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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中)

十五(中)

她們每個人又都有那麼一點點兒恐懼,
她忙看去,兩個人高興地喊了起來。她興奮地說:「你說好看不好看?這個影子你說美不美?頂好的五彩電影片也沒有這麼美!」
「也許女孩子們同樣地需要做點事業?」他沉思地說:「你聽聽這松樹林里的風,看看這山,這水。千古是一樣,是一樣地美。人便不同。過去有多少美人,為了時尚,裝束不同,儀止不同,許多畫像現在看來並不完美。倒是她們留下的故事還始終動人。女孩子太美了,常常害怕自己的容貌給自己帶來了太離奇的生命。可是不知道容貌能有多久?那些迴腸盪氣的故事才真傳得久遠。燕梅,我覺得你太美了。美的奇怪,不似人間的品質,也許你生命的精華一幕一幕還是才開始呢!我也不願攔你,你儘管挑不平凡的路走罷!」
她笑了一笑說:「不說了。已經到了南院了。你這就回去啦?」
小童一邊理釣絲一邊看她迎了朝陽,正把一小束粉紫色的野花戴到發上。花兒上還有露水呢!
「是人生。」
「當然好,如果你又犯老毛病呢?我們得給你個提醒的東西才行,就像我的橋,飯碗,同你的名字這樣。」
「燕梅,還是我上次說過的那個道理。」他笑了一笑用安慰的口吻說:「我們一邊走回去一邊講吧。」他們便站了起來,一同走回南院去。
她們詫異,這個世界到底是個什麼怪東西!
「這兒不也是山裡?這兒豈不是挺好。」
他們一邊釣魚,一邊順手把麥餅撕了來吃,不覺把麥餅吃光了。
她手裡拿了這份愛情如同一個肚飢的人拿到了一粒寶石,令她哭笑不得。她從前的心理如果復活,她也許會如瘋人一樣把這寶石吞下肚去。但是她現在絕不可能吞下這寶石,因為她喉嚨中有一個痛心的刺卡在那裡。她現在僅能做的是把這粒寶石奉還,沒有什麼別的可說。她甚至期望仍未得到這寶石。她既不願他人受她的干擾,她自己在這種孱弱的心境下,也受不起這個激動。
「小童!」
他忙回頭,看見十幾步外,樹影下站著的是伍寶笙同史宣文。旁邊零星散著的還有幾個女孩子,那當然也是在一邊看了許久的了。她們這會兒見一幕好戲已經散場,沒有什麼可看的了,便都抿著嘴兒一笑,各人低頭走回宿捨去。把個小童羞得要死。
「忘了什麼?」
小童摘了幾根小草棍兒想來穿卻都不夠結實,他便截下一段釣絲穿了放下水去。兩個人就專心釣魚,快到中午已經釣了六七條了。有一條小鯽魚才三寸多一點,是藺燕梅釣的。這條魚雖小,卻挺有肉,比五寸的柳葉兒還要重些呢。
這個世界上的一切事情,對她來說太難應付了。她當然是一陣陣在紛亂的思潮中不斷地也受著方才在圖書館所聽得的閑話的刺扎。如果說世人心腸本是惡毒兇險的吧,那她不能相信,她會寧可死去。但是這變化是太快,大不可測了。好比前一分鐘自己還在岸上救人,現在便是輪到掉在河中掙扎了。
「她就是去做禮拜。」小童說:「我就是她的宗教。」
小童在那裡用小土塊一粒一粒地向水池裡面丟。他彷彿什麼心事也干擾不到似的。她這一大堆憂鬱當然不是完全此刻才有的,也當然只如閃電一樣,一下子又一下子地在腦中亮過;雖說也不過半分鐘一分鐘的光景,卻給了她不知幾許痛苦。她很自然地不喜歡這人生,這環境了。但是看了眼前的小童,她便不自己地有點歉然。這些意念在他那裡一定是一索即解的。她卻深埋在自己心裏,不那麼大方,浩落地和他談論,反倒不許他多嘴,拘禁得他只有坐在雨後的青草地上,自己向水池中拋土塊玩。
「真是越變越聽話了。」她說:「那麼咱們就走。」
「你不要談我。」小童說:「我看出你難過來。日子不少了!你在變。」
她從前的小女孩的心理對這些是茫然的。她現在戰慄,恐懼地知道了人們肉做的心中,還有這許多危險的火焰。她再聰明,她也逃不掉是個女孩子,她便本能地恐懼著。她不知道這些火焰將來會如何灼傷她。但是起碼現在她還未把這火焰引上身來,她又本能地為自己慶幸。因為她正在那對戀愛懷著恐懼的年齡。
「倒還沒有談什麼。」她說。「談些閑話。燕梅問主教說在雲南的頂南邊有沒有大一點的天主堂?主教說有好些個。問她問這個幹什麼。她說教育部在學校徵募學生到幾個邊區去研究邊民語言,在各區編個字典。她說也許有女同學願意去。如果有天主堂,她問問可以不可以容她們住在那邊。如果教會裡有人去,可以不可以通知她,她去叫想去的同學準備,好結伴一同走。」
「這個我倒不清楚。」她說:「我想她這些天好得多了。她也許是替別人問。她一個人不會走遠路的。又不像你,經常地一件行李也不帶,說走就走。再說她如果想離開學校,也是去做修女。那麼那種消極的想法還會叫她編字典么?」
「可是你的口氣不平靜。我記得伍寶笙說過你好幾次情感激動的樣子。我覺得那個不好。比方第一次春季晚會時,你下了場,叫媽咪到後台去的那一回,後來唱玫瑰三願的時候,和在西站出了事去呈貢,同這次回來的車上,你都太激動了。你現在又這麼激動叫我感覺很沉重。我覺得我自己說話也不像平時了。你看,我們不是要像平時么?」
「我們都有嘴,你看,我們都會說話。現在我們在學校里都是高年級的學生了。該負點責任了。你聽了閑話先別難過。我替你想一套理論好不好?以後好應付這種事?」
「該我的班兒了。」他說:「不許再愁眉苦臉的了!」
「不許再硬了頸子鑽牛犄角尖了!」
幸好方才只一點毛毛雨,草上還不濕,他們坐下來靜了一下。耳中馬上清涼了。雨後的夜晚,又是早秋天氣,涼爽得很,藺燕梅心上需要一點時間來溫習一下方才的話,所以圖書館中所聽見令人難受的新流言便暫時忘下了。
她應該再把談話繼續起來,她需要想一句話起個頭兒。這念頭一起,她便又恢復了臉上的笑容;她看了小童,心上的黑暗勢力便逐漸退下去了。她在想句什麼話來說九-九-藏-書?她想:「即使他又追根問底談到這些事來,我索性就和他傾心談一下,那一定可以救了我!天幸現在天是黑的,又下過了雨,沒有人來。」
「我就說,小童我走不動了!」她也作出當真在山裡了的神氣:「並且這裏涼風習習地,太安靜,太美,我們不能再走,我們走路弄出許多聲音來!小松鼠,小鳥一定不喜歡我們了,我們是兩個不安靜,愛吵擾的客人。」
「我心已經平靜了。這些好話我記著,以後再用。小童,你再說些這種話給我聽!我的心上好像有一個門。今天它大開了。我能夠聽進許多話。」
「怎麼講?我不懂。」
容我們哀哀地歌唱。
她當然難得機會向人請求解釋同指導。因為人家第一,不敢在她眼前提這件事,第二,她明白,任何素日親近她的人都決不信她對余孟勤的新態度。使她說也沒用,所以她一直是孤獨著。而一個在歧途上的孤獨者,慣常是越走越錯的。
看!這兒來了一串小兒女,
他們從火化院牆外小道往北走,太陽光剛剛令人覺出一點點暖和來。他們在經過的村子里買了幾個才烘好的麥餅,拿著一直走進山谷去。
「藺燕梅明天不去做禮拜去了?」史宣文說。
「你頭上!」她笑著說。
藺燕梅聽見有火柴了,忙把那大樂譜本子攤開。她這時是跪在水邊草地上的,所以就把曲本攤在膝上。她低下頭來看曲本,頭便因為向前欠身,到了岸邊水上。雨衣原是披在肩上的,便由它披在身後。小童「噝——。」地一聲划著了一根火柴,兩個人的眼睛全照耀得一花。等一下又看清了東西時,小童喊:「燕梅!你看!你看水裡的影子!」
「可不是嗎!」小童看了水說:「你如果下水,我就抓你這條美麗的人魚公主!不過現在游不成了!」
「寶笙,聽聽這口氣!」她說:「明天見罷,什麼也用不著操心了。我看也別找燕梅了。讓她早點睡。你們兩個同路回去。你轉託一下小童罷。」她笑著道別,竟自進南院去了。
小童見她進去了,還兀自帶笑在那兒獃著。
「你看,在江尾村我剛講過一個人不能一時心窄就胡亂作事。可是一回到昆明,你就差點做了修女!若不是伍寶笙,史宣文加上你阿姨三個聰明人,真不知道今天怎樣了,燕梅!這件事叫我常常覺得人的生性難改。這次真是你的大傑作!鑽牛犄角兒!」
小童看著她並沒有拿游泳衣,便把游泳衣放下。兩個人一個人一把釣竿,就到校門外吃早點去了。
「我也沒想到水這麼清。」她說:「早知道我也帶了。」
「沒有。」她看了地上的青草說:「不過也不要緊。她們傳教士,修女常常有人走,可以結伴去,到那邊也住在天主堂里。你想,一去兩年,字典編好,代替論文,也是一樣畢業,另外又作了點事業。」
有人說美貌不過是肥皂泡,
待她學著那種男孩子的神氣把早點吃完,兩個人就那麼一路說笑地走了,全似身旁並沒有這些同學看著似的。
「小——童。」她鼓起小嘴,不高興了:「你又忘了?」
藺燕梅一面撫慰他,一面接過釣絲來,替他把麥餅掐下幾小塊來裝上,放下水去,嘴裏又慢慢引他談別的。她說:「怎麼朱石樵走也沒有叫我們知道呢?」
他想再划火柴看歌劇文。她按住他的手不要他劃了。她說:「我不能再讓你划起洋火看我了。這個影子比那曲文講的已經還要好得多了。我現在在黑暗中倒能一直看見那影子。甚至我今生一生都可以隨時閉上眼就看見那影子。再划火柴就不好了。我背著隨便譯幾句這一段曲文給你聽吧。我想可以翻譯成這樣:
「喏!不行!」
「燕梅?」他有點窘了:「我喊不慣。」
小童也笑了。
「算了罷!你們女孩子自己不懂而又怕弄明白的事,便躲著不談,說別人也不懂。」
「就是談她上個禮拜天見了主教,主教喜歡她得很,才說起的。」伍寶笙說:「這位主教是誰?就是大宴他們的同鄉,大名鼎鼎的丁主教。剛剛回國來的。他過幾天就去重慶,他一走,就沒事了。」
底下也差不多是這個意思。你聽聽我唱唱就覺得好了。原文的聲調也好。」她說著就細聲唱了一遍。
「常見是常見,常見就是都好!」她說;「我個個兒都喜歡!你聽我再唱,不過底下的沒法子唱,這本是女聲合唱曲子。底下就分家了。一張嘴唱不過來!」她說著又唱了一遍。唱完了又自己回味了半天,說:「像個肥皂泡!你說可怕不可怕!」
「她見了主教都談些什麼事?」
「你就不想想,明天我要做禮拜去?」她說。
「他脾氣是這樣。」小童說:「告訴我們的時候已經快啟程了。馮新銜他都沒告訴。他說.『告訴了他,那麼沈葭當然知道了,那就大家都知道了!』所以送行的只有我們三個人。」
「我忽然想起來了,我身上有一盒洋火。我們可以划著了照著看!」小童說著就掏出洋火來:「在路上上廁所時候買的。」
小童聽了心上一動。便說:「她這個問的也許不是閑話!她心底下也許模模糊糊地有一點要去的意思。她是語音學班上最好的學生,有一種趨勢會叫她想去。她又正不想在學校里呆下去。」
「我是在變。」她說:「可是你不能變。你還要像平常一樣,快快樂樂地。如果你怕我變,你就先不能變。前幾天我還跟姐姐說過,就是你待我跟平時一樣。小童,如果你也會難過起來,那我眼前就沒有一件不變的東西了!我不能受!我不能活!」
范寬湖,再也夢想不到是他在這麼一種情形下喚醒了她!她從此懂得了一個成熟少女的感情與一個小女孩的景慕是完全不同。她從此要把自己的感情放到睜開眼睛下重新判斷。余孟勤從前在她心目中是絕對的,是完整的。現在是要受她考慮的了。
小童說:「你看,我家不在這裏,我等於在學校里長大的。他們幾個人,我從來沒有分開過。現在一分開便似乎是此後分開的日子多,相聚的日子少了!你說,我能不覺凄涼么?」
她想來想去,她到現在為止,並沒有愛他。她對余孟勤有很多尊敬,也有些同情。可九-九-藏-書是想來想去,她實在沒有愛他。那許多敬重的感覺一向為自己一種不察覺的意向給裝扮成了愛情了。她覺得她自己還沒有戀愛,也許那種氣憤,不甘,想征服他的心理有幾分看起來很像戀愛,但是這一夢醒來,把自己解放了,也不那麼認真打算征服誰了。她覺得既然放棄這意念毫不感困難,這便決不是戀愛。
她沒有穿小童說的那一套,她站在那裡讓小童來看。那個神氣彷彿說:「我們女孩子穿衣裳的事不比你知道的多?」
「小童!」她感動得心臟都覺得震蕩:「你說的話句句在我心上!小童!你怎麼為我想得這麼多?」
「不只是這樣。」小童說:「你既然這麼說,我當然可以為你不變。不過你卻似乎並不小心自己。你任你自己變。我剛才一直想我們從圖書館走到這兒來一路上談的話。我們平常談話都比這個快活。今天你心上一定有什麼事,所以影響了這個空氣。你是太容易生病的人了,你又不小心。所以讓我往將來想想,你一生都不免是困難,所以我難過。」
「不是,小童。這兒有些事你不懂!」
「我的意思本來也不嚴重的,小童。」她說:「我們可惜坐在黑地里,這裏我剛借的一本書我沒法子給你看。我真想叫你看看這本書,你就可以多感覺出一點兒我的害怕的看法了。」
「因為,你摸摸看!瞧!這不是!我都有幾根小鬍子了。除非特別有事,我都洗臉,也刮刮鬍子呢!真好玩極了!可惜你們不長,說不明白。」
「主教說,當然幫忙。又告訴了危赫瀾神甫記住幫助這件事。他說那邊天主堂里一定有人也研究文字,大可互相參考,訂正。」
「音樂加上是好得多了。」小童聽得實覺得可愛,他說:「那種小女孩子們又驚異,又害怕,又無知的聲口都有了。不過燕梅,這種句子或是曲調,詩裏面,歌裏面也常見呀?」
有的威儀出眾的眼睛便落在自己身上。她現在想想很覺得是很動心的。
「不是他來看我,也不是我去引他注意。」她想:「這是因為我升到他視野的中心去,那便自自然然地為他看見,而得到他整個的注意。」
小童也不禁又到閉目中去端詳岸上面前這個高興開懷笑著的藺燕梅。她那一雙映了火柴閃動的美麗雙目,笑語的嘴唇同雪白的牙齒,她側倚了的身子,半脆的雙膝,同膝上一本大麴譜本子,肩后披著的白色雨衣,及黑色細呢子的短袖旗袍。
「這又是你的老脾氣。」他說:「干點什麼全是窮凶極惡的!」
「是這樣啊?」小童也擔了一份心事,他說:「她見了這個主教沒有?」
「是本歌劇,我借來抄幾個歌的。紀伯爾同舒麗文的一本歌劇。」
「哪裡會有這種事?哪裡會是做著夢?」「大余他心上會不明白?他樂得裝明白糊塗,得過且過就是了!誰還不是利害關係看得清清楚楚地!」「這下子把個范寬湖害苦了!」「看見風勢不對,來一套神話,就把他犧牲了!」這些刺耳錐心的話,一句一句重新在她心上再施酷刑。
她從小童身上彷彿看到了一種無形的氣質,這氣質令她很覺慚愧。很慚愧自己不該有這種入魔的想法。很慚愧同在一個學校受教育而自己的成就太差了。她便得到一種力量,禁止自己的思想再沉淪下去。
「那若是帶了游泳衣倒對了。」小童說:「就可以游泳了。」
藺燕梅本來就是個容易激動的性情,她愛小童生性中感情濃厚的一部分,可是她又一向最怕他那種意味特別深沉的凄涼話。她看已經把話題引開了,便故意笑了出來說:「你想好笑不好笑,白蓮教去研究喇嘛教去了!」
她接過游泳衣來說:「小童,咱們不游泳。走這麼遠的來回就夠乏了。不游罷?」
「小童!」他忽然聽見有人笑著喊他:「我們在這兒看了半天呢,都不瞥我們一眼。」
她今天手中把握了這個自己企念已久的余孟勤的戀愛。她如同感覺要昏厥那樣心上失了重心。她的昏厥是大病初愈,體氣虛弱到了極點的人,又吃錯了一劑葯的那種昏厥。
「你看你頭髮在水裡的影子還有光呢!」小童說:「你白的雨衣,黑的旗袍,手同臉襯得真好看極了。是不是今天水特別清?」
這裏一切是實際的,具體的了。在這種光亮的地方人的心情是不同的。他們方才的談話也許在這裏便不會發生的。他們都覺得那一段時間之可寶貴。他們彼此感激,又感激上蒼會造了那麼一個機會。
他們走到小貞官兒的攤子前,小童把釣魚竿往地下一插。她看了,也學樣兒,也那麼一插。小童吃東西是其快如風的,她也不去攔他,只學他那個粗樣兒給他看,兩個人就又都笑。
「算了。」他笑了一笑:「也不定就得游。留一點精神回去。」
個個兒心上好不喜歡!
「說得好!燕梅。」他喜歡地說:「明天就去。你別穿旗袍了,我看過你有走路很方便的藍厚布長褲同襯衫。穿上那個,又好走路,又看起來像我的遊伴。」
藺燕梅沒有法子勸她。她自己鼻子也酸了。她只能連著說:「小童,你別難過!」
上帝不收回她去,她還不會自己投奔回去嗎?
「我也快活。藺燕梅,我也快活!」
「只要你說得出來!」
她盼望了這麼長久的事,一旦置在她手中了。余孟勤愛她,余孟勤一直說是愛著她!也許在她第一次出現在他眼裡時,他已愛著她了!她仔細回想一下,她第一次到學校來時在新舍門外下車,便碰到了那一雙嚴峻有神的眼睛。那以後她如作著夢一般忽然在學校中成了唯一令人注意的人,於是那一雙全校僅
「你還知道有誰去沒有?」
「咱們就不釣了。」她說:「反正是玩兒。」
「小童,你說得好,可是不對。小童!」她說:「我要說現在正像平時,因為我現在快活,你能說我快活是不像平時么?你不快活么?」
「燕梅!」
「是什麼?」
「這怎麼講?」
「可是奇怪呀!」他說:「圖書館里聽見了什麼會叫你這樣?」
「坐飛機先去印度。」小童說:「中國的旅行全是這種玄玄妙妙的!當初到雲南來是先走安南!」
「我想不出來放你一個人去那邊區九*九*藏*書深山裡工作是一種什麼滋味來。」
「得,這下子完啦。」小童說:「魚食兒也沒有了,人的乾糧也完了。」
她穿了一條深灰色的長褲,是很輕的料子,勻稱地在腰間束了她的襯衫。這件淺綠色有小白花的綢襯衫,袖子是很肥很寬的。袖口卻很窄。翻開的領子旁邊隱隱透出圍胸的白紗花邊。襯衫又輕又薄,歇在她圓圓的兩肩上,又軟軟地貼了身子滑下來。最輕的風吹著,也飄飄地動。一身衣服都栽得那麼貼身,於是她的腰,她的腿就都帶了她那美麗又稚氣的神氣。小童不知道怎麼看女孩子。他只覺兩眼留連在人家身上移不開去。殊不知他已經得到看女孩子最好的方式了。
「你已經決定了?」他半信半疑地問。
「就這樣!小童!」她說。
「這樣,你拿我當宗教。一直到你在我這兒找不著矛盾以前。要拿我當宗教。想起宗教就想起我!」
「明天一早?」伍寶笙說:「你聽見沒有?史宣文!」
她夢醒之後本可以有兩個前途可走,一個是光明健康快樂的,一個是消極,頹廢,出世的。而她這帶了憾恨的回憶,及近日來一切不如意的演變,頗逼了她走上消極之路。
「你走過翠湖橋,現在是幾步上去?」小童笑了,他說:「幾步都行了。」「吃飯時候,端起碗來呢?記得不記得我專會管你?」「你壞極了!」「你學大人樣兒了一點沒有?」「你說都是什麼事吧?你看,我都穿大褂兒啦!」「早上是不是一定都洗臉?」「好得多了!」
她忽然羞了。她便走過去雙手挽了小童的臂膀說:「你不能讓我餓著上山。咱們吃點早點再走?」
「小童,」她忽然感激,她說:「小童,你為什麼為我難過?你別這樣,小童。你平常不會難過的,你也讓我難過起來了!」
這一句話正給了她一個大鼓勵,正撞在她心上。那麼正確,那麼著實,那麼有力。她不禁小聲說道:「我可以忽然解脫了對大余的感情就是無心中一下跳出了陳俗的看法同意見,有了自己的觀察的原故!」
「你說,小童。你不是才說過,咱們都是大人了嗎?咱們自己應該有點主意了。你說,我聽著。」
「也許是因為倒影看來分外眼明。」小童說著又劃了一根火柴去看。這次看見水裡藺燕梅姿勢改換了,現在是個側影正看了他。他便也放開水中影子來看岸上的人。藺燕梅可不正是看著他呢!她看見小童發現了,便笑著把火柴「撲!」地一聲吹滅了。說:「小童,岸上的人也好看!我看你手裡一閃,划著了一根洋火,舉到頭上到水中找影子的那個神氣也好看極了。背景也是全黑的,只有地上的草尖,身後的樹榦,有一點光。所以水裡的背景也是黑的了。」
誰知道這個令她痴情自縛的關鍵也便是今日當頭一棒把她唱醒轉來的關鍵。她自從許了這個願心之後,便再也不曾仔細觀察過大余,只是一味地在乞求他的憐愛。她更不曾用心考驗過自己的情感,只是認定了自己最終目標是大余的人。完全不想都有什麼感情在維繫她這個心向。
這是一個不得已,無可奈何的下場呀!這終成為一個造了憾恨的事件。這令她對余孟勤的態度很是失常。她自己也明白,卻糾正不過來。
「你怎麼什麼事都打聽得這麼清楚?」她奇怪地說:「我只告訴過系主任有這個意恩。你說怎麼樣?」
終歸不久長!
「五彩電影片的色調常常故意誇張而顯得特別好看。我們這回一定因為在黑地里坐得時間久了,猛然看見一張五彩華麗的圖畫所以特別好看。」他說著手中火柴已燒到手了,便把它丟下水去。
她不覺對世事人情心灰已極,又害怕起來了。
「別急,小童。」她說:「你不是要我拿你當宗教嗎?你說說看,說說那邊山上怎麼釣魚:魚在山上?你把你的教堂描寫一下再商量。」
小童想了想說:「我也不想要回去。這樣好不好?藺燕梅?哦!燕梅,明天是禮拜天,咱們到那邊山上釣魚去!」
「西藏真遠呀!」她說:「他怎麼個去法兒?」
他們一人一個釣魚竿插在那裡,釣絲被風吹得飄起來帶了絲上的漂兒也動,就像引人注意的兩個幌子似的。他們本來就引人注意。藺燕梅又穿了這麼一套稱體好腰身的衣裳,引得女孩子都不忍把目光移開。
山色姣好還不足令人喜。而藺燕梅走來一直輕捷不倦才叫人真高興。想想看,如果像她昨夜所說,累了,那麼什麼興緻不也就提不起來了么?
「你贊成不贊成?」她抬起頭來笑了;「我有這麼個想法。我想可能性是很小的。一個想法只不過是一個想法,離成為事實還有一大段路呢!」
小童還沒有等她開口,似乎已下了個決心要打破沉寂先對她談話了。他拾起一塊大一點土塊,用力直擲過水塘投向對岸玫瑰花叢里去。那裡花已過時了。干敗的枝葉為這一塊土打得刷刷一陣響。落葉使掃下一大片來落在水上。黑夜裡又聽得見叢枝下覓食游竄的田鼠驚得慌張亂跑,撞來撞去,弄得玫瑰叢里鬧聲久久不歇。
「當然有,都忘記告訴你了。布告才出來不久,朱石樵就決定去西藏去研究喇嘛教。我們,大余,大宴,三個人送的他。昨天就是把他剩下的兩件衣裳幾本書,幾封舊信給送到大宴那兒去寄存。他這一去不知道什麼時候回來,也不知道哪年才再見!燕梅!學校里熟人一天天地走得少了。我真覺得孤單得很呀!」他說著難過了起來:「昨天我在大宴那兒都捨不得回來。大宴脫下一件長衫給我,他穿起一件朱石樵的。說大家互相紀念著。我聽著直想哭。後來一個人走夜路回來時候,真難受!」
「不是宗教的事。」
可是令她夢醒的這一幕太可傷心了。想想從前余孟勤對女孩子們的批評,想想自己所許的願心同驕傲的日子。
「我不了,小童。」
他們在林下小徑上,直往山上走,沒有多久便到了第二個水池邊上。水是真清,魚兒在水裡打漩全看得見。這山谷的幽美竟比昨日所說還勝一層,因為這裏還有一陣陣的花草香氣呢!
「是樂譜?」
她自己才更羞人呢!她在那個時候竟好意思許下了願心,為他留著自己芳香的嘴唇九九藏書呢!她想到這裏不覺雙頰飛紅,不敢再想。
小童聽了覺得像是自己的話。便也笑了。正在笑著忽見水上魚漂兒一動,兩個人忙去扯釣竿,直把一條小魚兒挑在半空中。銀白色的魚肚子在陽光里直閃。他們喜歡極了,拖到草地上四隻手把它捉住,摘下釣來,是一條柳葉兒,有五寸多長。
「是一本什麼書這麼好?」
「小童,」她說:「我是又碰上了點事情,我偶爾又聽見了點流言。所以我從圖書館出來的時候跟平常不一樣。可是我一定努力不變。你先要快活起來。我今天是例外。以後我一定記住你的話。我要小心,不生病。」
「我們兩個頭上,一個挨一下。」他說:「我們就再走,半山上就看見農人築的石壩了。石壩就這樣橫著截住了山谷的水,只在底下留一個小口容水出來。石壩子有十幾丈高。所以堰起的水池便有十幾丈深。這樣的水池那裡一共有三個。因為是在山谷里堰起來的關係,池面都是不規則的三角形的。我們不在這半山的一個池裡釣魚,我們要再走上去,到了第二個水池。」
「她底下大概沒有說什麼。她阿姨就告訴我們到這裏。好了,現在有你守著她了。怎麼樣,明天也帶上我這個大姐姐去好不好?」他們已經走到南區她的宿舍了,她便這麼故意問一句。又不等小童開口,便接著說:「逗你著急呢!明天好好兒地去玩,好好回來。兩個小孩沒有人跟著,別叫大狸貓叼了去。也別打架。」
「這位主教真妙。」小童說:「燕梅就怎麼說呢?」
「好。你說,小童。」她又忽然覺到周身血液都溫暖了。她口氣便有些激動:「我方才為了叫你安心,所以說得太不像真了。我其實為了那幾句話很難過了一陣子。你說你的理論。我記住它們,叫它們以後保護我。」
這個小童的口氣好大呀!可是誰個男子在這時候口氣又小了呢。藺燕梅也居然高興地不想其他便接受了呀!誰又能怪她一個女孩子呢!
「正好。」他說:「再多呆就該餓了。」
小童聽了說:「你有沒有應徵去滇南作語言工作的意思?」
藺燕梅聽了有點不好意思,便用肩膀去撞他一下不要他再講。他便改了方向說:「你不是說我們已經長大了,可以自己有主意了嗎?也該自己有生活態度了。美感經驗不過是其中的一個,對人對事的情感同判斷也該跳出陳套,自己為自己觀察批評。對不對呢?」
小童說:「你看,大凡愛說閑話的人,用心的很少。他們也許惹了大亂子,而他們當初用意並不那麼壞。我們可以說等到惹了禍,他們也是難過的。他們罵你。你聽了要像罵別人一樣,你要為別人難過,為他們難過,自己也難過。你要用慈悲不忍的心來可憐這些做事不經心的人,又來為自己堅定勇氣。我們有責任改正這風氣,扶助正義感,也改正自己的過失。因為過失是引導別人來謾罵的。這個話好不好?……我不是說好不好,我是說,能不能叫你心上平靜些?」
「我明白你的意思,小童。」她看著他說:「後悔帶了女孩子來玩了!是不是?沒有我在這兒,恐怕你脫了衣服早就下去了!」
她咬牙打算給他看個飽,誰知他一直看下去,全沒個飽。
小童難為情地說:「我們商量明天一早,上鐵峰庵後面去釣魚去。」
藺燕梅就接著說:「我們就在那兒玩,就在水邊山腳草地吃完了帶去的餅,忽然不覺天晚了,就又不舍,又不敢留戀,暮色里找路回家?」
「再劃一根,小童。」她央求他:「真好看,小童,我恨不得下水去把那個影子撈上來!」
小童笑著說了:「再見!」便一個人跑回宿舍來,他找出釣竿,選了一選,便去縛釣絲。這些釣竿全是他自己制的。他便選了一竿最好的青竹竿兒準備給藺燕梅用。順手又給繫上了一個鮮紅的漂兒。
「你瞧,燕梅。」他把手高高揚起來,一直往北指到天空里!「都在那北方,遠遠的天邊上。那兒頂高的,有花紋的山峰就是長蟲峰,長蟲峰上面的小紅方塊,我們白天都看見過的,就是鐵峰庵。明天我們要起個早,六點半鍾就要動身,我們要走一段長長的路。穿過四五個小村莊,過許多小橋,走石板路,大車站,小路,一直走到那邊山腳下。然後我們就從山腳樹林邊轉進山谷去。那兒已經沒有稻田,全是草地同樹林了。橡實,松塔落在地上,藏在青草里。有小蟲叫,也有小鳥叫。我們就沿了山谷中的溪流往上走。在路上也許有松鼠跟我們玩,扔下一顆小硬殼果來,『綳!』就這麼一聲兒,打在你頭上。」
「我明白你的意思,」她說:「我的態度還受一點別的事情的影響,我明白得很。無論如何,小童,我現在受的影響全是你的了!」
她又說:「我自己會穿衣服呢,小童。就算定規了,明天我找你,這樣順路些。在宿舍門口等我。」她說著偏偏頭笑一笑,剛抬步要進南院,又回過頭來說:「還有,謝謝你,小童。謝謝你今天說的話。」說完,一閃,她回宿捨去了。
她們才從學校里解放出來,
「我們來想一個。」她贊成地說。
這種又困難又不愉快的處境就把她引回到她那始終不能得到解答的問題里去了。她到底是適合在一個什麼樣的環境里生存?她自己有什麼不能得到協調的個性沒有?為什麼她便要遭遇這些事件?上帝造她是為了令她快樂的呢,還是令她來受苦?是不是一個美麗聰明女孩兒的路上,便該長滿了荊棘?是不是上帝造了她,又後悔賦予她太多恩惠了,於是想收回去?那麼何苦生出這些事來折磨她,何不索性把她的整個兒人收回去算了!
但是這花叢明春仍要開出新生的玫瑰的,所以那些已長成的枝條,已經很有一股韌勁的,便只顫動著抖去了它的枯枝,然後仍挺立在那裡並未受傷。
「不說廢話。」她笑了說:「現在,我叫你天天記著。從今天起喊我燕梅!看見我,開口一打招呼,就記得我的權威了。好不好?小童?」
「可是水是全黑的,」她都看呆了。她潔白的皮膚,玫瑰花色的雙頰同珊瑚色的嘴唇都清清楚楚地映了一根火柴的亮,影在水上。她說:「黑色的水面上潔凈極了read.99csw•com。水大概是太清又太深了。反正正像做背景的黑絲幕。」
「我說了!」
她戴好了花又說:「雲南南邊的氣候更不知道什麼樣兒了。」
她現在當然看得深遠得多了。她很奇怪當時自己何以竟那麼簡單?而全體同學也都這麼簡單地來看這件事。僅為了兩個人都是學校中出眾的人物,便可以滿足了所有的戀愛條件了么?
他們倆個往新校舍走的路上,伍寶笙說:「我們今天又去看燕梅的阿姨去了。阿姨說她表面上看著沒有意思再做修女了,骨子裡還有點陰陽怪氣。又說上個禮拜一位主教來昆明了。他在這裏的幾天,她如果去求主教收做修女,主教若不知就裡一口答應了,那麼她和危赫瀾神甫就沒有辦法了。所以讓我們多留心她一點。」
「你說,說我怎麼鑽牛椅角尖兒?」
「你真是壞透了!」小童看了她這個神氣忍不住笑了。他便捉住了這個淘氣的小手指頭。
「我們本來就不要再上去了。這裏已經有山前的鐵峰庵高了。這第二個水池最小而是最老的一個。雖然說小,也比南院這個小草場兩個還大。它最老,魚最多。石壩上長滿了小灌木,石壩邊上也有青苔同草,看來最悅目。這兒水極清,也極涼。我們也可以釣魚也可以游水。不過誰在這裏也不免只游幾種沒有聲音的姿勢,因為一點點聲音都會傳遍山谷。這太震人心弦了。所以最好是潛水。像魚一樣。」
小童在路上說:「還是在宜良那天晚上講的關於美感經驗的道理。巧不巧,那天也是夜晚,雨後。我說你的美感經驗全是間接的。這次不又是嗎?」
「不行,燕梅!你躲我了!」小童說:「當然有些人需要宗教,那也跟人需要醫生一樣,要求神助。」
「這可不好辦了。」小童說:「上次去江尾村我就沒有鉤成魚。」
第二天天一亮他就醒了。他洗完了臉。又想了一想,換了身乾淨的衣裳,仍是他的短打扮。便到門口來放鴿子,放兔子。在那裡等了一會兒。時間太早,又進屋去把釣竿都拿出來等著。他自己正獨自個兒笑著呢,藺燕梅也滿臉笑容,帶了早晨的新鮮空氣來了。今天好一個晴爽的早晨天氣呵!
「先不說這些。」他說:「主教怎麼說?」
「這件事情再談罷!」小童說:「我希望你能夠明白用這種急驟的方法來解決感情上的問題,是不合適的。凡是感情的事,都需要時間。你一下子就不理他了,這個反動力恐怕你受不了。」
「喜歡想的人,有點事情就不自主地想了下去。」他說:「昨天晚上你走後我遇上了伍寶笙,她說你阿姨告訴她,你打聽滇南的事。我忽然想起也許是有心問的話。教育部這個徵募的事,原本是有限幾個人能應徵的。男同學學語文的又都已經從軍做翻譯官去了,剩下的還不是女孩子們了。」
都端正好了,豎在床邊上,跳上床去。想了一想,又找出遊泳衣和毛巾來,也放在桌上。再想一想,又看了看釣竿。沒有事了,便閉上眼睡去。
「不是。不談了。」她說:「這樣罷,我答應不再死心眼兒憋住氣想不開。這樣兒行了罷?」
「小童。」藺燕梅舒了一口氣說:「我真希望我們一直那麼談下去。一直給我添新思想。我彷彿是餓極了的人,才嘗到了一點食物,胃口極強,所以更覺餓了!」
「他們都不叫我說這件事的。我覺得應該說。所以今天要說。」
「我說不壞。」他只有如此回答:「可是你一個人出過遠門么?」
她甚至自覺一向有幾分可憐大余的心理。這心裏一旦為她看清,她便更覺得不是戀愛了。她固然覺得敬重是戀愛的一個好開始,但是敬重與可憐都是對任何值得敬重或令人可憐的人可以有的。一個男子何需一個女人來敬重?更何用一個女人來可憐?他的情人對他豈不應當有一種更女人的、更原始的更激烈的情感?
「小童,這種奇怪的氣候只有雲南有。說四季皆春,就真四季皆春。告訴沒來過的人都不能信。」她說。
小童說:「藺燕梅,我剛才想了半天,心上很為你難過……」
「幾句罵我的話,給范寬湖打抱不平的。小童,不是什麼要緊的。我現在已經忘了那些話了。范寬湖也該有人不平。我已經快活了。我忽然覺得那些話都不要緊了。」
「這多好!小童,可是你為什麼不能喊我燕梅?他們都這麼喊我。我聽到你對我這麼好的話,可是喊我藺燕梅,彷彿不調和似的。」
「你們兩個嘰嘰咕咕說了些什麼?我們能聽不能聽?」史宣文說著就同伍寶笙走了過來。
「並不是什麼特別好。光說文字罷,意思也平常。那個音樂一加進去,感覺就沒法形容地那麼好。」
小童是因為心上下了個決定,不覺一塊土塊投重了,直投過去,沒想到正投中了他們兩個人的心事。他們上次坐在那裡談話時,便是今年春天,那天還有范寬湖。范寬湖為藺燕梅費了那麼大的事折了一枝玫瑰,還掉到水裡。那震動的心弦的折枝聲,彷彿還刺在心上,而范家兄妹連帶上忠厚的周體予卻硬被校中同學排擠的存身不住,離開他們走了。
「喲!這跟著就懂得約你的女朋友出去玩了呢!」她用一個手指頭兒點了他說。
他滿心怡悅地看了看這個望了自己的臉,笑著點頭,便去把釣魚竿游泳衣順手拿起來。
「不說了!小童!」她央求著說:「一談到宗教咱們意見就遠了。可是我知道你可以不用宗教幫忙。先不談我,你總得承認世界上有些人需要宗教。我相信你不需要宗教,如果有天堂的話,你不信教也進得去。無論如何我已經很感激你了,小童,真是的。我的這件事,從來沒有人跟我談過。今天我已經聽得太多了。給我多想想,慢慢消化一下好不好?」
有人說人生就是煩惱和憂傷,
他們一邊說著,一邊已經走進了北院,又穿出來到了文林街上。這裏電燈多了,人也多了,也亮了。他們這才得以清楚地在燈光下互看一看。看看方才在黑暗裡只聞言語不見容貌的一段時間到底是與誰相對而談著心的。
「別!別!小童。」她搖搖頭。用一個指頭壓在自己嘴唇上說:「一個男孩子把話說到這兒就太遠了。你得留一點地方給女孩子自由活動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