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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下)

三(下)

「夠了!」她說:「說著說著詩就來啦。用節奏協調來理解動作是對的。可是『腰肢』兩個字大繪形了。其實自然界原本沒有不美的動作。小貓的爬,大貓的縱跳。松鼠的攀援,飛鳥的展翅。哪有一樣是不好看的,還有你說的行雲流水。只有人,有的兩肩不平,也不注意是生活中什麼地方不對勁。肢體僵硬更索性不運動。不但慢慢自己舉動不美,不久也分不出什麼舉動是美的,什麼舉動是不美的了。」
她們上了床,一直不能睡,凈問藺燕梅的事情,藺燕梅的一切。她所會的,她所愛好的,及她的過去似乎全太好了。偏偏她又謹慎謙虛。故每件事皆不多說。倒是她反問了她兩位姐姐許多新生該知道的事。上課的事,選課表上那些課程的名字怎麼講。她問:「姐姐,歷史不就完了嗎,怎麼叫《中國通史》呢?」「為什麼我們念外文的,一年級除了英文之外沒有什麼有關係的課呢?」「為什麼又要念一個生物學或者別的理學院的課呢?」「為什麼不分班。光分課程呢?」「為什麼看功課表上老要跑來跑去換教室呢?」伍寶笙和史宣文都愛聽她的聲音,也都爭著給她解答。他們三個人一直快樂地說乏了,才一起睡去。藺燕梅她自己並不知道,在她一覺醒來時便是全校師生心上唯一的紅人了。
女同學們覺得宿舍里有一個藺燕梅是她們的光榮。男同學中沒有一個人覺得藺燕梅有特別注意他的可能。所以無人來攪擾她的清靜。而她也正是對這種攪擾也還茫然的年紀。頂多頂多,她在攬鏡自賞時心上會因快樂而戰慄著。
學校不覺已經上了半學期的課了。每年上課時的學生們都是同樣地匆忙又快樂地從事一個學生應有的活動。新舍南北區、昆中南北院,多少學生,一天之中要走多少來回,沒有人計算得出。新的人,舊的人,都一天一天地把對校舍有關的景物的印象加深。又一天一天地,習慣了,認識了,愛好了,這校舍中的空氣,送他們出進校舍的鈴聲,早上課室內的窗影,公路上成行的楊樹,城牆缺口外一望的青山。一片季候風,一絲及時雨,草木逐漸長大,又隨了季節的變換而更替著榮枯。他們也因了忙碌,一天天地發展他們求知的結果。終於最末一場考試的鈴聲送他們出了校門。一任他們在辛勤艱苦的人生旅程中去回想,會戀慕這校中的一切。
「媽!」燕梅說:「過年時候來!他們都是沒處過年去的!」
「她進城了。」「她回家了。」「她今天好像有點不舒服。」「她今天沒有吃早點。」「她今天上課先生問她問題了。」這樣的材料是誰都關切的。至於:「她今天在城牆缺口走出來時,我看見她跟伍寶笙撒嬌呢!」這樣一句話就會馬上使聽到人屏息來聽取一個詳盡的描述。
「你怎麼,脫下的衣服也看不見呢?」史宣文也不覺和他親近起來,就這麼問。
人家說得好:「手如柔荑,膚如凝脂,領加蝤蠐,齒如瓠犀,螓首峨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我們無法把一些嫩草、干油、蟲蛹、瓜子之類的東西湊合起來,產生一個美人的意象。但是:「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八個字就馬上給了一個明亮的好女子的神韻(注:朱光潛論詩興畫)。所以藺燕梅的膚色、鬢眉及她的綺麗的姿容,秀美的動作,聰明的口齒、嫻靜的神態只給了學生們一種圖畫。而真正叫他們無法忘的,是她生活片段各種動人的剪影。這些常活鮮鮮地在他們心上重演,差點跌跤的一閃,仰首對那飛來網球之一擊。考試時課室上眉尖的一蹙。圖書館燈下凝神的一瞬。
此外各人也都有一學期的成績及寒假后的打算。寒假與暑假不同。它不是一個假期。倒是緊張工作中的一個接濟站。馮新銜下了決心不懶一次,也下決心拋下書本一次,在寒假為他這整個大學生活寫個片段描寫的小集子。朱石樵雖是才三年級則要把早已擬好的一篇論文動筆。他是不管學校課程進行程序的。他自己想做什麼便作什麼。有時即使是考試,他心上若實在有丟不下的要思索的問題,他是可以連考試都不去參加的。
也就因為她像是女神似的出現在校園裡,所以才能叫大家不爭執地同來稱讚。
「看看我的鬍鬚。」金先生說:「我四十歲的人了,還要想得比你積極些。你不會叫今天變成明天嗎?那麼說,叫藺燕梅這麼一個人為了明天犧牲了我都覺得比用死知識把她消滅了值得。也許非待這麼一個人人關切的人,不幸地作了犧牲者,這輩少年老骨頭醒不過來!可憐的藺燕梅,只有犧牲你了。」他看余孟勤態度顯出不忍的樣子,他接著說:「還提伍寶笙呢!伍寶笙的下落該是什麼樣子才能稱你的心!稱你這種吹了號筒領導別人一批批的去捨本逐末,不追求人情,卻追求人情之末,那道學之心!我看伍寶笙抱了一匹小羊,或是一匹小兔,往試驗室走的神氣,我心便當真恐怖起來。可是細看她天生溫柔的面貌,又覺得她必會把一個小孩抱得舒舒服服地睡在懷裡。她只是在試驗室那一剎那之間是「非人間」的。而她實在該抱一個小孩。她今年有二十四歲了。read.99csw•com你不難把藺燕梅在三年之內也造成這樣。那樣更成功了。三年後藺燕梅才二十一歲!」
「過年來行。」媽媽說:「可是不能大年初一來。那成了叫人來給你爸媽拜年了。這樣罷,年初三來。到時候要一定都到!」
她的媽媽不許她把衣服交給學校中的洗衣婦,說:「他們把什麼男人的衣服放在一塊兒洗!衣服別怕麻煩,帶回家來洗!」她便不肯,便說別人會笑話。媽媽就說:「有了學校什麼都是學校好了。我全依你。只有衣服非帶回來洗不行!臟死了!要是嫌麻煩,用汽車去接你!」「我帶回來!我帶回來!媽咪!」她就趕忙哀求:「千萬別拿汽車接我!」說著她就會往媽媽懷裡撒賴。媽媽就摟起她來笑著說:「算了罷!別裝大學生幌子了。瞧你這個樣兒。頭髮全鑽亂了。還要媽咪梳辮子?」女兒就只是笑,不說話,直要在媽媽懷裡蘑菇夠了時候才起來。
余孟勤是大家崇景的一個人物,他的作業是穩紮穩打的。他常被人談起,大家的口吻全像翹起了大拇指說:「此,我校之千里駒也!」伍寶笙則是個十全的人物。性情不偏激。人緣兒好。學業,及試驗工作簡直是她一種心愛的遊戲,至於她平常永遠是活潑、健康的樣子,那一副快活的神氣,叫誰見了心上也高興。她是快畢業的人了。她也有論文要忙。但她的一切全是那麼從從容容的。不似余孟勤那樣一切全是苦學深思的。
今天他本來只想說出如何用對學業的興趣來保障藺燕梅在學校生活的寧靜。沒想到被金先生一句話將傳來傳去的一場辯論給揭明了。他有點措手不及。他鎮靜了一下,說:「情形因人而異,藺燕梅若是在合乎金先生的理想的明天出現,那我贊成金先生的意思。可是今天仍是今天,好男生還在帶髮修行,她可能遇上的還是紈絝子弟。我們不願意把她保護得好,使她成為伍寶笙嗎?」
藺燕梅的母親起初很不放心她寄宿在學校里;也怕她在學校里受不了苦。起先常常來看她。後來藺燕梅便害羞別人打趣她,說她還要吃奶,就求著母親不來看她。有時父親有事。來到文林街米線大王這一帶昆明的拉丁區來,便有時也把女兒接出來。後來看看女兒很愛這新環境也便隨她去了。作母親的也有時想起學校中的飯菜不會好吃,便常著人送來,或者在女兒回家去時自己帶來。她拗不過才帶了來。帶到學校使分給大家吃。這本是最受人歡迎的事。不過在藺燕梅便不同了。她的家庭如此出色地好,使她顯得這麼與眾不同,倒叫她怪羞見人的。別人吃她帶來的東西還要說惹她著急的話。玩笑的事說說也就罷了。偏偏那個凌希慧每逢叫她去吃那些精緻的點心時她的閑話就多了。有一次她說:「燕梅的媽媽像把女兒送進了地獄似的,想給女兒點心吃,偏要撤點在四周,喂餓鬼,怕女兒搶不著。」她不知道一句話傷了人家的心。她回家又說不得。下次再有東西強她帶來,她便在文林街上偷偷送給洗衣婦給他孩子吃。不敢帶回宿舍來。有時小童找她要吃的,她才特別給小童帶。他們孩子的心,倒是合得來的。
范寬怡的想法固然也有一部分為人家看得出來,另一方面她也是有些心眼兒的。故她也是為風吹不歪的一棵大樹。她自己有時想起來也很得意。不過那種不為風吹,卻乘風遨遊的伍寶笙心上是一種什麼境界,她便未必能懂了。范寬怡見到了藺燕梅心上也是暗暗吃驚。她吃驚之餘,倒也不就是生了嫉妒。人只是在有所爭時,或有觀眾時才會有妒嫉的心理。范寬怡她覺得不必討這個沒趣。她很少接近藺燕梅。後來她想到一個念頭,她覺得能如藺燕梅的女孩子實在很少,她何不攛掇起她哥哥的野心?這樣,以她哥哥來看是件很有希望的事。對她自己來說,對手變成助手。她是想到便實行的。她很攛掇過她哥哥幾回。但是藺燕梅心上一塵不染,誰也摸不清頭腦。她的學生生活還是美麗得如水中的花影,霧裡的山川,夢中的年月,那種引人憧憬卻又是茫茫然不著實際的。
「這就壞了。」伍寶笙笑著說。「一分析美感經驗,你就成不了詩人啦。」
「當然,當然!可疼死我了。請都請不到的。」她真是疼這個伍寶笙。
「我不是詩人。」小童說。「可是藺燕梅和你確是仙子。她來了,比得女孩子們都沒有了光彩。卻偏偏會依在你懷裡撒嬌。我想這樣的女神們全是從流水學來的腰肢、行雲教會的步法,那調和、靈巧的節奏,就像影子同花枝的不差節拍。」
「我們來便一夥兒都來!」伍寶笙說:「我們可是要吃的。」
金先生是他所佩服的。金先生獨身到如今已是四十歲的人了。一生著述極豐且復孜孜不倦。但他的心得代替了他的本能,使他很有在最近尋覓結婚對象的可能。這很使余孟勤失望,似乎這樣一來,他的獨身主意也有點動搖了。至少是沒有同伴了。所以他要救自已使自己不至崩潰,便是攻擊金先生的凡人必須結婚的說法。他知道金先生看中了歷史系四年級尊貴有少婦型的沈蒹。他便說:「男人若是九_九_藏_書娶一個有頭腦的女子,便是消滅了一個文化的工作者。金先生若是娶了那少婦型的沈蒹,就是這話的反面;自己放棄了工作。」這話當然傳到金先生耳朵里。金先生說:「我起碼要作兩件事;」他說著便笑了:「第一我要作他的先驅,結了婚,不論是和誰結了婚,儘可能造成一個完善的家庭。第二步叫他也放棄獨身的看法。」這話,余孟勤也聽到了。他的偏執的想法更動搖了。
學生們熟悉了校中、校外附近一切的景物。這些便是在來日他們回憶學生生活時的背景。他們也同時在心上刻下了藺燕梅的音容笑貌。在她身上也寄存大家戀校心情的一部分。這樣無一人不覺得她是屬於全校的。大家對她的讚美如狂風下的小草,都是一面倒的。其中只有有限的幾棵大樹。比方朱石樵喜歡看相,自有一些相法上的講究。馮新銜說今日是哈姆雷特里的奧菲莉亞,將來也許是奧賽羅里的德士黛夢挪。這也都只足以表示他們還未被大風吹迷糊。至於這話里有什麼道理沒有,連他們自己也一笑置之。余孟勤說自古一個女孩子美到這步田地,便往往抵抗不了無窮竭的迫害。他便強調地說:「現在我 們是學生,我們生活在學校里,我們要竭盡本分的力量,利用良好的環境。造成個十全完美的故事!這工作本身原是教育。這故事傳下去便是講義!我們要打破命運的說法。一切皆事在人為!」
「這推理是可能的,可是太簡單了。」金先生說:「何致如此?這個關乎個人性情。以藺燕梅的好性情來看決不致的。 不過我們仍有工作可做,你說是不是?」
余孟勤看金先生說得高興,便也不敢攔。一聽見說到一個段落,忙引回他的題目上去:「伍寶笙是個成功的。男生里也有些很成功的。說起藺燕梅是她的小影兒來,我想起,藺燕梅此後在學校的動態,是大家要代她考慮的。這是上蒼有意派的一件責任。我們不能失敗。她的處境已不甚好。」
寒假來到。大考才考完這下午,那輛大家熟識的車子便來了。母親名正言順地來接女兒。藺燕梅也早收拾好了坐在屋裡等著。大家都到她房來送她。看了她那穿戴整齊了等候的樣子,又像是由學校嫁出去似的,在等花轎子。沈家姊妹早日已回家了,凈剩下些沒有家的。大家看了,彼此心酸,弄得藺燕梅也不知如何才好。史宣文的床上已是空的了。她想再搬空了一個床真不知道叫這慈愛的姐姐怎麼受。凌希慧是自小父母雙亡寄養在叔父家由叔父教養大的。叔父是個單身漢,做著很大的生意,家裡沒有年紀相仿的姐妹,她寧願留在校里,找無家可歸的姐妹玩,不願回去。今天她也來送。還有多病寡言的倩垠,也因為藺燕梅是第一個使她樂意交友的人,因為有了藺燕梅她才有了朋友,也羞澀地來參加這非正式的送行。范寬怡又是同她哥哥去玩了,沒在這裏。
「別聽她的!」史宣文抱怨伍寶笙說,又瞪她一眼:「瞧你把人家嚇的!明天再告訴沈蒹他們。以後同學見面日子多著呢,值得這樣。叫凌希慧聽見又是話柄!」她又對藺燕梅說:「睡吧,我們下樓去就來。」
然而藺燕梅開學終會來的。她會重新和他們共同生活的。並且她臨走時還說要請客呢?請的都是誰?有我嗎?
他們熟悉了先生、師長的面顏,又認識了同窗、同室的學友,或是同隊打球的夥伴。同程遠足的游侶,吵過架的,拌過嘴的,笑容相對的,瞪眼相向的,都是一樣,走出校門時,只要有機會再遇上,便都是至親密友,竟似脈管里流著同樣的血,宛如親骨肉。
「年初三!」伍寶笙說:「一定!」
藺燕梅一聽,慌了。忙要換衣裳,說:「姐姐,是先生們要查宿舍嗎?」
「你說應當怎麼辦?」金先生又問。
陌生的眼光常為同樣的陌生眼光所回答。而這種往來是誤會的開端。親切關懷的一瞥則是友情的先驅。藺燕梅在學校里除了使她羞澀的那種驚羡眼光之外,她沒有遇過陌生的注視。所以她一進了這園地,便如一匹快樂的小羊。這裏跑跑,那裡跑跑,到處只有愛護她的人在等著她。
「敘述故事用散文。」伍寶笙說:「這種美在節奏上的意象,要用音樂來表示,至少要用詩。」
師長同學也還罷了,他們甚至要想到那呆慢的搖鈴老工役,那表情比他手中的鈴的外表其冷酷,或無情皆不在以下。而同一鈴聲常是表示不同的情感的。他們也記得那送粉筆的老婆婆,她每當看見了一支粉筆是斷作兩截時,她心痛的樣子直令人以為是她頭上一枝玉簪斷了。學生糟蹋粉筆若是被她看見了,她就會走過來,伸了手,要了去收起。她那無聲的步子,沉默的手,慈顏的怒,誰都覺得是在受祖母的責備,便會慚愧地把粉筆頭給他。然而祖母是愛淘氣的孩子的。所以學生們偏愛在她看不見時用粉筆亂畫,使她到處去捉。她便想:「這些孩子多頑皮!不過他們會寫多少字了呵!」她便覺得不寂寞。
藺燕梅常因她自己出眾的容貌而暗暗心驚。莫名其妙的恐怖。別人也勝於愛自己那樣來關切他。運動場上向她飛來一個急https://read•99csw•com球,或是看她騎在自行車上轉一個小彎,大家都屏息的守候著生怕上帝後悔他曾造了一個太美的女孩子,便把她的容顏姿勢再取回去。藺燕梅又偏偏愛玩。她網球打得很好。騎車又愛轉得快。駛出城牆缺口,滑向公路那一大段下坡路時,輕捷如燕子。
小童當然不是詩人,藺燕梅也不是女神,她只是個惹人憐愛的小女兒。引起小童一片讚譽的也就是這明凈伶俐的女兒心境。如果是天上一位女神下幾,那麼天人相隔,誰又關著誰的事?伍寶笙常在藺燕梅身上找出她所喜歡的小童的那一派真摯的情感。她常願有她在身邊。小童開學是二年級了。試驗室佔有了他。他也顧不得去找伍寶笙淘氣。藺燕梅便在伍寶笙那裡替了他。天天「姐姐!」「姐姐!」追著伍寶笙叫。
半個學期過了。全校的人都熟悉了藺燕梅的一切。遠遠地便可以認出是她的身型。看熟了她的腳步,默察出她的聲音。學生們很多能背得出在一個星期六天之中,哪一小時,她是應當在哪一個課室上課的。也看熟了她那所有都是用綠色包書紙整潔地包好的書和筆記本子,她那拿了這些本子的手,那手是因了墨綠色包書紙之襯托便如綠葉上的一朵白牡丹。「她到圖書館去了!」別人如此耳語報告著。「她到系辦公室去了。」別人這樣傳說著,或者:「她今天上體育穿的是白短裙子!」有一個人說:「還有綠綢短袖的衣服!」」另外一個人補充:「上面是小白點子的綠衣服!」更有人不忍忘下任何一件,即使是再細小的地方!
大家心上記掛著她,眼睛里愛惜她,口裡念著她。她是這樣被介紹到大家心上來的。小童大宴他們在茶館中,食堂里不是談起過藺燕梅嗎?就像這樣:「藺燕梅!」三個字就在許多人耳里生了根。伍寶笙她們不是在米線大王描繪過她嗎?「藺燕梅」三個字就在大家腦子裡發了芽。金先生陸先生更是逢見得意弟子便介紹這個新學生。於是:「藺燕梅」三個字便在所有的人的心上開了花!因此藺燕梅在不覺之中,忽的一下子,為全校的人所認識。誰對她都同樣不陌生。
說起功課來,女孩兒在這一方面的聰明如何是很難判斷的。她們心靜下來,一塵不染時,真是冰雪聰明,竅竅通澈。一旦心上有了排解不開的事,那份糊塗勁兒又叫人生氣,又叫人可憐。她就很可能救也無從下手救地一瀉而下,再也掙扎不上來了。這種地方難怪先生們喜歡粗手粗腳的男學生或是模樣平常的女孩子。說來也是,像伍寶笙那樣人品,獨往獨來無牽無掛地四年用功能有幾個呢?
余孟勤是個好管閑事的人。他先見藺燕梅竟有伍寶笙之美,心中不服氣,他想也許不致有伍寶笙那樣成材具。「一個小姐,一個嬌小組罷了。」他想。而他是只看重學業成就的。不料他聽說,藺燕梅思路是那麼靈活,文筆又極敏捷。這些是天生的資質厚,也不談他,沒想到她為學態度正派,拘謹小心。只拿上課來說,她從不缺課,筆記是又整齊又乾淨。參考書必讀,圖書館按時去。因為她心靜,心專。事半功倍,人人誇獎。余孟勤耳朵聽得熟了。心想:「會有這樣的事!」有一天他見到金先生,使閑閑地談了起來:「金先生,保護人制度實行以來。才發現一個重要問題。」
「你以為范寬怡的心理是怎麼樣呢?」金先生說:「這情形沈蒹告訴過我了。」
還有那衣服不合身的警衛。門口匆忙準備早點的小販。還有呢,還有洗衣婦和她身後的大筐子。球場上划白線的小球童,甚至偶然捉到的小偷兒。還有,還有,他們都無法忘記。他們一天—天地叫這濃烈、芳馥的學府中的一切浸潤了個透!
「年初三可以!」凌希慧說:「年初一我得回去給叔叔拜年。」
母親到了。她自已找到了宿舍。一下子多少女孩子來喊「伯母!」都是這麼長的大姑娘。作媽媽的心都是一樣的。累得她拉拉這個,看看那個,都是笑嘻嘻地。她才放心女兒在這裏實在不錯。而且她人緣必定甚好。她接了女兒走。大家提包拿件地一路送出來。她認真地邀大家去她家裡玩。免得女兒在家裡想他們。
金先生這些話不是無所指的。他常說,就是因為好男學生不出頭交際,便越使潔身自愛的人不敢涉足情場。自為因果此情形更弄得可怖。戰時生活本身困難,又加上一層束縛的原因。既然缺乏豪傑之士出來打開僵局,促成戀愛的自然發育,當然更使紈絝子弟們來表演無聊的活動。余孟勤就是在這方面性情太偏激。他好比是性情焦躁的古董收藏家,為了保藏不小心,把一隻花瓶弄了一點殘缺,他便索性把它打得粉碎。他不曉得這花瓶可能是個只此一隻。而人是有生命的東西,人生的一切是在隨時改進的。他現在攻擊戀愛,他是消極地攻擊而無積極地建設。偏偏他心思周密而辯才又是一時無敵的,結果害了人也害了自己。他只贊成三種活動,便是念書,念書,還是念書。
「我看。」余孟勤說。「也沒有什麼。她在家大概是驕縱慣了。又天生偏偏也有些可驕的地方。加上氣質不淳厚,便處處read.99csw.com想爭強。不能忍受別人當面去恭維他人。伍寶笙告訴我說,幾次都是因為沈葭忘其所以地稱讚藺燕梅她便說刻薄話。」
這樣藺燕梅才歡歡喜喜地鑽進了汽車門,車開走了。
終於,誰也免不了那麼一天,被送出校門了。笑著送出去,淌著眼淚送出去。甚至,是在另外一種原因下,不得不走,也許是無聲無息地偷偷走掉了。從那一天起,他便要從新去感覺人生了。那時誰能沒有感觸呢?有人要大哭一場。有人要拚命工作來增加這可愛的學校的光榮。也有人就嗚咽出一些美麗的文字來,讓它去激蕩每一個有同感的人的心。讓他們時時不忘那些黃金似的日子,叫他們躲避引誘,尊重自己心上一片美感,逃免墮落的陷井。然而這些感覺都是離了校才發生的。在學校中時那年青的心對學問都是又貪婪,又無厭如幼小的獅子,又喜愛尋樂,遊玩如蝴蝶,更愛一天到晚的笑,笑得那麼沒有個樣兒,像黑猩猩!這也難怪,想想那年月,那生活,本來是快樂的。
「你一個人走,便好看。有些女孩子不敢一個人在大家注視之下走一條大路。她會忸怩起來,有一個人伴她,女伴也好,才能走得成一條直線。藺燕梅也是能走得直的人。她有她的原因。她不曾注意到別人愛慕的眼光。彷彿太陽是為她照著,白雲是為她浮在天上的。她當然可以走得好。你是因為心細,聰明。走得好。因為你們各有性格,所以你們兩個人走,便如合聲,一個人走,也有獨立的韻律。你們走在一起,伍寶笙!真好看極了!」
「所以我想,保護人制度一個名稱竟不如童孝賢說的大姐姐大哥哥制度好。哥哥姐姐是可以叫弟妹氣哭的,但是對帶領弟妹不妨礙。」金先生笑著說:「不過你提起伍寶笙來,她倒是極成功的一個。藺燕梅不用說了,就像她自己的妹妹似的。又像是到大家心上來做她的替身的人。她明年畢業走了,大家心上可以不致空虛。藺燕梅竟似她的小時樣子。至於她帶的那兩個弟弟呢,一個蔡仲勉,本來很害羞的,現在也很肯玩。聽人家說,他還參加比球,一定要拖伍寶笙去看。另一個薛令超,方才還在這兒,到我們系裡來看雜誌。我問他:他的大姐姐好不好?你猜他說什麼?他說:「伍大姐真奇怪,什麼全懂,藺燕梅學外文,那英文她教得了,我學國文,說話用字全不及她帶神。我看看心理系裡能找到什麼東西考考她不能!』他還說他母親要他把伍寶笙請回家去看看,是誰家的小姐使他們孩子誇成這麼個樣兒!她真能!就會把感情弄得這麼好!」
「就是這個話。」余孟勤鄭重其事的:「方才提起的范寬怡便顯然有嫉憤的心理。那可以看得出來,不久或者今日大家所愛的人,來日為大家所妒!」
「我說的不錯吧。」伍寶笙看了藺燕梅笑。燕梅又歡喜,又有點難為情便不說話。她又想起方才吃米線時的事,又說:「有好些人等著看你呢!看你穿了睡衣,散了頭髮這個樣,不知要怎麼愛你呢!」
「我就是來向金先生問這一件事的。」余孟勤下了他的結論:「她現在非常用功。而她在別人眼中又被看得很高,這種尊榮可以延續她用功的力量。很可能她今日如此是因為初入大學十分興奮,同時環境太新,使她覺得只有專心讀書是最簡單的適應辦法。我們乘此使她養成習慣,暫時不妨加重她功課上的負擔,一面灌輸學術尊榮的心理。不久,她習慣成自然,那時學業便是她的保護人。她可以有東西來維繫那很可能受到干擾的心了。」
談起她的人口裡都像是說自己的妹妹那樣喜愛偏疼。又像自己的情人那樣痴情,執迷,又像是自己夢中的一位女神,自己只配稱讚她,而也只能稱讚而已。
周體予很受范氏兄妹的鼓勵。他出身貧寒,但向上要強心切。他與傅信禪是同鄉,兩個苦幹的湖南人。他心上有點羡慕范氏兄妹良好的家庭。他想平地一聲雷,也要打出一個局面。一學期來,球也打得少了。倒是范寬湖常去找他出來沒事時運動一下。
余孟勤聽了大笑起來。他笑聲朗朗震人。目中一排整齊的牙齒也都雪白有光:「比方說,沈葭帶范寬怡罷。一起走,很明顯地,這個小孩還沒有完全弄清她的新環境,她很聽話,也很柔順。這不過是她的一種表演罷了。現在她漸漸露頭角了,就不服人了。沈葭是個好姑娘,處處不防人。有時一兩句玩笑話,范寬怡不肯讓,她能尖酸地把沈葭說哭了!」
「出嫁,嫁一個年貌相當的!」金先生感慨的說:「我們學校里可稱為理想的情侶是很少的。不知道那些好男生都作什麼去了。是不是用功太過度?也成了帶髮修行?只讓些運動員、紈絝子弟出來,追女同學,胡鬧?」
「女孩子的心無時不是在受干擾的。」金先生說:「這是一種本能。你想用書本來轉移天性又何必呢?我們可以保護她叫她能保護自己。我們不必用學術來造成一個壁壘把她鎖在裏面。我們頂多可以引起她對課業的興趣,如發起文藝創作之類。不必教她帶髮修行!我說一句重點兒的話:我寧願看她成績平平,而風頭極健,為同學指示人生的另一方面九_九_藏_書成功。不願用她來作一個死讀書的代表,頭也不梳,衣服也不講究,過不了兩年戴了副大眼鏡像我這樣,然後又用如簧之舌去蠱惑後來千千百百新來的藺燕梅。」
一個學期總是很容易過去的。轉眼大考完了。每個學生都多少有了些變化。范寬湖功課甚好,得到很多稱讚。范寬怡偏偏有兩門功課沒有及格。大家也都看出她有心事來。蔡仲勉也成了有點小名氣的人物。因為運動場上出了風頭,薛令超的談吐也與以前大大地不同。一個新生是不難造成自己身份的。他們也都是成功的人物。小范雖說不得意,但是大家皆知她得天獨厚,這點打擊說不定便奠定了她成功的基礎。
「那麼金先生想她未來的結果如何才是理想的?」
小童卻跑去和伍寶笙說:「你瞧,我說你頂會走路了。你身材夠長才夠走路的材料。從前校舍小的時候,看不出來。現在有新校舍了,你一走,多好看!多叫人看了舒服!」伍寶笙又像評閱小童的課業似的,好像忘了所描說的便是自己。她只不說話,靜聽著。她本也是無愧地。小童接著說:「那個小藺燕梅也走得好。可是走得多麼不同呀!她凈是變化。偶然的一跳一閃,手臂一舒,身子一轉,全說不上規律,說不上法則。不像你。可是也真好看。」
伍寶笙也不知道自己怎麼說了那麼一句興奮的話。她們下了樓又上來,看見藺燕梅已經睡在床上。眼睛卻睜開等她們。伍寶笙說:「燕梅!你怎麼找到洗臉室什麼的?」她想起范寬怡那個孩子的話來。
史宣文從來沒看過這麼細嫩的皮膚,華麗光澤的品貌,和那一對晶明清凈、水生生的眸子。她在燈下閃爍著像快樂之神的造像。又像一隻不避人的柔羽小雀。她隨身的一切無不好看,那薄薄的睡衣,雪白的臉盆,一塊方格花紋的新毛巾,肥皂盒。
藺燕梅是個生活得最平靜的人。她輕易地適應了她的新環境。她成功得很,這倒是叫余孟勤很奇怪的。他暗暗佩服金先生穩健的看法。藺燕梅慢慢地使大家對她那些與眾不同之點習慣了。她衣飾逐漸與大家一樣不那麼像明星似的了。不那麼美艷得叫人覺著濃得化不開的了。但是天生的麗質也自有她掩遮不住的地方。然而這既經改造,化合后的風韻,便是全校公有的一份驕傲了。誰全會沾沾自喜地誇讚:「我們的藺燕梅!」
可是衣服她聽媽媽說了也不大敢交給人洗,大件的帶回家去。小件的便自己學著洗。有時把手洗得又酸又疼,也咬牙作。這樣回家時,回校時還都要帶著大包包。伍寶笙便笑她說:「燕梅嫁到聯大來還好,離娘家近。若是嫁遠了,這一趟一趟地回娘家也夠累死人了。」
「我昨天一來就先看好了。」她說:「那水缸真大呀!我真怕掉下去!」
「我疊好了放在那床單底下了。」她輕輕地說:「我想大概是睡覺以前床上都是要用床單蓋好,被子放整齊的吧?」
金先生聽了說:「不過她現在很用功。她的心情大概還是很簡單的。我們不必插手。」
「就是!」余孟勤說:「今日藺燕梅還是幼|女的心理。我們要像看護一個危險期中的病人。要到她平安渡過這時間到了伍寶笙那種有見地、有了解的境界。」
「一點也不錯,」金先生正在寫一點東西。一句話問在心上,便抬起頭來摘了眼鏡:「不但實行上有了問題,連這制度的名字竟都要改。」
「藺燕梅回家了!」「藺燕梅的母親到宿舍把她接走的。」「藺燕梅一個寒假都要在家裡,在遠遠的巫家壩附近那小洋房裡了!」「藺燕梅走了,伍寶笙哭了。」「伍寶笙哭了還是那個不說話的幽靈似的喬倩垠勸的。」「喬倩垠其實也哭了!」這樣的話便傳開了。這樣誰都知道校園內一時看不到她了。誰的心上便都覺得她在校時該多接近她,偷偷守候著她。到如今一個長長的寒假她都要在家裡過了!大家心上便泛起一點惆悵,一種漫無心緒的感覺一直要到明年開學的時候。懶得梳洗的人,又恢復了憊賴的神氣,因為校園中沒有藺燕梅來看他了。愛說粗話的人又試著說粗話了,因為校園中沒有藺燕梅來聽他。那些用功過分或過度疲勞有憂鬱症的人便又愁眉喪臉了。因為沒有藺燕梅向他笑。沒有藺燕梅那明眸皓齒的一笑,他打不起精神來,馬上為憂傷打倒。
「哎喲!」史宣文喊:「才不一定呢!你看我們被窩兒全鋪好了。還有些人一天都不理床。」又問伍寶笙說:「人家真規矩,咱們也得學點兒了!」
這些話余孟勤完全懂得。他想的事本來不止這一端,不過這一方面也是他愛聽的,所以他聽了便默默地走開。他心裏想,不談戀愛的事,藺燕梅的問題也實在多得很。她一下子由一個嬌養在家中的小姐,考了個同等學力,入了個這麼多同學的大學。這種環境她如何適應?還有那自然而生的嫉妒的人如范寬怡者,她會不會遭遇誹謗,她將如何應付?這些難道都是金先生一句:「關乎個人性情」幾個字便解決了的?這些話是另外一個題目。他認為有再談之必要時便要再提出。而他的解決辦法還是不分心。專去念書。事實上在一個學校最單純的生活方法本來也只是專心念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