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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童看了藺燕梅的樣子,覺得別人說她比去年美是不錯的。藺燕梅問他:「你想什麼?」
「我也要從頭兒跟你說:我一心的話都要告訴你!你不要我說,我也非說不可!你不知道那個沒有人說的滋味多難受!我一悶了就想哭!你說我怎麼能夠不哭!我方才哭就是為了這個!可是在我沒有人可說的時候,我聽見了別人胡猜的話了!我就生氣人家怎麼可以不來問我,而去憑了自己的高興來猜我?我生氣了就不哭了!我一忍就忍成這樣!」
「你要不要把高粱放在肩膀上?」他問藺燕梅。
「燕梅!你今天真不得了。」梁崇槐進來和她們坐在一起說:「一開幕那幾句話簡直把大家的魂都吸去了。」
慢慢地,聽見他們走了。伍寶笙自己又想了一下,也站起身來,她想:「我也覺得浪子回頭固然好,但總不及白壁無暇之光明可愛。余孟勤這幾句話說得好。他們這一對情人說的也可以算是情話,不過作風不同罷了。桑蔭宅用詩,他用言論。不!他簡直用責罵來讚美他的愛人!幻蓮也是一個妙人。他能說出寬容的活。這一對情人求全責備如果出了悲劇,何如小范同周體予,馮新銜同沈葭呢!」
「我們比你苦得多哪!」她把小本子合上,站起來拿起地上的外衣,抖了一抖。把小本子和筆裝到外衣口袋裡說:「作一作記錄,被你看見了都覺得煞風景!我們自己呢,不但要記下來,而且在種下這些植物的時候,早都預先知道了他們的生活史呢!」
有一枝小松葉落下來,纏住了她的頭髮,她自己伸手去取,把几絲頭髮扯亂了,也沒有取出來。桑蔭宅抬起頭來看見了,便住了口,不譯詩,放下書,給她把小松針理出來,又把她頭髮順好。那梳得光澤的絲髮,使桑蔭宅忘了把手拿開。
伍寶笙是個快樂的人,至少她是不受困擾的人。這些好處要歸功於她的天性與健康。她能平靜地思索這一套偷聽來的對話,也能淡然把它忘掉。她欣然忘機地站在這裏,也就和她身邊這一片挺秀的亞麻一樣。
她順手撫著她的頭髮說:「先別著急,燕梅!姐姐也不一定要妹妹什麼給報答。姐姐不說了。姐姐的愛本來是無條件的!」
「剛才她跑進來,那聲口聽見了沒有?她是說你在台上,把台下的余孟勤的魂兒勾走了不要緊,別把台上我哥哥的魂兒也勾去了!她早說過這戲一開頭你的台詞不好聽,她也跟我哥哥說過好幾遍。我就明白她的意思,你看她!聽見我用話套了她一下『你的魂兒呢?也在台上吧!』她不就火兒了嗎!」
「只要你們說這麼一句明白話,我就會過來吸住你們!拉也拉不下來,用刀子都割不掉!」
「我不會作詩。我只是喜歡讀詩。」他說:「讓我跟著你過去,你就是一首詩。只有我會讀!」
「把姐姐,把史宣文,也當做大家一樣來看待?跟姐姐也是可以賭氣的?一進學校來,又生疏,又害怕就要姐姐了。到了二年級會飛了,就忘了姐姐,你怎麼能叫人不寒心呢!算了,說你的吧。」妹妹聽見姐姐這樣的話知道這裏面並沒有生氣的意思就作嬌地笑了。姐姐看了她那個神氣,想想她在舞台上的模樣兒就說:「燕梅!你是不同了。你台上台下都混身是戲!」
學生辦過幾次很成功的募款遊藝會來籌集他們後援工作的基金。這時藺燕梅又成為大家愛戴的人。她的工作,她的態度,全是感動人的。他們今年不開春季晚會了。藺燕梅的舞搬到校外募款的遊藝會上去了。她的光彩更勝去年。
「第二層?」
「你不能這麼說他,他思想亂嗎?」她說:「我倒覺得他有趣得很。」
有一隻大馬蜂飛了過來。「嗡!嗡!」地在范寬湖的頭上轉。他又不敢揮手打它。因為他腳底下泥土很松,立足不穩,如果一用力,土非塌了不行。他只顧去折花,不敢惹它。
然而現在不是春天。這正是一九四一,民國三十年年底。
「後來他等你跪在范寬湖面前把一大段兒話都說完了,才領人家去找座位。等他走回來了還告訴我說那頭一段對話很動人,不該打擾大家的注意呢!」
伍寶笙想起梁崇榕述說的情形來,就忍不住要笑,她向桑蔭宅說:「你那一首算是什麼詩呢?」
「姐姐就說,不過不一定要強迫妹妹答應。」
這一天范寬湖同藺燕梅從禮堂預演了一幕新編的劇后,天色不過才下午四點鐘的樣子。兩個人出來,並坐在池邊草地上看玫瑰。范寬湖想改變劇中的對話。藺燕海笑他不憧劇中含義。她停了一下。想想,有一句話有點難出口。她說:「什麼便宜都叫你佔盡了,你還要改什麼呢?幕一開,就是我儘力地打扮好了,跪在你的椅子前面,說:『我是你手裡的豎琴,你不調奏,我不成曲調。我是你筆下的顏色,你不畫,我不成圖形。我的顏色,美麗,沒有你的愛情,就失去了意義!』你還嫌這句子不好。你哪裡知道,戲中戲本來也不是人生呀。戲詞天生是戲詞呀!戲里傭人和小姐說的台詞可以口吻不一樣,為什麼這種半醉時的人說話口吻不可以和醒時兩樣?」
伍寶笙鎖上了園門回去。她回去發揮她那晶瑩的光輝去了。這就是她的工作。正如鞭策同學是余孟勤的工作一樣。而她的工作是不用力的。她不是秋風,而是春陽。在她的溫暖下雪便融化了。草木便發芽了。在她行令時一切都是默無聲息的。靜寂而生氣熱烈。春意熾鬧。但春天之可愛,總要在秋冬之後才能為人發現。伍寶笙是春天。
「哪一張是你的床?」她極小聲兒地問。
「可是我得到的只有猜測跟閑話!」
「我在這兒哪!」他也喊:「這兒草真深。草裡頭還有石頭桌子,石頭凳子哪!恐怕從前這兒是可以坐著玩的地方哩1」
藺燕梅要糧食喂鴿子,小童進屋子去拿。藺燕梅等他走出門來便問他:「屋裡有人嗎?」
伍寶笙恐怕不曾戀愛過,她心地正像遠處藍色的無雲的天。也許曾經有過一兩片白雲飄過?但是現在找不出痕迹來了。彷彿她曾經在上課的時候獃獃地看過一位教授的和藹的臉。但是此刻已經全然沒有餘音留下了,那也許是許多年前的事。她又像一面明凈的鏡子,也許曾經有人呵氣在上面?但是它馬上揮發散失了,不曾立足存身在上面一秒鐘,隨呵隨散。當然有不少人日夜為她的風度神采顛倒夢囈著,也有不少人來接近她,依傍她。但是呵氣在明鏡上的結果總是一樣的。無論是一種什麼方式的愛情總是兩方面的。而伍寶笙彷彿是上帝從愛神手中特別赦免的唯一的人。所以她的明鏡一直不蒙塵霧。
「可是你才剛說我們不可能永遠在一起的時候那麼平平淡淡地!倒像是用寬心話來勸我似的!」
「我大概是沒看時辰就闖進來了!」他也笑了:「碰上你們的聯合陣線啦!是不是因為燕梅的衣服還沒有換?我該先退出去?」他便笑一笑退出去了。
「也好。不過我不想用這麼一個實物的名字。我叫它『梅吻』」他說:「你對待鴿子比對待玫瑰花好多了。」
「不同一格調也不要緊。」伍寶笙溫和地笑著說:「民歌性質的作品只有一個條件:『自然』。你這小詩的作風就不壞。方才你不是說你又有了詩嗎?」
「我就是替他來看看你卸妝了沒有的。他和大宴什麼的幾個人在門口算今天的賬呢!我去給你問問去。」她說著又走了。
「由它在花上停著吧!」藺燕梅伸手來攔著他:「蜜蜂有了花不螫人的。」
她的音容便是同學愛校的聯想基礎。「讓她好好地在校園中長成!」是全體校中人的願望。
「也好!我們撇開你不談。」藺燕梅極柔和地說:「方才幻蓮師傅的話哪一點兒不對?『不要誤了腳跟底下的大事!』他的目的與你一樣,而他的慈悲,熱情處只有更過於你!『不要忘了自己的責任!』這不是你一天到晚宣講的題目嗎?與他的話有什麼分別呢?他能叫人走到一個目標去,你也是幫助別人向那一方向走。可是他肯原諒傅信禪的錯誤並且仍舊給他溫暖的鼓勵,你便會和他爭辯起來。為了看一張字,看了他寫了這麼一句話,也會有這許多爭辯,你一生真不知道要發動多少爭辯呵!可是我告訴你,你這一場爭辯失敗了。你能說幻蓮師傅的辦法不對么?依你便怎麼樣?把傅信禪殺了?把宋捷軍殺了?那樣你想想看,是誰更成功了?是幻蓮,是你?佛家接納回頭的人,聖經講述回頭浪子的故事。你一味地頑強。『完全!』『完善!』地講個不停!所以你永遠是痛苦的!」
「書和衣服。」
「這句話還可以討論。」大余有這種好處,一講道理,便平和了。「辦法是幻蓮的對,而且你也不是看不出來,我所行的也正是這個辦法。但是在原則上我們要追求完備!在責備別人的時候,我想頂多期望他最終走上正道而已。在責備自己時,一定要求完備!完備!如果有人能為你所看重,而他確是保持著追求完備的資格的人,你也就該如此期望他。否則他應當覺得羞恥!羞恥自己已經失去追求完備的資格了!
「都是我一個人的改變!姐姐,都是我一個人不好!」
狼煙燃遍太平洋里,十二月十一日關島失守,二十三日威克島失守。二十五日香港九龍也被偷襲者攻佔。
藺燕梅拭凈了臉上粉脂,洗了手,衣服還沒有換,忽然伏在梳妝台上抽噎地哭起來了。
桑蔭宅和幻蓮談了一陣話,又看幻蓮寫完了字,自己走了出來。覺得時間還早,便上後面陸先生的花園read•99csw•com去玩去。到了那裡,看見門是開著的,順腳就走了進去。繞了不少花圃,忽然在一片向日葵底下看見伍寶笙坐在地上。身下青草地上鋪了一件短外衣。伍寶笙正低了頭往一個小本子上寫記錄。聽見腳步聲抬起頭來也看見了他。
「我的整齊和你的整齊不同呢!」她說:「你的整齊太死板,太可怕!」她瞥了他一眼:「我的整齊中有點綴,有熱鬧,透著喜歡。倒有點和小童的亂有點相像!他亂得可愛!」她頑皮地挑逗大余。
別動我的捲兒呵,我今天沒卷緊。
也別盡在我腮上擦呵!你知道!
像這樣的性格很自然而然地會照進痛苦之群的眼裡,當然也有人也從她那裡找尋希望。小童便說過:「我們現在是在黑暗時代了。而伍寶笙是一顆星星。看看她,才會維持『光』的觀念。否則『光』將是不可思議的事而被人從字典里除去了!」
「所以啦!所以你就覺得不如現在省下這份心了。一不理我,就是大半年。讓我一肚子心事自己去摸索!你就不聞不問!」
「摘啦!藺燕梅!」范寬湖又喊:「我快掉下水了!」
「昨天我到小童屋裡去看過一下,他真是氣人,把屋子弄得非常之亂,又偏有許多解釋。」她就把小童的笑話對大余講了一遍。
「管你呢!」小童說:「去看看玫瑰葉子是什麼樣子再說罷!」
「上鋪。」
伍寶笙裝做沒看見,她又掏出小本子來,笑著說:「我又要作記錄了。你要不要自己走開?去想你的新句子?」
「站不住不會回頭嗎?」她還在想:「你若是不想回頭,伸手就摘,又有誰管得了你?」
「我是想進去看看。」
「這麼好的一個花園,」他說:「這麼許多好花,可是等我一想到都是試驗品時,就都沒景緻了!」
如果散下來,叫我怎麼說呢?
「不知道桑蔭宅到底是跟哪一個女孩子好?」她又想:「他會使她幸福的!燕梅碰上了大余,還真不如碰上了他!可是現在晚了。她不會注意到別人了。她是連我都沒有工夫見。連先生的話也不聽了。只是三步並作兩步地在大余後面跑!不過今天的桑蔭宅也是一個危險人物。誰要是碰見了他也不免要倒霉!真是的,一個二十歲左右的男孩子比一個二十歲左右的女孩子更不安定,一樣的弄不清自己的感情。誰死心塌地去愛這麼一個歲數的人,誰就是賭博。」
「你怎麼知道?」小童說;「天下除了綢花紙花是為人戴的之外,沒有花開是為人的。」
「我要!我要!」他心慌意亂地說。他便忙回頭向園外回去的路上走了。他心上想:「伍寶笙真是天使!」
想想余孟勤那樣急躁冒火,又何苦呢?想想全校人那麼愁眉苦臉,又何苦呢?想想藺燕梅那麼苦修受煉,又何苦呢』?這裡有一個完全的人格。她完善。她目標看得清楚。她是最盡責的工作者。她的效率高,性情心境好。她是有內在信心同修養的。說她是得天獨厚,可以。但是許多別人又何嘗得天不厚?她一切在余孟勤所鼓吹的標準之上。而她有著余孟勤大風之下找不到的快樂的臉。她是快樂的,是值得讚美的。
藺燕梅一年過來,對自己的看法改變很多。她早已不做玫瑰三願的夢了。她倒時常想:「長成一棵大樹!一棵大樹!直到伐木人來的時候!」。
「延續種族生命真是由一種不能察見的偉大力量來推行著。生物常在自身性命不保時,還為下一代努力。把長腳蚊子用手扣在桌子上。它絕望地振翅時,便把黑色的子掃下來了。蚯蚓誤爬到曬得火熱的田埂上時,知道沒有希望鑽進那堅硬的土裡了,便把孕育著下一代生命的環帶拱起來,離開灼炙的土地,讓這一部分最後死去。」
小童剛好走過來便看他畫玫瑰。藺燕梅愛和小童說話的便說:「小童天天看你忙得很跟一隻小蜜蜂似的。你有工夫來看紙上的玫瑰?」
伍寶笙不是那種小家氣的女孩子。她太懂得別人的心理了,因此,她也就有了一種因智慧而生的同情心,與慈愛的態度。所以她會鼓勵年青的男孩子,她不戕害他們。她本來沒有戕害他們的必要,如果她發現對方是一隻猙獰的狼,她盡可以躲開。因為她不願意自己美麗的心魂上有加害於人,或者被人加害的回憶。如果對方是一隻無知的小白羊,不過是淘氣一點,她便使他馴服,使兩人都快樂。當然她也想到:「這隻小羊多淘氣呀!」然而這完全是疼愛的意思。
「燕梅!」余孟勤攔了她的活:「我原來也不能了解你!你為什麼捨得抽出寶貴的時間來為一個單獨的人費腦?為什麼你常常把話題引到我身上來?你引得我暴躁,又不許我暴躁?我告訴你,我做的事都是思之再三的。你如果要說服我,你得先把我的錯誤找出來!如果我推行的工作沒有錯,那麼你的最好的安定我的辦法就是努力實行我的話。計算機?有什麼要緊!只要能計算出答數來!我現在冒火嗎?我現在是冒火,一點也不假!我心上的火還沒有冒出十萬分之一來呢!這種女孩子氣的軟弱話也從你口裡說出來!我的口氣,姿態,你也會挑剔這種小事?真叫我失望!燕梅你真叫我失望!」藺燕梅半晌沒有答話。
小童手裡還握著糧食呢!他把一點高粱放在自己肩膀上,鴿子便停在他肩膀上來吃。他一兩年來身體發育得高大多了。兩肩又寬又厚,鴿子在上面搶食,他笑著看它們。
「不是。」
小童孩氣得很,他說:「至少蜜蜂懂得玫瑰。范寬湖你畫錯了。這完全是人畫的玫瑰不是真玫瑰。」他們這種對什麼事都有興味的爭論,是藺燕梅去耶露撒冷朝聖后,久已失去的快樂了。在大余那裡彷彿快樂便是罪惡似的。
「別摸我的頭髮呵!我頭髮上有油,
她乏了,便坐在一片生得密密的亞麻前邊土埂上休息。看了遠處的天,冥想著。
「我們盡量給你最合宜的工作,也許能力高的人僅能發揮最起碼的效用。那時你便要明白你的知識的責任,不要放棄了自修,而竟始終被當做一個起碼的『人』用了!
「只要姐姐說出來!」
「你說沒有就沒有罷!」伍寶笙也笑著看了藺燕梅說:「不過從這兒看起來,在說話的詞令上你可比燕梅差多了!」
這時照料前台的梁崇槐也來了。她們姐妹的國語始終還聽得出幾個廣東聲母來的。便不能上台。但是前台的招呼真也沒有人能比得上他們。
「好?這是姐姐自己說得了!這以後不能再怨我什麼吸不住的了!你把我緊緊地抱住罷!抱得我透不過氣來罷!能夠叫我安心地一動也不動,耳朵里半句鬼話也聽不見,我才能真正的不再想哭!」
在春季的快樂的活動里,余孟勤便顯得笨拙了。後台上藺燕梅的化裝又是去請姐姐伍寶笙來陪著。在她自己扮好了之後,也順手給姐姐髮際戴一朵花。在前台依舊由范寬湖伴著。依舊是他華麗的歌聲伴了自己的舞。他們又自己編劇。課室中的理論搬上舞台。馮新銜、朱石樵等的生花之筆壓迫著觀眾順了他們的思想走路!壓迫他們慨解義囊來買舞台上給予的教育。學生們在春假中演了好幾次戲。
「不是為著這個!姐姐!不是為著這個!好姐姐,把你急壞了。你看我不哭了!妹妹已經不哭了!」
「是上鋪是下鋪?」
有一隻蜜蜂飛來落在藺燕梅帶的花上。「蜜蜂!」小童說:「小心螫了你!」他便伸手要去趕。
「群眾的心理這樣,我們能責備誰呢?我也恨他們不負責任地編造新聞。他們就像是個無知的孩子。跟他們不能生氣的。同時,你也不是看不出來大家對你只有太多的好心,並沒有一絲一毫壞意思的!」
「小心!這可不得了。」小童喊:「再爬一步就掉下水了!」
好容易挨到花叢背後,才發現花朵全是向陽臨水開的。這背面並找不到花。他用手分開花枝子。手臂上被刺劃得一條條的血痕。他賭氣非摘到不回去。他一叫也不叫。對岸藺燕梅同小童現在隔了花枝看到他了。
「有。幹什麼?
「這是什麼話!」她自己吃了一驚!伸了一下舌頭。彷彿方才的話是另外一個頑皮狡黠的女孩子跟自己撒嬌說的。她忙掩了口,其實她並未說出口,用眼四下張望一下,幸喜沒有人。
「怎麼不真?」范寬湖說。
旁邊小童看了很奇怪。他完全猜不透藺燕梅的心理,於是他也說不出話來。范寬湖已經把花夠到手了。
「我問問你,姐姐肯一直把你攬在懷裡,你用什麼來報答她?」
終於他安全地走到了那一朵花底下。用另外一條枝子把花的這一枝勾近來。
這年的十二月,當日本派去美國的和平之鳥來棲還在吃香檳酒的時候,日本海陸空軍的大偷襲,已經準備妥當快到目的地了。十二月八日,突襲珍珠港,同時幾處齊舉烽火。
「校園裡的玫瑰」是不容采折的。這樣的行動激怒了全校的人了。范寬湖失足落水是他應得的懲罰。小童不能盡校園中一份子的責任從旁攔阻也必有他要受的罪責。藺燕梅是給自已造了厄運,大家悲傷地等候著。又悲傷地祈求上蒼的寬恕。
「叫做什麼?『最後一粒高粱』好不好?它實在很淘氣。人家都飛了,他偏啄!」
「什麼魂不魂兒地,真難聽!」藺燕梅低了頭走到梳妝台前去;「卸了妝,咱們一塊兒回學校。姐姐,等我好嗎?」
「怎麼啦,范寬湖?」她喊:「叫刺扎著了?回來吧,我不要花了。」
「不是?那麼是想偷東西?」
「燕梅!費了這許多九-九-藏-書話才說到一起!你說我們大半年來沒有變嗎?你說我們沒有彼此疏遠過嗎?」她們又都得到了寧靜,有如遠遊還鄉。她們痛定思痛,正可以從掛在帶笑容腮上的淚珠晶瑩的光里看出心境來。
「我疏忽了你,史宣文責備過我!我聽見過余孟勤跟你被人談論,沒有去問你的心事。我從許多地方知道你未必快樂,可是我騙自己,給了自己一個你是快樂的假設!我現在都要告訴你!要從頭兒跟你說!」
那一次是這樣:有一天空襲,警報之後,梁崇榕在山上和她的女伴走散了,正好看見桑蔭宅一個人翹起大腿坐在草地上倚了一棵松樹看書,她便過去和他結伴,聽桑蔭宅信口亂譯手中讀的勃朗寧氏的一首長篇敘事詩。為了有這本詩作媒介,桑蔭宅的話頭便又自如又流暢,又荒唐地展開了。這種詞藻是適合一個活潑女孩子的胃口的。俏皮的梁崇榕便常常笑著。
這樣的話真令人聽了不平,伍寶笙幻想著藺燕梅忍受的情景,不禁眼淚滴在自己手背上:「本來是女孩子哩!」她想:「女孩子的戀情真是苦惱的根源!」她很想此刻挺身而出把她的妹妹再救回自己的溫情里來。但是她的妹妹是不是願意呢?她又想如果今天是不宜露面的,為了免得令燕梅難堪,至少以後,在遇到大余時,以四五年同學的資格要折服他這一點不近人情的地方,僅是為了她妹妹的幸福,她也該這麼做。
「我沒有想什麼。」她說。
「我不放!」
「你聽了她的話在意嗎?燕梅?」伍寶笙問。
「你的心真細,燕梅。我實在是忘了。這兩句話也沒有什麼分別呀,是不是,伍寶笙?」
藺燕梅心上也不知道說什麼好。「花就是自己嗎?我就是玫瑰花神眷顧,象徵的人嗎?夢話!叫他摘嗎?為什麼單叫他去摘呢?不叫他摘罷,那就不該叫他費這麼大的力氣爬到花旁邊去!」她心上想著,嘴裏說不出話來。
「不,到那邊去看看幾種別的東西。」她笑一笑又說:「你一個人來的。要作新詩?」
「床是因為太忙忘了鋪。」
「你放不放我走?依你的意思!」
「是不是姐姐不想要?是不是姐姐嫌太多了?是不是姐姐賺太晚了?」
「你這麼說罷!你忍得下心就這麼說罷!」
她聽了范寬湖的話,便用眼找了一找。看見正對面,最上一枝,有一朵半開的,最飽滿,最嫩。她指給他看。說:「就是那一朵。」
藺燕梅苦撐到了今天,實在不該再支持下去了。她也不能再支持下去了。這種在余孟勤壓力之下再也不可能有機會說出口來的活,她禁不住傾瀉在伍寶笙面前了。
「你們應該可以安心上完你們最後的一課,直到命令來徵調你們走。你們卻不可以自己離開了團體。免得最後給你機會求知識時,你不能得到,而調用你的時候又找不到你。
「我也想得到你是這樣,燕梅!愛起一個人來也是這種窮凶極惡地!我想著就恨不得只要看到那日子一來,我死也甘心!不要再看下場!我想看看那個人是誰。想知道他待你好不好。」
這正是昆明城瘋狂地變繁華的時候,變罪惡的時候,正是學生們的最落魄的時候,學校光輝最黯淡的時候。但是在學校之內,這是秋風行令的時候。他狂掃敗葉。他用暴力去察看各株小草明春生存的資格。他寓建設於破壞,他除垢清穢。又砥礪善良。
「責任嗎?盡責好了!反正女人至多盡一半責任!有那一半,我就拿出我這一半!」
隱藏在溫暖的泥土底下的春意,又在翼翼攘攘的蠕動了。這種不安定,難捉摸的春流,校園裡的人很敏銳地就感覺到了。它在眼前鬧?在耳根鬧?在行動中纏手絆足地鬧?全不像。這個不安定,頑皮的春的精靈是不容易對付的。彷彿在你脫下了笨重的冬衣,不打算再穿時,他便襲擊你了,他捉弄得你不知如何是好;在走路時,想學春風裡的燕子,輕輕地跳一跳。獨坐時願意學花朵那樣微微地笑一笑。又想惹一惹枝葉又想觸一觸嫩草。因為這個頑皮的小精靈正在惹我們呢!正在觸得我們心癢呢!
她看看表,時間不早了。靜了一下便準備起身回去。忽然聽到有腳步聲走到亞麻田那邊停住了,便停在那邊說話。亞麻葉子密得很,看不透。她想:「又是誰來了?這門一開就不能關!」
「你說的才是孩子氣的話呢!」伍寶笙都幾乎要笑了:「說,燕梅,你說:『我就是該為你著急的。女人能招呼好一個暴躁的男子就是聖賢!』」她自己這麼想。這些日子來藺燕梅雖然沒有同她在一起,但是她從沒有一刻不念著她妹妹。
「鬼孩子,你要把我逼成什麼樣子才甘心!」
大余也笑了說:「你這個小叛徒,漸漸地敢在耶路撒冷歡笑了!」
「清理了不久也是要亂。這樣呢,常常可以丟東西,於是也常有一下子又找到它的快樂!」
「你真的把自己給了姐姐?姐姐可要收下這一份厚禮了?這是真的啦?」
這時候余孟勤敲敲門進來了說:「咦!什麼事情姐妹兩個笑得這麼好?」
他忙停住,探頭一看,可不是嗎。叢草下面,已經是土岸的邊緣了!他便小心地站起身來,牽了玫瑰花枝,沿了岸邊一步一步試探著走。那邊兩個人替他提心在口。
「我的可憐的聖人!」藺燕梅說:「姐姐,我勸過他不必來做什麼照料。他偏咬文嚼字地說上一套大道理。來了,又不中用!學校里人多得很哪?他又不適合做這件事!後來呢?惹你著急了吧,崇槐?」
「多好笑!余孟勤這個人,他在壁報上大吹大擂地也談光榮和責任。他似乎就沒有生物學的常識,甚至他彷彿是從石頭中劈出來的孫猴子,不是一個有父母的生物一樣。他彷彿不是種族這一條線上的一段一樣!他不懂生物學近百年來影響了哲學多深!他完全是逃避責任,他還談光榮和責任呢,他不但自己不負責任而且連金先生都受他攻擊呢!
「我們不會是的。因此我們才灰心得很。不說傻話,想想罷。有什麼機會能叫我們將來永遠跟你這麼接近?」
「我已經把自己整個兒地都給了姐姐,還用得著問要什麼回答?」
「世上真有這麼體貼的人嗎?」藺燕梅禁不住要這麼想。大半年來與余孟勤在一起,好像把女孩子的柔情都已經忘了。耳朵里天天聽他嘲罵:「女人脾氣!」「女人話!」自己也竟會依了他的話忍住淚。淚水向肚子里流得久了連哭似乎都不知道該怎麼哭了。
「你說你的罷,還像從前一樣拿我當你的妹妹,你就讓我聽聽你猜測的是什麼罷!」
等到她走了之後,范寬怡,把一個手指頭壓在嘴唇上,低聲告訴她們說:「你們知道梁崇槐這一趟是幹什麼來的嗎?才不是那麼一回事呢!她是來看看我哥哥在不在這兒的!看她這個找勁兒大概是沒有找著。
公演的性質與春季晚會不同。藺燕梅的心理和去年兩樣。去年她是一個新來的一年級生,是一隻怯生生的小鴿子。她謙虛柔和地用一隻歌,幾節舞來結交一校的同學。也真贏得了大家的友愛。今年是作一種工作了,背後有全校同學的支持,自己不過是一個出面的發言人。她研究劇中人的心理,琢磨表情和語氣上的小手法。像在課室上學習功課,又像是在校外參加一個運動的比賽。她不像去年那樣敏感地常想到自己。所以當掌聲四起,絨幔合攏來之後,她也立刻恢復了平時神態,笑語詢問自己的同學,今天成績怎樣。不太興奮,也不太傷感。
「也別這麼說!你怎麼知道呢?他聽姐姐的話的。你瞧,上回咱們三個人回去,我不是說過他跟女孩子說話要學著和婉一點嗎?他想問是什麼理由,姐姐告訴他說:『就是這麼一回事,沒有理由。說得不和婉就不理你!』你看後來他不就好得多了?這一回若是叫小范到處一說,也許就把事鬧大了呢!你放心,有姐姐替你解釋。好燕梅!可千萬別先把自己急壞了呀!」
「桑蔭宅不是一個壞人,他是這種容易激動的性子罷了!」伍寶笙一邊察看一株小植物一邊這麼想:「對付一個壞人容易,而恰到好處地周旋一個好人倒是要費點心思的事。」
滇緬路上穿軍裝的人多起來的時候,投機商人的蹤跡便少了。國軍繼續不斷地開進緬甸的時候,那些商人便把走私的貨物在昆明市上拋售了。戰事發展的方向已經很清楚了。寒假中學生都拋了書去作戰地服務工作。
「燕梅!你還蒙在鼓裡呢:自從昨天你戴了那朵玫瑰之後,她在大家談論的時候也給編進去了一點新材料。她說:『如果那一隻馬蜂是象徵余孟勤以武力來保護藺燕梅,那麼咱們的故事就熱鬧了。范寬湖豈不是向藺燕梅獻殷勤求愛嗎?哼!他沒想到這麼一來呀,是把人家玫瑰花傷害了!所以得到了落下水去的處罰!』你們聽聽!她說別人我不知道,說我哥哥,我不明白嗎?我早就知道我哥哥的事。他是個愛玩的人。根本女朋友也多。去年夏令營回來之後,常常和她們姐妹們打打網球什麼的。這又有什麼呀!她就存上心了。我聽了她那話,當時真想說:『我哥哥獻殷勤給藺燕梅又怎麼樣?他又不是摘了花給你!』可是這樣的話就不和氣了,我不能說!」
「自己就忘了!上回散戲也是姐姐陪著我,你一進來說:『咦,你也在這兒?伍寶笙!』你就會忘了!我不高興半天呢!」
「傷害也是無心的。你又不會真為他們害著了,可是你若是一走,就如同把這個無知的孩子拋棄了!不許他悔過不許他愛你一樣!我https://read.99csw.com閉上眼睛都可以想像得出來你不得意地走開之後學校里大家悔恨傷心的樣子!一個藺燕梅,大家不配愛護,把她激刺得傷心走了!慢慢地事情明白了,說無聊的猜測的話的人便在大家眼目中成了罪人!」
「怎麼會忘得了她!我還不知道欠她多少信呢!」
「一點也不疼。」他便倒一點高粱在她手上。鴿子便停在她手上去啄著吃。她愛極了。頭髮被鴿子翅膀扇得亂飛,她偏了頭讓開。母鴿子那紅如珊瑚的小腳瓜不留情地在她手上抓。說疼吧,抓得也不重,也不會抓破。說不疼吧,真是被它抓得怪難受的。不一會兒吃得只剩下手指縫兒里幾小顆粒了。有一隻鴿子不走,它用力把小嘴往指頭縫裡鑽。越鑽高粱越陷得深。有時也叨著手指的皮肉。她實在忍不住癢了,便笑了起來,輕輕吻在鴿子圓圓的小頭上一下,放手扔下了高粱叫它飛了。
這不是個小爆竹。這是一聲春雷。學生活躍得很。從前要悄悄地去作的事,現在可以公開了。離校的學生,尤其是外文系四年級的學生,幾乎全在盟軍的機關里發現。桑蔭宅也穿上了軍裝。詩也改了作風。轉年一月二日,日軍入馬尼拉,十五日陷新加坡。中國軍隊帶了一批學生作翻譯官,在二月開入緬甸。他們走上宋捷軍等從前走過的公路,也穿過凌希慧所穿過的森林。二月,雨季未到。北緬陽光正好。像桑蔭宅這樣的人校中不知道送出了多少。
「衣服和書。」
「我也許不會有戀愛了。我太可憐戀愛中那些糊塗的聰明人。和他們所做的那些聰明的糊塗事了。然而我的光榮和責任呢?
「就是你前面最高的一朵。」藺燕梅指給他看:「喏!」
「台下的戲難演得多呢!你看,又沒有說明書!不能卸妝下來現身說法!」
「你第一層堆的是什麼?」
范寬湖就繞到半島中心去。那裡很少有人到。有幾隻石凳子放在那裡,半截已經埋在土裡了。他用力搖了搖,土鬆了些,卻搬不動。藺燕梅半天看不見他的影子就喊:「你到哪兒去了?范寬湖!」
「更麻煩了,」她說:「我們想這種用花來比喻我的說法,是去年那一時的話。今年給廢除了也就算了。誰想到這一來,傳說得更熱鬧了。不過我也值不得去管他。這些話也不過是大家說說高興罷了。」
他又用腳撥開草向前走。熱帶的叢草長得很高直齊到他腰際。地上又濕,才幾十步遠便很難走到。草里亂飛著蚊蚋小蟲,揮也飛不散。手臂上,頸子上都被咬了。還有許多毛刺的草籽便抓著他的衣服。他再也想不到這玫瑰花牆後面的路這麼難走。
「不放就永遠這樣把我抱住!」
「不要聽這種小說似的迷人的話!我受人愛還要有條件地受呢!」
他伸手一比,差個三四尺,夠不著。不是太高,是花叢太厚。枝條又密又多刺,他不能走過去。
「別摸我的頭髮呵!我頭髮上有油!」梁崇榕說,桑蔭宅不待她說完馬上如譯詩那樣敏捷順嘴一路謅下去:
學校又規定了休學服役的辦法。為服役的人保留學籍,又為他們的自修擬定辦法。學校裏面依了上學期余孟勤吹起的大風的餘威,正常緊張地上著課。而同學心上那種枯燥寂寞的感覺消失了。大家又注意到活動的份子。也常常想到如何能最快把自己造成有能力的人。他們彷彿多年苦修今天才知道過去苦功的意義,於是欣然笑了。
「燕梅!你是有資格的人。我不請你寬恕我的嚴厲,我反要你感激我的直爽!今天在幻蓮屋裡的爭辯是對他說,而是給你聽的,你會不知道?」
「下鋪就不亂?」
又聽了一下,聽出是一男一女的聲音。她想也不好過去打擾,料想他們不致呆得太久。若是一下便走出去了呢,自己再隨出去鎖門。便又耐心坐在那裡。
大余聽見藺燕梅第二天告訴他這一場事情,他笑著對她說:「你覺得怎麼樣?燕梅?」
「是我疏忽了你!我有好些話要告訴你!我對你的要求也就是要你好好兒地聽下我的話也說出你的!」她痛快地直吐出來,因為這又是自己可以任性地愛可以任性地疼的妹妹了:
那邊藺燕梅已經說了:「你聽見你自己說話的聲氣嗎?這是一個沒有心病的,健康快樂的人應該有的口氣嗎?你在冒火呢!我總奇怪,你在台上演說時有那麼一付溫和的姿態,那麼一口循循善誘悅耳的聲調,到了只我們兩個人的時候就是這麼可怕的樣子!孟勤!最初我常常哭,常常害怕你會把我折磨死。我覺得不幸。我寧願不為人知地作你宣講時的一個聽眾,不願作一個人人稱羡的你的助手。現在我對你的關切已經把我的恐怖征服了。我想我至少在幫助他們聽從你依順你之外還有一個責任!……」
「有人就不說了。」
半晌,他由花叢下面鑽了出來。
「就說我自己的意思也一樣!」
這時候那咆哮了一冬的余孟勤便如靜寂春畫里花蔭日影下苦吟的詩人,為節令所感召有點春倦了。他一句詩苦思未得,卻弛鬆了困頓的腦力半睡半醒地看了花開,而覺得詩句不重要了。他的職責又離開他了。詩句中的生命流到真的生活里去。
「三層架子,各有專用。井井有條。」
「來!咱們商議一件事!」范寬湖說:「有藺燕梅在這兒。咱們有權商議。」
「啊唷!」她忙忍住笑先跑出屋來:「氣死人了。你就不會理一下?」
春暖花開。映了校園裡池水上流動的影子,玫瑰又嬌艷地呈現在大家眼前了。大家都記起了去年春季晚會的情景,也回憶了一遍這一年春風秋雨的經過。靜默地偷閑安息一忽兒里。人人為自己安然無恙的一年回憶祝福,也為藺燕梅今後的幸福快樂祈禱。
就在睏倦的余孟勤的眼前,就在他掃落的枯葉堆里新的植物又發芽,抽條,長葉,開花。藺燕梅今年的光輝更蓋過去年。那個以同等學力考入一年級的藺燕梅今年是全校同學心目中的珍寶,教師口中的驕傲,校外人士眼中聯合大學的象徵。
「我已經知道了,姐姐!你隨便說什麼要求罷,我都答應。我已經想到了。即使會想錯了。我就瞎猜!我沒有不能答應的!」
「是為了小范方才說的話?是為了崇槐不該背地裡說你?」
「也不完全是!姐姐,我就是要哭一場才痛快呵!」
「還沒碰到刺呢!」他喊:「一隻老鼠撞在我腿上!這兒真成了鬧鬼的地方了!」
「姐姐,你簡直比媽咪都愛我!姐姐,我也哭夠了。我不哭了!你永遠這麼愛我罷,姐姐?」
「不要提詩了!」她笑了起來就站下來看了他說:「我還聽見梁崇榕告訴我作的一首詩呢!」這下子柔蔭宅可窘得很了!他是曾順嘴謅了幾句打油詩,一半是為了開玩笑,一半是為了使自己高興的。那是他為梁崇榕謅的,卻把梁崇榕氣跑了。這件事梁崇榕告訴過伍寶笙。伍寶笙明白桑蔭宅是無心的,但是也沒有使這事在自己身上重演一遍的必要,所以她馬上點明了,免得桑蔭宅受更大的窘。雖然這一場小窘是不免的。
胭脂、口紅,全上了你的臉啦!」
「怎麼你今天也說起姐妹兩個了?」藺燕梅說著看了伍寶笙笑一笑。
「也不是這個。孟勤不在意這個的。」
「姐姐,我知道你說的是真話。你是真為我著急。從前你喜歡過我。現在還是關心我。可是許多別人呢?恐怕已經離開我遠了!從前我在人人心上都一樣。沒有人猜測我,只有人走到我身邊什麼顧慮也沒有地和我說話,她們問我的事就像是談一個不相干的人一樣。那時我的一切連心上想的事都是大家熟悉的。現在你看,走到我跟前,大家就什麼話都沒有了,卻去背地裡飛短流長!我是不是已經在這一圈兒里存不住身了?我怎麼能不難過?」
「我們沒有猜你什麼。正跟你說的一樣,我跟史宣文等著聽你自己講呢!可是我們等到過什麼?我還看見了你今天哭,史宣文不是更可憐嗎?連你今天哭著找姐姐了都看不見!燕梅!我恨不能天天像這樣,把你抱在懷裡,聽你這種沒有來由就哭起來的聲音。看你仰起來問姐姐愛你不愛時候的臉!」
「那麼說老實話!你問屋裡有人沒有幹什麼!」
上帝保佑伍寶笙!她沒有碰到過狼。上帝保佑桑蔭宅,他那幻夢似的美麗的情感,幸而是碰到了伍寶笙,因此才不曾被打碎。他跟著伍寶笙在花徑上走著,他看了伍寶笙的衣服,手臂,與柔細的頭髮似乎都在說話。都在說:「說出你的愛情!桑蔭宅。不要遲疑,馬上跪下來承認你心底下埋藏了許久的秘密!」他又想起前兩天大宴在田地上告訴他的話:「我們同學了好幾年就真發現了不少磐石似的人,比方伍寶笙…」他又想到孔雀東南飛上一句詩:「磐石無轉移」。他馬上想用詩來表現自己的秘密。他的思潮正是這樣紛亂,他是一個太敏感,又太年幼的人。他也許能成為一個詩人?也許這一點靈性就很快地夭折了。
「我有話不敢說,有氣悶不敢向人哭。我忍不住的熱淚想用袖子擋回去。她就會跑過來問我,這麼替我想得周到!她不怕我不跟她說真話嗎?她不怕我用應酬的話傷了她的心嗎?半年來我疏遠了她,我冷淡了她。可是似乎她在心上一直看顧著我!」
「可是他們不斷地傷害我。我就不許躲開他們的傷害么?」
「別!別!燕梅!你還是哭,還是哭罷!想哭就哭一場。可不要強忍著!」
「就是因為我們愛你可是吸不住你!」
「不,我怕。」她說:「給我一點,我敢讓它們到手上來吃。你先告九*九*藏*書訴我,啄得疼不疼?」
「我當然等你。」伍寶笙很累了,她便躺在沙發上休息不起來:「小范長得挺俊的一個女孩兒,說話就是這麼扎耳朵!」
「伍寶笙,我有一首詩!」他說。
慢慢地雨季又來到了昆明。學校重新把學生吸收回來,學校用這樣幾句話來安慰學生。這話里很容易看出學校當局的苦心:
粉色兒不勻了,人家會多心哪!
「儘可能維持你的學校生活!」
「胡說!」
這又松又軟的池岸如何經得起他的身體呢!他又用力非常之大。一揮手間,腳下的土松下一塊。和去年鄺晉元一樣,「卟—通—」一聲!他也掉下水去了。
「跟我商量?」她睜大了眼睛說:「什麼事,這麼鬼鬼祟祟地?」
「去年我把鄺晉元扔到水裡去了。想想他也真是冤枉。」范寬湖說:「鬧得今年大家還談論。如果我是你,就不願被人比做花。乘今年不過是第二次花開,把這個俗氣的說法擺脫開。我過去摘一朵花給你戴戴。花便是可以摘的了,你的身份就和花分開了。什麼一天到晚人人說的『校園裡的玫瑰』也就叫不響了。什麼我的那些倒霉外號也就沒有人說了。」
聽了這樣的話,伍寶笙的思想也被轉移了。她才回想到方才走過來勸慰的時候,情切心急之中,倒平安渡過了一個感情上彼此試探的險灘。幸喜她倆相違未近又都觸到了盛滿了淚水的心。
「薔薇科的葉子都是五小瓣兒。你畫的大片兒葉子有點像茶花。」小童說:「不信你繞到半島上去看一看。」
這一出新劇的結果,自然又是很成功的。觀眾如同是被諸葛亮算定了的曹兵一樣,什麼時候緊張心跳,什麼時候才鬆一口氣。在那一句話之後要笑,在那一個場面下要哭,一絲一毫都不曾逃出他們事先的推測。
「可憐!姐姐的眼淚到底叫你擠出來了!讓姐姐也哭一哭吧!」伍寶笙覺得站不穩當了。有點太激動。她們相扶著退到沙發上痛快地哭了。但是心上也就馬上鬆快許多。他們這才能算是彼此接受了赤誠相見的心。在她們心上都有一個決心,就是:「無論她心上曾經怎麼猜想過我,我也要跟她解釋一回!」這種感覺是非常迫切的。這種決心也是犧牲性質,又是贖罪性質的。一切是為了不忍捨棄這友情。又是因為不解釋是太冤枉了的原故。誰都是沒有一句不能相告的話的。誰都是一片誠摯的心!此刻她們真快樂呀!
「沒有!沒有!」她緊接著說。但是她繼而一想,去年在池畔,映了水上微弱的光看花開,那時候似夢非夢地在水裡見到過一個美麗,又怪異的影子。心上疑慮得很,身邊有姐姐可以告訴。這次范寬湖折花時,自己確實有一點感覺,本想告訴余孟勤的。現在聽他這麼一說,倒不好再開口了。
「這也許就是男性的天職,上帝灌輸在他們身體里的。由他們去促成,由女性來撫育。一拍一合,才延續了種族的生命。
藺燕梅撇開心上的胡思亂想。也笑了。池岸很直,她接了花。含在口裡,幫住小童把他拉上來。
伍寶笙太懂得她的意思了。一半從言語中聽懂,一半憑她那聰明的心智感覺到了。她彷彿在田野外日暮的時候找回來了自己哀鳴的羔羊。她緊緊地把藺燕梅抱在懷裡,緊緊地把她圓圓的頭顱壓在自己胸上:「不許胡思亂想,燕梅!姐姐是始終愛你,多多少少的別人也都比愛他自己還真摯地愛著你!記得史宣文罷?」
這麼樣胡說八道地怎麼不叫人生氣呢?梁崇榕站起來就走。正巧那邊她妹妹同幾個女同學來了。桑蔭宅連個分辯的機會都沒有便被留在那小松樹底下了。
「傻孩子!慢慢地再跟你講理!」
「姐姐,我說得是你們呀!是你跟史宣文呀!」
坐了一會心定下來那邊談的話也聽得清了。一個是余孟勤,那一個是自己去年朝夕相處的藺燕梅。她本想不聽的。但是又不好走出來,只有聽下去。
兩個人角力時,把對方打傷或打死,並不是一件足以炫耀自己技藝的事。倒是使對方得以保全其肢體,而心悅誠服,才難能,才可貴。
「我過去啦!」他對小童說。
他自己,小童,兩個心上沒有什麼事的男孩子,都覺得很好玩。所以當他從水裡冒上來時,兩個人都大笑起來了。他把手中的花向藺燕梅搖了一搖,用嘴叼著,便從水裡游過來。他說:「我寧願從水裡游過來,那邊的路才難走呢!」
「不是有人嗎?」
「我就是這個意思。」大余說:「我只想從這件事里聽聽你的論調。你自己把理想提高,把希望放在比被人欣賞而已的一朵花更高的地方,就很夠了。不過在舊夢想破滅,新目標未來中間,以上總有一點不舒服罷?哈哈!」
「你的魂呢?」范寬怡有深意地問:「也在台上吧?」
「若是我?哼!不妨先透徹了所有聰明人的糊塗處,自己卻不談戀愛。」
「我是不知道!」他說。他的聲音真粗暴。使伍寶笙吃了一驚。她萬想不到這全校注目的一對情人的對話內容,是如此的。她心上又可憐那個口氣這樣委曲的藺燕梅,又可憐這個嚴厲寡歡的男人。「我不知道我有病,我只知道我有責任,誰替我擔心?誰應該替我擔心?他何以能有多餘的時間精神來為我著急?他豈不是放鬆了他的責任?鐵匠應該打鐵,農夫應該種田!誰是應該代人著這不著邊際的急的?越來越說孩子氣的話了!我想把大家鍛煉成鋼,你倒先變脆弱了!誰的責任是為人擔心的?」
范寬湖不是好辯的。他就不開口了。其實這幾句台詞他們寫的時候大家會意是專為了藺燕梅這麼漂亮的女角兒說的。這樣的話,由這樣的人在台上說出來,便不由得人不聽下去。藺燕梅自己心裏清楚極了。她每天不知道收到多少痴情人的信。那些人從她台詞中受教。多少感激涕零,甚至有人信上說:「我正是你們戲中所指摘的人。有一天你的影子在我心上,我一天不會忘了你們的教訓,來救我罷。藺小姐!」
「又是他!又是余孟勤!你也這麼說我!」
「我倒不是說他思想亂。」他說:「其實他的思想很好,很靈活,敏捷很自由。這也許和他這股子亂勁兒有一點關係呢!人的脾氣是很不一樣的。話又說回來了。你自己不是很喜歡把屋子收拾得非常整齊嗎?」
「不要緊。你進來就知道了。」他說著拉了藺燕梅一把。兩個孩子躡手躡腳地走進來了。這原來是一個長形的房子,兩邊既然密密地排了雙層床,中間看得通的甬道也就很狹了。又因為床排得太擠,完全是挨著的,所以鄰床的人都用被單隔開。倒也像一間一間的小房子。藺燕梅走進來便沒有人看見她。
「你想進來看看?」
「不跟你說!」范寬湖說:「藺燕梅你愛哪一朵?」
「有你多嘴!」她說:「我喊余孟勤,去給幾個進來晚的人找座位,他都聽不見我的話!」
余孟勤是個耿直的人,他不懂得謙恭,正如他不懂得愛撫一樣。這樣的話,他也只是挺身受之。這樣的情他更漠然。
「到我屋去找件衣服換吧!」小童說:「這個樣子回不去北院啦!」
「你回去了?」
他彎下腰來,在鄰近不遠的地方有一個枝條沒有塞滿的洞。他可以伏在地下鑽過去。他就又分開叢草往那邊去了。對面岸上小童和藺燕梅又看不見他了。
「你自己呢?在姐姐的心上也就有了放棄責任的罪名,在余孟勤心上也恐怕得不到原諒!」
「喀—嚓!」一聲。對岸都可以清楚地聽到。花已經折下來了。藺燕梅心上彷彿直插|進一把冰涼犀利的尖刀一樣。她不覺呵開了小口。手按在心上。她用微弱的聲音說:「好了!回來吧,范寬湖!」
余孟勤他們研究院的學生享受和教員一樣的待遇。比方說住房子吧。雖然也不是什麼好房子,卻可以一個人有一間。藺燕梅有時也進來坐一坐,像現在這樣的。此刻她心上很亂,想不起說什麼好來,忽然注意到這屋子特別整潔,便對他說:
伍寶笙說:「寫好了給我看看。作詩不全憑靈感也是要勤練習的。」她見他走遠了。便把記錄本子又放口袋裡。她根本沒有什麼要記的。
女孩子天生不該演什麼無情的角色的。她們在年輕的時候若是身邊沒有一個親密的伴侶來傾聽她的憂愁同秘密,她便是極不幸的。而且事實上這也實在是心理髮育上一個大病害。
油粘在你手上呵;難洗揉!
「不過這一下子,花可倒了霉了。」小童說:「你們一摘也許人人都摘。而外號未必消失。」
伍寶笙聽見吃了一驚,忙過去撫了她披著卸妝用的絲巾的肩膀,彎下身去問她是怎麼了。
「我就不許我哥哥跟這樣小氣的人接近!我越想越氣!我去把我哥哥找著,讓他跟我、跟周體予一塊兒回去!不陪你們了!再見!」 她說著就走了。
「要說就先說你自己的意思,別提他!」
「我事後一想,才發現有來源!」他興奮地說,把方才在伍寶笙身邊做的白日夢也忘了:「我那是同詩經『野有死麇』『將仲子』同一格調!」
「說實話吃不了虧。」小童說:「我給你去巡巡風。」他走進去,又出來說:「你可以進來。」
池塘旁邊常常有人看花。也常常有人低聲向花朵說一些別人聽不清的話。卻依舊沒有人采折。
「媽呀!好亂!」
「第三層?」
「我說——我——要——摘——啦!」他喊:「我站不住啦!」
「好滑頭!你說我的床怎麼亂?」
「不是姐妹兩個么?平常我是用什麼話稱呼的!」
「被子,枕頭,書,紙,無一不亂。床頭上三https://read•99csw•com層書架尤其亂得嚇人!」她吐了一下小舌頭。
但是貴族似的范寬湖不相信世上有這麼易感的人。他嫌這台詞一上來太不像口語。太與他自己在台上的演說相徑庭。既然藺燕梅口氣不要他再提起改詞的事他便不說什麼了。他順手用鉛筆在包書紙上描繪對岸的玫瑰。這時岸上正沒有別人。
還有人解釋說那一隻適巧飛來的馬蜂便是余孟勤!他是來攻擊這折花的人的,可惜沒有攔得住。這個說法太神話味了。大家欣賞這一點小聰明,卻不肯代它宣傳,怕被聽的人駁倒。當然更沒有人敢去告訴大余。
伍寶笙探索著藺燕梅哭泣的原因還沒有得到結果,藺燕梅已經撇開了她的難過來追尋過去的友情了。她極平靜地,好似想過多時地說:
「姐姐自己要這麼說我有什麼辦法!」藺燕梅一邊脫下演戲穿的衣服一邊說:「咱們今天的話接不下去了怎麼辦?」
「他們今天放流言來滿足自己對我的好奇心,那時候也是罪有應得!」
「我也實在討厭這些俗氣的外號。」藺燕梅說:「大半年了,我認為人家都忘了呢,現在又叫了起來!許多在很遠地方的朋友都寫信來問我!」
「是為了怕這話也傳到孟勤的耳朵里去?你不願去解釋?」伍寶笙的心被她哭得挺凄涼地,她忍不住一路猜下去,希望能有一線之路可以安慰她。
「姐姐愛你,心上愛得你都疼得慌!你真不哭了?不哭了好!」她說:「哭得我也難受,不哭就不哭罷!」
「我是春天!不是大家都這麼說嗎?我要使耶露撒冷古色古香的城牆上也開花長草。使塵土蓋了的面孔也笑呢!」她笑著走了。把大余留在屋裡。大余嘴上也掛著笑了。他覺得藺燕梅是真可愛的。
「你們已經愛你們的新工作了。你們又已經明白過去學業成績是可珍貴的了。我們現在允許大家在課餘參加工作,正如同在軍隊中允許同學工余自修一樣。你們工作是為了保護這個自由的國家,為了保護這自由的教育,我們的教育的目的也正是一樣。
「為什麼他逼著問我呢?」她仍舊在想:「怎麼小童不說話呢?怎麼沒有別人趕來攔他呢?如果誰也不攔,摘就由他摘吧!」
范寬湖換好了衣服回來。兩個人一同送藺燕梅回宿捨去。范寬湖穿了小童的衣服,藺燕梅戴了池邊的玫瑰!第二天這事便傳遍了全校了。
「燕梅,你看余孟勤這麼高興的樣子,姐姐能不覺得酸嗎?」伍寶笙探著藺燕梅的口氣說:「快換衣服吧!別叫他等久了。」
她想:「像桑蔭宅這樣,如此容易地愛上一個,又愛上另一個,也真有趣。他也不見得一天到晚都是想著愛情,但是愛情在他心上生長的時候他卻攔都攔不及!如果不攔呢?那又怎麼得了!
這天晚上那一幕新劇便上演了。她的角色很重。從最初一幕到最後幕落的時候,她都有繁重的表演。他們是在城裡借了那一家常為他們所光顧的南屏電影院來演出的。於是藺燕梅便在平時刊登那些她愛好的明星們名字的地位,看到了自己的名字。而只要學校的劇團一有公演的消息,廣告上一有她的名字,那座券是不用費力去推銷,捐款的人自會找上門來把票搶買一空的。
「我喜歡整齊一點。」大余說:「人亂了,思想也難免亂。」
「一塊兒去吧。」藺燕梅一邊把玫瑰花帶在耳邊頭髮捲兒里。這麼說:「我也去看看小童養的鴿子去。」
「孟勤!」 藺燕梅的聲音提高了一點說:「你這種話真叫我為你著急!你的脾氣至今叫我摸不透!我真想走遍天下去訪求一個能夠完全了解你的人,讓他來解救你的痛苦。有時候想起你的愁苦來,害得我整夜不能睡覺。你能領導這許多人,你卻治不了自己心上的病!我告訴你說,你一天到晚作的事都是依了道理推出來的,有了你的學識就該推得出這些道理這不足為奇!這不過是一架計算機的工作罷了。可是你這永遠不能安定的心應該怎麼處理呢?你想過嗎?這件工作也許要難一點呢!也許是一個會修計算機的人才能做得到的!你自己的病並不輕呀!別人為你著急,你恐怕都不知道!」
「我知道的!」燕梅低聲說。聽得出是含有感激的口氣:「這是我今天從耶露撒冷朝聖的收穫。」
「我也不知道!姐姐!」她聽見姐姐來問,不覺更加哭得傷心。「我就是想哭!」
雨季又來了,又帶來了撼人驚魂的驟雨,又帶來了爽人眼目的疏雨。也帶來了洗沐山嶽灌浚河川,連綿不休的大雨。風季吹乾了的草木,又復甦了,風季堆積的塵土,也洗凈了。河水又漲滿了又急流著。樹葉又綠又香。
姐姐看了這一雙會說話的眼睛,心上可憐起她來。這一雙眼睛流出渴幕祈求的光,卻又有懷疑和畏縮的意思。她像是違背了母親教訓的孩子,只希望一頓好打,真受不下那無條件的寬恕與無邊際的慈愛。方才伍寶笙心上想著范寬怡的話,覺得這個孩子那麼平靜美麗的心會一下子受到這許多難排解的擾亂。虧她能淡淡處置了這一場流言,自去理妝,心上也詫異她會這麼老練。那時覺得多餘有這麼個愛憂心的姐姐,就又愛她長成人了,又恨她忘了自己。等到她哭出聲來,她就全忘了方才想的事。她為什麼會哭了起來呢?這個人人稱美的女孩子,這個人人妒慕的女孩子,正在春風得意的時候怎麼會有淚水來浸濕她的臉?她心上會有什麼難清理的憂傷和隱痛?
「這隻馬蜂討厭!」他說:「老在威脅我!去你的!」他站穩後用手向馬蜂一打。
「姐姐,我事實上跟從前有什麼不一樣?我半年來哪裡變了什麼?還不都是別人亂猜,亂講!像小范的那些話一樣!我一舉一動都是惹人說話的!我不動了!明天戲也不演了!我念書又好像給人家也判定了什麼目的似的。我書也不念了。我回家去!不是我不要學校,是同學們容不下我!」
這一聲哭怎麼能叫伍寶笙忍得下呢,這個曾經與自己朝夕相處勝過同胞姐妹的藺燕梅,怎麼用這種畏縮的眼光來看我呢!
「姐姐要妹妹作一件事當回答。」
她越想越遠了。忽然她自己臉紅起來,她想:「那種小說似的戀愛簡直是光描寫美麗的花,而忘了開花是為了配粉,為了結子。植物費了如許生命力來使花顏色美,香味濃,蜜汁甜,都不過為了這麼一個目的。而人偏只重虛飾忘了本源!戀愛也許有迷人的地方,但是頂多如迷人的花朵一樣。而她的光榮與責任是在開花之後!
「史宣文她也這麼愛你!她在那麼遠的地方,跟你分別了這麼久,還是一樣愛你!」
學校里的同學從無知地辛勞中忽然體驗到了辛勞的真意義,一聲春雷里,每一株小草都從土裡鑽了出來,雖然他們長得還沒有身旁拱起的土高。然而既已受到風薰,迎到日光,也都知道如何生長了。當然一冬在土裡的育養,秋風瑞雪的功績不可埋沒,但是冬天在哪裡?多麼難記起呀!
「姐姐竟會跟從前完全一樣!姐姐竟似比去年還要可愛!這是可能的嗎?半年來我轉變得這麼厲害她會沒有一點猜疑?她會一點都不感覺陌生?
藺燕梅下得台來便去化妝室里卸妝。伍寶笙迎著她讚美她的成功。她看見姐姐走過來,便仰起臉來叫姐姐親一親。陪了姐姐坐坐,先不卸妝。范寬怡也有一個角色的。她下來得早一點,還在那裡。另外有些下來得更早的女孩子已經走了。
「我也沒有說什麼呀!你不承認他的言論很受你重視么?』他的批評,意見不是你一個人在傳達么?他批評別人的話,你連宣傳,帶解釋地。可是批評起你來就不行了?你不重視,我重視!」
「傻孩子,不聽!傻孩子不懂得什麼叫做理!越講理越沒理!」
「不認得人家怎麼能亂說?」
「架子呢?」
「不是真有這種沒辦法的事嗎?我心上真恨我先畢了業了,搬走了,不能天天在一起了。可是你也真變得快!才半年,若不是你這麼問,我都不敢冒冒失失地抱起你來呢!」
「我想給這隻鴿子取一個名字。」
藺燕梅忍不住笑地看了他,又駁不了他的話。她的眼睛閃閃地散出快樂的光,彷彿告訴小童說:「留點笑話罷!做做好事罷!我笑得支持不住了。」她心裏想得是:「你這個人真妙,彷彿就不會一時不快樂似的!」
「摘啦?藺燕梅?」他喊。
這更不成功了呵!桑蔭宅!
「不能念出來了!不能了!」他狼狽地說。他忽然臉紅起來。額上都見汗了。
「玫瑰花又不給子的。」范寬湖說:「本來是摘了戴戴好看的。」
「不對了!姐姐心裏有不能告訴我的話了!我已經覺得姐姐抱得不緊了!」伍寶笙本來是抱了她的頭。自己眼往前看的。現在低下頭來看她把臉埋在自己臂彎里,真像一隻小羊。她咕嚕咕嚕地又像一隻撒賴的小貓呢!
他們三個走到五號宿舍。小童進去找出衣服來,交給范寬湖到盥洗室去換。他便在屋外陪同藺燕梅在鴿棚前面等他。
「由他們這麼去說好了。」大余說:「人人把你當作校園裡的玫瑰來愛護,希望能把你好好保護在校園的良善環境之中,這未始不是一件好事。一個學校里能有這麼一個重心,我們確實可以利用來作許多有益大家心理的事的。現在至少可以保存一片好花。你心上想什麼燕梅?」
「兩樣都有。」
「這一張。」
「他現在在哪兒?我想問問他是不是要等著送我回去?」
「就抱住!」
他一喊,草里有幾隻出來覓食的田鼠便四散竄走了。有的慌得找不到路,竟會撞到他腿上。他驚叫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