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一章 東門的半里長街

第一章 東門的半里長街

婚期很快定了下來,四月二十八。
「好好,我們江家未來的設計師,可要喝茶?」小姑姑笑著給我斟茶,我們依然像小時候一樣,躲在角落裡,怡然自得地享受屬於我們的自由自在的時光。
小姑姑想了想:「喔,家庭醫生罷,不過祭個祖住個三五日,連私人醫生都要帶來,排場可真大,不過近年商業圈內聽說勞家卓身體不甚健康,也不知是不是因為他。」
我腦中轉得飛快,像他這般的公子哥兒,想必是不願這般早早被婚姻束縛,又或許是早有深交多年女友,但無奈被家族逼婚,今日要來跟我談判叫我別痴心妄想。
他拉開了副駕駛的車門,我坐了上去,俯身的一剎,我聞到他身上的氣息,淡淡的香氣,是富貴之家的那種蓊蔚洇潤鐘鳴鼎食的味道。
父親瞪了她一眼,沒有說話,目光望著我。
我喝咖啡,心下已經知道他要談什麼,竟有些不好意思:「可能,我們也是需要見一下面。」
勞家卓輕輕頷首示意我跟他走,路旁的車道上泊著一輛黑色的車子。
「映映,」母親口氣異常慎重:「你可曾想清楚了?」
「那你可曾考慮過婚姻大事?」父親開口。
她明媚嗓音怒叱:「傻瓜!」
我強自鎮定,坐下喝了一杯茶,聽著他們閑聊,一邊瞄小姑姑。
我略略低頭,聽到他客氣地回答了女侍應。
勞太太站起,對著奶奶笑笑:「這孩子真是乖巧,看得招人疼。」
我只盼快些大學畢業,早日自食其力,儘早離開這個家。
不過這也正好滿足了我的願望。
母親在那端低嘆一聲:「是我沒有把你照顧好,映映,你取消婚事,我送你去國外念書好不好?」
呵,母親,即使相隔萬里,她仍然是我最後的底線,我漸漸安心下來。
小姑姑看了我一眼,有些打趣地笑道:「映映還記得他?」
這宅子吃穿用度,樣樣考究,外表看來光鮮亮麗,但在靜深之處,卻聞得到腐朽的氣息。
我只沉默不語。
我後來方知她是過世的大房太太膝下女兒的獨生女,算是勞家卓的表姐,據說老爺子甚為看重這個唯一的外孫女,林寶榮進退大方得體,對我不見熱絡,也不見冷落,只是維持帶點距離感的親切。
四月中旬的周末,國內一位著名的國學教授來學校演講,惠惠興奮地搶到了兩張票邀請我一起去,只得到了我失望的拒絕。
「什麼!」小姑姑驚跳起來,脫口而出:「拜託!這都什麼年代了!」
課業忙碌,下課時同學各自嘩啦啦收拾繪圖稿紙嬉笑散去,無人知曉我內心波盪。
我只覺腦袋發暈,懷疑自己眼花。
我咯噔咯噔跑上樓梯,她聽到聲音回頭,笑著大聲喚我:「映映!」
祖母起身離開了一會又過來:「張太太王太太過來了,美如,上桌吧,以後映映有的是時間陪你。」
我這時才看見一個衣著優雅的女士不知何時已站在我們的桌前,勞太太介紹:「這位是林寶榮女士。」
「沒有,」她輕快地答:「我明日致電紐約王薇薇,我乖女要做最漂亮的新娘。」
我忙陪著起身:「好。」
惠惠有著敏銳的觀察力,從高中開始,我那一點點花花腸子從來都瞞不過她的法眼,更可怕的是,她對於八卦有著令人難以置信的高度亢奮熱情,所以她大學報了新聞系。
小姑姑的聲音插了進來:「男方是誰?」
將頭倚在車窗,垂目看自己的手指,食指上還有一抹淡淡的水彩,冰透的藍色,我將手指在我的白色上衣上擦了擦,一抹淚水一般的藍,氤氳開來。
「芸姨。」這多年來,我一直不願意改口叫她媽,全家似乎也已習慣我的拗氣,我奶奶就說過我硬邦邦的,不會討好人,一股腦兒犟脾氣。
他喚我映映,如同任何一個世伯表兄,親切溫和,斷絕了一切迂迴曲折的曖昧。
「我已答應。」我低聲地應。
我沒做聲。
我知道父親對我並非沒有歉疚,但為人子孫,亦需仰仗家業庇蔭,他有自己的為難之處。
「我願意。」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安靜得彷佛六月仕徑大道上落下的一顆葉子。
我緩緩地摸搓著手中的紙張,心裏有一圈一圈的漣漪,逐漸擴大。
芸姨陪笑道:「你這當爸爸的是什麼話,映映還小,又這麼乖,又怎會隨便交朋友。」
「要配幾套禮服呢,珠寶自然要挑些好的,」勞太太笑著說:「看看喜歡哪個款式。」
三千尺大宅,奢華大廳,勝景庭院,又有何用,櫥櫃里裝著打破了一隻湯匙便束之高閣的整套珍珠瓷餐具,祖父母房間里的上好紅木梳妝櫃檯,鑲嵌銀絲的綢緞椅子已經有些發暗,精美的燭台和瓷器,縱然傭人日日打掃,看起來美崙華貴,卻透著一股子陳舊的味道,整座屋子白日里保姆帶小弟只按時泡奶粉哄他安靜,祖父祖母自有一票牌友,大屋常常是清冷的缺乏人氣,就好比現時,靜謐的夜晚,我躺在二樓的房間內,怔怔地望著厚重的絲絨窗帘,珍珠串墜在夜風中輕輕搖曳。
「啊,嗯。」我含糊地答著,站起來露出一個虛淺的笑容。
他望著窗外,一瞬間正九-九-藏-書在出神,似乎感覺到了我的視線,轉過目光。
早春四月,空氣中仍攏著一層薄寒,穿著藍色套頭衫的高大男生,牽著身畔女孩的手,低頭間溫柔的笑容。
「映映,我可否問你怎會答應——」勞家卓斟酌了一下字句:「同我的婚事?」
「映映?」老太太喚我。
我慢吞吞地將手上的書一本一本塞進背包,一邊抬腳緩慢地朝校門走去。
「媽媽,」我笑了:「你現在仍在義大利?」
祖母插話進來:「也是,切莫不要同如今洋女,穿得暴露當街同男仔親熱,真是敗壞世風。」
「媽媽,當時你可曾同意?」
我一手按著手機一手拎了書包慢慢地走出教室。
「映映,三年。」他一手撐了桌沿站起:「三年之後,我給你自由。在此期間你可以交男朋友,我不會幹涉。」
「這是你自己的意思還是江家的意思?」
「我之前傾慕你萬貫家財,今日一見,更加貪戀你絕世美色。」我面無表情望他,語氣嚴肅得如在海德堡辨證的先哲。
車子駛過寬闊的道路,兩邊高大的樺樹被風吹得沙沙作響,盡頭的大門悄然敞開。
「一轉眼,十多年都過去了。」小姑姑竟然難得地輕嘆了一聲。
「那就好。」他坐姿筆直自然,雙手在桌面交疊,手腕上一塊乾淨的表,渾身散發著堅定的氣質。
勞家卓把車停在了車位,同我走進店裡,因為沒到下課時間,店裡只有寥寥數人。
如果這是命運朝我伸出的手,我除了握住,別無選擇。
呵,雜誌上寫,相愛的時光就是最美的時光。
噗——我將口中含著的一口咖啡噴回了杯中。
韋惠惠一屁股坐到了我身旁的位置,眼神哀怨:「手機也不接,昨天害我在食堂等了一個中午,說,你死去哪兒鬼混了?」
「是的。」
老太太親切地笑:「不錯,我看著也挺好,首飾就是要端正大方,喜氣安穩。」
穿著蕾絲花邊藍色圍裙的女招待在勞家卓身旁流連,殷勤地問:「先生,還需要點別的什麼嗎?」
客廳內一片寂靜。
勞夫人甚為隨和,拉了我的手坐在沙發內,無非是問多大年紀可有念書平日有何愛好,我只好一一據實以答。
「什麼?」我開始疑惑。
我聳肩:「晚上請你吃飯謝罪。」
我訕訕笑笑,吃飽喝足,看得出勞家老太太是真心喜歡我,這可比跟勞家卓打交道開心多了。
我微笑略略低了頭,眼光只看到她胸前一顆一顆圓潤錦緞扣子:「嗯,您好。」
豪華轎車平穩地開了近一個小時,轉出了市區,進入了一方蒼蒼沉鬱的鄉間別墅區。
「嗯。」
他神態沉靜,甚至有些冷漠,暮春的陽光映照出皎如象牙一般瓷白的皮膚。
勞家卓淡淡開口:「我祖母篤信中國傳統文化,她找命理大師看過你面相和批過生辰八字,大小姐面圓鼻正,宜室宜家,是旺夫面相,且很不幸,我們的時辰非常相配,是夫榮妻貴之命。」
「不,我覺得國內讀書挺好,沒有必要去國外。」
我飛速地收拾課本和畫具,塞進書包,一把拉起了惠惠:「我今天沒有辦法和你吃飯了,改天補上。」
走至沙發前,一位穿著盤扣考究中式綢衫的年長夫人,對著我笑容慈祥:「你是映映?」
同勞家卓見面回來,我回到宿舍倒頭就睡,連與惠惠的午餐都忘記了。
小姑姑低低訕笑一聲,對著我悄悄翻了個白眼。
挪出校門,我張望了一眼,朝側邊的報刊亭走去。
父親緩緩接話:「如今老爺子手下做事的是兩個孫子,長孫勞家駿已經成婚,單身的是二孫勞家卓,今年二十六歲,是如今勞通亞洲區大宗投資顧問主管。」
我有絲莫名緊張,勞家就這麼中意這個孫媳?這麼快就要聯絡感情。
回到房間,我攤開掌心中的那個硬質紙袋,華貴的絳紅燙金的福祿康壽,我打開,抽出了裡邊沉沉的一疊鈔票。
我聽到這說辭,簡直要笑出聲,勞家卓明顯是想要遮掩這麼一個不入流的妻子角色嘛,真是讓他費心,還得編出這麼冠冕堂皇的的理由。
我一直張大眼睛盯著遠處寬闊的別墅庭院,影影綽綽來回走動著許多人影,太遠了,我根本看不清楚。
「有的,我碰巧剛剛下課。」
「你指婚約?我後來反悔,但已於事無補。」
因為考慮到我年紀還小,又未大學畢業,勞家提出先低調成婚,待到我大學畢業,再在本城正式宴請賓客。
「喂!」惠惠氣得跳腳,不甘心地跟在我背後吼叫:「江意映,你是不是瞞著我偷偷找男人了?」
午後四點的皇都,坐在柔軟舒適的沙發里,紅茶氤氳的香氣纏繞,我對著遠處玻璃外的溫暖陽光,簡直要打盹。
「咳咳,」父親將視線從手中馬經轉回,看了看身旁的芸姨,終於開口:「映映,你在學校,可有男友?」
我輕聲地道:「原來是校友。」
林寶榮女士,現任勞通公關部經理,年約三十歲,是幹練時髦的女子,她似乎全權代理了勞家在婚事上的各種繁縟儀式和細節要求,不知為何勞家老太太對她異常寬容客氣,林寶read•99csw.com榮有時言辭鋒利,老太太也並無任何不快。
車子在庭院前停穩,張叔過來拉開車門:「意映小姐,到家了。」
開車的張叔在江家頗有威信,可追溯到父輩交情,他的父親跟著我曾祖父在戰亂中從上海逃到南方,名為主僕,實為患難之交。他自小在江宅出世,從我祖父那一輩開始,一直為江家做事,可謂三朝元老,忠心耿耿。
我笑,她真是一個爽朗明快的女子。
我心底掠過一絲詫異,但還是點了點頭。
「這個並不重要,對嗎?」他答:「或許等到我們結束的那一天,我會告訴你。」
小姑姑那時候已初長成落落少女,最為渴盼被母親精心打扮成淑女樣式出席這種衣香鬢影的場合,而那時我尚年幼,對此類筵席的唯一牽挂,不過是有心愛可口的蛋糕和冰激凌。
因為之前來的幾位,都被我直接扔在了校門,而後揚長而去。
小姑姑騰地站了起來,朝我怒吼:「江意映!」
我心底其實早才出了個大概,從他口中證實,竟不覺難過。
「我在皇都酒店定了位子,可要派司機去接你?」
或許這是為什麼祖父派他來接我回家。
我輕聲喟嘆:「怪不得。」
「要報恩也不能這樣!」小姑姑據理力爭:「爸,這是映映一輩子的幸福!」
每一位長輩敘起舊情,都會說到這般橋段,但無論多麼老套,一樣覺得多了份親切,我抬起頭來對著她笑了笑。
幼時記憶早已飄散風中,小姑姑多年後長成了一個明爽伶俐的女子,成日著職業套裙在庭上與人唇舌交戰,早已不愛蕾絲洋裝。而我,終究不似母親的明艷照人長袖善舞,不過是一個在人多場合便顯得沉悶的尋凡女子。
次日下午在綜合樓教室上課,突然一隻爪子伸過來揪住了我的頭髮,然後是陰聲怪氣的聲音:「江意映,上課不專心,你在做什麼?」
我略有詫異,輕聲問:「怎會有醫生?」
地點定在鹿特丹。
我從未過問過這塊玉石的來歷,從我記事起,它就在我的脖子上了。
厚實的暗紅杉木大門敞開著,張嫂迎面而來,接過我的書包,朝著屋裡喊:「江先生,大小姐回來了。」
「沒有別的辦法了么?」我掙扎著問。
我徑自去搭地鐵返屋。
五月份要期中考,這段時間我已經耽誤了許多功課,只好拚命找時間補。
「嗯。」我應了一聲。
勞家老爺子只在雙親正式拜帖下聘時來過家裡一次,勞太太倒是經常來喝茶聊天,其他的秘書助理和各式人等在家裡進進出出,雖然異常忙碌,但行為舉止都非常有禮低調。
「江家近年已式微,本市似乎沒有哪間銀行打算冒這樣風險。」
他性情敦厚,從不多嘴多舌,對我倒是一直不偏不倚,我雖然嘴上不說,但還是一直甚為尊重這位長輩。
我和小姑姑拉著手站在頂樓花園,饒有興緻地望著遠方的那一大片綠茵圍繞的寬敞庭院,數輛名貴車子在屋前停了下來。
「嗯,怎麼了?」
小姑姑是爺爺最小的女兒,只比我大六歲,我從小跟著她屁股後頭轉悠,小姑姑後來大學時去了米國讀書,每年耶誕節都給我郵寄巧克力,我們一向親近。
他三言兩語掀了我的底牌,而只留給我客氣的微笑。
我深深呼吸,努力平定心神望去,直至認清來人,有一瞬間,無法動彈。
勞家卓只要了一杯咖啡。
江家家業雖然這幾年間緩滯不前,但底子似乎還殷實,我的兩個弟弟出世時,祖父甚為高興,在城中老字號的店鋪打了厚實的長命金鎖作出生禮,還從千寶樓定了一尊生肖花青翡翠送予芸姨。
江家老宅的長長紅色屋頂已近在眼前。
開闊的大門前巍然聳立的花崗岩石已經近在眼前,我蹲下,漫不經心地系了系球鞋上的白色鞋帶。
「這是你的意思,還是你家裡的意思?」
小姑姑大致望了望車流的走向:「住我們上邊的,勞家。」
「我希望你永遠不知道。」
他似乎沒有預料到我會突然問到這個,表情一怔。
我站起朝坐中長輩一一打了聲招呼,奔去後院找小姑姑。
「他才不理會我學何種專業,他一向認為女兒只需穿衣打扮然後嫁做人婦學做羹湯,」我撇撇嘴,然後故意認真地道:「還有,請勿對本專業持有性別歧視。」
此人無疑是談判桌上絕頂高手,對付我這般菜鳥,連劍都不用出鞘。
我面目鬼祟,將手上的雜誌半掩住了臉,如同過街的老鼠一般竄了進去。
一個身段豐|滿卻不失婀娜的婦人正好端著精緻瓷碟走了進來,看見我,笑著招呼:「映映回來了啊。」
「勞先生,」我忽然輕聲開口:「我父親最近生意可好?」
有點難搞的女人。
我撲過去摟住了她的腰:「小姑姑,姑父對你不好不好?」
「我想要離開江家,我渴望自由。」我忽然低聲道。
僵硬著身體坐了一會,聽他們聊今日市價與股市起落,我漸漸心不在焉。
「這個看來蠻好的。」我指了指,款式看起來有些古舊,但周正大氣,最重要的是,上面鑲嵌的石頭可真大,勞家卓要是看到他婚read•99csw•com禮上的新娘戴著像暴發戶一樣的糖球鑽戒,他皺眉不耐的樣子,想必會很好笑吧。
我轉頭,看到一個高挑的男子,穿褐色粗布褲子白襯衣,外面套一件藏藍色針織衫,立在婆娑的扶桑花葉下,正望著我,目光專註。
道路旁有同學走過,見到我,微笑:「江意映,出去啊?」
芸姨笑著道:「哎呀,女孩子念再多的書,最終也得有個歸宿,勞家是何等家世,映映你嫁過去,必定不會虧待了你。」
聲音甜得能擰出蜜來。
我自眼角的余光中看到祖母的微笑,安詳得拈花如佛。
我搖頭失笑:「那麼小,怎麼記得。」
我心底忽然一靜。
一輛黑色的豪華轎車已經赫然泊在路邊,男人走到車前,神態恭敬,一絲不苟地拉開後面的車門,左手扶住車門,右手放在了上方。
我不知自己發怔了多久,方回過神來:「勞先生您好。」
我大約神色有異,韋惠惠一直望著我,但我已無暇應付她。
我低眉順眼,定定地看著祖母手中一串檀香木珠子。
「你奶奶跟你說過沒有,你可有空?」
祖母笑著答:「平日里是乖,只是脾氣硬得很。你以後怕要多包容。」
「你小姑姑也在家裡,後院里。」爸爸忽然對我開口。
「媽媽,我不願意。」
未幾,又有電話進來,這次是慈祥但有些陌生中年婦人的聲音:「映映?」
「你爺爺那時在上海做生意,勞家老爺子那時在上海洋行做事出了點差錯,你爺爺投了一筆大款子給他助他脫困,老爺子一直念著這份情,兩人也算舊交,後來我們一家得順利逃出戰亂到了廣州,也是得了勞家的幫助,勞家老太太跟我也投緣,你出生時,勞家老爺子託人帶來了祖傳的和祥玉,這門親事也算是定了。」
「令尊有意向勞通貸款八千六百萬。」看來他不打算隱瞞。
我站在台階上,仰望那一幕漆黑的天際。
我尚存一絲理智,語調有些發顫:「是昨天那位奶奶,還有我身上帶著那塊玉……」
「映映,長輩約見,莫要失了禮數。」奶奶不放心地叮囑。
我只能答應著。
「因為勞家卓?」她言辭犀利。
我心跳漏了一拍,脫口而出:「那個俊俏冰冷的二公子?」
我慌忙點頭:「好。」
祖母抱著弟弟坐在我身旁,忽然要求看一看我脖子間的玉石,我略有詫異,但還是順從地扯出衣領深處的石頭,僅是一塊樣式尋常的彌勒佛玉佩,相比如今首飾店裡的花哨多姿,款式倒顯得有些古舊,硬實大方,有些男孩氣,戴著久了,散發著異常溫潤的光澤。
是家裡,奶奶問:「映映,放學沒有?」
小姑姑今年年初結了婚,姑父是大學教授,儒雅翩翩的男子,她當時沒有如爺爺的願望嫁予名門二世祖,還在家裡狠狠地鬧了一番天地。
我可不想太張揚,我還想著老老實實從大學畢業,要不然三年後我要是被凈身出戶,至少還能有學歷找事做。
我將手放在桌下,握著深深地吸了口氣,才抬頭望他。
芸姨和她,還有一個造型師,陪著我去定了幾套禮服,末了又去連卡佛選了幾雙鞋子,三位女士饒有興緻討論在春天討論某大品牌的秋季新款發布會,我無聊得四處閑逛,在電梯看到了穿著球鞋寬衫戴墨鏡的某女明星,氣勢氣質竟然不比上鏡時差,我如同無聊路人一般圍觀了幾分鐘,這一趟總算值回票價。
母親聲音無奈:「女兒大了,心思越來越難懂。」
這段時間江家上下忙得人仰馬翻,祖父母喜上眉梢,父親更是在上個周末的夜馬場中了三重彩,芸姨都對我笑言家裡喜事連連。
我一向不喜屋子太大,長大之後一心只盼望一套百平溫馨公寓,丈夫孩子,吵吵嚷嚷,夜晚一家人對著桌子抵頭喝一碗熱湯,已是莫大幸福。
「女孩兒,特別是年輕女孩兒,有主見一點好。」勞太太笑著起身招呼:「映映,我先打牌。」
他走近,臉上終於浮現一抹淺淡笑意,那笑容在陽光之下一閃而逝,他開口,聲音低沉了幾分:「映映,我是勞家老二,我是家卓。」
胡思亂想了一番,在床上翻來覆去了許久,後果是夜晚凌晨二時才睡著,早晨十點我仍睡得迷糊,張媽來敲我房門:「大小姐,老爺讓你速速起身下去見一位長輩。」
我低低地嘆了一口氣,捏住了手上的花花綠綠的雜誌,轉個身朝街道旁走去。
但她是爺爺老來得女,又是洋派作風,最後全家也只得妥協。
乍暖還寒的四月,薄薄春光開始蔓延。
我站在一旁,垂手禮貌地喊:「爺爺,爸爸,我回來了。」
「即使是以婚姻這樣的方式。」我重複,抬起頭來沖他一笑:「形式而已,不是嗎?」
我漸漸定下心來。
他似乎並不介意我這般唐突的直視,也或許是早已習慣於女性驚艷的眼光,開口說話:「沒有事先打聲招呼,我這樣冒昧,希望你不會覺得困擾。」
我起身跑到浴室洗手,嘩啦啦的水衝到直到指縫間一絲油彩也無,江家對子孫輩儀錶要求甚嚴。
爺爺眉一皺,語氣多了幾分威嚴:「不管什麼時候都是一樣read.99csw.com!我們江家受過勞家的恩!既然許下了承諾,就得對人家有個交待!」
「映映,」奶奶開腔,帶著考究的斟酌:「你出生時,我們家與勞家定過一門親事。」
江家長輩雖然略有微辭,但考慮到勞家家門一向注重名聲,也只好同意。
我心底暗暗讚歎,真是異常好看的男子,那般清晰俊朗的眉目,側臉的線條清峭瘦削,極其動人。
「是的。」
「我以前在南大讀過書。」他轉頭,笑了笑說:「所以我會知道也不奇怪。」
「學校附近可有安靜的地方可以坐坐?」
我經年來對他的疏冷態度,他或許暗地有些許心傷,但已是無可奈何,如今金口一言遣我離開,我早已萬分感激。
我起身梳洗時仍有些迷茫,江家多年來的交際應酬早已忘記有此大女兒的戲份,今日忽受此恩寵,我簡直要三呼萬歲。
晚間在校園裡閑著無事看廣場的表演,接到母親大人電話。
小姑姑拋下了一句:「瘋狂的世界!」
「大小姐。」而後傳來恭謹的聲音,我掏錢的手勢定了一秒,置若罔聞,低著頭接過賣報刊的阿姨找的零錢,眼盯著地面朝外走。
我開始不得不連續不斷的往家裡跑,平日里是即使是周末我也寧願留在學校,現在一通電話隨傳隨到,雖然事情是長輩在操辦,但仍有諸多細節不得不參与。
「嗯?」我略微坐直身體。
換了粉色棉衫外套灰色針織罩衫和百褶格子裙,走下樓梯時,就看到祖父祖母坐在客廳的沙發內陪著客人喝茶聊天。
開闊的平原綠地一望無際,車子在濃密的樹蔭間穿行。
今日早上一直上課,我早已餓了,不客氣的點了大杯的卡布奇諾和乳酪蛋糕。
小姑姑對我使眼色,示意她也不知何事。
這一區是城中老宅區,隨便一家都是本市悠久名門,但隨著城市發展,這一區漸漸式微,許多住家已至城中的新興商業區購入新宅,僅留著老宅偶爾入住。
離開人潮鼎沸的校園,獨自一個人慢慢地走,真是有點孤軍奮勇的滋味了。
長輩見到世交親戚小孩兒會給紅包,從小到大這麼多年,也算見過些人情世面,但出手這般闊綽,還是令我咋舌。
奶奶不理會身旁唇舌大戰,爍爍的眸只看著我:「映映,你怎麼說?」
轉過了一道長長的葡萄花架,抬頭看到她站在二樓的花園修剪茉莉花苞。
她輕聲嘆了口氣:「但願你永遠似今日這般勇敢。」
我翻開,嘩,滿目生輝的金銀銅鐵,我真是一夜之間要飛上枝頭了么。
司機走到後座拉開車門,陸續有人走出,我看到最後離得稍遠的一輛車子走出幾人,手上都提著一個白色箱子。
「哈哈,」小姑姑笑:「上了大學伶牙俐齒的丫頭,建築不是男孩子的東西?」
我,不喜歡回家。
我那時個頭小,被母親打扮得像個洋娃娃穿著白紗裙擠在一群女人雪白的大腿間,怎會還會有多美好的記憶。
但是下午時,我分明在奶奶的眼神里,看到了一種久違的欣喜。
「嗯。」爺爺磕了磕手上的楠木煙斗,點了點頭。
「兩者都有。」
「你怎麼沒和我提過。」
芸姨招呼著我坐沙發上喝茶吃點心,我坐在一旁,拿了一塊豆酥糖,江家祖籍浙江嘉興,故家裡人一直愛吃糯甜的江浙口味的食品糕點。
他將我扔到外邊多年,殊不知所謂的江家大女兒,已經在年歲中被磨成了微言謹行的乖孩子,一心只願做尋常學生,早已失去了任何沒落名門闊綽舒雅的風韻,所以即使是十八歲之後,我在這個家裡,仍然局促萬分。
「你說的是南爵?」
大廳上水晶燈散發著柔和光芒,祖父祖母坐在檀木雕花屏風前的絲絨沙發上,父親與芸姨陪坐在一旁,小姑姑窩在角落,數目刷刷望來,好大陣仗。
「那你怎會同意?」我擦著手指灑出來的褐色咖啡漬。
我心底又驚又疑,只想起母親,哦,我那開明的母親,一直驕縱待我如友,怎會允許如此事情發生,而竟不曾讓我知曉。
奶奶在一旁說:「映映,這是勞家老太太,小時候還抱過你呢。」
「可否借一步說話?」他溫和有禮,口氣和態度都恰到好處,從容妥帖良好的教養。
我只覺惆悵。
聽說是勞家卓的意思,選一個風光優美的歐洲小國,順便讓長輩度假。
我穿過寬敞的玄關,走進古雅的主屋內的廳堂,父親正坐在沙發上泡茶,對面的扶手椅上,坐著一位神色威嚴的老人。
夕陽西下,平整蒼鬱的草原覆蓋了一層金色的光芒,我靠在椅子上,享受著微風伏在臉上的感覺,遠遠地看到幾裡外蜿蜒而來的車流。
「映映,」她劈頭就問:「你父親秘書知會我說你答應嫁入勞家?」
他眉梢輕揚望著我,徵詢的意味。
勞家卓抽了一張餐巾紙遞給我,我挺高興:「原來我命這麼好啊。」
「意映小姐,車子在那邊。」男人的聲音不依不饒。
我這時才發現幾乎整整一條校道的女孩子都在悄悄打量他。
他輕輕笑了一下,似乎也有些放鬆下來。
周一,我如常返校上課。
「好吧。我讓小郭在門口等你。」
「老太太方才打https://read.99csw•com電話來,想約你喝茶。」
「剛下課?」他專心開車,淡淡地開口問。
惠惠給我發信息,說她還有課,讓我在圖書館等她一會兒一起吃午飯。
林女士對我笑笑,坐下遞給我幾本精美燙金畫冊:「這些是幾大品牌珠寶的今年新款,也有一些傳統的老式商鋪的目錄,江小姐您看一下。」
我慢條斯理地收起了我手中的言情小說,眼皮微抬:「韋同學,你跑來上設計系的課做什麼?」
朝樓上跑去。
韋惠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們自中學就認識,她是個活潑爽朗,討人喜歡的姑娘。
然後四周安靜下來。
她笑容溫柔,往我手上塞了一個沉甸甸紅包。
「嗯,東門那裡有一家咖啡店。」
我朝背後揮了揮手,朝校門走去。
有什麼辦法,林寶榮一早知會我本周末要去香港。
她拉著我在頂樓花園喝茶,笑著道:「過來,跟小姑姑說說,功課可好,一個女孩子,卻偏要學男孩子學的東西,怪不得你爸爸氣得跳腳。」
如今城內富比王侯的勞家,祖宅是一棟巨大的洋房,小時候母親偶爾有興緻的時候,會帶著我和小姑姑去參加勞家的宴會。
我也不喜歡我父親,為了迎娶埠內名媛,我十二歲時即被他送入寄宿學校,從那之後,只在周末敷衍地接我回家。
勞家也早已在多年前舉家遷出祖宅,在新城內黃金地段另建了豪宅。
「嗯,您好。」
「即使是以婚姻這樣的方式?」他略微挑眉。
我們一起考上的南大,我雖然沒有說,但心裏其實是很高興,反倒是惠惠,放榜的時候摟著我大叫:「映映,哈哈,我們還能在一起啊……」
我但覺大事不妙,無暇理會她,只正襟危坐。
他不動聲色:「是的,但願我們合作愉快。」
我翻了個身,脖子上的玉墜摩擦著身體往下落,微涼的寒意。
我又被一堆傭人和七大姑八大姨推出了客廳。
我聽得疑惑:「媽媽,可是有什麼事情是我所不知?」
「小姑姑,是哪家的車?」我捧著紅茶,望著那一排在夕陽下閃閃發亮的車子。
我扯了扯書包的背帶,跨出車門,傍晚的大宅,夕陽映照下的庭院,梧桐樹下一片蒼翠的陰涼。
小姑姑聲音高了幾分:「老爹!這不是民國十二年!怎還會有這般荒誕之事!」
「不,你不是這樣的女孩子。」他望著我,篤定自若。
「不用,我搭地鐵很方便。」
「即刻取消。」母親聲音竟有一絲嚴厲。
「沒有。」我一頭霧水,我大學已經讀到第三年,現在才來問是否有點遲。
我唯唯諾諾不敢出聲。
好不容易捱到下課,我和惠惠懶懶地坐在位置等座中諸人散去,我包里的電話突然響起。
「請我給一本娛樂周刊。」我至死愛看八卦雜誌,各路打扮光鮮的明星齊齊聚集,前一日尚與艷女夜店濕吻,下一日就公然同純情女友挽手試婚菜,光怪陸離的媒照燈下,甜美的職業笑容好似扭曲的日式人偶,代代均有俊賞風流,日日都有內幕踢爆,一直提醒著我這世界多荒謬。
「定、定親?」我瞪大了眼,簡直結舌。
「唉唉——」她連忙把手上的剪刀放到了花盆邊:「當心點——」
「小姑姑,那是藝術設計,不是建築設計。」我瞪她,腮幫子鼓起來。
「告訴我?你是不是心意已不可改變?」
惠惠頓時笑容滿滿:「成交。」
他玩味地看了看我,似乎覺得有趣,淺淺地笑了笑。
我聲音低得近乎飄忽,卻一字一字清晰如刻印:「承蒙勞二公子看得起,我願意嫁給他。」
「我可否問你一個問題?」
我色迷心竅,一時還回不過身來,說話都有些結結巴巴:「啊,不、不會。」
「嗯,我搬到威尼斯,放暑假你可來做客。」
晚上我躲在房間里塗鴉,對著課本練習素描,看Dijsselhof描述的裝飾藝術和布料設計,獨自沉浸在光影變幻的色彩中。
小姑姑忽然在樓下喚我,她這段時間有案子為了取證連日外出,晚飯都沒有回來吃,不知何事找我。
我江意映價錢竟還不低。
我悄悄抬頭望她,小姑姑雙眼簡直噴出火來,只恨不得揪我起來打一頓。
東門的半里長街,人群從校門魚貫而出,漫天的柏樹下頓時喧鬧一片。
我曾經暗暗猜想,或許這是我出生時,縱然是女孩兒,終究是長孫女,興許是江家太上皇發恩御賜。
我不喜歡他們談論我母親,雖然他們極少談起她,但拋夫棄女遠走異國的妖嬈女子,在這樣端持莊重的老派大家庭,那怕是離婚,本身就是一個恥辱。
「這麼說你不反對嫁給勞家卓?」
遠處錯落有致的秀致山陵中,散落著一棟一棟的私人住宅。
至於他本人,自從上次會面以後,我並不曾見過,我甚至懷疑他是否還記得有個即將成婚的妻子。
奶奶帶了一絲笑容:「今日老太太來家裡見過你,說很喜歡你,映映,你可願嫁入勞家?」
「江意映!」我穿過文思樓前的小廣場時,不知誰在喊我,明明是揚起的清冽悅耳的嗓音,聽起來卻帶著隱隱沉鬱的韻味。
晚間飯桌上,我意外地成為了被關注的對象,簡直受寵若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