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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1 葬禮午宴讓我搞砸了

Chapter 1 葬禮午宴讓我搞砸了

一小時以後,媽媽最喜歡的慈善機構的償付能力大大提升,傑伊和喬德得到的錢財足以讓他們後半生衣食無憂。媽媽是怎麼攢下這麼多財富的啊?
「我們繼續吧。」凱瑟琳說,她永遠都是管理者,「我們私下再來處理房子。」
「布奈特姑姑!」
「哦,天哪!」我抱怨著,用手捂著臉。「我真是個白痴啊!」
米達先生清了清嗓子:「我為你們失去親人感到悲痛。我非常喜歡伊麗莎白。我們五月份才認識,那時她剛剛被確診患有癌症,雖然我們認識的時間不長,但我卻覺得我們好像已經是多年的老友。昨天的午宴我沒能全程參加,但我參加了葬禮。我願意以朋友的身份參加葬禮,而不是律師。」
碗碟相撞的叮噹聲將我從睡夢中驚醒。我擦掉嘴邊的口水,坐了起來。腦袋昏昏沉沉的,我使勁兒眨了眨眼睛,環顧四周,原來我在媽媽的房間。很好,她會幫我拿一片阿司匹林過來。可起居室里人影憧憧,工人們進進出出,正把瓶瓶罐罐打包裝進棕色的塑料箱子里。發生什麼事了?猛然間,我像被棒球棍打了一下,差點叫出聲來。我捂緊嘴巴,所有的疼痛、苦悶和悲傷再次襲來。
有人告訴我,和癌症的抗爭是長痛不如短痛,可我覺得對那些病人家屬來說並非如此。從媽媽被診斷患有癌症到她離開人世,這一切來得太突然,太不真實了,就像一場噩夢。我曾多少次地希望,等我哭著從噩夢中醒來就能長舒一口氣。然而,多少次我從睡夢中醒來,已經忘記了這個悲劇,卻又不得不再次想起,就像《土撥鼠之日》里的比爾·默里一樣。生命中缺少了那個無條件愛我的人,我還會好起來嗎?想起媽媽的時候,我怎能不心痛?
我的心輕輕一顫,暗暗希望我的小侄子永遠也學不會粗聲說話。我來到他身邊,撥弄著他的頭髮:「小夥子,最近怎麼樣?」
「我們都很傷心。」我試圖否認這一點。
一晚的狂風暴雨散去,天空碧藍如洗。這是個好兆頭。坐在林肯高級房車的後座上,我盯著密歇根湖浪花朵朵的湖岸線,默默演練著等會兒要說的話——
媽媽的司機把我放在倫道夫街二百號,我抬頭凝視著芝加哥怡安中心的花崗岩鋼筋結構。這座建築里的辦公室一定不得了。顯然,媽媽的律師絕不是一般人物。我乘電梯到達三十二樓。十點半的時候,克萊爾,一位紅髮美女,將我帶到米達先生的辦公室。哥哥嫂子們已經在一張桃花心木矩形桌前就坐了。
「明天見。」她說著,嘟著小嘴在我臉頰上吻了一下。
這時,我想到一件事。我擦掉眼淚,從床上跳起來。她把它藏在這裏了,我知道她一定會這樣做。可到底藏在哪兒了呢?我猛然打開衣櫃的門,在時髦套裝和連衣裙后摸索。我一拉架子上的真絲上衣,它們像劇院大幕一樣拉開了。就是這裏,它靜靜地躺在鞋架中,像嬰兒躺在搖籃里一樣。過去的四個月里,這瓶克魯格香檳就這樣靜靜地躺在她的衣櫃中。
胸腔里傳出一陣呻|吟,劃破了寂靜。我急忙捂住嘴巴,不讓聲音傳出來,但已經太遲了。我整個身子蜷縮起來,因為思念媽媽,我感覺到了疼痛的存在。失去她,我如何活在這個世界上?我在扮演女兒這個角色上已經入戲太深了。
「怎麼會呢?你以為只有你才醉酒失態過嗎?腳踝怎麼樣了?」
我怕的是凱瑟琳。
我一下子就喜歡上了這位能夠在百忙之中抽空參加媽媽葬禮的律師,他們相識還不到十六個星期。我想起了我生命中的那位律師——我的男友安德魯,他已經認識媽媽四年了,卻最終沒能抽出時間來參加昨天的午宴。我強忍著心中的疼痛。他畢竟正在參加一場審訊,而且他也抽時間參加了葬禮。
我癱倒在大廳上,黑色的裙子已經掀到了大腿根,還丟了一隻鞋子。
所以,每天早上,我會拉出一張椅子,坐在凱瑟琳旁邊,聽她向我解釋海外業務往來、國際稅法和公司的日常運轉情況。她為我報名參加哈佛商學院為期一周的研討會,讓我了解最新的管理技巧,還為我報名參加在線的講習班,補習從簡化預算到員工關係等課程。雖然我不止一次感到不堪重負,但我一次都沒想過要退出。我會很榮幸戴上媽媽曾經的王冠,只是我不希望嫂子每次幫我擦亮王冠的時候都心懷怨恨。
餐廳里傳出隱隱的嗡鳴聲,順著胡桃木樓梯襲來,久久回蕩。我用顫抖的雙手,將門鎖在身後。我的世界一片死寂。我把頭靠在門上,深九_九_藏_書吸一口氣。房間仍然瀰漫著她的味道——「哈德良之水」和羊奶皂。我爬上她的鐵床,只聽得咯吱作響,這咯吱聲與花園裡叮噹的鐘琴聲像她告訴我她愛我的溫柔耳語一樣,給我一種安全感。她和爸爸一起睡在這張床上時,我常常跑來,說自己肚子痛,或是抱怨床下有怪物。媽媽每次都拉住我,抱著我,輕輕撫摸我的頭髮,在我耳邊悄聲說:「會有另一片天空的,我的寶貝,要耐心等待。」等第二天醒來,我總會見到縷縷陽光,如琥珀色的緞帶,灑在我的蕾絲窗帘上。這對我來說簡直是個奇迹。
「我也是。這裏的花崗岩都夠開一個採石場了。」
凱瑟琳看看我:「威利斯塔。你知道嗎?就是以前的西爾斯大廈。」
這是毋庸置疑的。凱瑟琳就是蜂后,而我作為廣告部主管,一直是她忠誠的工蜂。但是幾分鐘后,我們將角色互換。我將成為凱瑟琳的老闆——這種想法簡直嚇破我的膽了。
她覺得我媽媽就要死了!她怎麼能做這麼壞的打算呢?但凱瑟琳是個現實主義者,而且她很少犯錯。我不禁渾身發冷。
她畢業於賓夕法尼亞沃頓商學院,還是1992年奧林匹克運動會美國花樣游泳隊隊員。她有智慧,也具備不屈不撓的精神,同時還管理三家公司,她比我更有競爭優勢。
可上帝沒聽我的。
傑伊給特雷弗扣好領上的金屬扣子,站了起來。「瞧,姑姑來了。」如果忽略哥哥酒窩上面的魚尾紋,他更像一個二十六歲的大男孩,而不是三十六歲的壯漢。他用胳膊圈著我:「睡得不錯?」

「哦!」
我用指尖劃過銀色箔片,緊咬嘴唇。我不能喝這瓶香檳,它是用來慶祝的,而不是給像我這樣脆弱到無法撐過葬禮當天午宴的傷心女兒的。
傑伊緊緊握住我的手,他的藍眼睛噙著淚花:「我們都會陪著你的。你知道的,對嗎?」
米達先生清了清嗓子。「好的,接下來要談談博林格美妝公司的處置。」
「你確定她立遺囑的時候神志清醒嗎?」喬德打斷了我的思緒。
喬德搖著頭:「這簡直是瘋了。十二個月要繳多少稅啊。更別說那座老古董的維修了。」
「太對不起了。」我一邊說一邊擦掉眼睛下面的睫毛膏殘渣。
「但你是她的女兒。」大哥喬德說。他坐在大廳拐角處,瘦長的身體幾乎被巨大的花水噴霧劑完全擋住了。傑伊把自己日漸稀疏的頭髮全部向後梳,喬德的頭卻颳得乾乾淨淨,像個雞蛋,加上他的無框眼鏡,讓他有一種現代藝術家的風範。喬德走到我身邊,輕吻了一下我的臉頰:「你們兩人的關係非同尋常。沒有你,傑伊和我撐不過這段日子,尤其是最後這段時光。」
才不是那樣呢。媽媽會告訴我我看起來很漂亮,即便妝哭花了也同樣漂亮。她會說濕漉漉的頭髮會讓長長的赤褐色波浪更漂亮,不會說我的頭髮像亂糟糟的雞窩。她會說我紅腫的眼睛像詩人的棕色眼睛一樣深情。
哦,我真是不敢當,這真是莫大的榮幸。我永遠也無法替代媽媽,但我會盡最大努力,促進公司不斷發展。
凱瑟琳抓著我的胳膊把我拉起來。「布雷特,別這樣。你喝醉了。你還是舒舒服服地在床上躺一會兒吧,一覺醒來就什麼事都沒了。」
喬德看著他懷裡的盆景點點頭,擔心她沒有看到,又補充了一句:「我這有了。」
「媽媽過世后,她的股份自然歸你所有。你畢竟是她唯一的女兒,也是參与家族企業的唯一一個孩子。你作為她業務上的合伙人比別人時間都長。」
頭很痛,我再一次後悔喝了那瓶該死的香檳。我在想什麼?我感到噁心——而且不只是生理上的噁心。我怎麼能對媽媽做那樣的事呢?我又如何要求哥哥們信任我呢?我從包里掏出小粉盒往臉頰上拍粉。今天,我必須看起來幹練而沉著——像個總裁的樣子。我的哥哥們得知道,我能夠管理好公司業務,即使我沒能控制住喝酒。在三十四歲,從一個小小的廣告部主管,到一家大公司的總裁,他們會為小妹妹感到驕傲嗎?如果沒有昨天那場災難,我想會的。他們都有自己的事業,除了在公司的股份,他們和我們的家族企業沒有一點關係。雪莉是一個語言病理學家,也是一個忙碌的母親。她根本不在乎誰管理她婆婆的公司。
「好的。」我說著,撓了撓頭。為什麼媽媽不讓我今天繼承遺產呢?可能在她留給我的那本紅色日記裏面有答案吧。我突然明白,我會得到整個公九九藏書司,如今公司的市值上百萬美元。但是誰知道在我的領導下公司會發展成什麼樣呢。我感到太陽穴一陣刺痛。
「你還好嗎,布雷特?」嫂子凱瑟琳在門口問我。還沒等我回答,她就氣喘吁吁地衝進屋,蹲在濕漉漉的地毯前,撿起了瓶子。「天哪!你打翻了一瓶1995年的羅曼尼鑽石?」
如果她認為我會錯過媽媽的葬禮午宴,那她簡直是瘋了。我還要向媽媽致敬呢。我美麗的、親愛的媽媽……
她咯咯直笑,好像我是個弄巧成拙的小孩。「我說的是斯通,不是石頭,愛德華·德雷爾·斯通的斯通。」她說,「他是個建築師。」
可我已經等不及了。我盯著日記本,恨不得馬上閱讀她的文字,只看一眼就好。當我拉開那條黃色絲帶時,媽媽的形象浮現在我眼前。她搖著頭,溫柔地責備我的急躁。我掃了一眼字條,上面寫著讓我等自己更強大再看,我徘徊在媽媽的心愿和自我慾望之間左右為難。最後,我還是將日記本放到了一邊。「為了你,我會等的。」我低聲說著,在封皮上輕輕吻了一下。
「布雷特·博林格要晚些時候繼承遺產。」米達先生把眼鏡摘下來,看著我,「這裏加了個星號。等會兒我會跟你詳細解釋的。」
我點點頭,從口袋裡掏出一包舒潔紙巾。
表現得自然一點,別看凱瑟琳。
雪莉拖著艾瑪的嬰兒車走進客廳,打破了我們的悲傷。她朝傑伊說:「親愛的,能不能幫我拿著爸媽送過來的青鎖龍?」她看看喬德,又看看我:「你們不想要的,對吧?」
在她冷靜慎重的語調中好像有什麼東西,讓我很想知道她是不是非常憎惡這一點。可即便如此,誰又能怪她呢?她那麼有才氣。而我——我不過碰巧是伊麗莎白的女兒罷了。
「總之,」米達先生接著說,「我很榮幸成為她的遺囑執行人。現在可以開始了嗎?」
但那天晚上,嘔吐如海嘯般向她襲去。她吞掉了我給她的白色藥片,後來又要了一片。我陪她躺在床上,藥片仁慈地起了作用后,她才慢慢進入夢鄉。就是在這張床上,我躺在她身旁,抱著她,輕撫她的頭髮,像她無數次對我做的那樣。然而我陷入深深的絕望。我閉上眼睛,祈求上帝治好我的媽媽。
去年六月,媽媽開始進行折磨人的治療,之後就很少出現在博林格美妝公司。那時,凱瑟琳把我叫進了辦公室。
她整理了一下自己的黑色亞麻布裙子,說:「快兩點了,已經上飯了。」她幫我把一縷頭髮別到耳朵後面。雖然我比她高了五英寸之多,可她仍然讓我感覺自己像個邋邋遢遢的小孩。我甚至覺得她會舔舔手指,為我整理額前的亂髮。「你看起來很憔悴,布雷特。」她一邊說一邊幫我把珍珠項鏈拉正,「媽媽肯定會對你說,雖然你很傷心,但你必須照顧好自己。」
我把已經化得差不多的冰袋從腳踝上拿開,轉了轉腳踝。「會好的。」我搖搖頭,「它會比我的心好得快得多。我怎麼能對媽媽做那種事呢?」我把那包冰水混合物扔在地上,努力從沙發上站了起來。「從一到十,雪莉,我糟糕的程度有多嚴重?」
我用指尖劃過她的字跡,誰也想不到她這樣一個美人,寫出來的字竟然如此歪歪扭扭。我感到喉嚨一陣干痛。雖然媽媽曾保證給我一個美好的人生,但她知道,總有一天,我需要他人的幫助。她為今天的我留下了她的香檳,為以後的我留下了她生命的一部分,留下了她內心的思索。
我嘆了口氣。就像決定哪個植物歸誰還不夠搞笑一樣,明天上午十點半,媽媽所有的資產將分配給她的兒女們,就像舉辦一場博林格家頒獎典禮。再過幾小時,我會成為博林格美妝用品公司的總裁,凱瑟琳的老闆——但無論做好哪一個,我都沒有一點兒信心。
我離開這裏到西北部那年,媽媽在法院拍賣會上買下了這座搖搖欲墜的褐色砂石建築。爸爸狠狠地責備了她,說她攬下這個巨大的工程簡直是瘋了。那時候,爸爸已經是她的前夫了。媽媽可以自己做決定了。在腐爛的天花板和難聞的地毯背後,她看到了一些神奇的東西。艱難的修繕工作持續了好幾年,中間也曾有過自我否定,但最終她的遠見和耐心佔了上風。如今,這座位於人們夢寐以求的芝加哥黃金海岸邊上的十九世紀建築已經成為了一件展示品。我的媽媽,一個鋼鐵工人的女兒,過去常常開玩笑說她和路易斯·傑弗遜一樣,從印第安納州的家鄉蓋里「進了城」。我真希望爸九-九-藏-書爸能活得久一點,親眼看看這座房子——還有這個女人——驚天動地的變化。我覺得一直以來,他都低估了媽媽的能力。
「西爾斯大廈?」我抓耳撓腮,假裝很困惑,「一家百貨公司怎麼會需要一座塔呢?」
「你可以的,你媽媽不想讓你……」
「說得好,親愛的。它是芝加哥第三高的建築,」喬德邊說邊看看凱瑟琳,似乎在求得她的認同。雖然大哥是最傑出的年輕建築師之一,但我感覺他也被他娶的這位氣場強大的女人震懾住了。「只有川普大樓和威利斯塔比它高。」
「我在博林格美妝公司的所有股份,以及總裁的位置,都將由我的——」
「我喝掉不少了。」我撲通一聲坐在她旁邊,用裙子的花邊擦著這塊東方地毯。
他說的沒錯。去年春天,媽媽被確診患有卵巢癌的時候,是我安慰她,告訴她我們會一起同癌症抗爭。是我在手術后照料她,是我在每次化療后守候在她床邊,是我一直堅持第二、第三種治療方案。直到所有專家都認為她的狀況不容樂觀,她決定停止那折磨人的治療時,也是我陪在她身邊。
他在我前額吻了一下:「別擔心,我們都知道,對於媽媽的去世,你最難接受。」
我抓起那瓶香檳,把它放在膝蓋之間,拔開軟木塞。酒從瓶子里噴涌而出,打翻了媽媽床頭柜上的康泉片劑瓶。哦!她的抗嘔吐劑!我趔趔趄趄來到床邊,把三角形藥片一顆顆撿起來放在手心,眼前再次浮現第一次給媽媽拿葯的情景。那時,她剛剛做完第一次化療。為了我,她總是扮演勇敢者。「我挺好的,真的。痛經比這難受多了。」
我覺得自己馬上就要哭出來了,於是背過身去。媽媽走了之後,誰還能給我自信?我彎腰去撿那個空瓶子,可地面搖搖晃晃的,我沒辦法撿到它。哦,天哪!我是在旋風中心的一隻帆船上嗎!我抓住床架,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等待暴風雨的平息。凱瑟琳轉過頭,用修剪得整整齊齊的指甲輕輕敲著自己的下嘴唇,看著我。「聽著,親愛的,待在這裏別動,我去給你端一盤吃的上來。」

「可不是嘛。」坐在桌子另一邊的凱瑟琳說,「我特別喜歡斯通建築。」
我踢掉新買的黑色高跟鞋,輕輕蹭著雙腳,如釋重負地倒在床上,靠在鵝黃色佩斯利印花枕頭上。我決定留下這張床。不管還有誰想要,它都是屬於我的。除此之外,我一定還會想念這座漂亮的褐色砂石古舊建築。「她和你外婆一樣結實。」媽媽總是這麼評價這個家。但對我來說,任何房屋,任何人都不像我的媽媽、外婆的女兒——伊麗莎白·博林格那樣令我踏實。
「而且作為最大的股東,」凱瑟琳繼續說,「你將坐上她的位置,成為公司的總裁。」
我的喉嚨被什麼卡住了。媽媽過去常常誇口說我還穿著紙尿褲的時候就開始在公司上班了。她把我綁在嬰兒背包里,我們就出發了,把她的肥皂和洗液帶給商店和農貿市場。
我覺得自己出現了幻覺。
「拿走吧。」我說。我不明白為什麼這個時候還有人在意一盆植物。
他把馬尼拉紙文件夾放在桌上。我瞟了一眼凱瑟琳,她已經擺好姿勢準備用她的標準拍紙簿和鋼筆做筆記,我一下子就畏縮了。為什麼我沒想到要做筆記呢?如果我連標準拍紙簿都不記得拿,怎麼能管理好一家大公司呢?
在過去的十二年裡,她一直都是博林格美妝公司的副總裁,媽媽的左膀右臂。如果沒有凱瑟琳,博林格美妝現在應該還是一家不失興旺卻小小的家庭手工業公司。凱瑟琳從海外歸來,說服媽媽拓展業務。在2002年年初,她得到消息,新一集奧普拉·溫弗瑞的節目叫作「最愛經典」。於是在節目播出前二十一周,凱瑟琳不斷把包裝精美的博林格有機香皂和洗液送到哈珀工作室,另外附帶有關我們這個提供天然環保產品公司的照片和資料。
「哥,這是媽媽的遺囑。」傑伊用他一貫的溫柔語調說,「我們必須尊重她的願望。」

我覺得臉上發燒,低頭鼓搗著手指頭。顯然,我哥哥覺得我和安德魯住的房子有我一份。雖然三年前在安德魯買下房子的時候,我就住在那裡了,而且我投入的錢比他還要多,但是房產證上沒有我的名字。從法律上說,那是他的房子。其實,我並不在意。我從來不像安德魯那樣在意錢財。
「我的天!布雷特,這瓶酒要七百多美元呢。」
「哦,嗯。」我吃力地站起來,眯著眼睛看了看read.99csw.com手錶,可上面的數字一片模糊。「幾點了?」
「你得學習一下公司的具體細節,布雷特,這非常重要。」她坐在櫻桃木寫字檯後面,雙手交叉在胸前,「雖然我們都不願意承認,但我們的生活將發生巨大的改變。你必須準備好進入角色。」
我的頭嗡的一下,感到四雙眼睛看向了我。昨天的場景浮現在我眼前,我頓時感到很慌亂。什麼樣的總裁會在她母親的葬禮午宴上喝醉呢?我不配獲此殊榮。但是現在為時已晚。就像獲得奧斯卡金像獎的女演員一樣,我盡量讓表情保持平靜。凱瑟琳拿著筆,一副時刻準備記錄下業務上每個細節的樣子。我最好適應這一點。不管我是她的下級還是上司,她都將在我今後的職業生涯中盯著我。
「我會幫你做準備的——我不是說你自己沒有準備。」她打開電腦上的日曆。「我們明天開始怎麼樣,早上八點整。」這根本不是和我商量,而是在命令我。
「真的假的?」喬德盯著米達先生說,「我們都有自己的家,沒必要留著她的房子。」
律師咧嘴一笑,笑中似乎含有陰謀:「哦,她非常清醒,沒問題的。我向你保證,你媽媽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事實上,我從沒看過這樣煞費苦心的計劃。」
「我剛從市裡另一頭開完會回來,」米達邊說邊找到自己的座位,是在桌子的最前端,和我的位置呈對角線,「沒想到這麼晚才散會。」
「需要咖啡嗎,博林格女士?」她問我,「還是來杯茶,或者一瓶礦泉水?」
傑伊把椅子向後拉,脫離凱瑟琳的視線,誇張地做了個打哈欠的姿勢。但是喬德似乎對妻子的侃侃而談非常著迷。
「接著是你媽媽的房子。」他把眼鏡戴回去,在文件上找到要讀的地方。「阿斯特街一百一十三號和所有房子里的物品,在未來十二個月內都應原封不動。在此期間,不得變賣或出租房子和其中的物品。我的兒女在房子里居住不得超過連續三十天。他們可以使用房間內的任何物品。」
「兒媳婦,凱瑟琳·漢弗萊斯·博林格繼承。」
「啊,找到了。」我抓著我新買的黑色高跟鞋,想把腳塞進去。天哪,我的腳一小時就長了兩個碼!我顧不得腳丫子一半鞋裡一半鞋外,竭盡全力來到走廊。儘管我張開雙臂保持平衡,還是像一顆彈球一樣從這邊的牆撞到那邊的牆。我聽到凱瑟琳在身後叫著,聲音很嚴厲,但還是聽得出她壓低了音量,在咬牙切齒地說:「布雷特!現在就給我停下來!」
果不其然,節目一經播出,我們的業務就空前繁榮起來。一夜之間,所有的水療浴場和高端百貨公司都開始引進博林格的產品。在節目播出后六個月,我們的生產總量翻了四番。三家大公司出大價錢想要收購公司,凱瑟琳說服媽媽不要賣。後來她在紐約、洛杉磯、達拉斯和邁阿密都開了分店。兩年後,她又拓展了海外市場。雖然我很希望是我的市場營銷手段好才使公司成為了市值百萬美元的大企業,但是我不得不說這很大程度上歸功於凱瑟琳·漢弗萊斯·博林格。
很快,我就感覺天旋地轉,但好在疼痛有所緩解。我把香檳放在地上,拉起鴨絨被蓋在身上。清涼的被子有一股淡淡的薰衣草香。我明白,遠離樓下的那群陌生人躺在這裏,顯得很頹廢,但還是讓我在被子里深埋一會兒吧。在下樓前,再多享受片刻寧靜,多一分鐘就好……
我搖著頭。喬德繼承了爸爸的脾氣秉性——果決、實際、沒有半點感情用事。他冷漠的性格有時很有幫助,比如上星期我們準備葬禮的時候。但是今天,我覺得他非常失禮。按照喬德的想法,他肯定會在媽媽的院子里插上「出售」的大牌子。然後很快就會有一輛大型垃圾裝卸卡車停到車道上。而我們則會一個一個篩選媽媽的遺物,滿腹心事地對每個東西說一次再見,對她生活的點點滴滴說再見。這對安德魯來說太老土了,但我的另外一位哥哥,卻能永遠保留母親所珍愛的東西。
在博林格家三兄妹中,只有我還是單身,因此最依賴媽媽。我的哥哥為我感到難過。
我把手裡的藥片倒回塑料藥瓶,蓋上蓋子,放在床頭櫃邊,這樣她很容易就可以拿到。可是……不,媽媽已經不在了。她再也不用吃一片葯了。我需要那瓶香檳。「敬你一杯,媽媽。」我低聲說道,聲音嘶啞,「做你的女兒,我感到非常驕傲。你知道的,對嗎?」
頃刻間,滿屋子來向我媽媽致敬的客人都將目光投向我。女人們驚訝地用手捂著嘴,男https://read.99csw.com人們喘著粗氣衝過來接我。
她拍拍我:「我告訴大家你太累了。他們都相信了。因為你看上去真的像是好幾周沒睡了。」她瞄了一眼手錶,「抱歉,傑伊和我得要走了,已經七點多了。」
「不要,謝謝。」我在雪莉旁邊找了個位置坐下。環顧四周,我發現米達先生的辦公室是古典與現代的完美融合,令人印象深刻。空間本身極具現代氣息,到處是大理石和玻璃,而幾塊東方地毯和幾件古董傢具沖淡了這種氣息,產生了一種令人寬慰的明朗感。
「這地方真不錯。」我說。
當我握住酒瓶時,心裏一下子充滿了負罪感。香檳是媽媽的,不是我的。第一次就醫回家的途中,媽媽奢侈地買了這瓶高級香檳。一到家她就把它藏了起來,以免和樓下那些普通酒弄混。這可是瓶象徵著希望的香檳,她這樣為自己的奢侈找借口。在每個療程結束,她得到健康單時,我們就會打開這瓶香檳,慶祝生命之奇迹。
這時,我突然發現,在香檳和一雙小山羊皮拖鞋之間好像塞著什麼東西。我伸出手,拿到了一本細長的紅色筆記本——應該是本日記——上面綁著一條褪了色的黃色絲帶。皮質封面脆生生的,有些風化。在一張心形的禮物標籤上寫著:「致布雷特:當你覺得自己足夠強大時,再來看這本日記。今天,親愛的,為我們兩人舉杯。我們曾是多好的二人組啊!愛你的媽媽。」
我揉著隱隱作痛的太陽穴,想起在樓梯上丟臉的慘狀,想死的心都有了。
我已經走上樓梯了,依然使勁把腫脹的腳往這雙芭比娃娃的高跟鞋裡塞。下到樓梯一半的時候,我扭到了腳踝。
我望向大廳,我的哥哥傑伊正蹲在三歲的小特雷弗面前,把他的小胳膊塞進一件亮黃色的雨衣里,這讓小特雷弗看起來像個迷你版的消防員。他清澈的藍眼睛看到了我,尖聲叫了起來。
「哦,好吧。」還有什麼這個女人不知道的嗎? 但這並沒有讓我佩服得五體投地,凱瑟琳的智慧只是讓我感到自己的無知,她的力量讓我覺得自己很無力,她的能力讓我覺得自己簡直像減肥藥對維多利亞·貝克漢姆一樣無用。我很愛凱瑟琳,但這種愛被威脅感沖淡了——不知道是因為我的不安,還是因為凱瑟琳的傲慢。媽媽曾經說過,我擁有能夠和凱瑟琳媲美的才智,自信卻不及她的萬分之一。然後她小聲在我耳邊說:「幸好如此。」這是我唯一一次聽到媽媽說偉大的凱瑟琳的壞話,但就是這一句毫無保留的話給了我巨大的安慰。
「不!」我甩開她的手,「我不能錯過今天。」
哥哥們和他們的妻子從媽媽的赤褐色砂石建築走出去,慢慢融入到九月霧蒙蒙的夜晚中。我站在花梨木門邊,望著他們遠去的背影,就像媽媽以前那樣。最後一個走出房間的是凱瑟琳,她邊走邊將愛馬仕圍巾塞進麂皮夾克里。
別動個屁啊!這可是媽媽的午宴,我得下樓去。但是天旋地轉,而且找不到鞋子了。我轉著圈。我在找什麼來著?光著腳搖搖晃晃來到門口,我才想起來:「好吧,鞋子。不管你們在哪兒,最好趕緊出來。」我蹲下向床底下摸索。
「這座建築最初是為美孚石油公司建造的,」她繼續說,好像我很感興趣一樣,「如果我沒記錯的話,應該是一九七三年的事。」
「喂,小懶蛋。」雪莉,我另一位嫂子朝我走來,抱著她三個月大的女兒艾瑪。
門打開了,建築冷知識比賽結束。一位頭髮凌亂的高個子男人衝進屋子,有些上氣不接下氣。他看起來差不多四十歲。他用手理著黑髮,正了正領帶。「大家好。」他邊說邊走到桌子邊,「我是布拉德·米達。不好意思,讓你們久等了。」 他繞著桌邊走了一周,依次跟我們握手,我們邊握手邊做自我介紹。他看人的時候非常專註,讓人有些不自在,但因為他的兩顆門牙有些重疊,讓他有一種真誠的孩子氣,沖淡了那種不自在的感覺。我不知道我的兄弟們是不是和我想的一樣。為什麼媽媽要選這個年輕人,一個完完全全的陌生人做我們的律師,而不選多年來我們的家庭律師戈德布拉特先生?
坐在桌子對面的傑伊咧嘴笑了。但是凱瑟琳沖我眨眨眼睛,好像不確定我是不是真的在開玩笑,接著她又繼續給我們講課。「那個地方地上有八十三層,而且……」
巨大的敲門聲將我從恍惚中驚醒。我坐起身,愣了一會兒才意識到自己在哪兒……該死,葬禮午宴!我跳下床,沖向門口,卻被地上的香檳瓶子絆倒了。
「哎喲!可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