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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明的氣候就是這樣,早上天初明時,夜晚日剛落後,不管白天是多熱的天氣,這一早一晚,都是清涼涼地。這兩道寒風的關口,正像是出人夢境的兩扇大門。人們竟會弄不清,到底白天還是夜晚,他們是生活在夢幻里!怎麼才因這陣寒風驚醒了這個夢而發現身已又在另一夢裡了呢?正像話劇舞台開場與閉幕兩度黑暗一樣,叫人弄不清哪一個階段里他才是真正不在戲里。
風更覺得冷了。風漸漸可覺得出方向了。風更變得冷,天色又變黑下來。狼的叫聲好凄厲啊。它穿出山林,穿出霧層,順了風在高高的天空上飛走,它殘忍地撕裂著柔和的小動物們的心。它俯衝下來,尖銳地,迅速地,直從天上衝下來,越離地近越快,冰涼涼地一下,刺到這些戰慄的心裏了。他們的魂兒便散了,散了,再也聚不起來,在半空中受著可怖的聲浪衝擊,不能自由地漂流,歷盡艱辛,流放,遍看了深谷高山上,仰天長嘯的狼們的猙獰相貌。然後慢慢又收歸心竅,柔弱無助地問:「天色為什麼還不亮啊?風為什麼還這麼冷啊?」
聽說白蓮教不喜歡生人,而馮新銜是頭一個說出這個主意來,他想想大概可以沒有危險了,便直嚷出來:
「不過據我看來,上帝並未給人類去添什麼的力量。到現在為止,世界上所有的東西還是和創世紀時一樣。」
童孝賢聽了忙說:「誰?周體予?大宴,這不糟了嗎?」
童孝賢要說什麼是就說什麼的。他接下去:「明天下午開個迎新會。」他繪聲繪色地:「一切經過良好,到了散會宋捷軍就一下子跳到台上,也不管台上台下坐的先生們,來賓們,他就把兩手亂扔,像個啦啦隊長似的,喊:『大家注意,我們要給一年級新生上第一課訓育課,我的意思是整飭校中軍風紀!』下邊大家一聽,半通不通,沒人搭腔。他就又喊:『比方說,有的人太驕傲了。我們叫他小心點!』大家就更沒話說。他自己沒有台階下台,就跳下來,走到那個大個子范寬湖面前,一隻手拉了人家胳膊,一隻手又在空中搖起來:『這位范寬湖同學,是同濟中學高材生,打籃球打左前鋒,打得好,游泳也不錯,女朋友多,功課也好,就是人驕傲,說話愛帶德文字兒。我們要警告他!』人家范寬湖就很神氣地站在那兒不動。比咱們宋先生高兩個頭。臉上正經得很,宋先生救世心切,慈悲為懷就說:『范寬湖!我告訴你,你以後禮貌一點!』喝!那個范寬湖站在那兒身若金剛,眼光如電,聲賽洪鐘:『你也要禮貌一點!」說話的神氣完全表示:『你們聯合大學就這種作風?!我不上聯大都不要緊,也要教訓你一下。』大家看出來了,鬨堂一笑。先生們順便散開,憑輿論自己解決。女同學除了何仙姑,全走開了。何仙姑臉一紅也走開了。咱們宋先生就說;『怎麼樣?不聽好人言?』那意思想把人家唬下去,人家說:『走開!』宋先生自己要揍人啦,反倒先說:『你要野蠻?』跳起來就給人家一拳。一拳卻正打在人家肚子上!……」
到了新校舍,宴取中、朱石樵、馮新銜三個同年級的一起往十八號走,別人也自散去。小童回到他的五號宿捨去,他自有一幫同年級的同學住一屋,這個小孩子每天晚上到了時候就困,玩夠了回到屋來,還不等上床,呵欠就先來了,他是一覺就到天亮,夢也不作一個的。
狼又叫了。因為夜的風是向這邊吹的。一隻松鼠幾乎從樹上驚落下來。那面土山上的一片墳墓似乎也不甚安穩了。因為誰也曉得曾經有許多屍體是因為子孫未能好好裝殮也未能深深埋葬,而被狼拖出吃了的。許多單薄的小墳都在心驚,怪他們自己又怪他們的兒孫。
「別胡攪。大宴,他介紹誰?」白蓮教說。
美麗的東西,健康的東西是最接近自然的。她方才轉過彎來,就一眼瞥見了小羊自己在那兒跳著玩。她就愛極了。她本該忙著在新校舍走的卻停了下來,向路邊上小羊那裡走去。小羊看她真走過來了。就把小頭那麼一偏,望了她。也不怕,也不躲。她走到小羊跟前就俯下身來拍小羊的頭。小羊便喜歡了,就用它那未長出角的小頭抵著她的手。她柔和的手心裏覺到小羊的體溫,撫摸著小羊銀色光澤的細毛,便甜甜地笑了。她索性蹲下來,叫小羊偎在她胸前。叫小羊擦著她雙頰。她從雪白的小羊背上望過去,遠遠望見疊疊青山,無論遠近,山色濃淡,都清白如洗。她微微閉上了眼,心上舒適得很。她眸子清明正比山色更要潔凈,她兩眼有湖水晶瑩。她展目四顧,看見原野一片好風光,心上就有了許多快樂要向人吐訴,她需要一個最溫柔的人來聽。可是此地沒有。只有懷裡的小羊,她就把手臂伸出去把小羊抱在懷裡。她卻不向小羊說話,只親愛地向小羊笑。小羊就仰起臉來要親親她。因為她自己就是那個最溫柔的人。她快被小羊親著了,她便放開小羊站了起來。小羊的臉仍是仰著。她想;「這個小羊!他多淘氣喲!可是他那小臉,多白,多乾淨呀!」
「別找岔兒,」小童笑了。「我是說你不必穿襪子。人憑空把上帝安排好了的世界改了樣子。這改變就是文明。文明給你的是什麼?是身體要求的物質環境,同心力要求的知識。這兩件都是痛苦的來源!你要穿襪子,還要補襪子,又要買襪子,又要掙錢買襪子,別人又要織襪子換錢,媽呀!你看我,到了昆明就沒有穿過襪子,先是為了游泳方便,後來是雨季來了到處找不到乾地。現在是得到解脫!這就是我進化的三部曲!昆明是比較接近上帝的地方,才一年我已經懂得了這許多,將來我還要到更接近上帝的地方去!」
聽見了這句話,坐在馮新銜旁邊的宋捷軍,就對了心思。因為除了打諢,玩笑之外,這一群人談話時,他很少有插嘴的機會,有些話是他不大懂得,插不上嘴,又有些時他懂得,但是他的意見往往最不通的,碰的釘子太多已有點心怯了。他平日最佩服白蓮教,因為白蓮教說的話他不懂的地方最多。今天
朱石樵伸手想把花給搶下來。小童手急眼快,一手護著胸前,另一手把朱石樵的手一推。這一鬧,把茶碗潑翻了兩盞,一桌子的水。店老闆娘忙來收拾。小童說:「沈大娘,多謝你家!」說著作了個揖。大家都笑了。
屋內童孝賢忽然醒了。他一醒了就笑。他想:「這又是快樂的一天!」他又可以看「弟弟」翻跟斗,打滾。他又可以找大宴去瞎說。他又可以這樣,又可以那樣。他就一陣風似的穿了衣裳,扣子也沒有扣好,翻身就跳下床來。
朗、富民一帶販夫,馬夫,趕集的小商人們坐的,現在已被學生們侵略出一片地上來,把他們擠到有限的幾家小茶館去了。
時間晚了,他們從茶館一群往回走,走出鳳翥街,還不到環城公路的地方,便是昆華工業學校校舍,是聯大借來安放師範學院的。這幾所省立學校全以昆華為名,校舍皆相當的好。宋捷軍的公民訓育系屬師範學院的,他一個人先走去了。
「樂喝一下給你那個何仙姑瞧瞧,對不對?」小童不痛快地插嘴。「不佔便宜不吃虧,你出手這麼一下,又像上回似的叫人家大個子好意用手一攔,來個大仰扒叉,也好叫何仙姑給找個地縫兒叫你鑽下去.」
朱石樵聽了問:「怎麼認識呢?哪年級的學生才有帶領新生的責任?不幹行不行?」 宋捷軍就怕聽大宴的長篇言論,便拉小童出去一同買花生。小童要聽,不去。他就拉馮新銜。馮新銜是個老好人。就
明天是十月一日。明天學校就要開學了。這個晚上顯得多麼亂,又多麼靜!多麼沉寂,又多麼興奮啊!夜晚的校園顯得空曠得多了。可是學生們心裏,七上八下的許多新計劃,新打算,新感觸正是擠得塞也塞不下,捺也捺不住了。
他們轉過一排樹,沿了小河邊一條小徑向校門走去。這裡是沒有路燈的,草徑黑暗一片。而他們卻熟悉得像有夜明眼一樣,讓開了路上的老樹根,蔓草,走上大路,出了校門。
大宴現在聽到他引到這種過於人情的輝煌的人格上來,也順從了他的話說:「誇張幾乎是藝術所必需的。然而我們要把對誇張的需求也要算在天賦人情之內。我們談的是生活,一句老話『人情!』『聖人者』也不過是『人情之至也。』就是把『人情九_九_藏_書』兩個字作得最到家,並不是到了家,又從後門衝出去。」
宴取中是個直爽人,歲數也比這童孝賢大些。他生長東北。祖上是河北省人。在北平讀的中學,一口純正中聽的北平話。身材高大,氣色健康。他誠然十分愛花,可是他就有這麼一個脾氣,花在地上長著的時候他儘力愛護,併為他們起了各種名字。一片花圃便是他的一個家庭,一團骨肉,在這裏他寄上了無限鄉思。可是一旦花摘下了。他便把這些想法都收拾起來,只去照顧他那些所生長在土上的。他是過去的事決不追究,人事已盡的憾事決不傷感。他也是「不傷腦筋」的,他常說:「決不傷那無味的腦筋。」他待人極其周到。這小童孝賢更為他所愛。他見童孝賢把第一朵花簪在制服上左胸口袋上,便把左手上套著的襪子取下來,將這第一朵花拿在手裡,又把小童已帶好的那一朵摘下來一併捏緊,俯下身去為他插好。他自己知道對於已經摘下來的花他尚不及小童有情。他說:「什麼取中,取歪的。別找白蓮教聽見笑話你了。撇開你那不通的『二難題』罷,你去年邏輯才考六十六分。我還記得呢!走,喝茶去!」他順手把未補完的襪子繞成一個球,向屋內床上一扔,就同童孝賢走了。
「怎麼會打人呢!」宋捷軍興緻正高,又想起他的道學身份,公民的導師:「我們是要教訓教訓那些趾高氣揚的人!那些不知天多高地多厚的!給他個小難看,下不來台。咱大夥 兒再一哄,樂喝一下。」
童孝賢此時早已不聽他的了。因為他們出了校門順了公路往西走已到了鳳翥街北口。這裏一路都是茶館。小童早看見一家沈氏茶館里坐了幾個熟朋友喊了一聲就往裡跑。在茶館里高談闊論的很少。這幾乎成為一種風氣。在茶館中要不就看書作功課,若是談天只能閑談些見聞,不好意思辨什麼道理,所以大宴要趕忙結束這一路說來的話,而小童已衝進茶館里笑語一片了。大宴也笑著跟進去。
「你不是才來兩趟么?總要三顧茅廬才能請得出名角兒來。」屋裡那一個說:「白蓮教又獨自個跑出去了,你要是不等我,我也只好今天不喝水了。」
宋捷軍說:「瞧瞧你這副嘴,這麼能說,怪不得金先生上班愛問你呢!」
昆明這個壩子可以算是難得的一片平地了。雖然面積不大,三分寺這一帶已到了平地的北端。可是想想這裡是層峰疊巒的山國啊!這生物系學生背後便是一小片家墳,幾株蒼老的松樹直挺挺的拔起地面多高,站在那裡,顯得比散在田野的油加利樹尊貴得多。又比那路邊上排得整整齊齊長得又粗又大的濃蔭白楊清閑得多。下面田裡稻子已經是燦爛的金黃色的了。前一個月尚在田中辛勤車水的老農夫,此刻正躺在他家墳場前草坡上休息了。躺在松聲,水聲里,慢慢地燃吸著他那長長黝黑的煙袋。身邊站著是他的小孫女。一片綠油油的芳草正襯著她大紅布襖,光澤而是古銅色的小腿,小手。拖著一條烏亮的髮辮,閃著一雙圓圓大大的眼睛。眸子清明黑亮得又和她頭髮一樣。那個學生知道這小姑娘是誰,也知道她的小名叫什麼。因為她的母親每天早上帶了她在校門口擺攤子賣新鮮豆漿。她的祖父卻不去。因為他算不過賬來。可是到了十點多鍾左右,老人家就拿了根扁擔來,把攤子挑回家去。原來,擔子是由他挑回去的。早上挑擔子來的是他的兒子,午時必是在田裡農忙了。所以一家人全和學生們熟。此刻這學生望見了他們便向小孩子打個招呼。老人家欠起身來看見了他,也問了好。又重新躺下笑容泛在臉上。這老人心上必是什麼都很適意罷?身後一塊礪石上刻著是他祖先的名氏,這字是他所不認得的。但是這又有什麼關係?不久他也要躺在那底下,也頂上一塊青色石碑。不用車水也不用吸煙去睡他的大覺去了。接近土地的人是多麼善視死亡和世代啊!在他手裡稻子已傳下去六十多代了。舊的翻下土去,新的又從這片土裡長了出來。任他再看得仔細,摸得輕巧,或是放到嘴裏去咀嚼,他都查不出這些穀子和他年青時的,小時的,及經他父親、祖父手中耕出收穫的有什麼不同。他躺在那裡,和他的祖先只隔了一層上,他覺得安適極了。正如同稻子生長在那片田地里一樣舒服。又正像他的小孫女偎倚在他身邊一樣快活。他有時也想起來,他的祖父是他看著他父親埋下去的。他的父親也是他自己抬來,深深地埋在這肥沃的,有點潮濕,也有點溫暖的土壤里去的。
我們的小野物兒又不大相信夜的恐怖是真過去了。他們東跑跑,西跳跳。小洞穴里看一看。恐怖不在那裡。掀起地下大片的枯芭蕉葉看看,恐怖也不在那裡。轉過自己的頭去捉自己的尾巴。這些小獾子,小麂子,小蝟豬,在地上兜圈圈地轉,也看不見恐怖的影子。他們就馬上忘了一夜恐怖的經驗。
女學生們是住在昆華中學南院的。南院、北院,兩座宿舍都是向昆華中學借來的。兩院隔了大西門裡的文林街相對著。北院是一個大操場。另外是一年級男生及一部分教職員宿舍。北院背後便緊靠了城牆根。城外就是新校舍。新校舍又跨著圍繞城外一周的環城馬路,成了南、北兩區。為了溝通這兩塊校園,也為了警報時附近居民疏散方便,特別把城牆拆了一截成了個通道。這裏灰黑的城牆中包了深紅色的土。像是包了蔻蔻奶油的蛋糕。城牆缺口範圍了城外一片山景和青蔥的林木,真是美麗極了。這通道是在南北院住的人去新校舍必經之路。學生自己把所有校舍全算作城外。把看電影、買東西的繁華區域,甚至往東往南走一條街全算做進城。新舍距南院這麼近,又全算了城外,可是沈蒹、沈葭姐妹還覺得城裡近,新舍遠。也許是新舍到底是個新地方罷?她們確實有「日近長安遠」的感覺。無論如何她們總算進城去了。她們用電影驅走了心上不寧靜的感覺。
大家嘩啦,全笑了起來,鄰座的同學也都笑了。大宴為了怕宋捷軍難為情生了氣,把玩笑弄得不愉快,故特別笑得聲音高,而且長。
人與人之間是有許多不同的,無論性情,氣質,或是觀念,辦法,比如說這樣一個興奮的夜晚,有的人心跳得彷彿到了喉嚨上面,滿腔雜亂的情緒,說是因為離家遠,心事多,難過罷?不對。因為又開學了,這種艱難的日子里,居然又有一年求學的環境或是離畢業又接近一年了。是喜歡罷?也不對。這樣的人便如沈蒹、沈葭姐妹,她們明天起就都是四年級學生了。姐姐沈蒹學歷史,妹妹沈葭學經濟。她倆個在城郊有家,今天下午才亂烘烘地搬到學校里來。看看那光光的木板床,空著,心上便又是新鮮,又是寒冷。姐妹倆,趕緊把行李打開鋪上,這才好過一點。看屋子裡牆角上都是灰。牆上光禿禿地,想起家裡牆上電影明星「羅勃泰勒」及「秀蘭鄧波兒」的相片也忘了帶來,馬上又愁起來了。既不知道同屋住的將是誰,院子里又靜。悄悄地,好不凄涼!大概大家都出去玩去了。姐妹倆彼此看看不知做什麼好,攤開書念罷,不但念不下去,簡直不像那麼一回事。動手收拾房間罷,才從家裡來,收拾房間的技術又退化多了。並且為了明天開學,離家時太興奮了一點,此刻也太乏。姐妹倆個談談罷,誰也沒有一句話好說。這樣再呆下去,非相抱痛哭一場心上不能暢快。她們想:「非找一個地方熱鬧一下『換換腦筋』不可!」「換換腦筋」是她們的口頭禪。她倆個是最不肯「傷腦筋」的。一遇見麻煩費思索的事時,她們就說:「與其『傷腦筋』幹嘛不去『換換腦筋』呢?」這時妹妹忽然想起今天南屏電影院演「樂園思凡」,是查爾斯鮑育演的。有一次她聽見一個男同學叫做朱石樵的告訴過她說,這個查爾斯鮑育竟要比羅勃泰勒還要好。便提議道:「姐姐!咱們看電影去罷!我心好亂!我好心慌呵!」姐姐也正茫然沒有主意。好在電影院是去慣了的地方,去那裡至少沒有錯。姐妹倆就看電影去了。這時距她們來校尚不足半小時。她們走到門口,心上便輕鬆多了。姐姐問:「葭,看那一家?什麼片子?」妹妹快樂地說:「南屏!看沙爾斯鮑窪依愛!」她正確地讀出這明星的法文名九_九_藏_書宇。這時去看電影雖說太早,可是在路上可以一路吃零食,這也是個消磨時間的好辦法。她們可以不愁了。
「你確實懂得了不少。」宴取中說,他心上又笑他,又喜歡他:「可是上帝不見得懂得你。也許他還要給你不少釘子碰!我覺得如果有上帝的話,他並不是造了個世界就走開了。他一直在造。他先造了人,又假手於人來造。至少,我們在按捺不住那一點知識欲同創造欲時,是可以感覺到上帝力量之存在了。我們的一切都恰巧與他的定范相合。我們的挫折,與因挫折而改變的結果也是他那個大本子上早寫好了的。我們要是有了開倒車的念頭,就是個逃學的孩子。也許又正是他挑選出來加以懲罰以警戒別人的人。不過……」他說到這裏,看了童孝賢一眼,童孝賢正仔細聽著,「不過這個話我說遠了。當然不見得不|穿襪子就是開倒車。事情並不這麼簡單。」宴取中到底大了幾歲,他代童孝賢想了一下,才加上這麼一句。
「那麼他自己要個大姐姐來帶?」小童說。
「喝!小馮!真有你的!」說著「拍!」打了馮新銜一巴掌,打在肩膀上臂之間。「這麼著,我附議。我說朱石樵,上次我們去路南賽球,同濟附中那個 Left Wing,大個子,混蛋,這回也考上了。我今兒個在正義路上還碰上他了,咱們就明天給他開個小玩笑。別叫他『臭不拉幾』地瞧不起人!」說得興奮,想起自己上次賽籃球丟臉的事,不覺猶有餘怒,一時之間竟把自己是師範學院公民訓育系學生的身份完全忘了,並且咧開了嘴,眯上了那雙小眼的單眼皮兒,哈哈大笑了起來,十分自得。
現在蝴蝶花已過時了。美人蕉倒還不寂寞。若不是保護得好,這一片難得留住一半。就是這樣還不免有許多花瓣兒已生黑漬了。門口這一個看了一回花,順手就摘下一朵,一邊往胸襟上插,一邊說:「取歪!你到底是想喝水去不喝?要是不想,乾脆說句明白話,我自己走了。」
小童不理他。從口袋裡掏出小刀來剝梨。仍改不掉他那頑皮話頭。說:「那麼,余孟勤正好由她帶。」
夜整個是另外一個世界。在這裏「昨天」和「明天」在苦苦地掙扎著,撕掠著。夜裡是沒有「今天」的。
天終於是亮了。然而誰都幾乎放棄了天必會亮的這一信念。所以天色不為人所察覺的那樣,竟已亮了起來!
門口這一畦地上摻雜地種著美人蕉、蝴蝶花,也有西紅柿和紅辣椒。這塊原來是菜園的地方,土地是十分肥美的。如果不去管他,莠草憑了亞熱帶的風,直可以長到一人多高!如果肯用一點心,那麼一片好花圃或是一季菜蔬是不用費事就可有的。新舍每一幢長形茅草房子要住四十個人的。雙層床密密地排在那兒將將一邊可排十個。四十個人里總不短几個愛好花木,手腳勤快的人,所以這三十多幢宿舍每幢門口都還弄得像樣,只是作風不同而已。十八號宿舍門口的果蔬,花草皆長得像一回事,也栽得齊整,過路的人只要肯留心必可知道這宿舍里定住著一個勤快、健康、剛強、有耐心,也有趣味的青年人。
上了環城馬路,後面另外一夥兒從茶館散出來的學生里有一個追上兩步拍了宴取中肩頭一下說:「大宴!」宴取中回頭一看是法律系的傅信禪。這個傅信禪是湖南人,他熱心地問:「方才在茶館聽你說今年對新生要用保護人制度,何解我聽周體予他們還計劃在迎新會後出布告聲明新生須知什麼的呢?」
一塊兒去了。
太陽光照上樹葉,樹葉醒了,看看自己是綠色的。便笑了。它又照到小鳥身上。小鳥醒了,看見自己的羽毛自樹榦的灰色中分辨出來,他便展開翅來試試,「吱——吱!」飛了。水就流,花草就長。重大穩定的山嶽也慢騰騰地笑逐顏開。
學校內的設備是多麼難叫學生滿意!可是學生們心上卻把圖書館、試驗室放在校外山野、市廛中去了。外文系的學生說:「警報是對學習第二外國語最有利的,我非在躲警報躺在山上樹下時記不熟法文里不規則動詞的變化。」社會系學生有走不盡的邊民部落要去。地質系的更不用說了。暑假初出發去西康邊境的旅行團尚未回來,近處的早已把海源寺一帶尋獲的三葉蟲化石整理完又出發去澄江看水河遺迹了。喏!那裡不是正有一個學生用白色紗網在水田裡撈些什麼小蟲嗎?他又用小瓶子在田溝里裝水哪!他原來是生物系的,他們的教授正領了些同學出發到南方車裡去採集,據他們來信告訴他說,人家已經在車裡附近找到一種大蛾子,翅子近乎一尺長,綠茸茸的有白絡完全如一片大白菜葉一樣。他心上不服氣,他分明在昆明也見過,只是沒有那麼大罷了。他並且還曾捉到過一隻肥厚的蚊子,有麻雀大,顏色也差不多,據他的農夫朋友告訴他說:「那是別人家放的蠱!放了它!放了它!」他拗不過才放了,因為回來述說這事,還叫同學們奚落了一場。現在他不滿意試驗室水槽里養的水螅,正想在田裡找一些新的出來回去觀察。並且希望在南遊的學生們回來之先研究出個端倪,然後在不久將來能把他的名字籍了個新的,長長的,拉丁學名,什麼 「雲南水螅」而傳給未來的學者。他耐心的在這悅目的田野溝溪里尋覓,也順手招惹一些可以目見的水蟲。他卻忘了自己也湊成了行路人眼中的一片美景。
外面這個一聽白蓮教又走了,他本來簪上了一朵大紅花就怕這外號白蓮教的朱石樵看見奚落他的,這下子膽子大了。他問:「朱石樵什麼時候出去的?你怎麼知道是獨自一個?」
「一早。」
「取歪,又是做活計,大姑娘似的。出來看看這兒罷!我又請下你一個女兒來了。」這一句話屋裡的那一個聽了才真著了急,趕出來看,他手中正補著的襪子還套在左手上,一根針被線系著在下面悠蕩,一閃一閃地。原來,他在補襪子哪。他看見這一個叫做童孝賢的把他的花又摘了一朵下來,他就說: 「小童!昨天才告訴你花兒不能再摘了,現在代表三十三天的三十三朵花又叫你摘下一朵兒來,成了三十二朵,算是怎麼說呢?」童孝賢永遠是笑的,他說:「跟白蓮教住在一塊兒已經有了點邪氣了。什麼三十三天?你聽著,你宴夫子名叫取中,依我們山東話『中』就是可以的意思,取中就是請摘花,我便采一朵。可是我有時喊你取歪,就是因為你老折磨我。我就要罰你。我一喊取歪,就要罰一朵。現在……」
「正好!明天十月一號開學。十月大,我一天一朵!總比叫他們枯死了強,反正花過不去下一月。」
「大宴,」童孝賢說:「人就不應該在上帝所給他的東西之外再添上些什麼。其實人除了煩惱之外,又何曾添上過什麼呢?」
學生們坐茶館已經成了習慣。為了新舍飲水不便,宿舍燈少床多,又無桌椅。圖書館內一面是地方少,時間限制,——憑良心說人家館員可夠辛苦了。早上、下午、晚上都開,還能不叫人家吃飯嗎?——或是太拘束了,他們都願意用一點點錢買一點時間,在這裏念書,或休息。這一帶茶館原來都是走沙
「他說的是真情。」朱石樵說,他和余孟勤是好朋友:「他自己要不要也做一個保護人呢?」白蓮教嫌大哥哥大姐姐地難聽,肉麻,他才用了這麼個名詞。大宴和小童都看出他的意思來,就都笑了。大宴說:「余孟勤散了會還和金先生談了許久,我也在那兒。他說臨時分派,不容易。不如先把必可邀到的人姓名開出來,再把新生大概的分派情況內定一下,臨時就簡單了。一年級新生反正都在這邊。那麼拓東路工學院高年級學生不必邀請,只消把工學院新生派給理學院舊生就得了。金先生問他要不要帶幾個。他說他也是新生。暑假前是舊生。放了假是畢業生。開了學是研究院新生。金先生笑了。他說自己雖不帶新生,他可以介紹一個人來,准合格。金先生答應了。」
那麼石壁下的昆明湖呢?湖上的風帆漁舟呢?是不是湖水別離了陽光,換卻了明凈的水波而映著漁火,閃著一條條金色的飄帶了呢?漁船也借了紅布燈籠一點點微光,照著汊港蘆葦 間的水路纜到老柳堤下了?人也上岸到村店去飲三杯解乏的酒去了罷?
她看了看手腕上的表,已經是六點三刻了。她就九九藏書快快向新校舍走。她走到新校舍五號門口,忽然怔住了。她有事一大清早來找人,可是她怎能知道人家起來了沒有呢?地上牆上鴿子的門兔子的門都沒有打開。童孝賢一定沒有起來,她怎麼辦呢?
「上帝的旨意!」宴取中變嚴肅了。「是個好名詞!上帝只給了旨意不曾規定細則。我相信,我們從人情中體會出來的道理是履行上帝的旨意最可靠,最捷近的路。因為人情是上帝親手造的。許多人們最後演化出來的繁文縟節原是為了顯示或裝飾人情的,鬧得後來喧賓奪主,人們捨本逐末,不談人性,只講究儀式了。這個原本是錯的。然而因此便把文明的功績一筆抹殺也不公平。現在把這個與快樂痛苦連在一起說,因為你的話不結在快樂和痛苦上是不肯罷休的。我想一個彬彬有禮的社會是較一個雜亂無則的社會容易處些,也和睦快樂些,因為人情究竟是相差不多的。依了人情行事是會使最大多數的人快樂的。你也不見得真會到什麼更接近上帝的地方去。人家若是真心對你好你也會希望他見面時招呼你一下。不是一低頭過去。這是壞事嗎?」
碧雞山也從淺綠變成深藍,終於摻進了墨,成了深灰色。但是始終不是全黑的。因為日光還從那後面散出來。彷彿能從龐大,黑煞神似的山影中滲透一點光來似的。紅色的石壁老早就是赭褐色的了。近處那些長著翠綠色馬尾松的小紅土山也全分遠近別濃淡的溶為深淺的灰色。他們好像呼出了一日沉重的氣去安息那樣,太陽下山之後,他們一齊變矮了許多也躺得平穩得多了。
喏!燈光亮了!校園中的總電門開了!圖書館,各系辦公室,各專門期刊閱覽室,讀書室,各盥洗室,及一排一排如長列火車似的宿舍整齊的窗口,全亮了!所有的路燈也都亮了!窗口門口,能直接看到燈的地方,更是光明耀眼!曲折的小河溝也有了流動的影子。校園內各建築物也都有了向光,和背光的陰陽面。走動著的人物也都可以查覺了,黑色的幕是揭去了。
「然而英雄,俠客,詩人,也都有大過人的地方!」小童也嚴肅了。「一件東西的美,就在他所誇張表現的一點情緒上!希臘那些半人半神的英雄們就叫人不由得地景仰。叫人覺得是空中的神像,不是可以肩稱論的凡人。我們用情時也誇張一下,這不能就說是矯情。總之,你是凡人,我是詩人!你補襪子,我不|穿襪子。」他又笑了,笑得那麼開心。其實他永遠也不會是詩人。他只是個頑皮的小弟弟。他今年將是二年級生了,大宴比他高兩班。他學生物,大宴學心理。他才十九歲,聰明,也用功,他就是喜歡在大宴面前找岔兒抬杠,他也因抬杠知道了不少學識。大宴也喜歡他的思想怪快捷的,也常認真地和他辯,不過辯到要緊關頭,這童孝賢又常常忘了是說什麼反去招惹些別的話題去了。
「對啦,我倒想起一件事。」這是另外一個人說的,他叫馮新銜,開學也四年級了,和大宴同屋。「明天迎新會上看見有不順眼的就警告他一下。」
「他介紹生物系四年級伍寶笙。他還擔保伍寶笙一定答應。」
「那麼順從大自然是錯了?怎麼從盧梭,沙多勃易盎起人家也喊了那麼些年回到自然去呢?」童孝賢這回是認真的問。
「全是廢話!」白蓮教哼著鼻音說:「我不願意多和生人來往,也不能說就把生人全打出去!這成了什麼話?學校的新生也不能不進來,一切事都非這麼著不可,我沒有辦法,你沒有辦法,誰也沒有辦法,全是廢話!」
「這經過挺有意思的。」大宴說:「金先生說頂好是女生認哥哥,男生認姐姐,並且是先盡著同系的認。這時候那個余孟勤哲學系的老大哥因為考上研究院了,正來找金先生有事,大概是借用我們系的書,也就插嘴說:『這打算是對的,行起來一定不通。』金先生聽了笑著請他列席,他說這種辦法與今天校內風氣不合。他狠狠地說:『這種利用異性吸引力的好處的事,校內只見摧殘,沒有聽說建樹。而偷摸胡來反不敢說沒有,並且似乎無人攻擊!』金先生不許他亂說。他又接著道:『要想推行保護人制度,而又要利用異性的獻媚心理,那只有像菜市場那樣,新生和願作保護人的各佔一排,來個自由選擇,強迫馬上完成交易!否則不要說將來,光這一認的手續也要半天完不了事。若用硬派的辦法,迎新會上頂多介紹一下。散了會誰還去找誰?』他這一套一說,大家都覺得有理。後來金先生說,先進行自告奮勇制度,他自己再去找些平日人緣兒好的,來作哥哥姐姐。最後迎新會完事的時候,他在會場上宣布,再多添上些臨時參加的。一個高年級學生不限只帶一個新生,性別也聽便。所以這麼一來也沒有出布告也沒有發通知書,成了個半公開的了。」
城牆缺口,那條城內外為學校所開的美麗的通道那裡,已經有農家放出來的第一隻小羊在覓食了。它「咩——」叫了一聲。並沒有人應它。它還是高興得了不得。兩條細小的後腿荒唐地踢了一下,又踢一下,那個可笑的小白尾巴撅得多高啊!
狼還在叫。夜裡的天空似乎比日初落後要明亮一些。風在夜裡叫人摸不出大小。只叫人因了夜裡那點微弱的光可看見樹是搖著的。樹的搖動和白日那種看見枝葉的又不相同。在夜裡是整棵的樹在動。有時似乎向你頭上壓來,好不怕人!夜裡,最重大的東西,像是山那樣穩穩噹噹的東西,似乎也會動。一切白日里靠得住的東西都靠不住了。夜是靜的。夜裡又確實有聲音。那些聲音極為清晰可是真難找出是什麼傳來的。也許是另外一個世界!夜是多麼接近「那一個」世界呵!狼還在叫!狼還在叫!夜真不穩當!夜真遙遠,夜真可怕呵!
風在樹枝上輕輕地嘆了一口傍晚將臨時誰都會因一日將逝而生的嘆息。太陽雖依然明朗地照著,熱力卻似忽然失去了。大家都覺得要回到溫暖的窩裡去。便都站起身來拍落身上的土及草莖、枝葉,告別,散開。校里花草坪上的蝴蝶也減少了。那裡橫七豎八躺著曬太陽的學生們,或是因為手中一本好書尚未看到一個段落,或是為了一場可意的閑談不忍結束,他們很少站起身來的。他們躺在自長沙帶來的湖南青布棉大衣上。棉大農吸了一下午的陽光正鬆鬆軟軟的好睡。他們一閉上眼,想起迢迢千里的路程,興奮多變的時代,富壯向榮的年歲,便驕傲得如冬天太陽光下的流浪漢。在那一剎間,他們忘了衣單,忘了無家,也忘了飢腸,確實快樂得和王子一樣。
廿九年夏,昆明國立西南聯合大學便建好了西北城外三分寺新校舍。這年度的課業是準備在新校舍內開始的。這年度由聯合招考而錄取的新生就是要在這新校舍里與北京、清華、南開三大學的學生摻在一起,而為昆明國立西南聯合大學的學生的。開學日期定在九月底,而暑假尚未完了。陸續負笈而至的男女學生們已早早地把這城的西北角點綴出了個學校區的樣子來。街道上最先有的是小吃食店,然後就是茶館應坐客之需要把茶具弄得清潔些。慢慢再開設的是舊書店,最後,是小成衣店,他們代客翻改衣服,及漿洗店,那是洗衣服的婦人們擴充了舊有的營業也成了的店鋪。這種小漿洗店是管補襪子的。學生在路上走來走去的日多一日,九月快過完了。
人睡著了之後自有他另外一個世界可去。這就是夜能佔有了這一段時間的原因。人的事務在睡時告了一段結束,在醒后才又開始。中間這一段,他便無從感覺起了。不但他感覺不到這一段之中所發生的事,他也無暇去想像這一段時間內除了他容身的這有限的一塊空間外,其餘地方是否存在。他甚至認為這一段時間可以忽略過去。因為他所關切的事正也忽略了這一段,而把前一夜晚與第二個早晨巧妙又習慣地連在一起的。
夜當真來了。她踏著丘陵起伏的曠野,越過農田水舍,從金馬山那邊來,從穿心鼓樓那邊來,從容地踱著寬大的步子,飄然掠過這片校園,飛渡了昆明湖,翻過碧雞山脊,向安寧,祥雲,大理,保山那邊去布她的黑紗幕去了。夜當真來了,一陣冷風,枝上返歸的小鳥凍得:「吱——」的一聲,抖了一下柔輕的小羽毛,飛回家了。到處都是黑的。牧豬人趕了豬群回來,read.99csw•com前面的牧豬人嘴裏「啰,啰,啰,」地喚著,後面的用細竹枝「刷,刷,刷,」地打著。一群黑影子滾滾翻翻地從公路邊,成行的樹榦旁擦過去了。公路上還有車輛,還有人馬,也都看不見了。只聽得「索索」聲音,大概全想快點走完一天的路罷?
「其實你們全錯了。」大宴慢慢地說:「這種玩笑不會有了,今天上午金先生以系主任資格,用心理系辦公室召集了個會議。說今年要用保護人制度來改進新生行止,如果新生行動有需要改正的地方的話,每一個新生都要認一個大哥哥或是大姐姐,比方說,順口說粗話啦,隨地吐痰啦,襯衣放在褲子外面啦,什麼不愛洗臉,不梳頭啦,都由他們的哥哥姐姐來指導。明天來不及了,否則,上午註冊選課也都要哥哥姐姐陪著跑的。這種開玩笑的辦法,金先生說毛病很大。若是碰上了誤會,兩邊不讓,我們是養成高年級學生以眾凌少的惡根性呢,還是壓迫新生放棄他們的自尊心呢?尤其是在如今這兵慌馬亂的年頭!」
大宴說:「不要緊,周體予明天忙還忙不了呢,金先生開會時說也要邀他做大哥哥。他管體育一組。要他組織低年級新生,成立至少一種球隊來賽高年級新生呢!我想,傅信禪,你是什麼時看見周體予的?」
夜來了,黑暗的一片里,忽然有了光。新舍電燈亮了。就在那長排的宿舍之中,第十八號宿舍外,有一個走動的人影。這些宿舍全是長形直甬道似的茅草房子,兩端開門,兩邊開窗。十八號是東西橫著的一幢宿舍。黃澄澄的一片燈光直瀉出來,照在門外地上,成了一塊長方形明亮的地方。門口兩邊那裡有一片小花圃。那一個走動的人影走到門口便停住了。他的身材不高,小孩氣的動作,笑著的臉,一隻手還在整理衣裳,他眼看了地上的美人蕉說:「取歪!我都完了事又來了。老太爺!作不完的拿到茶館去干成不成?」屋裡出了回聲:「稍微等一下就完,你瞧我的美人蕉夠多好!」
夕陽倚著了西邊碧雞山巔了。天空一下變成了一個配色碟。這個畫家的天才是多麼雄厚而作風又是多麼輕狂喲!他們這些快樂的王子們躺在地上,看見許許多多奇形怪狀的雲區在迅速地更換衣裳。方才被山尖撕破了衣裙的白雲,為了離山近,先變成了紫的。高高在天空中間的一小朵,倒像日光下一株金盞花。這兩朵雲之間灑開一片碎玉,整齊、小巧、圓滑、光潤,如金色鯉魚的鱗,平鋪過去。一片片直接到天邊。金色的光線在其中閃燦著。天邊上,橫衝過來的是疾卷著,趨走著的龍蛇猛獸,正張牙舞爪眩耀他們的毛色。濃黑的大斑點,滾在金紫色的底子上。那些金色魚鱗若是工筆細描的地方,這裏則是寫意大潑墨處了。靠近落日處的長條晚霞,就把刺目的金針投到驚嘆的眼睛里叫人俯首。慢慢地一切變暗,那些魚鱗也變成金紅色然後再消失了。晚景可愛的晴空是一抹蔚藍的天幕,均勻地圓整地蓋了四周的景物。一切都呈現得模糊了。只有黧黑古老的城牆與牆根成行的大樹,及天空沙啞飛叫著的鴉陣更顯得清楚,成為鑲在藍天上的鏤空黑紙剪影。高高飛著的白鷺比烏鴉還要醒目些。尤其在他們盤旋翻身展翅時向光的一面便是亮亮地一個白色三角形昭耀得很。可是白鷺也漸漸少了。他們一隻只投到老樹枝上。一斂翼便與黑色枝葉隱在一起,找不見了。
「看看你自己罷!」白蓮教是個男低音,說話沉重有力得很,大宴一聽說白蓮教來了,便沒有回頭一直看著小童胸前那對鮮紅的大花。他一聽見這話大笑起來了。
「怎麼說?」白蓮教問:「今天又是王爾德啦?一天哥德,一天盧梭,一天雪萊的!王爾德一朵紅花還帶不住呢!你兩朵!明天會上有你的文明戲嗎?」
從城牆缺口裡走出了一個姑娘,她修長的身材,健康的步伐,就走得那麼輕盈,那麼快樂。她是這隻小羊今天出來遇見的第一個人,它想,這個人為什麼也起得這麼早呢?
「是誰又提人家伍室笙了?」宋捷軍喊著進來。後面馮新銜正抱了一大包花生在剝著吃。宋捷軍手裡還有幾個梨,順便放在桌上又說:「又提人家伍寶笙!人家長得漂亮,人和氣, 英文說得好聽,穿戴打扮都大方。想人家,找人家去呀!背地 里說人家幹什麼!」說完了又忙著剝花生吃。
他睡的是上層床。他能看準了昨夜擺好的鞋。縱身一跳,那雙精赤的腳就正好踏在鞋上,不會沾上地下的土。他跳下來,就要依了平時的習慣,開門出去,一腳撥開「弟弟」的門,順手支起鴿子的門,手再向門內一撈,「潑拉拉!」鴿子就飛出來,飛到半天空去了。他再蹲下用臉擋了「弟弟」的門故意叫小兔的柔毛擦著他的臉出去。他用臉擠他們。甚至可以覺到小兔的體溫。
馮新銜是外國語言文學系的,他叫宋捷軍這一掌打了個發昏,又聽他把「左前鋒」說成「左翼」,並且粗濁的天津口音又把這兩個英文字讀成「賴夫特,聞」。尤其後面一個字嘶啞的「V」字聲音,招惹了他的脾氣。他說:「別假公濟私,你明天要是一拳打死了人,別人就要問『賽!米特兒宋!借似濃么縮的?』了」(注:「『Say!Mr.Song!這是怎麼說的?』」從天津口音說出來的腔調。)
「現在剩了三十一朵了。」宴取中說。
睡在新校舍五號牆外的這一對小兔子也不免害怕。他們想:「木門快打開罷,木門快打開罷!」他們不像山上的小兔那樣祈禱:「天快亮罷,天快點亮罷!」因為天亮了,童孝賢不來把他們的木門打開,他們仍是要關在木箱里不能出來證實天真亮了的。童孝賢的臉就是他們的太陽。童賢孝的臉也確是一個太陽,紅撲撲地,笑著的。
大家正坐著閑談,忽然白蓮教進來了。小童坐的地方臉向外,第一個喊起來。「白蓮教!你一個人哪兒去了?我們談明天晚上迎新會的事呢!他們請你變戲法了沒有?」
昆明的九月正是雨季的尾巴,雨季的尾巴就是孔雀的尾巴,是最富於色彩的美麗的。新校舍背後,向北邊看,五里開外就是長蟲峰,山色便是墨綠的。山脊上那一條條的黑岩,最使地質系學生感到興趣的石灰岩,是清清楚楚地層層嵌在這大塊綠寶石里。山上鐵峰庵潔白的外垣和絳紅的廟宇拼成方方正正的一個圖形,就成為岩石標本上的一個白紙紅邊的標籤。四望晴空,凈藍深遠,白雲朵朵直如舞台上精緻的布景受了水銀燈的強光,發出眩目的色澤。一泓水,一棵樹,偶然飛過的一隻鳥,一隻蝴蝶,皆在這明亮、華麗的景色里竭盡本份地增上一分靈活動人的秀氣。甚至田野一條小徑,農舍草棚的姿勢,及四場上東西散著的家禽、犬馬,也都將將合適地配上了一點顏色。一切色彩原本皆是因光而來。而光在昆明的九月又是特別盡心地工作了。
「方才我去後山坐了一回兒。」朱石樵說:「我想開學后未必有從前那麼好玩了。平空添了四五百生人。你們想,就是舊人不減少不是也被許多新面孔沖淡了濃度么?多認識生人便是我一件大煩惱!」
跑啊,跑啊,那些散布恐怖的精靈啊!那些製造迷宮的魔法師啊!消滅啊!消滅啊!白日來了。藏躲是沒有用的,你們只有消滅啊。夢啊!夢也要醒啊!這一切是黑色的世界是要重新繪製出來啊!
「我們幾個人才一進屋,那也就是一個多鐘頭的事,看見他從那一頭門裡出去了。後來他們各人去玩了我這才做活。」
他養了一對小兔子,四隻鴿子,養在宿舍外面。鴿子用一隻木箱掛在牆上,分成兩個巢。兔子也是一隻木箱,養在地下,這種木箱是白松木板釘成自美國裝汽油桶來的,一箱可裝兩隻五加侖的桶子,每隻箱子都是一般大,二尺長一尺多寬和高。航空學校用了許多油,便把箱子給了聯合大學。小童拆開一隻箱子作另外兩隻箱子的隔板,他省下這三隻箱子不放書,他說:「弟弟他們就是我的書!」「弟弟」是一隻小白兔的名字,因為他會在地上拱起背來再翻一個跟斗。小童喜歡得什麼似的,就管他叫「弟弟」。
他覺得一切生物的道理都差不多,他也知道什麼東西若是違反了這道理,出新花樣,不按時候生,不按本色生活必沒有好結果。他不但知道稻子的生活,並且知道許許多多農九-九-藏-書作物的任何小脾氣。他知道蠶豆花開時,飛著的是粉白的小蝴蝶,不久便該是大翅子墨色的梁山伯與彩色的祝英台了。這生物系的學生恐怕要查書才能找出各種不同的蝴蝶發生的季節罷?那日期還許是美國加利福尼亞州的。無論如何他們心中的想法雖那麼不同,他們仍能處得很好。他一邊采標本一邊也走到那大樹下去休息。玻璃瓶子里水裝滿了。他的心上的快樂與因工作而得的滿足也裝滿了。他雖忘不了上次就是這老人迫他放去那只有麻雀大的飛蛾,他也無從把他對這一小瓶渾水的野心,說給這老農夫聽,他們仍快樂地談了許久。他這樣一個離家很遠的學生是很容易把愛父母,愛家庭的一片熱情,一古腦兒傾在一個陌生慈顏的老年人身上的。老年人也喜歡年輕人有耐心,有禮貌。他們彼此都覺得作個鄰居很不錯。
遠遠的長蟲峰那邊還有時在夜裡有狼叫。因為昆明城外的開拓到底還是最近幾年的事。前五六年的光景,據西門外居民講,晚上豬若是不早早趕回欄里來是很可能被狼撕了分食的。夜裡的事不是人能在夢裡管得了的,待他醒來管時那時對他來說又不是夜了。
宴取中不及童孝賢手快,早又被他採下一朵。他接著說:「所以你要我等,我每喊一聲不論取中或取歪,我全等於向你聲明取了一朵。」
城牆缺口外邊,新舍男生宿舍里就住著朱石樵,他的性格確實有點古怪。他對付這麼一個開學前夜的方法便與沈氏姐妹大不同了。他想到明天開學了,他心倒平靜下來。他暑假中「用功」太多了,許多問題在心上解不開。他的用功是思索 。他是真正「思而不學則殆。」他也是歷史系的,比沈蒹低一年級。他的分數比沈蒹可差多了。沈蒹的筆記是他看不起的,可是沈蒹考試時光看筆記便可以考在他一二十分之前。他今夜想:「明天可開學了!這才能省點我的事,光是上上班,聽聽講。可是開學又是什麼註冊,選課,改系簽字!白費好幾天的時候!」他看不下許多人興奮的樣子。他在屋裡間坐了許久,聽見有人走來,便從那邊的門出去了。他走出新舍後門,走到了小土山上。太陽已下山了。正是雨季末尾昆明郊外最美麗的時候。這年青的思想家便坐在一個墳頭上,一隻手託了他過份大的頭顱,思索起來。思索些什麼,誰也無從臆測。
現在「弟弟」他們早已睡了。他們是天一黑就都睡了的。鴿子也是一樣。小童晚飯後就把木門給他們關起。不遠的一棵松樹上住著一窩松鼠,看見天色黑下來,小童來關了他們的木門走開時,他們就藉了排得緊密的大樹,從這一枝到那一枝地跳了過來,小心地把兔子、鴿子吃剩下的東西吃光。這時候校園內幾隻寄居的野狗也回來了,他們要經過這裏,走過那邊一座小橋到食堂房裡去睡覺,他們有時也嚇唬小松鼠們一下。松鼠就要趕忙回到樹上去。這一關過了。他們就可以放心的再下來玩。有時到很遠的樹上去會親戚朋友。有時去偷大宴種的西紅柿或別的菜蔬。至於辣椒他們是不吃的,他們一夜也忙碌得很。有時月亮好的夜晚,他們簡直一夜不睡的鬧。地上花影樹影的也看不清他們。他們就跳呀跳呀一刻也不肯休息。這園內沒有貓,近處也沒有貓頭鷹,他們簡直什麼也不怕。真是一群頑皮的小東西。
夜裡不但沒有今天,並且也沒有一切與「今天」有關的事。尤其是看曠野的夜更容易明白,那裡整個是另外一個國度;虛無縹緲地,在半空中浮沉地一個國度。也沒有人統制。也沒有人叛亂。只有些不著實際的現象幻變著,到了天色一明,白日就又佔領了整個空間。到了那時節,夜的一切不但找不到,聽不到,連想也想不起來了。
「順從自然,就是要你乖乖地做人!用一切新方法求更新一步的進步!有了電燈便用電燈光來作事,有了氦氣,就用氦氣來做高空氣球!因為一切都是順了自然才有的。到了今天,要想不|穿衣服,茹毛飲血倒是違反自然了。你的態度叫做矯情。這是危險的不安定的情緒的來源。會叫一個活潑好動的心靈走到牛角尖去轉不過身來!矯情是不對的。那多少帶點意氣用事。人時時應當查考他自己的思想是否轉動自如,而不受任何壓力?如果有不能考慮,或不堪考慮時,便是離開正道了,需要清醒,趕緊尋路回來!有人說跳崖,投海的人全是犯罪而不自知。所謂一時心窄也就是矯情的意思。如果在他那千鈞一髮的時候,他先把頭向四周自由轉動一下,他必可想得開了。我們另外一方面尊敬那些從容就義的先烈,志士,與義無反顧的沙場英魂。他們也是死,而他們死時是四面八方都想到了。只有死是正路才死的,是從容死的。還有一種死,英雄是英雄些,如同太史公筆下的任俠之士,與常提到的溺死橋下的,所謂尾生之情的故事的主人翁,便屬於這一類。他們作人情之事,做過火兒了,也是矯情的一種。這一點我的話就刻薄了。」
童孝賢卻不讓他:「那麼你是喜歡束縛?生活中每一小節你都要在上面花一點精神?頭上能頂上些什麼便頂上些一種叫做帽子的東西。身上能添點麻煩便也趕忙添上?各種帶子、衣服,里裡外外的,見到人要招呼寒暄,感情要受支配,一舉一動全在一定的格式內走!不敢出去一步,像褲子扣兒似的少扣一個也不成?這也是上帝的旨意?」
她對誰都一樣好,一樣熱心。可是她對任何重大,或瑣碎的事全一致地不熱心。因為誰都可以從她那裡得到溫和的慰藉,可是誰也不可能由她那裡得到具體的幫助而代他完成任何一件芝麻大的小事。這樣一個題目是不容易做到的,夢卻嚴格地做到了。
透過了蒼鬱的古木枝條,看見天色寧靜極了。晚霞,山水,花草,一切因日光而得的顏色又都及時歸還了夕陽。什麼全變得清清淡淡極為素雅的天青色。西天上那些不許人逼視的金色彩霞完全不見了。他們幻為一串日落紫色的葡萄也溶在朦朧的一片中了。這醉人的一切是昆明雨季末尾時每晚可得的一杯美酒。為它而沉醉的人們會悄立在空曠的地方,直到晶晶的星兒們眯著眼來笑他的時候才能突然驚醒,摸著山徑小路,漆黑的夜色里,蹌蹌踉踉地回家。
其實夜又何曾不如此呢。她不管你們醒時做的是什麼事。直到你夢裡見到她時,她才來伴你。是的,在夢境里她來伴你,你自己曉得的。但是一覺醒來,她便棄你而去了。你覺不出半點痕迹。可是你覺得出她確實存在。並且你若永不醒來,便可永遠有她。
遠處的狼又叫了。這些兇猛的野獸難道不睡覺嗎?他們住在荒山裡,他們攪亂了各地夜的國土,又趕走了夢的腳步。農人們有的驚醒了。他們破舊的被蓋,單薄的墊褥,湫溢的農舍,無窗的家屋都沒有妨礙他們的睡眠,一聲狼叫卻直叫到他們心上。他們醒了就馬上開始了白日性質的活動。分明記得關好了牛欄,壓牢了雞籠,並且豬的哼聲還清楚地聽得見,他們的心還是卜卜地跳得很緊張。他們又困,眼又睡得矇矇地,心上卻緊張著,直要在床上輾轉半天才能再睡。他們畜養的牛羊,及野地里的兔子、獐子也都醒了,他們重新考慮所藏身的地方是否安穩。家畜雖然明知不會有危險。但仍逃不掉幾萬年來,他們野生時的祖先們,從血液里傳給他們的本能的刺|激。他們因這一點警戒的習慣也心驚肉戰著。
「那就對了。」小童說:「現在恐怕金先生已找著他了。」
這夜景是一個夢開始的情形呢?還是一個夢結束的尾聲?這是才落下的一幕呢?還是將開的一幕?那些走動的聲音就是舞台幕後倉忙布景人的腳步罷?這無時間可計算的一段黑暗就是幕前的一刻沉默罷?
「余孟勤這個人真是豪傑之士!」小童最喜歡著春秋:「怎麼哪一位先生也都看得重他呢!金先生有一次告訴我說,余孟勤考研究院主張錄取的投票是全體,這情形是空前的。他說話就是這種味兒。硬朗朗地,找他的碴兒,休想!」
這種攻擊,童孝賢完全不放在心上。他接說:「我這是講情面了。我若是說何仙姑也跟別人一樣溜了,才沒你的臉呢!」
朱石樵瞪了宋捷軍一眼也去吃花生,話題就轉到別的地方去了。宋捷軍也沒有聽出來他接的話驢唇馬嘴對不上。馮新銜精神常常不濟也就懶得多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