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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伍小姐。」小童說。
「我今天才認得她,認得她不算,還認得她們一家。」
「他們本來暑假里有工作的。派定了工作的就不開飯了,另外給飯錢。宋捷軍一算計,他就服了一半務,拿了錢又到這兒來吃飯。」
「昨天下午還洗了!」
「我是姐姐,」伍寶笙說:「你叫得怪甜的。我叫你什麼呢?小藺?」
「她的保證人就是陸先生。」。
「臟衣服!」小童說。
「咱們也做子四代!」
「陸先生的花園!那些同心蘭!他鎖著門哪!」
大宴看他又洗完了腳,也不擦乾就穿進鞋裡。兩個人就同看同心蘭。這片同心蘭佔地方甚大,足足有半個園子。依了不同花色及朵兒大小排在那裡。去年花色已經不少。今年又添了有斑紋的。這種花試驗遺傳最為方便。那些單色的花雖然美,他們去年全看過了。什麼殷紅的、深紫的、青蓮色的,還有黑的,全像有茸毛似的。華麗極了。另外淺色的有的極淺。有一種淡黃的和另一種淡青的,又薄得像透明一樣。一朵朵在太陽光里全像笑盈盈的臉。看到子二代的花床時就有許多奇怪的花了。有一種深黑的花,有絳紅色的斑紋。大宴看著說:「這種頂名貴。」小童說:「外行!還不是都一樣!」大宴說:「你就不數一數!這種的只有兩行!別的都是三行:」小童一看,果然。他又看見一種淺黃的有紫色點子的,他就說:「不對!陸先生一定是看這種怪臟樣兒的,他就拔去了一行!你瞧那種黃的有點子的多神氣!」他們就又跑過去看黃的有點子的。小童又給花澆水,弄了自己一身是水。
「不!」商燕梅不知所措地說。她又用手去觸了觸才合上的冊子。「不是,我也有點想。我方才寫了一點日記,我才想起家裡。」停了一停。又說,有一點作嬌的樣子:「你不喜歡人哭罷,姐姐?」
大家看他樣子不像玩笑,越是要聽。
「陸先生特別叫伍室笙照應她的。她是陸先生一位老同學的女兒,你認得她?我們還把她插在伍寶笙屋裡。」
「大宴!」小童湊過來低聲說。「你怎麼知道,你看見我們了?」
「那就不對了。」藺燕梅說:「我聽他們說了。他們挺凶地說:『不要保護人制度!咱們按老規矩!』嚇死人了。」
她點了點頭。低下了。
她聽了只笑著不說話。
「我沒敢看清楚。」
「真喜歡!姐姐!我真喜歡!我心上快活極了。我……」
「不想家了罷?」宋太太問。藺先生也用玩笑的眼光卻又認真的看著她。
「范寬湖!你沒看見?新生男生里頂高,頂神氣的一個!」她也覺得不大對:「我是說很神氣,不,總之還不錯的一個。他在同濟永遠考第一的。爸爸怕不能送他去德國才叫他轉聯大的。他什麼功課全好。運動也好,音樂也好。若不是我這回跳了一班。他比我高一班的!我考的是同等學力!我才高中二,我中學差二年才畢業!」
小童回去放好了臉盆,來到大宴屋裡,余孟勤已經在那兒了。他們笑白蓮教的頭髮梳不平,大宴說:「白蓮教是要梳抓髻兒的。梳這個分頭就沒本事了。」
「伍小姐美,還是才將這個小姐美?」小貞官兒問。
「好。」燕梅說:「我家裡都這麼叫我。」
「你瞧。」小童低聲說。「凈是人家請我,我什麼時候也該請伍寶笙一回了。她告訴我說,有時候請人,回請,都是好心人做的事。你說我該請她一回吧?」
「他也不懶!」沈蒹說:「他是太忙,金先生,忙著玩!」
「一定!鑰匙是不是伍寶笙給你的?」
「說話天津口音?」
「你是個納稅多點兒的人罷了。」
他們分開了走。小童就問傅信禪,「怎麼宋捷軍是師範學院的,他們管飯的呀,為什麼跑到這兒來吃了半個暑假?」
童孝賢一聽,笑得蹲在地上,「哪兒的事,在試驗室里,我還要再去多找一點來才行?」
「那麼還有五芳齋雞油大湯元I」他又喊。
藺先生就說:「燕梅怎麼這麼喜歡批評人?」他們兩個聽了就都吐了一下舌頭。
「哎呀,伍寶笙!你快看」他忙把「弟弟」提在手裡:「你瞧!」說著放下它來,他就先把粉紅的小圓眼四下里看一下就把背一拱,一下子翻個跟斗,沒想到翻歪了。正滾到伍寶笙鞋邊她就忙笑著扶住,抱在手裡,也不走了,說:「你要到陸先生園子里去盡量把不要緊的花采一籃子。下午去就行。別一早上採下來又枯了。送到南院小禮堂。沈蒹沈葭她們准在那兒。交給她們,問她們有你的什麼事做!」
「這才是一種賞,還有第二種!」她笑眯眯地。「現在南屏演Garden of Allah五彩的。是Charles Boyer,和 Marlene Pietrich演的。Marlene Pietrich有我這麼高。男明星的表演更好。他的心情就像一首詩似的。我明天下午,若是你今天作得好,就請你看!」她說著就走了。
「別吵,這是我跟陸先生說情的!咱們一人一半行不行?南院沒有地方種,全種在你這兒。再用細竹子做個籬笆,別叫『弟弟』他們來吃了。」
「聽他的!」一個又瘦又高的女生說。她兩肩下斜別人看她古美人兒似的就叫她何仙姑。她姓何叫何儀貞:「他背上背著的是什麼?」
「不是,我是這麼覺著。」
「什麼?」大宴看他那個鬼鬼祟祟的樣子吃了一驚:「去偷同心蘭!別胡鬧了,留著大家看看吧。陸先生種了兩年多還沒有作完這個試驗,你又要去偷花!伍寶笙是怎麼了?」
「就是因為要看同心蘭,也怕你一個人去摘花,把花摘亂了。你全沒個算計。」
「不用說了。」沈蒹攔著他:「下面準是罰我替你縫!」
「她是學什麼的?」
「今天下午在南院小禮堂開迎新會歡迎新同學的。」大宴說。
他們走到外面,藺先生陸先生迎在一路,大家說笑著走出來,伍室笙送她們一齊上了車。藺燕梅看看弟弟不在車上,說:「還到宋伯伯家?」宋太太說:「這麼忙著回家?」藺燕梅笑一笑對伍寶笙說:「我有個小弟弟,下次叫你看看,姐姐。」藺太太說:「對了,下次我叫燕梅請你來我們家玩。」伍寶笙笑著點頭,車開了。
「他沒說罷?」
他們走在一起。余孟勤身材最高。除了小童穿制服,三個人都穿半舊的深色藍布長衫。余孟勤面色白凈,肩平額方。小童常說:「給余孟勤畫像,簡單!用一把尺子就可以畫了!全是直角!」余孟勤長得確是方正。不過也很神氣,並不呆板,他是相當體面的。兩眼尤其有神。
「你們上哪兒去?」朱石樵問。
金先生大笑起來。他原不過是玩笑一句,他乘這時掏出一個紙包來,遞給小童。他說:「孝賢,這是暑假你抄《佛洛依德釋夢研究》的。」「哎呀!謝謝!」小童快樂地接了。
「喝!有了。大個兒的!」
小童就不鬧了。她就說:「今天下午開迎新會。金先生規定用保護人制來管理新生。」
「噯!太美了。」小童說。
「伍寶笙老穿襪子。人家就沒穿襪子!」小童說。
「你們全在學校里包伙食呀?」藺太大問。
「她遞給你的是什麼東西?看看行不行?」
「在試驗室里?你一大早跑到試驗室去了?」
童孝賢方才也覺出伍寶笙的風采儀容的美了。他想:「鴿子,你招不下來,若是天上飛的是人,早就像下雨點兒似的全掉下來了!」他就先不去偷大宴的西紅柿,仰起臉來看著伍寶笙說:「伍寶笙,昨天晚上我聽見人誇你長得美來著!」
一車的人就都笑了。
「都美!」小童說:「貞官兒,你說呢?」
小童聽見忙著扒了一碗飯就同大宴走了,他們先借籃子。想一想籃子不夠。小童說:「讓我把被單拿來兒!」他就把自己床上被單揭了。兩個人一路說笑著去把花摘了。果然,地上的花不見減少而被單里已是一大包了。小童又配上點柏枝,說:「叫沈蒹沈葭她們去配上一點柏枝子,用線扎一紮,新生一人一朵。」兩個人走出園子來。大宴說:「你一個人送去罷。」說著鎖上了園門。把鑰匙交給小童,小童接了過來。笑了一笑,大宴幫他忙把一大包花扶到他背上,看他走了,他自己在山上轉了一回兒,又看見朱石樵在山上。朱石樵也不想去參加迎新會,也不想看賽球,他兩個就又去吃茶。
「她美罷?」沈葭說。
「我們是陸先生叫來摘花的。摘花去布置迎新會場。」小童說。
這邊伍寶笙帶了范寬怡進了南院裡邊一進的院子。范寬怡活潑得很,梳了兩個小辮子。伍寶笙一邊走一邊就問她。「你是哪一系的?」
小童歡九-九-藏-書樂得也忘了問第二件好事是什麼。掙脫了手就在地上跳。又順手把才落下來的鴿子又給哄到天上去。
「你去就有你。」大宴說:「反正是周大媽攤子上那些,豆漿,雞蛋、糯米飯之類。誰像你呀,又是南屏電影,還有五芳齋雞油大湯元吧?」
「外國語言文學系。」藺燕梅一個字一個字地說。
「你們吃得還好罷?」藺大大問。
「馮新銜!」小童一看見馮新銜已經先來了。他就喊:「你今天看見了那麼一個你們系的新生沒有?」他們一邊又忙著吃飯。
後來,終於大家把會場完全弄好,人已陸陸續續地來了。演講、遊藝都過去了。新生也點了名。大半都到了。認了哥哥姐姐。金先生又擔保決無欺負新生之事。范寬湖的姐姐就是沈蒹,范寬怡是沈葭。伍寶笙有兩個弟弟,一個妹妹。就是妹妹藺燕梅沒有來。會散了。哥哥姐姐分別談了一會兒,沈家姊妹又去拆卸會場。小童說:「我來爬梯子。你們給我縫破衣服罷。」沈蒹想了起來,她手裡正忙。就喊她妹妹幫忙。沈葭接過衣服來說:「伍寶笙,你領小范去找宿舍罷。」又把范寬怡介紹給伍寶笙,然後忙著去縫衣服,顯得又熱心又勤快的樣子,她想:「這樣也好作個榜樣給新同學看。」小童看了笑,他故意對金先生說:「保護人制度真是好法子!這鼓勵比懲罰是更有用!人必人尊之而後自尊之!」一句話說在沈葭心上,她一針把指尖扎出了血。
「別吵,用不著偷。不久我就能有每一種的子三代!別告訴別人!到時候你幫我種?」
金先生看見這些女孩子們太認真了,覺得不大好。就說:「人的美是很難說的。算了罷。你們的花扎完了。他們賽球大概也差不多了。趕快,趕快!忙著開會啦。」
「飯菜是差一點。」藺先生說:「這個我知道的,不過年青人怕什麼!還有飯廳沒有凳子,吃的時候大家是站著的。」
「這是你懶!迎新會是給新生第一個印象的地方。」
「是不是保護人制度?」藺燕梅問。
小貞官兒抿著嘴兒笑了。周大媽也笑了。說:「傻丫頭子!你還笑呢!」
大宴笑了說:「別罵人!你知道吃早點有你沒有?」
「在哪兒?大個兒的?你裝在漱口杯裡帶來了?」大宴聽得連鬍子也不颳了。
「你們為什麼嚇唬人家?」
「童先生!」她又伸出手來。小童一看手是濕的,便點了點頭,說:「我手太臟,才剛弄水來著!」說著把手在衣服上擦。
「那可以了。走吧。」大宴知道這小孩子的習慣。他們走出洗臉室,大宴說:「不洗臉,也跟不|穿襪子一樣?是接近上帝?」
「你一個人上學不想家?」
「先說賞!」
「別這麼喊!女孩兒家的!我也知道是什麼地方。好了。我住十一號,有事,來找我也行。回頭見!」伍寶笙依然一團和氣地說了這些話走了。她心上想:「這樣一個女孩子偏派給沈葭,叫她怎麼帶得了!」她想著便往自己屋裡走,上了樓走到門口,她想:「我可要休息一下了。」忽然,她聽見屋裡一個陌生的聲音,在哭。哭的聲音十分細小。她再注意聽時,哭的人已經聽見有人來,止住哭聲了。她一想:「藺燕梅!」她想起來了。她住的是一個小房間,只住三個人的。那一個史宣文尚未來。再一個就是早上陸先生告訴過她的藺燕梅了。她忙開門進去,看見那第三隻原是空著的床,已經整整齊齊地鋪好了床單,枕頭全是潔白,一律沿了墨綠色的大寬邊。一床湖綠色的被,和一床上好羊毛毯也全疊得齊齊整整地。書架上一小打新筆記本子,也全用厚綠紙包了書皮。桌上鋪了一塊和床單一樣的白細布桌布,也有綠邊。桌上一個矮矮大口的絳紅花瓶是細瓷的,一瓶子粉色石竹花。花前一本厚冊子,冊子前一瓶新墨水,還是裝在盒子里的。瓶中插了一支黃桿新鋼筆,冊子上有幾行字,冊子邊上桌布上有一塊是陰濕了的,大概是淚水罷。那個藺燕梅正倉促地想用冊子把它遮住,她順手作出闔書的樣子,然而伍寶笙已經看見了。書合上了也是綠紙包的。她趕忙站起來很規矩地。
「叫馮什麼賢?」藺燕梅說。
「我是盡我一份愛校的心!我是宣揚我們的好校風:思想學術自由、尊師重道,友愛親仁!」
「我不洗了。大宴,我不洗臉了,行不行?」
「你這樣太不行了。」金先生說。「這樣你是太懶啦。不會動針線?」
「在。在巫家壩航空學校。遠得很哪!」
「小貞官兒,你也美!」余孟勤說。
「水螅有了?」
「你們辦註冊事情時宋捷軍在不在?」
伍寶笙因為跟她熟了,就儘管愛惜地看著她的小嘴在說話也忘了回答。
「對了,我們是站著吃的。可以端了碗走來走去地吃。」小童說。大家都笑了起來。
「不好。」她接著說:「小什麼,小什麼的太俗了。我就叫你燕梅。」
「若是被你看見了才怪!方才說伍寶笙來了,你還吃一驚呢!」
「沒有!是沒有罷?」
「在我屋!」大宴收拾起東西就走:「快點來!」
「怎麼,你也在乎起說錯了話了?不是現在說錯的,是早上說錯的。」
「馮新銜!新舊的新,官銜的銜。你認得他?」
「不要緊!」藺燕梅說,她手一直沒有放下。小童也握了手。她又說:「這是我媽媽。」兩個人都上去叫了「伯母!」藺太大就拉過那個小男孩來,說:「叫,哥哥!」小孩叫了「哥哥!」藺燕梅抱起他來在小臉上親了一下,又放下來說:「他是小弟,才三歲。」
「對了,天津口音。說英文也一樣。兩個人都是天津口音。可是那姓馮的英文就特別好!」
這邊幾個人又來吃他們的早點。小童早把嫩嫩的蛋,一口吞了。他心上還有著方才那個俏麗的影子,他不知怎麼地忽然想起伍寶笙來,他說:「余孟勤,是你介紹伍寶笙做新生保護人嗎?」余孟勤說:「你怎麼知道?她作保人一定特別好罷?」大宴說:「她還會請人看電影呢,小童怎麼會說不好!」朱石樵說:「我也要說伍寶笙做起來一定好。」
「真是!」伍寶笙簡直一半是嘆息了。「你真是太小心了。你是我的小妹妹呢。咱們坐下來說說活兒。咱們不是生人呀!」她握了藺燕梅的手一齊坐到她那又新又漂亮的床單上。她帶著笑,又真像姐姐似的:「我早知道你了。你聽。你叫藺燕梅。你是考同等學力取的,上外文系,保證人是我的系主任陸先生。新生保護人,就是我,我叫伍寶笙是你的大姐姐。」
「小童,」宴取中說:「你發現你一點錯誤沒有?」
她又想起那一霎那的凄涼。離開了家,又還沒見到伍寶笙,獨自記日記的那一霎那。才離開父母半小時,就心上凄涼得一直溫暖不過來。她不覺又依緊了母親一點。忽然她又想起伍寶笙的容貌,聲音,一絲溫情流上心頭,她打了一個冷戰,彷彿又回到春陽里,心花又放了。她抬頭看看藺太太。藺太太推她一把笑著說:「笑了,小心眼兒上想些什麼?過兩天該賴在學校里喊不回家了!」作母親的自己說著不覺也有點心酸:「別這麼擠我!都上了大學啦!」
他們年青人三兩句就說上話了。藺先生同藺太太看了笑。說到這裏藺小姐就用眼望了藺先生。藺先生一見說:「哦!我倒忘了。我來給你們介紹一下。這位是宴先生,這位是……」
「唉,不幫就算了!」她回身就要走。「水螅我也不管了!」
小童聽了就問:「藺燕梅,你是哪一系的?」
「她若是沒遞東西給你才怪!方才說看見有東西時,你嚇得不敢大聲說話了呢!」兩個人都大笑了起來。小童就從口袋裡把那把鑰匙取出來,向大宴說:「大宴瞧,陸先生花園的鑰匙!」
「我來晚了,在爸爸朋友家吃午飯,人家不放我走。我說勤務兵已經把行李送來了沒有人收,才放我來的。」她說時看見伍寶笙看了桌上的花一眼遂又接上:「這花也是他們給的,我進門看見已經開會了就沒進去。一個人真想家。」
「走罷!大宴。」小童已經吃完。又把手上的糖漬放到嘴裏去吮。
「帶我去不要緊!我懂得他的試驗。」
「看見了!」馮新銜說。
「你聽著!」她說:「一年級導師一共四個,我們系的陸先生也是一個,他昨天接到金先生通知告訴他來通知我。我本來要布置會場的,這下子又要去整理新生名單去了。你現在幫我一個忙行不行?」
「這種人!」
「他倒沒說。他說不要保護人制度,也是外文系的,他說:『我才不當什麼保護人呢!』那個小個子就說要打倒保護人制度了。」
九*九*藏*書花在地上長著不顯多,摘下來就不少了。三種小花摻著摘再夾點香草。」
「那麼校風就只在幾個人身上?」小童問。
「你還會喜歡你的先生,你的同學的!你在大學里一定快活的。你想家罷。」
那個車上下來的也聽見了。她一手挽了披肩,伸出去拉住軍官的手臂,一手假裝做掠一下那輕垂的柔發,偷偷扭轉頭來向小貞官兒這邊來看。她那還有孩氣的眼睛正看見這邊一個青年男子穿了藍布長衫,一雙濃眉正壓緊了一雙銳眼向她釘著。她吃了一驚,怯生生地想躲,不想回身猛了,一腳踏到地上一個小水窪兒。吃了一閃,又靈活地讓了過去,沒有跌倒。她那大大的眼睛便看了地下,再也不敢抬起,只頭也不回,輕輕地說了一聲「媽!我跟爸爸去啦!」就走進校門了。
「她一大早來了告訴我的。現在剛走!她還要請我看南屏呢!」
又看完什麼書了?」幻蓮說:「也沒有什麼。乘放假機會借了幾本平時借不出來的指定參考書看。等一下宴先生回去的時候,我叫他們交宴先生兩本書代還一下。」說著一合掌就走進屋去了。大宴就鞠了個躬,也向後花園裡來。一看門已大開,鎖和鑰匙都扔在地下,大宴順手撿了起來放在袋裡。往裡走時,只見一畦一畦各種的花,看不見小童。他把熱帶性的大寬厚葉子,大朵兒的花全看完了,才在那邊同心蘭旁邊見到小童。他正從井裡提出一桶水來。看樣子臉已經洗完了。正在脫鞋挽褲腿兒。大宴說:「你的鑰匙呢?」
「你昨天洗了沒有?」
「你是不是想著同心蘭?」
「爸爸說,今天還叫我回家住,明天才住學校。今天因為答應說來開會不能不來。早知道來也是晚了,我不來了!」她又猛然覺得這話頂撞了這位好心的姐姐。又忙說:「爸爸說馬上來接我的也沒有來!」
「你這孩子!越長越沒有心眼兒了。什麼話聽來都跑來告訴我說!」她還是輕輕地帶著笑說的:「方才我從城牆缺口過來時候,看見一隻小白羊,人家恐怕還吃奶呢,可比你乖多了!你也不想想這種話說出來叫人怎麼答?說!下回不這麼說了!說!」
「伍小姐!」樓下周嫂銳聲的喊。伍寶笙就說:「看看是什麼事?」說著跑了出去。到了門前。這裡是一個長樓廊,房間的門便是一排開在廊上。
余孟勤說:「白蓮教是梳抓髻兒的?你怎麼知道?」大宴笑著說:「也就是那麼一說。」小童摻進來說:「是不是余孟勤你知道?」余孟勤說:「我也不知道。這些不知道的事太多了,一個人一生不作別的,光對付他這一點求知的心就對付不過來!」
「你的消息?」大宴抬起頭來看他。
「伍寶笙人好得很,」陸先生說:「功課品行,人緣兒,全是第一等!」
「小童。你聽我說。」伍寶笙這才說到正事:「今天一大早找你有兩件好事告訴你!」說到這裏卻又不肯說下去。只笑著看了他。童孝賢就愣了一下。忽然衝口而出:「是好事?」她點點頭。
「我上哪兒找你們吃早點去呀!」
「若是兔子才怪!」
「水螅!」小童跳了起來。
「我早說要這樣!」藺先生說。
「就是這屋。陸先生特別把你派在這裏的。他也是新生導師的一個。」
「看完名單再說罷。」她接過名單來,順手遞給金先生朵已經紮好的花。
他們又一邊說一邊走。又繞到了門口。小童說:「咱們還是現在摘還是下午再來?大宴。」大宴說:「現在沒有籃子。」小童說:「找幻蓮師父借。」大宴說:「別又去麻煩他。方才他托我還書,還說一會兒由小和尚交給我呢!別打擾人家修行。」小童說:「那就下午再來。」大宴說:「對!省得誤了午飯。」大家走出了園門。大宴掏出鎖來把門鎖上。
「昨天下午才到!」
「好了。」伍寶笙說:「小范,樓上是十四號,你的房間是十四號罷?」
「鑰匙在這兒哪!」她輕輕放下小兔子,掏出一大把鐵鑰匙遞給他:「別丟了。也別叫別人進去。陸先生說,同心蘭的子三代出來,每種送你一棵!」
「不是,我學生物,史宣文學心理。」
「宴先生!」藺燕梅伸手出來,大宴就和她握了手。
「我沒敢仔細看!」
「在柵欄門上!」
「長得什麼樣兒?」
「我叫童孝賢。」
「我不知道。考試是先評總平均分數才入院的。」伍寶笙是極有忍耐的,她不願用尖酸的話刺破她跟前這小女孩的驕氣,她索性實說:「不過以考的功課來說,文學院少考一門高級算學。」她又加一句。
「管他呢!」余孟勤皺了眉毛,怒目而視。
「什麼話?」
「還有雞油大湯元!」她走了。
伍寶笙心上喜愛極了。她方才在迎新會上未能遇見的一點空虛補上了。方才被那個小范氣的那點不痛快,消失了。她看見桌上的淚痕,心上不忍問她傷心的原故,怕又惹得她哭。看她規規矩矩地站在那兒,小可憐兒的也不知道說什麼好。她是有很好的口才的,可是此刻直找不出話來說,因為她兩眼不斷地不由自主地在打量,讚歎這小女孩無一不美的整個一個人。她若開口,便會不知覺的說出讚美藺燕梅容貌的話來。所以她怔了半天才說:「屋子改了樣兒,真漂亮!你什麼時候來的?」她挑了一句稱讚的話來說,又用一種親熱的口氣,生怕這小女孩怕生。她說話時的態度更叫人看了舒服的。因為她永遠是顯得那麼平易近人的。
「正是這樣。成不成?」
「不要再說了。」
藺燕梅不說話。等著。
「你家。陸先生找你。在會客室。」她永遠是那種平淡,無動於衷的樣子。
藺燕梅一聽見從門口走到走廊上一看,喊一聲:「媽咪!」就飛下樓梯,依在母親懷裡,推也推不開了。叫她帶上樓去看看也不肯,叫她去拿大衣,怕晚上涼,也不肯,還是這個新姐姐給拿的。伍寶笙拿下大衣來看她還在撒嬌,就笑著羞她說:「想不到你還有這麼一手呢!」藺太太說:「伍小姐,叫你看見了不要緊。下回索性撒到你懷裡去呢!」她聽了看著藺燕梅,藺燕梅正把臉藏起來也偷看著她笑呢!
「我就是說這個。」藺燕梅說:「媽咪,方才註冊時,我聽見兩個男生說開完了迎新會,他們就要欺負新學生了!」
「她今天沒有來。名字介紹時再告訴你罷。人我沒看見過。今天她沒有來。」
「你們說誰?」忽然小貞官兒問。
「你有多少兄弟姐妹?」伍寶笙看她有點太愛說話,就想知道她在家裡排行第幾。
「對了。」小童說:「非在校內包不行!」
「他不會說的。他是個好人,他懶這是真的。他懶得當保護人,也懶得欺負人。那個小個子什麼樣兒?有一點兒小麻子?尖下巴?頭髮梳得挺亮?」
「哎呀!」小童忙又去解口袋。「這是漏的!我用手捏著罷。」
「我沒有說,我管外文系新生註冊,我還要附帶通知他們去參加迎新會的。周體予負責組織新生下午開會前還要賽球呢!把新生全嚇跑了還打什麼球?」
「我也要看看。」小童把一包鈔票裝到制服口袋裡。
小童和大宴沿了公路直向東走,走完學校的圍牆,上了一條小路,這時雖還早,山坡上小路已經曬熱了。一會兒,到了三分寺的火化院。這火化院隔了新校舍與三分寺相對。三分寺現在是一部分研究室,及書庫。許多和尚讓了出來住在火化院這邊空房子里。火化院的菜園很大,劃了一大塊用柵欄隔起,作為生物系的培養苗圃。他倆個進去,正看見幻蓮和尚在那兒曬太陽。幻蓮認得他們便起身招呼。小童喚了一聲「師父」,就往裡跑。宴取中就站下未說話。幻蓮說:「宴先生,今天學校開學了。」宴取中說:「對了,師父也曉得了?」幻蓮說:「今年度是誰來管圖書館?」宴取中說:「還不知道。師父
「那也行。」
「明天他就要回去吃了。今天是暑假伙食團最後一天。」
「還沒有寄來!金先生抄書的錢他也沒給我!」
「喝,今天運氣一定不好,一清早就聽訓活,可是,你剛來呀?」他又去提上鞋,又蹲下去整鞋帶。他是不理伍寶笙說的那一套的。站起來,又去開鴿子的門。他說:「躲開!小心鴿子翅膀扇著眼睛!」話未了,鴿子在籠里早已聽見就「咕!咕!咕咕」地叫了。門才一開就「劈劈拍拍」地全飛了出來。伍寶笙看見鴿子又這麼可愛,就伸手向半空里招想叫他們飛來停在她細緻的手臂上。童孝賢早跑進屋子裡去抓了高粱同剩飯來喂。看見伍寶笙可憐地好像央求鴿子下來似的樣子,就說:「你瞧這兒!」說著指指放在籠子門口的鴿糧。九_九_藏_書「他們的情面可比你大多了。他們能叫鴿子看見就馬上停止早操,下來。」說著又用飯去喂兔子。
「什麼?」小童說:「說錯了話?」
「藺燕梅穿了襪子的!很薄很薄的絲|襪子!」大宴把兩本書在手裡拍著說。小童笑了,「我沒看出來。」等一下他又笑了說:「我想她一定會打球,我忘了問她!」
「姐姐,」燕梅的聲音都有點顫了:「你真美!我沒看見過這麼樣叫人愛看的。」她倆個不覺都有點想哭。不覺抱在一起。又都覺得不像。放開了手。看了一看又甜甜地笑了。
藺太太就笑了,說:「童先生說話直爽!」
「若是這種英雄崇拜的情形,校風的的確確是只在幾個人身上。其餘的人也不能沒有,他們的功勞在建造這光榮。他們是納稅人。而這光榮是用他們血汗建的輝煌宮殿。那些英雄們是他們不知不覺中所選的地基!納稅人每人所獻有限,所以也不覺得。而存心破壞的人,如同叛徒。因為無人或很少的人向他納稅,所以也反叛不成。」
「怎麼不好?」小童說。
「我是學機械的,現在在航空學校。這個花園我來過。今天順便看看,正巧門是開著,我們就進來了。」藺先生說。大宴聽了看小童一眼。小童正看著大宴。
「嗬!嗬!子三代!一樣一棵!我算算,至少三十多棵!嗬!嗬!」
「又是非這麼不行,非那麼不行!」大宴說。藺燕梅這回也笑了。
走到了前院,一個小和尚聽見了,送過兩本書來交給大宴。大宴說:「知道了。」小童問:「什麼書?」大宴一看說:「兩本都是哲學系的。一本是柏拉圖對話錄五種,一本是理想國。」
小童就頭一個搶出門去。走在前面。朱石樵說:「你忙什麼小童!余孟勤錢不多了。有是有你,可是你不能有雞蛋。」
「怎麼沒有花?」她們說。「伍寶笙說下午你准送花來!」
伍寶笙的美麗是天生的,她自己從未感覺到它。她太用功,又太聰明,所以她心地凈明如鏡。開心的笑,快樂的夢,給了她無牽無掛的三年黃金也似的學生生活,使她在光輝又輕快的日子中忽略了少女的一份情操。她的容顏,她的心腸,她的一切,說什麼好呢?……她的笑罷,全太是天堂的了。忽然在這膚色鮮麗的女孩身上,她找出了女孩子另外一份幸福,是她一直不曾追求過的。那些幸福又像撩人的芒草,撩不到她這非世俗非人間的女兒的心。她看了藺燕梅半晌說:「燕梅!你真美!」
「媽!我也沒說不在學校里包飯!」藺燕梅嬌嬌地搶了說。說著看了一下他們倆個。
「她也許是新生?」朱石樵忽然說。
「她叫我去采別的不要緊的花的。陸先生叫她采了去布置下午迎新會場的。她忙。轉託我的。同心蘭也是她找陸先生分的,我想大概作子四代太費事,她幫陸先生忙做的。我也正想養些根,明年開了春好去種。」
「學外文的。」
「燕梅!」
「一個高的姓宴,一個矮的姓童。」
兩個人跑了半天,也跑乏了。看看什麼花也捨不得采。有一小片美人蕉同雛菊又嫌不好看。又看見些繡球,太少,不夠。正發愁,就聽見有人說話聲音。大宴說:「聽!有人來了。」小童一聽說:「誰?你猜是誰!」大宴說:「吃早點時看見的那個!」小童說:「我聽著她聲音也像!」正說著那邊走過來了五個人,那個見過的軍官走在前面,那個小姐走在一位富態的大大旁邊。還有一個短裝的人,領了個小男孩子。那個軍官看見了他們,便回頭說了句什麼,腳下就快了一點,走到他們這邊來。他倆一看這軍官相貌有些地方與那小姐一樣,記起早上那位小姐說的話,知道是他的父親。也就很規矩的招呼了。來的人說他姓藺。大宴就說:「我叫宴取中,他叫童孝賢。」那邊四個也走到了。也都站住不說話。藺先生就說:「兩位認得陸先生罷?我們是在美國時的同學。」小童說:「我就是陸先生的學生。這個花園就是陸先生作試驗的。藺先生也學生物?」藺先生笑了。小童偷看那邊;藺太太、藺小姐也笑了。藺太太正看著他。藺小姐眼看著地下。
「先說什麼賞!」
「姐姐,」藺燕梅抬起頭來。「你是不是也住在這屋?」
他們一篇篇的看。一共有五百多新生。大家頂多認得一兩個同學的弟妹。許多都是一點也不知道的。小童說:「我知道三個人。這個范寬湖是同濟來的。人挺不壞。范寬怡一定是他妹妹。還有這個藺燕梅!你們等著看罷。」
「迎新會場?」藺小姐說:「什麼會場?」
「就是這樣!」
「嗨!又是騙我。是作夢,夢見找到的罷?」大宴也很失望,又去刮鬍子。「夢裡的水螅比醒時的蟲還不可靠!」
「有我沒有?」小童問。
「覺著!這就對了!『覺著』就是順了自然的一種現象!怕要請客也是順了自然的一種行為!你可以請她,也可以不請她。你正正經經地跑去邀請倒會把她弄糊塗了。這麼著吧,你現在有錢嗎?」
伍寶笙問明了她的兩個弟弟都已註冊了,沒有甚麼別的事。就說:「我住這個南院十一號。你們住定了宿舍也告訴我,有事可以來,沒事也可以找我玩,可是不許一直闖進來,要在門口告訴周嫂她們傳。聽見沒有?」她親切地說。那倆個男孩子十分拘謹,一直不說話,聽完了,鞠了個大躬走了。他們倆個倒因為同認一個姐姐,馬上熟識起來,一個說:「蔡仲勉,方才這位是不是一位先生?」那一個說:「我也不清楚,看去像是的。你的名字叫什麼薛什麼超?我忘了。」「薛令超。」頭一個說。
「不摘這些個。」小童說:「這是陸先生試驗遺傳用的同心蘭。我們摘別的小花。」
「新生也不一定都要去,誰告訴你要都去的,小童?」大宴說。
「你自己手裡有住宿證,我不會看見嗎?現在上樓去罷。那邊是到小院兒的通道。向左轉是洗臉室,向右轉等下你自己會知道了。」
「她來就為了告訴你水螅有了?為了慶祝你就請你看南屏?」
「我們來扎!」沈葭說:「先生們也一人一朵!」
「新生的印象是隨時得到的,哪有這種人專門準備到迎新會上才收集印象的!你一不留神人家便有了印象。還有印象貴在正確。那種人為的印象是要不得的。」
小童說:「是不是吃早點你請客?」余孟勤笑著說:「是。」又摸摸小童頭上說:「你的頭上也梳不平。」小童說:「那是我的商標,鳳凰毛為記。鳳凰頂上毛是這樣,這個我可知道!」余孟勤說:「你說的是孔雀吧!你見過鳳凰?」小童說:「我見過畫上的。」朱石樵說;「如果我畫一個鳳凰頭上沒有翻毛呢?」小童說:「那就是外國雞!不是鳳凰!」
「啊,真是,我忘了陸先生是你們系主任了,又問你,真對不起你,姐姐。」
「對了。下午開會你為什麼還不到呢?你不是聽見別人解釋了嗎?」
「走!」大宴說。
伍寶笙告訴藺燕梅等一下。就跑下樓去了。她們的房子是守著樓梯口的。聽著伍寶笙輕捷的腳步下了樓,藺燕梅更覺出這個姐姐太感動人。她兩手緊壓著自己的胸前。她真想說感激的活卻不知向誰說好。她覺到喉間有許多快樂壓著。同是這間空屋子,她初來時凄涼的感覺已沒有了。
「對不起忘了。」藺先生笑著說:「這是小女藺燕梅。是你們新同學。今天剛注了冊。」
「我姐姐人才好呢!媽咪!」她說:「我沒見過這麼美的!」
「我也說都美!我分不出來!」
他們回去正趕上吃午飯,傅信禪和他們在飯堂門口遇上。小童知道傅信禪和馮新銜是一桌的。他就問:「你們桌上今天有空沒有?」傅信禪說:「有。周體予被陳先生請去吃午飯去了。宋捷軍他們一幫打籃球的都去了。只有我和馮新銜在,怎麼樣?」小童說:「我正要我馮新銜。」他又向大宴說.「我跟傅信禪一桌吃去了。」
「是不是也穿一件跟你一樣的制服?」藺燕梅試著問。小童聽了就想起件事來,他低頭看看胸前,昨天戴的花大概在晚上脫衣服時掉了。他放了心。說:「也是這麼一件破制服,比我高一點,比大宴矮一點,也不帶眼鏡。」
「我?」他嘴張得大大地。「我真想試試!」
藺先生看了藺太太笑。藺燕梅看了看她的父母親,又說: 「迎新會是不是新生都要去?不去行不行?」
「燕梅!」伍寶笙的聲音竟像一個慈愛的母親。這個可愛的孩子才與她相處了不過幾分鐘,便把她幾年來作學生心上未感覺到的一種纖巧,微妙的心理引動了。
「帶我去行不行?我幫你摘。」大宴是真愛那https://read.99csw.com個花園。
「什麼果實!結在什麼樹上?吃飯罷!」傅信禪說。他其實很喜歡聽這馮新銜的言論。當馮新銜興奮的時候,他也確實有些言論。可是他的話易流入寓言。傅信禪就嫌麻煩了。
「小童!你說將才她差點踩到水坑那一閃。是不是比白鴿子展翅膀還好看?」余孟勤說。
「你裝好了!」沈蒹說。
藺燕梅就鼓起小嘴,把眼睛睜得圓圓地,望著伍寶笙點了點頭,彷彿是說:「可不是嗎?」兩個人就歡樂的笑了。
「我嚇唬什麼了?」
這裡有許多賣早點的攤子,賣的東西樣數也多。學生們又好出新鮮主意,小販們也能迎合心理。所以生意倒都不錯。在這裏路邊上吃東西其實不大好,不過此地偏僻,學生上下課又忙,到別處去吃也來不及。這公路上常有急馳的車輛把土揚得很高,學生們就只用手掩了碗。也有的車子肯在學校附近開得慢一點。學生們便暗地稱讚車上人聰明。新舍南北區只隔了這一條環城公路。學生來往非穿過這路不可。其實車子是應當開慢一點的。
「她叫史宣文,還沒有來。不要緊藺燕梅。人人都會喜歡你的。」
「我看……」藺太大向藺先生說:「咱們叫燕梅也在學校里吃包飯!」
「那一定在你口袋兒里!」
「就是保護人制度。」大宴說。
「那一點?」余孟勤問。
先下來的是一個中年軍官。待他走開一步,裏面跳出一個十七八歲的小姐來。她下來了,又向車內一探身拿了一件披肩。她穿了淺色的時裝,小圓點子花。一雙淺色半高跟皮鞋,最引人注意的是薄薄的絲|襪里悅目的一雙腳。
余孟勤說;「有。我起來就先去找你,後來才上這兒來的。你已經出門了。」
「不至於的。」大宴說:「這次是由心理系金先生管的。」
「我不知道。」
范寬怡還想說些什麼,伍寶笙看出她不免要碰釘子,卻不願叫她真碰上而傷了感情。她就用幾句話把她壓住。她說:「小范。我們這樣叫你好吧?」
「我也覺得。」小童說:「她的腿真是最美的。她那樣子就不像會跌倒的!她一定會打球!」
「人家在我手上注的冊,學號聯字二七二五,我還不知道!」
「沒有。姐姐,他們才好呢!他們沒有說。若不是那個童孝賢給我解釋了半天,下午真不敢來開會。」她說著不覺想起早上那一雙銳利的眼睛,她才到聯大門口一下車,便把她幾乎嚇得不會走路的那一雙眼睛。那一件深色的藍布長衫和使她心悸的一幕經驗。她初到學校,心上一團高興。才一露面就聽見一個小姑娘的聲音喊她長得美。不料為了看這小姑娘就遇上了那雙男子的眼睛。真可怕呵!她接著說。「早上我註冊時候聽那些男生說『打倒保護人制度!」口氣好凶呵!」她說著小聲吐了一口氣。
「我的消息!好消息!大——消息!」
「姐姐,聯大的學生好極了,中午我還遇見兩個男生在陸先生花園裡,他們待人也真好。姐姐,怎麼還有人說要欺負新生呢?」
「不知道!」
「你就順著嘴瞎說罷!」大宴瞪他一眼。
「我准知道你說的這個是女生。查去罷。二七二五。」
「你什麼時候去摘花?」
「你真看見了?」
「好。」小范又有許多話要說:「我從中學起,人家就一直叫我小范,因為我一直是班上最小的……」
「真是像白雪公主一樣呀!」伍寶笙想:「我這個山裡的隱士忽然在回家時發現什麼布置都變得漂亮、耀目了,又多了一個神話中公主似的小姑娘!」
「大宴!」
伍寶笙點了點頭。
小童進去時,大家正著急這花兒了。該放花的地方全空著呢。小童一進禮堂就喊:「喂!怎麼?這樣就算完了?連朵花兒也沒有?」這一句沈家姐妹可慌了。
「姐姐。」藺燕梅叫了一聲,仍是怯生生地,不過卻像含了無限喜悅。她垂下的眼皮,與捏了伍寶笙兩手的小手,一切,全像輕輕地說:「我真願意有你這樣一個美麗的姐姐!」伍寶笙又看到她垂頭時那圓圓的兩肩。一頭柔發。
「我們不會!」小童說:「我們今年要用大哥哥,大姐姐制度了。」
小童一個人背了個大包,下了小山,走了一小段公路然後轉上新舍南區牆外的小路,走進城牆缺口,穿過北院,過了文林街到了南院。一路上人家全瞅著他,偏偏他熟人又多。只得一路解釋。一進南院迎頭就碰見伍寶笙。伍寶笙今天也稍微打扮了一下。她天生的有一份尊貴氣象,這一妝飾更顯得華麗。她見了小童就說:「你上南院找洗衣裳房來了?背了一大包臟衣服?」
「誰知道呢?」大宴也不容易被套出話來:「我還知道人家彷彿遞給你了一點什麼東西!」
小童忽然看見大宴鬍子已經刮完了。心上一計算時間,知道是上了當就說:「她又送給我了一對兔子,這麼大的東西你會沒看見!還騙誰呢!」
「可惜這種果子是不具形體的!」馮新銜接著說:「不過他也有一種顯現的辦法!或者是成為一種半神似的偶像,或者分別幾種不同的性質由幾個不同的人格來支持!若成了偶像,那種力量就埋伏在一校的愛好的學生們心裏。這魔力會支配學生言行、嗜好,及理想。使得到他的人氣味相投,使旁觀的人從他們的總人格中見到校風!若是他寄托在幾個性格明顯強烈的學生身上,這些學生就部分地代表了這偶像,他們被人崇拜。受人談論,他們被模仿,為人稱道,在有人使『西子蒙不潔』時,會忘掉自己去救護真理!比方我們單純地愛戴功課好的人,大家就會在心理上給一個功課好的人一種崇高的地位。那地位不是偶然的。於是這一校的校風便是讀書空氣濃厚了。如果崇拜運動健將,那校風就是另外一回子事了。」
「是他們說要欺負新學生?」
「也許。反正絕不是方才我說的那一個理由。」大宴也不再問,「其實我也有人請。這會兒還早,我洗完臉澆一會兒花,就到校門口去。白蓮教也去。余孟勤請我們吃早點。」
「你也是學外文的?」
「吃完早點就先去看看。下午再摘。」
「校風也用不著宣揚。好校風也不是建在大多數無知無覺的群眾上,更不是幾個敗類能破壞的。校風好像是個有生命的靈物,他自生自滅,一點也勉強不得,又一點也不是偶然的。他是實實在在最公平的果實!」
在車上,藺太太說:「燕梅!美了這十幾年了,可叫人家伍小姐比下去啦!」
他一進洗臉室。大宴正在那兒刮鬍子。大宴專門和本地四鄉人來往,他不用外國保險刀刮鬍子。他去鄉下市集上買小剃刀刮。他沒想到在雲南小村子中,買到了一把刻了『廣東機器仔精製』的小剃刀。他再看一攤子上都是這種的。他是細心人,便想了許多遠遊商人的血汗事業。他一刮鬍子就有心事。大宴心上裝得下十倍于小童的心事。
「那是誰告訴你的?」
「我看看這名單成不成。」沈蒹說。幾個在扎花的女同學就都聚攏過來。
伍寶笙到了會客室,一看,陸先生陪了一位中年軍官,兩位太太在說話。三個都是不認得的。陸先生看見了就說:「寶笙,給你們介紹一下。這是藺先生藺大大還有宋太太。這是伍室笙。燕梅的大姐姐!」兩位太太一見了伍寶笙這樣人品,馬上不絕口地稱讚起來。伍寶笙紅著臉,忙笑著叫了「伯父,伯母,宋伯母。」說:「聽燕梅說今天要接她回家的。兩位伯母願意不願意進來看看我們宿舍?」兩位太太說笑著就跟了來。藺先生也想進去。被陸先生一把拖住說:「慢著!入了紫禁城作父親的也進去看不得了。」說著伍寶笙也回過頭來看了藺先生笑。
「我也不信。」伍寶笙笑眯眯地:「會有人來欺負你。」
大家大笑起來。便過來搶。「別忙!」小童說:「有些石竹是要你們配上柏枝子,用線紮起來,給新生一個人一朵的!」
這下子童孝賢急了。他喊:「伍寶笙告訴我的!我從不會做夢!」
小童忙淹了碗,說:「這輛真新,開得好快!」
童孝賢看她走遠了。低頭看著手裡一大把鑰匙,快活得什麼似的。唱著去拿臉盆洗臉去了。他想:「運氣還是不錯!」
「金先生!」金先生聽了一回頭,看見是沈蒹在喊:「讓他當個弟弟還差不多,你瞧瞧,地下這塊臟布是他的被單!」
童孝賢說:「我也有個弟弟,也是三歲,不在這裏,我家在重慶。」
「大宴!」小童說:「我說剛才這個有一點比伍寶笙好!你猜是那一點?」
「差不多。我現在真不想洗。我要出了汗才能洗得痛快。」
「我會,金先生。」他說:「平常我是裝在那邊口袋的,那邊的不漏,有一九-九-藏-書個口袋夠了。」
「他是心理系的。」小童指了大宴說。
「不知道,也許想,也許不想。我也不是一個人。我還有個哥哥,今年也是新生。我有他作伴。」
今天他一竄出門去,看見「弟弟」門口正蹲了一個人。
「伍寶笙說不叫別人進去,怕陸先生不高興。」
「外文?哦!考文學院容易一點罷?」
「你家裡寄錢來啦!」小童全喜歡得呆了。他喊。
忽然,到了鳳翥街北口那裡車子慢下來了,一直輕輕地滑了過來,停在校門口。一點塵土也未帶過來。車門開了,大家都向那邊看。走動的學生也停下來看。
「我知道,還有你!」
「先說幫不幫!」
「呀!這個進來的我好像在什麼地方見過!」藺燕梅想:「她這麼溫柔,尊貴,又是這麼親切的樣子,就像聖誕節夜報喜訊的天使!白衣服,頭髮上有耀目的光!」
「對了,是他說的。我忙得一塌糊塗,他跑來幫老周組織一年級球隊的。范寬湖注過冊了,就是這個藺燕梅來。我看宋捷軍說什麼打倒保護人制度,一半是看周體予和范寬湖太親熱,一半也是故意惹人家藺燕梅注意。我說:『別瞎鬧了,金先生要管的。』他說:『按老規矩!什麼保護人制度!打倒!』準是這個活,把人家嚇著了!」
他一看藺燕梅的大姐姐正是伍寶笙。他問金先生:「怎麼這麼巧?正跟我想的一樣,藺燕梅是外文系呀!」
這時從西邊轉過一輛簇新的黑色轎車。車上的裝飾在早晨的太陽里雪亮耀眼。車子式樣是最新的。開得也飛快。後面帶起一大片塵土。叫陽光照得昏濛濛地一片,又好像孔雀拖了一條未開屏的尾巴。從西往東到這方來。
「我進來時候怎沒看見呢?」
「不是。」
「你知道我說的是誰?」小童說。
「何必你這麼熱心?迎新會也沒有什麼參加頭兒!我就不去。」
「你不信?你看明天我看得成,看不成!」
「媽呀!那是你的被單!原來是白色的罷?」說著又一伸手。
她就抓了小童的手放在手心裏,拍了幾下:「很有希望!記得住上次是在哪一條水溝舀的水嗎?再去找點來看。過一兩個星期,農夫把水放幹了可就完了!這些水螅很大,仔細用眼也可以找到的。瞧你這份粗心勁兒!」
「花!什麼臟衣服!沈蒹沈葭他們呢!我犧牲了自己的被單!」
「一定是廁所!」
「明天午飯後我等你呀!」她也有事正往新校舍那邊去。「洗洗臉來!」她轉過了院牆到了門口文林街上,嘴角上還掛著笑。
「什麼事?」
「沈蒹! …」小童喊。
「那一定對了。我和大宴在陸先生花園裡頭碰見她了。他們一家子。她父親在美國時和陸先生同學呢?」
「就是他!就是馮新銜!我註冊的時候,就是聽他跟另外一個小個子說的。是那個小個子說要打倒保護人制度的!」
他們說著就走到了公路邊上。汽車在那裡停著。藺先生讓他們一下說:「一同去便飯?」大宴說:「謝謝!不去了。」小童說:「你下午來開迎新會不來?」藺先生說:「燕梅!你說來!一定來!這許多同學,上學多好!」藺燕梅就說:「我下午來。」他們先上了車。那個短衣的男人是司機,他把門關好。問:「主任。還是去剛才送太太去的那裡?翠湖東路?」藺先生點了點頭:「是宋家。」說著又摘下帽子向他倆搖了搖。他們看車子開了,才走。
「長得什麼樣兒?」沈葭插|進來。
到了校門外已經有許多人在路旁攤子上吃東西了。小童一看見周大媽的攤子,就跑過去。對周大媽笑了一笑說「早呀!你家!」又對她身邊忙著洗碗的那個伶俐的小姑娘說:「貞官兒!來一碗豆漿煮糖雞蛋!」
「我派到一位小妹妹你沒看見她。據她的保證人說也是考同等學力的,年紀也很小。下次給你們介紹一下。」伍寶笙說。
「我不吃雞蛋!我們不能同族相殘!」
一路上兩位太太問長問短,竟比要給伍寶笙作媒還要周到。伍寶笙不等走到樓梯口,就喊:「燕梅!你看看誰來了!」
「她叫什麼名宇?長得也好看罷?」
「地質!」她快樂地說:「我父親就是學地質。他是中央地質調查所的主任,在重慶,我們一家全是學理科的。」
「別這樣。弄得我也拘束得很了。你喜歡上大學嗎?」
「你倒是聽呀,不聽呀?」她又說:「還有派你一件差使,如果做得好,有兩種賞!」
「媽!車上下來的那個小姐長得多美呀!」小貞官兒在極端寂靜的一幕里銳聲的喊。那圓潤的小孩嗓音叫人人有了笑容。
「你的家不是也在昆明嗎?陸先生說的。」
「那才不對呢!人家費了好幾天的事,在顯微鏡下觀察你的水螅,完了還要請你?」
「喝!我這好一陣子勸才把人家勸得放心了。」他又敘述了和藺燕梅的對話。
小童忙仰起臉來問:「大余!有我沒有?」
小童就在禮堂打轉轉。忽然看見那身材特別高的金先生進來了。他就上去喊了一聲金先生。金先生一看是他就說:「正好,」一面從口袋裡掏出一副寬邊眼鏡,又掏出一個大名單來,說:「孝賢,你能不能在臨時會場上自告奮勇也當一個大哥哥?」
「你們說迎新會完了就要收拾新學生!」
「一定沒有!我問你中午在陸先生花園裡你碰上了誰?」
「別說了!」伍寶笙又握了她的兩手偎在自己臉上:「我聽見你哭,又看見你這個小心樣兒,我真想……我真想……藺燕梅!我有時候也哭的」。
「你怎麼知道?」
「我們摘些什麼呢?」
「別告訴他!」小童趕忙喊。拖了大宴就走。那邊余孟勤也拉了朱石樵去大西門洞去看牆上貼的當日報紙去了。
「你們聽好!」小童回顧一下準備大講一番。不過他並不能描述得多好。平日他對女人的注意又太簡單,不夠用來描繪,他想說什麼「絲|襪子」,又是「或者會打球」,也全不像一句話。他實在覺得滿腹絕妙詞藻,可是就說不出來。
「得!這回該我有理了。」大宴又走回來。「昨晚上你的話還像是說友情不用費一點心思的,怎麼她的話就這麼管事呀!」
「外文系就夠了。」小童說,「我們認識外文系一個姓馮的,挺好的一個人。過兩天遇上了就介紹給你。他是個小胖子。常常笑的。跟我一樣。」
「伍寶笙?她來了?」
「大宴!」小童一看見他就嚷。「我今天有了好事!好消息!」
「那我是什麼呢?」小童說。
「那你快洗臉。我走了。」
「六個!」她說:「我頂小。我,還有五哥范寬湖,還是學生,其餘都畢業了!只有四姐大學沒上完,生病死了。」
「金先生的錢,總不出這幾天。等錢來了再說請客的話吧。快洗臉!」
小禮堂地方很小。禮堂樣式也不好。但是女學生們想:「既然答應了負責布置會場,也只有儘力布置。」等他們布置得有了個樣子,她們又想:「實在怪好看的。若能夠永遠這樣,別拆卸下來多好。」後來經大家合作布置好了,她們每個人都這麼想:「若是沒有我!哼!這回……。」
「更對了,你看那小個子怎麼樣?」
「也許!」大宴說。
伍寶笙把頭一偏,嬌嬌地奚落他:「怎麼這麼個慌裡慌張的樣子?當著人家穿衣裳!」
「新生都要去,不去不行。舊生不一定都要去,禮堂小,都去三千多人坐不下。」小童說。
「姐姐?」
不料,這樣小心的話還驚嚇了這個更小心的心靈。「我來了有半點鐘了。我是這麼鋪著試試的。是我把桌子改了個樣兒。」她怯生生地。好像怕她才進宿舍時那點興奮,使她大大的整理了一下屋子而得罪了她未見到的屋子舊主人。
「他凈搗亂!你別怕他。」小童十分愛惜這個藺燕梅,直怕嚇著她。其實他們差不多年歲。身材也差不多高。若是分開了站。看去藺燕梅竟似還要高些。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最近他全是這麼一種可愛的淺灰色的。」小童笑著就往裡走。「拍」地一聲把花園鑰匙打在她伸出的手上。
「還有那一位呢?這裏一共三個床。」
這時大宴走來了。對小童說:「快點罷,我方才算計了一下。我們吃完飯就快去摘花都有點來不及!」
「咦?伍寶笙!你把弟弟的門打開了?」小童一邊扣扣子,一邊理衣裳說。
「摘花?」那邊藺小姐吃驚地說:「爸爸,摘掉這些花?」
童孝賢想起昨天晚上是宋捷軍亂說的。心上也很抱歉就不覺順了她也說:「不說了。下回不這麼說了!」
「是男生是女生?」
「你還有個哥哥,也在聯大,也是新生?」伍寶笙是代她高興,不料招惹出更多驕傲的話來。
「金先生,那個藺燕梅實在太美。」小童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