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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拉圖之戀

柏拉圖之戀

之後一星期又來了一張明信片——一個臉色陰沉的印第安人——是寄給她丈夫的。薩姆感謝他走前跟他聊了聊。他的結束語是一個提議:「來西部吧,這裏暖和又美麗。你不試試怎麼知道?祝太平,薩姆。」
「飄帶?」
「我在你丈夫那兒。」他說。
「不了,不值得這麼麻煩。這麼多年的學習都沒有意義,跟一些廢物競爭,有什麼意思?」
「狗娘養的瘋子!」她丈夫罵了句,踩下剎車。
「我應該會去的。」薩姆說,「我得跟上潮流。」
薩姆的古怪不太一樣。有一次,他夜裡起來檢查某種噪音的來源,而埃倫躺在自己屋裡,突然意識到他在黑暗中走遍整間房子,一盞燈也沒開。只不過是老鼠,他終於在她房門外宣告,語氣那樣平淡,她聽后甚至沒為這壞消息心煩。他在自己屋裡放了幾箱啤酒,買的比喝的還多——大多數人很長時間都喝不下這麼多啤酒。他真要喝的時候,會從箱子里取出一瓶,放到冰箱里等它變涼,然後再喝。如果他還要喝,會再去拿一瓶,放進冰箱,等一個小時,然後喝掉。有一天晚上,薩姆問她要不要來瓶啤酒,出於禮貌她說好。他進了他的屋,拿出一瓶放進冰箱。「一會兒就涼了。」他平靜地說。然後他坐在她對面的一把椅子上,喝著啤酒讀雜誌。她覺得自己有義務在客廳里呆到啤酒冷卻。
因為薩姆,這個家裡的事情變得順利。聖誕節的時候,他們成了好朋友。有時她回想起剛結婚的日子,還記得當時覺得多麼幻滅。她丈夫晚上把襪子扔在卧室地板上,早上又把睡衣留在浴室地板上。薩姆有時也這樣,她打掃他房間的時候發現地板上衣服扔得到處都是——通常是襪子和襯衫。她注意到他睡覺不|穿睡衣。她想,年紀大了,就不太會為小事煩惱。
「那就這輛吧。」薩姆說,他輕叩著身邊一輛車的把手。
他被說服了繼續考法學院嗎?
「買一輛摩托車,開到西海岸去,那兒暖和。我討厭這兒的冷。」
他星期一離開的。他就這麼走了。他把所有的東西都留在自己屋裡。幾天以後,她意識到應該現實一點,把他的東西收到閣樓上去,用那間屋作書房。但她還是繼續打掃那個房間,只不過不是每天。有時候她覺得孤單,就走進去,看著書架上他所有的書。還有的時候她晚上突然來了精神,把房子徹底清潔一遍,好像準備迎接他的歸來。一天晚上她做完清潔,在冰箱里放了幾瓶啤酒,這樣等她上完課回來的時候就夠涼了。她不再發脾氣,但是組織的節目再也沒有創意。愛麗森的鋼琴演奏帶領少年合唱團穿過這個世界,悲哀而又疲憊,度過冬天,進入春天。
「周遊全國?」她重複著。
「不是這麼叫的嗎?小孩系在自行車上的那種?」
「不是。你上課的時候他打了個電話,想問你什麼文件的事。然後我們說起法學院,他很失望我決定不上了。他叫我到家裡去。」
現在埃倫是什麼形象都不重要。學生們在背後笑話她。他們在背後笑話所有的老師。他們不喜歡我,埃倫想,而她也不願意去學校。她強迫自己去,因為她需要這份工作。她努力工作,為的是能離開她的律師丈夫,還有那所即將還清貸款的房子。她在喬治城大學頑強地讀了兩年夜校,晚飯後不洗盤子就出門,總盼著吵上一架。她丈夫把盤子放進洗碗機——他沒有吵。最後她都準備出門了,只好自己發起戰爭。還有一種更好的人生,她告訴他。「就是在高中教書?」他問。不過最終他還是幫她找了住處——一所更舊的房子,在佛羅里達大道的一條背街上,粗糙的木地板必須鋪地毯,牆也要貼新壁紙,但她從未去貼。他沒給她找什麼麻煩,相反,他讓她覺得自己可笑。因為他,她才說出教高中是更好的人生這樣的蠢話。但是離開他以後,她開始大量閱讀報紙雜誌,讀到的激進的報紙雜誌越來越多。她離開他幾個月後,跟他在原來的家共進晚餐,就餐時她陳述了幾個重要的觀點,並未給出觀點的來源。他聽得很用心,蹺起二郎腿,認真地點頭——是他跟自己客戶在一起時的做派。晚上唯一一次她覺得他要發怒的時候,是她說自己和一個男人同住——一個學生,比她小十二歲。他臉上掠過一絲奇怪的表情。現在回想起來,她意識到他一定真的很困惑。她馬上告訴他是柏拉圖式的關係。read.99csw•com
漸漸地,薩姆開始在冰箱里每次放六罐啤酒,而不是一罐。他倆周末晚上一起熬夜,聊天。他穿著她送的睡衣;她穿著他送的藍浴袍。他告訴她臉旁邊有些頭髮更好看,她應該把頭髮披下來。她不同意,說自己年齡太大。「你有多大?」他問,她說她三十二了。她後來去做了新髮型。她給他買了件保暖的毛背心。顏色也太艷了,他說,打開紙盒時笑了。不,她堅持著——他穿亮一點的顏色好看,反正主導色是海軍藍。他有件毛背心穿了好久,她不得不提醒他需要拿去乾洗。有一天早上她把自己的衣服送去乾洗的時候,也捎上了那件毛背心。
推銷員笑了:「我們這兒不賣。你可能得去自行車店看看。」
埃倫那一晚煩躁不安,只睡了一會兒。早上出門的時候,她看到他的房門關著。他甚至不再費力做出自己還去上學的假象。她得做點什麼幫他,他應該繼續讀書,為什麼現在放棄?埃倫那一天很難集中精神,學生們做的每件事都讓她心煩,甚至跟往常一樣要求唱流行歌曲也讓她煩。但她還是控制住自己;跟他們喊叫是不對的。她讓少年合唱團的一個學生——一個在學鋼琴的叫愛麗森的女孩——替她彈鋼琴。她自己坐在琴凳上,目光掠過那一片模糊的面孔,毫無熱情地加入《斯旺尼河》的合唱。教書變得毫無意義了。讓她丈夫給老房子里的淺色地毯吸塵吧;讓其他什麼人來教這些學生吧。她知道《斯旺尼河》是首無足輕重的可笑歌曲,她和學生一樣迫切盼望三點鐘趕緊來到。鈴聲終於響起,她馬上離開。她去一家熟食店買糕點,選了櫻桃餡餅和巧克力手指泡芙。她計劃晚上吃一頓美餐,然後和薩姆討論他的問題。她會態度堅決,一定要讓他重新在乎學業。但是她回到家裡,發現薩姆不在。一直等到十點他才回家,她已經吃過了。他進門的時候,她鬆了一口氣。https://read•99csw.com
這是在開玩笑嗎?
「那就接受啊!」她說。
一天晚上她丈夫來了,跟她談離婚的事——或者只是這麼一說。薩姆也在,還請他喝啤酒。「一會兒就涼了。」他說著把啤酒放進冰箱。薩姆沒有離開客廳,他沉默的在場讓她丈夫一籌莫展。薩姆表現得好像他們是客人,而他是房子的主人。他並不獨裁——事實上,他通常不說話,除非有人跟他說——但是他比他們自在多了,那天晚上他請抽煙和喝啤酒好像是特地為了讓他們放鬆。她丈夫一發現薩姆計劃將來做律師,似乎就對他產生了興趣。她喜歡薩姆,因為她確信他的行為方式比起她丈夫來說尚能容忍。那個晚上還挺愉快。薩姆從他屋裡拿來腰果下酒。他們談論政治。她和丈夫告訴薩姆他們要離婚了,薩姆點點頭。離婚手續結束前,她丈夫叫她一起再吃頓晚飯,也請了薩姆。薩姆來了。他們度過了愉快的一晚。
早上,埃倫給學校打電話,說她感冒了。「大家都生病了。」接線員告訴她,「天氣變化。」她和丈夫開車出去,在一家講究的餐館吃午飯。午飯後他們去了他家,繼續找說明書。他們沒找到。他給她做了晚飯,她晚上在他那兒過夜。第二天早上,他開車上班,順便捎她去學校。
摩托車上的女孩回頭看,也許是要確定他們真的安全。女孩在微笑。其實女孩離埃倫太遠,看不清她的表情,但她還是確信看到了一個微笑。
還有什麼更好的事可以做呢?
少年合唱團的一個女孩課後來找她。女孩害羞地說她也會彈鋼琴。她什麼時候可以給合唱團鋼琴伴奏呢?愛麗森彈得很好,女孩飛快地加上這句。她不想讓愛麗森不彈,不過什麼時候她也能試試呢?她擅長讀譜,也會彈一些古典作品,吉爾伯特與沙利文,還有很多流行歌曲。她提到其中一些。埃倫注視著女孩離開,她臉色緋紅,因為跟老師說話而緊張,也因為被允許下節課演奏鋼琴而自豪。她是個高個子女孩,棕色頭髮剪得太短了;她的眼鏡鏡片是菱形的,看起來更像是她read.99csw.com母親戴的。埃倫想著薩姆是不是有女朋友了。如果那個女孩有棕色的長發,坐在摩托車上長發會被風吹亂嗎?薩姆要是知道了她如何安撫那位新鋼琴師,假裝對那個女孩的才華深感興趣,謝謝她主動申請——他會以她為榮的。第二天下午,她又想起薩姆。他要是知道棕色頭髮的女孩也選擇彈《斯旺尼河》,一定會覺得滑稽。
埃倫得知她被聘為高中音樂老師的時候,想,這並不表明她就得和其他同事打扮得一樣。她要把頭髮整齊地別到耳後,而不是像個女中學生那樣披散著。之前她去面試的時候見到一些老師,他們都像是她想盡量躲開的那一類人——購物中心裏的郊區居民。輕快隨意,時尚雜誌會這麼形容,至少在她還在讀時尚雜誌的那個年代會這麼形容。那時她住在切維蔡斯,長發隨意披著,就像高中畢業照上的樣子。「你那張可愛的小臉,」她母親過去常說,「都被頭髮遮住了。」她的畢業照還陳列在父母家中,旁邊是一張她的周歲生日照。
薩姆九月份搬進來的時候,她幾乎同情起她姐夫了。薩姆並不可惡,但他古怪。不管願不願意,她都無法不注意他。他太安靜了,她總能意識到他在場;他從不出門,於是她覺得有義務請他喝咖啡或吃晚飯,雖然他幾乎每次都拒絕。他也有些怪癖。她丈夫過去也有些怪癖,他經常在晚上擦公文包的銅把手,擦得光亮無比,然後得意地打開、合上,之後再擦一會兒,把指紋擦掉。可他又會把臟衣服扔在沙發上,沙發上罩著他自己挑的法國白色麻紗。
埃倫跟他說的是真話。那個男的,薩姆,在喬治·華盛頓大學讀大三。他本來和她的姐姐姐夫同住,後來兩個男人之間有些摩擦。她姐姐肯定料到會這樣。她姐夫擅長運動,從前是個橄欖球迷,睡覺時不|穿睡衣,穿一件「紅皮隊」的T恤。他們家的壁爐台上還放著一個有比利·基爾默簽名的橄欖球。薩姆並不柔弱,但別人能馬上察覺到他性格一貫溫和。他有棕色長發和棕色眼睛——沒什麼有別於人的外貌特徵,除了他的安靜。她姐姐說明了情況,她邀請他搬過來,可以幫她分擔一點房租。另外,雖然並不想讓丈夫知道這個,她發現自己有點害怕夜裡獨自一人。
「狗娘養的瘋子。」她丈夫說。埃倫閉上眼,憶起和薩姆在摩托車店裡看車。
他大部分車款是用現金付的。她很久沒跟他收房租read.99csw•com錢了,所以他有大筆現金。餘下的部分他開了支票補足。推銷員數著鈔票,很吃驚。
「有飄帶嗎?」薩姆問。
她沒什麼可說的了。她覺得自己像一個母親,兒子剛剛告訴她想做服裝設計。他就不能做點正經事嗎?他不能當個建築師嗎?可是她不能跟他說這些。如果他真要去西部,最起碼買一輛汽車不行嗎?他告訴她一定得是一輛摩托車,這樣一路往西,可以感覺到車的把手漸漸變暖。她去廚房拿糕點。走回客廳時她把恆溫器調高了兩度。他們倆喝了咖啡,吃了巧克力手指泡芙和小餡餅。這算是慶祝;讓他去做自己決定的事吧。她說周末會陪他去買摩托車。
他幫她組織學校的節目。他樂感很好,似乎也喜歡音樂。在邀請學生父母出席的聖誕音樂會前夕,他建議在《哈利路亞合唱》之後唱鄧斯塔布爾的《致聖馬利亞》。聖誕節目大獲成功。薩姆也去了,坐在第三排正中,大聲鼓掌。他相信她能做任何事。音樂會之後,報紙上登了一張她指揮合唱團的照片。她穿一條薩姆說特別適合她的長裙。薩姆剪下那張照片。插在自己的鏡子邊上。每次她擦鏡子的時候,都會把它小心地取下來,再插回原處。
「我要那種不費力氣就能開到一百的。」薩姆跟推銷員說。
埃倫看著丈夫。我為什麼對他毫無同情?她問自己。她很生氣。她本應該問問薩姆,為什麼有時她對丈夫有這種感覺。他一定會在深夜交談的時候,耐心地、全面地解釋給她聽。明信片上一直沒有寄信人地址。有一天他會發來地址,她還可以再問他。她可以跟他講講那個新的女生,她本可以彈一首自己喜歡的曲子,最後還是選了《斯旺尼河》。坐在車上,她閉著眼,笑了。在他們前方——現在是數英里之外了——摩托車上的那個女孩也笑了。
埃倫為薩姆打掃房間,因為她知道他在刻苦學習,準備考法學院;他沒有時間講究。她本不打算再一次跟在男人後頭收拾,但這一回有所不同。薩姆非常感激她打掃房間。她第一次打掃的時候,他隔天買了花送她,後來又謝了她好幾次,說她不必如此。是這樣沒錯——她知道她不必如此。但是每次他一感謝,她就更加積極。過了一陣子,除了掃灰,她還給他的房間打蠟;她用穩潔清潔窗戶,撿地板上吸塵器留下的落絮。薩姆即使很忙,也會為她做些貼心的事。生日那天他送給她一件藍色浴袍,是個驚喜。她情緒低落的時候,他鼓勵她,說每個學生都會喜歡她這麼漂亮的一個老師。他說她漂亮,她很受用。她開始把頭髮的顏色染淺一點。
「周遊全國。」
那個星期晚些時候,他們正在去買菜的路上,一對騎著摩托車的男女不知從哪裡冒出來,在他們車前突然轉向九_九_藏_書,開得飛快。
一天晚上,她丈夫(現在是她的前夫了)打來電話。他還在設法追蹤他母親放置珠寶的保險箱。那裡面有不少古董,幾顆鑽石和一些好玉。他母親年事已高,他不想打攪她,或是讓她想到死亡。他不好意思地跟她說自己找不到使用說明書了,她說她去找一找,然後給他電話。他又問能不能自己過來跟她一起找,她說沒問題。那晚他過來了,她請他喝啤酒。他們一起查看她的文件,一無所獲。「那張紙肯定在什麼地方。」他說,語氣滿是職業的自信。「肯定在什麼地方。」她了無希望地指著幾個房間;不在浴室,廚房,或客廳里,肯定也不在薩姆的屋裡。他問薩姆怎麼樣,她說最近沒有他的消息。每一天她都盼望著有他的隻言片語,但是沒有。她沒跟他講這些——只是說沒消息。她喝了幾罐啤酒,每天晚上都要喝。他們一起坐在客廳里喝啤酒。她問他要不要吃點什麼,去做了三明治。他說他要走了,這樣早上她才能按時起床。她暗示屋裡的房間。他留下了,睡在她床上。
她丈夫下班後到她家裡來了,他們吃了晚飯。她收到薩姆的一張明信片,拿給他看——一張聖莫尼卡高速公路的圖片,汽車堵塞。簡訊說:「紅色汽車和黃色汽車之間的那個小點就是我,時速110。愛你的,薩姆。」汽車之間並沒有什麼小點,汽車本身也不過是圖上的小點,但是埃倫還是看了,笑了。
「這些都能輕鬆開到一百。」推銷員說著,沖他們微笑。
後來他倆幾乎每個晚上都聊到很晚。她早上起床,睡眠不足,用一根手指按摩眼睛下方浮腫的黑圈。她問他學習進展如何,擔心他課業上不夠用功。他告訴她一切都好。「我得分遙遙領先呢。」他說。但是她知道有些事不對勁。她主動提出請他的教授來吃晚飯——那個會幫他寫推薦信的教授——但是薩姆拒絕了。一點也不麻煩,她告訴他。不,他說不想強人所難。她又說一遍她願意,他說算了吧,他對法學院沒興趣了。那天他們熬夜熬得更晚。第二天她指揮少年合唱團,《無法成真的夢想》還沒唱幾句就打起了哈欠。全班都笑了,而她因為沒睡好,跟他們動了氣。那天晚上,她告訴薩姆她為自己差點發火而難為情,他安慰她說沒關係。他倆喝了幾罐啤酒,她希望薩姆去他的房間再拿一個六罐裝來,可是他沒有動。「我不大開心。」薩姆對她說。她說他學習太用功了,他擺手表示沒有。那麼也許是教科書有問題,或者他的老師們沒能將熱情傳達給學生。他搖搖頭。他告訴她自己已經幾個星期沒有讀一本書了。她苦惱起來。難道他不想做律師了嗎?他不想幫助別人了嗎?他提醒她說,她訂閱的大部分報紙雜誌都指出這個國家已經一團糟,沒人能改善它。講的沒錯,他說,沒用的。最重要的是知道什麼時候應該放棄。
「沒有。但你丈夫是個好人。他主動提出幫我寫推薦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