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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蒹一邊記一邊說:「謝謝,省了兩個名字!」
「會打扮。」薛令超說:「打扮得花樣多!」
「不要帶了,不要帶了!」朱石樵說;「走在外面惹人注意。」
「不是。」桑蔭宅鄭庄地說:「是穿顏庫絲雅文!意思是說,我又看見你了,我終能又看見你了!」說得一車人都笑了。顧先生也高興起來說:「這樣一個旅行團體出遊怎麼會不快活呢!」
蔡仲勉薛令超兩個方才看伍寶笙把藺燕梅留下幫忙,及發現藺燕梅活潑自如地和大家一起工作時,還有一點生疏的感覺。他們去夏令營玩了一暑假對校內時事已經有點隔膜了。現在他們又見了藺燕梅同大余說話的神氣,一個愛嬌一個慈藹竟如兄妹,一時也弄不清自己心上是一個什麼感覺。又為方才朱石樵詢問何以未請小童的話所影響,心上竊竊自幸,覺得虧來大余同她兩個人都由自己邀請了。否則真是山中走出來的隔世人,作得不周到叫人怨了。
大宴,大余,朱石樵幾個知道小童脾氣的人全笑了。小童聽了陸先生的活正要開口講上帝,被伍寶笙一句話攔住,差點說不出來,他說:「這小魚事實上太像小人兒了。只有人間有這些新花樣,什麼這個制,那個制的。在生物界這一方面要憑爭奪的。獨身主義更是沒有了。愛情的力量是大的。所以愛的爭勝便推動了進化,也同時延續了種族生命,我們的故事描寫的本是人間的事。至於獨身之後反過來問種族生命的意義的事生物界中就更少見了!」說得大家大笑起來。
「這幾句話說得都不壞。」薛令超說。
這廟叫做萬安寺。佔地不大,是依了一個小山頭而建的。寺內只剩下有限的幾個和尚。其餘的地方空了出來辦小學校。夏令營占的是一間大殿,和兩邊樓上樓下的廂房。這幾處原來也是空著的。金先生同沈蒹另外有一間單房。同時他們還給陸,顧二先生也準備了一間房子。他們聽從負責的人指導,先整理好住處,一再去打水盥洗。然後休息一下。午飯已經在等候他們了。
下面該藺燕梅接,她往小童那兒看看。小童正用眼給她示意。她便說:「忽然一陣大風吹黑了半邊天。飛砂走石里,把帳篷吹不見了!風才大呢!嗚—呀嗚——地!」
「開始罷!」沈蒹說:「伍寶笙把那半個梨扔了,把坐位排一排去。」
還沒有等她兩個坐在沙灘上休息好。范寬湖和范寬怡兄妹來了,也換了衣服出來。他兄妹兩個的衣服質料顏色都十分好,不過范寬怡的技術,實在不高明。她也不要梁崇榕,崇槐姐妹來教,她只是在水邊玩玩,沙灘上玩玩。范寬湖更衣下水那氣派很叫人愛看。他潔細的皮膚,粗壯的四肢,寬厚的胸脯,都叫人有痛快的感覺。他的技術如何不容易給人正確的印象。他也很少加蔡仲勉那樣每天在游泳時間規定出一個期間來不玩不鬧埋頭苦練。他也不像小童那樣下得水去便拚命游,要遠要快,要和人玩笑非至筋疲力盡,決不上來。蔡仲勉和小童的辦法行起來之後,人人可以見到他的程度。范寬湖則不同了。「他的游泳正如許多他的其他活動一樣,是表演性質。」從小童這句話里可以看出范寬湖的一部分為人來。他也許潛意識裡有一種感覺,他感覺到自己比別人優越,一同游一同比賽,似乎是不應該的,不過給別人做個榜樣,則是很對的,甚至是自己的一種天職!小童那一句話還有另外一半也可以記在這裏,他說:「一個人的行動是表演性質。倒也不錯,忘了是誰說過:『我們活著是為了看,同被別人看。』可是藺燕梅呢?我老覺得她的生命是一種表演性質的生命。上帝把她造得太不平常了,整個她的生命恐怕都是表演給學習的人參考的。這樣想時,我就非常害怕。覺得她的使命太殘酷了。」
「你忙什麼呀!」大余說:「中間還隔著一個范寬湖哪?」
故事講下去了,大意是:這一代的酋長到了五十歲還沒有子嗣,他那如花的夫人很想替丈夫物色一位王妃,但是這個國度是不曾有過一夫多妻的事的。所以他們不能想像什麼是王妃。這是王后從雉雞,從山狸,從水蛇,從牡牛從糜鹿看到的榜樣。她很想引她丈夫也去學習聰明野獸的樣子,於是她告訴丈夫說她得一怪夢,需要從一個旅行去找解答。她便叫侍從準備好五匹馬,帶了精美的食品同酒,出發旅行,第三匹馬乘坐的是她的一位知心女友健美善歌的淑女珊樂顯河。
這時坐在車廂外踏腳板上看山的范寬湖,范寬怡,周體予,也被伍室笙找進來了。范寬湖聽別人講了剛才商議的經過,又見梁崇榕說這句話,他就說:「我也覺得可以用。還有故事里的人物也不用限制。這樣限制起來,不用說就已經差不多了。比方說也可以有文明人在那半開化民族裡遭遇的描寫呀!」
藺燕梅在旁邊聽見說沒有小童的份,心上不高興。後來聽完了朱石樵的話才痛快了。她看了大餘一眼想聽聽大余是什麼意見。這時蔡仲勉已經接過去回答了:「小童這傢伙真是一員福將!我們本想跟他開個玩笑,誰想到他就會下鄉了呢?他的小胸章在這兒!」說著才從自己的口袋找了出來。
「對啦!」梁崇槐說:「學會那個腔調,高低,才叫難!一說整句的話,就叫人聽出來了。」
后命令珊樂說:「去捉那一尾單獨的魚,卻又不要當真抓著她!」珊樂從命做了。這失去伴侶的一尾魚忽然活躍起來沖了過來援救。后忙令珊樂停捉,於是看見那尾一直衝過來把這一尾咬住。那舉動之猛烈又似愛撫更似仇殺。一切皆由於親昵。
「那麼廣東女生呢?」梁崇槐問著玩。
大家正說著車到了水塘站了。這裡是滇越路全線最高的地方。車從山嶺上走來再開出不久路右邊現出一片水色。明凈深藍的揚宗海已經看見了。車不停地在半山腰上轉著走。陡立的山坡直下到湖邊,一跌出車去,非直滾到水裡是不會止住的。車滑著向前走,機器聲停了。只間斷地聽到氣閘放氣的聲音。車內的談話也停了,大家聚到這一邊來看。有白鷺隨了車飛,追著機車的蒸氣飛了一段,又側下翼子一滑頃刻間便小成一個白點。許久才落到湖面,然後在水面上一擦,又過對岸去了。慢慢看見了水邊不遠有村落,村邊一個小山上還有一所廟宇,紅色的廟牆清楚地可以從遠處看見。
從第二天才開始正規的營中生活。團體活動,短途旅行,地質,生物,社會的常識講演,邊胞的研究,晚會及時事辯論會,唱歌等等。游泳是必修的一個課程,其餘是可選擇的。
朱石樵聽了藺燕梅的話要他過去由她給佩胸章,不知如何是好了。大余笑了起來,把他推到藺燕梅面前去。藺燕梅看見了朱石樵受窘的樣子怕他難堪便低頭不看他,裝作描一描方https://read.99csw.com才填上的號碼。再抬起頭來時,大余已經把朱石樵推到面前了。她笑著,裝著方才沒覺到的神氣把別針在他胸前別好。
夏令營會址是在宜良縣可保村的揚宗海。有一首形容雲南口語的歌謠,原文是怎樣的已經記不得了。大意是說,雲南方言里一個小池,一個小湖都稱為海,而萬仞高峰只叫做坡。兩三句話便描繪出這山國的特色來。其實雲南固然是多山,但是頗有幾個好湖。並且這些湖又是很大的。她們高高地居處在幽靜的層巒里,叫人走上去見她們時意外的歡喜。青松環繞下的湖光山色,靜雅宜人。仰望行雲似手伸于可及,山風吹來時便想留住這裏不走了。她們美麗中間有一種剛健的氣質。不是艷麗,不是秀媚。令人覺得是可以敬重的好友。
「我有一個建議成不成?」小童從行李堆上滾下來舉手發言:「金先生請你示意給我們的文學家們;我們的故事要用簡單的敘事句子聯起來,那種又臭又長的形容詞兒,寫在紙上還罷了,用嘴說,我出不了口。別人也沒法接。」
那玉色的小草慢慢長出一個小花骨朵兒來,一霎間又開了一朵花。白色,鑲了黃色的邊,如后平日所戴的冠一樣。而後的冠仍遺在岸上。
「不用你猜。」藺燕梅說:「她們在香港的國際比賽里全得過獎!」蔡仲勉聽了吐了一下舌頭。
夏季在昆明在初來時,使人們很難覺到。它像是春季的延長,到它臨走時候又和早臨的秋天攪在一起。夏令營的學生們也就在出發時都帶著厚衣服,等他們覺得游泳上來便馬上要穿毛衣時,才像應個景兒似的說:「天涼了,快開學了。」但是這麼一句話也只對了一半兒。因為馬上會有人說:「倒是快開學了,不過明天就又許是夏天。同時一陣雨過去,冬天就又到了。」
「我們還是不要馬上下結論。」金先生說:「從我們半日的工作里得來的一點又原始又荒誕的感覺,是我們參加夏令營的好心境,一種異於平日起居生活的心境能給我們休息,不要用熱衷腸的討論給驅走了。第二,結論留到後日他自己從思潮中跳出來時,再捉住他,或者更好些。」
「下面該誰接了?」金先生說:「珊樂顯河!你把故事岔開了。別脫了槽。還有兩匹馬沒交待呢!」
「要半開化民族的故事。」大宴說:「那種極淳厚的情感所造成的故事。」
從前這條路是怎麼行駛的我們不知道,抗戰之後,鐵路公司與客人們之間的衝突是非常多的,和外籍職工常有鬥毆的事。本國的職員也常挨受旅客你一句我一句的冷嘲熱罵。在這種情形下常常有很難堪的譏諷。
第二天,王又午睡的時候她再邀珊樂上小石潭去玩,兩個人又下水去嬉戲。她告訴珊樂注意三尾魚都出來時,便各守住它們的一條歸路,看看是什麼結果。
周體予接著說:「這個動物有一個兩隻角的大頭。大嘴。銳牙!身上有鱗!鱗片上有粘液,粘液又腥又臭沾滿了許多碎石亂草。」
「你還會在水裡救人?」蔡仲勉說:「真是有本領。我們都是瞎來,沒有正經學過。到夏令營去教我罷。」
「這時候忽然另外一匹馬趕到!」范寬湖精神奕奕地說:「一個青年的探險家扛了槍來了!」他形容得非常像一幕電影,他的神情令人想到他自己就是那個明星。依了習慣推想他很可能得到珊樂顯河的愛,又繼穿顏庫絲雅而為那個部落的酋長。
「『不孝有三,無後為大』你懂不懂?」小童說。
「該我接了。」伍寶笙說:「他們三匹馬乘了三個人。一個隨從也不帶用另外兩匹馬帶了吃的東西,同宿營用帳篷。」
懷了這種旅行的心情來坐坐滇越路的車也還罷了。事實上這條路一向是被旅行的人視為畏途的。路是狹軌,普通區間車只有那單層木板,大洞開窗,污穢顛躓的四等車。四等車上寫著「四項」兩個漢字。那「一、二、三項」車往往是並在一節上,座位極少,而僅是長程的通車才有。車站上的人把「四項」
「小童!」她喊:「你別這麼個野孩子樣兒了!瞧人家笑話你!」說著就介紹給梁家姐妹,小童轉過臉來,朝下看見了她們點了點頭說:「我這兒太高。快碰到車頂啦,坐不起來,點個水平的頭罷。點不成垂直的了!」說得大家大笑起來。藺燕梅趁亂小聲兒告訴她倆說:「他說話,做事,凈是笑話,人蠻好的。」
梁崇槐的話後半句是故意揚聲說的。小童當然聽見了。他便高高躺在行李上面對著車頂說:「我沒有扛上什麼行李來,我的人都差一點是由人家扛上來的!」他的話就是這麼一種氣人的說法。從來不恭維人,也不容人恭維。
「無論什麼方言都是這樣。」藺燕梅說。
「那是一種譯音。」那個學生說,他一邊裝模作樣伸出一個手指在空中亂寫一陣:「原文是這麼一種寫法。珊樂,是善樂的意思,顯河是字尾的變化,表示小小的腳瓜的意思。」大家看他裝得煞有介事,都高興地笑起來了。大家問了他的名字,他叫桑蔭宅。也是學外文的。是轉學三年級。
兩個貴婦人走上去不遠便找到一個極可愛的小石潭。上面一個四五尺高的小瀑布。那裡可以洗沐頭髮。整個小潭到處都是三四尺深的清水,正好浸潤全身,解一解幾日來的疲乏。珊樂忖度王在下面睡覺一時不致醒來,便聽從后的慫恿,也解下全身衣服一同洗浴。
車的客人同貨物一例看待。彷彿只有少數特權的人才是真正的客人。管理鐵路的最高的是法國人,其次是安南人,再其次才是些經他們訓練了的中國人,這些多半是查票員等等。一切同旅客的糾紛全由他們在中間擋頭陣。因為他們能說兩國語言。
「我們也游得不好。」梁崇槐說:「喜歡游就是了。住在城裡游泳機會太少。」她們很快地已經很談得來了。大家便一起留在辦公室管報名的事,接近中午,人來得漸漸多起來,幸虧有三個女孩子在幫忙,才能夠有條不紊。兩個新學生原來也能幹的很。
「也不一定。」梁崇槐說:「我們不就是叫你們給聽出來了么!」
新生,轉學生考試放榜之後,學校里開學空氣便濃厚起來了。新學生及新教授的消息便常常由回城的人帶到夏令營中來。夏令營的人便慢慢地都談起開學的事,這樣才真感覺到暑假快完了。他們有些人便提議規定出幾天來大家可以在營中招待朋友。請親近的同學來短期的玩幾天再大家散會回校。
「不對,」沈葭說:「他們要搗亂。把他們分開。」金先生聽見了說叫小童過來,小童就去站在范寬湖旁邊。
「告訴你幹嘛?」大宴問。
那邊梁崇槐和她姐姐不約而同地問藺燕梅:「這個是誰?」她告訴了她們。
薛令超和蔡仲勉聽見了這個提議便早早地read.99csw.com幫忙籌備,他們心上暗暗為小童高興。因為小童一直希望來玩卻總不能成功。籌備好了之後,他倆個便要求作進城代表來辦請客人的事。到了這天便出發到昆明來。
這樣,故事便比較平妥地展開了;大風怪獸之後,三個人失去了糧食同馬匹。那時已經是到了一個山叢底下,他們認為是神意如此,便祈禱了上天之後,相攜徒步入山。在山中經歷了許許多多驚險的旅程,也見了許許多多奇禽異獸。王后所要找的幾種動物更是常常看見,無奈從沒有三個同時在一起,如他們三個這樣。她心上便一直是悶悶地。
「是可以自由參加罷?」梁崇榕說。她的口音一聽就知道是來自南國的。
「朱石樵你的稿費來了?」大余高興地說:「這下子真是叫人喜歡。你也該玩玩了。」
「我換游泳衣!」他說。「去你的罷!忙什麼!」大宴笑了。
「那四個字怎麼寫?還有『纖足』兩個字說起來也怪不順的。」管記錄的沈蒹說。
「算了,不用了。」金先生說:「兩個星期過來就都熟成老朋友了。現在不要用任何介紹方式,免得引起生疏的感覺。」
這麼樣的好湖,在雲南頗為不少。大理點蒼山下的珥海,澄江的撫仙湖,都是。這個揚宗海更是線條清楚,輪廓大方整齊。像是個沒有機心,天真快活的少女。碧雞山下的滇池,又叫做昆明湖的,則有一點珠寶氣,像是少婦。不過這昆明湖很大。離開城市這一面,到昆陽一帶去訪她時,又素靜優閑得多了。
於是這個提議便馬上得到全體人的贊成。負責的同學便分頭去籌備招待的事,準備住處,接洽團體車票,作大廣告畫……。同學們便三三兩兩地尋思自己要請的客人。不久,規章定出來了;要想請的客人姓名要先登記免得重複,也好叫辦事的人知道個數目。同時廣告上也歡迎自動報名參加的客人。另外還規定了這些客人來到后的活動日程,應交費用,應參加的服役。大家看了之後便紛紛去登記。客人們的會期是兩個星期。用來玩是很夠了。老會員們都是附帶在會期中有計劃地讀書的。
「乾脆叫沙彌罷。」沈蒹說。
「對了。」梁崇槐說:「那王后最初的理想是她仍做王后,珊樂做王妃。於是總不能實現,結果還是只有放棄。」
王在山下久等她們倆個不見下來,便順了水尋上去。走了不遠,聽見了哭聲。他急向上跑,一下子看見了裸體的美麗的珊樂。
「好!」顧一白先生說:「從我起頭;在雲南的西南邊邊上,深山裡頭有一個部落。」
「不過那王后和那自殺的魚本來是雖生猶死。」陸先生說:「個體終久都是死的。我們只有在種族的繁盛里可以見到長生草的影子。」
「大宴!」他說:「看見水的時候告訴我。我躺在這兒看不見。」
在水裡面梁家姐妹最惹人注意,不會游泳的女孩子由她倆個一手包辦來教。她們不但熱心地要把每一個人教會,甚至有誰的姿勢不美,不悅目,她們全看不下去。這樣就不容易了。有的人天生的四肢長短比例不好看,或是肥瘦得不順眼,便很難在幾天之內的游泳練習中把身體上積年的缺點彌補過來。還有些贏弱的體質走下去就心跳,水深及胸便要眼暈的,就永遠鼓不起勇氣來把頭浸下水去。受大家的鼓勵性的嘲罵所激動,拚死橫心地撲通幾下水,必是把人家梁崇榕梁崇槐滿臉都濺得水淋淋地再去水裡把她撈起來,這樣已足使她這一整個下午駐足沙灘上不再試了。
「學會每一個宇怎麼讀,不算難。」梁崇榕說。
「這個比喻不像,」小童說:「老鼠一點也不可怕,並且這樣說下去他們怎麼抵抗得了?故事不就完結了么?」
「念經?」小童說:「土耳其文?」
「穿顏庫絲雅!」桑蔭宅合十膜拜。用一種祈禱的腔調說:「都坦諾其,都斯坦諾其尼!」
旅行時的人,思想是最發達的。帶了書報雜誌去旅行,是把思想裝在囚籠里。結了婚的蜜月旅行是用姿容代替風景,又戕賊了新環境的刺|激來為愛人作飾品。集合許多遊伴一同出門,是一盆常吃的菜換個新盤子裝。然而年青人這一盤打趣,運動,鬧熱的菜是吃不厭的。因此他們便帶到各處去吃。
新生是願意和舊生找話談的。她們說她們是從嶺南大學轉學來的。又客氣地說自己國語講得不好。梁崇榕是學化學的,梁崇槐是學外國文學的。姐妹兩個眉目之間都看出聰明大方的樣子。妹妹眼毛更是長長地挺好看。兩個都是因為轉學吃了一點虧,暑假后編在二年級。
「你能明白嗎?親愛的珊樂?」后問。
這樣一個結果,不可避免地慢慢演化出來。顧先生也聽得入神了。他把沈蒹的記錄要了去細看。大家對這神話也很滿意,不過也引起了熱烈的爭執。
「所以啦,」小童說:「那個怪獸聽見有聲音趕到,就放棄了珊樂顯河,把頭一回,他伸出一個長舌頭來,就像食蟻獸那樣,輕輕地把這探險家卷下肚去了。不料這探險家雖然已經進了怪獸的肚子,他還是想念著珊樂顯河。怕她遭了毒手,就在怪獸肚子里把身邊的手榴彈取下好幾個,把引線—一拉開。就像小孩子把鞭炮扣在香煙罐子底下燃放那樣,『丁丁,堂堂,』一陣響,血肉橫飛。他自己和怪獸同歸於盡。外面珊樂顯河早驚呆了,直到穿顏庫絲雅和他的王后跑來才把她喚醒!」
到了可保村站,夏令營的負責人已經來接了。他們這一節車廂是包下的,放在可保村站不再開了的。大家從容地分配了重量,一起把行李搬到那宿營的鵝塘鎮后寺里去,一路上快樂地唱著歌。新來的人又稱來接的人為穿顏庫絲雅人。弄得人家莫名其妙。
進了山之後,窗外就沒有了遠景,大家就不大愛看那擦著車窗過去的熱帶叢草了。有人提議說笑話,有人提議唱歌。這又不是開會,所以也不用付表決。大家都會唱的歌便是全車附和,新鮮的歌常是越唱跟得上的人越少,終於那個提倡的人不好意思獨唱便中途停輟了。笑話呢,有的是別人聽過的,或是聽過的差不多的,便常有人搶著說或是來補充。
看了那兩尾魚像是餐后散步似的,莊嚴地遊了三周就回洞去的樣子,后和珊樂都覺得很可笑。對於那另外一尾的行徑她們也覺得很詫異,她們又很奇怪這石潭中只有三尾魚,奇怪何以這種美麗的種族這麼孤零零的。
「他不可以叫珊樂顯河。」陸先生笑著說,彷彿惟有他倆個是穿顏庫絲雅語言文字專家似的:「那是陰性字尾。他該叫珊樂米沙了。」
蔡仲勉薛令超設了一間辦公室,馬上門庭若市。他倆想等著小童來時看他說什麼。偏偏等了一上午,誰也見到了只是沒有他—個。伍寶笙同藺燕梅也請了,都來說過一定赴會,藺燕梅高興得留下來幫忙九九藏書。余孟勤也有份,他笑呵呵地來了,對藺燕梅說他介紹金先生同沈蒹姐妹。又說小童一大早同大宴去看馮新銜與喬倩垠去了。若知道他們去應該把請貼托他們帶給馮新街。藺燕梅敏捷地把請帖填好,笑著給他,說:「那麼這幾張是你的事了?別忘了馬上討口信。三天之內,就要出發了,別給負責的人添麻煩。」說著朱石樵進來了,一邊笑著和蔡仲勉薛令超招呼一邊就交錢。他小聲兒說:「你們怎麼鬧的?沒有請小童?我來請他,我是真正的請。錢也交了罷。給他小胸章,不要用那種報名參加的辦法。」
「我沒說他什麼。」梁崇槐說:「你瞧行李不都是他一個人扛的嗎?」她生怕藺燕梅把她見外,哪一個年輕人願意被團體見外呢?她這種感覺馬上為藺燕梅覺察到了,她心上覺得自己是大家的老朋友,便快樂得多了。
「好了,好了!」余孟勤說:「其實都無所謂,光聯形容詞也有時有很好的結果。比方說形容一個理想的境界。金先生,開始罷!」
「事實上我還嫌這故事太人性了。」陸先生說:「我願他再天性一點。孝賢,你說說看。」
不一會兒,那莊嚴、肅穆,幽靈似的一對魚出來散步了,后使用身體堵住了那個石穴。這尾單獨的看見那兩尾出來游近了,就要回洞。洞卻被珊樂擋住了。三尾魚一下子遇在一起。
「本來就是瞎編的意思。」藺燕梅說;「還不就是胡說一泡!」朱石樵笑了,看了看自己的小胸章。
范寬湖的游泳,梁家姐妹最稱讚,尤其是妹妹梁崇槐常常自己停了下來看他。在他游到身邊時,或是在沙岸上沒有別人時,她用讚許的眼光笑著看她。有時也說一兩句精巧不俗的稱讚的話。
「我猜你們是廣東人,」薛令超說:「夏令營里你們可以找到許多同鄉。有許多國語說得還不及你們的呢!」
讀了上面用一首小詩來述說的歡迎詞及簡章后,大家都對有了請貼的人有了羡慕的心情及親愛的敬意。那請貼是一種厚紙做的證章似的東西,可以佩在襟上的。不過是一寸多大多的八角形紙片,也做得怪精緻的。有圖案有字,寫著「佳賓」兩個字。所以有些人便開始佩帶了。小紙片在胸前翻飛時,遠近地也可以看見。
「我說本來是瞎編派么!」藺燕梅說:「現在倒弄得像是一種什麼經典了。好像舉出了一種寓言之後又從而訓導一樣。我們不要那些個。我們只拿它作當真的一件傳說。愛怎麼解釋都隨便,而這傳說依然存在。」她充分表現了年幼的愛好文藝者的浪漫心理。
「梁崇槐是和我們同班呢:」藺燕梅說:「伍寶笙搬到教職員宿舍里去后,我不愁沒伴兒了。」
「也是來參加夏令營罷?」蔡仲勉說:「歡迎的很。」
他們越走入山越深,有一天在一個甘泉旁邊休息。聽著泉聲,王在草地上睡著了。后偷偷地拉了珊樂一下,要她一同沿了泉流向上去找一個小潭去洗浴。她們便提了衣服,赤足從水裡走上去。
「要的就是這個高興勁兒。」她說。這時大家已經都在看著朱石樵了。他便慌慌地想走出門去。不知道怎麼的,走到門口他就是不敢往外邁步。大家更是笑。他自己呢?也許因為這紙片是藺燕梅給佩上的,也不想摘下來。大余呵呵大笑起來,對藺燕梅說:「看你把他害的!來朱石樵!我陪你一塊出去罷。」他便把胸章交給藺燕梅,低頭看她給自己帶上,順手拿起了沈家姐妹與金先生的請貼,對屋中各人說了再見便拉了朱石樵一同走了。
「當然。」薛令超說:「是不是這個暑假才到這兒來的?」說著送給了他們兩張表格。
「這故事是很生動的,」朱石樵說:「可信可不信沒關係。正如那一對由狼乳喂大的弟兄建立了羅馬城,或是中國的泥馬渡康王的事一樣,神話的根上生了史實的花叫人難解難分,也是不錯。」
「不過你們女孩子總比我們強些。」薛令超說。
單獨的一尾顯然是想逃避的。她忽上忽下,忽左忽右的閃避。但是那兩尾魚便四處攔截。終於有一尾把她咬住。等候另一尾也追上來。另外一尾卻又不肯上來。這樣相持了很久。沒有結果。
藺燕梅只游英國的自由式。這是很好看的一種式樣。同時也是很快的。游起來,身體平匍著,游得快時很像擦在薄薄一層水面下的魚雷。梁家姐妹游很多的式樣。而且會許多教授法。
「你見過那個石潭?」大余笑他。
這時在瀑布下洗髮的后看見石穴里游出兩尾鱗色鮮麗罕見的魚,她便喚珊樂來看。珊樂這時在自己腿旁邊也發現了一尾。便也告訴了后,兩個人都覺得很奇怪。這時后那邊的兩尾沿了小石潭轉著遊了過來。還沒有碰到這邊的一尾,這尾單獨的魚就又游進一個方才未被珊樂發現的洞里去了。那兩尾魚,差不多相併的,同在潭裡遊了三周。又回洞去了。
「帳篷架好了。珊樂顯河解開了馬勒,放他們自由去河裡飲水,草原上吃草。」梁崇槐接著說。她也學姐姐的樣用了許多形容詞描寫這淑女肢體,容貌動作上的美麗。她們姐妹的口才,和表情都是出色的動人。於是人人眼前有了一個玉琢成的異族女神,站在夕陽下遼闊的草原上,那頂尊貴豪華的絲質帳幕前面,迎了風,用白皙柔軟的手攏她那如絲細發。大家都神往了。
「我猜你們也一定會游泳!」蔡仲勉說:「到了那裡一定就高興了。」
「對。」小童說:「就叫小和尚算了!」於是大家就管桑蔭宅叫小沙彌或是小和尚。他紅撲撲的臉便發光地笑著。
「這還是不能令人滿意的。」余孟勤說:「活著就是為了延續種族?那麼延續種族有什麼意義?」
「那裡的人口近些年來,不知道因為什麼,很稀少了。」一個學生說:「雖然他們佔了山中罕有的一大片草地高原。」
「我也覺得女孩子有這種天才。」蔡仲勉說:「那些湖南女生們哪個不是一年過去就滿口的清脆的國語了!真是快!湖南話還是一句也不忘!」
「它看見珊樂顯河站在那裡,它就向她衝過來!」范寬怡說:「它嗅到她身上特有的醉人的香氣便想把她吞下去,正像一盆新烤好的蛋糕引來了老鼠那樣。」
珊樂回宮后便生了一個男孩。那種族也榮盛了。那尾石魚仍在潭邊常常有人去憑弔。
不過政治現象的壽麵是很短的,不像科學現象那樣與宇宙同壽考。人類制定的律法所行得通的地域也是很狹小的,不像自然律法的度衡那樣置之四海而皆準。滇越路這現象自從日本人出兵越南之後便不同了。中國軍隊立刻駐防沿線。這種急驟的變化很叫人有感觸,慢慢也可以領悟到世界是一個大砂盤,震動接著震動,平衡接著平衡。世界大同的日子是踏著震動時留下的血跡走到的。那時砂盤上不再有丘陵,人間世沒有分界https://read.99csw.com。現在新式地圖不已經是用「等高線分層設色法」來繪製而不顧政治分區了么。
大家上車了。這條鐵路是沒有行李車的。行車過了磅仍要再搬到車上與客人在一起。小童已經搬不動了,由大家七手八腳地搬上之後,他挑了一堆軟和的鋪蓋卷便躺上去了。
休息對他們是不需要的。他們有著多餘的體力。在搖鈴招集吃飯時,范寬湖,小童,桑蔭宅他們都是從寺門外趕著跑回來的。
「先不忙題目。」金先生說:「有沒有題目都不要緊,順了心意瞎編好了。不過每個人都要參加,而且要依了次序說。不該你說時,你就有好意見也不許搶著說,因為那樣會弄得後來成了只幾個人的工作了。」
水裡兩條魚全不知如何是好了。不知道有多久的年月,這三尾魚一直是這樣生活在同一池潭裡的,如今失掉了一尾,以後的年月將如何渡過呢?
「但看釣得起那種魚來時,就一定是了。」朱石樵說。
「這種鳥還會跳舞。」另外一個學生說。
「珊樂顯河是一種善唱的鳥名。」這個學生解說道:「這是一種長尾纖足的鳥。」
「這天晚上他們到了一條小溪流旁邊住下。」梁崇榕說。跟著她就用了一大串兒的形容詞說那綠色的絲質帳篷如何美麗,襯了黃昏時的原野如何悅目,又說那帳篷上面還綉了彩色的狩獵故事。
這是一種年輕人的心理;彷彿不把心底的快樂分贈給朋友這快樂便保存不住似的。同時,在許多年月之後也只有在故友重逢時爭吵著追述當年情形的一霎間才能把這快樂重新掘發得到。
「我也希望有個山洪在這時候爆發,」那邊顧先生說。 「為了這怪獸出場之後,鏡頭太熱鬧了,大家幾乎忘了要講的故事。」
「風過去后他們面前出現了一頭怪獸!像是恐龍那種大動物!」薛令超說:「哇——咦咦咦!哇——咦咦咦!怕人地叫著!」
王在山上收珊樂為新后。給她加上了冠。就在山上住了一年。他們護了那王后所化的小草下山回宮時,石潭裡已有一群新生的小魚了。
忽然,先追上去的一尾魚默然地游開了,游到石潭邊上,一縱上了石岸。她左翻右復在硬石上跳,摔她自己,砸她自己,終於有一下碰開了她美麗的頭顱死在石上,耀眼的彩鱗也沒有了光澤了。又一忽兒她化成了一塊白石,仍是魚形,和大石連在一起,移不下來了。
「接著我這半個梨核兒!」小童說著把手裡的梨趕緊啃乾淨了扔給窗口的大宴。伍寶笙嫌他在車中間礙事,叫藺燕梅讓出半個坐位來,把他推去坐下。大家倚了車廂坐成一圈兒。
下面該小童接了。大余說:「你恐怕又要搗亂了!藺燕梅一陣風吹走了形容詞。你是不是打算爆發一個山洪沖走這個二十世紀的探險家?」
「那所廟就是夏令營的營址。」蔡仲勉指著說。這樣一句話把沉寂打破了。大家又紛紛說笑起來。都說這風景輪廓和廣告畫上的差不多,而比想像中的還要清爽,還要美。說著又有唱歌的。
他倆進了城不動聲色。到了晚上,才偷偷地去把布告貼起來。害得兩個人自己一夜未敢好睡,生怕一場雨來打濕了那美麗悅目的廣告畫。又催工役連夜把請貼送出去,單單壓起不發那張小童的。第二天這消息馬上傳開了。多少新生舊生來看廣告。那大張的風景畫真是鮮艷奪目極了。長滿了綠樹的山,清澈見底的湖水,叫人又覺得清涼,又覺得熱鬧。又在許許多多地方畫上了人物。沙灘上曬日光的,草地上伏著看書報的,樹底下遠望出神的,營火熊熊中偷偷吃那未燒好的馬鈴薯的,全叫看的人想飛進畫兒去自己也算一個。
「快接罷薛令超!」伍寶笙說:「再由著燕梅的性兒講下去,珊樂顯河也要被風吹走了!」
「延續種族的意義在什麼地方是不能問的!」金先生說:「你一有了生命,你便開始對這責任負債了!不論男性或女性。」
下午的游泳算是完了。雨下得非常之大,氣溫非常之低。大家穿了衣服在寺院殿前和兩廊下看雨閑話。瓦上的雨水直淌下來,把地上鋪的石板沖洗得非常清潔,濺起的水珠乘風飄到臉上,發上,涼颼颼兒地。大家看著雨談了許多話,認識一下新朋友,又辯論珊樂的故事。慢慢地有人散去休息,直到晚飯時候雨才晴。飯後,隨便去田野看水,看將熟的莊稼,去村子里玩。所有的鄉間石板路都非常清潔。樹葉,小草都綠得可愛,不久夕陽下山了。他們回來睡覺。到夏令營來第一天所得的印象是一張寂靜無聲的田野圖畫。及一個神異杜撰的故事。
三天很容易過去了。這天一早,要參加夏令營的人就在南門外滇越鐵路車站集合了。離開車時間還早,便已經齊集了不少學生。小童更是興高彩烈。交來一件行李,由蔡仲勉貼上一個條子,便由他扛上肩送去過磅。氣得力伕在一邊罵他說:「看這位力氣不小哇,也可以吃我們這行飯了!」他說:「還不行哩!還要再練練!以後早上沒事天天練!」
車初開時,大家只是起勁地談著昨晚上便怎麼興奮,事前怎麼決定參加,和傳聞的夏令營風光。三三五五的聚頭談話。慢慢地車開過了呈貢,大家吃著呈貢特產的大批同寶珠梨,全車的談話便連成一片了。這一節車廂是他們包了的。
他們一邊忙著還一邊談著話。從游泳談到其餘的運動,又談到學校,又談到廣東的風光,又談到說國語對廣東人的困難。
「請金太太管記錄。」余孟勤笑著說。他四下里用眼一找,不見馮新銜,他才想起來馮新銜聽說正寫小說寫得高興,又不便請假,這次沒有參加。他於是說;「誰出題目呢?」
「從那一邊開始,」金先生對那一頭車廂門口的陸先生和本年新聘的文學院教授顧一白先生說:「你們帶起點新學生的膽子來!他們太沉寂了。」
「換個人記一記罷!」沈蒹說:「全像你這樣一路胡編下下去沒完沒結地,累也該把人累死了。」
「偏偏這時候有個參加夏令營的機會!」藺燕梅也快活地說:「來,能不能讓我把小請帖給你寫上號碼再給你掛上?」她說著把胸章號碼填好就要給他帶上。
這裏習游泳極好。清清淺淺的黃色沙灘在小山背後湖邊上展開。這樣的沙灘,湖邊別處也還有兩三處,不過以這一塊為最大。沙灘後面,離岸二三十丈的地方就是密密的一片小松林子。都還是年輕的樹,也就是兩個人高罷,一片都齊齊整整的。松林下可以避那直射的太陽,也更可以鑒賞美麗的膚色。細沙土上青草長得很滿。草地上曲曲折折地現出一條黃沙的小路,直向那邊穿出樹林爬上層疊陡峭的山上去。小路上面瀉下陽光來,耀得松樹榦上流出來的松脂亮晶晶的。一草一木,一山一湖都露著充沛的生命力,都顯示著整齊飽滿的節律。
「要不要叫新九-九-藏-書同學老同學每人在說第一句時介紹自己名字?」陸先生把半斗煙磕掉了說:「有些位還彼此不認得?」
「酋長的名字就是世襲這個族名。」蔡仲勉說。
「這豈不是成了提倡多妻主義的宣傳文字?」桑蔭宅說:「我們穿顏庫絲雅是不負這責任的。」
「我光會方法。」她說:「我力氣不夠,也從來沒救過人。方法容易得很,學游泳時最後一課就是救人。」她們姐妹兩個已經察覺這裏的男同學說話懇切,直爽,直覺地感到友誼之容易產生,不必像從前要時時檢查異性眼中的氣色,便高興而自在地說話了。又想方才他們說廣東女孩子會打扮的話,自己覺得有點不好意思。那一方面呢。商燕梅覺得朱石樵那股子不好意思勁兒怪可氣的。可是想想他們又都是老好人,也氣不起來。蔡仲勉凈想游泳了。薛令超想:「廣東女孩子不但會打扮而且會交際呢!」
午飯是很豐盛的。這裏的規矩是輪流做飯,其餘的人可以放心地去玩。夏令營的人希望客人們能做幾天好飯吃,所以這一天特別賣力氣先準備一頓好飯食向他們示意一下。半日的火車,一肚子的水果,和方才近一小時的休息,興奮了一早上的客人們全餓了。於是極豐富的一頓飯被他們狠狠地吃個精光。飯才吃完,下大雨了!
洗浴完了,王后想起了心事,便在下山找到王之後,請求王不要問緣故,讓她們在此地再盤桓一天,她說她已經差不多可以解釋她的夢了。
自己祖國內長著別人所有的一條交通線,真如同身上有一條脈管不屬於自己那樣可氣。再看了車輛分級中這種明顯的自私態度,真叫人難過,彷彿自己就是由人家捎帶著運的一點貨似的!
幾個流行的歌聲全從車窗中被他們用年青的嗓音送進深山裡去了。笑話也說累了。坐在車門口的金先生說:「大家聽我一個建議,我們聯句子,集體創作一個短篇小說。」
「你怎麼不知好歹呢?」小童說:「全為了梁崇榕梁崇槐兩大段形容詞,惹出了藺燕梅一場大風。又為了息風,出了怪獸,好容易碰見我這種熱心人才把天下又弄太平了,故事正好接下去,你還怨我呢!」
可惜這些話不知道怎麼一回事,常常落了空。范寬湖有時聽了笑一笑,有時連笑也忘了。更可恨的是他有時也不大注意到梁崇槐的游泳姿勢。他只是自己走下水去,將身子向前一縱,便如一條小汽船,足後面冒著白色水沫,聲音像是壓悶了的一面急敲的小鼓,便由這鼓聲和一個近二尺直徑的白球在他腳下把他像箭離弦那樣一下子直射出去。水裡的波浪便如他的奴隸,退到兩邊分行侍立,他游過的地方在水上壓出一條平滑的路線,從高處看下來,就可以看見他在碧波上衝出一個美麗的圖案,他的身子是一個三十度角的頂點。波浪被他沖開,留在後面長長遠遠的兩條線,許久才消失。他的兩條手臂如意地揮送著水。
「這裏水真清。」小童說:「有點像珊樂她們看見魚的小石潭。」
「這事我也是同樣看法。」伍寶笙也發活了:「這該輪到學生物的人發言了。可是小童,好好地說,別一張口又是上帝。」
藺燕梅和伍寶笙這天來得晚一點。她們在草棚里換好了衣服,紮起了頭髮就一同走了出來。她們倆個是不愛戴游泳帽子的。梁家姐妹都戴游泳帽,那尖尖滑滑的帽子正是要她們姐妹那樣的人帶。像魚似的迅速地由碧波下鑽出頭來,吐一個泡兒又潛下水去時,帽上的水光就在太陽下一閃。藺燕梅比伍寶笙游得好。她很想和那個天天把游水掛在嘴邊上的小童比一下。到了這裏才知道小童有無邊的力氣,他雖然多費了許多無用的動作,仍舊可以游得又直又快。不過她雖比不上小童和蔡仲勉,比其餘一般的男生就都強多了。再說姿勢的美麗,直可以追上樑家姐妹。梁家姐妹的技術是全營,新舊男女會員之中最好的。
「這樣,藺燕梅。」梁崇槐忽然說:「我的手若是反著帶了你的肩膀底下,就是水裡救人的姿勢了。」她其實並不是反著手帶著藺燕梅,她這麼說為得是掩飾她愛和人膩在一起的樣子。
「瞧我告訴伍寶笙去罷!」藺燕梅護著她的新朋友:「說你們欺負新同學!胡說八道地!」大家都笑了。那個梁崇槐真會作嬌,她聽了這句話就往藺燕梅懷裡倚。藺燕梅居然也小大人似的攬著她。兩個半大孩子,真像小貓兒打滾似的。不像誰愛撫誰。
正在想著又走進兩個女學生來,都是自己不認識的。兩個都有著很好的風度。也稍稍帶點修飾了的痕迹,穿了一色的衣裳,梳了一式的頭髮,一看就知道是一對姐妹。他倆個更覺得自己落伍了。正在不知道怎麼招呼呢,藺燕梅笑笑和他兩個說:「不認得罷,我的兩個新同屋,姐姐是梁崇榕,妹妹是梁崇槐。」
「種族的名字叫做穿顏庫絲雅。」陸先生說,他那個神氣就彷彿真有那麼一回事似的。范寬怡要笑,小童止住她說:「別笑!大家一起認真起來,夢也會像真事了!」
近來藺燕梅慢慢地因為熟識了的關係也常常同他們這一群接近了。她也慢慢地了解喜歡這幾個人了。但是為了她那眩目的美麗常使男孩子們意識到她是一個女朋友,所以終久有點羞澀的感覺。這一點常常使她心底不平,偏要去接近他們,同時也學習了許多男孩子粗直的作風,去掉自己一點嬌羞氣。這使伍寶笙非常喜歡,她會寫信告訴史宣文說藺燕梅確已走上了一條康庄大道。
「聰明的王后,」珊樂恭謹地回答:「我實在不能明白。」
那邊小童和藺燕梅似乎在商量些什麼。他們聽見要開始了就說:「那麼可以由著各人的高興聯了?是不是?」
「我們為什麼討厭形容詞呢?」梁崇榕說:「只要說出來不刺耳,也可以試著用呀!」
珊樂這個名字是大家答應沈蒹簡寫的。因為珊樂顯河四個字說起來省事記下來便太費事了。
火車從昆明往南開,半點鐘就過了盛產水果的呈貢,從這裏便繞進山裡去了。呈貢是昆明這一個平壩子的極南端。
「我看這事沒有辯論的餘地,」一個新學生說:「故事之中還有另外一個意識,就是說三個同時存在是不合宜的,是丑的。這正是反對多妻或多夫制!」
大宴是那個打破僵局說出那尾美麗的魚自殺的人。藺燕梅是那個說出王后化為玉草的人。是大余描畫的小魚的熱愛。三個轉折點把故事給規範成了定型。
「那也就是憑空捏造罷了!」朱石樵說:「事實上半開化民族的心理我們是不可思議的。」
「這一點很要緊。」金先生說:「故事的作風要原始一點兒。不要現代社會這種虛飾的感情。」
「讓我們的王來教給你罷。」後庄嚴地說。她說完將自己的頭猛向岩石上一撞。珊樂忙去拉時,眼前不見了王后只有一株玉色的小草。她跪在那裡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