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中)
「如果沒有等到他來，便被別人碰到了……」藺燕梅兩手託了自己的臉，莊嚴地對鏡子說。
「還差你一塊石頭呢！」藺燕梅說。
下緬甸的戰事起始便很不利。敵人從泰國斜刺里出了一支兵的時候，雲南西部便成了前方了。三月廿九日同古苦戰的國軍在盟國戰績中寫了極光榮的一頁后，也轉進北緬，分兵搶救滇西。不到一個月之間密支那，瓦城，臘戍，畹町，相繼告警。
她們因為得天獨厚，才養成了這種快樂的心理。又用這快樂的心理，來造更快樂的將來。
「那還是好的哪！第二天我不是去還他書嗎？就聽見他罵人了。我就沒敲門也不敢多聽。聽了兩句就走了。他說，女同學簡直也不肯矜持一點，也不想想剛跟這個鬧翻了怎麼變得下臉來又跟那一個好？」
「真是天知道你們怎麼鬧的？」
藺燕梅真是半點存心也沒有，可是她毫無辦法跟梁崇槐解釋。伍寶笙也覺得沒有辦法。她說；「尤其是這個小范，老覺得只有你才配得上她哥哥似的！」
「我也彷彿覺得他不會有錯。就是他這個人脾氣太怪。」
「罵些什麼？」
「什麼事？」
「就是這個話了。」伍寶笙一邊去理床，一邊說：「有一回史宣文來信問我說，你現在是不是連打扮都忙得沒有功夫了？我就告訴了她。她就寫信來數落了我一頓！」
伍寶笙笑了。她把燈熄了。說：「只有一套睡衣了，那一套沒有洗來。咱們都不|穿罷！」
「那多難受！」
「對的。他自己也這麼管束自己，這是很公平的。」
「他跟你說過什麼？說你不該限范寬湖演戲？」
「那就不好猜了。」
快到花季完了的時候，緬甸戰局起了大變化了。
「有些人也該罵！」
「姐姐，你這是對一個女孩子捧場的應酬話呢？還是真多心找？」
「哦！他沒有狐臭？那更好了！」
「不放他，崇榕！」藺燕梅說：「叫他練習練習！那裡有這種走路沒有個樣子的！今天治他一下！」
「你別凈在嘴上佔便宜。」梁崇榕說：「多少愛占嘴上便宜的在別處都吃了虧！」
伍寶笙怎麼會不知道呢？她也就去勸她。一邊說：「余孟勤連抱都不抱你一抱？」
「你呢？」
「我說：『你這個怪人，只要你自己做得到！……』不來！我不說了！」
小童說：「像你們這麼明白，上帝還敢審判你們嗎？上帝是推事你們倒成了檢察官了！我的上帝不去碰釘子。人家是主張現世報的。擠落人的挨擠落。鬥口的被人譏笑。失誤里得到的也必讓他在失誤中失去。不但問到存心，而且照管到錯誤，什麼全是現世報！『世間剃頭者，人亦剃其頭！』」藺燕梅聽了用時碰伍寶笙一下說：「還是他痛快！誰也不用吵了！」
「電燈太亮了，不好意思換衣服。」
大宴和余孟勤走在後面。大宴看了一排美麗的背影，就說：「都走得好看。就是小童像是一隻醜小鴨！你還不下來？」
「難聽死了！那麼我問問你！姐姐，平常你都是怎麼鬧的！」
「姐姐，我也想到了。」藺燕梅快樂地說：「可是我已經困得要命了。」
誰個女孩子沒有對鏡子說過幾句小話兒呢？哪一個從旁聽見了的女孩子不覺得那話很對呢？
她們又談到了范寬湖。
「這是好話！上帝聽著！嘴上佔了便宜，讓我就吃大虧！不管是什麼便宜，只要是想討便宜的就都要他吃虧！」小童說。「我實在是先吃了虧的。我的兩條腿呀，已經吃盡了虧了。」
「不鬥嘴了。」姐姐說：「男孩子們我真覺得他們特別。平常收的那些鬼信，不是連他姓什麼都不知道，就見他愛啦愛地寫了一大篇！」
「燕梅，一直是得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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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關心的話，可也要真給我分憂。」
「我說『我一碰也不讓別人碰！』」
「可別這樣！妹妹。你今天對他還一點都不清楚！萬一他就是這麼一個不懂人情的人？」
「其實她也不打扮的。」藺燕梅說：「倒是史宣文跟你的信上都說我一些什麼話？」
「他罵的眼前一天對我說的話有一點關係。」
「我沒看見，我倒是聽見了。」伍寶笙俏皮地說：「後來你們就到陸先生的花園裡來拌嘴是不是？」
「姐姐怎麼看得下去！從前天天跟姐姐在一起的，現在見都見不到了，還看得下去她把親姐姐的小嘴，給別人親嗎？」
「你都讓范寬湖摘了給你戴了呢！」
「姐姐敢於是怎麼樣？姐姐於是就不說話了。」
「這個軟軟的嘴唇是余孟勤的了！」姐姐也看了這個兩年來變得更有風度的妹妹說。她覺得她實在引人入勝。
夜晚街上靜無一人。她們一排影子從一個個的街燈下直走過去。走過一個街燈后看見腳下自己的影子漸漸長了起來。快走到第二盞燈時影子又不見了，跑到身子後面去了。這在腳下纏著的影子彷彿是追隨著他們的一群小黑犬，他們都注意到了，就看了自己腳下走。影子忽前忽後地鬧了一陣之後他們已經走到翠湖邊上了。
走出去街上已經是黑的了。昆明的電力又不足。街燈又不亮。路上沒有人行走的時候，彷彿偶然吹過來一陣風也就特別猛烈了。昆明的夜晚即使是在這暮春時節，也是很涼的。八個人不覺倒吸下去一口涼氣，誰也覺得很睏倦想快一點趕回去鑽進被窩裡去睡一個好覺了。
「可是他說的那個追求完備的話是對的！」
「你在花園裡？」
「那麼由姐姐收著，收一輩子！」
「姐姐有妹妹在屋裡，就還有一樣事懶得做。」伍寶笙說。
伍寶笙一邊幫著她把頭髮握好，給她穿上平常的衣服，又給她扣鈕扣。她自己彎下腰去拉襪子。姐妹兩個要說的話很多，偏偏沒有時候了。便在想主意。
「我們光是念書，而且幾乎天天是口試，也一閉都不鬧。」
「我總覺得這種心理難懂，簡直是不可思議的！」
到了南區宿舍。伍寶笙同藺燕梅也和他們說了：「再見！」進去了。剩了三個男生往新校舍北區本部走。
「不成！說不出來！」
「他罵誰？罵你！」
「天天見面還寫什麼信？」
「沒有第二種可能！」
「我不嫉妒人，也不要人嫉妒我！我要人人都是我的好朋友！」
「你就……」姐姐驚了一下，接不下去了。
「我實在困了！」
「別太興奮了！你會做到的。」慢慢地她們入睡了。外面大雨一夜未停。
藺燕梅聽見這話，覺得不好辦。她正不要余孟勤上來。又不能開口怕梁崇槐多心。幸喜大余說了：「我上來也不見得不受罪。你們步子走的太小。」
戲院的工役，本來是在後台一個角落上坐著打盹的，聽見他們笑語的聲音就打了個呵欠，站了起來，問了一聲：「小姐們口去安息啦？」
「你胡說！再亂說我就哭了！」
這是真活。這幾個女孩子哪一個身材不是挺好的？她們就走快起來。大宴說：「真不慢，如果是單行路的話都可以不阻礙交通了！」
他們走到文林街了。女生應當進南院。大余范寬湖在北院。其餘的男生應當陪了伍寶笙穿出北院往新校捨去的。伍寶笙對梁家姐妹說：「這會兒半夜了，宿舍恐怕早已查過了。我把燕梅帶回去啦。趙先生如果問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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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孟勤追求完整的論調，正對了藺燕梅的脾胃。就以大幾歲的伍寶笙來說，她也以為幻蓮師傅的話不及這論調美麗動人。她們以二十歲左右的幸福人的心理來預測。總是認為幸福將一生不會離開她們。
「就這麼走啦？回去啦？」藺燕梅又問了一句。她們都被上了大衣。
「管他呢！明天晚點兒起。」她說：「反正又是春假，又是演戲了。理由充足得很！」
姐姐笑了。妹妹也只有這麼辦。她們脫下衣服睡好。藺燕梅要把衣服一件件地疊齊了。伍寶笙不許她這麼多事，就把衣服都丟在椅子背上。
「姐姐！」藺燕梅也頑皮起來：「你看像這樣，我也是聽了之後想過的。把頭往這兒一靠，比方哭一場，胳肢窩的狐臭氣可不就傳過來了？」
「我還有一句話。」
藺燕梅隨了伍寶笙回到宿舍里開了電燈，先坐下來歇一下。她們教職員宿舍的燈是不熄的。到了夜深，用電的人少了，還可以特別亮些。
「姐姐沒有燕梅來收拾屋子、就由它這麼亂著了。」伍寶笙笑著說。她便過去把桌上許多紙理一理整齊放在桌角上。又把白色桌布拉一拉平。藺燕梅忽然想起大余同小童兩個人的屋子，截然不同的樣子來。余孟勤一屋子全是書，排在那裡都像是板起臉的批評家。她不大敢去惹。那桌上是沒有桌布的。桌面洗抹得乾淨可怕。
「來來回回地都說到你。」她說：「信你也可以看。其實不如等一會兒讓我一段一段兒地跟你提。只要你先說說你離開了我們都躲在哪兒去玩，我那些話才插|進來。」
「你說他罵人罵得對罷？」
「這兩件事有什麼關係？」
藺燕梅靠緊了伍寶笙走。她挽了姐姐的臂彎，又故意走過去，讓自己的另一邊是小童。那邊范寬怡一隻手挽了周體予，另一隻手挽了她哥哥。梁家姐妹上來走在中間。梁崇槐仍可以靠著范寬湖走。梁崇榕便在小童與她妹妹之間。梁崇槐一隻手挽了她姐姐，那一隻手也就穿在范寬湖的腋下。她說：「姐姐，你讓小童把胳膊套了你的。小童你為什麼不攙著商燕梅？」
「理得太整齊的屋子我不願進去坐。」她說：「那兒好像沒有我插手的份兒似的。」她說著就幫著姐姐把脫下來的衣服也疊一疊。
「現世報啦！小童。」大余說。
「我也說不上來，有時候叫人看了真覺得可怕！」
他們也都困極了。說了：「明天見！」各自回屋去睡去了。
「不告訴！」
「萬一是這樣呢，燕梅？也許他不願流俗。他已經滿心愛你了，他不說出來？」
「也不是光怨他。姐姐你別罵他。我到現在也覺得他沒有錯。」
「罵交男朋友太隨便。」
「這樣的情形我也想到過。不過這不像他做的事。他有一句就說一句。半句也不少。半句也不多！」
「我哪裡玩了！」她說：「我受了一場罪。」
「這可不一定！天天見面一樣有寫信的。不光是剛一分手馬上想寫，還來來回回自己當信差。把信帶來帶去，換了看的。有的還怕看錯了意見，當了面連念帶解釋的呢！」
「好！明天見。」她們說：「困死了！」兩起人就分手了。
九_九_藏_書「不過小童把他同藺燕梅比喻得也真像！」大宴說：「他們彼此拘束著也好像分開了才有快樂似的。」
「不是，不是！這話早得很了。還在上個學期。有一回我們到火化院去，看見幻蓮師傅在牆上掛了一條自己剛寫好的字在欣賞。……」
「胡說！姐姐，你氣死我了！」
伍寶笙假裝打了一個阿欠，說：「我也就困了！」
國軍入緬時，帶走了桑蔭宅等許多二三年級的外文系學生。四年級是當然徵調。現在更遴選了各系有特別技能的學生去作不同性質的服務。蔡仲勉，薛令超是低年級中有數的出頭露角的人材，也都派走了。范寬湖小童是理學院。理工學院的學生儘可能緩派。
這一年繁花時節里，藺燕梅又是常常偎倚著伍寶笙了。大家又都是滿心喜悅地看了她倆。就像校園裡各處小河溝里水一樣到處快樂地流著，然後匯在小池塘里映了玫瑰的影子。
「不是你們頭一天談過追求完美的話嗎？不是你說他罵人的話跟你們談的事有關係嗎？」
「你說嫉妒的心理是怎麼一回事？」
「無邊智慧的上帝！他聽見我的話了：」他說。「他先送個消息來，說這是個序幕。我不過是個小丑，表演一出嘴上佔便宜腳下吃虧的引子而已。眾位名角可就要上台了！」
「真的，燕梅！那天我聽見你們說話，我心上真奇怪！真沒聽說過有這麼樣兒的一對兒！又是拌嘴，又是哭！滿口哲學，人生地都是大道理。拿罵人來當溫存，拿教訓來當親熱活兒！我聽了真氣不憤！余孟勤就不配有女朋友。我這麼俊的妹妹陪他在花園裡走一走，他會嫌她是女人！是女人就做女人，為什麼要當男人？偏偏這個妹妹不爭氣，就服他說！」
她們睡足了。睡足了一夜，解除了昨晚忙累和談心的疲乏，也睡凈了大半年來不寧靜的心境。藺燕梅淡淡地塗了一點口紅。對了鏡子笑一笑。她自己納悶兒：是這兩隻眼睛漂亮呢？還是這小嘴漂亮？
「我想得也可笑。我說管他罵誰呢？反正沒罵著我。」
「於是你就決定你愛他？」
藺燕梅聽了氣得要命說：「有這種說法的！有這麼壞的人！」
「我也這麼想過。也許是他還有話沒跟我提到？也許是他還要等些時候？不過我都不管這些個，我反正念我自己的書。有他幫我的忙可以省許多事。所以聽見別人亂猜，或是老把我和他連在一起說，我就不高興，就怪氣悶的。」
藺燕梅更惦念她在中緬邊境飛機製造廠的父親，和在那裡的家。幸好不久，她得到父親從印度的來信，說是奉派去美國有公務，現在已經舉家抵印了。
「姐姐！當時聽見他喀嚓！一聲折下來的時候，我真覺得像是心上叫人扎了一刀！」她又想起那令她心悸的一聲來了。她們靜默了許久。
「你自己說呢？」
「咳，在你沒進這個學校以前，他已經罵了好幾年了！」
「姐姐可受不起！不過姐姐替他收著。等他來要。姐姐要教他學得溫和一點。口氣動人一點來求。要他答應以後只可以讓這張嘴笑，不許惹這張嘴哭！」
「他是普遍地罵，大罵而特罵。」
「余孟勤給你罪受？你為什麼那麼可憐地就受他的？」
「底下你就想：『管他說明不說明，愛我不愛呢！我有資格被他愛！，是不是？」
「『我等著嫁你！』是不是？」
「不回去還能怎麼樣呢？」伍寶笙說：「先走出去再說。」她們便把東西理好。留在這裏明天演第二場要用的一概不動。各人提了自己一個小包走了出來。
「姐姐，你可別告訴別人？」
「瞧你把我們說的！」伍寶笙說：「我們哪一個走得不快？喂！小范，你們那邊也邁大點兒步子，reａｄ•9９ｃsｗ•cｏm別叫他們看不起人！」
「姐姐。」
「你要不要換上來，余孟勤？」梁崇槐說：「省得叫他在這兒受罪。」
「哦！余孟勤很高！他有狐臭？別鑽在我這兒，我癢，我又不是余孟勤！」她故意這麼說。卻不去推她的頭。
「他寫的是什麼？『別忘了自己腳跟底下大事』？」
外面下起雨來了，雨下得非常之大。她們開燈來看窗外屋檐不斷淌下的水，彷彿是一掛珠簾。氣溫降低了，伍寶笙拉過一床毛毯來加上。再把燈熄了。身上壓得重一些，兩個人也偎得緊一些。
「還有呢，他說：『我也真奇怪還會有男人去愛她！一個男人怎麼能忍受在她頭髮里聞到另一個男人的狐臭氣！』」
「我想起了一個笑話，」小童說：「我也不像是被綁票，因為沒有這麼和氣的土匪。倒像是濟公坐轎子一樣！」大家聽了大笑起來。伍寶笙同藺燕梅又罵他說：「慢了也不行！快了也有話說！」
「對！也沒有那麼個吵架似的說法！」
「這話不算是壞活。我看哩，倒是好話！是他自己也求完全的話！他是說他自己就不會去愛那樣的女人。而且他又是在說他愛你！你不濫交男朋友，他知道的。」
梁家姐妹沒有看過濟公傳，就問是怎麼一回事。小童說：「就是她們說的『快了也不行，慢了也不行！』濟公一上轎子，把轎子底兒蹬掉了。轎夫抬起轎子跑，他也只有跟了跑。跑快跑慢轎底的框子全磕他的腿。不過我說是濟公跑快跑慢全不行。她們是說我嫌你們慢，現在走快了又嫌快。這是她們說話不厚道。」
「回去了。東西交給你啦I」梁崇榕說。
桑蔭宅，蔡仲勉，薛令超，三個人都保持著給伍寶笙的通訊的。這時候，三個人的消息，齊齊都斷了。在桑蔭宅最後一封信里有這麼幾句話：「你不知道你會在我回憶中變成了怎麼樣的一個女神。我因為你，在火線上有了無邊的勇氣。我才發現人在自私時最懦弱。在救人時才了解什麼叫做勇敢。你有一次用你的聰明拯救了我。我怎麼能不把這拾來的生命好好地為人做點事？謝謝你的音容笑貌常到我眼前來！當了軍人了，文字也粗獷一些了罷？」她覺得這話中有一付危險的景象，因此，在他們消息中斷了的時候，她常覺得他們或者遭遇了不幸。
「小點聲兒說！」
「好像多麼委屈了你似的！」伍寶笙說：「你會凍死？」
「我倒不在行！」
「我怎麼能夠問他！」
「就是他這個人脾氣太怪！可是有時候我不能不這麼想：脾氣怪也只有多體諒他一點。他實在比許多沒有脾氣的人強。同時他待自己也未嘗寬鬆。那還能怪他什麼呢？他對別人求全責備，他對自己也是一樣，倒是很公平的。這麼一想，也就不怪他了。」
「姐姐一向老實得很，一鬧也不鬧。」
梁崇槐說：「當然都管。要到最後審判的時候才算帳呢！不但是討便宜的要吃虧，連存心如何上帝都管！」
「討厭鬼，你為什麼不偷看呢？現在跑來賣好兒！」
他正說得高興。腳下一塊石頭絆了一下。翠湖邊上的石板頭常有凸出來的。
「這個人有神經病！」伍寶笙撲哧笑了：「別人的狐臭氣怎麼會跑到人家頭髮里去了？」
「你另外還見過比他還要叫你佩服的人嗎？」
范寬怡說：「小童，你的上帝有這許多用處？別人的事他管不管？」
藺燕梅心上早就注意她們的話了。她也注意到他們怎麼排成這麼一個次序了。她只不說話。她有姐姐可以依傍。那麼那些擠落人的話，也就招惹不到她了。只當是梁崇槐和范寬怡兩個人之間的鬥口。她倆個本來喜歡鬥口的所以斗一下倒也不礙事。做姐姐的梁崇榕，一年到頭九-九-藏-書給妹妹勸那勸不完的架。
「當然。」
「什麼『於是』不『於是』地！你現在於是怎麼樣？」
「你愛他不愛？」姐姐就問。 「他就沒有這麼問過我一句！你信不信？」
「他給你寫信不寫？」
由雨聲做一點掩飾，彷彿就可以放膽說一點心裏的話似的。她們絮絮地談著。藺燕梅忽然想到雨太大了，擔心園裡池邊的玫瑰。
「大余這個人我就不敢跟他開玩笑！」周體予說。
藺燕梅鬥不過她，就翻過身去伏在枕頭上裝哭！
「還有一件事奇怪，姐姐！」她就搖她：「有一天我去還他書。聽見他在屋子裡跟幾個人在罵女同學！罵女同學不愛惜身份。罵得好凶！」
「好了。我也睡啦！」他說完就哼著小調，挨個兒把化妝室鎖了。又劈里扒拉地關電門。他們還沒走出去。後台已經很暗了。電閘有些已經活動了的，就在暗中一閃一閃地擊著電花。
「你也看見了？」
學校在這一年裡很像一個存貯青年的銀行。國家是一個大存戶。青年們是常常由一紙支票提走的。聯合大學是一家資本雄厚的銀行，這時便又付出了一大筆款項。
第二天早上起來。太陽已經很高了。因為是下了一夜雨的關係，空氣特別清爽。屋外鳥雀吱吱地叫。花影描在窗上。屋裡兩個女孩子也在呢喃笑語。伍寶笙倚在桌子邊上，看藺燕梅在花窗下晨妝呢！
「我就走開了。我永遠不再見他！把我自己送到一個沒有人的野山裡去！」
「我回來之後心上也這麼想。」
門口又多了幾個人。大宴、小童、范寬湖范寬怡兄妹，周體予，梁崇榕崇槐姐妹也都來了，是要集齊了一塊兒回去的。正好她倆開門出來，大家就一齊走。這裏離學校相當的遠。簡直要穿過整個昆明城。散戲時已經是十一點多鍾現在十二點也過了。不湊在一起走，一路上未免有點心戰。
「不耐煩走你們的碎步子！」他說。但是自從藺燕梅同梁家姐妹走上來之後，他兩邊已經排成一條直線了。藺燕梅有心不讓余孟勤靠上來。梁崇槐又有心不讓范寬湖同藺燕梅挨著。便把這條直線接上了。他們八個人走成了一橫排，梁崇榕心上不清楚是什麼事。她以為小童不好意思跟她們挽了手走，看見那邊藺燕梅已經挽起他了，便也把手穿在他肘里放意窘他一下。於是八個人牽成一排。小童胡鬧起來的時候有女孩子在眼前他是很自然的。可是這麼拉在一起要湊合這種小步子，不能隨意蹦跳，鼻子里又充滿了女孩子的香氣，還是他生平第一次。他確實是很窘了。但是這陣線形成得太快，他躲不及。范寬湖，周體予全雍容自在地走著，只有他，腳高步低，趕前錯后。
「現在是姐姐的了！」那張紅得剛剛正好的嘴唇說。
「我知道的。我現也才又打扮起來。寒假前也都沒有功夫打扮。」
「要不然，門怎麼會是開著的？不過，放心，燕梅。姐姐光偷聽，沒偷看！」
「姐姐，你也是這麼個推想罷！」
「大宴！他們綁了我的票啦！」小童說：「藺燕梅，你們全有大衣就是我沒有！我本來可以夾緊了兩隻胳膊，手放在褲子口袋裡的。你看現在叫你們架起走，胳膊窩底下涼風直串！」
「姐姐說話不愛繞彎兒的。我問問看，我的妹妹戀愛他了嗎？」
「他就沒有碰過我一根頭髮。甚至都沒有故意拉過我的手！姐姐，你看他這個人！」藺燕梅又翻過身來說：「我相信他也沒有碰過別的女人，可是他就會想得出這麼難聽的話來說。」
「見過沒見過不能當尺來量他的。比方說我們自己沒有親眼見過，還不能從書上，從歷史上去找出許多偉人來嗎？可我們身邊還是可以有許多吸引人的，活鮮鮮的性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