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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第二次反叛 3

第一部 第二次反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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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生意做大!進十二打剃鬚刀片,一片一片賣給漁民?」
他聽不出我話里的挖苦。但是換成這種說法讓他有些手足無措,一時語塞。
費迪南只是告訴我非洲以外的地方日漸墮落,而非洲在蓬勃興起。我問他外邊是怎麼墮落的,他無言以對。我窮追不捨,他只能重複在學校里聽說的隻言片語。我還發覺,學校里討論的話題到了他的腦子裡被攪亂了,簡化了。對過去的看法和對現在的看法混為一談。他穿著運動服,就覺得自己成了上等人,成了大人物,就像在殖民時代那樣。他覺得自己是非洲的新人類,這讓他很自負。出於這種令人驚訝的自負,他把自己和非洲畫上了等號;而非洲的未來只不過是他將來從事的工作。
他的口氣透著絕望。這個想法突然在他心裏迸裂開來,顯然,他覺得自己如果再不行動,就永遠沒有機會了。他穿過傾盆大雨,跑過積水的街道,衣服全部濕透了。這麼突然,這麼著急,這麼高的要求,我不禁愕然。對我來說,出國留學是件稀罕事,費用不菲,根本不在我們家承受範圍之內。
「見我快要生氣了,梅迪就跑開了,把那孩子丟在我這裏。那孩子說他想要個照相機,但我看他並不是真的要什麼東西,只是沒話找話。」
這些非洲人體格並不健壯,他們矮小而單薄,在廣袤的森林和河流面前,顯得非常弱小。但好像正是為了彌補這種弱小,他們喜歡用巴掌而不是拳頭來傷害別人。他們用手掌傷人,喜歡推推搡搡,喜歡扇耳光。晚上我坐在酒吧或小舞場外面,不止一次看到原本只是一個醉鬼在推來推去,然後是一陣亂打,巴掌扇過來扇過去,最後演化成了刻意的謀殺。只要受害者受了傷,出了血,他們彷彿就不再是十足的人,行兇者就得把毀滅行動進行到底。
孩子的父親是生意人,去過全國各地。在殖民時期奇迹般的太平歲月中,只要你願意,就不必去管部落之間的界線,想去哪裡都行。他在旅途中遇到了扎貝思,扎貝思跟他學會了做生意的本領。到了非洲獨立的時候,部落之間又有了邊界的阻隔,出門不再像過去那樣安全。商人於是回到了自己的部落,把他和扎貝思生的兒子也一起帶走了。如很多民諺所述,在非洲幾乎所有地方,孩子跟父親天經地義。扎貝思的兒子名叫費迪南,過去幾年一直不在母親身邊,在南部上學,生活在一個礦區小鎮。他在那兒經歷了獨立后的所有動亂,特別是漫長的分裂戰爭。
我說:「你去把登記簿還給惠斯曼斯神父。要是你不去,我自己去。我還要讓他趕你回家,讓你永遠不能回來。」
我的小店亂七八糟。貨架上有成捆的布匹和油布,但大部分貨物都攤在地上。我的桌子擺在水泥穀倉的中間,正對著大門,桌子靠著水泥柱子,勉強給了我一點兒在垃圾的海洋中停泊的感覺。垃圾真是多:藍白邊的大瓷盆,或者帶著植物圖案的藍邊盆子,一堆堆白色瓷盤子,中間夾著粗糙的方形牛皮紙;還有瓷杯子、鐵鍋、炭火盆子、鐵床架、鋅桶、塑料桶,自行車輪胎、手電筒,以及各種各樣的油燈,有綠色的,有粉紅色的,也有琥珀色的。
有時候,一天的大雨結束,雲層中露出落日,美麗無比。我喜歡在靠近急流的地方觀賞這美麗的景色。急流附近過去是一個小公園,也有一些便利設施。現在只剩下一條長長的防洪水泥牆,然後就是一大片空地,雨後一片泥濘。漁網掛在光禿禿的大樹榦上,大樹榦埋在河畔的岩石中間,岩石造成了河裡的急流。空地的一端是一些茅草棚。這地方又恢復成漁村了。落日的光從重重烏雲中透射出來,河水從黃褐色變成金色,變成紅色,變成紫色。急流聲如雷鳴,奔騰不息。岩石上掛起無數個小瀑布。夜幕降臨,有時還會下雨,急流聲,雨聲,混成一片。
費迪南和梅迪就可以公開到小酒吧去喝酒,公開挑選自己喜歡的女人,或者跑到他們認識的女人家裡。而我這個主人、監護人卻得遮遮掩掩。
體育館最後並沒有建起來。人們的忠誠和對未來的信心,對身為公民的自豪感,通通付諸東流。只有賬簿留了下來。有人看到它可以換錢,就順手牽羊了。登記簿的日期顯然改過,原校長的簽名也被塗掉,改成惠斯曼斯神父。
「我想他是想借朋友之手讓你就範。」
對這些愚蠢的做法,我先是吃驚,後來厭煩,再後來就開始害怕了。你罵他們一頓,讓梅迪把他們攆出去,他們都不在乎。有的走了又來。他們好像都不理會我的反應,彷彿我已經被賦予一種特殊的「性格」,我對自己的看法根本無關緊要。這正是讓我害怕的地方。他們貌似厚道,其實並不厚道,貌似單純,其實並不單純——追究起來,我想事情的源頭是費迪南,他胡亂闡釋我們的關係,他想利用我。
我走了出去,站到樓梯平台上。這裏不時會停電,這天也是。火盆里有火,其他一些人也在外面生火,煙霧裊裊升起,縈繞在進口的裝飾樹中間:肉桂樹、麵包果樹、雞蛋花、鳳凰樹。聽說這片居民區過去是不讓非洲人和亞洲人進來住的,而現在這裏煙幕繚繞,樹木掩映,竟有幾分森林村莊的味道。這些樹我在海岸的時候就認識,我想海岸的這種樹也是進口的。但在我心目中,它們同海岸和家鄉,同另一種生活聯繫在一起。同樣的樹,在這裏看起來就像是假的,這個小鎮也一樣。它們看起來似曾相識,但只能讓我聯想到我現在的處境。
梅迪說:「我們必須去那裡,恩主。我聽說那是非洲最後一塊寶地。那裡仍然有很多很多白人。那裡仍然有很多白人,聽說布瓊布拉就是個小巴黎。」
我告訴面前的小夥子:「這冊子我留下了,我要物歸原主。是誰給你的,費迪南嗎?」


他的臉已經讓我不安。現在我更是想:「這兒要出婁子。」
費迪南在扮演這種角色時,和我的談話總是斷斷續續,因為他有時候根本講不清楚。他把討論帶到某個地方,然後就打住了,也不感到有什麼難堪,彷彿這隻是一次語言練習,這次做砸了,還可以指望下一次。然後,他又恢復老樣子,去找梅迪,把我甩到一邊。
費迪南到店裡來的時候,已經是公立中學的學生。他穿著學校的制服:白襯衫,白短褲。雖然簡單,卻也挺顯眼。白褲子穿在費迪南這個大個子身上,模樣有點滑稽,不過費迪南和扎貝思都把校服看得很重。扎貝思過著純粹的非洲式生活;對她來說,只有非洲才是實實在在的,但她不想把費迪南也綁在非洲。我認為這並不矛盾,扎貝思的日子過得這麼苦,自然希望兒子比她強;要想比她強,就得跳出無始無終的村莊和大河的生活傳統,得接受教育,學會本領。對扎貝思和她這一代的非洲人來說,教育只有外國人才能提供。
「我沒照相機給他。薩林姆,生意不好做。提成,一路要給提成,到頭來沒錢可賺,本錢都會虧掉。」
他回答:「記賬、打字、速記。就是你平時做的那些事啊。」
他問了一句:「什麼麻煩?」
費迪南準備到學校寄宿,報到的那天早上,扎貝思把他帶到我店裡來介紹給我認識。她希望我在這個陌生的鎮上照看費迪南,為他提供保護。扎貝思之所以選我來擔負這任務,一來我們做了這麼長時間的生意,她信得過我;二來我是外國人,會說英文。費迪南能從我身上學習到外面世界的言談舉止。他在學校學了什麼東西,也可以在我這裏練一練。
我已經決定不再管費迪南。但到了新學期,我發覺他對我的態度起了一些變化。他不再和我那麼疏遠,到了我九九藏書的店裡,甚至都不急著去找梅迪。我想可能是他母親教訓了他吧。此外,他回村之時雖然比較冷靜,但回去后可能會對那裡的生活感到震驚——不知他是怎樣度過那些日子的。總而言之,他可能不再對小鎮和鎮上的生活滿不在乎了。
梅迪就在儲藏室里,肯定聽到他的話了。梅迪在喊:「喂……喂?」費迪南回了一聲,隨後就到儲藏室去了。他和梅迪開始用方言聊,聽上去聊得挺開心,聲音很大,發出一陣陣笑聲。我怒火中燒,立刻從書桌的抽屜里拿出賬簿,走到儲藏室。
「他有一天跑到我這裏來。好像已經認識我很長時間的樣子,那是在向那個和他一道來的非洲男孩炫耀。他說他給我帶客戶過來了。他說那個非洲男孩是扎貝思的兒子,也是你的好朋友。」
我沒有回答。我想了解他的想法。他的血緣這麼複雜,又跑過這麼多地方,是不是真的了解非洲呢?我很想知道。我也想知道他和他的同學對非洲的了解是不是從地圖集上得來的。梅迪從海岸遠道而來,一路上寧可餓死,也不敢吃陌生部落里陌生的食物,在這一點上費迪南是不是和梅迪一樣呢?扎貝思知道自己有魔法護身,所以敢從村裡跑到鎮上,費迪南對非洲的了解有沒有超過扎貝思呢?
有天下午,我正在看雜誌,突然費迪南來了。我打了個招呼,然後接著看雜誌。這是一本通俗科學雜誌。我最近迷上了這種讀物,喜歡吸收一些零碎的知識。看雜誌的時候我常在想,雜誌裏面談到的這些學科和領域其實我應該花時間去鑽研,拓寬知識面,發現新事物,成就一番事業,發揮自己的才幹。這也就等於在過一種有文化的生活了。
我無遮無攔。我沒有家庭,沒有國旗,也沒有信仰。費迪南是不是把這種情況告訴了他的朋友?我覺得我這時候應該和費迪南談一談了,把事情搞清楚,要讓他改變對我的想法。
儲藏室只有一個小小的窗子,裝在很高的地方,還被封住了,屋子裡黑洞洞的。梅迪正站在梯子上清點靠牆那排貨架上的存貨。費迪南倚在靠另一面牆的貨架上,在窗子正下方。我看不清他的臉。
再次遇到費迪南,我說:「我朋友馬赫什說你要去美國讀商業管理。你有沒有告訴你媽媽啊?」
那天下午,梅迪去海關給一批貨報稅,這批貨是兩個禮拜前用汽船運過來的,這裏的速度就是這麼慢。費迪南說過我不必讓他看一些東西,這話我到現在還記恨,我不想主動挑起話題。他自己在店裡轉悠了一會兒,最後走到桌子跟前問我:「薩林姆,在看什麼啊?」
他不再叫我老爺,這是梅迪給他帶的頭。梅迪喜歡叫我「恩主」,如果有外人在,他的口氣會顯得很有諷刺意味。梅迪這天也在。費迪南說我不必給他看這些東西,他的口氣中並無諷刺意味。他說話從來不帶諷刺意味。
要是太陽不太烈,也不下雨(一下雨街上就發洪水),從小店趕到公立中學並不算遠。費迪南每周到店裡來看我一次。他一般是在星期五下午三點半來,有時也在星期六上午來。他每次都打扮成學生的樣子,穿著白色校服,有時還不顧天熱披著運動夾克,胸前的口袋上綉著校訓:Semper Aliquid Novi,排列在一幅捲軸上。
我和他沒法像和其他非洲人那樣閑聊,起初是不想,很快就變成不能了。我感覺和他聊天特費勁,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辦。他是叢林里來的孩子,一放假就回到他母親的村子。他在學校學了什麼東西,我毫不知情。我沒法和他談功課上的事,因為優勢全在他那一邊。還有那張臉!我想這張臉後面肯定藏著很多我無從了解的東西。我感覺這張臉透露出堅定和沉著。作為他的監護人和教育者,我反而被他看透了。
這個高個兒小夥子挺安靜,態度也很恭敬,但我感覺他只是母親在場的時候做做樣子。他的眼神中有一絲淡漠和輕蔑。他好像是在遷就他剛剛認識的母親。扎貝思是個村婦,而他畢竟在南部的礦區小鎮上生活過,必定見過比我體面得多的外國人。她母親對我的小店十分尊重,而他似乎不屑一顧。我的商店是水泥穀倉改造的,地上擺著各式各樣的粗劣商品(但我知道什麼東西放在什麼地方),誰看都不會覺得它是現代商店,也沒有像有些希臘人的商店那樣漆得花花綠綠。
河上長滿了一叢一叢的水葫蘆,如同黑色的浮動島嶼,漂在黑色的河道上。它們從南部漂過來,繞過河灣,又從急流處騰挪跳躍而下。雨水和河流就像是要把樹林從大陸的腹地扯走,讓它在河上漂流,漂流到海洋,到遙遠的地方。水葫蘆是河裡才有的果實。這種淡紫色的花前幾年才出現,本地語言里還沒有它的名字,人們仍然稱之為「新東西」或者「河上的新東西」。這種植物是本地人的新敵人。堅韌的枝蔓和葉子糾纏成厚厚的一團,黏附在河岸上,堵塞了河道。它們長得很快,人們用盡各種工具想消滅它們,但根本來不及。回村的河道必須不時清理。水葫蘆就這樣沒日沒夜地從南部漂過來,一路走一路撒播種子。
我們見了面互致問候。我們是按非洲方式問候的,能夠花掉些時間。問候完了,就沒什麼話好說了。他從來不主動和我說最近發生的新聞,總是等著我來問。我只好有一搭沒一搭地問些「今天在學校做了什麼啊?」「惠斯曼斯神父給不給你們帶課啊?」諸如此類的問題。他的回答總是既簡單又準確,讓我不知道接下來問什麼好。
我想告訴他:「看看這些雜誌。看這些雜誌沒有錢拿,我還是看。我之所以看這些書,是因為我有興趣,是因為我想了解世界。再看看這些畫,這位女士畫這些畫可沒少花功夫,她想製造出一點兒漂亮的東西,掛在屋子裡。她把畫掛在這裏,並不是因為它有魔力。」
有一天他問我:「薩林姆,你對非洲的前途有什麼看法?」
要是他對自己說的話有點兒了解,我都會為他擔心。他哪裡是真的想到布瓊布拉去找白人做伴?他哪裡知道加拿大在什麼地方,是幹什麼的?我對他太了解了,知道他的話只是說說而已。不過這都是些什麼鬼話!白人被從我們的鎮上趕跑了,他們的紀念碑也被毀掉了。但在那裡,在另外一個鎮上,還有很多白人,有武士,有奴隸。這把那些少年武士迷住了,把梅迪迷住了,把費迪南迷住了。
我給費迪南看我的東西,好像是讓他進入我生活的深層奧秘,進入我生活的本質,好像這本質被乏味平淡的日子掩蓋住了。但事實上,我自己也好,鎮上的其他人也好——亞洲人、比利時人、希臘人——同「他們」之間都如隔天塹,我們和費迪南並沒有兩樣。
客廳是一間大房子,比利時女人把它從上到下刷成了白色,包括天花板、牆、窗戶,甚至窗戶玻璃。房子整個成了白色,地板光禿禿的,放了一張沙發,用深藍色的粗布罩著。為了使畫室兼客廳效果更突出,裏面還放了一張大檯子,未曾油漆,大得就像個乒乓球桌,上面放滿了我的雜物:舊雜誌、平裝書、信件、鞋子、球拍、扳手、鞋盒子、襯衫盒子等。我常想把東西理一理。檯子的一角還空著,上面總是鋪著燙焦的白布:那是梅迪熨衣服的地方。有電的時候他就用電熨斗燙(電熨斗一直放在桌子上);沒電的時候,他就用那種笨重的老式扁熨斗燙——這熨斗是從店裡存貨中拿來的。
費迪南的眼睛亮了起來,眼白能看得清清楚楚。在這個可怕的時刻,他看起來就像老電影里的丑角,身體前傾,幾乎要失去平衡了。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眼睛仍然直直地盯著我,怒容滿面,不住地往地上吐唾沫。我的話深深傷害了他,他快瘋了。他的雙臂垂在身體兩側,看起來比平時更長。他的雙手握了握,但沒有攥成拳頭。他的嘴張開著。我原來九*九*藏*書還以為他在笑,現在看他根本沒笑。要不是光線太暗,我一開始就能看清楚。
梅迪說:「我們家和他們家早就認識,他們過去叫我比利,我學過記賬。我不會一直待在這裏的,你知道。我要到加拿大去,證件什麼的都齊了,我現在在等體檢。」
我心裏尋思:他來公立中學才這麼幾天,我們之間就到這種地步了!他離開叢林還沒多長時間!我認識他的母親!我把他當朋友!可我們已經開始在說這種政治廢話了。我想我知道他指望我說出什麼樣的答案,但我沒有這樣說。我沒有說「白人」。說實在的,我心裏很想這麼說,好讓他知道自己的位置。
我又問:「你為什麼覺得我有這個義務?你為我做了什麼?」
費迪南也出來了,神色平靜,腳步輕盈。他叫了我一聲:「薩林姆?」我回答說:「我會把登記簿還回去。」我看著他走開,沿著紅色的街道走在光禿禿的鳳凰樹下,經過小鎮集市兩旁簡陋的小屋。他走得慢吞吞的,身影高大而憂傷。
經歷了諸多變故,學校里依舊瀰漫著殖民時期的氣息。這些新學生的出現在學校里掀起了一陣波瀾。費迪南的雙親都是做生意的,他想嘗試這些懶惰的森林武士的角色。在學校里他沒法懶散,也裝不出過去有奴隸伺候的樣子,但他覺得可以拿我做練習。
他一臉茫然,平靜地站在黑乎乎的店裡,眼裡毫無怨恨的跡象,好像對我的反應早有準備,只是親眼看到才踏實。和我對視了一會兒,他把目光移開,我知道他要改變話題了。
我的店裡開始有很多年輕人過來,有的是公立中學的學生,有的不是。他們有的手裡拿著書,有的穿著運動校服,上面綉著校訓Semper Aliquid Novi,一看就是借來的。他們都想要錢,都在我面前哭窮,說自己需要點兒錢去完成學業。膽子大些的一次又一次直接開口要,膽子小些的就在店裡晃悠,直到店裡的人全走光為止。個別的還會編點兒故事,無外乎自己的父親去世了或者在遙遠的地方,母親在村子里,自己無依無靠,大志難酬這種話,和費迪南的情況半斤八兩。大部分人甚至都懶得去編這些故事。
對費迪南來說這不可能。他永遠不能變簡單。越是嘗試,他越是糊塗。開始我還覺得他的腦袋空蕩蕩的,其實並不是。他腦袋裡裝滿了各種各樣的垃圾,亂成一團。
他只好從命。
我現在能更清楚地看到他的臉了。
要是這麼下去,我們的交往可能就要結束。但是店裡還有梅迪,而梅迪和什麼人都處得來。他沒有我和費迪南之間的那些問題。因為梅迪的緣故,費迪南開始常往小店跑動,後來還到我家裡來。和我照例是應付幾句,有時候用英文,有時候用法文。然後,他和梅迪開始用當地的土語聊起來。這時候他就像換了一個人一樣,聲音高亢,笑聲朗朗。梅迪也不比他差。梅迪已經學會了當地土語的很多語調,也學會了與之相配的舉止。
費迪南問:「他們指誰?」
我還是常到朋友舒芭和馬赫什家去吃午飯,每周兩次。他們的房子比較花哨,有點像他們自己。他們夫婦倆都很漂亮,肯定是鎮上最漂亮的人。這一點誰也比不了,不過他們的穿著總是略顯過頭。他們房間鋪著波斯和克什米爾地毯,還有舊銅器,這些是真正的漂亮東西,但他們又添加了一些花里胡哨的東西:做工粗糙的現代莫拉達巴德銅器,機器生產出來的印度神像畫匾,耀眼的三叉壁燈等等。還有一尊沉重的裸女雕像,是用玻璃雕刻的。這雕像有幾分藝術氣息,讓人聯想到女性之美,舒芭之美。夫婦倆總是這麼醉心於自己的美,就好像有錢人醉心於金錢一樣。
但我給出的回答是:「科學家。」
隨著這些少年武士的到來,吹牛之風在學校蔓延開來。我發現費迪南——或是別的什麼人——也在吹噓我。也可能是我不小心說了什麼。總之這個學期他們在說我很關心非洲年輕人的教育和福利。
費迪南問我設計新電話的「他們」是誰,我沒有說「白人」,這事讓我尋思良久。我發現,雖然我不想滿足他的政治心理,但實際上我把我真正想說的說出來了。我說的「他們」不是指白人,不是,也不可能是指鎮上的熟人,也就是獨立后留下來的那些白人。我確實想說科學家。我想說在各方面都和我們判若天壤的人。
扎貝思的請求讓我感到不快,不過不答應也不行。我慢慢地搖著頭,意思是我想讓費迪南把我當朋友看,費迪南準備單膝下跪,但他停住了,沒有行完這個禮。他假裝腿上癢,伸手撓了撓膝蓋窩。在白褲子的襯托下,他的皮膚黝黑而健康,微微有些發亮。
「他說是商業管理。這樣以後就可以接管他媽媽的生意,把生意做大。」
費迪南誤解了我的惱怒。
在費迪南看來,梅迪對這小鎮比我更熟悉。這兩個未婚小夥子攪在一起,能在小鎮上找些什麼樂趣可想而知:啤酒、酒吧和女人。
我本可以再進一步,把憤怒催化成眼淚,但我沒有這麼做。我想我已經讓他們認識到我是什麼樣的人了。我走了出去,讓他們在儲藏室里冷靜一下。過了一會兒,我聽到他倆的說話聲,不過聲調柔和多了。
扎貝思決定送兒子到鎮上的公立中學讀書。學校裏面已清理乾淨,重新開始運作了。校舍是一幢兩層樓的石頭建築,帶兩個院子,是殖民時代官邸的風格,樓上樓下都有寬闊的走廊。樓下原來被人佔著,在走廊上生火做飯,垃圾扔在地上或者院子里。那些垃圾千奇百怪,不是罐子、紙張、盒子這類鎮上常見的垃圾,而是一些更純粹的垃圾,殼啊,骨頭啊,灰燼啊,被燒毀的麻袋什麼的。所以垃圾堆看起來就像是篩出來的灰黑色泥土堆成的小土墩。
我問他:「我為什麼要送你去美國?我為什麼要在你身上花錢?」
馬赫什對非洲人有偏見,所以我那時把問題簡化了,輕描淡寫地一語帶過:「費迪南是非洲人。」我想費迪南在自己的朋友面前,肯定也會胡亂解釋我和他的關係。我現在覺得他的謊言和吹噓已經結成一張大網,把我捆在了中間。
費迪南從我這裡能學到什麼呢?在海岸那邊,我聽說非洲人不知道怎麼「生活」,在這裏的外國人也這麼說。這話的意思是非洲人不會合理地花錢,也不會持家。唉!我的情況雖然特殊,不過家底實在太淺,費迪南看了會怎麼想?
我無法控制自己,又拿出了教師和監護人的身份來。我告訴他:「你應該看看這篇文章。他們在設計一種新電話,不用電流,用光脈衝。」
現在的天空很少放晴,頂多是從灰色或者暗灰色轉為酷熱的銀色。天上多半時間電閃雷鳴,有時候在遠處的森林,有時候就在頭頂上方。我從店裡往外看,只見雨水噼里啪啦地落下來,打在集市廣場的鳳凰樹上。這樣的雨中斷了生意,籠罩了小販們的木頭貨攤。人們都躲到廣場四周商店的雨篷下,人人都在看雨,很多人在喝啤酒。裸|露的街道上一片紅色的泥濘,是長滿灌木的土地那種紅色。
我拿過賬簿,他的目光轉向別處,雙眉緊鎖。
我一開始很喜歡這樣的尋歡作樂,後來也意識到馬赫什說的問題。不過,既然自己也尋歡作樂,我也就不站出來反對。梅迪和費迪南去的地方我也去,所以沒辦法勸他們不要去。其實受拘束的反而是我。雖然梅迪已經變了很多,我還是把他看成是我們家的人,我必須小心翼翼,不做傷害他的事,或者傳回去會傷害家裡其他人的事。我特別注意不讓人看到我和非洲女人在一起。做到這點並不容易,但值得自豪的是,我還從來沒有給人留下什麼把柄。
現在他每次來,總是一副嚴肅而凝重的表情。他總是把頭抬得高高的,行動慢悠悠的,在客廳的沙發上一落座就往下溜,https://read.99csw.com有時幾乎是躺在那裡,一副懶散倦怠的樣子。他對面前的東西視而不見。他願意傾聽,但懶得開口——這就是他想留給我的印象。我不知道他裝成這樣子是什麼意思。後來聽了梅迪的一番話,我才明白費迪南想要達到的目的。
他那樣子夠嚇人的,我在想:「瞧這模樣,他要是看到受害者的血,看著敵人被宰殺,應該就是這種表情吧。」順著這思路往下走,我又想:「就是這種憤怒把小鎮夷為平地的。」
我說的一點不假。自從他覺得自己會成為一個人物,他對我的態度就好像我欠了他的,就因為我表現得樂意幫忙。

有一天,我正在家裡,聽到他們走了進來。梅迪在解釋他和我在店裡的關係,解釋他從海岸跑過來的經歷。
他無言以答。別看他不顧一切的樣子,也別看他在雨中跑了這麼多路,他可能只是想找個話題。
費迪南一臉茫然,彷彿遭到了突然襲擊。接著,我注意到梯子上的梅迪。從眼神看,梅迪非常緊張驚恐。我發覺我犯了個錯誤,不該把火全發到費迪南一個人頭上。
房子後面的白牆上掛著一幅巨大的油畫,上面畫著一個歐洲港口,顏色是紅、黃、藍三色。這畫是急就章式的現代風格,是比利時女人自己畫的,上面簽了她的名字,擺在客廳這個顯要的地方。搬家時她竟沒拿走,好像它不值得她費事。地板上靠牆斜放著一些別的畫作,也是我從她那裡繼承來的。看來這位女士對自己的垃圾失去了信心,獨立戰爭一爆發,她立刻就走了。
我說:「費迪南是個大小夥子了,貝思。他會自己照顧自己的,我插不上什麼手。」這麼說是為扎貝思好,也是為費迪南好。
賣照相機是馬赫什想出來的點子,結果搞砸了。馬赫什就是這個樣子,滿腦子都是些小點子,總是想搞點兒新業務,但很快又都放棄了。他聽說東部要建一個狩獵公園,而我們小鎮將成為它的基地,他以為旅游業很快就會復甦。其實這裏的旅游業只停留在歐洲的宣傳畫上,不過是為首都的政府造勢而已。所謂的狩獵公園已經回歸自然了,其實沒人當過真。這裏的道路、度假村本來就很原始,現在乾脆消失了。遊客(他們有可能對一些廉價的照相機感興趣)也沒來,結果馬赫什不得不把照相機用分段運輸法運往東部。分段運輸是像我們這樣的人運貨到各地的常用手段(有的是合法經營,有的是偷運)。
最後我還是把這些話說出來了,雖然並不是原原本本這樣說的。費迪南無動於衷。這些畫其實是垃圾,那位女士不知道怎樣把畫布填滿,只是用顏料在上面亂塗一通。這些書和雜誌也是垃圾,特別是那些色情的。它們讓我感到沮喪,感到難堪,但是我沒有把它們扔掉,有的時候我需要它們。
我弄出點兒聲音,讓他們意識到我在家裡。他們隨後進了客廳,我裝作什麼也沒有聽到。
在這些雜誌上看到的新奇玩意兒我自己也不是很相信,不指望它們出現在自己的生活中。不過這些東西的魅力也就在這裏:自己用不起不要緊,關於它們的文章,可以一篇接一篇地往下看。
女魔法師或女巫扎貝思遠遠躲開男人。但她並非一直這樣,並非一直是魔法師。她有個兒子,有時候她會向我提起這個兒子,但總是把他說成過去生活的一部分,已經被她拋到身後了。聽那口氣,我感覺她這個兒子縹緲虛無,有可能已經不在人世了。後來有一天,她竟把兒子帶到我店裡來。
我說:「但願他掏錢給你了。」
學校的雨季假期到了,扎貝思到鎮上採購,順帶把費迪南帶回家。她對費迪南的進步好像還比較滿意。費迪南好像也捨得放下學校和鎮上的酒吧回到母親的村子。所以他就回家度假去了。我想著隨汽船和獨木舟順流而下的旅程。想著河上的雨。想著扎貝思手下的女人們在漆黑一片的河道上艱難地撐著獨木舟,回到隱在暗處的村子。我想著黑漆漆的深夜,想著空蕩蕩的白天。
我買進賣出的就是這些垃圾,我必須恭恭敬敬地對待它們,這畢竟是我的生計,我的財富從二漲到四就靠它們了。但這些垃圾都過時了,好像是為我這樣的商店特製的。這些東西是在歐美生產的,現在又多了日本貨,我懷疑這些地方的工人是否知道他們生產出來的東西會被派什麼用場。比如那些小一點兒的盆子,人們在裏面裝滿潮濕的細枝、草葉和泥土,用來養小蟲子。大的盆子屬於大件,村裡人一輩子頂多隻買兩三個,用來泡木薯,去除毒素。
這裏的人把啤酒當成一種食品,小孩也不例外;人們一大早就開始喝。當地沒有酒廠,汽船運來的貨物中有很大一部分是本地人愛喝的低度淡啤。在大河沿岸的很多地方,獨木舟從前進的汽船上運走一箱又一箱啤酒,汽船在返航回首都的路上回收空酒瓶。
其中一個簽名引起了我特別的興趣,簽名者也是來自海岸的印度裔穆斯林,納扎努丁經常提起他。此人對金錢和安全有一種很老派的看法,他用自己的所有錢財建造了一座宮殿。後來這個國家宣布獨立,他不得不拋棄辛辛苦苦建立起來的宮殿。恢復了中央政府權威的雇傭兵曾經駐紮在裏面。這座宮殿現在仍用作軍營。從賬簿上看,這位修宮殿的仁兄捐了一大筆錢。我還發現了納扎努丁的簽名——我有些吃驚。我都忘了他有可能出現在這裏,出現在殖民地時期這些死氣沉沉的姓名當中。
有一次,我們在一起吃飯,馬赫什問我:「你那位夥計怎麼了?好像和其他人一樣變得越來越狡猾。」
不過,我知道關於那個森林王國的其他一些事情。我知道給他們當奴隸的那個部落曾反叛過,後來被血腥鎮壓,才給他們當了奴隸。不過非洲是個很大的地方,叢林掩蓋了屠殺的聲音,渾濁的河流和湖泊沖走了淋漓的鮮血。
他一臉無助,汗珠從皺著的額頭上滾下來,他眨了眨眼睛,沒讓汗水流進眼裡。「薩林姆先生——」
這不大可能。只是說說而已。我朝費迪南笑了笑,他也對我笑了笑,嘴角朝後咧了咧。他這麼一笑,我發現他的嘴形很好看,臉上其他部位稜角分明。從他的臉上,我覺得我能看到某些非洲面具的雛形。非洲面具的五官總是會簡化和突出。想著這些面具,我認為我看到了他面相中的特異之處。我意識到,我在用非洲人的眼光看他,我一直用這種眼光看他。他的臉給我一種印象,無論當時還是後來我都認為那是一張大人物的臉。
我對學校里發生的事情有了更多了解(殖民時期的那種市儈風氣這麼快又重現了!),對費迪南的想法也有了更深一層的認識,但我不覺得和他的距離拉近了。我以前把他看成一個謎,覺得那張面具一般的面孔後面是疏遠和嘲諷,即便如此,我仍然覺得他是個實實在在的人。而現在,他不只是做作,他的人格變來變去。我開始覺得他內里空無一物。想到學校里有可能滿是費迪南這樣的人,我不禁捏了一把汗。
還有他的自負。這讓我不安,我覺得這個國家誰也沒有安全可言。梅迪也感到不安。沒有了酋長和政客的非洲,大家都是村民,這樣倒也民主。現在,梅迪不過是店裡的夥計,也可以說是個奴僕,而費迪南就不一樣了!他可是有著遠大前程的公立中學學生!不過這沒有妨礙他們的友誼,他們照舊平等相待,相好如初。但梅迪在我家當過僕人,見過玩伴怎樣變成主人,所以,儘管重新認識了自己的價值,他肯定還是感到自己又一次落在了後面。
他現在想方設法和我談話,不是和梅迪那種,他想和我進行嚴肅的談話。以前他總是等我開口問,現在卻主動提出一些零碎的想法,或是抓住一些值得辯論的小話題,像是想要把討論繼續下去。他在磨鍊公立中學學生這個角色,在藉助我來練習,幾乎把我當成了語言教師。九*九*藏*書不過我還是挺感興趣的。我開始對學校里的話題有了些了解,我想知道這些。
我開始覺得我的世界是如此簡單,如此單純。對我、馬赫什以及鎮上沒受過多少教育的希臘人、義大利人來說,世界真是太簡單了。我們能理解它,要不是遇到這麼多障礙,我們也能征服它。我們遠離自己的文明,遠離干實事、造東西的人,我們造不出自己喜歡的東西,甚至不具備原始的技能,不過這都不要緊。事實上,我們接受的教育越少,心裏就越安寧,就越容易追隨我們所屬的一種或多種文明。
屋子後面有一段樓梯,你可以從樓梯平台直接進入這條走道。一打開樓道門,各種發熱發悶的氣體撲鼻而來:灰塵味、食油味、煤油味、臟衣服味、陳油漆和陳木材味。窗子根本不能開,所以才有這些味道。小鎮已經破敗得慘不忍睹,小偷卻到處都是,這些小偷本事大得很,只要有縫他們就能鑽進來,更不要說開窗戶了。走道右邊就是梅迪的房間:一眼看上去,梅迪把它收拾成了一個還算像樣的僕人小屋,裏面有小床,有鋪蓋卷和各種各樣的包裹和紙盒子,他的衣服掛在釘子和窗戶的挂鉤上。沿著走道經過廚房,左邊就是客廳。
我能看出他在嘗試不同的性格,不同的行為舉止,但他折騰的範圍也有限。他母親扎貝思來鎮上採購的那幾天,他模仿的是他母親,扮成小商販的樣子,好像和我是生意上的夥伴,和我平起平坐,向我詢問銷售情況和價格。接著,他又扮成處於上升期的非洲年輕人,公立中學的學生,現代,衝勁十足。要是扮演這種角色,他就穿上顏色鮮艷的運動夾克,上面綉著校訓:Semper Aliquid Novi。他無疑覺得這樣有助於顯示他從歐洲老師那裡學到的風度。有時候,也不知道是從哪個老師那裡學的,他會跑到我家的客廳,也就是原來做畫室的那間房,背靠著白牆,雙腿交叉站在那裡,一副要和我高談闊論一番的架勢。有時候,他又模仿另外某個老師,繞著工作台踱步,一邊說話,一邊拿起這個看看,拿起那個看看。
如我所願,機會不久自動送上門來。一天早上,店裡來了一位衣冠楚楚的年輕人,手裡拿著的像是本商業賬簿。這小夥子屬於膽子比較小的那種人,一直在店裡晃蕩,等人都走空了,才走到我跟前來。他走過來的時候,我發覺他手裡拿的並不是地道的商業賬簿。由於時常握攥,簿脊的中間位置已磨破磨黑了。這個年輕人顯然是穿著他最好的襯衫,但我發覺這襯衫也沒有我想的那樣乾淨。他這身衣服肯定是遇到重要場合才穿,回到家就掛在釘子上,然後遇到新的重要場合又拿出來穿。衣服領子裏面都成了黃黑色。
「薩林姆先生。」
「我不曉得自己還有這麼個好朋友。他到底想幹什麼?」
單膝下跪是一種傳統禮節,叢林里的孩子用以向年長者表示尊重。它像是條件反射,並不是特別鄭重其事。在鎮外,有時候能看到小孩子瞥見大人過來了,中斷手上的活計,就像猛然看到蛇嚇著了一樣,跑到他們跟前下跪。大人也就在他們頭上隨意拍一下,然後孩子們若無其事地回去幹活。這個風俗從森林王國一直傳到了東部。不過,它屬於叢林的風俗,進不了城。費迪南在南部礦區小鎮待過,對他這樣的人來說,單膝下跪的風俗顯得特別土氣和卑賤。
那位比利時女士曾想給這片高溫多雨、長滿闊葉樹(總是可以透過漆成白色的窗戶模糊地看到)的土地帶來一些歐洲、故鄉和藝術的氣息,帶來一種不同的生活。她看來自視甚高,不過就事論事地看,她想做的一切並沒有多大價值。我想費迪南看過我的小店和房子后,也會對我做出同樣的結論。他很難看出我的生活和他所熟悉的生活有多大不同,這使我在夜裡心情更加沮喪。我不知道支撐我生存的渴望在本質上究竟是什麼。我開始感覺到,無論我去哪個地方生活,無論多麼富有,多麼成功,多麼舒適,也只是現在生活的翻版。
草地和花園都被踩沒了,九重葛卻在瘋長,把高高的棕櫚樹纏死,從學校的圍牆上垂下來,又沿著大門口的幾根方柱子往上爬,纏繞在裝飾性的鐵拱門上面。拱門上那幾個鐵字仍在,是學校的校訓:Semper Aliquid Novi。擅自住在這裏的都是些吃不飽飯的人,膽子很小,校方一說,他們就搬了出來。學校里的門、窗戶和百葉窗有的已經換掉,水管也修好了,整個校區粉刷一新,地上的垃圾被用車拉走,地面澆上了柏油。前一陣子這裏看上去還是一片廢墟,現在再看,已經整理得有模有樣了,裏面開始出現白人教師的身影。
我從此不再想充當費迪南的老師。我只想聽之任之,和以前一樣。讓他到我的店裡和家中走動走動,就足以向他的母親交代了。
馬赫什說:「這孩子說你要送他到美國或者加拿大留學。」
不久之後的一個下午,外面下著傾盆大雨,費迪南突然跑到店裡來,渾身濕透,身上還在往下滴水。「薩林姆,你必須送我到美國留學。」
「我可不會速記。那只是秘書課程,不能算商業管理。你也不用大老遠跑到美國或者加拿大去學這東西,在這裏也一樣學,我想首都肯定有地方教。到了某個時候,你會發覺你想做的不止這些。」
說起麻煩,前提是有法律法規,並且得到所有人的認同。這裏卻是無法無天的蠻荒之地。以前有過秩序,不過是建立在欺詐和殘忍的基礎上,小鎮之所以落到今天的田地,原因全繫於此。現在沒什麼法規了,有的只是官僚。這班官僚你要是不塞錢給他們,就是天大的道理都會被他們輕易推翻。我只能對費迪南說:「不要害我,孩子,因為我能把你害得更慘。」
「不是,不是,薩林姆爺。費迪南一定要到您這兒來。要是想揍他您就儘管揍。」
他沒再說什麼。我也沒再說什麼,故意繼續埋頭看書。小小一段對話就這麼結束了。從此以後,我再也不想當老師,再也不想把自己和自己的東西展示給他看。
他遇見我的時候,我正準備去希臘俱樂部打壁球。和過去在海岸的時候一樣,我穿上帆布鞋和運動短褲,手裡拿著球拍,脖子上搭著一條毛巾。我走出客廳,站在走道上,意思是等他出來,我好鎖門。但他仍待在客廳里,不用說,他是在等梅迪。
其他外國人可能都遇到了我這種情況。最近發生的事情證明了我們的無助。現在局勢平靜下來了,但我們所有人——亞洲人、希臘人,以及其他歐洲人——都淪為受害者,都在被人暗算,只是暗算的方法有所不同。我們中有的人很兇,這些非洲人對他們有所顧忌,就是暗算也會小心翼翼,總的來說對他們還算恭順。但對其他人就沒什麼顧忌了:就像對我一樣,直截了當地要這要那。這完全符合這片土地的傳統:在這裏,人向來就是獵物。你對你的獵物說不上有多少惡意。你只是設了個陷阱。一次次失敗,但你的陷阱會一直等待。
他把綉著校訓的濕淋淋的運動服往外扯了扯,說:「我的襯衫濕了。」見我沒有回答,他扯了扯運動服別的地方:「我冒雨跑過來的。」
我站在門口,舉起登記簿向費迪南揮了揮,告訴他說:「你是在找麻煩。」
「你是說梅迪?」
用的是那種死氣沉沉的腔調。他並無嘲諷之意,確實是在問我的話是什麼意思。不過我看不清他的臉,只看到他的眼白,好像還看到他在咧著嘴笑。這張鬼臉!這張讓人想起面具的臉!我也在想:「是啊,什麼麻煩?」
「你已經給了我,沒你的事了,現在你走吧。」
後來再也沒聽到過費迪南說留學的事,不久,他甚至擺脫了前程遠大的公立中學學生的姿態。他在進行一些新的嘗試。他不再兩腿交叉靠在牆上,不再繞著工作台踱步,不再把東西拿起來又放下,也不再read.99csw.com挑起嚴肅的談話。
我說:「費迪南是個非洲人。」
我接著說:「費迪南,你不要到處跟人家講一些無憑無據的事。你說,商業管理是什麼意思?」
我讓費迪南看我的東西。我絞盡腦汁想著接下來讓他看什麼東西。他的態度很冷淡,好像所有東西他以前都看過。他和我說話總是用那種死氣沉沉的腔調,雖然這是他一貫的特徵,我卻為之煩躁不已。

學期中間,學校里出現了一些新面孔,來自東部的武士部落。這些人個個高大威猛。梅迪用羡慕的口氣說,他們過去經常坐著轎子出行,由一群矮小人種的奴隸抬著。這些來自森林部落的高大的非洲人頗得歐洲人垂青。從我記事的時候起,就有一些雜誌寫過他們,說他們不種地,也不做生意。他們和歐洲人一樣,瞧不起其他非洲人。如今非洲已滄桑巨變,歐洲人照樣讚賞他們,雜誌上仍經常登載關於他們的文章和照片。事實上,歐洲人和非洲本地人都把這些非洲武士看成最高等的非洲人。
「他們在製造火柴盒一樣小的電視機。」我們說的這些「他們」都遙不可及,無所謂是不是白人了。他們是公正的,高高在上,端坐雲端,如同神仙一般。我們盼著得到他們的賜福,得到了就四處炫耀——比如我向費迪南炫耀廉價的雙筒望遠鏡和高級相機——彷彿這些東西的設計發明也有我們一份功勞。
不知何故——有可能是他父親去世了,或者重新結婚了,想把費迪南甩開,也可能是扎貝思本人的意思——孩子現在又被送回到母親身邊。費迪南在這裏人生地不熟,不過這地方所有人都不能沒有部落歸屬,所以按照風俗,費迪南被母親的部落接納。
有一天他對我說:「薩林姆,你不必給我看這些東西。」
這些想法有可能把我帶到我不希望去的地方。這有一部分是我的孤獨造成的,我知道。現實環境和日常生活並未體現出我的全部。我知道有什麼東西橫亘在我和費迪南之間,橫亘在我和周圍的叢林生活之間。在日常生活中,我無法表露出這些不同,無法彰顯真正的自我,只好退而求其次,開始愚蠢地展示自己的東西。
道理很簡單:如果有人在你的朋友面前說你要幫他如何如何,你就有可能真的會這麼做。
那天下午,費迪南來了。我預料到他會來找我,他想看我的表情,弄清楚我把登記簿怎麼了。他叫我:「薩林姆?」我沒有理他,就讓他站在那裡。不過他不會站太久的。
「有沒有說我送他去學什麼?」

我說:「梅迪在儲藏室里。他會給你一條毛巾。你再讓他給你泡點兒茶。」
事情的真相要更簡單些。費迪南開始長大成人,正面臨著成長的困惑。他的部落背景混雜,在非洲這個地方他是個陌生人,沒有真正屬於自己的群體歸屬,沒有效仿的榜樣,也不知道自己要做什麼。他想搞清楚這一切,想通過我來練習。
他們!要是我們想談論政治,想在政治上罵誰或者讚美誰,我們會說「美國人」、「歐洲人」、「白人」、「比利時人」這樣的話。我們要是談論做實事的人、製造東西的人或搞發明的人,則不論自己是什麼種族,一概說「他們」。這樣就可以把他們同他們所處的群體和國家區別開來,和我們自己聯繫起來。「他們在製造能在水上開的車。」
難道這隻是因為他簡單質樸?我覺得我的火氣直往上冒。這興許同下午的大雨、閃電和異乎尋常的黑暗有關。
到了四點鐘,商店要打烊,我大聲喊梅迪。他巴不得趁這個機會出來活動,所以很爽快地答應了一聲:「恩主。」然後皺著眉頭,表示他對打烊這件事十分上心。
我仍然沒有回答。他不再擺弄他的衣服,而把眼光投向積水的街道。他要是說話起錯了頭,想改個話題,就是這個樣子:每次談話不成功,都是以這種短句子結束,把話題扯到自己或者我正在做的事情上,這種做法讓人很煩躁。現在他又故技重演,一邊看著外面的雨,一邊東拉西扯地說他看到的東西。他是想讓我放他走。
比利!嗯,聽上去和阿里倒有些相像。加拿大?那是我一個姐夫去的地方;梅迪過來不久,我收到一封家信,信里說全家人都為我這個姐夫的「體檢」擔憂。無疑,梅迪就是從這封信里撿到了加拿大這個話題。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這就是我做生意的地方。我住的地方也一樣簡陋。以前的房主是個未婚的比利時女人,好像是個什麼藝術家。她把房間布置成「工作室」的樣子,我搬進來之後,裏面亂得失去了控制。梅迪接管了廚房,也搞得一團糟。我想他從來沒有清洗過煤油爐子。可能是因為他是僕人家庭出身,覺得擦洗是女人的事。我把爐子清洗乾淨了也無濟於事,只要重新生火,不幾日又會發出怪味,布滿黏糊糊的髒東西,梅迪居然毫不慚愧。廚房裡充滿了怪味,雖然這兒主要是用來煮早上喝的咖啡。我簡直不敢進去。梅迪的房間就在從廚房伸出來的走道對面,可他卻一點兒也不在乎。
這些話他不愛聽,他的眼裡充滿了羞辱和憤怒。但這不能怪我,要找人算賬的話,只能去找梅迪,而不是我。
我的卧室在走道的盡頭。對我來說,這地方尤其荒涼。裏面配了一個定做的大衣櫥,有張巨大的泡沫床。這床給了我多少期待,也曾給過那個比利時女人多少期待!那麼期待!那麼確信自己的自由!那麼失望!那麼慚愧!趁梅迪還沒有回來,或者還沒有起床,我見縫插針地從這裏悄悄送走了多少非洲女人!有時候,我躺在床上等著天明,等著擺脫某些回憶。我還常常想起納扎努丁的女兒,想起納扎努丁對我的信任,許諾做個好人。後來情況又有了變化,房子和床對我有了新的意義。但在此之前,我只知道我已經知道的。
對女人,人們的態度是逢場作戲。我剛到的時候,朋友馬赫什就說過,這裏的女人,你只要開口,她們隨時和你睡。男人可以敲開任何一個女人的門和她睡覺。馬赫什和我說起這情況的時候,既沒有興奮,也沒有讚賞,他有漂亮的舒芭在身邊就夠了。對馬赫什來說,男女問題的隨便是這個地方混亂和腐敗的原因之一。
「我是問在設計新電話的『他們』是誰?」
那孩子約莫十五六歲,長得高高大大。鄰近一帶的男人平均只有五英尺左右,他比他們都要高,塊頭也比他們大。皮膚漆黑一片,完全沒有繼承他母親身上那種古銅色。他長著一張長臉,輪廓堅毅。從扎貝思的話中,我得知孩子的父親是南部某個部落里的人。
我到小鎮后不久,馬赫什跟我說起本地非洲人:「薩林姆,你要記住,他們malin。」他故意用了一個法語詞,因為用wicked、mischievous、bad-minded這些英文詞都無法準確表達他的意思。這裏的人malin,就好像狗追趕蜥蜴,貓追趕小鳥。他們malin,是因為他們一直都把人當成獵物。
但是,事情並未就此了結。對費迪南來說,沒有哪件事能痛痛快快地了結。
賬簿是公立中學的,從殖民時代後期傳到現在,頗有些年頭了。上面列著原計劃建造的體育館的捐款情況。封二印著學校的標誌:盾形紋章和校訓。扉頁上寫著校長的號召詞。筆跡生硬,稜角突出。這本來是典型的歐洲書法,後來被這裡有些非洲人學了去。第一個捐款的是省長,他的簽名可謂大手筆,一簽就是一整頁。我翻看著這本登記簿,研究著官員和商賈們充滿自信的簽名。這些簽名時間並不久遠,但顯得像是另一個世紀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