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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下)

七(下)

「正對!」馮新銜也笑了:「跟女孩子說笑久了便忘了老朋友談話中這種嚴謹的地方。我說漏了。她正是一個不大知覺的人。她的可愛也在這種地方,她真像易卜生筆下的娜拉一樣又叫人愛,又叫人無可如何,只有盡心地去保護的妻子!不過,」他用一個手指點著說:「是閉了幕後的娜拉!」
「早放在琴里了!」她用那晶亮的眼睛瞟了馮新銜一眼,隨了伍寶笙跑了。她一頭柔和細發,是很美的。
「你們真是叫人笑話!」大余說:「去年暑假開學,給人家幫忙摘了一點花兒,還是先叫人許下酬勞才去的。現在是沈葭忘了說請客了,就把時間給玩過了。還記得去年你鬧的笑話罷?金先生給你錢,你的口袋破了誰給縫的?」小童一聽,不好意思起來,就一個人跑到前頭去了。大家在後邊笑他。
「也好,」大余說:「你也說說看,除了小童是小孩子,都要說。」
「越說越遠了。」大余笑著攔住他。
「你這樣就算是訂婚了罷?」朱石樵問:「別人至少已經承認了。」
司儀是一個體面的中年人,沈老先生的朋友,方才大家已經聽見過他那清脆的嗓音了,此刻又站起來喊:「請大家聽著,現在我們收到賀電一封!」這簡直是錦上添花了。大家歡呼起來,一聽是史宣文從重慶拍來的。同學們又鬧著代表史宣文敬酒。金先生來者不拒已經有點醉意了。沈蒹惱她妹妹凈領頭兒惹事。沈葭聽了說:「喲!才行過了禮,就不向著自己的妹妹啦?」旁邊一位太太聽了就愛惜地看著她說:「都是這樣兒!嘻嘻!不怨姐姐。你有了婆婆家也是一樣兒,嘻嘻!真是的!這些小姑娘們!都作了人家了,還鬥口呢!」說得聽的人大笑起來。金先生說:「她也快了。瞧她還能淘多久的氣?」沈葭氣得漲紅了臉。一陣笑鬧里,被人從金先生那裡問出她的事,親友們煩男同學們從門外抓回馮新銜來,要他和沈葭用吃酒來代替回答。若有此事而不好意思認賬可以喝酒。沈葭瞪了馮新銜一眼說:「你敢喝!」
「可以出版!」她說:「快寫罷!用真名字用假名字?」
沈葭今天更快樂,她是新娘子未婚的妹妹。父母親新畢業的小女兒。她的柔順溫和又是親戚中最為人眷愛的姑娘。她平日即帶有幾分易感的氣質的,今天更是快樂得想哭。她以主人的資格勸同學們用菜用酒,又是妹妹的身份,順了賓客的笑語和窘住了的姊夫玩笑。大家不斷地一陣陣圍上了新郎新娘的一桌來聽新的笑話。一席酒吃了一個多鐘頭,大家興緻還正高著呢。
「這實在不壞!」小童說:「兩件喜事,一席酒。雙喜臨門。我想不出有什麼不合適的地方。馮新銜好比寫小說,不妨熱鬧一些。」
「不大像!」小童說:「你是還沒碰上你的運氣;也許有那麼一天你彷彿是夢裡出遊遇見了下雨。臉上這裏一滴,那裡一滴的。睜眼一看,是一個女人的眼淚。又像是掉在泥坑裡提左腳也提不起來,提右腳也提不起來,低頭一看是一群小孩子!抱了腿在鬧……」
「這種場合不是我造成的。」馮新銜說:「等我發現這形勢不壞時,何必忸忸怩怩的呢!對不對?」
「你沒有告訴她?」
「他家的情形簡單,反正是挺不錯的。那個女的叫做什麼白耶,長得滿好,滿聰明很能招呼客人,不過不大能說中國話。宋捷軍的英文又是那個要命的發音。他們兩個怎麼鬧的真是天曉得!這個沒說頭。倒是我這錢輸得真氣死人。話長得很!」傅信禪說。
如果結婚僅僅是這樣幾種,我們也沒有什麼可說的了。我們願意看見另外一種正面的,積極地需要的,合乎情理的結合。事實上我們確也常常看到。那種結合,是不一定要依著什麼儀式,也不一定要迎合什麼第三第四第五第六者的想頭才舉行的。這種喜訊傳來,我們便得到了一種預期的快樂。這種結合破滅時,我們也感到失望和悲傷。這種快樂與悲傷並不是從對婚禮的描述與賓客的數目得來的。
「不打自招。」小童說:「你的結論就是這個呀?」。
這幾個男學生走了進來一看熟人不少,使分頭閑話,幫忙做事去了。伍寶笙同藺燕梅則不在禮堂里。范寬怡說:「她們在後台呢!」
「又是『如果沒有怎樣便多好!』又是『咳』」小童見他精神已鬆快了許多,便這樣對他說:「我看你真是事後有先見之明!下次發薪別又去啦!你真該有個本分、小心的太太管著。怎麼樣?什麼時候結婚?」
「不對!不對!」他又想:「朱石樵這種不是辦法。他對女人太無知了。這樣是盲人瞎馬!余孟勤又是一個太精明的馬師。因此騎馬對他是一件旅行工具,而不是興味,本身也太乏意趣。馮新銜呢?馮新銜?
證婚人,主婚人,介紹人都就席了。婚禮進行曲便流水似的從范寬怡的手下送出來,每一個音符,全是一個快樂的小精靈,飛來撞在人心上,似痛似癢誰也說不出是什麼滋味,便都笑眯眯地。
「學心理的人一分析,就如同我們解剖一樣,看見那隻小蛤蟆的心這麼撲登撲登地跳!」小童說:「跳的神氣和書上記載的一點https://read•99csw•com兒也不差!」
沈先生看他有趣便大笑起來。許多老太太們便擁上來。七嘴八舌地說:「有老丈人呢!喝罷,喝罷!」他聽了,看著沈葭。沈葭想從人縫中鑽出去逃掉。卻被人按住了。他拿起杯子說:「我還是不敢喝。可是讓我試試看!」他舉起杯來,一飲而盡。大家鼓起掌來。沈葭呢,她兩眼含情脈脈,紅紅的雙頰,閃著快樂和感激的光。
「對於沈葭呢?」他說:「我的看法是這樣:我不是個英雄,她不是什麼天香國色。所以我們沒有表演什麼哀艷情節的責任。同時也省掉了一段迴腸盪氣的大收場的煩惱。我覺得她怪可愛的。怪女孩子氣兒的。她用起情來聰明專心,而不是精到利害。她也很能幹很愛出風頭,倒又不是我最怕的什麼什麼社會運動的領袖,那種叫人撲朔迷離的女性。我常覺得,把她娶了來作我的妻子,一定更可人意。我常常這麼想。她一定會發現她自己是那麼一種可愛的角色!」
他們又聽這兩個低年級的學生說夏令營的生活。小童是最愛游泳的。聽見那邊有一個好湖,還有沙岸,便問長問短。不顧他倆口中形容的風景趣聞,單間水裡的事,水深水淺,有風浪沒有?有什麼魚?
終於昨天發了薪水。偏偏正要到學校來看何仙姑,路上就遇見了宋捷軍,又是老套談起來了。宋捷軍又邀他。他興奮得簡直有點氣喘還是拒絕了。最後宋捷軍說:「這點老朋友情面也不給了?我又是知道你平時也愛玩的。這不是看我是開除了的學生便不和我來住嗎?約了你不知道多少次了。來走走也不會就和我們同流合污了呀!」這句話太重了。傅信禪抵抗不了。何況這樣句子里正有著阿諛的成份呢!
「不用接著說啦!」小童聽煩了:「若是一直是那樣,你今天還會這個神氣嗎!」
「替你想想也確實很難辦。」小童說:「不去罷又怕得罪了他。其實學校里他就是和我們幾個來往,我們誰也沒上他那裡去過。前些日子他的情人從緬甸來了的時候,他到學校來找過我們,還拚命地要拉馮新銜去他的所謂『家』一次。馮新銜昨天反倒去西山了。你把他家裡情形說一下罷。至於你怎麼輸光了那一點點有限的錢的經過,可以不用談啦。」
「這完全是運氣不好!」他神往地說:「那裡有麻將,也有牌九。我先是一定不肯來。他們說隨便押押牌九,談天也方便些。押多少也不拘。誰想到我一帆風順,大贏幾下!那邊麻桌上,都有人放下牌來看!我押哪一門哪一門就贏,九點是常事,連天王子也出過!多少人跟了我押全得了利!我若是那時候住手或是改小點碼兒也就好了。那手氣真不得了。莊家拿八九點,我準是對子!家家拿敝十叫莊家小二三點兒吃了,我准有那麼個四五點兒贏他!」
「我在這以前就承認啦!」他笑著說:「很少有在訂婚儀式舉行時才承認的呀!」
「我想她也一定是。」朱石樵說著笑了:「可是我敢擔保她自己卻不會想到!」
大宴這一夜沒有好睡,彷彿在夢裡又參加了一個婚禮,婚禮時間非常之長,新娘看去又似沈蒹,又不似沈蒹。有時彷彿記得是伍寶笙,又像是藺燕梅。不過藺燕梅又似乎不在場,好像是看見她在一個極大的花園裡玩,又唱歌,又和小動物玩,不像是新娘子。不過他記得藺燕梅穿的是白緞子極考究的禮服,還披了白紗。新郎是誰,記不清了。來賓非常之多,走路都覺得擁擠。好像都是熟人卻又只覺得人影在動,華麗的衣服在發光,記不起確實有誰來。早上夢醒了,神志還是暈暈的。
「沒有,沒有,」大余說:「還沒有這麼快。」
一個富商在計數他的財富生了疲勞感覺時,半生的荒唐生活使他對應酬場上的來歷不明的女客們也不感興味時,於是向一個可靠的心腹人囑咐了幾句話。一個多星期後,一城中各名紳家裡便都有了一張精印的喜帖,那個經人介紹才相識不到一兩個月的女孩便無知地作了新娘。鋪張奢侈的喜筵在報紙上要用一個星期才講述得完。然後在市郊一所宮殿似的別墅里他訓練出一個驕橫又會使氣的太太。不論這女孩子原來質素有多可愛,他不難在很短的時間內用無味的調笑與無恥的諂媚把她改造成這樣。然後再使他自己問心無愧地去胡調。這結婚對他不過是一件購置,而這件貨物與別的不同的地方僅是他未曾預先想好如何脫手罷了。不過話雖是如此說,越是驚動得人多的婚禮,越帶得這種氣味重。使我們又不願走進喜堂,因為那氣象彷彿在說:「看!我有這樣大的力量來啟請這麼許多人給我證明產權!所以我是可以結婚的人了。」
「生孩子!」蔡仲勉搶著說。大余聽了也笑了。
「算了。我也不和你辯了。」他說:「後來我就只有隨了他去。到了他那裡客人果然很多,一介紹,都是跑緬甸作生意的商人。名字我也不大記得。這天鄺晉元不在那兒。他介紹時說我是他的同學,在聯大的。如今在法院做事,那時他的神氣得意得很。我倒覺得不好意思起來。覺得對不起學校,對不起朋九*九*藏*書友。」
大宴聽了說:「咱們鼓勵金先生來個蜜月旅行,參加夏令營。」
這裏早已布置好了一個喜氣洋溢的結婚禮堂。沈家家境是相當不錯的。金先生多少年來也有點點積蓄。所以在這裏倒是一點點兒寒傖氣也看不出來的。這些學生衣服雖然是太舊,太破,但是他們都有年富力強那種青春時特有的樂觀心境與笑容和無所顧忌,開懷暢快的談吐,倒也能使人注意不到他們的衣飾。這一堂佳賓,都是知識分子。叫人覺得一花,一錦,布置得都不俗。眼前沒有可厭的面目,耳中沒有絮聒的無聊應酬。整個禮堂便是十分可人意的了。
「怎麼啦?」朱石樵說:「參加了一個婚禮,又聽見馮新銜也了卻一件大事,吃下兩杯喜酒,都有點顛三倒四的啦!」
金先生同男儐相進來時,笑容可掬,一雙大眼睛在眼鏡後面也是笑的,他還和熟朋友點頭招呼。後面把一個沈蒹恨得要命,她咬了唇氣得跟身邊的沈葭說:「告訴他低頭走,他偏東張西望的,看他這個得意樣兒!」沈葭呢?她也不低頭,也是笑,她正由那邊呆望著的馮新銜眼光里找到了自己容光之艷麗。她只輕輕地回答姐姐說:「別咬嘴唇,小心口紅掉色兒。」
「沒有。」
「還是那個筆名。」
「有一件事你決辦不到?」小童說:「獨身並不是萬能的。」
這裏,那裡都是芬芳的花;石竹,月季,夜來香,繡球百合,金銀花,緬桂,香草。雪白的桌布上,擺好了耀目的銀質刀叉,玻璃器皿,乳白色的瓷盤。這裏用的是西式喜筵。灑在桌布上及白色窗紗上的是嫣紅,絳紫的薔薇花瓣。
「她也不知道你輸了錢,不會誤會的。是你心虛。」小童說:「不過你何不去告訴她一下,心上也痛快些。」
「真是沒辦法!天生的賭鬼性子!」小童說:「你講罷!左不是先贏了一點,然後就輸了,越撈越撈不回本來!」
其實婚禮到底是為了怎麼一個野蠻的,或是宗教的原因而有,我們不必去問他。光說它已經有了今日這些社會意義之後,給我們一些什麼想法。一對在二十歲左右聰明,美麗的孩子,男孩子常常說些敏感的話,女孩子常常用那帶了淚水的眼睛在她遊伴的臉上尋覓的時候,使我們想到在暴風雨的黑夜無人的海岸下,雪白的浪花撞在黑色猙獰的礁石上時,這一對為幻想所推動的年青人,解開了那隻預先藏好的小帆船,乘了旋轉的疾風馳出港去。十對中頂多有一對能令人放心他們的下落罷?他們的戀愛是一種冒險,他們的婚禮是只有人以外的生物來參加。他們確也對後來的人有些貢獻,也許是一首短短的抒情詩,也許只有一聲嘆息,然而這種私逃是並不考慮這些富有教育性的後果的。他們的證婚人也許是一顆星兒罷?這時我們覺得一個稍稍著重儀式的婚禮還是好些。
「女人就是要哭的。」小童說:「並且是不顧輕重的。這便是女人兩大特色了。她也許一下子就用你的文稿給小孩擦了屁股,並且還嫌紙上有字呢!」
「有理!」傅信禪臉上那最後的一點陰霾也不見了:「叫她知道了,下回也好管著我一點兒!」
女孩子總喜歡聽人家誇獎她容貌生得美的話。尤其愛聽帶了比較的口氣所說出的勝利結果。吃喜酒時更是可以放心地打扮得花枝招展不受人指摘,反得主人高興於她所增加的洋洋喜氣。然而在她們有心無意的爭妍里及誰也不肯容讓的情形下,有一個例外的人,就是新娘子。唯有她,是只接收稱讚,不會受到批評的人。因此,做新娘子確實是一件開心的事。沈蒹既是長得很端麗的一個,這一天的歡樂可想而知了。
大家笑了起來,大余也無可奈何。時間不早了。一起回到新校捨去。
「對!」幾個人一塊兒說。
沈葭還有許多話要問,范寬怡和伍寶笙跑來找她了。她還不肯去化妝換衣服。她倆個也知道是什麼事了。小范就催她走,說:「快換衣服去罷,他的書上一定是說:沈葭美得就像一朵花,作伴娘只消換上白緞子衣裳,什麼化妝也不用的。」沈葭打了她一下就跑了。她看沈葭走遠了便問馮新銜道:「是不是寫許多人的事?也有我罷?給我的名宇取難聽了,我可不答應你!
「他是白蓮教。」小童說:「另當別論。你是一向講究什麼『正常』,什麼『人情』,又是攻擊什麼「矯情』的。」
下午大家一起去南院好約上女孩子們一同走。到了那裡,老媽子交給小童一張紙條兒,是伍寶笙寫的。說等他們不見來,她自己和范寬怡,藺燕梅,范寬湖,周體予幾個人先走了。因為沈葭來過,約她們去幫忙。小童看了,說:「咱們恐怕去晚了。」大宴說:「到了那兒非挨罵不可了。等咱們去幫忙,今天婚禮不用舉行啦!」
「咳!我下回真要戒賭了!」他想接下去。
沈老先生聽了,不加可否,只是點頭微笑。沈太太已經又和別人談笑去了。沈葭聽了特別興奮。她問:「要寫多長?」
「你現在怎麼樣了?可以游得多遠?」他問蔡仲勉,然後不等回答又問:「學的是什麼式?快不快?」大余,大宴兩個聽了笑,他們九*九*藏*書笑小童提起游泳來這個亂騰騰的樣子。蔡仲勉身體發育很好,曬得黑黑的皮膚,顯得牙齒特別白。聽了小童的話,白牙便閃閃發光地笑著。蔡仲勉有些地方很像范寬湖,又有些地方大與范寬湖不同。比方說罷。兩個人的健康,有力皆是一樣。蔡仲勉便像一個年青快樂的自耕農。范寬湖便如大仲馬筆下的一個劍客,達特安。兩個人都是剛正不阿的。蔡仲勉是不恥衣褐,不屈威武的學子。范寬湖是受了良好教養,自尊自傲的貴族。
過了幾天,金先生喜期到了。那天一早馮新銜就從西山回來了。去夏令營的蔡仲勉,薛令超也都回來了。把夏令營中好玩的地方形容得天花亂墜,小童又下決心請人幫他忙去看守荷蘭鼠,他也要去玩一兩個禮拜,繼而一想沒有錢了,只有忍痛犧牲。朱石樵的錢書店又遲遲付不出來。婚禮是下午才舉行。他們大伙兒上午倒自己先歡聚一場,吃米線大王。馮新銜請客。因為他教書的那家人家甚好,又見他教書認真,自己又用功,很看重他。在他說要進城的時候,便先送了錢過來。馮新街不想收的。人家說:「收下罷,這早晚也是要給的。你們聯大學生窮苦是有名的!千萬不要客氣!年輕輕的,出門人!」講了這些。同學們聽了就都開懷大笑起來。
「那是短篇。」小童最是隱惡揚善不遺餘力:「現在長篇作品已經開始了!」馮新銜想攔也來不及。急得直絞手指頭。
整個婚禮進行的時間中都不斷地有太太小姐們小聲兒嘖嘖地稱讚這新郎新娘是好一對兒。而這種稱讚確實是發自真心的。大家覺得這樣一個婚禮是他們所願意參加的。而這樣一個新成立的家庭也是他們所願意常常往來的。這婚禮是具有重要的社會意義的。
「金先生的事情全是按了他自己的時間分配表走的。」大余說,現在大余和金先生接近的很:「臨時插|進一個節目恐怕不可能。」大宴原來也就是那麼說一說。聽了這話,便笑了一笑。那邊小童正和兩個夏令營回來的談得熱鬧。
「也好。」她想想又說:「故事是真的是假編的?是不是愛情故事?」她還想再問得確鑿一點的。臉上一紅,不問了。
「十幾萬字罷。」他說:「總要勉強能算個長篇。」
大余聽了也不生氣,他用手拍拍小童,意思是讓他先別鬧。他對大宴說:「這樣你可要回答我一個問題了。關於這件事從來沒看見你有什麼事迹,這是怎麼一回事?」
不久,司儀便宣布行禮了。來賓謙讓登堂,濟濟滿廳。許久這才大家站定。耳中仍不斷有衣服窸窣的聲音,和碎步的聲音。真是一個隆盛的結婚典禮,而喜氣又彷彿是由人多才能造成似的。
「長篇?唉!是小說罷?」沈太太接過來說:「我就是愛看長篇小說。沒寫完罷?我看得慢,寫一段兒看一段兒也成。」
「說走就走!」小童說:「勒轉馬頭向學校!」他便作出一個騎馬的姿勢。然後一跳,回過身來,算是勒回了馬韁。傅信禪也快樂了,兩個人很快地又走回學校。傅信禪到南院門口便和小童分手,走進去了。小童自己也回新校捨去。
於是又有人向老沈先生、老太太致賀。老先生說:「好了,好了。」他笑嘻嘻地:「豈有此理,豈有此理!謝謝,謝謝。」卻又把敬的酒吃了。沈老太太也把酒吃了。
大宴聽了便笑著起身下床來:「我真是有病了。」他說。
「書本上的知識!」小童說:「正對呀!就跟組織構造的書上說的一樣!那隻蛤蟆的心撲登撲登地跳著!」
「寫小說倒也是件好事情。」沈先生說:「稗官者流,史書也要借重的。今日春秋校事明日便月旦政局了。」說著便笑起來。這位老先生一笑起來,那嚇人的嚴峻氣便消失了。雖然說的話還是不大叫人猜得透究竟用意何在。
「我們在學校學的是文學。讀的是批評,和鑒賞的理論,看的是別人的作品。幾年過來,眼界也許高了,手下卻確實低了。」馮新銜說話固然是本分得很的,然而一句也不肯咽下去的。他不管沈老先生意下如何,問題既談到此地,他倒也不緘默:「所以我想:自己不去實地也寫作寫作,去經驗一下文學生活,那些研究終不免隔靴搔癢之譏,同時學校的環境也使人留戀,戰時的學生生活也要個寫照,才決定動筆的。」
女孩子們的衣服總考究美麗些。她們便都引人注視。她們還有一種特殊的質性;就是最愛在別的女孩子婚事里儘力幫忙,所以此刻她們便如一群花蝴蝶在這花園裡枝葉繚繞中穿來穿去的飛著。絲質的衣服,在明窗下閃閃發光。太太們,便在前言不搭后語的寒暄中分出精神來打量她們。臉上露著笑,心上想:「這小妮子!多逗人愛,不知道有婆婆家沒有!」
「這回好像是有神意!」他說:「我一直贏到深夜,大家都不想翻本了。我自己說再推一把罷。這回我也老行家似的做起庄來,輸了再來輸了再來。剛剛輸完了我所有的籌碼!正好掏出身上的薪水!宋捷軍不肯要我掏錢,我怎麼能答應?那點錢,誰也都因為差不多翻回本了,不要,就賞給了傭人!」 「你還罵人家宋捷軍呢!https://read.99csw.com」小童也聽得入神,覺得很像一篇小說。
金先生同沈蒹的結合看得出是一個美滿家庭的開始。婚禮行過了。新人換裝出來道謝賓客,大家看了帶羞的沈蒹學作女主人就引起了向他們敬酒的興緻。喜筵上笑語一片。倒叫人相信這種快樂的婚禮中紀念與尋歡的意味多於法律和社會習慣的力量。
他們走到證婚台前了。音樂停下來。
「第三本書名,我也知道了。」小童說。「第二本是『選妻心得』,第三本是『育兒須知』!」說著都笑了。
「還說別人呢:」伍寶笙拉她走。「還不去找你的鋼琴譜!」
「他是讀熟了千百篇小說的一個角色,有意地去做戲,可是必定如學地質的人去旅行那樣,瑰麗的山川,只能引起他想到地殼初形成時的造山運動及一些岩石學名。」
小童把他的話聽到這個段落,便插嘴說:「這麼看來宋捷軍對你這次的事責任很小了。」
「贏錢就想賭,輸錢就想戒,你這種天天立志,又天天悔過的人,是永遠戒不掉任何壞習慣的。比方大余有時候也喜歡打牌,這本是玩意,不傷大雅的。一個男人沒有點好賭的氣質有些時就顯出懦弱。一個人只要能把持得了自己,什麼地方也陷害不了他。你不從這種地方想,竟致想指望從賭博成家立業,不是太可笑嗎!」
但是人生舞台的情節變幻常常有甚於烏木盒下旋轉的骰子。有限的幾個數字,也夠人消遣一生。那不可為我們探索的一點兩點的增減,也足供我們嘗味的了。
「小童也不小了。」朱石樵說:「至於我呢?我覺得這件事是落不到我頭上似的。我也不去惹人,也沒有人惹到我。我大概是這麼一個結果,我不會搖旗吶喊的要獨身,結果也許一不留神發現自己六十歲了還是一個光棍。」
「今天該我壽終正寢了。」大宴笑著說:「不要逼出人命罷。改天再談行不行?朱石樵倒是值得談一談的。真的,改改話題罷。」
散席后,許多女孩子隨了車去新房去玩。男生多半走回學校來。他們幾個老朋友便邀了馮新銜回到老地方去吃茶。坐定了之後大家吃了點茶才慢慢地找到了自己要說的話。
馮新銜裝作不知所措的樣子說:「不是我不喝,是她不許喝呀!放了我罷!」
「今天我還是送一封家信給何仙姑看呢。」他又得意起來。「大概一切沒有問題,等她畢業再說罷。咳!今天看過了她,沒有請她出來吃早點真是難為情。不知道她會不會誤會。
「寫好再說罷。」他說:「如果看得過去,倒也不想毀掉。報館里答應過給出版的。」
「我來說罷。」大宴說:「這話初聽起來不像大余這種獨身論者所說的。事實上是一種心理的兩種表現。也許從前他的獨身主義正是積極的贊成結婚,因為求全責備太苛刻的緣故使他寧願獨身,又從而找出許多言論來辯護自己。這些言論說不定不久又是擁護新說法的生力軍呢!」
「就像是你看見了似的。」朱石樵笑著說:「女人怎麼就要哭呢?」
「夢不夢的,不管他。」大余說:「一個獨身的人做點什麼事業是容易成功些。那時候兩個有野心的年青人的心理,是容易造成這麼一個夢的。」
「怎麼樣?,大余?」小童說:「人家是學心理的。分析得你意下如何?」
「好呀!」小童喊:「大余近來也比較更像一種生物了!」
「這是書本上的知識。」大宴說:「倒不怪他。他未必便是說自己心跡。」
「你這個小鬼!」他想:「是什麼福氣?是你性情好罷!這便如同有財富的人一樣,越有錢,越能變出更多的錢。你的性情快活,便能有好的遭遇,而性情便更加快活。有一個好女孩子作知己的朋友,便能有十個好女孩子一起玩,然後又發展出一個最正常的性心理。這心理又培養出一個安全的戀愛態度來!」
蔡仲勉又是最愛管閑事的,這次夏令營中差不多人人都認識他了。不管是夜半起來捉小偷,或是深水裡去救人,他全是在事情一發生時便馬上出頭而且是精神虎虎,永遠沒有人看見他疲倦過。在夏令營中游泳是第一件要會的事。蔡仲勉出身在農家,小時在河溝里也學會過游水,只是姿勢不好看,並且慢而不能耐久。這半個夏天憑了他健壯的筋肉,和膽識,很快地便學成了第一流選手。湖邊上的遊戲堆中不再有他的影子了,他總是遠遠的浮在波光耀日的湖心裏,岸上的人只能看見一個小黑點,一會兒出現在這裏,一會兒出現在那裡。
「我如果沒有去他家玩這一晚上,那就多好!咳!」
正想著小童進來了。看見他還沒有起來,便舉起手裡的小白兔子對他說:「起晚啦?把它給你放到被窩裡?」
「這樣說來,」朱石樵說:「雖說是沒有那麼快,大概也不遠了。」
「事實不可免時,也只有儘力演。」大余說:「不過很多好女孩子是被別人攛掇上舞台的。其實她們也都有沈葭的好處。也都應該做個好妻子!」
沈葭是一直睜大了眼睛在聽著的。「新銜!」她說:「原來你是跑到鄉下去寫小說去了!學校里的事,有我沒有?」
「啊唷!」她喊:「這麼些字!出版不出版?」
「新銜,你是九九藏書一個快樂的人。」大余說:「你自己有你快樂的辦法。」
「快樂不快樂原是要看各人的作法的。」他說:「我不願意找彆扭。我今天為明天的快樂打算,明天又為後天計劃。我倒也相信這幸福是靠得住的。」
他躺在床上想想自己笑了。便先不起身,索性多尋思一下。這樣一個夢他自己曉得應該如何解釋的。不久,通頭徹尾明白了之後,也就不以為意了。忽然他想到了近身的幾個朋友,用昨天喜筵上的情形來說罷,周體予好像是已經生活在溫柔鄉里了。范寬怡整個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他常常會無故的看了她笑。想想他在運動場上的氣概真令人有「百鍊鋼」與「繞指柔」之感。「幸福不幸福呢?」他想:「其實那滋味如何不必去管他,只要人家自己願意,便可以說是幸福了。」不過他對這解答並不滿意。「無論如何這裡有一種空虛的感覺的。」他又想:「不用談幸福的生活本身便是一種虛幻的東西,光看幸福中人的神色罷;周體予簡直是被人豢養的一頭獅子,可憐的傅信禪更如白痴一樣了。何仙姑不叫他吃酒,他便又喜歡又感激地不吃了。有人來寒暄,也竟是她來對答!什麼:「他是在法院做事。」又是什麼:「才畢業,不過是見習的意思!」而那個應當自己答話的書記官傅信禪只有快樂地在一旁欣賞她詞令的份兒!他想想又生氣了:「瞧他那份兒傻笑的神氣!」
有子女的人,很容易有愛小孩子的習慣。看了別人家的孩子已經能來教自己的孩子讀書,做父親的便會特別愛這人家的孩子,做母親的就會來問人家的家世。離家多遠?不見父母親有幾年?一類的話。這樣的情形,利用假期出去做家庭教師的學生常常遇到。在他們年輕人這方面,便又如同夢裡回到自己家裡一次一樣。
無論如何我們仍不願因為對婚姻制度這一點點不平的氣忿,鼓勵人人把結婚當一件任性冒險事業來做,也不肯低聲下氣一任交易手腕猖撅在情感的領域里。同時這是一件相當關係到旁人的事。所以審慎而帶點尊重別人意見的辦法就為人所鼓勵而贊助了。用詢問的口氣和親友談論自己的情人時,便看見笑容了。用喜帖去邀請客人時,便收穫到賀詞了。依了他們的標準而成立了新家庭時,新客廳里便常常有賓客了。以後受到侵害時,也有人出來說不平的活了。雖然那不過是幾句空話,倒也是有些人所需要的。
大宴沒防備他這一句,一下子不知道如何回答才好,他說:「你也沒見過朱石樵有什麼故事,怎麼不問他呢?」
然而蛇也有時遇到專門吃它的刺蝟。這種人有時也娶來一個能抵拒他的毒素而馴伏他的人。因此,那個可尊敬的女性也便得到了一個可稱讚的生活,並且把這生活也分潤給她丈夫一點。同時把她的丈夫也教得聰明一點了。
「剛剛動筆。」馮新銜說。他當了沈先生沈太太也不好怪小童,也不好怪大宴,朱石樵。這一面又要和沈太太說話:「寫得不好,是學學寫作的意思。一點兒關於學校生活的事。」
「主要的是學校生活的情調。」他說:「故事是穿插罷了。算了,還沒寫多少呢!連我也不知道。寫完了給你看就是了。」
婚禮在東門外太和街太和招待所舉行,那個地方是很考究的。大家先向東門走。走到城門樓下,小童指著城門樓和大家說這就是四五十年前凌希慧的父親同叔父在上面睡覺做那個有名的夢的地方!
「完了,完了!」大余說:「一場談話算是叫你給攪散了。我把預先想好的結論說了罷。年青的男女都要有一個階段有獨身的傾向。這是愛情發展的一個過程,這時期內,他們愛自己甚於愛異性。他們在這時期內所說的要獨身的話也是真情。不過卻甚不可靠。」
「你的第二本書我已經知道是什麼名字了!」大宴笑著說。
大余在一旁沉默了半天,這會兒也笑了。馮新銜問他道:「你覺得我的話怎麼樣?如果是要結婚便只有這個理論。娶一個電影明星,天天演活戲也不大是味兒罷?」
「你發什麼呆?」小童問:「病了?」
「朱石樵是一個幸運者!」他又想:「他所說的什麼這件事里沒有他的份兒,以及小童編派的什麼一不留神已經是許多孩子的父親了。二者都是非常可能的。同時也真證明他今天心理是很簡單的。
馮新銜才走進來,同小童在一起沒有走幾步,那邊過來了沈葭。沈葭今天打扮得嬌艷得很。「咦!」小童說:「你不是伴娘嗎?怎麼不在後台?」她笑了一笑說:「不忙。」便拖了馮新銜一同去見她父母親去。他們還不曾會過的。見了之後馮新銜挺規規矩矩地,和老人家談話。沈葭在旁邊倒顯得伶俐得多。一同來見的有小童,大宴,朱石樵等,便在一邊笑。說起馮新銜和他們幾個人在學校主修什麼功課時,小童順便就說:「馮新銜已經是助教了,他功課好得很。還常常寫文章呢!」沈先生說:「日報上的隨筆罷?我見過的。」
他聽見小童這樣問他,便笑了,不知道怎麼回答好。薛令超便替他大宣傳一氣。薛令超的詞令已經很好了。大家都忘了閑話,聽他一個人在描述。不覺已經走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