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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下)

十五(下)

她從昨晚起始,嘗到了一點愛情的甜味,得到了一點心上的溫暖,這是她有生一來,十九年了,僅有的一個經驗,雖然她還不知道那就是戀愛,但是她嘗得出那滋味,那麼細膩,那麼纏綿,那麼可留戀,於是令她在一種逃避心理下忘掉了余孟勤這方向她的情思債。她如果能夠不碰上這債主,她的美夢還可維持得長久些。她一旦碰上了,她便只有打起精神,堅定意志來清算一下。清算一下誠然痛苦,誠然是把辛酸事一件件又溫習過,但是只要她受得住,慢慢地再把創傷養好,她是還有資格來戀愛的。她不該想逃債,她於是措手不及被余孟勤著實地刑罰了一場!她怎麼能忽視自己過去這一年多種在心上的情思?
她拿了信,又倒在床上出了半天神,忽然問:「你們看我這會兒去找教務長找到找不到?」
藺燕梅喜歡聽這句話,便靠近去傍了他身邊走,說:「還是有個女孩子陪著好吧?」兩個人就會心地笑了,於是又喜喜歡歡地回到學校來。這回他們進的是新校舍北區的北門。走到中央大路上,小童便踢著一粒小石子走。藺燕梅就也學著他頑皮,也踢著一粒小石子,兩個人低了頭走。進了學校不覺又談到朱石樵的走。小童便說如果是藺燕梅走,一定完全兩樣,送別會就得開兩個禮拜!她啐了一聲說:「再氣我,我走個給你瞧瞧!」
在大宴那次開會中他們是僥倖得到了勝利,如果變化得不如意豈不是將要連累了所有的好朋友,甚至先生們?
她想到這些,便覺得自己力量真是渺小,在不幸的魔手下,完全無法抵抗,簡直是一個不足考慮的力量。她便覺得無限冤苦。她也要問上帝生下她來是作什麼的了。
過了一會兒,她心緒更紊亂起來了。她索性看不下書去了。她奇怪為什麼一天到晚凈是這種多煩憂的戀愛故事?連這麼兩個出眾的角色也不例外?
「你什麼時候去大普吉?」她說:「要不要咱們現在一塊兒先去看看她?」
最後她說:「姐姐,人生實在甜蜜,又實在可怕!美麗的景物,常常令人心疼地就忽然幻滅了。小童真是個好孩子,我愛他,可是我不敢多見他,我要快走。我走了他當然想我,可是去作點可以傳得久遠的事,是他贊成的。他又說過,大家都會修養自己的話,分別了,相憶起來,也是含笑地。讓他含笑地想著我罷,他又說過一切感情的事都需要時間的,讓我躲開,給他一點時間,等到他懂得我的情感時,姐姐,你叫他來找我。這一點點路在他不算什麼的。」這幾個「他」,她說得好親切,又好得意喲!
「她哭來著?」伍寶笙說:「我就是為這件事來找她。那時候是不是下午兩三點鐘的樣子?」
這時,修女們都已就坐。上面披了白衣,身前身後綉了紅底金十字的主教正從講經台上走下來。她一眼看見教堂當中走道上出現了兩個行動的身影。兩個身影廝並著走向前去。一個沒有穿道袍!
「我看錯不了。」梁崇榕在一邊說:「你除了家信以外,還有什麼別的信?這些信都是本市的,又都沒有發信人姓名地址。」
「衣服也不夠呀。」梁崇榕說。
「她怎麼說呢?」她忙問。
她不見得是有心要躲避,但是朝了抵抗力最低的路走是人之常情。她不想見余孟勤是因為見了便不免有麻煩,有痛苦。如果他不原諒她和范寬湖的事固然會使她傷心,他原諒了她,更令她負疚難過。她是一事心灰萬事心灰了。她躲避他,是怕見他。她不知道這是終究躲不過的,她完全沒有想。
伍寶笙便看了看她床上,一切整齊如常,不過多著一疊兒衣裳。心上也奇怪,隨手把衣裳翻翻,那件綠綢雨衣也在。聽聽外面雨勢正大。便抽出雨衣在手,心上想想她此刻到底在什麼地方。又猛見雨衣領上還有已經紫了未洗退的血跡,想起小童描述的她在車上痛哭的情景。這個女兒竟自如此不幸!如此自苦。不覺心酸,真要落淚。
她一路想著,便把三封信都撕了。她本是借口發信事實上是去教務長家裡的。她把撕碎了的信順便丟在路邊上垃圾箱里。
「你跑了一上午的路了,下午又要走這一趟?」她說。她因為很懷疑自己的見解,頗希望小童幫忙。
不過她此刻心上似乎有一點更動了。這一點更動剛剛在心底發動,尚未翻騰上來。她已隱隱約約覺得有點聲息。但是這更動此刻太微弱,還救不了她,徒令她更害怕。她經不起再多的變化。同時她又怕以後大餘一天一天地去建造羅馬。她想快跑,快點躲開。所以這抉擇之困難,便緊緊地抓住了她哭昏了的神智。
伍寶笙終於到了平政街了,一個落雷正打在街心,閃電里現出天主堂那個金字黑木牌來,她便直奔過去。門是開著的,她便向里走,閃電之後,一條街的電燈全熄了,她只見教堂那五彩玻璃的長長窗子里,燭光十分明亮。
「不是,」梁崇榕說:「那是崇槐以為又是那些男同學的信,兩個人一搶,就扯了。」
伍寶笙這一驚不小,她忙說:「信呢?你們知道是什麼信不知道?可不得了!」
「你看!」藺燕梅便坐起身來,一把把信搶過來說:「剛說光念信,不亂講,就又高興起來忘了。我不敢保你不對外人說,不給你念了,謝謝罷!」
她又笑了笑,點頭答應,說:「我知道的。這還是我第一次掙錢呢!」說著便興辭出來。教務長起身送她,她辭謝不過,便一同走出來。教務長說:「你在這裏兩年多的確改變不少了,長進不少了。初來時氣派另是一樣,現在什麼都習慣得來,一切跟大家同學一樣了。此去又是自己維持自己的生活,這都是進步!」
「人家費了多少心血,寫了一封自己以為是傑作的信,竟得不到你一看,這還不是心狠嗎?」她說。
她昏過去不知多久,才微微醒轉來,她是被燕梅的阿姨從身後抱著,還是坐在教堂門口地下,前面是藺燕梅滿臉淚水跪在地上看了她哭。她此刻覺得自己體氣是真虛弱到了極點了,這雨水,這寒冷,方才來時一路上全然不顧的,現在真正征服了她。但是她心頭尚有一口氣,她一定要再進一步,然後才容自己昏厥過去,不打算再醒轉來。
「好罷。」他放低了聲音說:「『羅馬也不是一天之內造出來的。』我今天依順你,讓你回去。至少我可以陪你走這一段路。你別用『女人』這兩個字,你看看你這身衣服,多麼孩氣,多麼幼小!你也別相信你的決斷,你需要人領道,你需要人保護。你又叫我失望,你又叫我驚奇。我失望你還是那個任性的脾氣。我驚奇你變得這麼堅決!可是無論失望還是驚奇,我都覺出你反常的地方,你反常,所以你才拒絕我的診斷同醫療。我不怪你,至少我覺得自己失職。」
她的生命,期望,熱誠,似乎都隨了這一聲喊飛出了她的身殼奔向前去,追上她的燕梅,而把她的身體無足輕重地遺留在後面。於是她那倚在門框上的身肢,便如突然被抽去了骨骼,軟瘓地滑在地上,無聲息,無生命的了。
梁崇槐已經把信找到。伍寶笙手都抖了,接過來看。她說:「真的!這可要命了!信紙怎麼撕成兩半了?她不願意看?」
伍寶笙把她抱在胸前,聽她說。自己兩眼看了逐漸發白的窗口,天快亮了,雨快晴了。
話說到這裏,似乎繼續不下去了。伍寶笙有伍寶笙的想法。小童也有小童的新認識。大凡人的思想,在起初總是很渾沌的。直到他有個機會一流露,便不覺忽然成了系統。雖然是從自己口中,筆下出來,也能令自己覺得新穎。這時就需要時間回味一下,凝固一下,來捉牢這一縱即逝的靈感。
她聽了心上又是一陣說不出的難過,惟怕眼圈紅了被教務長看見便低了頭。教務長又說:「前兩天朱石樵去西藏也是一切都決定了才來見我。你們這些年輕人作風倒一樣!有趣得很!有趣得很!」
凌希慧就湊趣說:「老太太喜歡她就給她作個媒,多好!」
藺燕梅感激得緊緊伏在伍寶笙的身上,她們慢慢地疲乏了起來,正想睡去,但是時候已經到了。阿姨便不準伍寶笙送她上車,只自己幫著藺燕梅整頓好,送了她同那些教堂中人去火車站。回來之後下午才把伍寶笙送回學校九_九_藏_書去。藺燕梅那時候在滇越路車上,順了紅河上游的峽谷南下,不知已經到多遠的地方了。
藺燕梅愛這老太太,愛這裏一切的空氣,便不覺更沒心緒,她想:「拿定了主意便快做!不能再留戀!」於是提議回宿舍。她們就告別了老太太一同走出來。藺燕梅又說她要晚回來一步,去發信。於是那四個就先回宿舍了。
「機會就在眼前,燕梅。你不給我,我也要抓住。無論我從前怎麼不了解你,我現在要用真心來了解你。無論我從前多麼令你嫌惡,你得允許我試一試。燕梅!你不能不聽一個犯人申訴,就下判決詞!」
「我的看法又不一樣。」小童說:「我也說不出來。她不一定那麼想做修女。她對我說過她的心事不是宗教的,是人生的。」
她們五個女孩子聽了便只有笑,沒法子說活兒。
她看了看這件白衣服披在自己肩上,忽然又想到藺燕梅要做學習修女的事。「這種白的長衣服披在身上是怪美的。」她想:「這個孩子做起事來,也許就是為了這種奇奇妙妙的理由。她為了文學史上一兩件美麗的傳說便可以做修女。她見了那位可愛的阿姨,也可以做修女。這種事發生在她身上一點也不奇怪。」
兩姐妹看了她不願意說,就不再問了。
修女們的默禱如低喘,如嘆息。修女們的衣服如有千斤重,把她們在地上壓成一片,抬不起頭來。她們衣飾上那苦十字像,那數珠,在跪下,起來,起來,跪下所發出的窣窣聲,都像是站在她與藺燕梅之間的障物,如石城,如防河,如碉堡,如弓矢,令她不能越過,而藺燕梅是包圍在那禁城之中了。
「她只帶這一點點東西!」伍寶笙說;「好心狠的孩子!」
「她今天還有一件事奇怪。」梁崇榕說:「平政街天主堂的危赫瀾神甫給她來了一封信。我們問她什麼原故,她說不知道。」
「有什麼奇怪?」她姐姐說:「一個學校三千多學生能不出幾個膽大的?」
走到教務長家,正好教務長沒有出去。她便求見,說明了情形,告訴教務長她願意擔負滇南區的一個字典的編製,又說她和天主堂有關係此去有許多方便。最後說,明天就要走,她的消息也得的晚,所以以後進行時的指示,請學校方面用書面轉達。
小童抬起頭來說:「倒看不出來。她現在心上一點也不糊塗了。很有主意的樣子,不過在你告訴我留神這件事以前,我們倒可巧談到她做修女的這個問題,因為我忍不住要問。」
「不!孟勤!」她兩眼看了地下痛楚地說。」她心上已經覺到了極大的壓力。她處境忽然奇窘。她便拿著小手絹兒,把兩隻手拚命的絞。她說:「不!孟勤!我今天累極了。我要回去休息。」
「怎麼能?」梁崇榕說:「沒有見她說這個?再說也不能鋪蓋衣裳都不帶?」
「怎麼?燕梅沒有跟你們一塊出去?」她也驚奇地問:「我在這兒等她一會兒了。今天不知道怎麼這麼想見她。」
她哭得疲倦了,剛要睡,聽見腳步響,梁家姐妹回來了。她哭得太傷心,所以也沒有心思拭去淚痕,於是令她們一進門便發現了。
她想了想:「既然來了,就去找她。萬一她們還沒有回來,就在她屋門口等她一會兒。今天不知道為什麼這麼想見她,若是空回去也是無法排遣這個心緒。晚上也沒法子睡覺!」主意一定,便邁步走出來,大雨傾在身上。她急忙又跑回南院去了。
等了一下,她又想:「鋪蓋帶不帶呢?留下的東西要不要整理一下呢?圖書館的書也要還,今天又是禮拜天。還有裁縫店那件大衣也沒有改好呢!……。」不覺越想事情越多了。她便坐在床上想。隨手又拿起一支鉛筆來打算把想到的事記下來留給梁家姐妹,同伍寶笙代她辦。
她顫巍巍地舉起手中緊緊抓著的雨衣,對藺燕梅說:「雨衣!喏,燕梅,跟姐姐回去!燕梅,咱們回去!」說完真的又昏過去了。
教堂中的安靜當然受了打擾,但是由於她聲音之清越、聖潔,又令修女們,連主教在內,並不覺得陌生,而只感到關懷。
她看看天色已黑下來了。她可以去找燕梅一同吃晚飯。如果得到機會,她決定要把這個問題問個清楚。 她走出屋來,覺得這晚上要變天。在院里站了一會兒,便又回去取了雨衣。她的雨衣還是那件乳白色敞領大衣式樣的,不下雨也可以擋擋寒。她便拿來披在肩上,然後走出院來。
藺燕梅看了信一直沒有說話。她本來正哭得傷心,已經下了個狠主意,未想到這個機會馬上來了。她便如在這緊要關頭受到旁人一推,順勢就直走下去不考慮了,她只淡淡地說:「文山在滇南。」一面又拿起信封細看。沒有郵票。知道是今早自己沒有去做禮拜,所以危赫瀾神甫特地派人送來的。
「對。」她妹妹就對伍寶笙說:「我們也是一天到晚留心她,可是總看不出個道理來。她近來說話有頭無尾的也不止一天了。她心裏一定有事,不過我們一點也尋思不出來。」
這位老太太自從藺燕梅初來那一年,送了她那個大荷蘭鼠蛋糕之後幾天見到了藺燕梅,便把她疼愛得不得了。今天藺燕梅更是特別地在她面前柔順,體貼。大家都替這老太太歡喜。老太太當然更是高興。她說:「你們這些小姐們,多標緻的人品兒,一個個兒地在這兒上什麼學呀!難道就不要作人家了么?」
「燕梅!」
「我怎麼心狠?」她問。
「我也覺得不會。」她說:「不過看大余那個垂頭喪氣的樣子,就像是全無希望了的樣子。我對他說:『你的自信力哪兒去了?燕梅現在是傷心過度,慢慢地憑你那三寸不爛之舌,什麼女孩子不被你說得回心轉意?』你猜他說什麼,他說:『方才我跟燕梅說話的時候,我還是自信心很強的。後來忽然覺得不對了。覺得她一旦有了新看法,我在她心上的地位就會突然改變。這不只是她的性情,也因為我們的友誼是一種中魔似的,催眠狀態的。她當初到我身邊來便是如醉如痴,猝然來的。今天魔法似乎煙消雲散了。我再去試,不僅是徒然,而且有悖天理。』你說這話怪不怪?」
她又想自己是個局外人,尚且不快如此。燕梅更不知道多麼排解不開了。「就去和她傾心談談余孟勤的事有什麼要緊?」她想:「我們姐妹倆談談,不會被余孟勤知道。省得他以為我在為他出力。」
她在屋內悶坐了一會兒,看了幾頁書。忽然,又感覺一陣不寧。她似乎有去探視她妹妹一下的必要。「看余孟勤煩擾成那副神氣,燕梅一定也很遇了一點困難。」她想。
「發信哪發得了這麼久?」她妹妹說:「她今天有點怪。寶笙,今天她早上高高興興換了衣服,一大早就找小童釣魚去了。下午我們回來,卻看見她一個人在床上哭。」
「你們都是些害人的東西。」梁崇榕用另一種方法來叫她止哭。她們三個人反正是輪流哭的,她便連她的妹妹也罵在一起說:「你上次哭一場就哭走了范寬湖一家三口兒。現在這個又不知道該害誰了。喏,藺小姐又有倒霉的多情人寫信來啦。看看解解悶罷!」說著便送過幾封信來,又加上一句:「有什麼人欺負你了,看完信告訴我這個大姐姐一聲,大家想個妥當主意,別又隨便牽扯上個名字,害了人!」
這件事以後只有聽其自然。凡事皆有它成熟的時機,早不得也晚不得。他和藺燕梅談大余的事,是多餘的舉動。以後決不多事。他想著就定下心來抄那些數目字去了。
小童說:「燕梅這個學期到今天為止,是第一次跟大余說話,你信不信?」
藺燕梅從前收到了不相識者的信件,多半是放在一邊不看的。梁家姐妹的作風便不同,常常一看就看幾遍。雖然一封也不回,卻時常挑出好的來收存著。她們看不過藺燕梅的習慣,便往往要來看。當然這種要別人信看的話,不大好出口,又怕藺燕梅不願泄露發信人的名字,便想出一個看法來,說是念給她聽,一來二去的,成了慣例了。
梁崇榕在一邊正弄頭髮,她使用手中梳子指了說:「這封不像情書,情書那只有幾行的?」
小童忽然說:「站住!閉上眼!」她聽了便閉上眼,站住。
「危赫瀾神甫寫得一筆好中國字呢!read.99csw.com」梁崇槐喊。
她害了范寬湖連累上范寬怡,周體予,也間接害了她的好朋友梁崇槐。現在余孟勤又已是躲不過去,要遭遇不幸的了。將來便是小童!她不敢想了。
她又忽然想到一件事,便抬頭去牆上探望那張合家歡照相中藺燕梅還在國外的父母。呀!相片取下了!
「夠了!夠了!」伍寶笙說:「還是小童料得對!告訴你們,燕梅一定是去平政街了。她明天一定去文山了!去文山編那個教育部的字典了。」
他自信力是可怕地那麼強。他一字一字慢慢地說:「你很清楚地知道你有一個感情,這個感情是你自己很珍貴地培植起來的。不幸它意外地受了一點傷損,於是你痛苦地打算把它埋葬掉。你不知道今年埋下去的也許是一粒小種子,明年長出來便是拔它不掉的一樹刺心的荊枝!你不知道你應當起意把它埋掉。這完全是反常的。你更不知道你完全無需把它埋葬掉。你不能想到這點挫折,得到同情之後會變得十倍于那個份量的安慰同快樂。燕梅,你不能斷章取義地解釋我從前苛刻的論調。你明白我現在的用心。」
他們收拾了釣竿準備下山回去。小童從水中提起那一串魚兒來,那些可憐的小東西就拚命撲騰掙扎。他們看了,心上不忍,兩個人一商量,就把鉤絲一扯扯斷,六七條小魚兒又都放它們回去。看它們下水一鑽打個轉身便潛到深處不見了,兩個人才高興了,就笑著又帶了空釣竿回來。
迎面有一輛汽車,亮著兩隻耀眼的燈,輪上「沙!沙!」地濺著水花飛馳過來。大雨映在車燈里一片雪白,斜著一條條,疾刺下來,如銳利發光的無數小匕首尖刀。她被照得眼也花了,便只有躲一躲。她的白雨衣也照得發亮,被風吹得壓在胸前,身後的又吹得亂戰。她如花的,雪白的臉上,蒙了披散著的黑絲髮,發上晶晶的是水珠。
「你就是什麼都不顧,你也要想念我們從前的友誼。你憑了這些時的友誼也請原諒我,放開我這一條小魚。吃下它又不當飽,弄死它也不是快樂。」
梁崇榕聽了奇怪便也過來看了,她說:「他告訴你明天有人去文山這是什麼意思?要你轉告誰?文山是在什麼地方?」
「又是什麼事了?燕梅!」梁崇槐忙跑過來偎在她身邊哄她:「早上高高興興地出去,下午就哭著回來了?小童氣你了?」
她既然意識到了這宗教的力量,她便忽然變成斗敗了的武士。她方才一度過分緊張的賓士所致的睏倦,便在此刻向她襲來。濕透了的衣衫,凍僵了的肢體,昏眩,疼痛的頭腦,一齊迸發,爆裂。她眼前的神龕,燭火,道袍,石柱,一切一切,開始不穩定,開始要動,要旋轉了。她想要閉上眼,其實她在尋到藺燕梅之前,是不肯閉上眼的。但是她實在很難再支持了。她倚了門柱,身子矮下來,往下溜。
這裏地勢低了,水不但是自每一個坡上流下來,並且還從石板縫裡冒上來,她兩腳都沒在水裡,每一步踏下去都把水濺起來冰涼涼地打到膝蓋那麼高。她等於是淌河那樣到了青雲街同丁字坡口。
這已經一切決定了!她想想早上還同小童在鐵嶺庵山背後釣魚呢。此刻已變化到這樣!「你們這些年青人作風倒一樣!」她多得意!把她同朱石樵比,多光榮啊!她聽了教務長誇她進步的話,她想想自己確是進步了。夠得上西南聯大學生的傳統了!她一直想著心事,也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又走回南院來了。
伍寶笙還在一邊想她的心事。她想小童的話恐怕很有道理。她本來以為大余同藺燕梅彼此的了解當然要勝過任何別人,那自然是鼓勵大余不要灰心。現在大余自己已經失去信仰了。於是她的判斷也就錯誤了。看去真了解她的恐怕還是小童。因為小童的話很中肯近情。說得也簡捷了當,不似大余方才那麼很亂。
門仍是鎖著。幸喜等得時間還不長, 梁家姐妹一塊回來了。
這正是晚禱的時候,修女們正循了教士的禱詞,一遞一句地和著。伍寶笙便向教堂跑,她想:「只要到了教堂,便可見到分曉。」她直撲過去,上了石階,裏面唱聖詩了。她站在大門中間,兩眼為金紫輝煌的神龕所眩迷,心靈被頌詞歌聲所攔阻,教堂中的一切,上面拱起的窗框,穹頂,地下跪成一行行的修女同她們的披幕,皆強迫她走不進去,她呆在那裡了。
青雲街地勢更低,一眼看過去,洶洶湧涌,竟起了波濤,她便在大雨中不覺怔住了。呆了一下,她看只有決定不走青雲街,就忙忙趕上了丁字坡,這坡口上完全沒有燈,路又陡。她一步跨大了,便再也踏不穩,直滑下來。手中抱了藺燕梅的雨衣,又不能放,便撲地倒了。磕得膝蓋腿脛生痛。可憐!她哪有心顧到自己,又敏捷地站起來再走,沒想到坡邊的土崩了一大塊,橫在路上,她緊跟著又被倒下來的零亂蔓草絆倒,弄得一手一臉的黃泥。
藺燕梅聽了,正打在心事上,便不說話。梁崇槐替她接過信來說。「一、二、三,三封。剛才聽說來信了,我們兩個趕了去,倒是替你跑了一趟。還是我念給你聽罷?」
飯桌上,陸先生說:「下個星期,我把你調到大普吉研究所里去作一個星期的實驗,也和你的畢業論文有關係。你吃過飯我再和你慢慢講。」他聽了又是新鮮事,又可以加入那邊設備完善的試驗室,哪裡會不高興!便快快把飯吃完,坐在一邊等。
大余繼續說:「我過去恐怕被你錯看作了一個無情的人。但是我想你應該明白我這一點的。我憎惡那種人,一天到晚把情感的事放在嘴邊上隨意不經心地亂說的。但是我現在讓步了。我要低下頭來學習。我要向你學習你不會再聽見我斥責你女孩子脾氣了。我要你的女孩子脾氣來克化我,灌溉我。我也許是一株為霜雪凍僵了的枝條,但是你能把我暖過來。無論我是誰,即使是一個路人,只要你能力可以做到,你會掉頭不顧么?我們現在倡導寬恕、慈悲、原宥。我們要鼓勵人新生,我就是這麼一個實例,我在你手裡。你至少從今天起,萬不可再不理我。你要容我常常向你求饒。」
人生里有甘旨在招她,可是也有前面這段艱苦的路要走。寺院里有無邊的凄清歲月,但是也有馬上可以到手的寧靜。慢慢地她那躲開學校的意念又在心中佔了上風了。她可以和修道士們結伴去滇南,披了道袍,面幕,編字典。在一個生疏的地方,那裡沒有人知道她是誰。而且,小童不是也贊成她去么? 那一件修女的長袍下罩了多少聰明秀美的女兒啊!西洋文學中那些令人神往的故事不談,眼前她的阿姨便多麼聖潔值得嚮往啊!她今日一切空虛的歡笑同難忍的酸辛,是一件也侵犯不到阿姨那樣的女兒身上啊!她自己也只宜於那樣生涯,她早走一天,便少給別人一點不幸。
她走到自己屋門口,見門鎖著。一邊掏鑰匙開門,一邊側耳聽聽。梁家姐妹們都在對面樓上凌希慧屋裡說笑呢。她想:「正好,趁空兒,收拾一下就走!」
「我本來不會相信的,」她說:「若不是方才大余也是這麼告訴我。」
但是怕令梁家姐妹起疑,便放在一本書里夾著。她考慮是發這些信還是不發。時間很緊迫了。她行動容易,而考慮這些事卻難。
「你這種心就太狠。」梁崇槐拿了那三封信不捨得放。
「那麼小童呢?」她看了手中小童的那一封信,她想:「也是不發。」其實她也是怕見小童。小童是多麼敏捷爽快地就鑽進她的心坎兒里來了啊!她真不敢想,再和小童在一起幾天會令她心境變成什麼樣子!她也許又在躲債了。但是無論如何她有一種很強地,為了小童好的念頭,她不能再給小童帶來不幸!她必須離開他!
了看,也皺了眉頭,說了聲:「紙倒不錯。」
她本來想,如果大余灰心了,她似乎可以不顧對藺燕梅的諾言,而把她的夢,及夢醒時一句話告訴大余,讓他明白一下。但是現在想法不同了。她忽然記起她從天主堂里把藺燕梅接出來時,藺燕梅說過,她就是不願意大余知道這夢。
一路上全沒有一處可以躲了雨走,她便只得沿了街邊的牆,不管腳下踏在什麼垃圾上,往前一步高一步低地搶。
她到現在還沒九-九-藏-書有想清楚,她只是痛苦。她並不希望哭清楚這道理,只希望從哭中求解脫。
「我也不想找他。」她說。
她想著,已經走進南院。雨也稀稀落落有幾點下來了。到了藺燕梅屋門口,見門鎖著。她看天已黑了,大概她們都吃飯去了。自己不如去吃過飯再來。於是翻身出來到文林街上去吃飯。她看看兩三家小館子,都沒有梁家姐妹同藺燕梅的影子,便只得自己把飯吃了。
「燕梅!」她想,她脫口喊出了。她掙紮起最後一點氣力,她像從血管中擠出最後一滴血那樣;從喉嚨中進出她這一個最親愛的名字。她喊:「燕梅!燕梅你回來呀!」
她們忙去搜看藺燕梅的東西。提包不見了!伍寶笙心跳都停了。再看,盥洗用具,字典,也全不見了。
藺燕梅的信是一封給大余,一封給伍寶笙同史宣文,還有一封給小童的。至於家信,她想以後再寫。但是這三封她也不想發了。上次想做修女未成,已鬧得滿城風雨,這次再來就要做得爽利,快當。決不可又弄成笑話。
「你不能說這個話的!燕梅。你不能完全不給我一個機會。」他聲調都變了。他一字一針扎在她心上。
「沒有跟小童吵嘴。」伍寶笙說。她不願意把話岔開講大余的事。她說:「我光是忽然心上惦記她,忍不住要來看看她。你們說說她的情形,她哭的時候說了些什麼來著?」
她只覺得對藺燕梅有一種無法排解的關懷。自從她一入學,自己便擔負起了這個照拂的責任。而為了余孟勤,她又沒來由地去奔走。余孟勤現在那個沮喪的樣子固然可憐,但是他當初何以那麼欺凌人家?當初他完全不顧藺燕梅有這麼一位姐姐,今天為什麼跑來向她訴苦?她決定不管余孟勤這一部分案子。
她從小童的話里覺出大余此來必不容易應付。他來頭之兇猛必將她心上已經結疤的傷口重新揭開,令她重新淌血,受痛楚。她知道大余這一月來不得機會和她說話,今天必不肯把這時機輕易放過。她深知大余口才之犀利,用情之狂暴,不是容易抵抗的。但是她又知道自己已經不愛他了,而勢在非抵抗不可!
她們本來打算去吃點甜食的,她提議去吃米線大王,她是想再看一看米線大王一家人。她們到了那裡坐下吃東西,米線大王的母親正好有事走出來,看見是藺燕梅,便過來招呼。藺燕梅也特別親熱地起來招呼,並且堅要老太太一起坐。
「要找就可以到他家裡試試。」梁崇榕說:「有什麼事,明天禮拜一到辦公室去找多好。」
小童聽了,半晌不出聲,自己在想。這時他們走到生物系辦公室了,伍寶笙便開門把那一大堆記錄找給小童,又在一邊幫他找重要的,找了半天, 小童卻看不下去。他說:「我要問你一句話,你說大余的話中是不是很有點真理?」
她到了文林街上,只能看見路燈遠遠的,一盞一盞在街心裏明亮,街上全沒有一個行路人。店鋪的門口雖冷清清的有些燈光卻空自照在店窗外急淌的檐溜上。地上的石板沖洗得白慘慘的,雨點落在街面上的流水中打起水花,噴起小水泡沫。
教務長曉得她在語音學,及印歐語系語文研究兩門課上的成績的,知道她定可勝任,便問了問其餘的事料理好了沒有?何以早也未聽說。
這些話都是藺燕梅最怕聽的。她越怕聽,他越那麼巧就正說出來。她當然也有聽了不服氣的地方,比如「女人」兩個字原是大余從前用來說她的,現在翻過來批評她,但是她不敢辯,她一死兒低頭快走,希望快點走到。她又怕在同學眼前給這位聖人難堪,所以又不敢真走得太快。
「她不肯解釋。」小童說。
她爬完丁字坡,到了北門街,這裏好走了,就咬緊了牙,不顧身上多冷,多痛,極快地趕到了圓通街口。她到了圓通街,心上好過了一點,前面不遠便是平政街了。可是她那緊張已經到了極點的神經卻又添了個疑團:「如果已經晚了呢?」她不禁禱告出聲來:「燕梅!燕梅!你等姐姐一步,你千萬等姐姐一步!你這個主意行不得喲!你不是那裡邊的人呀!」這時雷聲在天上隆隆滾滾,也不知道是允許還是拒絕,她不覺又仰首向天祝禱。
文林街快到小吉坡的地方,路燈特別亮,照見小吉坡弄堂里還潔凈些,她便半滑半跑地順了小吉坡一口氣衝到玉龍堆。
她看了小童的背影,心上說不出的難過。一天的快樂忽然變成寂寞了。大余已走到身邊又不能不周旋,可是他那眼睛怎麼那麼愁苦和無情啊!
「那麼小童恐怕未見到這一步。」她又恐慌了:「這個孩子的事沒定準兒!她阿姨的話,不可不小心。她真要把我難纏死了!我今天找到她便再也不放她。一件件跟她問個清白!有什麼話不能問的?」
走出山谷,到了平地,小童自己笑了說:「計算還是回來得對!如果游泳游累了,現在一定沒有這麼好興緻。」
藺燕梅看看她們聽見自己說並不想去見教務長之後,不那麼用眼打量她了,便在床上多躺了一會兒。又等了許久,她想:「這事若是歸系主任辦多好!他對我特別關切,我都不妨先斬後奏,走了再說!」想著便高興自己主意之堅決就若無其事地坐到桌子前去寫信。寫了幾封放在那裡,忽然又想都撕掉。
「我這副神氣哪裡像!」她說著又笑起來:「那裡輪得到我來掙這個面子!可是活又說回來了,先生們,我是說你們的同學,常在我們這兒吃東西的,倒都看得起我。我倒要給留個神!那些規矩的先生們只和男朋友一起來,他們也要等媒人呢?」幾句話說得連旁的桌子上的人都大笑起來了。
她又想到小童,她戰慄了。小童是個好孩子。小童是山林中一隻快樂的飛鳥。小童是水池裡一條自在的游魚。這條小魚也許偶然到水面上吐個泡兒,這隻鳥也許高興由空中翻個身落下來。但是她決不得用她這有黑魔法咒過的手去招他。她將不免又殘害了一個美麗的生命。
她們三個人進了屋,開了電燈,一邊脫雨衣,一邊抖去頭髮上的水。梁崇榕就又說:「奇怪,她會到什麼地方去了,崇槐。是不是吃過米線以後一直沒看見她?對了,她說是發信去的。」
「還是那句我的口頭禪:這一點點路算什麼。」小童說。不久他把要抄的數目字抄完了。兩個人就走出辦公室來。伍寶笙鎖了門,看小童走了,自己一路想著,一路走回屋去。
門一開,「嘩!嘩!」的雨聲馬上大起來。一陣急風夾著驟雨迎面吹來。三個人都機伶伶打了個寒噤。
藺燕梅低頭急走,她盼望屋裡沒有人,好容她痛哭一場,把滿心酸楚哭個痛快。她到了屋門口,看見鎖開著,推門進去,卻沒有人,她便伏在枕上哀哀地痛哭起來了。
「燕梅走了!燕梅走了!她真走了!」她驚叫起來,用手直往牆上指點。她又看見桌上一枝鉛筆壓了一張白紙。心上更想到她走時心意堅決之可怕。她覺得渾身都抖了。梁家姐妹也慌了起來。看了牆上平時掛相片的地方,心上同那牆一樣空了一片。
大余靠近了她便說:「燕梅!我要求你同我走一走。」
「我已經說了最卑下,可憐的話。我已經放棄了抵抗向你求饒。這是哀求你放開我呀!我連一個女人最後的一步權利都不能保留么?我要回去,我要回去,我要回去休息呀!」
「也許是一首詩呢?」她妹妹說:「讓我慈悲一下,給湊起來看看。燕梅,把你那一半給我。」兩個人就到桌上把信湊攏了來看。
伍寶笙捧起她的臉來端詳了一陣,說:「姐姐過後把你的衣服給你寄去。你今天帶了這件雨衣走,就算是答應了姐姐不再起心改裝了。答應么?」
「你知道的?」梁崇槐說:「小童跟她吵嘴了?」
「你不說了罷!你放我回去!我說不過你,我怕你!我知道你的心也知道你的感情,你的口才更是無敵的。」
「我是開門見山就說題目的。」他完全感覺得出來藺燕梅是裝不明白。他說:「你根本不需要我現在說一套序言。你躲我躲了將近一個月,你能在今天裝不懂嗎?燕梅,你就不能聽一聽我的申訴么?」
站在這個眼淚圈兒外邊的丁主教,穩住了他那特別高大的身軀,閉上了那特別有深思的雙眼,心中默想:「這藺九_九_藏_書燕梅還是一個血色鮮麗的人間兒女,不是將要從我手中接取學習修道的白色面幕的人啊!她的監誓保護人,也只有這個招呼她回去的姐姐有資格做!」他想著便沒有說什麼,只令幾位修女好好招呼著把伍寶笙送到寢室去安息。晚禱之後本該是藺燕梅受幕的儀式的。現在就當然是散了。
「完全是那種信?」她問。
「好。」小童說:「你試試改一改你的怪性情。同學已經一天天地少了,你別跟任何人鬧彆扭。你睜開眼看看。你和他玩一會兒,我把釣魚竿送回屋去。」說著從她手中拿過釣魚竿來。她睜眼抬頭一看,已經躲不及了,大余已經走到面前。小童拿了魚竿有深意地看了她一眼,跑向宿舍那邊去了。
身背後的阿姨悲愴得扶她不住,把臉伏在她肩上哭。四圍站著的修女也索性哭出聲來了,藺燕梅抓緊了她冰涼的兩手貼在自己臉上,哭倒在她懷裡,她如失去神志那樣哭喊。「帶來了雨衣!啊!姐姐!我的好姐姐啊!」
伍寶笙取了鑰匙同他走,一邊說:「我今天倒是訪客不少,大余方才飯後來找我。他說燕梅變了態度,對他很冷淡,他難過得不得了,你說是怎麼回事?」
他們兩個人對這件事各有見地,但是有一點是相同的,便是大余同藺燕梅的關係,現在很不正常而他們又慫恿不得,那樣必沒有好結果。
明天就有人走!多麼大的引誘!根本不給她時間料理任何事情。她正好一切都不料理。如果料理起來,夜長夢多且不談,又哪裡料理得完!所以信也可以不必發。何況明天一早便走的好處最重要的便是免得碰上大余。
但是今天藺燕梅心境不同。她忽然覺得她有毒的生命豈止害了這幾個著目的同學,她無心中更不知害苦了多少蟲蟻。她的罪業是很深沉的了。她便說:「算了罷。今天不念了。」說完,自己又想:「放在一邊算了,索性連信封都不拆,替發信的人做點好事。真的,這些熱情的孩子們哪裡知道情戀火之可怕,他們只見火焰美麗,在燒著玩呢!」
說著走到門口,教務長再叮嚀她珍重,說她父母都在國外,不要令老人家不放心,她鞠躬謝了。請教務長回去!自己便向學校走回來。
「不講就是了。」她一邊說,便一邊「嗤!」地一聲扯開了一個信封。這封信寫得長得要命,字體全向一邊倒,雖是中文,卻像英文那樣斜著,又都擠在一堆。梁崇愧蹩著眉頭念了幾行,實在個個字都難認。便說:「這封信我沒有辦法念。」順手便拆開第二封信來看。梁崇榕把這封她丟下的撿起來看
外面的雨淅淅瀝瀝地下了一夜,在屋中,藺燕梅同她的阿姨守著伍寶笙也絮絮軟軟地談了一夜。藺燕梅打定主意做修女,去文山縣天主堂中一邊學習一邊作工作的心,本來如漸漸吹脹了的一個氣球,一下午,晚上已經脹到極點不由自己再想其他的事了。這時聽到了伍寶笙一聲「回來罷!」的呼喚,便如刺進了一枚尖銳的針,炸碎了。
「沒有什麼事。」她說:「問一聲兒。」
「她愛大余不愛,我不知道。」小童說:「從她對我說的話里看來,似乎是完全相反的意思。當然她在這時候所說的話,我也不去相信。總之,至少在她心上大余有重要的影響。這個也許是愛情,也許不是。大余那一句話說得很對。催眠狀態之下的一切是靠不住的。他如果要燕梅愛他愛得紮實,他必需冒險先令她恢復自由神智,再從新建築情感。我贊成大余認清這個道理,把他們的友誼先改成正常的再說。我看大余對燕梅的了解某些地方不及你,另一些地方又不及我。」
「聽著!」梁崇槐說:「這兒有一個膽大的了!」
「我想這就走。」他說:「你去看她罷。我一見到她就不免多嘴。你告訴她我去大普吉了。回來給她帶點那邊園子里的花。」
她想了半天,更覺得事情多,更覺得沒法子託人辦。於是無法下筆。
梁崇槐手裡沒了信,也沒辦法念了,她就笑著去搶著拆第三封。藺燕梅眼快也去搶,一下子給撕成兩半。信紙扯破,落在地下,一看上面濃墨大筆地只幾行字。兩個人一個拿了一半信封笑。
「他告訴你有人去滇南幹什麼?他要你告訴誰?」梁崇槐問。
藺燕梅如同在受著酷刑,受著試探。余孟勤只是順了思想所及在向她傾吐。語句中本來也不是有意地壓迫她。不過這詞令自然地有力,而在她一個有心人聽來,便覺時而是威逼,時而是利誘。尤其那一句:「羅馬也不是一天之內造起來的。」一句諺語,更令她覺得來日兇險猶多,而不禁心上怦怦作跳。
飯吃過了,外面雨也大了起來。她想是就回去了明天再看燕梅來呢,還是現在再去一趟。她站在飯館子門口一陣陣被風吹過來的小雨珠撲在臉上涼颼颼兒地,檐下滴水也從石階上濺起來,打濕了鞋襪。
陸先生吃完了。便邀他到自己屋中詳細給他解釋實驗的內容,又說:「有關係的記錄,都在南區辦公室里。你明天早上去那裡先看一下,若是覺得有必要,就抄一點要緊的。明天下午就可以走了。」他聽完了恨不得馬上就去。陸先生偏留了他談了許多話。直過了兩個多鐘頭他才得一個機會告辭出來。
藺燕梅又說。「昆明的情形大複雜了。姐姐,大余既去找過你,你當然知道了。現在,走到這一步,天明之後,昆明我更沒有法子呆下去。一切的事托給你。姐姐放我走了罷?」
「她願意看得很呢!」崇槐說:「她倒在床上翻來覆去看了半天。崇榕,她後來問了一句什麼話來著?對了,她問那會兒如果要去見教務長,到什麼地方去找。」
她雖說自從由宜良回來以後,沒有和大余談過話,卻亦沒有這樣面對面站在一起過。她每次都是巧妙地躲過了。她或是找上個女孩子去說別的話,或是繞著走別的路。她總不能說見了面站在一起,不理人呀!
「衣服?」伍寶笙說著,忙衝到她床前,把床下箱子抽出來一看。一切衣服全疊得好好地滿滿一箱子。她如突然瘋了似的,眼光也散了,她連著說:「完了!完了!這可不得了了!」
伍寶笙還沒有走出南院操場頭髮已經被水濕透,雨便順了脖子往脊背上流。她只有裹緊了領口,仍是趕著走。腳下的水順了衣裾濕上來,絆著了腿很是走不快。
「你念完了,老是對外面講。」藺燕梅說。
當然,她那時也許是怕大余會不原諒她,那麼徒然把這女孩子的心事泄露出來是很難為情的。而現在她已經由大余那裡知道他一切都同情她了,何以她仍舊給他一個釘子碰呢?這時候再鼓勵大余,不是故意給藺燕梅添麻煩嗎?所以她仍得代藺燕梅保守這點秘密,及她對鏡子所許的願,而不能說出口。
她閉著眼說:「都行。」
她自從把藺燕梅接回來之後,一切態度皆有一個前提,就是認為藺燕梅和余孟勤的感情一定要因此親密起來。沒想到完全是另外一回事。那麼藺燕梅心中便有了一部分是她不能了解的了。「可怕!」她想:「這孩子的心事我沒有看到。她恐怕是還有那個傻主意在心裏。她的阿姨到底見得深些。她若不是心上想去做修女,一了百了,她再不會舍下大余的!她從前那麼愛他!」
「我沒有什麼機會可給呀!孟勤,你不用我給什麼。反之,你要給我安靜,你要放開我。你看不出我在養傷嗎?你一下子就打擊得我發昏。」
「我自己也需要多想想。」小童說:「方才我決定以後多用腦,少開口。她的事,需要時間的因素。一切忙不得。我正好有個機會離開學校去大普吉一個禮拜,很可以給我多想想。這樣好不好,你這兩天多陪陪她?她的阿姨既然託付了你。咱們不能空研究,也要觀察一下。」
教務長看也沒有什麼可說的了,便答應了她,又叮囑她一路上,及到了那邊之後一切自己當心。並且常和學校中同學通信,不要一人在外失了聯絡。她—一應了。教務長便取出一張紙來,讓她寫了個志願書。看她寫好。收了,說:「那些表格都在辦公室里,我們替你填罷。再有你留一個圖章在同學那兒,每個月給你領津貼,替你寄,這工作還有點報酬的。」
余孟勤便默然陪了她走。快到南院時,他說:「燕梅。我一點也不read•99csw.com怪你斥責我。我斥責別人慣了的,我明白那種心境。我也明白這種口氣不是你素日溫和的氣質可能有的。你是需要休息了。我不能性急,我明天再來看你,你答應嗎?」
她見已走到南院,心上便忙著打算下一步應當怎麼辦。她心上要想的事當然很多,但是她因為已經有了決定,反倒一點也不亂。她想;「有什麼不了的事,留在一路火車上去想,先走了再說!」
「我也不清楚。」她說。
「其實你是做著一件違反自然。違反你自己心愿的事。」
她不是又沾惹到小童了嗎?她害怕起來了。她已經覺得到如果她和小童親近下去,必將拖累了他。她決不忍這樣。
「怎麼,燕梅沒在家?讓你久等了?」梁崇榕一邊開門一邊說。
這話已經說得太露骨了。藺燕梅不能再忍受。她便發怒了。她說:「我完全聽不明白這話里是什麼意思!我不明白你何以有權利來對我說這種活。我心裏有什麼事,你何必費心費力來猜?你不能這麼纏我。我一定要快點躲開你了!」她說著便走快了。
忽然,她自己笑了。對自己說:「走罷,燕梅。再想便走不脫了。這些衣服還用得著么?已經帶得太多了。」她便猛然起來,反把提包中的衣服都給掏了出來,扔在床上。在屋內四處看了一下,反鎖了門,竟自走了。
「我不配聽這個的。孟勤!你不能這麼折磨我。你好比是一個壯漢暴打一個小孩子。我不是你的對手。你不應該來壓制我。孟勤,你放開我。世界上比我強的人不知道有多少,你何苦認定我來欺負?」
小童自從硬叫藺燕梅陪大余說話后,自己拿了魚竿送回屋一去,看見桌上有一個字條兒,是陸先生找他的。他便忙忙到陸先生住處去問是什麼事。到了那裡陸先生他們幾位教授正在吃飯,看見他來了,問他吃過飯沒有,他說玩了一上午還沒有吃。陸先生便留他一起吃飯。
「燕梅!」
「雨呀!寶笙!」梁崇槐喊。但是伍寶笙已經衝下樓梯去了。耳中只聽見她下到院子中第一步便踏在泥上一個水坑裡,拍!的一聲水聲。大雨聲里,濃密的樹葉下,也聽不見她的聲音,也看不見她的人影了!
凌希慧她們是來找她們去吃點東西的。她想想一上午,早點之外,只吃了點餅,便不覺也餓了。三個人便收拾了一下,同她倆一起出來。她就把那本夾了信的書順手帶走。
她笑了一笑:「有什麼可料理的呢?我在此地也沒有家。走到哪裡也是一樣。」
老太太又說:「你們幾個都好。也有那些在我們這兒吃東西的,自己找了主兒,親熱成那個神氣,我就看不慣!女孩兒家地,就要人家給說媒才好。」說著就用眼打量著藺燕梅,又用手去摩索她頭髮,把她羞得抬不起頭來。
她回到屋裡想了一陣子,覺著固然是對藺燕梅放心不下,可是也沒有什麼理由去盤問人家心事。既不能說是替大余討口風,也不能冒冒失失地又問她做修女的事。她既然一直未再提這話,那麼除了小童那種脾氣,誰也沒法開口問。
「燕梅!燕梅!」
車裡坐著兩位闊老,中間夾著一位濃妝艷抹的姨太太。三個人都看見伍寶笙。一位闊老說:「這是誰家的女孩子?」另一位說:「蠻年青的呢!」那位姨太大就撅著嘴說:「還漂亮得很呢!」兩位聽了就大笑起來。車子急馳而過,把路面的水直送到伍寶笙臉上。車中三個人雖然都不便再說什麼了,卻皆為方才大雨里車燈下,一瞥的女兒身影所喑啞,心上作悶,半晌沒有說話。
小童是一向贊成順了自然走的,他給自然取個名字叫「上帝」。所以他很後悔自己何以也是那麼庸俗,不經心地硬給大餘一個機會來同藺燕梅談話!這種揠苗助長的撮合是只有害事的,平時笑別人不懂心理,今天自己也犯了。
「真的嗎?」她說:「崇槐,你快找找!信我們都看了。只幾句話,說明天一早教會裡有人去文山,特為通知她,叫她去告訴人。」
她再扶了地下站了起來,可不敢快走了,一步一步踏了泥土上去,拐過了彎,又有路燈了。逆了下山的水上去,心上恨不得能飛,腳下卻快不起來。兩個大跤跌得痛澈心脾,再加上著急,不覺熱淚直流。淚水,迎了暴急的大雨點,在臉上匯合起來往下淌,把臉上跌跤弄上的黃泥,沖成泥水,滴在雨衣前胸上,黃了一大片,再往下染。
「你早不說!」她大吃了一驚:「我看她又打主意要離開我們了。這就是她不理大余的原故。這麼說她這個心一直未死?她當初是認真那麼想的?」
等了一會兒,凌希慧同喬倩垠來了。大家在一起閑談,她想著自己的主意,又不能說出口,便不覺心酸起來,只顧用眼睛多注意這些好同學幾眼,她要記住這些好同學的音容笑貌,也要記住這間屋子,這學校以便來日回憶時可以清楚些。
「我不懂你的話呀?你說的我不明白呀?你也太興奮了,我今天也累了。你放我走罷,等下回你也安靜了,再好好說。好罷,孟勤?再談罷?」
「我覺得她這個脾氣做事都有點不近人情了,今天還是我給大余找的一個機會。」小童便把早上回來后的情形說了一下:「他們的交情,哪能這樣硬斷得了?」
「你的話我也摸不清頭腦。我反正是忽然不放心了。」她說。
她當然想到中毒再深的人,在聖水裡也可以洗凈,遭際更不幸的人,在上帝的光里也可得平安。只有上帝是能容受得下一切的。何況她又始終未曾放棄作修女的念頭。
她此刻只覺得自己不幸,她彷彿永遠被不幸包圍著。她不但為不幸所包圍,她簡直是不幸的化身,她已經把不幸加於范寬湖身上,她又要把不幸籠罩住余孟勤了。這兩個人都是多麼高貴的角色!而她的犧牲者偏要是不凡的人物才有資格做似的。
她一面披雨衣,一面說:「她那個傻主意又回來了!這些衣服她用不著了呀!大余這個沒福氣的東西!單單在這時候逼了她一下!我告訴你們,現在她是不是已經進了修道院都說不定!我今天要去拼一下,再耽誤不得了。崇槐,把她那件雨衣遞給我。我不管,一我要把她硬拖回來!」她說著便往外走。
她彷彿在幻夢中看見她自己落生的時候,有光明的天使祝福她,令她聰明美麗,又有一個猙獰的女巫也在祝告她,她令她愁苦不幸,並令她體內循環了一種毒液。這毒液使她嬌媚,又使所有為她垂青的人遭罹災殃。
藺燕梅幾時這樣暴怒過?她快走到南院時自己已感覺到可恥。她覺得太不應當了。余孟勤這末尾幾句又寬恕了她,她不覺熱淚盈眶了。她只沉默地點了點頭,淚珠兒更忍不住直落下來。她一言不發轉身進去了。余孟勤也不禁黯然。他忽然恨造物何以不仁?硬在人生中起風波。
小童說:「我請求你作一件事行不行?」
「有什麼事?」梁崇槐問。
他一出了門就跑,一氣跑到伍寶笙的屋子,把她喊出來,嬲著她取了生物系辦公室的鑰匙,一同去找記錄看。
她披心瀝膽地對她的好姐姐訴出心底蘊結不解的心事,她天明之後是一定要走的了,這眼前每一分鐘都要用來作向姐姐報答厚愛之用。她再沒有一句不能告訴姐姐的話。伍寶笙希望聽她談大余,她卻談小童。從她的話里,很可聽出來,大余對她是驚羡,小童對她是親愛。她說:「你看,姐姐,我的事情他關懷得很,我的心境,他明白得到家,最叫我感動的是我幾次心情激動不能支持的時候,當時總得他寬解,事後他又都一樁樁地,清楚記在心上。他是個令人覺得親愛,了解的溫和角色,你說是不是?」
她想到這裏便猝然問小童道:「我昨天讓你觀察她想做修女的事,你跟她玩了一天,看出什麼沒有?」
「崇槐。」梁崇榕說:「你覺得怎麼樣?我看寶笙比我們知道得多些。告訴告訴她看?」
「可是我沒有資格說。」她回答。她的心也不在這些記錄上:「凡是對她心意的推斷我都沒有資格評論,因為我有成見。我知道燕梅的秘密。這個當然誰也不能告訴,不過可以說,她是非常愛大余的。」
她進屋,先看了一下。隨手把盥洗用具,裝在提包里。又帶了幾件平常穿的衣裳,又裝了幾本書,字典。又把掛著的合家歡相片也裝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