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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給你個大勳章吧!」伍寶笙看他太興奮了:「你已經打勝了一仗了。你本了這沒來由的愛已經做了一件好事。就因為你不打算得報酬,所以你也不去找你所作的事的結果。可是,我,一個旁觀者卻發現了。」
「你藏在花里了?」
「伍寶笙不是輕飄飄地,誰知道?」宋捷軍正好回來了,他說:「你抱過她?」
小童忽然想了起來:「到底是你怎麼就把我的大秘密知道了?」
「是什麼樣兒?」沈蒹說。「怎麼不在屋!」
她們走了出來,史宣文說:「我們後來一連贏了兩個雙局!」
「我不找女孩子玩!」
「走。」大宴說:「今天我請你吃罷。把下月的豆漿錢也給了。晚上回來有新鞋給我看就行了。」小童把德文文法從窗子丟進屋去就一同走了。
散了場大家往外走。小童看見前面是周體予、傅信禪、馮新銜三個人。跑過去叫在一起。他們三個是聽了朱石樵的話來的。這時伍寶笙也看見了范寬怡和一個高大衣飾整齊、相貌也挺聰明的年青男孩子在一起,那個男孩子直向伍寶笙看。伍寶笙覺得彷彿見過卻不認識。小童說:「范寬湖!伍寶笙你認得他?」她低聲說:「哦,我認得的是范寬怡,他的妹妹。」這時范氏兄妹走過來了。范寬怡看見了伍寶笙就說:「伍大姐,這就是我哥哥,五哥范寬湖。」伍寶笙和他拉了拉手,就把小范介紹給大家。小范要介紹她哥哥。小童說:「不用了,全知道了。」就去拉了手,他轉身向伍寶笙說:「范寬湖你一定見過。去年我們春假游路南石林,宋捷軍他們和同濟打球,被人一推,不留神,給來了個大跟斗!就是他,他身體多好!」小童實在羡慕范寬湖的身材。他自己比伍寶笙還要矮一點。周體予便笑著向范家兄妹說:「你們全是學地質的罷?」
「我真是不成!」小童說:「大宴!他現在窮我也不知道。怎麼也看不出來?」
「哎呀!你真行!早上我還想著下午買鞋呢。給你錢時就忘了。」他又接過那一部分來:「這次買鞋該算是我自己想起來的!我早上確實想了半天!」
「周體予是宋捷軍告訴的。」
「伍寶笙!」沈葭說:「我說藺燕梅不會比她好看!」
「嗨!」小童嘆了一口長氣。
「沈葭你管不了她的。」史宣文這才開口。
「我這就是去找人去!」她說著跑了。她去找沈蒹沈葭,正好范寬怡在那兒。她說:「小范你也來。我三點鐘有人來找。到時候人就不夠了。」
「她在我們屋就不大唱。她看出顏色來。」沈葭說。
「怎麼啦?丟啦?」伍寶笙吃了一驚:「沈葭說她為給你縫口袋還把手指頭尖扎出血來了呢!」
「你的意思是他們說的不完全?」
「哎呀!你怎麼知道?」
「所以啦!」凌希慧說:「她天天說我口齒逼人,自己也是一樣。」
「又來了。」大宴笑了:「昨天晚上聽了余孟勤的話,找你找不著,你就已經請了客了。你晚上又沒有吃東西的習慣,他是夜晚用心思的人,吃了不消化的。兩個人吃那麼些是幹什麼?現在又要把錢給人了。你給得起?你晚了一步,我一早已經給他了。」
「來了漂亮人啦。」伍寶笙說:「藺燕梅,這個床就是她的。小孩兒,才好呢。我真想我自己怎麼就沒有個妹妹!」
「對了。簡直就對。並且,這話當然也包括英雄可以不止一個的意思。一個英雄也不見得便代表所有的英雄性。」
「大宴凈不教你好事。」她說:「不過這話倒是該教給你的。這樣罷,今天不算數,全算我的。下回你正經來請我一回。」她玩笑地說。其實小童想請也辦不到,錢在伍寶笙皮包里。伍寶笙拿著皮包對他笑一笑,又說:「今天臉也洗得乾淨,居然還穿了半天襪子,要不要我告訴你應該打扮成什麼樣子去找女孩子玩?」
「不止有兵丁,有義務宣傳的人,並且有專門去發現的人,如同海濱上清晨去拾海星,貝殼的。有肯用自己的血液去培養一種動物幼苗的人,如我們試驗中用血液培養心髒的橫紋肌,還有人肯在惡劣環境下去保護他所相信的,使它能以渡過這一陣攻擊,如細菌能有胞子的厚衣那樣,然後在環境良好時,把它發揚光大。保護的人或已經犧牲了,像春秋時候的故事『和氏璧』!」
吃法原則是如上述,在實行上也很有改變,有的學生愛出新鮮主意,他硬逼了人家炒米線來吃,結果炒成一鍋碎米粉,並且有許多干糊了貼在鍋底上。這當然不便算做一種吃法。另外有一種冰糖餌塊,或牛奶餌塊,這也沒有什麼特別。三種吃法,原料差不多,故其不同之點實在是在感覺上,米線鬆軟,滋味易入,卷粉稍有韌勁,捲成的捲兒煮開了便如寬麵條兒。餌塊最難嚼,可是也就是愛吃它那股子硬勁,覺得這才有個嚼頭兒。另外有一種餌絲。做就的絲,細得很,偏有餌塊硬!是鶴慶地方名產。就比較難得要算珍品了。
「都對。」
「完了!完了!」小童跺著腳索性不走了。
「彆氣她。」凌希慧說:「看把她氣著了下次不和你打,你又要去求她!」
小童便講買鞋時那些氣人的事,大家都笑。宋捷軍說:「新鞋踩三腳!」便要踩,又不及他躲得快,踩在地上。大宴說:「伍寶笙也真是的,她就肯叫你把舊鞋丟了!下一場雨你不就又完了?」小童說:「若不是她,我險些又忘了買。」余孟勤說:「你們要這麼想想當時情形,那種亂鬨哄里,她又那麼受人注意,她要快走是難怪的。」
「我就是要說這個。」伍寶笙說。「我們去看電影時遇上 她們兄妹了。我越看她這孩子越不好惹。」
「討厭!」余孟勤的聲音真是威風得很!宋捷軍做個鬼臉,老實了。小童本來想起了伍寶笙和藺燕梅一屋,正想談藺燕梅,被宋捷軍一句粗話嚇著,不願說了。
「伍寶笙相貌一點也不薄命。薄命相的人輕飄飄的。」朱石樵是喜歡些玄玄妙妙的東西的。
「她唱些什麼歌?」伍空笙說。
「兵丁有時候也犧牲了!」
「是大宴。沒關係罷。伍寶笙,全虧他才把花採好。」小童知道她不會怪他:「不過你怎麼知道的呢?」
「怎麼你全換好了衣服。我們還沒有發現你回來呢?」伍寶竺奇怪地問,這時才細看出藺燕梅真是如凌希慧所說太嬌了。她站在那兒嬌滴滴的。
「小童你真行!怎麼樣,今天晚上不用想睡著覺了?」宋捷軍又加一句。小童聽了不理他。他下不了台,想拍小童一下,小童早提防了,身子向前一讓,「拍!」一聲打在馮新銜背上九-九-藏-書。馮新銜和宋捷軍又同鄉又是中學同學,他最喜歡和宋捷軍開玩笑。宋捷軍比較口齒鈍些,只能說天津話,不如學外文的馮新銜,偏偏能說各地方言。他挨了這一下,就又用天津話說:「怎麼樣,密特兒宋,咱倆又該買花生米去啦!走!」
「哎!」沈葭嘆氣說:「白雪公主!我就是愛那樣的人!寶笙姐,你叫我認識她罷。這些男生里那裡有人配愛她!」沈葭是個好心眼兒的女孩子,她又凈是些不著實際的幻想。她並沒有看見藺燕梅,依她這性情單憑「白雪公主」四個字,加上一點她自己的幻想,她就能若醉若狂地愛這個人。伍寶笙不會這麼快想到愛情的。沈葭卻是專門聯想到鴛鴦蝴蝶的夢上去。伍寶笙看了她這個痴神氣就說:「你跟那些男生醋什麼勁?今天她一定會來。來了你認識她還難?她也一定喜歡你。我看你們性情倒一樣。」他們說著話已經打完了一個雙局。又開始第二個了。
「凌希慧!」伍寶笙說:「來得正好。我恐怕馬上就出去了,已經三點多了。你替我打。」她站起身來:「我叫了兩個黑桃,是我第一個叫。」
「還說襪子!」小童氣憤憤地:「我就是在想是那一隻襪子不破!」一句話大家哄然笑了起來,弄得伍寶笙臉上紅成一片。小童說著脫下左腳鞋來,襪子並不破。他更生氣了:「早知能碰巧,也不在傻想了。」一氣,把兩隻鞋都脫下來。把襪子扯了。扔在地上。大家又笑,有人還故意高聲怪叫。
這些東西全是由一種小作坊製備好了,送到店裡去煮售的。一斤米好做斤半餌塊,或一斤十兩左右的米線,卷粉。利錢全在生米和成品的差價上。小吃店就專在配料上打主意,這些年來物價日高,燜雞之中難得有雞骨頭,多半是肉,且是牛肉,不過蒜瓣是不少的。川肉則亂七八糟的肉全放進去。好在學生伙食中根本不見肉,所以米線大王生意依然興隆。而因此,他的炭火也更划算了。
「我們早上在陸先生花園裡遇到了一個新學生。」
「哦!」大宴說:「你原來不怕我這一計。我索性拖你起來罷!」
「我為了要養成新習慣,好利用兩邊口袋。」
「我和弟弟玩。」
「宋捷軍昨天一天沒在這邊吃飯。」
「我的事不但一丁點也出不了你們算盤,而且也都用不著我自己想啦!」 小童說:「大宴早上說的就是這麼一套!我已經全照辦了。給你!那一半已經在大宴那兒了。」說著把錢掏出來給伍寶笙放在皮包里。他說:「我滿想自己記著買鞋的!偏偏又忘了。」
「我就是要告訴你這件事。」她說:「這是一種自然現象,無所謂好,或者壞的。你不見無聊的人們捧戲子嗎?那個勁頭兒也差不多呢?」
「他不會的。他跟你很好。不過你昨天太得意了。」宴取中真不忍說他:「你請他吃東西不要緊,何必說什麼暑假應該工作!什麼抄論文也可以長見識之類的話?他現在窮得要死。又偏偏暑假中本來也有工作可做,可是你知道他是忍受不了抄書這種工作的。」
剛走了幾步,小童說:「伍寶笙,我實在餓了。」
「就是你鬼機靈!」史宣文說:「一句話也逃不過去!」
小童伸手往右邊口袋一摸。有了。他笑著說:「我想起來了。昨天沈葭替我縫好了兩邊的口袋。本來我右邊口袋早漏了,很久不裝東西了。昨天裝了進去。所以今天想不起來。」
「鴿子已經放了。」
「我已經想到了。」可憐的小童慢慢地說:「朱石樵不高興了?」
「用不著。藺燕梅和我住同屋。我全曉得了。」
時間差不多了。他們去看電影。果然如伍寶笙所說,表演得十分好。尤其是描寫那個男主角從修道院逃出來,那些複雜心緒,描畫得深刻。他一方面不耐修道院生活,一方面又適應不了外面的環境。那個女主角的性格和心理因那個滑稽的導遊一襯也十分引人深恩。那沙漠的景緻,土人的習俗,還有那無邊大漠上的風!那大風!那無處來、無處去的大風!一直敲在看的人的心上,使他們感覺出神的力量。在末尾,男女兩個又各自回到修道院去時,看的人反倒才覺得心安似的。這樣一部片子又偏偏是天然五彩的!小童看呆了。伍寶笙說:「宗教的力量在中國日常生活不大感覺得出來。難怪沈蒹她們說不好。其實應當用人家的眼光來看。」
伍寶笙攔住她說:「她家有車。」又問凌希慧:「你怎麼知道就是她呢?」
「看電影? Garden of Allah?小童請你?」沈葭說。
「再見罷。」伍寶笙說著從皮包里把剩下的錢給他:「拿著這個,用不著交給大宴了,學著自己管錢。」她笑了一笑走進南院去了。
「你嘴裏的人沒有十全的!」史宣文說。
「你右邊口袋裡是什麼鼓著?」
「別糟踏人!」伍寶笙說。她們一邊坐下來打橋牌,一邊談話。談的全是藺燕梅的事,伍寶笙處處說藺燕梅可愛。沈葭說:「夠了。已經說得成個公主了。我大概今生不會見到這麼個美人了。」
小童一聽,忙去口袋一摸,錢不見了!他慌了起來。大宴說:「你起來各處找一找呀!丟不了,準是順手放在什麼地方又忘了。怎麼?蹲在地上不肯站起來?」
「『妙手偶得之』!」她接上去。
「喝!人家伍寶笙給小童穿鞋!」宋捷軍把眼睛眯成一條縫說。
「我說你這個肚子真厲害。」她說:「你吃的湯元抵得過小飯量的一頓飯了!」
這時小童仍在想大宴教他如何做人等等的事,他見了大宴,一切便是大宴,見了伍寶笙,一切便都是伍寶笙。有時,他把兩個人的意見比較一下,他就有更多的收穫。這時又是一個問題到了他心上,這問題他曾想了昨天一晚上,現在又差點忘了問:「伍寶笙,又有了問題。昨天中午馮新銜給我說,說一個學校的校風,是英雄崇拜式的,那英雄之一切,就是校風。」他說時,心上的英雄就是她,大宴,余孟勤,朱石樵這些人。
「我只要替你說一句話就夠了。」她用手指了小童說:「你不是一個納稅人,或一條鞭子,你在納稅,出力之外還是個保衛這牛,這細繩,這耕出來的溝,這整個宮殿的一個兵丁。」
「大宴聽了我把馮新銜的話說了一遍,他說那太消極了。他說,還有一種人是工程師,這些人必是個性極強,又極明顯的人,他們指導納稅人工作的方向,他們領導納稅人。納稅人比方是一條牛,他們是一根細繩,牛很可以把這細繩弄斷,可是它卻被這細繩牽read.99csw.com了鼻子走。細繩自己作不成事,可是有力的牛一到,地上便深深的耕了一條溝。」
伍寶笙說:「算了,算了。」便把皮包挾在腋下,蹲下去把新鞋替他赤腳穿上。一看剛剛好。說:「就是這雙罷。」便付了錢。小童找著那個怪叫的店伙說:「怎麼樣?沒有見過破襪子?送給你罷!破鞋也不要了!。」那店伙氣得要命,漲紅了臉卻不會說話。店主人是個老者,走出來,向小童道歉,把那個店伙喝退。伍寶笙向小童說:「走罷。你專門替我惹事!」
「我們有一次野外工作比賽,是由范先生評的分數。他還給過我一封信呢。」周體予是厚朴,謙謹的人。他客氣的說。
「那意思就是說,崇拜運動選手的學校,校風是運動好。崇拜風頭人物的學校,就顯得氣質淺薄?這話是對的。」她說。
她走出去了。沈葭說:「伍寶笙身材好,穿什麼衣服都好看。」又說:「怎麼聽她說起來,那個藺燕梅比她還好看?」
走過了光華街口也忘了去買書,就一直到了南屏電影院,看見已經開門賣票了。伍寶笙把錢交給小童,小童去買了票來。看著五點才演,還有大半個鐘頭。座位買得很好,兩個人都很高興。小童說:「雞油大湯元!」伍寶笙笑著說:「你就是吃忘不了!」兩個人就去吃。小童要二碗,一下子吃光。伍寶笙才吃完一碗。每碗四個,伍寶笙看了小童笑笑說:「不夠罷?我今天也能多吃一點。再要一碗,我分你兩個好不好?」「你真能猜我的心思!」小童讚美地說。
「周體予。」范寬湖對他妹妹說:「寫『昆明地理』得第一的,你忘了!」他又對周體予說:「我父親還有一封信叫我們帶給你呢。大概是收集材料的事。正好遇見了。」大家談得起勁,小范尤其高興,邀周體予三個一同走。因為小童和伍寶笙要去書店找書,他們一幫人便走了。伍寶笙回頭看看對小童說:「范寬怡是個厲害腳色。你看著罷。」他們兩個又往南走下去了。
「我們還不是也等了一天!小范都問起好幾回!」沈蒹說。
「我還會放過?我心裏馬上記住了。一去註冊看見是我們系的,馬上就知道名字了。」
「什麼好看?」沈蒹正作牌,她抬起頭來問:「《樂園思凡》?我看並不好看。你怎麼今天又說起好看來?」
「媽呀,我還沒看見傅信禪呢!」
「我真是沒有壞心!」小童痛苦地說。
「你餓不餓?」
「外文系!」沈葭說:「我早聽說了,外文系男生有好些個都準備著了!」
「所以,」小童快樂地說:「『文章本天成』。」
「對了。」史宣文說:「那個藺燕梅我等了一天沒等著,還不知道怎麼樣?」
大宴又大笑起來:「現在又有一個新問題。你為什麼一直蹲在地下不起來?」
伍寶笙問道:「沈蒹沈葭,你們帶的范寬湖,范寬怡兄妹是什麼樣的人?」
「告訴小范!請她放心!」凌希慧一針見血,尖酸地說:「比她好看的多!不過一樣,太嬌!」
第二天一早,大宴起來去找小童,因為他昨天晚上知道小童有了不少錢是金先生給的,他不放心那錢叫小童自己帶著。到了五號宿舍門口,他並不進門,一直往東牆外面找。小童果然蹲在地下和兔子玩。手裡拿了一本德文文法。大宴看見就喊他:「小童!請客罷。金先生錢給你啦!」
這時門上一響,不等回答進來了一個人。身形瘦瘦的,短短的頭髮,布衣裳,可是一片聰明神氣就從兩個眸子里向人逼射出來。
「嚇死我了。」伍寶笙也鬆了一口氣:「我說,還是小心點兒好。別真丟了,又是滿城風雨。你的口袋靠不住。我昨天替你想想。分出一部分來買一雙鞋。瞧瞧你腳上這雙破鞋!那一部分交大宴給你收著!也用不著存銀行了。」
「你還沒吃飯?」她吃驚地說:「快!出去吃米線大王去!我陪你。別又鬧得胃疼!」
伍寶笙就跟沈家姊妹來了。一進門,史宣文就說:「這屋子怎麼漂亮起來了?」
「我叔叔送我的。」史宣文說,「昨天我和叔叔一邊,我父親和我弟弟一邊。叔叔說,我們贏了牌就給我,他們贏了就給我弟弟。叫我給贏了來!」
「那也不行。」伍寶笙太懂得這小孩子的心理了。「明年二十歲是不是。我幫幫你的忙。」她又馬上感到她對這小孩子一經提起,便無從放下的責任。
「那你昨天怎麼想起裝進去的呢?」大宴問。
「我早知道!」大宴說:「就是要你一句老實話。誰叫你裝什麼腔?」
史宣文吐了一口長氣,站了起來,她用功過度,身體不大好。不過她不摧殘自己健康,倒是胖胖地。她說:「咱們帶上凌希慧他們。兩個人吃沒意思。我請客。」便去找了凌希慧,又找了沈蒹沈葭。沈葭說:「再帶上我妹妹。」她們又去找小范,她未回來。
「別停!快接下去!看看還有什麼收穫!」
「這個小傢伙是個厲害的!」凌希慧說。
「他昨天晚飯時聽周體予說的。」
「喝,箱子里翻了一早上!不過有一隻是破的。」小童就像對自己說似的:「左腳的不破,左腳的不破,左腳的不破。記住了。」
「當然。這話都對呀!還有呢?」
「咦!你怎麼問得這麼巧?」范寬怡奇怪起來。
「大宴!」小童悲哀地說:「我實在想表演一次守秘密!這回又完啦!」
「依著這條線兒想,只能想這麼許多。」她慢慢地說:「他們思想的方法很好,走直線,你得學一學。不信,你就聽聽剛才你說的話,多亂。換一個人未必能懂。走直線是第一步,是學著思想的保險辦法。」
「全像你呢?」大宴說:「什麼都叫人看得出來!」
只要是在雲南省就不論在哪個小縣份、小鄉村裡都不難吃到三樣用米粉作的食品。依本地土名叫來是:「米線」,「餌飠夬」,「卷粉」。飠夬字讀「塊」,吃食店裡都用這個「飠夬」字。「卷粉」讀「剪粉」。這是方言的關係。三樣東西的做法在起初都差不多,先把白米淘凈,煮一過,只要煮熟,不必煮爛,摶在一起,成了軟軟的一團。做米線時,只消把它從有篩孔的板中壓過,那有平常粉絲泡開了那麼粗細的一條條的白線,就是米線。不做成線,把它整個像做豆腐乾那樣壓成磚樣大一塊整的,也差不多有磚那麼硬的東西,就是「餌塊」,餌塊平時要泡在清水裡,吃時再取出來切成片,或絲。不用時一定要泡在水裡。切好的也至少要用濕布蓋上,否則它失去水份就會幹裂開來。卷粉是把已成米糊攤成薄薄一九_九_藏_書片有一個蒸籠那麼大的一張餅。再蒸一下,然後捲成一卷。用時橫著切下一截截的來。三種東西都可以有各種吃法,放的作料卻差不多。有肉末的,叫川肉,有燜雞的就叫燜雞,這兩種吃法最多。比方川肉米線,燜雞卷粉之類,都是有湯的。此外炸醬的,紅燒羊肉的等等不一而足。餌塊因為是硬的,所以還有炒餌塊的吃法,味道不讓炒年糕。這些吃法全有很多辣椒在內。初來雲南的沿海省份的人多半有點不習慣,但是用不了多久,他也會由了兩腿走進隨便一家小米線館:「來碗川肉米線!」看大師傅用手抓作料就說;「少放辣椒。」大師傅若聽不清楚,小夥計幫忙喊;「免紅!」「免紅」就是免辣椒的意思,他就要抗議:「要辣椒!」很自負地,又順便饒上一句:「多青!寬湯!」那「寬湯」的意思就是說:「只要湯多點,有辣椒也不怕!」「青」是說青菜,這菜則要看季節而定,春秋是豌豆尖,夏冬是菠菜,什麼都沒有時,韭菜是一定有的。雲南青菜是四季皆多的,在冬季吃一碗雞絲豌豆是一件平常的事。
「我正是來找你的。」凌希慧說:「童孝賢在門口找你,周嫂叫我替她叫你的。」她說著坐下來:「這個叫法不好。你怎麼叫得這麼高?我改成一個好了。」伍寶笙和史宣文是一邊的,上一個雙局她們輸了。史宣文玩和念書同樣用心的。她看見精明的凌希慧把伍寶笙替下來心上十分高興。她說:「我們要贏回這一個雙局。」
她穿了一身雪白有褶的寬大綢睡衣褲,又是綉了綠色的花。一件浴衣是薄絨的。深綠的顏色,寬翻領是白的,也都有小碎花。鬆鬆地系了一根帶子。她似乎已經和伍寶笙十分親密了。稍微低著頭,臉上卻是笑著。她一邊用乾的軟毛巾擦臉擦手臂、脖子,一邊說:「我剛來不久,才洗完了。」說完又笑,又踢著她那雙小小的拖鞋。墨綠色拖鞋裡一雙美麗的孩氣的腳。這脛踝真白、細,像大理石的雕刻。
「別!別!」小童忙喊:「我起來,你可別笑我。我今天特別有事!」
「人就沒有十全的。」她反抗:「說別人十全,就是說自己迷了心竅!」
「我想,」小童眼光灼灼地說:「我不買鞋了,把錢給他!」
「藺燕梅!」沈葭說:「我還沒看見人,耳朵已經裝滿了她的名字了!」
「壞了!」小童說:「又夠我想一晚上的了!」
「那麼,我來替你放鴿子。」
小童站了起來,大宴一眼就看見他腳上有一雙灰色運動襪子。他的褲管很寬。然而很短。蹲著看不見襪子,站著可清楚極啦!
「真好。唉,真好。」小童說:「不然我冤枉死了。不但我一個人冤枉死了,很多這種一片熱心腸的人全埋沒了。他們愛護一條真理,常常甚於愛他們自己。他們不能忍受外力對這整體的摧殘,更要自動的去打退毀謗。得失利害,他們全不訃較。他們一片真愛是沒來由的!」小童嚴肅起來。
「我沒放在別處。」小童說:「一定在身上。」他還是蹲著。
「那個小范愛唱歌得很,我在她隔壁,聽她唱個不停,看情形似乎跟她同屋全弄熟了。」凌希慧說。
「順著這條線兒想,到此已經夠了。」伍寶笙好像看著孫悟空那隻胡鬧的猴子在手心上展本領:「咱們再談《樂園思凡》或任何一件文藝上或人類幸福上的勞跡,你怎麼說呢?」
「慢著!」大宴說:「我要先說這也不是什麼壞事。好了,我才將只說了兩條路線,第三條,是你自己得意時告訴人的。得意的時候小心撞了別人的傷心事。想想!你昨天對誰說了?」
「那樣全省事了!我還知道你是她的保護人。」小童說。「就為了宋捷軍他們說打倒新制度嚇著了她。我拚命解釋。馮新銜說很不必。宋捷軍如果失敗,那麼在這一點上說起來,新制度就是校風。他如果成功,就是他的納稅人多,他就是新校風。我是多餘的。不過頂多頂多是一個大的納稅人而已。大宴說的簡單,說金先生提倡新制度,他便是工程師,是牽牛的繩。我是打牛的一條鞭子,如果誇張說的話。伍寶笙,這樣就完全了么?」
「人不夠呀。」
「你的事沒有半件不在別人意料中的。別人猜不到的你又早早鬧得滿城風雨!」
「有,他是對,可是不完全。不過也難說,這是我們的意思與馮新銜的意思不同的地方。拿他的性格、態度來說,他的話是全了。」
「我!」
「我那個小范,更是精靈,也倒愛找人玩。今天大半天在我屋裡。」沈葭說。
「那個男的有時嘟嘟嚕嚕地我也聽不清楚。女的聲音真好聽。」
「我學物理。」范寬湖說:「她學地質。」
出了大西門,沿了鳳翥街往北跑,到了沈氏茶館,老地方,老座位,幾個人都在,還有宋捷軍。
伍寶笙一邊攏頭髮一邊笑道:「老姐姐,對不住,等等叫凌希慧來贏罷,我去看電影去了。」
「我今天作客!」小童又是笑嘻嘻的了。
「話是這麼引起的。」小童說。他想說他力勸藺燕梅信賴保護人制度的事。可是藺燕梅的倩影驀地上了他心頭,他呆了。
「馮新銜說的。」
大宴臉向外坐著,一看見他衝進來,說:「站住,先別坐下!」大家一齊都看他。他站住了,大宴站起來,隔了桌子看看他腳上果然是新鞋,奇怪地說:「我見你手上沒拿鞋盒子,以為你忘了。那麼舊鞋呢?」
「不過也就許被聰明誤。」凌希慧又接了過去:「她的神氣彷彿是上了大學太興奮了。」
下午三點鐘,准准地小童到了南院。他沒有表,他足足看了五次南院門口警衛室的鍾。他找到周嫂。周嫂說:「找伍小姐?」他點了點頭。周嫂早已往裡走了。
「我這就出去。」小范神氣地說;「我跟哥哥去看《樂園思凡》!」
「我請他。」她一邊說一邊走了,順手披了一件夾外衣。她身體長,穿的外衣是件男人西裝樣式的,顯得很英武:「我帶點心給你們吃。」
「打牌不打?」凌希慧說。「一天到晚好看不好看的!」 這時沈蒹才發現凌希慧的這一局已是贏定了。
伍寶笙聽了,不知道商燕梅一到校便有那麼一幕,她想:「余孟勤的眼睛是很兇惡的,其實人倒滿好。才知道燕梅是不是也被他驚著了。」
伍寶笙下午沒去試驗室,她吃了午飯就躺在床上看一本書。藺燕梅一直到兩點鐘還沒有來,門一開史宣文到來了,提了個小包,順手扔了個小扁紙盒給伍寶笙,正打在她身上。她「哎呀!」一聲,翻身起來,一看是一盒紙牌。
「練練記性。」
九_九_藏_書「我當然知道。他也知道。」大宴說:「可是人做事到這一步還不夠。比方說你心上不願意叫他難受,你就該在沒壞心之外再加點好心。用點心思做人罷!如果你本心並沒有想叫人難過。蓄意不算成功,成事才算成功。」他還想說:「這也不算離上帝遠。」不過他不忍說了。
「地質調查所范教授我是知道的。隨便問一句玩。」周體予說。
「宋捷軍是何仙姑告訴的。」
伍寶笙同小童一道走出來。一路走著,一路計劃都作些什麼事,他們說好的兩件事之外,伍寶笙想在過光華街時順便看看商務印書館有新書沒有,生物系專門期刊閱覽室是由她管的,她也管收集圖書。她們從翠湖中間穿過去,到了翠湖東路的頭兒上,上了青蓮街的大坡,走完華山西路,南路,到了正義路。伍寶笙忽然問小童說:「金先生把暑假你抄論文的錢給你了?聽說不少呢?」
正準備去睡,大家鋪好了床,去取盆,準備下樓洗臉。門一開,藺燕梅進來了。
「姐姐不是一定要管妹妹,有時妹妹神氣起來,也要逼得姐姐要強,這是保護人制度另一面的用意。」凌希慧說著大笑起來。
「大宴說我該請請你了。可是又不許我專門去請你,怕弄得你不好意思。現在我想不是正好嗎?」他快樂地說。
「正像一本名著一樣,走同一的命運。作者本人很可不必介懷,那種偉大的靈魂本身已是整個人類的財產,不是他自己的了。上帝假手於他去顯示一個奇迹罷了。」
「馮新銜?更奇怪啦。」
小童的錢一向是放在大宴那裡。大宴管著他用。大宴比銀行還好。並且他也不能存銀行,他的事永遠沒有個定準兒,說不定什麼時候用,又老是記不住銀行辦公時間。大宴總是早替他想好了,按時給他。他常常奇怪地說:「大宴生活兩個人的生活。」他想起老法子來,就把錢遞給大宴。大宴一看,不少。又數出一部分給他,說:「下午去看電影時候請伍寶笙幫你挑一雙鞋。這雙破得不值得再補了。」
「你至少至今不曾見到過!」伍寶笙淘氣地把嘴一撇:「而且我一直覺得她就是白雪公主。」
「傅信禪告訴他的。」
「他又說,群眾,庸庸碌碌的一般學生是無作用的。他們不過是納稅人。每人應納一點稅來建造那名譽的宮殿。這宮殿是攔阻不住要被建起來的,一兩個人反叛也不能成功。」
「咦!藺燕梅!你什麼時候回來過的?」伍寶笙喊。忙著介紹給史宣文。藺燕梅一身睡衣。披了件浴衣,手裡拿了盆。聽見忙放下盆,來和史宣文握手。
「你的事就天生的秘密不了。這是上帝厚待你!」大宴想起他說的那些什麼接近上帝的話來:「金先生把錢遞給你時你就一嚷。沈家姐妹就猜了個八九分,用話一試探,偏偏你就口袋也是漏的。真泄氣!」
「又是什麼鬼?」
三種吃食都是很便宜的。而且幾乎每條街都可以買到。文林街上有一家,原是在文林街一個叉路往南的錢局街上的。有一次大轟炸,毀了他的店,他馬上在文林街口又開一個新的。 學生們喜歡照顧他,他也就特別討好。於是生意鼎盛,而有了 米線大王的綽號。另外一家在南院東面,文林街,府甬道路口 上。也有人捧,便是米線二王。為了地點偏了些,吃的人總不 及這邊多。其實學生們正在年青的時候也閑不下來去問什麼烹調術。無非是誰肯多放調味粉,誰的米線就容易吃得口滑,就愛吃誰的。
「這也不只是說念書一件事。」凌希賽是絕不讓人的。
「別吵。」伍寶笙說。「你看她了?」沈家姐妹也望著她。凌希慧說:「這還會是假的?我昨天一早在學校門口吃早點,看見她下車。那神氣是好,模樣可愛,多少人全看呆了。那個大個子聖人余孟勤,兩隻眼睛全直了。他們幾個人看得連豆漿都忘了接!不過歸根結底一句話:太嬌!」
「當然。而且這宮殿的建築是個合力。每一份小力量也都有他的意義。或是改了宮殿的外形,或是創造力的方向。這宮殿之成功.不管你喜歡他不喜歡,他是最穩固的,因為他是最公平的產物。」
「這孩子成績准壞不了。」沈葭說:「念書的事她聰明有餘。」
「沈蒹沈葭這種地方不大成。」小童說:「還念歷史呢。光念筆記本兒!朱石樵比她強得多了。」
他們吃了飯出來,看看時間不早,天已全黑了。便不去買書,慢慢走回來。小童看伍寶笙在尋思些什麼事,他也就不說話,走到南院門口,要分手了。小童說:「再見!我們今天說的那種:『文章千古事』的感覺,真是太美了!」
「大宴比馮新銜積極些。」
小童一個人不會慢慢走,要不就跑,就跳著跑,要不就站著發獃。」他覺得非馬上去找著一個人談談不行;大宴,朱石樵,馮新銜。今天頂好是找余孟勤。因為余孟勤比他們全懂得多。他想大概到鳳翥街茶館里一定可以找到幾個。於是就撒腿順了文林街向大西門跑去了。
「你是一個人去的嗎?」她說:「我說好不叫別人進去的。」
「一早就把臉洗了?」
「咱們來玩!」伍寶笙說著就往外跑。
「也不一定。」大宴說:「伍寶笙的頭腦天生合邏輯。她是聰明。她也未必一天到晚想這些。何必咒人家薄命相?」小童聽了才放心。
「別說了。」小童看見一家小館拖了伍寶笙便進去:「乾脆。」
「白費事!」大宴說得確確鑿鑿的。「電影是下午才開,到那時兩手,一臉,准又都是髒的,還得重洗!」
「還有,昨天我們摘花時……。」
「是你!是應該嘉獎的!昨天藺燕梅從心裏說出她覺得聯大的學生好。她是從心上覺得的。因為你們在花園裡真摯地同情了新學生。我想,有另外一點,你也未必覺得。新學生是應該受愛護的,至少不是開玩笑的對象,因為每一個學校都是新生的,不是舊生的。你看,她將在這學校里生活四年,而我只今年一年了。」
小童聽了,放了心,就不想這件事,他說:「好險。我差點忘了還周大媽上個月豆漿錢。」他是聽了大宴的話把早點包給周大媽的,這樣免得他沒錢去吃早點時就挨餓。不過這並不妨礙別人請客;蛋另算錢,豆漿照價扣除。
「還有她一家人?」
「一共有三條路線!」大宴像發表演說似的:「第一、你一嚷,何仙姑在場。宋捷軍打完球去找何仙姑。何仙姑和他兩個都是沒話可談的,就這麼—講。他聽了,很得意,就到處講。他告訴周體予,說晚上不來吃飯,說他見到了何仙姑,就順便搭上這麼一句read.99csw.com。周體予聽著好玩,吃飯時就告訴了傅信禪。傅信禪和馮新銜一桌吃飯,當然知道啦。他兩個一塊去泡茶。我去晚了,傅信禪已經走了,馮新銜一個人在看書。我兩個喝完茶走時,馮新銜說叫我給錢,他口袋裡剩的一點兒錢要在今天吃早點用。我給了錢出來,他說若是你在場就好了。我問是怎麼回事?他說是你得了金先生給的暑期工作的錢。又告訴我這一大串。回來,余孟勤看見我,問我看見金先生了沒有?我說沒有,他關照我說金先生對他講你用錢太沒算計。他怕你暑假里功課少凈玩,錢就用得快,故意積到開學時給你,怕你開學愁錢念不好書。又知道你愛請客,怕人敲你,所以給你時還來個暗手法兒。偏偏你一下子就弄穿了!他笑得不得了,說叫我替你管著點,這是第二條路線。怎麼樣,老法子?」
「什麼?」
「錢帶出來了,好。馬上買。」伍寶笙說:「走,那邊就是一家鞋店。」
「洗了!」
「那個范寬湖就是昨天見了一面,問他什麼他都知道,我想用不著我費心。」沈蒹說。
「我根本不信什麼藺燕梅是會那麼個樣兒!她不定又弄什麼鬼。」沈蒹說。史宣文聽了說:「不會,伍寶笙神氣是說真話的。」
「冤枉!冤枉!」小童喊。「最近我確實是好多了。這回錢的事還不是都是別人說的!」
大家不說話。
「你怎麼認得?」小范接著問。
「不許這麼個傻樣子!」伍寶笙假作生氣說:「也不管這兒有多少人!」
伍寶笙替他挑了一雙最堅固而不算頂貴的鞋。叫他試,他坐在那裡發起呆來了。伍寶笙說:「試呀!」他說:「別吵。我想想看。」
「照你這樣說,他的話都對。」
「我只三年了。」小童想想三年仍是個夠長的時間,所以還很快樂。他又說:「每一個學校的舊生若全像疼自己兒女一樣疼他們的新生,他們就是保養教育,保護國家,救人類。」
「念什麼系的!」史宣文一邊把花瓶拿開,一邊戴上了一副大眼鏡。
「還說呢!就為了等她,我打完了橋牌也一直沒出去!一校這稿子不要緊,飯鈴也沒聽見!」
「犧牲了正好。犧牲本身竟是一種快樂,又是他個體的目的!這話並不激烈,因為他用犧牲給了他自己生命以意義!這一切是無法攔阻的。因為那愛是沒來由的!」
「我是跟你學的。」伍室笙一直是微笑著。凌希慧卻不多說。
「其實念書是誰也不能替誰念的。這事不能靠人管。」史宣文說。
「這裏還有毛病。」大宴說:「你又離上帝遠一點了。近來你已經快找不到上帝了。」
「沒有別的了?」
「不是丟了。」小童說:「大宴說我一點什麼事全鬧得滿城風雨。」
伍寶笙低頭一看說:「咦?今天穿了襪子?」他聽見不好意思起來。店裡看見這麼一個漂亮的女顧客,就有兩三個閑店員過來看。
「對話也特別好。」伍寶笙說,她的英文是出色好的。
「我就重洗!」
「我也有一點。」
「話說得真亂,可是我明白。再問你,那麼個人的毀譽呢?」
伍寶笙回到南院一心只想到屋裡去看藺燕梅,進屋卻只見史宣文在伏案用功。她走近一看是替金先生校對《佛洛依特釋夢研究》。她看見電燈離桌子太遠,順手給弄到一個合適的距離,說:「老姐姐,你的眼睛再不愛惜點,你那副眼鏡該換成小酒杯那樣兒的了。」她們管金先生帶的那種深度數的近視鏡作小酒杯。她又說:「藺燕梅,咱們的新同屋回來了沒有?」
她們吃完了。伍寶笙一看吃得太多,便搶先付了錢。史宣文也不爭。大家一路說笑回來,各人回到屋裡。她和史宣文到了屋裡看見藺燕梅還沒有回來,便準備睡了。史宣文說:「寶笙,真虧了你。我帶的錢不夠大家這麼吃的。」伍寶笙嬌嬌地笑了一笑。她在史宣文面前又像個妹妹了。史宣文比她才大一歲。
「有耳報神。不管這個,你先說你的。」
他們吃著飯,小童想起采了一下午花,報酬竟如此豐富。又想起和大宴說過要請她一次的話,就看了她笑。把人家笑糊塗了。
「新橋牌!」她喊。
「何仙姑?」
「那就是只有真理是目標,盲目的群眾或者親手殺害了他們的領導者,然後又走上了領導者留下的路。同時支持這領導者的人一定也有。也許同時代而不相聞知,也許連時代也不同。他們也都肯沒來由地犧牲。他們人數太少了,能認識真理的才有幾人呢?而世界這麼大,人類彼此又這麼隔膜,時間又是沒頭沒尾的,這幾點磷光浮在這無邊的黑暗裡便難相遇了,所以自哥白尼、蓋里留、培根、馬丁路德,一生苦況還該算幸福的,因為還有人知道!《樂園思凡》有朱石樵宣傳,有我們贊助。不知道的人說我們所為何來呢?我們卻得了無上的快樂。」
「她下車?下什麼車?她有汽車?」沈葭問。
「她怕喬倩垠不愛聽?」伍寶笙說。喬倩垠是個身體很壞的孩子,個性又鬱悶,一天到晚不和人玩。
「是你告訴的。你自己喊的。現在差不多熟人都知道啦!」
史宣文她們一大群,不約而同往米線大王這裏走。似乎米線與大王是不分的一個名詞。再有便是這種館子甚小,女孩子也不願意到處去和別人混坐在一起。米線大王店裡是難得羼進非學校的人來的。他們一坐下便鬧成一片。要鹵豆腐乾,要燜雞湯中煮的雞蛋。又有的要把白蛋整個煮在碗里,有的要切了吃。免紅的,免韭菜的,多要煮爛的蒜瓣的,多要湯的,亂七八糟,也虧老闆娘記性好,米線大王有耐性,全沒弄錯。沈家姊妹要的是米線,史宣文、伍寶笙要的卷粉,凌希慧說:「沒勁,我來碗餌塊,什麼青啦紅的韭菜大蒜都要。燜雞餌塊!」她們坐著吃得高興,一個勁兒的添。
「哈!你可要露馬腳了。我早知道了。我沒問你呢!要不打自招了。」
「又是怎麼啦?」
「還不是些電影歌。」凌希慧說。
「走也行,不過得找小童要錢。」宋捷軍說。大家都贊成,便由小童給了錢他倆走了。小童就講關於校風一段話的下文。朱石樵說:「馮新銜是道家者流,大宴是孔子,伍寶笙是耶穌,各人說本份的話無好壞可論。」余孟勤說:「不倫不類!胡亂比喻!不過自古聖賢多寂寞是真話。可是一個女人懂得這許多幹什麼?這在女人不是幸福的。」
「你那裡來的襪子?」
「他也要作一個鬥士去護衛他自己了!他若自暴自棄,他是毀壞世界的產業!他無資格這麼作的!所以『天才』是「苦工』的天生領受者!」
「我不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