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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上)

十五(上)

「咱們去糾正呀!」喬倩垠說:「一代換一代,後浪推前浪呀。從前這屋裡是史宣文同伍寶笙,現在是你們姐兒倆了呀。也沒見人家受了點兒氣跑回來往床上一躺,就哭,從我們身邊走過,都眼裡看不見人!」
「藺燕梅,說一句真要緊的。」他說:「我看你是有病。」
「你聽她說。」梁崇榕攔住藺燕梅。她認為她妹妹的意見也可以給藺燕梅參考一下。
她如在霧中飄遊,恍恍惚惚,走完了圖書館門內的甬道,出了門,眼前路又暗。她看不清路,又頭上暈漲得難過,順勢在圖書館外門柱上一倚,打算閉目養一養神。她明知自己的樣子十分狼狽,但是她想,這漆黑無月,雨雖停了而天仍陰著的晚上,無人看得見她,她實在走不得路了。
「別聽她的!」喬倩垠同藺燕梅一齊搶著說:「不熟也是裝的。更精靈!」說著就吵成一片!
「凌小姐,您請!」梁崇槐笑著說:「我還不大清楚大宴是辦個什麼學校呢!我又不懂得教育!我沒言可發。」
藺燕梅是個被動者,是大家心目中一個應當受愛護的角色,無論她出了什麼事情,即使她一意孤行所致,大家也習慣地不去怪她,而去怪那個招致一意孤行的別人!她撞了車,大家怪大余不該令她駕車,她簪了校園中的禁花,大家怪范寬湖不該去摘,她這次既是做著夢,那麼范氏兄妹怎能不受輿論的嚴重製裁?
「伍寶笙呀!」她說:「就是不知道這次會他們請先生們了沒有。伍寶笙也許不知道這件事。她們做了先生真是化外之人了。無論如何,她自有辦法幫忙。你去找她怎麼樣?」
「有時候也談,也不一定都是談你本人,是談你的這些事。我覺得他們說你近日來心事好些了。伍寶笙也這麼說。我覺得不對。我看你心事更多。病重得很。」他說。
藺燕梅忙轉過臉來說:「你真生氣了,我是一點兒也沒有別的意思,我一直想你也許怪了我!」
「你到底願意不願意我在這兒陪你?如果不願意,何必拘了我在這兒受罪?」
伍寶笙知道她不怪她,便只笑,不回答,用手攬著她緊緊地。
「當然我另外還有感覺。我現在覺得我心上還沒有什麼叫做|愛。我聽見沒聽見他愛我的話,一點也沒有分別。我心上全沒有感動。我從前希望過他愛我,那好比小孩時喜歡而得不到的一件東酉,現在得到了,拿在手裡,想想從前小時候孩子氣的事,當然也有一種快樂。不過來得太晚了,完全不足輕重了。我當然不會再回到小孩子的心境里去那麼高興得到他。」
「他說他一直愛你。」
「當然應該告訴大宴他們召集的人,不過這個場面只有餘孟勤來發言合適。」梁崇槐對藺燕梅說:「臨時由他提才好。這不是說笑話。」
「那你算是白費心了。」梁崇榕說:「想叫他們罵你,這乾脆就辦不到。」
「聽見的話當然不一定可靠。你既然說出外邊有了不三不四的話,我才敢說。」她想起聽說的話實在難聽便吞吞吐吐地回答。「她們說的話當然過火兒,說你為了范寬湖很不高興什麼的。當然她們就說我的不好啦!我明知道你會怪我,要不然我怎麼肯告訴你?你看,你不是還給她們釘子碰不許她們當了你面罵我嗎?」
余孟勤知道大家不贊成范黨湖。而這次決不容失敗。因為失敗了會叫情形分外糟糕。他記起了伍寶笙把這意思告訴他的時候,她的神色。她的象徵著馮新銜書中的慈愛精神。他便打定主意為這精神奮鬥一下。
「怎麼樣?」小童想了一想:「這麼樣罷,你說:『好得多』。你說:『非陪不行』!」
這個學期便這樣亂鬨哄地開了學了。他們這一些老朋友,當事人,只可說在馮新銜、沈葭的婚席上,溫習了一下舊日習慣的快樂空氣,那以後,心境便一日甚一日地難堪。
「又是這句!」
大余正待往台上走,後面有人起鬨。他們喊:「要藺燕梅講!」「要藺先生講!」因為看見她坐在先生席上就故意搗亂。
「算了,你越說越上勁了!」那一個有點不愛聽了。就這樣攔她。藺燕梅在前面聽了不覺身子涼了半截,兩眼一昏幾乎要倒,她急忙緊緊抓住借書處前的短欄杆,穩住了身子。只聽見那個還在說:「他們編這個神話當然也有道理。他們怕這種偶而也玩玩的舉動叫大余不滿意,他們又好像人人有責任來做媒婆來成全這一對兒似的。大余他心上會不明白?他一個聖人會相信這種神話?他樂得裝明白糊塗,得過且過就是了!哪兒會有真聖人?誰還不是利害關係看得清清楚楚地!」
這真是叫人摸不著頭腦,全呆了。
藺燕梅聽了這話,想起他剛一走過來的神氣原來是想學大人樣兒,忍不住笑了。她打他一下說:「你怎麼單能在人家心上不高興的時候找上來逗人家發笑!」
「你這成了什麼話?」她妹妹說:「燕梅剛才求我們,我們就答應了。這會兒你不願意說,不要緊,別又扯上了我。我到時候,就站起來說!」
「沒有人找你談?真的?」他是真不曾想到:「那我也不明白,我想也許沒有碰巧?不對。怎麼能這麼些天都碰不巧!反正我自己沒找你談的原因我明白,我有時候想起來,可是見了你有別的更要緊的事就又忘了。還有剛才一見你,才開口就碰了個釘子。」
大宴致了謝辭,下去了。余孟勤便走上台來。旁聽的人,連先生在內都覺得沒有什麼事了,幾個發起人卻提心在口。范寬湖自己當然也不知道。藺燕梅向前欠身偷偷橫過眼去看他,他正看了台上,小童正好對藺燕梅看著,他倆擠了擠眼。
「我要是想說話,就不管這一套。」她妹妹說:「要說交情,當然不值得。路見不平,還要拔刀相助呢!對不對?燕梅。何況還牽連上你呢!」
「我怎麼就會明白,天理良心的!」她說。
范寬怡豈是那麼壞的人?她一直以為藺燕梅是害羞,是裝睡著。並且在呈貢那些時,她看在眼裡的情況,也都令她相信他們已是很接近了。甚至兩個人是瞞著她呢!到了宜良渡河時,她才看出哥哥的畏縮,同藺燕梅的羞澀,而兩個人又都含情脈脈的。如果她所見是真,以一個妹妹的身份,她是可以鼓勵她哥哥的。事實藺燕梅也並沒有怪她。雖然事後小范在車上只得幾分鐘的機會向藺燕梅解釋,她已徹頭徹尾地明白她了。這件事藺燕梅怎麼能不怨自己呢!從一到呈貢那天晚上,范寬湖接她下馬起,直到去宜良回來止,她確實有意無意地想拿范寬湖磨刀呀!
這時局勢的決定是在大眾手裡。在當初刻薄的流言盛行時,那群眾中有點判斷的人也多半守緘默。因為他們不知道自己是多數,他們又多半怯懦不敢出頭。現在受了刺|激興奮起來,便依了怯懦的深淺程度不同,一個,兩個,四個,五個,十個,二十個,壯起膽量,兩眼看著前面,不敢回頭,只偷看了身旁人的神氣,鼓起掌來。
伍寶笙,史宣文把她輕巧地又搬回學校來,趙先生裝作不知此事似地反倒責備她兩句不該在校外過夜。過了兩天,隨著她去受了洗禮,參加馮沈婚宴,大家只戰戰兢兢地配演這一出「燕梅歸來」的戲文不敢多事。事實上,她此次回來,等於忽然變成校中一個特殊人物,一個孤立的角色了!她好似被大家推出後台來看戲,而後台的一切,她皆不得與聞。
她們不覺靜下來了。過了沒多久,梁崇榕又提起來說:「決定做就一定要做。眼前有個人,由她轉達一下罷。你跟她什麼話都能談的。她又一定能把你的意思委婉表達得好。要她去告訴大余。」
「怎麼!」她說。
「好!大余問就行,我問就不行!大余直接來問又不行,從我這兒轉就又行!你們這些人的心是怎麼長的?」他說。
梁崇榕既是她的姐姐,當然這一套話就也吹不到她耳朵里去。她這時候需要趕快拿個主意,她只有含糊替她妹妹認下這件冤枉案子來,雖然她知道妹妹氣量大,這件事也夠她受的,無論如何,今天有這個機會還是大家把分別聽見的流言對證對證才好。
「我說不出來,我只覺得不大對。比方說,我告訴你大余愛你,你為什麼還是這麼個不死不活的神氣?」
藺燕梅又說:「可是也有一個人,單他一個,跟你們都不同。對我始終一樣,什麼事都照常,那就是小童,今天給范寬湖解圍的,也是他。」
她走得很快。因為她心上的確是鬆快了。
「這也沒有什麼不得了啊!」頭一個說:「憑她那樣的人,隨便玩一玩也沒有人怪她。我恨這些瘋了似的捧她的人,惟恐她有半點兒錯,造出個什麼是在夢裡的神話!這下子把個范寬湖害苦了!她也真狠心哪,玩的時候找人一起玩,看見風勢不對,來個脫身法就把人甩了!」
不顧這些熱心又有識之士是多麼辛勞地想為學校再恢復素日那麼快樂和睦的空氣,那尖酸的批評、惡毒的流言卻一天天地多了起來。這裏邊新學生做出來的事情特別多。他們一方面對於誰也沒有很深的感情,於是為誰也沒有多少顧忌。另一方面,正因為這故事中的角色太出名了,他們正可借了對他們的攻擊而引人注意自己。這種淺見之徒是深怕不為人注意而甘願作一切出醜的事的。在課堂中故意作無聊的事情令先生斥責來引同學一笑的是他們,在運動會場上故意跌倒,起鬨的是他們,在校外裝瘋賣傻惹是非的也是他們。看那神氣!嗬!好不容易進了這學校了,在大街上走一走,恨不得警察也有要知道他是這裏學生的必要呢!
「那麼你在不懂的時候,你是愛他?」
凌希慧說:「校風是大家的事。各人有各人的自由,慢慢地看它愛怎麼發展就怎麼發展,愛https://read.99csw.com是哪一派佔上風就哪一派佔上風。各人作各人的就是了。比方說戀愛吧,有大余那種老古板兒的,也有小范那種打獵的。有傅信禪,何儀貞那種小家氣兒的,還不是也有沈葭這種自己闖天下的!這些也都是個人問題,同發表各人的意見一樣代表不了校風呀。」
「人家說他什麼對女孩子沒有真心我當然也聽見過。」她說:「可是沒有用。若是男同學說的,我聽見那種話就更不跟那種話的人玩。若是說話的是個女孩子呢?我就告訴她說那是她自己把真心拿出來得太早了。男人的真心害臊得很,叫她的真心給嚇回去了!」
「罪過!」梁崇榕說:「看你把她什麼話也給擠出來了!崇槐!」
「他什麼不能說?」他說:「當然不是這麼直說了。反正你們都會說拐彎兒的話,我學不來。我問你,他愛你,你怎麼辦?」
「阿姨呢?」
「我從前自己也不信,可是我現在懂得多了,我覺得說的是實話。」
「總結一句話。」她說:「在一起挺高興的,無論是談天,唱歌,玩,只要兩個人都真高興,就誰也是真心,誰也用不著抵賴。可是等他忘形了說傻話又要動手動腳的時候,無論你心上對他怎麼樣,也必得生氣。要生氣就得像真的一樣,氣得死去活來!不然,就打不退他,下回他就把你看容易了!我就看見過女人出了嫁,生了孩子,老了,快死了還沒有跟她丈夫說過一聲「愛」字。那像這些小姐們,一天到晚,愛啦愛的!連個好聽兒的說法都沒有!」
「她哪兒說什麼話了?」她說:「她就不會說話,也不會想。我問你一句,你回來之後,不跟大余說一句話,是什麼毛病?」
「我真能這麼說。」
這簡直是豈有此理。大家全不思量,如果小范是有心設圈套,那種譎詐之心理,在同學中怎能想像?況且平日小范對藺燕梅很不錯,就是她不喜歡大余,她的聰明也不致令她對藺燕梅做出這種笨事。藺燕梅心上實在深恨這個輿論,而無可奈何,她自覺與其不清不白地受大家一味溺愛,實在還不如替了小范受大家排擠,心上安適些。
「長袍子的確不吉利。」小童便陪了她走,一邊說:「我本來就納悶兒怎麼好幾次遠遠看見大余走過去找你說話,你全急急忙忙躲開了。今天可巧我有了我的第一件大褂子就碰見你。想試一試,學學他的樣子,果然碰了你一個釘子。我回去叫他換件別的衣服來試試。」
梁崇槐已經沒有話可以再解釋了,她呆在那裡。她姐姐就說:「燕梅,你這個小心兒少裝點事情罷,這下子轉了幾個彎兒了?你為她想,想她為你,又其實你是想著她,……這不怕把人轉糊塗了!」
「你這是什麼話!」她吃了一驚:「他怎麼會對你們說這個!」
她磨刀是不至於出事的,因為她知道範寬湖不敢,而在她這種小女孩試探著做著遊戲的心理中,她確是享受到了一種她自己認為不應該的快樂,只是沒想到自己在那麼個時候,做了個不爭氣的夢,連累小范挨了大家的罵。她是同情小范的。但是又有什麼用呢,在這種群眾言論之下彷彿是她大可挑任何人磨磨刀,而那當磨刀石的必須明白他是塊磨石,不得生出其他念頭!
另一個說:「你少缺點德吧,凈顧自己嘴上說得痛快。」
事情也許有錯,而藺燕梅不會有錯!
這晚上散會之後,學校的談論當然是這方面壓倒了那方面,甚至發現當初胡亂說話逼得人家立足不住的也不過是少數人,但是范家兄妹同周體予已經走了。
這種輿論實在太感情用事而有點不公平了,然而輿論越是這種性質的才越來得勢頭凶,不許反對。大家相戒,不許在她面前提一字她要做修道的事,惟恐羞著了她,下不了台階。大家又相戒,不許說明是同學們有意袒護她而使她心裏不寧靜。雖然,背地裡,爭辯得好不激烈,當面沒有一個人敢提半個字,連她的保護人陸先生,同顧先生也都對這事守緘默,生怕把事情鬧得決撒了。
同學們到的更多,如旁聽一堂名氣特別大的功課那樣,屋裡在晚飯前便有人用筆記本佔座位,此刻更是擠得插|進半個人來也不可能了。大家便都圍在窗外,同門外聽。每個窗外,便堆成一個半圓。站得最遠的,便常常「這個山頭看了那個山頭高」,東邊張張,西邊望望,打算挑個人薄一點的窗口,其實,哪裡也差不多,於是成了流動分子。有了這些流動分子,那些窗口的半圓形便時時被修正,而十分整齊。誰說人的活動不能用物理來解釋?
「完了!完了!」梁崇槐早就準備結束她的話題了。她是個乖覺得很的人,得收便收,所以,她說:「又跑出個正義感來了!又是大字眼兒!大字眼兒順手亂用!還是你聰明,叫你逃掉了。咱們收攤子,這齣戲不唱了,談正義感罷。你打算怎麼個感法?」
「也不是愛他。不過可以這麼說,我卻希望他愛我。」
「咦!」她們姐妹都睜開了眼:「這是從哪兒說起?」
范寬怡是個潑辣的傢伙,大家不大敢惹她,便轉頭去欺負周體予,明知道這樣給她的難堪會更厲害。
「小童。」她說:「你再這麼追問起來,我不要你陪我走了。」
「那我閉上眼呢?」梁崇榕已經把眼閉上了。她笑著說:「我又明白八成了。這兩個孩子心裏的事恐怕我全比你們自己先知道。」
「你說得好,什麼都回答!又要賴了!」
「你要氣死我了!」她又站住了說:「怎麼別人的私事你一個勁兒搜根問底兒地?」
「你現在知道他真愛你了,你滿足了,就不愛他了?」他忽然驚覺地說:「我可惹了大禍了!」
批評討論是由沈葭作主席。一開始,一種謙讓的空氣籠罩了會場,以致全場默然片刻,無人發言。余孟勤就對伍寶笙示意。伍寶笙便在金先生耳邊說了幾句話。金先生這次也痛快地答應了。他就在座位上第一個發言,打破了這個無聲的場面。他提議以後發言的人也不必站起來,好令人覺得自然些。這以後發言的人便多了。總括來說,先生們多半就書中的某一點;兩點說些稱讚的話。同學多半給批評。藺燕梅本來也準備了要說話的,被開會時的一場鬧得不好意思說話了。她便怪兩位姐姐不該把她拖來坐在先生席中,兩位姐姐便笑著哄著她。
「她的辦法很可以試試的。」梁崇榕說:「事實上同學不一定愛罵人,我們只消泛泛地說同學問亂造謠亂批評很不好,再說一點范寬湖的好事情。他們的謾罵既得不到大家的欣賞,又失去了目標,不就自行消減了么?事實上這些閑話能以得勢,還不是為了人家覺得說的怪尖酸,巧妙的,愛聽,才間接地鼓勵起來的么?」
「我看也是非歸結到我頭上來,這個談話輕鬆不了。」梁崇槐說:「你這幾個怎麼樣就該一頓好打!我說罷。我是我脾氣,別人說什麼是隨他們的便,所以,我想和他玩,就不管別人會說到多遠。日子久了,沒的可說,也就說不遠了。你知道範寬湖人不錯,也能玩。再說他又是比別人漂亮些。去你的!我就是這麼個說法兒,愛聽,就是這個,不愛聽,也沒有別的!這個漂亮不漂亮當然很重要,硬昧了心說愛看丑的也是該雷劈的。我打網球,他能打,游泳,他游得好。看著痛快,我沒有道理不找他陪著玩。」
「我也在奇怪呢!」梁崇榕相當莊重地說:「范寬湖是什麼福氣,會有你們兩個為他說話!你們兩個,要知道,是最不宜於為他說話的。」
「又不算數了!」他說:「都聽你一個人調度了。我剛才說到那兒了?」
「不行,你別著急。」藺燕梅說:「咱們三個都不合適。我讓你們幫忙也不是就由你們說。咱們大家想辦法呀。」
「我怪你什麼?這是你跟范寬湖兩個人的事。再說,好好兒地說著話兒,打什麼戳兒呢?」她裝做生氣的樣子說。
「啊!對了!」他高興地說:「一下子想了一大堆!這還是從宜良回來的那天的事。我同大余去找你,你那個小尼姑似的神氣沒見我們,把我們打發走了。在去的路上,我們奇怪你為什麼那個樣兒哭著回來,大余說你在我上車的時候說的一句話,一定關係重大!我說如果關係重大為什麼不就去問你?他說人家的事不能亂問,後來又說我可以問,他自己不能問。」
她說著,站起來就走。她們兩姐妹,也覺得伍寶笙是一定信得過的。她們當然也明白伍寶笙的用心,便由她走了。
「崇槐!」藺燕梅聽到這裏,再想想方才梁崇槐一進門所說的事,知道她不但明白自己,而且她們姐妹還是真熱心,就迸出來她再也不能忍的活:「你們要真心幫助我,你們就得幫助到底!我不願意大家罵范寬湖,不願意大家互罵。我有一個想法。如果我們利用後天開會的時候把這個意思透給同學我就心安了。我敢保,在那個會場上發表的意見,在學校中一定可以成權威的論調,必定站得住!」
「你知道人家說什麼?」藺燕梅說。
范寬湖氣得臉都青了,勉強陪她走到南院門口,低頭說了聲:「我太對不起你!」便自走了。梁崇槐站在那裡看了他的背影呆了半晌。心上為他難過的不知如何是好。正在這時,見對面小童把他攔住說話。小童是一向作不來假的人,他是真心地,看去一如平日,自然然好像是和范寬湖商量一同去干點什麼事。他才說一兩句,便把范寬湖拖走了。她看了心上才鬆快些,很感激小童為范寬湖免去了一段難以排解的冤苦時光。她想獨自往南院走,走進屋去看見梁崇榕同藺燕梅都在那兒準備功課。她自己心上有事,進了門也不打招呼,往床上一https://read•99csw.com撲。也說不上來是想休息,還是想哭。把她們兩個念書的嚇了一跳。
「可是你不需要談話。」
梁崇槐說:「你說完了,還有我呢!這樣就完了,不是平白欺負人嗎?」
「平常女孩子都是這種說法兒!」
「你跟大宴也談我?」
「再說,他們若一下子因此造成一種謾罵的風氣,」她又接著說:「對他們自己有什麼好處?不過,這一切,我都沒法出口。我不能說一個字關於范寬湖的事。如果我為他說什麼,那就更顯得我自己以為是叫大家捧到尖兒上去了!我豈不成了可憐他了?范寬湖是受不來人家可憐他的。那就讓他更難受。我每次只有聽了忍著,也不能禁止別人開口,怕給他當面難堪。只有聽完回屋來難過。」
大余便作出了個失望的神氣,告訴大家他的使命失敗。然後走回台上。大家也不忍再和這一對玉也似的女孩兒搗亂,又已經滿足了,便不再生事。這時候單苦了窗口半圓堆兒最外面形成「弧」那一部分的人,他們只有跳起來看。腳跳酸了,也是看不見。沒法兒垂頭喪氣地,等有眼福的人看夠了,再用傲然的口氣,給他們一點支離破碎的轉播消息。這時大余已結束了開會儀式。正式開始程序了。
「你怎麼就先打退堂鼓了?」喬倩垠說:「我們就先來糾正你!燕梅!你按住她的手,希慧你捉住她的腳。不用你,崇榕,你們自家姐有偏心!」
梁崇槐就拿起她的手輕輕拍一拍,說:「不說我們也明白了。想利用一下這個會做點什麼是不是?有什麼話了我們不能說的?我們也覺得眼前這些事太討人嫌了。不能讓它長此下去。」
「大余叫你來問什麼了?老老實實地給我說出來!」她心上好奇起來,不禁如此問。
大家都知道她是開玩笑,便只是笑,沒有人真動手,她自己也不動手卻去偎了梁崇槐坐了,說:「瞧了你這個樣兒,警察也狠不起心來!」
「你看像不像?他那裡像愛我!所以我氣不憤地希望他愛我。」
藺燕梅忙用手背掩了自己的嘴唇,又要笑,又要搶著說話:「那是寫完了信,封口兒呀!」
「哦!」
「你看!」她說:「我們誰也不懂!你說罷,你已經聽說什麼了?」
說著便領先鼓掌。小童就推范黨湖站起來。范寬湖全未料到,他驚住了。
「這個會哪兒是建立什麼校風的會?」和她一同做信差的喬倩垠反而糊塗了:「這會是大宴他們一幫人召集的。一共分兩部分,第一部分討論馮新銜的書,第二部分,根據這書里他們的態度,大宴請求大家提供意見供他去辦學校用。所以才要求你們都準備發言。」
小范同周體予是在中間坐著,傍了凌希慧同幾個別的女學生的。她便告訴她們說,他們本來早已決定這兩天就走的。她回家,轉學重慶去。周體予去地質調查所做事。三個人正好一路走。
「早得很呢!姐姐。」她說:「我至少心上還得加上個梁崇槐才成個人。她說女孩子天生要管束男人。全憑感情是會害人害己的。她還說了許多別的。她太妙了!」她笑著把梁崇槐一套話學給伍寶笙。當然,由她轉述一遍,用了她的字眼兒,那理論便整個兒改換了。改換得極和緩了。
誰知道馬上一眼被那兩個瞥見了。她雖已走到門口將及出門,耳中卻如針刺一般傳入一句:「你看!你看!你這個多嘴的害死人了……」這語句這麼急驟這麼輕細,偏能這麼傳得遠,傳得快,追上她。
梁崇榕在一邊聽見了這一個「還」字忽然心上明白了。她感動得很,她奇怪藺燕梅竟會永遠出人意外地那麼體貼別人,她作的事簡直整個兒過火。她站著那笑著說:「我可不能再裝看不見了。我非走不行了。」
「這個道理也不大充足。」
金先生說他今天只打算來聽,同討論的。不能演講。大家哄然大笑,他自己也仰起臉來大笑。大余再讓別位先生,也都客氣的不講。他一直讓到伍寶笙。她們也都淺淺地笑笑,深深地低下頭,謝了。
「你是什麼意思?」梁崇榕早明白了一大半,她故意這麼問。
「我不去跟他說。」藺燕梅說。
梁崇槐講完了這事情她說:「我就不明白咱們這個學校的可愛的校風在什麼地方!這不是一街瘋狗亂咬人嗎?不要說戀愛關係叫人看著多奇怪了,就是同學間的感情問題,也都不像有教養的人的作風。這還是大學哩!」
「我同情不同情他是另外一回事。」她說:「我沒有想得這麼具體。我只因為聽了凌希慧說他們這個會可以對同學有很好的影響,又看出你的心思,以為我們可以準備一下就是了。」
「不是警察,倒真是郵差呢!」凌希慧說:「校風還是真有人在埋頭建造。我們是來送信兒叫你們後天準備開一個新鮮的會的。」
「我怕什麼,」梁崇槐說。
藺燕梅的心事又多了一重,她覺得有點茫然。她完全思索不出來的作法是對是錯。她相信,即使范寬湖已經報考了空軍,她仍可以留住他的。他是他們系裡這麼出色的一個好學生。他的輟學是可惜的。他考空軍好與不好是另外一件事。他不必在此時此刻離校。
「又需要休息了?什麼事情都是小快板兒。變得厲害!你休息,那我幹什麼呢?」
「憑心算了!」她說:「見證人都不好意思見證了。將來也無法子替你們說話。我也不走遠,在門口給你們巡風好了。」她笑得彎了腰走出去,果然就站在門口。
「你明白不明白,起先我也不知道。」藺燕梅說:「要不是你剛才說露了話,我還真以為你不知道我已經聽說了呢!」
學校裏面為了這次事件,當然免不了許多傳言,許多爭辯,而產生了一種輿論。這輿論過了一晝夜便爾造成,專等被討論的人回來聽取。
「我就不怕,我常給他們來個當面下不來台。」梁崇槐說:「我每次聽了不三不四的話時候,我就給她個釘子碰,追問她是哪兒來的話。」她說到「不三不四」幾個字忽然想起這話怕要走露口風,引起藺燕梅的懷疑,底下忙改口,幸喜藺燕梅沒聽出來。她接著說:「我就頂他說:『你罵什麼人,說不定人家瞧你還不夠資格挨罵,才不罵你呢!』就把她的嘴給堵住了!」
「對!問她們倆!」梁崇槐指著凌希慧,喬倩垠笑著說:「她們尾追著我上來,糾正起我來,倒像兩個女警察似的!」
這種輿論之造成,令男生中大余,小童等,女生中伍、史、凌、喬等,頗不知如何才好。他們措手不及,大局已如山倒。
「那麼就減去談話。」
「無奈歸心,暗隨流水到天涯。」
「崇榕,你懂不懂?」梁崇槐是真糊塗了:「燕梅!你要悶死人呀!」
「燕梅!燕梅!」梁崇槐過去坐在她桌邊上喚她。「燕梅,你把我弄糊塗了。你若是不說明白,我不能這麼放過你去!你不能躲!我非把它再還你不行!」
喬倩垠也站起來說:「真該走了。還要到好些別的地方去呢,要人家提供意見就得給人家時間準備。」
「她若是能說,她還不早說了?」梁崇槐對她姐姐說。
「我是隨便一說。」她說:「來的時候當然也黑,不過是有個人陪著好一點就是了。」
「崇榕,你不能走!」她妹妹說:「我非要燕梅說明白不行!我要一個見證。」
凌希慧發氣說:「小姐們對西廂記都很熟啊?咱們提議後天的會改來討論小說詞曲罷?」
「你給我住嘴罷!」她姐姐笑著打她:「再說更沒有好的了。」
「你這總結一句結在哪兒呀!」她姐姐說:「凈吹牛,也讓自己的話給帶走了!」
「怎麼看得出來?」
她知道伍寶笙此刻在什麼地方,她直接到試驗室,一找便找到了。開學期間,像伍寶笙這樣的人,每天,幾點鐘到幾點鐘,在什麼地方,是一絲也錯不了的。
這時,馮新銜的書,在同學之中很賣的好。可是那種悲憫過失、奮勉向上的言論卻似乎不大見效。比方說:范寬湖當然是很孤單的了,很少幾個人理他。梁崇槐是個好孩子,她倒有不避忌諱,仍照舊應酬他,至少,不冷落他。不料有一天,他們在文林街偶然同路,才走了沒幾步,後面就聽見有人閑話。他們只聽得說;「這個是誰?你不知道?也是個出名的人物呀!就是她這回得了便宜,漁翁得利!女孩子找個主兒這麼難,用心這麼苦!也太可憐了!」
藺燕梅說:「底下就該是紅娘的:『誰問你?』了。」
梁家姐妹完全明瞭了她的心情,而且也的確聽到過流言傳說得很不堪,那當然把她也拖連進去。聽了她這話,真覺得胡亂造謠的人沒有心肝了。對這樣一個同學,也說得出這種下流的謠言來,實在令人不得不卑視他們,同時也從這一方面看藺燕梅今天所不喜的事,實在有協力剷除的必要。
「他並沒有讓我來問。」
藺燕梅簡直是聞所未聞。她半句話也沒有。梁崇榕只裝作不看見她那驚異的樣子,由她妹妹說下去。
「結在這兒。」她說:「我跟范寬湖的交情就是交情,沒有愛不愛的。我沒說他不好。他嘴裏也決說不出我一個壞字來。他的挨罵,我當別人一樣,要替他分辯兩句。而且他的挨罵里決帶不上我。我有點兒拖泥帶水的糾葛,我躲著走。這就是這一套道理的好處了。
伍寶笙深知余孟勤的脾氣,怕他發作,正待著急。誰知他今天特別好脾氣。以他的急智,這事本不難應付,他便笑著又走回來,竟來請藺燕梅。這下子,坐在前面的都回頭了,坐在後面的都站起來了,最後面的只有站上椅。笑聲掌聲,全場鬧成一片。
伍寶笙做夢也沒有想到這變化竟如此可人意,都有點不敢相信。她說:「燕梅,讓我細看看你!你真是個不得了的孩九*九*藏*書子!將來真不知道你要怎麼樣呢!我恨不得馬上跑去告訴史宣文!我們完全過慮了,你用不著人操心,你永遠有上帝照應著似的。我要說你簡直是個完全的人了!」
過了兩天,看見了布告。這個會公開請同學參加。會場在南區七號大課室,時間是晚上六時,為了免受警報影響。
大余宣布散會。伍寶笙她們便忙先護著藺燕梅出去。梁家姐妹等,幾個女同學便跟上一起走。別的人漸漸也散了。
「那你想到的是什麼?」她說:「你不是也同情他么?你不願意么?」
梁崇槐上樓來時,院中喬倩垠、凌希慧正找她,她們見她想著心事往樓上走,竟從她倆身邊走過而沒招呼好像沒有看見,她們覺得有事,兩個人就跟了上來,走進屋去再叫梁崇槐。這時藺燕梅,梁崇榕也都放下書走到她床邊來,還以為她兩個在外面把她惹生氣了。
「我一點也不能信。」
「不管。」她自己仍閉著眼說:「我說到哪兒,就做到哪兒!我賠你一個不是;喏!」她就在梁崇槐那個詫異著的小圓嘴唇上那麼啄了一下。梁家姐妹看了那神氣,不論心上多不了解,也忍不住笑了。梁崇槐臉都紅了。藺燕梅卻仍不好意思睜開眼,放開梁崇槐自己躲到枕頭上去了。
「那麼就問你為什麼不理大余?」
「我明白你們的意思。」梁崇槐說:「當然不是有人在那裡埋頭造校風了,不過,這種不良空氣,也得有人糾正呀。」
誰知道掌聲毫不熱烈。後邊人堆里漸漸起了騷動。過了沒有幾秒鐘,他們已覺長如幾年了;有人向外走,自動退席。窗外有人嘟嚷著說「誰?是他!范寬湖!」
「別生氣!希慧。接著講辦學校開會的事。」梁崇榕看她妹妹太頑皮,就說:「我對西廂記就不熟。」
「大余來問也不一定行。我是問你,他叫你問的是什麼話!」她又氣小童狡猾她又沒有辦法。
外面梁崇榕聽她們實在鬧得太厲害了,就敲窗子說:「要封口兒,快點兒封。郵差要進來收信了!」她說著就開了門進來。看見藺燕梅的頭髮全揉亂了。她就遞一把梳子給她妹妹,她就替她梳,她就靠在她懷裡坐著。反正這樣兒沒法子梳,還不是賴著裝蒜。
范寬湖低低地,又清晰地,說:「燕梅,我知道你原諒我。我祝福你。我們再見了。」這時全場寂無一點聲息,他的話人人聽見。
「跟伍寶笙,史宣文也不談?」
「我沒有辦法,我勸勸他,不要再愛我,就是了。」
「也不談。」
藺燕梅聽了就說:「也沒有什麼一定不能說的。你們瞧,這些天來凈聽見耳朵里塞滿了罵小范同她哥哥的話了。有些人故意跑到我耳根來罵,就彷彿那是對我的應酬話似的。我就奇怪,有他們什麼事?我自己就很替范寬湖冤枉。我覺得要罵也應該連我一起罵呀,沒有我在這兒,還許連累不了范寬湖呢!」
「剛挨了罵就忘了!」她姐姐說:「氣成那個樣兒呢!」
「你完全不愛他么?你能這麼說嗎?」
梁崇榕知道她妹妹一定明白了她的用心,就用話想法子把實情再闡明一點,她就推開一步說:「我老早知道這些好奇的多嘴的人早晚要給你們說點不能聽的話!你瞧,這不是都對證出來了嗎?所以說你們兩個最不宜於替范寬湖說話呢!再說為了他,崇槐,看你跟他那點兒交情,不值得。」
「也談得很少。」
「誰?」她妹妹問。
「說一句老實話。」藺燕梅想了想,又說:「我仔細想想,我從來也沒有真正愛過什麼人。愛字是很難說。我可以說一個也不愛,我是誰也不愛了!」
天下事,常常如此,見識是見識,世事是世事。此時做一個又熱心又有見識的人,最苦。如果光有熱心,而無見識,大可隨了潮流叫囂,博得群眾愛戴。如果光有見識,而不熱心,也很可卧聽大門外打死人,屋裡照樣睡大覺。偏偏不幸世界上常有具備二者的少數人,又偏偏不幸他們常是少數。於是便如同一個瘦弱的小孩,拚命去扯一匹發怒的馬,或是更恰當些,一個航海人在風暴之中,打算落下那個滿兜了風的帆篷。
「你也別這麼走了呀!小童。咱們多咱吵過嘴?」她忙說:「你說,怎麼樣才陪?」
「我哪兒懂?」
更令她無法排遣的是學校里為了這次開會時的種種又有了新猜測。這是她有一天晚上到圖書館去在借書處偶然聽來的。那天有一點點雨,她的雨衣為梁崇槐穿走,後來她想去借書,便披了梁崇槐的。她們身材差不多,背影又像,所以站在借書處等候館員去書庫中取書的時候,在她背面兩個說話的女孩子便未察覺。她只聽得一個說:「哪裡會有這種事?那樣會是作著夢?」
藺燕梅勢不能總不睜眼,她聽見門聲知道梁崇榕出去了,便睜開眼,一看,好大一張臉,梁崇槐壓在她身上呢!她忙偏過臉去說:「說完就是說完了。沒有這麼樣的!」
「不是,你完全錯了。我願意你在這兒!我說過了,我需要人談話。」
「好了,好了。你跟個猴子差不多。難纏得很。」藺燕梅嘆了一口氣。這時他們已經走到校園中水池邊上,她說:「咱們坐一會兒,安靜安靜。」
「我當然想到她,可是。」藺燕梅說:「說也奇怪,她啦,史宣文啦,近來都不常找我來,你們瞧是不是?我找她們去玩,當然還是一樣,可是她們從來不跟我談這件事,有時候我提起來她們又扯到別處去。好像她們的意思是:這是過去的事了,老提它幹什麼?彷彿疑我心上擱不下這點兒事似的。其實我心上對我自己的這點子事也許叫你們大家奇怪,是很早就看得開了。可是學校里這股子不痛快的空氣,我想談談呀!說實話,這是我第一次有機會談到這個問題!不管,我這就找她去,她不會不管的。我信得過她。」
藺燕梅羞得一頭鑽到伍寶笙懷裡。大家鬧聲里也聽不見伍寶笙說了一句什麼,只見她笑得那麼好,兩手撫了藺燕梅的頭髮,看了大余那麼搖一搖頭,臉上也泛起紅雲來,又把搖到額前的頭髮掠回耳後。那麼溫柔,又那麼優雅,更那麼羞澀。會場中人男子就都看得張了口,女孩子就都羞得偏了頭。
「你這個論調兒真不是人人做得到的。」藺燕梅說:「而且太傷神了。」
大余做總主席,約略說了今天沒料到有這麼多不吝賜教的人肯來增光。準備得很倉促,請大家原諒的話。然後說一說這會分兩部分,各部分有各部分的主席。他說了一下兩部分的性質后,便臨時自己加了一項,請先生們演講。第一個便請金先生。
他說:「我很愛這裏的學校,我更愛這裏的好同學。可是我忽然覺得我寧可走到別處去而想念大家,也不宜逗留在這裏。也許我將來會明白因為什麼,現在卻說不出來,我只是覺得如此。
「傻話!」她說:「你們怎麼凈背地裡談我,沒有人找我來當面談?」
「等於沒有回答。」他說:「可是那天大余對我們,我,大宴,朱石樵說了,說他愛你。」小童沒有注意到她話里的意思。
她心上更有一種冤屈。她覺得她真正對不起她的好朋友梁崇槐了。她從後來和梁崇槐的談話中慢慢地覺出來,這個女孩子的嘴上雖然硬,真心恐怕也早已拿出來了。當然男人的真心不見得便如她所描述那樣,會退回去。但是為了中間有她這場糾紛,至少范寬湖沒有顏面再談別的了。當時他既然也未從梁崇槐那裡看出多少情意來,此刻一走,竟大有兩人消息從今斷絕之可能。這事令藺燕梅心如刀割。她從未作過一件傷別人心的事,近幾次來竟連二接三,不由自己地出了這許多事。她的悔恨是無法形容的。她從來是快樂、率直、沒有任何話不能同別人談的。如今她心上已不知有了多少事而一句也不能跟人談。她從前一向是用軟語去安慰別的可憐人的,如今自己變成個可憐人了。這個令她自尊心極其痛楚,這種痛楚令她比什麼都難過。一個人在他曾得意的舞台上跌了跤,雖說仍是紅角兒,那心境自然不同。所以她笑容日見減少了。
「我想燕梅這樣不是沒有緣故的。」梁崇榕說:「我剛才聽你說有話問崇槐,以為是你一直存了這件事,不問個清楚,怕底下的話不好說。誰知道你一直想到這個犄角兒尖裡頭去了!你說罷,這是什麼道理?」
「那是一句什麼話?」
「這樣可以了。」小童說:「再接著講,你為什麼不理大余?」
「我不反對。」梁崇槐說:「也分兩部分,前一半西廂,后一半紅樓。」
小童挨了范寬湖坐,他兩個在前排。大余算是學生,他在同大宴,朱石樵,馮新銜,沈葭,編集臨時收到的意見條子。
梁崇槐聽了聲兒摟著喬倩垠說:「你們的郵差口齒很清楚呀!這一段兒像不像西廂記里張君瑞的科白?」
「這個我又不懂,要是我,早悶死了。大宴下鄉去教書,我還跑到鄉下去找他談。我就是剛從他那兒來,大褂子就是他給的。」他說著摸了摸身上,雨已全乾了。
「我也知道,不過你說說看,我怎麼有病?」
他們一鼓了掌,便立刻自己有了一種優越感,一種抑壓已久的悶氣得以伸吐的快|感。他們又下意識地要搶在前面,要比同輩人先動手。這種心理一發展開來。那氣勢就陡然增漲,而瀰漫全場了。掌聲此時已震耳欲聾,不久就又聽見歡呼聲了。這下子,已經走了的人,那些心上本無所謂的人,又搶先回來看熱鬧,那些發動的人也怪喪氣地往回走。他們的好地位已被別人佔了,他們成了窗外的「弧」。他們又伸了頸子在那兒張。他們才是真正的懦夫,此刻又怕被同學拋在後面了!當然其中也有少數硬漢為此情景所氣,掉頭不顧而去。
小童聽了摸不清read.99csw•com她是真吃了一驚,還是心上有事,他說:「我看見你從圖書館走出來,我才過來的,我又迎著亮兒,怎麼會是藏著?」
——秦少游
凌希慧一邊同喬倩垠走,一邊回過頭來叮囑:「可別臨時你推我讓呀!這回要大家作點事。多想想。多看看馮新銜的書。」說著出去了。
從開會到現在,一直是十分成功的。他們造成了一種極親睦可留戀的空氣,大家都恨不得找個題目多談一會兒,不願意散會。
藺燕梅搖搖頭說:「我不知道。並且你再問,我也說不知道。」
「你就連見都不想見他?連一句話都不想對他說?」
「這還不是等於建立校風?把大家注意力從無聊的事上挪開?」凌希慧說:「並且乘這會兒幾個畢了業的人物還在校的時候,開這個會,把他們發議論的風採給後生小子看看!」
「我不愛聽閑話。」她頑皮地說:「你到底跟他交情怎麼樣?我本來不覺怎麼樣,後來聽人家說的彷彿很怎麼樣!現在看看又不太怎麼樣了!」
「咳!」小童嘆了一口氣。他是不大會嘆氣的,所以這聲調也不很夠味兒。他說:「你這個意思是不是又把話頭打斷了?」
第一部分是討論馮新銜的書。這一部分又分報告同批評兩段。報告由馮新銜自己來擔任。他說了原作大意之後,也約略範圍了一下批評的範圍。他這個報告居然很需要,因為竟有人不清楚這小說主要的動機。讀者拿來當故事看,單瞧熱鬧兒了,那怎怪這書的影響看不見呢!
走的人牽帶上了本來不打算走的人。坐在中間不便擠出去的人也特別要引人注意似的,提議跳窗子出去。靠近窗子坐的甚至已經騎上窗子了。一時人聲鼎沸。那些毫無成見、專以搗亂取樂的,更是起勁得很。做鬼臉,打胡哨,你推我一把,我拍你一下。
「這個簡單。這因為我比罵他的人明白他。這是正義感。」
「小童是個好的。」伍寶笙說:「學自然學的人不願意把人事關係看得太複雜了。」她們兩個覺得今天真是快樂極了。
這消息當然馬上也傳開來了。
為了他的態度,他的言詞及行動,大家是忍不住要大鼓掌的。可是為了這事件之突然,及誰也領悟了他的心境,又不禁黯然。掌聲先是很沉悶,雖然終久也播散開而響亮了。他鞠了躬下來。
藺燕梅把她找出來,不容分說,一下子把來意說明,就要她去對大余說。伍寶笙當然答應,她早知道這開會的事,這次會並且請了許多先生的。她們說到這裏,兩個人已經在南區的走道上,溜了兩個來回了,課室中上課的人,全向外對她們看。她們談得入神,全不覺得。
「我不會聽了這句話變出什麼別的神氣來的。」
梁崇槐聽了忽然打消了再問的意思。她知道這個話問遠了。其實她這次是真猜錯了,藺燕梅心上對余孟勤確實忽然減少了熱望。這一點她一時看不出來,她不明白人在不幸中會把昔日幸福時的樂觀看法自動地打了折扣的。這是人人都有的一種本能。一種心理上的自衛方法。
「是不想說。」
「要不是這麼個轉彎法兒,到今天還從糊塗里轉不出來呢!」她是真快活了,這麼說。
「你這個忽然不想說,是個什麼力量?是心上沒有他還是太多的他了?」
梁崇槐只想她這話不能接著問。因為她以為她當然愛余孟勤,此刻叫她怎麼能說呢。她只有放棄了這個極有趣的質辯。但是她必需另起一個不大突然的話頭,否則便不免露了破綻。她說:「那麼你肯為范寬湖打抱不平是為了什麼呢?」
「這又變過來了!」小童說:「我就為著好這麼『一點』來陪你?我不陪了。」
大宴的一部分是朱石樵做主席,他自己當記錄。這一部分有趙異祥先生一段長長的關於教育心理的專論演講。討論方面很少,提供的意見則很多而且實際,當然不免瑣碎一點。
他們準時開會。
梁崇榕說:「是哪一段兒?西廂記里辦學校?」
藺燕梅的淚珠已要落下,她趕緊垂了頭,頭髮拂向前來遮了臉,她抽噎著也沒有說出話來,只見她點了點頭,頭髮一閃一閃地,兩眼看了地下,伸出了她的右手給范寬湖。范寬湖向前欠身,接到手來握了一下便先自走出會場去了。他的背影仍顯現著他平日自持的身份。
「做點積極的事也好,」梁崇榕說:「燕梅,你有什麼意見,說出來,我們幫忙。」
「我要問你一句話!」她說,「能問?好!你得閉上眼。你也閉上,崇榕。我問了!你閉上眼是看見你的心,我閉上眼是怪不好意思的……」
「你先說大余不許你問什麼話?」
「我跟誰也不談。也沒有人跟我談。」她說。
余孟勤的鎮定工夫是很好的。他神色不動,臉帶笑容,微笑著向范寬湖點頭,手中不斷鼓掌。他像是說搗亂的正是早些走掉好,這個會中沒有他們才更有意義。先生們完全明白他們的動機,更為這一群熱心為學校改革風氣的學生們所感動。他們頭也不回,完全當作不見後面的頑皮學生都作了些什麼事。他們一致熱烈鼓掌。藺燕梅她們手都拍疼了,梁崇榕、梁崇槐姐妹本來坐在靠後邊一點的,此刻趁亂,人鬆了些,也走上前來加入這熱烈的鼓掌集團。這裏簡直是一場魔鬼與天使的競爭。在垂危欲倒時,硬要挽回大局來,是一件又艱難又遲緩,又興奮的事。
藺燕梅聽見這話,才寬了心。她感激地說:「這不是給范寬湖做了好事,這簡直是給我做了好事。真是我怎麼就會得到你們倆這麼幫忙!」
大余他們倒不知如何結束這會了。他本來想再說幾句稱讚的話為范寬湖送行的。范寬湖已在眾人注視之下走到藺燕梅跟前去了。藺燕梅兩眼淚汪汪地看了他。伍寶笙緊緊地持了她兩肩也看著范寬湖。在這場面下,大余是不被人注意的。他只有不開口。
到會的先生們很多,召集人心目中最肯接近同學的先生如金先生、陸先生,顧一白先生,趙異祥先生,教體育的陳先生及許多位別的,全到了。有些未會請的,也來自動參加,因為馮新銜的書,及宴取中的素日成績,令他們樂於到會。史宣文、伍寶笙、及馮新銜自己,全要算作先生了。便都坐在屋中教職員的榮譽席上。伍寶笙要藺燕梅同她坐在一起,便同史宣文去也把她拖來,一同坐在金先生後面一排,夾在她同史宣文中間。
「還有凌希慧差點兒被家裡作了人情讓人家娶了去的。」喬倩垠閃到藺燕梅背後笑著說:「那也只能算是家風,不算校風!」喬倩垠這意思是暗示凌希慧不該在這裏提到大余,而藺燕梅卻早明白了。她從回校后,還不曾和大余說過一句話。
「你瞧是不是!」她就對她妹妹說:「頂厲害的還傳不到你耳朵里來呢!」
「本來也不至於這樣。不過我心上另外有事,有一種聯想,見了他令我心上隱痛再發。所以,沒有必要,我就不打算再和他在一起。這個話你不要問了。你也不必告訴他。」
伍寶笙聽來詫異得很,便追問她們今天怎麼起的話頭。她便—一說了。她索性再進一步,說:「這些天,你們都不好。連你這個當我姐姐的也不好,對我都變了個樣兒!」
「你真的?崇槐?」她更警異地說:「我奇怪,什麼時候你學了這麼厲害的一張嘴?別叫人欺負了!」
根據這情形看來,藺燕梅同范家兄妹也可算入那千古同嘆的少數人中去的。他們又是當事人,所以更加寂寞。他們又皆為這不快樂的回憶所煩擾,所以藺燕梅也不願和他倆在一起。他們的寂寞之中,便又加了一層相互的疑猜,不知自己為對方的一份苦心,是否得到了解,這話又是誰也怕再引起誤會而不肯出口的,於是更弄得三個人的處境苦不堪言。
「就好得多!」她沒有辦法,又笑了說。「就非陪不行。沒有你陪,我一個人不敢回去。」
余孟勤說他們今天這個會還有個第三部分。就是他願非正式地在這裏以學生服務組織的領袖資格,報告一下暑假服務工作。最後他說:「我們現在是自己人關起門來談談,我們不妨說,幾個單位工作都很令人滿意。這完全是同學們合作的表現。而各單位中完全沒有出一點意外的是江尾村的一個。這個要歸功於那邊的負責人,我介紹給大家,我們這位辦事能力特別優越的范寬湖同學!」
一切群眾行動之愚蠢處,他們的行為里,皆全備了,一切群眾所易犯的錯誤,他們件件犯了。當然是自從藺燕梅突然下鄉起,大家便憋足了一肚子不平的氣,然而這一肚子氣令他們走到今天這一步,已是大大不該了。
「剛才的事不算數。」她說:「再從頭問起。」
「『需要人談話,』減去『談話?』這種算學倒不錯!你『需要人?』」
「我——我不理他,因為我不喜歡理他。」她說了。她這句話不知已存在心上多久,但是從來沒有機會給她說出口。她並不曾想到告訴小童,而是她無心中給了她這個機會,所以她就說了出來。
凌希慧就說她的:「我們還要去別處傳話呢,先說正經的。大宴是畢業前已經由本地一個學校聘定了作教導主任。學校現在疏散在鄉下,學生約四百多人,是初中帶小學。男女兼收。教員薪津之外,供給房飯……」
她為此事曾哭著想家!她曾想做修女!那還了得!學校竟留不住她!她想家也要好好地離開大家回去。她如果想做修女,那必須是為了一個極聖潔的理由。極合乎她天然接近宗教氣氛的性情,又要在一個極度不牽強的形勢下,才可容許她去。
「你笑得少了。這還了得?我一天不笑就非病不可!」
「我倒不這麼覺得!」藺燕梅說:「罵人罵慣了的,什麼人免得了挨他們糟蹋?那種跑到別人跟前去罵一個人的,九_九_藏_書更是特別心眼兒窄,變得快的,我們誰敢保他跑到另外一批人里不掉過頭兒罵這邊兒?就是他們糊塗了不罵我,我們就不能不叫他們也別罵別人么?」
梁崇槐本來是她可以談心的人,但是自己既然有了對她這麼深沉而無法出口的歉意,兩人相對時,也就不那麼自然了。
「這種話說給不相干的人聽聽算了。」他說:「我們這兩年多同學聽了這種話能滿意嗎?」
再說到范寬湖,他更是個可憐的英雄了。他一頭認定自己作下了錯事。雖說一切是誤會,他沒有理由原諒自己。所以他咬緊牙關,一字不辯。又左叮右囑他妹妹,不得失言把藺燕梅睡夢初醒所說的一句話告人,一切要憑藺燕梅處置。他認為,這事之後,如果大余同她鬧翻了,這句話徒令兩人處境尷尬。如果二人天幸不致鬧翻,則此話說出只有令他們以後快樂的日子中多一個回憶的陰影。藺燕梅如果願意告訴人,那可聽她的便。他是決不肯利用這句話去作挑撥諷刺的工具,來為自己添文章而犯渾水摸魚之嫌的。縱使她夢中喊出的是自己的名字,而因為是在夢中之故,以他的英雄氣概,他也要叫他的美人在醒時,再考慮一遍的。至於當時他何以不看清了,便遽而去吻她,那當然是一種浪漫氣氛下的美麗之疏忽。用這種說法來評論范寬湖到底確切不確切,我們無從知道,因為他誓不開口,為自己做一字辯護。
「奇怪呀?怎麼就不能問?」小童等她又走了,就說:「我要問的話還多著呢?大余也這麼說:『別人的事,沒有理由去問!』你們這些人都是一種的怪脾氣!」
「燕梅你明白,我這會兒早不氣了。」她說:「誰走路能不碰上條把長蟲呢?繞著點兒路走,別踩上。它還能撇下自己的事,老盯著你?你要去爭執才要糟糕呢!再說用那種話罵我,他自己聽著也跟我的為人不像。他找我來,我就未必理他。他罵范寬湖也影響不了范寬湖。那個話罵的還不夠罵人的資格呢!」
忽然,對面有一個穿了長衫的人影,那兩隻袖子有點太長,腳高步低向自己一步步慢慢探著走過來,一片幽靈鬼怪的神氣。她這一驚不小,忙把神定一定,待要喊出來,這時映了圖書館射出的光才看清是小童。她恨恨地說:「你這個人哪!怎麼藏在這兒嚇唬人呀!」
「那麼誰來問才行?這些天你都跟誰談心事?」他偏不說。
「他自己來問也是一樣的。」
「我看這件事你們兩個人都開不得口。」梁崇榕說:「由我說話,也不方便。」
那些新學生們便你指我瞧地來認這些人。藺燕梅是大家都認得的了。便以她為坐標找到史宣文。有少數人還不認得伍寶笙,那麼只要他一開口,四圍的人便會轟然告訴他,然後大家皆為自己的高聲所嚇住,而不免啞然半晌。當然有人把宴取中同朱石樵認錯,後來一開會也明白了。范寬湖是個倒霉的角色,許多便毫無顧忌高聲地告訴給不知道的人,又指指點點地來看。他今日若有所思,小童問三句,他答兩句地。至於小童,他們注意的還不太多,也因為小童要接近過才知道他的好處。大余呢,則提一提名字,便夠受半天的了,心上要默祝,未來在學校的日子里別撞上他。
「沒有什麼呀?」她說:「我也沒有一定就得跟他在一起的道理呀!」
她的姐姐聽了說:「這怎麼能一概而論,你看見的那是誰?」「我們就沒有回頭。」她說:「反正是同學。」
她們走了之後,過了一會兒,梁家姐妹發現藺燕梅在那兒深思起來。還沒有等梁崇槐問她,她就說道:「你們看怎麼樣?我們為什麼不能動手改一改這目下的壞風氣?」
「天哪!」梁崇槐喊:「怎麼都鬧到我頭上來了!姐姐,你聽見了沒有?」
「問崇槐,她明白。」她說。
「這一句話就值得賣票來聽!」她說:「把肝兒丟給小貓吃了,它還在你懷裡咪嗚嗎?說一句明白話,你若是不願意叫你的男朋友被別人罵,還是你自己保守一點好。這簡直是一種合作。男人如果不前進,不大胆,那還成什麼男人?可是女孩子如果不抵抗,不保守,也是不盡責,不合作。」
喬倩垠這才瞪了梁崇榕一眼說:「所以說啦!套文章哪兒有那麼死板的!」
「誰欺負得了我?」她說:「再笨的嘴,這些天也磨出來了!」
「前兩天我報考空軍飛行軍官了。身體檢查合格,一兩天內便去重慶報到,我走之後心上一定常常惦念著這裏。願大家在學校里能利用這好環境有顯著的長進,也一方面努力使學校更偉大,更可愛。我不喜歡駕駛轟炸機,卻喜歡飛驅逐機,也許有機會在空中保護母校呢!」
「這個意思還得透給大宴他們知道。」梁崇榕說:「若是不告訴人家,那臨時有點措手不及。」
呈貢人物一歸來,那爭執就更厲害了。范家兄妹在學校中簡直大有立足不住的樣子。范寬湖的粉紅色舊賬,一篇篇地被人搬出來從新算過。他們算了這賬之後,倒氣平了些,認為大家自己亦有罪焉,誰叫大家不早些糾正,反倒容他常在藺燕梅身旁趑趄打主意?慢藏誨盜,是他們大家的責任!
范寬湖在這勝利的空氣里,這才走上台去,向大家致謝。致謝完了他向大余說他有幾句話,本來不必講的,現在機會如此好,他倒要講了。大余弄得莫名其妙,只有向大家說了。范寬湖便簡簡單單地說:「難得這個機會,諸位好朋友都在這裏。我借幾分鐘說幾句告別的話,將來免得—一辭行。」
「這個,我倒沒有想到。」
「真的!小童,不是給你釘子碰。那是夢活。夢話你不是不愛聽么?好了,現在問別的。那句夢話我誰也不告訴。你問別的我都回答,我愛聽真心話!」
梁崇槐被她們纏不過,就說出了剛才街上遇見的氣人的事。藺燕梅聽了正補救了她無法向范寬湖表示的同情心理。她暗暗感激小童,她也佩服這個好朋友梁崇槐之度量及見識。她知道梁崇槐是個有主張,也有節制的女孩子,她不一定戀愛范寬湖,但是她那種不能為燕雀所明瞭的心胸,是令她有資格在此時睥睨輿論,去同情范寬湖的。
「這個我倒沒想到。」梁崇槐說。
「難聽!你給我老實一點行不行?我需要休息。」
「這個可不能說。」
「非常難說。」藺燕梅用手比劃一下,又放下了。「比方說:……很難說,尤其是我,更難說。咳不說了!」
梁崇榕看了喬倩垠和她妹妹爭辯的這個神氣,便說:「喬倩垠真是叫人看了高興,病好了起來,脾氣也變得有精神得多了。」
「別吵了!小寶貝們!」梁崇槐說:「我來賠個不是罷。別把郵差氣走了。」
「你瞧!你這個人還有救么!已經都沒有人肯跟你說真心話了!我來問你話,又是你叫我問的,你偏一死兒給人釘子碰!」
「我說呢!」藺燕梅如釋重負,舒了一口氣:「那幾天大家什麼話也瞞我的時候,你們也什麼都不說,我就知道是有什麼話不願告訴我。等到我自己聽見了,才知道你們用心這麼苦,怕我聽見了,難過。其實我早就知道你一定原諒我的。我也一定可以讓『你』相信『我』是真知道『你』不會怪『我』的。這下子,不就好了嗎?多痛快!別人再到中間說閑話,不是也沒有用了嗎?好了,這下子我才覺得同『屋』不異夢了。我實在心上存不住事情。」這下子她倆兩邊聽到的閑話都對證出來,三人都覺得好不心寒!
藺燕梅聽了,嚇了一跳,說:「怎麼?都鬧得這麼熱鬧了?我還一點也不知道呢!這不成了吵架了嗎?」
「放心!一點禍也沒有。我那個就不是愛。我若是真愛我會這麼自自在在地在這兒講道理?」
「這個小傻子!你怎麼一天凈說傻話?我是說的真話,你瞧;你肯跟我說真話,我也就說真話了,你去這麼告訴他。」
「你閉上眼是只當你不在這兒。」藺燕梅說:「我問了,崇槐,為了這件事你怪我不怪?」
「崇槐?真的!」藺燕梅兩手扳了她倆肩,面對面說。她心上早就有了一句話,是非問不可的,此刻她得到機會,一定要問了。她納悶得很,梁崇槐到底對范寬湖如何?
夠了!這已經夠了。藺燕梅她打算搭救一個人,卻拖累了兩個!連自己在內!這環境她似乎永遠適應不好了。她的書這時既已收到,她便急忙忙轉身就走,她惟恐被這兩個女孩子看見,弄得她們失悔多言,大家難過。她急走幾步,便要出門去。
「真難聽!」她說。
「傷點兒小神,省得傷大的。」她說:「那麼你就是那種愛不愛的人啦?凈聽你審我了,我回敬你兩句,看你受得住受不住,范寬湖你就是不——愛——啦。大余就是愛——愛啦?有這麼簡單?」
「那麼就還是我的好聽點兒。」
「算了,算了!」她嘆一口氣說:「誰想得到你也穿起長袍子來了!走都沒有個走像兒!沒有事把我送回南院去吧,路上怪黑的。」
「我本來也不一定要陪你走的。」他說:「你叫我陪的。你說的話完全是沒有理由的。你編的理由滿足不了我,你就又改。你說路上黑要我陪,難道你來的時候就不黑了?」
「你怎麼會知道呢!」梁崇榕說:「我是懶得參加,我看豈止是吵架,崇槐有時候都是拚命呢!」
藺燕梅這是第一次參与這件有關她心事的辯論,便生怕這題目又跑掉了,忙插嘴說:「你說咱們來糾正,怎麼個糾正法兒呢?」
小童說:「別說閑話,我一直有一句閑話要問你,你為什麼從宜良一回來就不理大余?」
這時的勝利感已不全是為范寬湖了。實際是校中多少天來暗爭,熱辯的爆裂,是一陣地下泉流之湧出山口。這時首舉義旗的幾雙手早已拍得又紅又腫,疲憊欲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