卻是說道:「你馬上就會是清風城許氏的三等供奉了。」
因為裴錢一旦經歷生死戰,極有可能再次破境,山巔殺元嬰。
裴錢最後胸口被接連兩拳重重砸中,雙腳離地,頹然摔落在地。
鄧涼只得轉移話題,問道:「寧劍仙就一直沒有返回城中?」
這個為人溫文爾雅、治學嚴謹的讀書人,說得好聽是如此,說得難聽,可就是性格溫暾、過於和善了,但是在那場問責各個大驪藩國君主的遊歷途中,展現出極為雷厲風行的行事手段,此人一次次出現在君主身側,大加申飭,有一次,竟然逾越書院規矩,直接出現在君臣議事的廟堂上,當面呵斥滿朝文武,尤其是那撥勛貴文官,更是被罵了個狗血淋頭。
他說道:「先相信自己,再來相信我。不然三年之內,你就算願意涉險與我共事,也會露出馬腳。那位許氏夫人,腦子比你好。你不是她的對手,我才是。」
裴錢抱拳致禮,只是默不作聲,似乎有話想說。
老儒士然後說到了那個綉虎,崔瀺,作為文聖昔年首徒,其實原本是有望成為那冬日可親的存在。書院山主、學宮祭酒、中土文廟副教主,按部就班,最終成為一位排名不低的陪祀文廟聖賢,對於崔瀺而言,這幾個頭銜易如反掌。
晁朴點了點頭,然後卻又搖頭。
柳歲余神色凝重起來,同時還有些火氣。
所以這些年偶爾指點柳歲余在內三位嫡傳弟子,沛阿香要他們切記一點,拳法求高之外也求大,得追求一個氣壯山河,例如學一學那北俱蘆洲的遠遊劍仙。但是除了柳歲余之外,其餘兩位嫡傳,還有再傳弟子七人,顯然沒有誰真正理解沛阿香的意思,無一人去往劍氣長城砥礪體魄、拳意。
大伏書院,則被蠻荒天下那個化名周密的王座大妖,以儒家手段鎮壓。
林君璧臉色陰沉,道:「是被人幕後慫恿,還是發自本心?」
柳嬤嬤聽得憂心不已。自家少爺,可莫要學那漢子才好。
一連串九境出拳,雖非拳拳都是巔峰傾力出手,但是一口純粹武夫真氣,到此為止。
朱斂朱斂,朱顏斂藏。
天下武夫,只能磕頭。
許白凝神遠眺,便見那紅衣女子,身騎白馬,腰懸狹刀系酒壺,彷彿騎馬入月中。
「若是不答應,我就只能一拳打死你了。」
再後來,香料鋪子生意太好,顏放嫌棄實在太忙碌,便雇了一位女子幫忙。
林君璧跟隨先生站起身,道:「可是沒有陳先生坐鎮,南婆娑洲守不住的。哪怕有那位白先生贈予的搜山圖,還是守不住一洲之地的。陳先生一read.99csw.com旦為了保全自己名聲,選擇擅自離開南婆娑洲,看似慷慨赴死,實則才是浩然天下真正的千秋罪人。」
郭竹酒嘆了口氣:「沒法子,師娘肯定比誰都想師父啊,又不好意思當著我們面借酒澆愁,只好一個人跑遠了,然後在誰也瞧不見的地方,可勁兒想念師父。唉,師娘捎上我多好,還能借用一下袖子擦擦眼淚來著的……」
今天生意還是很好。
舉形一下子就來了氣,道:「裴姐姐都受傷了,笑,你還笑,你怎麼不幹脆把嘴角咧到耳朵上……」
三位大瀆督造官之一的劉洵美,與大驪刑部左侍郎,共同負責此事。

朝暮攥緊手中行山杖,同樣小雞啄米道:「裴姐姐,以後我們去落魄山做客啊,一定要在家啊。」
如果不是此人自己主動泄露天機,她如何都無法相信,眼前此人,會是落魄山上那個常年身形佝僂的老管家!
沛阿香笑道:「倒也是。」
謝松花輕輕點頭,這個沛阿香還算厚道,他再不出聲,她就要出劍了,直接問劍雷公廟,問年紀最大、輩分最高的。
不等舉形說完,就挨了謝松花一記栗暴,謝松花教訓道:「朝暮一個小姑娘家家的,哭鼻子你也說,笑你也說,難道要她學你當個悶葫蘆啊?」
謝松花畢竟是喜歡遠遊的劍仙,與那流霞洲、金甲洲十境武夫都有接觸,有些還是好友,其中兩位拳法、性情迥異的止境老人,唯一的共同處,便是都推崇那「天地千古,一人雙拳」的玄妙深遠之境。只是這個大道理,說來簡單,旁人聽了更不難理解,唯獨腳踏實地去往此處,卻是太過虛無縹緲,很難以自身武道顯化這份大道。
那女子在月色中,掀起一道竹簾,站在後院門口,望向那個躺在藤椅上的年輕掌柜,笑問道:「知不知道我是誰?」
既是不願與那落魄山結仇,更是出於武夫前輩的本心。
柳歲余伸出兩根手指,分別抵住太陽穴兩側,輕輕揉捏起來。
女子的髮髻、珠釵、衣飾,這位掌柜什麼都懂。
這個自稱落魄山開山弟子的小姑娘,不愧是「只有」五次最強的遠遊境,底子打熬之好,簡直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
一洲境內所有藩國的將相公卿,膽敢違抗大驪國律,或是陽奉陰違,或是消極怠政,皆按例問責,有據可查,有律可依。
晁朴一手捧拂塵,雙指捏住飛劍,打開一封飛劍秘制的山上紫泥封密信后,喟然長嘆道:「扶搖洲守不住了,周神芝已經戰死。齊廷濟開始率隊退守金甲洲,會繼續擔任中流砥柱,可多半也只能爭取守住金甲洲的半壁江山,以待後援。多少學宮書院的讀書種子,就這樣說沒就沒了。」
後來還是竹海洞天山神府一位傳令女官現身,才替所有人解了圍。
書商皺眉道:「不像是個貪財之輩,談吐風雅,十分不俗。」
劉幽州大開眼界,這也行?有點道理啊。
「那個被老秀才稱呼為傻大個的,真名始終沒有定論,哪怕是文聖一脈的師兄弟,也習慣稱呼他為劉十六,當年此人離開功德林,就不知所終。有說他是年紀極大的十境武夫,也有說他是位鬼魅之身的仙人,甚至與那位最得意都有些淵源,相傳他們曾經一同入山採藥訪仙。關於此人,文廟那邊並無記載。約莫是早先寫了,又給老秀才偷偷抹掉了。
沛阿香屬於有苦自知,因為他確實躋身了十境武夫第二層的歸真,可惜先前氣盛的底子,打得實在糟糕,如今沛阿香是強提一口心氣,不讓自己對那第三層神到絕望。
裴錢以八境武夫,遞出相當於九境圓滿的無名一拳。
寧姚一笑置之。
在這之前,猶有噩耗,相較於撤退有序的扶搖洲,大批扶搖洲修士退守金甲洲,桐葉洲更加慘絕人寰。
裴錢整個人在地面倒滑出去十數丈。剛剛以掌拍地,飄然起身,就被如影隨形的柳歲余以膝撞砸在胸口。
大概是追殺也算追求。
而那個阿良看沛阿香比較順眼,不打不相識,幫著沛阿香砍了一截青神山綠竹,讓他帶出竹海洞天。
老秀才在那扶搖洲北部現出身形,以心聲大喊道:「喂喂喂,白兄弟,在不在,應一聲?!有個傢伙說,你有沒有仙劍在手都不咋的,擱我我是絕對忍不了的!」
林君璧繼續說那仙家山頭的山水邸報,竟然能夠張貼在東寶瓶洲各地藩屬的州郡縣,這彰顯著大驪王朝對一洲山上修士的驚人掌控力。
齊狩對鄧涼的到來,顯然也很意外,他熱情地帶著鄧涼遊歷這座紫府山,看了那塊已經被設為禁地的古老石碑。石碑銘刻有兩行古老篆文,「六洞丹霞玄書,三清紫府綠章」。齊狩與鄧涼並無任何隱瞞,坦言在那山腳處,已經挖出一隻形制古樸的玉匣,只是暫時無法打開,實在是不敢輕舉妄動,擔心一個不慎就觸發古老禁制,連匣帶物,一併毀於一旦。
言下之意,就是讓柳歲余不用太拘著輩分高低、境界之差了。
沛阿香當時只小聲嘀咕了一句話:「又一個姓裴的。」
而清風城許氏,對那昔年驪珠洞天的那座落魄山,十分上心,她作為關係著清風城半數財源的狐國之主,還是清楚這件事的。
女子玩笑道:「袁兄將他真心實意當兄弟,可惜他卻想要當袁兄的女婿。」
太平山被攻破,無一修士存活。
晁朴一揮拂塵,換了手臂,笑道:「阿良跟文聖一脈走得太近,最早的時候,爭議不小。三四之爭落幕後,阿良就去了劍氣長城,未嘗沒有大失所望的意思在其中。」
晁朴笑道:「春寒料峭,凍殺年少。」
她方才既然能夠以大江橫式,先接裴錢一拳,再斷去對方拳意,若說同境問拳,便算后發制人,勝了第一拳。但是柳歲余畢竟高出裴錢一境,而且沒有讓對手遞出完全一拳,那麼這第一拳,勉強能算平手。
沒人會跟鄧涼客氣,打過招呼就沒什麼客套寒暄了。鄧涼說了句終於破境了,至多是羅真意道賀一句,郭竹酒鼓掌一番,董不得甚至都懶得說什麼。

晁朴點頭道:「所以有傳聞說此人已經去了別座天下,去了那座西方佛國。」
臨近自家香料鋪子,在一條與騎龍巷有些相似的僻靜小街上,顏放緩緩走下台階,在巷子底部有個被大白鵝追趕的棉襖小姑娘,髒兮兮、黑乎乎的,先一邊笑一邊跑,被啄后,一邊跑一邊哭。
沛阿香譏諷道:「小姑娘怎麼就是你朋友了?你問過她,她答應了?」
再看那選擇對敵的拳法拳招,雙方倒是不太像。
也剛好在這座飛升城東南方的紫府山,鄧涼遇到了那個正在督促陣法打造的刑官領袖,同樣是躋身了玉璞境的齊狩。
如此自然,唯手熟爾。
鄧涼有些無奈,可惜顧見龍和曹袞、玄參他們仨都沒在,不然別說玉璞境,飛升境都是隱官大人的囊中物了。
在北俱蘆洲獅子峰李二拳下,陳平安是以六境躋身七境金身境。而李二喂拳,一向有的放矢,極具針對性,故而許多拳,不適宜打在一個六境武夫身上,卻適合錘鍊裴錢體魄。
但是對方一樣能夠在第二十二拳前後,再以那一拳斷去自己拳意。無論是切磋分勝負,還是廝殺分生死,都是自己輸。
山上山下,一洲之地,確實盡在崔瀺掌握中。
竹簾,諧音朱斂。
女子有些羞惱,輕咬嘴唇,然後驀然瞪眼道:「既然早就知道我不是什麼市井女子,為何一直假裝不知?還是說你其實對清風城有所圖謀,故意將我留在身邊?」
顏放稍稍轉頭,望向那施展了障眼法的女子,微笑道:「你說了算。」
至於那個顏放會不會因此起疑,根本不重要了,說不得沒多久就是清風城同僚。
鄭大風這是自當年驪珠洞天一別,第一次重新見到寧姚。少年已不再是少年許多年,昔年少女如今也已是驚世駭俗的仙人境。
柳歲余雙腳落地時,輕輕吐出一口濁氣。
昔年在劍氣長城的那場武夫問拳,郁狷夫曾經斷去師父那神人擂鼓式的拳意。
郭竹酒坐在寧姚身邊,抬起手,小聲道:「師娘,你來之前,我掐指一算,就算到了師父已經是山巔境,而且馬上就是玉璞境劍仙了。」
那女官不理睬漢子,徑直問道:「既是儒生,又是劍修,為何要出拳對敵?是要故意羞辱這些人?」
沛阿香只好為這個門外漢耐心解釋道:「這個小姑娘既是問拳,又是客人,而歲余的年紀和境界,都算對方的前輩,還是半個東道主,按照江湖規矩,當然要先接一拳,所以就有點吃虧。當然,小姑娘將這一拳,打磨得爐火純青,是根本,對方拳好,咱們得認。至於歲余這一拳,是我當年見那蛟龍渡江而悟出的大江橫式,當然不會太差。」
他自顧自說道:「想不想搬遷整座狐國,去一個身心自由的地方?最少也不用像如今這樣,每年都會有一張張的狐皮符籙,隨人離開清風城。
少年摸不著頭腦,問道:「啥?」
她搖頭道:「勸你別說多餘的話,容易畫蛇添足,一個金身境武夫,稍稍努力,將來是有希望成為頭等供奉的。」
膽敢知情不報者,報喜不報憂者,遇事搗糨糊者,藩國君主一律記錄在案,而且需要將那份詳細檔案,即時交由大驪的駐軍文武,當地大驪軍伍有權越過藩屬君王,先斬後奏。
既然被他們稱呼為裴姐姐,又年長十多歲,其實就是半個長輩了。
羅真意便只是聽著,偶爾喝酒,她不說話。
在那之後,就是一場雞飛狗跳的追殺,那個叫阿良的傢伙在竹海洞天四處流竄,剛好應了他那句故意含糊其詞的口頭禪:「信不信我被無數仙子追過?」
其實弟子柳歲余打斷對方拳意的這橫江一拳,亦是妙不可言,盡得沛阿香之真傳。
郭竹酒聽到鄭大風說,她師父少年時每天奔走在福祿街、桃葉巷和柵欄門,然後就在那邊第一次遇見了寧姚。
只不過晁朴亦是一國國師,反而比一般讀書人更得承認,崔瀺的事功學問,在那東寶瓶洲推行得可謂到了極致。
郭竹酒微微歪頭,皺著眉頭,鄭掌柜這話怎麼聽著不太對勁。
自家公子遠遊未歸,就連裴錢都去了他鄉。
能說什麼,不該說什麼,裴錢很清楚。不能說的,就閉嘴不言,也算以誠待人。
劉幽州一把拍掉那阿香的手指,笑道:「阿香真是爽快人,成交!」
不過沛阿香聚音成線,提醒弟子:「記住,出拳可以重些,但是絕對不許傷及對方的武道根本。」
一切盡在不言中。
不料,鋪子生意反而一落千丈。
馬湖府雷公廟外,沛阿香由衷讚歎道:「好拳。」
練拳太苦,真真切切。而最怕吃苦一事,昔年裴錢,如今李槐,其實如出一轍。
裴錢毫不猶豫道:「選後者。柳前輩接下來不用再擔心我會不會受傷。問拳結束,兩人皆立,就不算問拳。」
晁朴自嘲道:「突然有些羡慕崔瀺了。」
夜幕中,一襲白衣夜讀書的許白,獨自站在橋上,遙望對面山巔有一輪明月,有一騎策馬山脊上。
一個開設香料鋪子的年輕男子,名叫顏放,歲數應該還沒到而立之年,可是他的眼神,好像早已到不惑之年,氣態雍容,好似家道中落的貴公子。
劉幽州境界不夠,如今都還不是金丹地仙,只是個龍門境修士,他甚至無法清晰看見雙方身形,只能依稀通過雙方的衣物顏色來判斷形勢,柳姨每次出拳皆有雷震氣象,雷電交織,經久不散,所以出拳一多,廣場上就像一座拳意造就出來的雷池。
舉形見那朝暮在傻乎乎地使勁搖頭晃手,他便心一軟,硬著頭皮輕聲道:「對不起。」
舉形愣了一下,好嘛,師父都知道拿隱官大人鎮壓自己了,哪怕心不甘情不願,仍是拗著性子,氣呼呼道:「對不住就對不住嘍。」
沛阿香丟不起這個臉,所以出聲道:「差不多可以了。」
沛阿香笑道:「沒什麼不能說的,不過你聽過就算了,別四處宣揚。」
顏掌柜便給了一條頗為奇怪的生財之道,擰轉酒杯,緩緩道:「袁兄,我未必能夠幫你掙大錢,但是可以幫你子孫三代有筆細水長流的收入。」
舉形和朝暮看得緊張不已。才發現原來裴姐姐與人問拳之時,跟平日里那個抄書時認真、遠遊時沉默、閑聊時笑顏的裴姐姐,判若兩人。
兩洲淪陷,唯獨南婆娑洲置身事外。而桐葉洲和那扶搖洲,如今若有落雪之時,已經沒幾個掃雪人了。
同樣是女子,對方的九境拳頭,確實不輕。
沛阿香笑著點頭,道:「你師父多大年紀了?」
站在雷公廟門外的遠處台階上,沛阿香對那裴錢越來越刮目相看。最講究一分耕耘一分收穫的武道一途,越是年輕的天才,越容易在體魄打熬一事上,落下一個阻礙將來武道登頂的大隱患。
說到這裏,林君璧感慨道:「往往是數千兵馬,就敢督戰數萬大軍,由此可見,大驪鐵騎之強盛。」
至於劉幽州早早知曉落魄山,那是這位未來皚皚洲財神爺太閑的緣故。
許氏又有那狐國,所以這座清風城,是東寶瓶洲出了名的英雄冢溫柔鄉。
沛阿香收斂這份心思,笑道:「裴錢,不介意地方小的話,這段時日就安心在此養傷。」
兩人互換一拳。
顏掌柜笑道:「我自認書、畫read.99csw.com、文、篆刻,還算精通,又不至於太好,註定成為不了什麼大家,但是靠這個做點營生,還是不難的,只不過我缺那本錢,袁兄剛好有,剛好拿來獻醜了。袁兄是清風城最大的書商,那麼版刻書籍,就很容易了,每隔一年,我負責為袁兄編撰出一部印譜,一百方印章,東拼西湊個九十七八方,都是千真萬確、有據可查的大家手筆,其餘幾方才是假。」
她鬆了口氣,收回手指,看著好似昏睡的年輕人,她抿嘴一笑,重新伸出手指,抵住他鬢角處,輕輕一扯。
「我不是六境七境八境,而是山巔境。
似乎「好拳」二字,還不足以說盡此拳之妙,沛阿香伸手輕輕摩挲膝蓋,眼神熠熠,頻頻點頭,補充道:「單說拳法綿延之長,拳意累加之重,我不如此拳開山祖師。真是好拳,好一個瀑布掛天,拳法頗高,拳頭落地就極重。」
這意味著整座桐葉洲,就只剩下兩處還有些許的人間燈火,搖搖欲墜,一個根深蒂固的玉圭宗,一個左右仗劍退敵的桐葉宗。
然後鄧涼去見了董不得,一個讓鄧涼懂得自己註定求而不得的姑娘。
我拳一出,如日中天。
柳歲余被那一拳打得整個人撞破雷公廟外牆,在雷公廟內踉蹌止步,嘔出一大口鮮血。
「吃書如吃屎,平常時候,也就由著你們當那腐儒犬儒了。在此關頭,誰還敢往聖賢書上拉屎,有一個,我問責一個!哪個君主敢包庇,我舍了君子頭銜不要,也要讓你滾下龍椅;再有,我便舍了賢人頭銜,再趕走一個;還有,我就舍了儒生身份不要,再換一個君王身份。」
女子問道:「你到底是誰?」
熱熱鬧鬧的清風城,三教九流融洽雜處。熙熙攘攘,都是求財。
謝松花與兩位弟子傳以心聲說道:「雷公廟後邊,有座小山坡,便是大名鼎鼎的雷藩山,是傳說中遠古雷部神靈的兵器鑄造處,只不過少有人知曉它就在這小小雷公廟附近。舉形你的本命飛劍雷澤,最適宜在此淬鍊,事半功倍,我們劍修一把飛劍,若是能夠躋身半仙兵品秩,與那練氣士大煉某件半仙兵,其實有著天壤之別。」
最重要的是崔瀺此人,與文廟之外的眾多勢力,關係極好。
清風依次拂過兩人鬢角。
這第五座天下,哪怕扶搖洲和桐葉洲兩道大門已經關閉,依舊亂象橫生。奇人異事,更是數不勝數。
天隅洞天洞主蜀南鳶的獨子,蜀中暑,打造出了一座超然台之後,與一個登門拜訪的黑衣書生,相逢投緣。後者名為陳穩,來自北俱蘆洲,卻不是劍修。
回了後院,等到一縷不易察覺的氣機漣漪漸漸散去,顏放依舊躺在一張藤椅上,輕搖摺扇,涼風徐來。
沛阿香心中嘆息復嘆息,人生總是冷不丁地來上那麼一拳,不輕不重的,讓人無力招架,大概這就是所謂的無力之感了。
少年想了想,似懂非懂。
這些事情,師父當年沒說過,師娘也從來不提的。
那人微皺眉頭,清醒過來,睜開眼睛,冷聲道:「滾出去。」
那漢子搖搖頭,輕輕提了提褲腰帶,微微偏移視線,不敢與那女官對視,靦腆一笑。
兩兩無言。
因為他是皚皚洲鄧涼,作為劍氣長城的舊隱官一脈劍修,昔年待在避暑行宮長達數年之久,與徐凝、郭竹酒他們自然再熟悉不過。
不料那朱斂以摺扇敲肩,她一咬牙,走過去,蹲下身,正要忍著羞憤,幫他揉肩。
失去了三垣四象大陣,扶乩宗上下悉數戰死,無一人苟且偷生。
這並不是那周密的危言聳聽,只說南婆娑洲內部,就有多少人在竊竊私語,對陳淳安指指點點?
顏放依舊不太上心,將鋪子生意交給那女子打理,自己躲在後院納涼搖扇。
所以晁朴傳道授業解惑的一個奇怪習慣,就是喜歡讓自認學有所成的弟子,不論年紀,都可以模仿那些學塾教書匠,或在學塾為他人拆解道理,或是在書房先說服自己,以理服人先服己。
那漢子在埋沛阿香的時候,還問沛阿香自己的拳法如何。
與武帝城城主下出彩雲譜,跟郁家老祖是忘年交、棋友,本命字為「水」的那位書院山主,還有白紙福地的小說家老祖,其實都由衷認可崔瀺此人的學識、人品。只不過後來非議洶洶,大勢所趨,加上崔瀺也不是那種喜歡呼朋喚友的人,就使得崔瀺越發沉寂,直到天翻地覆、山河變色之際,才重新闖入天下視野,哪怕想要對其視而不見,都很難了。
一直關注場中問拳的沛阿香嘖嘖道:「能夠這般問拳,裨益不會小了。說不定歲余都有意外收穫。」
他笑道:「今晚莫要偷溜進我屋子,大夏天的,不用暖被窩。」
舉形哀嘆一聲:「她那麼笨,怎麼學我?」
有些是故作不知,不太樂意去劍氣長城送死,道理很簡單,連劍仙都會死,武夫在那邊只會死得更快,往往是一出城,就註定是有去無回的下場。有些則是自認走到了武道盡頭,開始享福了,致力於傳拳給馬湖府雷公廟一脈的第三代弟子,美其名曰幫助師祖沛阿香開枝散葉,拳鎮一洲。當然也有些是在那世俗王朝擔任武將,需要幫著君主帝王鎮壓、收攏一國武運,確實脫不開身,沛阿香的那位大弟子,便是這般處境。
他答非所問:「誰人不是籠中雀,哪個不是人間客?」
柳歲余笑著答道:「哪裡捨得。這樣的好苗子,天下越多越好。」
劉幽州默不作聲,看著那個年紀不大的好看女子,她比雪花錢微微黑。
就像沛阿香這撥人,遇上了那個阿良。
林君璧突然說道:「如果給大驪本土文武官員,再有三十年時間消化一洲實力,想必不至於如此倉促、吃力。」
至於那些臨危退縮的譜牒仙師,大驪軍令傳至各大仙家祖師堂,掌律為首,若是掌律已經投身大驪行伍,則交由其他祖師,負責將其緝拿歸山,若有反抗,斬立決。一年之內,未能捕捉,大驪直接問責山頭,再由大驪隨軍修士接手。
隨後山神府回信,說夫人不認得此人,於是沛阿香一伙人就跟攆狗似的,追著那個蟊賊打,一開始誰都沒太當真,更多是當個樂子,只是當一位劍修出劍不小心過重后,就被那人嚷嚷著「一拳一個小兄弟」,將沛阿香一伙人全打趴下了。不僅如此,那漢子還把所有人都埋土裡了,說是明兒就會生長出好多的玉璞境劍仙、山巔境武夫,就當是他回禮青神山。
劉幽州驚訝道:「柳姨總算出拳了!」
裴錢那一拳,既問拳也接拳,倒滑出去數十丈,雖然渾身浴血,身形搖晃數次,但她仍是強提一口氣,使得雙腳陷入地面數寸,這才暈厥過去,身形卻依舊站立不倒。
他聚音成線,問道:「我已經等你多年,不能主動找你,只能等你來見我,等你主動現身。接下來我的言語,不是醉話,你聽好了。」
鄧涼也不藏掖,直接與齊狩說了這兩件事為何不容小覷,一個牽扯著時令、歷律的某種大道顯化,一個則決定了世間萬物重量的衡量計算。
沛阿香想到這裏,瞥了眼廣場上還在切磋拳法的兩人。
沛阿香點點頭。
劉幽州點點頭。
老廚子曾言:「除非我死,問拳不止。」
他笑道:「我當然會繼續當這個供奉的。」
沿海戰場上,大驪鐵騎人人身先士卒,這撥養尊處優的官老爺倒是半點不著急。
至於如今飛升城內,刑官、隱官和財庫泉府三脈的暗流涌動,鄧涼稍稍思量一番,就大致猜得出個大概了。畢竟要說這些宗門事務、山頭林立,浩然天下的譜牒仙師,實在是要比劍氣長城熟稔太多太多。
反觀小姑娘朝暮,她雖然有兩把本命飛劍滂沱、虹霓,但分別只被評為乙下、丙上兩個品秩。

顏放哦了一聲。
這在國師府並不奇怪,因為晁朴始終認為人世一大癥結,在於人人學問深淺不一,偏偏喜好為人師,其實又不知到底如何為人師。
等到女兒返回后,書商已經端坐酒桌旁,問道:「你確定了,真是那舊朱熒王朝渝州地帶的口音?」
這是裴錢自己悟出來的。沒想好名字,得等師父回家幫著取名字。
晁朴點點頭。
老儒士神色沉重,接著道:「相傳那周密在大伏書院,笑言『你們儒家既然掌權,為何放權給世俗君王?既知人心,為何萬年不管?好一個人性本善,既然是你們儒家咎由自取,那我就手持照妖鏡,讓你們浩然天下看一看,到底是一肚子的浩然正氣,還是在照妖鏡之下,人性善惡,原形畢露。如今一個桐葉洲看不夠,那就再多看幾個洲』。」
沛阿香這才說道:「聽沒聽過一個叫阿良的王八蛋?」
郭竹酒低聲道:「鄭掌柜,我師父少年時,是咋個模樣啊?師父小時候的模樣,我就更無法想象啦。」
然後一些個原本還覬覦那處超然台的桐葉洲修士,得知此人竟是那年輕十人之一,差點沒當場嚇破膽。
比如晁朴,就看崔瀺很不順眼,恨不得崔瀺就乖乖老死於大驪一國國師的位置上。如今崔瀺幫助大驪佔據一洲,阻滯妖族北上東寶瓶洲,晁朴佩服歸佩服,但也只是認可此人的學問深邃、算計深遠,不等於晁朴能夠接受崔瀺的欺師滅祖。晁朴甚至一直將崔瀺的倉促推出事功學問、叛出文脈,視為文聖一脈由盛轉衰的那個關鍵轉折點。
董不得來這裡是為了喝酒解悶,隨便鄭大風瞎扯,郭竹酒卻是纏著鄭大風多聊她師父。
齊狩聽聞此事後,微微錯愕,顯然還沒有意識到這兩件事的意義所在。
裴錢抬起手,以手背擦拭從鬢角滑至臉頰的鮮紅血跡。
晁朴輕聲感嘆道:「冬日宜曬書。人心陰私,就這麼被那頭綉虎拿出來見一見天日了。若是不如此,東寶瓶洲哪個藩國沒有國讎家恨?人心絕不會比桐葉洲好到哪裡去。」
裴錢快步走出,然後笑著倒退而走,與那位謝姨揮手告別。
謝松花忍住笑,與倆孩子說道:「都學著點,你們裴姐姐,這才是大家風範。」
而眼中這個奇怪極了的女子,未必就覺得自己不如柳姨?可她越是如此,就武痴柳姨那脾氣,只會出拳更重。
劍氣長城的每一把甲等飛劍,例如吳承霈的甘霖,最適宜戰場大範圍廝殺,所以屈指可數,更多是避暑行宮在戰略層面上的一種選擇。真要擱放在劍修之間的對敵,反而未必佔優。
一個女子剛好在巷子下邊,緩緩拾級而上,當她抬頭瞧見了那一幕,便再難釋懷。
柳歲余哈哈笑道:「好,那我接下來就高看你落魄山武夫一眼!」
林君璧忍不住說道:「陳平安曾經說過,真正的壯舉,其實從來人間處處可見,人性善心之燈火,俯拾即是,就看我們願不願意去睜眼看人間了。」
底子再紮實的遠遊境體魄,也經不住一位山巔境武夫這麼摧折。雙方只是問拳而已。哪怕柳歲余能夠憑此增長拳意,有望讓她百尺竿頭更進一步,沛阿香卻覺得如此做,不合江湖規矩。
但是女子與他朝夕相處久了,破天荒有些不忍心。
謝松花說道:「只要是劍修之外,裴錢對敵元嬰,也有幾分勝算。」
沛阿香拎著竹笛,站起身,打算讓雙方停拳了。
晁朴說道:「陳先生只要不離開南婆娑洲,所有與桐葉洲、扶搖洲有關係的修士,哪怕明知是這麼個道理,仍然會對陳先生心生怨懟。雖說這還是人之常情,可是只講恩怨、不明事理的人,世間何其多也。上山修道修皮毛,只會修力不修心。後患無窮!」
裴錢點點頭,轉身望向謝松花,咧嘴一笑,道:「就出一拳。」
確實不丟人。畢竟曾有山上十人圍殺一人,結果只有一人逃出生天。
如今的東寶瓶洲,就只剩下個宋長鏡是十境武夫。
只是謝松花又有疑問,既然在家鄉是聚少離多的光景,裴錢怎的就那麼敬重那個師父了?
故而離開戰場之後,更多是那山上修士間的捉對廝殺,反而是隱官一脈評選出來的那些個乙等品秩飛劍,殺力最為出眾,尤其是乙上的那撥本命飛劍,無一例外,都擁有百年一遇的本命神通,例如陳三秋的那把白鹿,還是因為文運的關係,才得以躋身乙上。
朱斂輕輕打開摺扇,扇動陣陣清風。
土埋眾人脖頸處,好似一處處雨後春筍冒尖尖。有人想要破土而出的,都被一拳直接打暈過去。沛阿香就沒敢動,免得自取其辱。
那裴錢的慘狀,看得劉幽州頭皮發麻,太滲人了。
沛阿香打趣道:「你小子胳膊肘往哪拐的?當自己是嫁出去的閨女了?」
當然就像那山下官場,翰林出身,當大官、得美謚,終歸比一般進士官更容易些。
不過他補了一句:「可如果師父一定要我這麼做,我也不會煉劍懈怠的。」
女官瞥了眼那漢子背劍在身,又問道:「膽敢在此偷盜竹筍、竹鞭,那就與讀書人沒半點關係了,是要問劍我們青神山?」
沛阿香豎起兩根手指。
然後她心中悚然,不對勁!此人絕對不會只是什麼金身境!
她臉色陰沉:「信不信我這就傳信那位夫人?」
身姿纖細的年輕女子,轟然倒飛出去,摔落在地。
晁朴微笑道:「那文聖的三個半嫡傳弟子,勉強能算四人吧。當然如今又多出了一個關門弟子,隱官陳平安。我儒家道統,大體分出九-九-藏-書六條主要文脈,以老秀才這一脈最為香火凋零,尤其是其中一人,始終不承認自己身在儒家文脈,只認先生,不認文廟道統。而這四人,因為各有氣度,曾經被譽為春夏秋冬,各占其一。」老儒士娓娓道來:「無論是誰,與齊靜春相處,都會如沐春風。」
孫道長毫無徵兆地返回兩座天下接壤的大門處,朗聲道:「還個屁的劍,只管拿去!」
謝松花身邊的舉形、朝暮,和作為酈采嫡傳的陳李、高幼清在內,這些被浩然劍仙帶離劍氣長城的劍仙坯子,本命飛劍就皆是乙、丙品秩。
劉幽州哪壺不開提哪壺,道:「你們幾個人單挑他一個?」
裴錢醒過來,已經是三天之後,然後在雷公廟又養傷一月有餘。
片刻之後,少年原路返回,來到顏放這邊蹲下身,悶悶道:「掌柜,我沒敢將那香囊送給她。」
自家先生能夠直呼齊靜春名諱,林君璧卻要敬稱一聲齊先生。哪怕是師徒相處,林君璧也不願逾越規矩。
舉形神色倔強道:「師父,我不太樂意藉助他人來溫養飛劍。」
等於圈畫出了一道涵蓋方圓千里的另類禁制,這將是飛升城的第一層山水地界,此後自然還會不斷向外擴展。
她鬼使神差道:「揭了麵皮吧。」
這樣的一個男人,又賣著香料,哪怕待客算不得殷勤,只能算是禮數周到,生意也不會差的。
他伸手一抓,將那摺扇駕馭在手,站起身,驀然而笑,走到她身邊,以併攏摺扇輕輕敲打她的臉頰,他眯眼而笑,輕聲道:「乖,以後當我丫鬟好了。以身相許就不必要了,你其實並不好看,我怕吃虧。」
朝暮察覺到他的打量視線,轉頭朝他擠出笑臉。
顏放依舊搖晃玉竹摺扇,懶洋洋道:「反正不是那位許氏夫人。」
朝暮輕輕扯了扯謝松花的袖子,顫聲道:「師父,我有些怕。」
被推開摺扇,他反手就是一巴掌甩在她臉上。
雖然鋪子尚未打烊,但是終於暫時沒了客人,顏放端了條小板凳坐在門口,又看到了一對青梅竹馬的少年少女,結伴在街上走過。
離開倒懸山時,鄧涼還是元嬰境瓶頸劍修,年輕隱官就給他寫了一封親筆密信。
除了那座居中的飛升城,在刑官一脈的率領下,修士與凡夫俗子,一起在城池周邊地界,一鼓作氣開闢出了八座靈氣沛然的仙家山頭,處處大興土木,或是依山建府,或是臨水築城,並且打造出一個個山水陣法,不斷秘密安置壓勝之物。
國師晁朴在與得意弟子林君璧復盤那頭綉虎在東寶瓶洲的早期布局。
林君璧輕聲道:「先生?」
謝松花笑道:「路上小心,照顧好自己。」
她問道:「你真名叫什麼?」
今天在這馬湖府雷公廟外,裴錢也被柳歲余打斷神人擂鼓式,只遞出了十七拳。
晁朴丟出那封密信,以拂塵拍碎,冷笑道:「是真蠢。」
朱斂嗯了一聲。
柳歲余笑著點頭,這裴錢,對脾氣。
而他那個原本幽怨不已的女兒,其實如今早已不再每天以淚洗面了。就像今天,她便隔三岔五來問父親酒菜夠不夠。
沛阿香伸出手指,揉了揉眉心,道:「這小姑娘好像討打慣了。」
劉幽州搖頭道:「我爹叮囑過我,千萬千萬別輕易與真正的好朋友做買賣,很容易朋友當不成,買賣難善終,怎麼都是虧的。」
顏放瞥了眼屏風后的女子,笑道:「事先說好,若是讓袁兄虧了版刻印譜的錢,我便喝罰酒,與袁兄賠罪、賠錢;若是將來掙著了錢,袁兄記得請我喝上一壺仙家酒釀。」
舉形問道:「師父,裴姐姐現在的武學境界,能夠跟元嬰修士媲美嗎?」
他以摺扇指了指那張竹簾。
雷公廟高空,謝松花些許劍氣流溢如浮雲,讓兩位嫡傳弟子有立足之地。舉形手捧竹箱,朝暮手持行山杖,她發現這根綠竹杖入手極沉,師父便解釋了,這根行山杖施展了障眼法,真實材質是類似雷池漿液凝聚而成,被人煉為行山杖樣式而已。結果朝暮說行山杖裡邊好似有絲絲縷縷的純粹劍意,謝松花接過手后,仔細感受那幾份劍意后,微微嘆息,說這是你們劍氣長城女子劍仙周澄的饋贈。
而那浩然天下的中土神洲,有人獨自出門遠遊,然後順便路過那處許願橋。
她沉默許久,最終忍不住問道:「你這樣的人,為何甘心為落魄山賣命?」
林君璧會意,神色複雜道:「大驪有無綉虎。」
而柳歲余也打出了真火,次次出拳,越來越趨於九境巔峰圓滿的神意,光是那疊雷一招,尋常遠遊境挨了半數,這會兒就該倒地不起,嘔血不止,而且不是傷筋動骨那麼簡單,足以落下病根。
舉形覺得裴姐姐說得挺有道理,就拍胸脯答應了。只是他有些時候,就是忍不住要說朝暮兩句。再說了,自己也不是別人啊。唉,可惜一直沒有外人欺負朝暮這個蠢丫頭,師父太好,在皚皚洲太無敵,也讓弟子犯愁。
顏放回了暫時關門的鋪子,時辰還早,已經有些女子在那邊等著,抱怨不已,等到瞧見了年輕掌柜,便又立即笑靨如花。
謝松花抬起手,作勢要打,道:「你給我誠心實意點!」
林君璧讚歎道:「難怪綉虎放心讓此人督造陪都、駐守老龍城。」
劉幽州輕輕拍了拍他肩膀,道:「阿香你可以啊,傳出去長臉了。」
與有些人是同齡人,同處一個時代,好像既值得悲哀,又會與有榮焉。
寧姚使勁按了兩下,郭竹酒小腦袋咚咚作響,寧姚這才鬆開手,在落座前,與鄭大風喊了聲鄭叔叔,再與鄧涼打了聲招呼。
裴錢背後,猶如一輪大日破開海面,初升現世,然後驟然間迅猛懸空。
劉幽州坐在門外台階上,心思悠悠不在雷公廟了。
柳歲余不但一拳打斷了對方拳意,第二拳更砸中那裴錢太陽穴,打得後者橫飛出去十數丈。
顏放抿了一口酒,笑道:「我曾看過不少各國史書、地方縣誌,打個比方,我幫袁兄篆刻一枚模仿篆刻名家的印章,印文故意更改名字、字型大小的某個文字,故意給出一個看似破綻、又非漏洞的地方。事實上,偏偏是符合族譜記錄的,所以這筆買賣,是定然掙不著俗人兜里錢的,得掙那些看書夠多夠雜的斯文人,只要稍稍考據一番,他們反而會誤以為撿了個大漏。類似這樣的偏門法子,還有許多。」
晁朴指了指棋盤,道:「君璧,你說些細微處。再說些我們邵元王朝想做卻做不來的精妙處。」
重傷一個低一境的小姑娘,以此讓馬湖府雷公廟一脈武運加一分,很丟人。
他掏出一枚雪花錢,高高舉起,真是好看。
他躺回藤椅。
郭竹酒只覺得聽見了天底下最精彩的故事,以拳擊掌,道:「不用想了,我師父肯定第一眼瞧見了師娘,就認定了師娘是師娘!」
朝暮高興道:「避暑行宮的評點,將舉形的雷澤列為乙中,品秩很高很高了。」
鄧涼還不至於痴心妄想自己能夠在百年之內,就可以連破兩境,躋身飛升境。
化雪時最天寒,最見人心。
書商略微心動:「真能成?」
鄧涼瞥了眼羅真意。
一番詳細計較過後,書商覺得此事多半可行,最後搖搖晃晃起身又落座,只得讓那女兒送顏掌柜離開。
女子說道:「我知道,你覆了一張麵皮,你若是願意以真容見我,我便以真容見你。」
謝松花便帶著倆孩子御風遠去數十丈。
裴錢緩緩後撤,不斷與柳歲余拉開距離,答道:「拳出落魄山,卻不是師父傳授給我,名為神人擂鼓式。」
郭竹酒一直幫著鄭大風倒酒,鄭大風便繼續說那陳平安送一封信掙一枚銅錢的小故事。
雖說江湖中人,有那投師如投胎、師徒如父子的古板說法,可那年輕隱官,在弟子裴錢心目中,天地君親師,好像根本就已經合為一體。
顏放拎起小板凳,關了鋪子。
如今雪漸大,已經讓人覺得寒風刺骨,但是等到化雪時,其實道路更加泥濘不堪。
按最新頒布的大驪律法,東寶瓶洲那數百位辭官之官員,子孫三代,此後不得入仕途,淪為白身。各地朝廷官府,還會將那些在歷史上賜予家族的旌表、牌坊、匾額,一律取消,或就地拆除,或收回搗毀。朝廷還敕令地方主官重新修補地方縣誌,將辭官之人指名道姓記錄其中。
郭竹酒猛然坐起身,道:「真的?!」
劉幽州聽完這個精彩紛呈的故事後,忍不住問道:「阿香你不是後來又重返青神山,參加過夜遊宴嗎?難不成阿良就跟了你們姓?」
柳歲余則轉頭望向身後的師父,沛阿香想了想,道:「那就讓小姑娘在這兒多待幾天。」
她穩了穩心神,笑道:「喲,原來是一位深藏不露的金身境。」
林君璧思量片刻,答道:「足夠聰明的一個好人。」
「此人言語不多,是文聖一脈最沉默的人,一些個說法,多是阿良外傳,信不得。秋風肅殺,此人唯一一次出手,就惹下一樁天大的風波,不過此事最後還是老秀才出面,真不知該說是收拾爛攤子,還是捅出更大的婁子,使得一座山嶽下沉。不過浩然天下如今只知後事,不太清楚真正的起因了。」
雷公廟外的廣場上,拳罡激蕩,沛阿香一身拳意緩緩流淌,悄然護住身後的劉幽州。
林君璧神色古怪,那阿良曾有一次大鬧某座書院,留下了膾炙人口的說法,是奉勸那些君子賢人的一句「金玉良言」:你們少熬夜,僧人譜牒不容易拿到手的,小心禿了頭,寺廟還不收。
亭內溫煦如春,亭外卻是大雪紛飛。
只不過飛劍品秩是一回事,到底還是紙面功夫,真正臨陣廝殺又是另外一回事,天下事無絕對,總有意外一個個。
哪怕是在一國即一洲的東寶瓶洲,大難臨頭之際,掛冠辭官的讀書人,退出師門的譜牒仙師,隱匿起來的山澤野修,都不少。
一洲山河,雖未全部陸沉,但是一洲氣運,十之八九,都已經落入妖族之手。
然後裴錢停下腳步,做了一個奇怪動作,她抬起手掌,輕輕一拍額頭。
在此養傷,想必不用太久。
林君璧雙手使勁揉臉。
沛阿香笑罵道:「你懂個屁,小姑娘這十七拳,只算一拳。」
這些年在清風城,這個外鄉生意人,都是如此慵懶的。
沛阿香挺直腰桿,握住那支來自青神山的翠綠竹笛,道:「問拳含糊,才傷和氣。堂堂正正,拳分高低,才是武道。」
腦袋抵住桌子的郭竹酒,只能先笑哈哈,再悶聲獻殷勤:「師娘師娘……你咋個回來,也不在天上御劍炸出一連串雷,我都沒機會敲鑼打鼓昭告天下嘞,師娘是如今咱們這座天下的唯一一位仙人呀……」
林君璧有些緊張。
鄭大風咳嗽一聲,說我再與你們說說那條泥瓶巷。那邊真是個風水寶地,除了咱們落魄山的山主,還有一個叫顧璨的混世魔王,一個名叫曹曦的劍仙,三家祖宅都扎堆在一條巷子裡邊了。說到這裏,鄭大風略微尷尬,好像在浩然天下說這個,很能嚇唬人,唯獨與劍氣長城的劍修聊這個,就沒啥意思了。
裴錢腦袋一晃,身形在空中顛倒,一掌撐在地面,驀然抓地,瞬間止住,橫移身形向後翻去,剎那間,柳歲余就出現在裴錢一側,遞出半拳,因為裴錢並未出現在預料位置,若是裴錢挨了這一拳,估計問拳就該結束了。九境巔峰一拳下去,這個晚輩就需要在雷公廟待上個把月了,安心養傷,才能繼續遊歷。
舉形說這個,有些泄氣。朝暮有些擔心師父會生氣。
她轉過頭,死死盯住那張側臉。即便不敢多看,也要多看。此人的胡說八道,到底是讓她有一絲心動的。只是不知為何,她覺得他好像更期待自己的不答應?
他用摺扇輕輕敲打了一下她的額頭,然後重新躺好,道:「如此明月夜,你我煞風景。」
事實上,那次在竹海洞天撞上阿良,對方就告訴過沛阿香,心大些,反正板上釘釘的十境武夫,就別總瞪大眼睛瞧著這個境界了,又跑不掉,多去看看更高遠更壯闊的風景,穗山之巔爬一爬,劍氣長城去瞅瞅,北俱蘆洲逛一遍,天隅洞天串個門……
顏放抬頭望向天邊雲霞,輕聲道:「你用心看她時,她會臉紅啊。」
可那大驪王朝,似乎對此早有預料,不等這種態勢愈演愈烈,很快就拿出了一整套應對之策,並且運轉極快,好像一直就在等著這些人物浮出水面。
他聞聲緩緩轉頭,立即打開摺扇,遮掩自己的臉龐,不再看她,微笑道:「原來是狐國之主,人間真有眼福。」
柳歲余緩緩拉開一個拳架,雙臂有數道雷光交織,一雙眼眸更是呈淡金色,道:「管你高不高,都給我躺著說話!」
她微微側頭,偏移視線,繼而又與他對視,抬手推開那把玉竹摺扇,笑道:「不愧是個爛醉人,很喜歡說醉話。」
老秀才提議第五座天下命名為清白天下,只是中土文廟沒有答應,此事依舊被擱置起來。
林君璧問道:「聽聞齊先生成為書院山主之前,脾氣其實也不算太好?」
鄭大風揉了揉下巴,點頭道:「約莫是有些的。反正你師父每次遠遊返鄉,都會先去泥瓶巷祖宅坐一會兒。」
至於那位英俊瀟洒酒量好的鄭掌柜,當然便是雙方的見證人了。
女子嗤笑道:「如果我沒有記錯,你從不喝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