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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達家

萬達家

梅看看蜜糖。蜜糖的臉上綻出一個大大的微笑。她的頭髮是白色的,是染白的。她在笑。
「你帶著她哪兒也不能去!」萬達說,「你沒有權利把我置於這種境地。」
「她媽媽的朋友,離這兒不遠,我給你指路。」
在後座上,梅點點頭,但是蜜糖沒有看到。
「萬達?那是誰?」
「好的,我想。你人真好,馬歇爾太太。」
「月亮上的男人,癌症是不治之症。」萬達說,「月亮上的男人,他們在牛肉末里放了什麼東西,結果肉做不熟。你今晚看到我把肉放到鍋里了。就是做不熟,是吧?」
她們到家的時候,燈開著,所以更容易看到她們走路的地方。蜜糖推開旋轉門,梅看到在客廳里,她爸爸站在賈斯面前。蜜糖說:「賈斯,你好啊。」賈斯沒有轉頭。
「他們說過了一定年齡,牛奶對身體也不好——你還不如喝毒藥呢。」她說,「然後你又在別處讀到美國人的飲食中牛奶不夠。我不知道。你自己決定怎麼處理牛奶吧,梅。」
「看。」王太太說,「我跟你說她會寫信的。要是我丈夫會把信撕了的。」
梅的爸爸微笑著。他一隻手拿著啤酒罐,不過還是把梅擁在懷裡,儘管他不能把她抱起來。梅越過他的胳膊,看到車裡那個女人是蜜糖。
梅哭了起來。她試圖下車,可是她不知道怎麼轉動門把手。
「你覺得我跟你講了太多話嗎?」萬達說,「我聽自己講話,所以感覺好像不是真的在跟你說——就好像我是一個老師什麼的。」
「我給兒子寫信,都被我丈夫撕了。」王太太說,「至少她要是寫的話你能收到。」王太太坐在最高一級台階上,脫下涼鞋。她捏捏腳。「去看電影嗎?」她問。
「如果你十六歲,就可以拿駕照了,」萬達說,「然後你媽去追你爸的時候,你可以去追他倆。一個像樣的旅行車隊。」
雷把梅舉到他的肩頭,她不喜歡在高處。他嚇到她了。
萬達一直在喝酒。她一隻手拿著酒瓶,另一隻手拿著杯子。
「穿上外套,梅。」蜜糖說,「我們要出去散步了。」
「你的雨衣滑下來了。」蜜糖說著拽拽她一邊肩膀。「你看著像《聖經》里的某個人物。」
「吃原汁煨雞塊。」萬達說,然後關上了門。
「他不在乎?男人們是怎麼了?他們都變得很奇怪,從政客到快遞員都是如此。今天我都不好意思讓快遞員到家裡來。哪兒出了問題?」
「是呀。我想讓賈斯露面,然後製造點小動作。」
「哦,萬達,你要大幹一仗嗎?我是不是得搶走她,然後跑掉?」
萬達聳聳肩。「問點我能回答的。」她說。
「咱們賽跑啊。」雷說著把梅放下。但是她太累了,不想賽跑。雷跑走了,她和蜜糖只是繼續走,回去的路上她們沉默地走著。
「賈斯——」雷又開口。
晚飯後坐在門廳,梅又讀了一遍信。媽媽的信總是很短。媽媽用印刷體的大字在信紙底部署名「媽媽」。
王太太今天回來得早。她沿著人行道走過來,沖梅做了一個和平的手勢。梅也做了一個和平的手勢。
「我丈夫以前在廚房裡跳繩,」王太太說,「我不是跟你說笑話。他說那樣能使肌肉結實。我一邊做著早飯,他一邊跳著繩,喘著氣,回到了嬰兒期。」
「要是他真的回來了呢?」蜜糖說。
「雷,你說的一點道理也沒有。」
「你喝醉了。」萬達說,「怎麼回事?車裡那人是誰?」
「太可笑了。」蜜糖說。
「寶貝,」王太太說,「要是我不約他們,我現在一個約會也不會有的。」她把涼鞋穿上。
王太太從房子里出來,穿的衣服為下雨做好了準備。她穿著牛仔褲和一件黃色的雨衣。她說她打算回圖書館學習。她挨在梅身邊,坐在最高一級的台階上。
「哦,隱喻。」雷說。他把手窩成杯狀,好像能抓住什麼東西。「所有事情都跟另外那些一樣。雷就像賈斯一樣,蜜糖厭倦了雷。」
「讓她出來!把她還給我!」萬達大喊。
蜜糖聳聳肩。她正在抽一根小雪茄,喝越橘汁。
「會有的。」王太太說,「或者你可以約他們。」
「梅!」萬達大喊。她摸索著門,門開了。梅聽到輪胎的聲音,賈斯把車開走了。她穿著蜜糖的雨衣站在那裡,那條紅色腰帶在前面垂下來。
「你說空房子是什麼意思?」賈斯說。
梅聳聳肩。
「那就走吧。」蜜糖說。梅第一個出了門。
車子終於慢了下來,梅坐直了,看到他們在她住的街區。車道上沒有雷的摩托車。房子里所有的燈都亮著。
梅感到很難過。她記起上次看到爸爸的時候,媽媽把爸爸的膠捲盒蓋子打開,往裡吐唾沫。他抓住媽媽的胳膊,把她推出房間。「偉大的藝術家!」媽媽號叫著,爸爸臉上的表情很憤怒。他有長而挺直的鼻樑(梅是塌鼻頭,像她媽媽),褐色的長發,騎摩托的時候用橡皮筋綁到耳後。爸爸比媽媽小兩歲。他們在公園相遇,他給她拍了一張照片。他是一個職業攝影師。
「你們聊鱷梨?我以為她是個社會工作者,能給你好影響。」
萬達從褲子口袋裡掏出一枚髮夾,用它把劉海別起來。她把梅的午飯端到她面前——一碗番茄湯,一片檸檬蛋白派。她在湯碗旁邊放了一杯牛奶。
「我丈夫整夜不回家,我兒子從不在乎我是否在家。」
「時間長短好像沒有關係。」王太太嘆著氣。她仔細查看大腳趾上的一個水泡。
她們無聲地搖晃著。幾分鐘后,那輛車又開過來。車窗搖下來了,音樂放得很響。車在萬達家門前停下,梅的爸爸走九*九*藏*書了出來。是她爸爸,穿著短褲,一架照相機在他胸前晃悠。
腳步聲。梅往下面看,看到她爸爸走過樓梯,他沒有往上看。他沒有看見她。他走出房門,離開她了。過了一分鐘她聽到摩托車發動的聲音,輪胎駛過沙礫路時發出的噪音。梅跑下樓,跑到蜜糖身邊,她正在撿賈斯從牆上撕下來的照片。
「我打賭我永遠不會結婚。從來沒有人約我出去。」
雷開始模仿詹姆斯·泰勒:「所——有——的——人,你們是否聽到,她要給我買只反舌鳥……」他唱著。
「這他媽的是怎麼回事?」萬達大喊,同時梅朝她爸爸跑去。
「我挺好,」蜜糖說,「你無聊了?」
「關於你媽媽去找你爸爸,等等。你沒有晚上在這兒哭吧,嗯?」
「你在想什麼?」萬達對躺在床上的梅說,「你不太說話。」
「十二歲了。我跟你媽媽已經結婚十一年了。」
「我媽媽怎麼不寫信?她走了一星期了。」
「我真的不知道。」王太太說。
「萬達說我應該二十一歲以後結婚。」
雷以前為梅的媽媽唱歌,他稱之為唱小夜曲。他會坐在桌旁,等著吃早飯,唱著歌,用刀敲著桌子打拍子。梅長大以後,每次她有朋友來家裡,雷唱起小夜曲,她都有點難為情。她的爸爸精力十分充沛。以前在家裡他曾趴在地板上跟朋友格鬥。他告訴梅他以前參加過海軍。後來,媽媽告訴她事實並非如此——他連陸軍也不是,因為他對太多東西過敏。
每個人都看著他。「我累死了,」賈斯說,「有啤酒嗎?」
萬達接過一盤雞。她拿起叉子,插|進雞塊。「我告訴過你嗎?王太太,我丈夫是淹死的。」
「幹什麼?」賈斯吼道,「你要跟我說什麼,雷?你跟我他媽的沒什麼可說的。你現在能離開這兒嗎?」
「給我也做點。」雷說。他在一堆唱片里翻撿,挑了一張,把它小心地取出來,拇指在中心,另一個手指在邊緣。他把唱片放進唱機,緩緩地將指針放低,對準羅德·斯圖爾特,他嘶啞地唱著「曼陀鈴風」。「他唱『不,不』的那個勁兒。」雷說著搖搖頭。
「算了。」賈斯對她說,「算了吧。我們可以回去了,我不相信這回事。」
「你到底在說什麼,雷?」蜜糖說。
「她總是忘掉。」
「我在電梯里遇到他的。」
梅希望王太太是她媽媽。要是她能留住爸爸,還有王太太做媽媽就好了。可是他喜歡的女人全都很瘦,金髮,年輕。那是她媽媽抱怨的問題之一。「你希望我是串珠繩嗎?」媽媽有次沖他大叫。有時梅希望她父母初次相遇的時候,她也在那裡。在公園裡,她媽媽正在騎自行車,她爸爸向她揮動手臂,示意她停下,他好為她拍照。爸爸說那天媽媽非常美麗——他那一刻就決定要娶她。
「你是怎麼碰到你丈夫的?」梅問王太太。
「看在上帝的分上,別哭了。」賈斯說,「我對你做什麼了?」
萬達的火柴掉在地上。「我希望你們想聊什麼就聊什麼。」她說。
「是雷。」蜜糖說,她把一罐啤酒遞給他。
「可是媽媽怎麼辦?」梅說,「我收到一封信,她要從科羅拉多回來了。她去了丹佛。」
「萬達,這糟透了。」雷說,「我來了這兒,我喝了酒,現在我要把梅帶走。」
「是應該。」
萬達晃著她杯里的酒。她站起來,走到窗邊。
「等著你結婚的時候吧。」王太太說。
她們走到水邊了。一道光照在梅臉上。
梅從萬達手裡接過信,轉過身去。她打開信封讀起信來:「親愛的梅,這是我開車回家前的最後一封信。我在這兒找了幾個你爸爸的朋友,他們讓我多呆幾天,放鬆一下,所以我還在這兒。開始我想他可能在衣櫃里——準備跳出來,跟我開個玩笑。告訴萬達我輕了五磅,我猜是出汗出掉的。寶貝,我一直在想,回家以後咱們養一條狗,我想你應該有一條狗。有些幾乎從來不掉毛,也可能有些根本不掉。養一條體型中等的狗就挺好——也許是一條小獵犬,或者差不多的一種。我多年以前打算給你買條狗,不過現在我想還是應該這樣做。等我回來,咱們第一件事就是去買條狗。愛你的,媽媽。」
「他換了電話號碼。」
「我們就是隨便聊聊,」梅說,「她在種一顆鱷梨,讓它生根,她要送給我。會長成一棵樹。」
萬達的談話通常以她問一個問題結束,然後她就走開了。這一點總是讓梅的爸爸心煩。幾乎每一件有關萬達的事都讓他心煩。梅希望自己能多喜歡萬達一點,可是她也跟她爸爸看法一致。萬達很好,但讓人提不起勁來。
「梅。」梅說。
梅拿起《國家追問》,開始讀一篇關於索菲亞·羅蘭如何試圖拯救理查德·伯頓的婚姻的文章。照片上,索菲亞牽著卡洛·龐帝的手,笑得燦爛。萬達訂閱《國家追問》。她為那些瘸腿孩子的故事哭泣,為他們祈禱。她回復那些賣一美元的小盆植物的廣告。「我總是上鉤,」她說,「我知道它們會死。」她回應上面的文章,斥責理查德曾與麗茲分手,麗茲曾嫁給艾迪,麗茲又跟一個賣二手車的跑來跑去。她還斥責所有那些以為找到了癌症治療方案的醫生。九九藏書
「我結婚時十五歲。」萬達說,「你媽媽結婚時十八歲——她比我晚三年——她除了開車在全國四處找你爸爸還幹了什麼?我第二次結婚的時候二十一歲,如果他沒死,本來會挺好的。」
「雷。」他搖搖頭。他輕輕晃動罐中的啤酒,但沒有喝。
「那很久了。我爸媽只談了兩個星期。」
「他們把你怎麼了?他們幹了什麼?」萬達說。她的眼睛因為睡眠而浮腫,她的頭髮用髮捲夾整齊地別成幾排。
「我想看那個該死的約翰尼·卡森節目。你怎麼搞的,沒有電視?」
今晚,雷在彈賈斯的齊特琴,聽起來像恐怖電影里放的音樂。雷為蜜糖拍了很多照片,房間里四處都釘著——在做飯的蜜糖,沖完澡的蜜糖,在睡覺的蜜糖,朝相機揮手的蜜糖,因為照相太多而生氣的蜜糖。「要是賈斯回來,小——心。」雷彈著齊特琴說。
「你都沒有去找我。」梅說。
「上樓去。」賈斯說。賈斯的臉紅紅的,他看起來疲憊又激動。
梅跑上樓,坐在那裡聽著。沒人說話。後來她聽到賈斯說:「你打算過夜嗎,雷?把這變成一個小小的社交活動?」
這是梅從媽媽那裡收到的最長的一封信。她站在萬達家的門廳里,十分驚訝。
「我給你拿。」蜜糖說。幾乎像電影里的慢動作,她走到冰箱那兒去。
梅搖搖頭。
「梅,」蜜糖說,「你不如上樓準備睡覺吧?」
「提醒她呀,」王太太說,「寶貝,要是你不練習跟女人們堅持自己,你就永遠也不可能跟男人們堅持自己的主張。」
「天哪,」萬達說,「我們都在同一條沉船上。」
「可憐的萬達!」他隔著玻璃叫,「太糟糕了吧?萬達!」
萬達打開紗門。「你想跟我們一起吃晚飯嗎?」她對王太太說,「我可以多做點雞肉。」
梅笑了。
王太太的大名是瑪麗亞,名字整齊地寫在筆記本上。「想象一下我的屋檐下住了個學生!」萬達說。萬達和梅的媽媽上過一個兩年制大學,但她第一學期之後就輟學了。萬達和梅的媽媽經常談論王太太,從她們那兒梅知道了王太太曾經嫁給一個中國人,後來離開了他。她還有一個十五歲的兒子。最要命的是,她在上學,準備做一個社會工作者。「那她應該有機會嫁黑人。」梅的媽媽跟萬達說,「我猜那個中國人還不夠特別。」
「我送你回家,梅。」蜜糖說。
「十二。」梅說。
蜜糖的頭髮在月光下像雪一樣白。「到家就去睡吧,我會跟他說。」蜜糖說。
蜜糖說她希望人們用她的真名。她的名字是瑪莎·喬安娜·利,不過叫她瑪莎就行。雷總是三個名字一起叫,或者就叫她蜜糖。他喜歡逗她。
蜜糖坐到旁邊去。梅在後座的角落裡坐著。
廚房裡,梅從烤麵包機里拿出一片吐司,然後又拿出另一片,放在她爸爸的盤子上。蜜糖給他倆各倒了一杯越橘汁。
「老賈斯永遠也搞不定自己。他去喬治亞州梅肯那麼遠的地方看他的老媽,他會跟他可憐的老媽媽坐在搖椅上聊天,很多很多天以後才能回來呢。」
「她這會兒應該回來了。」
萬達又點了一根煙。「你知道你的朋友王太太些什麼事?她不比你話多,也不太說話。」
「我是埃德·麥克馬宏。」雷說著坐了起來,「我站在那裡,手裡拿著一個麥克風,環顧周圍所有的人,突然他們好像都倒在我身上。救命啊!」雷跳起來揮動手臂。「我對自己說:『埃德,你在這兒幹什麼呢,埃德?』」
「嗷!」雷在她們身後尖叫一聲。蜜糖和梅跳了起來,梅尖叫。
他拉上梅就走,萬達還沒來得及行動,他們已經在車裡了。音樂更響了,車門開著,梅在車裡,把蜜糖擠到裏面。
「你可以把她帶回萬達家。」蜜糖說,「那樣行嗎,梅?」
蜜糖穿上一件古銅色的披風,正面有獨角獸,背面是星星。梅的衣服在萬達家,所以她穿了蜜糖的雨衣,腰間系一根紅色的摩洛哥皮帶。「我們看上去好像在給費里尼試鏡。」
「萬達,」他說,「我給你這個。」他撅起嘴唇,送上一個飛吻,蜜糖大笑。車子開走了。
「沒有。」梅說。
「你怎麼會知道,是吧?」萬達說,「我問了個傻問題。我不習慣身邊有小孩。」她彎下身來拿起火柴。她胳膊上部的肉很多,布滿小小的突起。
「叫瑪莎。」蜜糖說。
雷打開滑動門。小小的露台上撒滿沙子。他們下了兩級台階,往海邊走去。天上有一輪上弦月,海水深黑。在房子和水之間有一大片沙灘。九-九-藏-書雷蹦跳著在海灘上走遠了,成為黑暗中模糊的一團。
「我想你媽媽不寫信吧。」王太太說。
王太太接過去。她分了一些雞肉到盤中,把盤子遞給梅。
蜜糖的家有點恐怖。第一件事,海鳥有時看不出外牆是一片玻璃,直直地撞上來。蜜糖的兩隻貓在房子里悄無聲息地走,到了晚上它們跳到梅的床上,或者打架。梅在這兒呆了三天了。她每天跟雷和蜜糖游泳,晚上玩「斯戈萊堡」拼字遊戲,或是在海灘上散步,或是開車出去。蜜糖吃素,她做的每種吃的都叫「三XX」。今晚他們吃了三豆糕,前一晚他們吃的蘑菇,蘑菇里放了三種青菜餡。通常十點吃晚飯,梅在萬達家的時候,這會兒已經上床了。
「雷!」蜜糖衝著海灘大叫。
萬達打開門,又關上了。她從兩天以前的那次談話以後就在迴避王太太。王太太去上課的時候,萬達站在門口說:「為什麼去學校?他們沒有答案。為什麼我丈夫一頓美餐之後自溺而死?沒有任何答案。這就是我為什麼反對女性解放,我不是針對她個人。」
「很好笑。」蜜糖說。
賈斯光著腳。他瞪著蜜糖,走路的樣子好像喝醉了。他還拿著那罐啤酒。
蜜糖在方向盤后挪動身體。車門砰的一聲鎖上了,窗戶被搖上去,等萬達到車跟前的時候,梅的爸爸鎖上車門,沖她做了個鬼臉。
王太太拿出她的錢包,從一個塑料夾中抽出一張照片。一個中國男人坐在一條船上。他身邊是一個微笑著的,棕色頭髮的男孩。那個中國男人也在微笑。他的一隻眼睛被戳空了。
晚飯的時候,梅看萬達把雞端上桌。她會把勺子放進盤裡嗎?她正揮著勺子,看起來好像在指揮。她把勺子擱在桌上。
「為什麼你把我和婦女解放運動聯繫在一起,馬歇爾太太?」王太太之前問過她。
蜜糖放慢腳步。「我也不知道,真的。你擔心你媽媽可能回來了嗎?」
午飯後,萬達睡個午覺,再沖個澡。過後浴室里總是到處有浴粉——甚至鏡子上。接下來她喝兩小杯加檸檬汽水的龍舌蘭酒,然後做晚飯。王太太四點準時從圖書館回來。梅看萬達的《國家追問》,她翻動書頁,保羅·紐曼在滿是大冰塊的水裡游泳。
萬達在廚房裡跟梅說話。「雞蛋卡路里含量不高,但是吃雞蛋的話,膽固醇會要了你的命。」萬達說,「要是你吃德國式泡菜,沒多少卡路里,但是鈉含量太高,對心臟不好。金槍魚里都是汞——汞對身體有什麼作用?誰能只靠雞肉過活?你知道的不少了,沒有什麼可以吃。」
「我每小時給你媽媽家打一個電話。我打電話給警察局,他們什麼也不願意做——因為他是你爸。我真的在努力找你。看,你媽媽來信了。告訴我你好不好,你爸簡直瘋了。有了這一回他以後再也別想帶你走,這我知道。你沒事吧,梅?跟我說說。」萬達打開門廳的燈。「你沒事吧?你看到他怎麼把你帶上車的。我能做什麼呢?警察跟我說,沒有什麼是我能做的。你要看你媽媽的信嗎?你這穿的是什麼?」
「你爸爸沒事。」蜜糖終於開口,「他只是沮喪,你知道吧。」
「你也許可以只說,『振作起來』,或者別的什麼。」萬達咬了一口雞肉。「不好意思,王太太。」她嘴裏滿滿地說,「我希望你能享受這頓飯。」
「我藏起來了。你們沒看到我?」雷說。
「過去一點,蜜糖。」雷說,「鎖門!鎖門!」
「你爸爸情緒不好,因為又有一家出版商拒絕了他的攝影集。」蜜糖說。
「十二。」
「雷?」蜜糖叫,「嗨,雷!」
賈斯先是慢慢地開,然後開得飛快。收音機在響,聲音含糊不清。有半個小時他們沉默無語,除了收音機的聲音和蜜糖擤鼻子的聲音。
蜜糖喝光了果汁。蜜糖和梅都在微笑。梅微笑是為了加入他們,可是她並不明白他們說什麼。
梅的腿上還有沙子,很癢。她揉著雙腿,哭起來。
「空房子。」蜜糖說,「也有可能她睡覺了。你要敲下門嗎,梅?」
「行。」梅說。蜜糖對她非常好。如果蜜糖是她媽媽就好了。
「酷爾斯啤酒,」雷唱道,「這裏沒有。你要去西部才能喝到最好的——酷……爾……斯……啤……酒。」
「你就是愛我,對吧,蜜糖?」雷說,咬一口吐司。「因為跟賈斯一起生活就像跟木乃伊一起——對吧?」
「她不會跟你走。」萬達說。萬達看起來很兇。
「我只是,我只是一直在萬達家獃著。」
「我們出去走走吧。」蜜糖說,「你想走走嗎?」
蜜糖點點頭。她的頭髮被吹過臉龐,幾乎遮住視線。他們前方的交通燈由黃變紅。汽車再次加速的時候,梅往後仰,倒在她爸爸身上。
「她人在科羅拉多,」蜜糖說,「我以為她可能回來了。」
「你不能去他那兒嗎?」
蜜糖坐進凱迪拉克的駕駛席。鑰匙在點火器里插著,她發動汽車,然後把頭靠在方向盤上,哭了起來。
「寶貝,」雷把電台聲音調小,對梅說,「我不知道我為什麼沒有早點九九藏書想到這個。實在抱歉。今天晚上我跟蜜糖說話的時候,我意識到,上帝啊,我完全可以去把她帶走,萬達沒有任何辦法。」
「你他媽的來這兒幹嗎?」萬達又大喊。
「你的腿和旗杆一樣長。」雷對梅說,「你現在有幾歲?」
「哦。」梅說。
「你們結婚以前談了很長時間戀愛嗎?」
「爸爸——你是在科羅拉多嗎?」梅說,「那兒是你呆的地方嗎?」
廚房裡的桌布上撒滿了麵包渣和煙灰。桌布是塑料的,金色公雞的圖案。中央放著一隻大的塑料母雞(鹽)和一隻塑料雞蛋(胡椒)。龍舌蘭酒瓶和鹽瓶胡椒瓶排成一行。
風很大,捲起沙子吹在梅的腿上,她停下腳步拍打。
「可是我在這兒,」雷說,「我就在這裏,跟我的蜜糖和梅在一起。寶貝,我們自己做了花生醬,我們要吃花生醬和蘋果醬,如果你願意,還可以喝啤酒;我們去踏浪。我們有靴子,你可以穿我那雙,晚上我們還可以在海浪里穿行。」
「他也許會呢。」蜜糖說。
這會兒萬達走出來,坐在門廊上。她拿起《國家追問》。「又一個醫生,又一種治療。」萬達說著,嘆了一口氣。
梅沒在聽萬達說話,她正看著一輛白色頂篷的黑色凱迪拉克開過來。那輛黑色的凱迪拉克看上去像極了她爸爸的朋友賈斯和蜜糖的那輛。車子前座上有一個女人。汽車緩緩開近,卻又加速了。梅身體前傾,坐在搖椅上看。那個女人看起來不像蜜糖。梅又坐了回去。
又是沉默。
「我跟你一起去。」賈斯說。
「你開車吧,行嗎?」賈斯說,「要不就坐過去。」賈斯下了車,走到車的另一邊。「你染了頭髮之後我就知道你發瘋了。」賈斯說,「挪過去一點好嗎?」
「聽這個,」雷說,「我寫了一首歌,是關於我真正的感受的。約翰·列儂也不可能更真誠了。聽,蜜糖。」
「一個社會工作者會怎麼說?要是有個女人因為丈夫淹死而憂傷。」
「是的,你說過。」王太太說,「我很難過。」
午飯以後,梅走到門廳,坐在白色的搖椅里。她看看表——表是她爸爸送的禮物——看到在嗶嗶鳥的兩腿之間,一個指針直直向上,另一個直直向下。十二點三十分。再過四個半小時,她和萬達又要吃飯了。在萬達家她們九點,十二點和五點吃飯。萬達擔心梅吃得不夠。事實上她總是很飽,從來不覺得想吃東西。萬達幾乎總在吃。她常吃香蕉和「點點蜜」糖果棒,後者擱在她襯衣口袋裡。襯衣是她第二任丈夫的,他溺死了。梅幾天以前知道了他的事。晚上,萬達總是去卧室幫她掖好被子。萬達稱之為掖被子,實際上她只是在屋裡走走,然後坐在床腳說話。她講的一個故事是關於她的第二任丈夫弗蘭克的。他和萬達那時在度假,夜深的時候他們偷偷上到一個漁人碼頭。萬達正望著遠處一條船上的燈火,忽然聽到水聲。弗蘭克跳進水裡了。「我涼快一下!」弗蘭克叫著。他們之前一直在喝酒,所以萬達只是站在那兒大笑。後來弗蘭克開始游泳,他游出了視線。萬達站在碼頭的末端,等著他游回來。最後她開始大叫他的名字,她叫他的全名:「弗蘭克·馬歇爾!」她高聲尖叫。萬達確信弗蘭克根本無意溺死自己。他們那天晚飯的時候非常開心。餐后他給她買了白蘭地,他從沒這麼做過,因為餐廳里除了啤酒,其他酒水都太貴了。
「我們去散步吧。」雷說,用力捶著桌子,連盤子都晃動了。
「我跟你說話幹嗎?」
「看看,」萬達說,「你開心,因為你離開了你丈夫;我痛苦,因為我丈夫離開了。梅的媽媽出門去找她丈夫,他想周遊全國拍嬉皮士的照片。」
「嗯,好,你懂禮貌,是個好孩子。等到二十一歲你再結婚。你現在幾歲?」
萬達走到冰箱那兒,拿出檸檬汽水。她搖晃著瓶子。「晃一晃會弄傷它。」她開了一個玩笑。她倒了一些檸檬汽水和龍舌蘭酒在玻璃杯里,然後喝了一大口。
一片岩石出現在他們眼前,這是私家海灘的盡頭,公共海灘從此開始。白天他們常常走到這裏,坐在石頭上。雷拍照片,蜜糖和梅跳過漲上來的潮水,或者只是望著水面。他們總是很快樂。現在,坐在雷的肩頭,梅想要知道他們還會在海邊別墅呆多久,她媽媽可能已經回來了。如果萬達跟她媽媽說了凱迪拉克的事,她媽媽會知道那是蜜糖的車,會不會?媽媽以前說過蜜糖和賈斯的壞話。「學院里的人。」媽媽如此稱呼他們。蜜糖在一所高中教藝術;賈斯是一個鋼琴老師。在海邊別墅,蜜糖教梅在賈斯的鋼琴上彈音階。那是一架黑色的大鋼琴,佔了幾乎整個房間,鋼琴上放了一張杜賓犬的照片,照片上有一條藍色絲帶,粘在相框邊上。賈斯以前養狗。後來一個月內他被三隻狗咬了,他放棄了。
「我看這兒也沒人。」賈斯看著漆黑的房子。他向後仰,為梅打開門。她跑到門口,敲門,沒有人應。她用力敲,門廳里有了亮光。「是誰?」萬達喊道。
收音機嗡嗡響。十分鐘后他們到了萬達家。
「我也跟你一起去。」賈斯說,「要是我讓你走,你就會去追雷。」
「你爸爸真會找最佳時間消失。天熱了,男人就發瘋。你想你爸爸在丹佛幹什麼?寶貝?」
「蜜糖,九-九-藏-書」梅說,「你知道我們還要在這兒呆多久嗎?」
「今晚約翰尼的嘉賓是……」雷又在模仿埃德·麥克馬宏了。他一整天都在模仿宣布約翰尼·卡森出場,或者談論約翰尼的嘉賓。「埃德·麥克馬宏,」他搖著頭說,「在加利福尼亞州伯班克,埃德可能有一個裝滿酷爾斯啤酒的冰箱,而我只能用舒立滋對付。」雷的手指劃過琴弦。「該死的埃德。你這該死的傢伙。」雷關上頭頂上方的窗戶。「是不是有一匹會說人話的馬叫埃德?」他在地板上伸展四肢,交叉雙腿,把胳膊放在腦袋後面。「你想干點什麼?」他說。
蜜糖吐出一口氣,看著她對面牆上某個固定的點。
「你有他的照片嗎?」梅問。
「我猜到你在那裡。開始我猜想你和你媽媽在一起,但是我記得上一次的事,然後我突然想到你肯定在那兒。我跟蜜糖說了,是吧,蜜糖?」
蜜糖拍拍最後一個毛線球,把它扔進放織物的筐子。她看了看梅:「我們晚飯沒太多東西吃。來點吐司抹腰果醬怎麼樣,或者抹鱷梨醬?」
「很美味。」王太太說,「謝謝你帶上我。」
「我想呆一會兒——」雷開口說。
「科羅拉多?我沒錢往西邊走,甜心。我去了賈斯和蜜糖在海邊的家,不過賈斯走掉了,蜜糖和我一起來接你。」
「你離開了一個相當好的丈夫和兒子,不是嗎?」
「一年。」
「他在哪兒?」梅問。
「我是你的馬文花園。」雷說,「我是你該死的停車位。」
「女士先請。」萬達說。
「你好啊,錦紫蘇,」萬達說,「我該給你摘心了嗎?」她盯著那盆花看,從窗台上拿起杯子,回到床邊。
「是的。她去找你了。」
萬達坐下來,點了一根煙,把火柴扔在地上。
梅和蜜糖大笑。梅拿著一個毛線球,蜜糖把線纏成小球。要生小貓的那隻貓正舔著它的爪子,頭靠在蜜糖坐著的枕頭上。蜜糖有一盒舊衣服放在櫥櫃里,她每天給貓看那個盒子。為了讓貓看到,她要把住貓的頭,讓它正對著盒子。貓以前總是在浴室的地毯上生小貓。
「啊,萬達,你知道這個世界總是拋棄你。」雷說,「你知道我有權利把你置於這種境地。」
賈斯說了些什麼,但是他的聲音非常低沉憤怒,梅聽不清楚。
賈斯一直在看雷給蜜糖拍的照片,突然他從牆上扯下一張。「在我的牆上?」賈斯說,「這是誰乾的?誰掛上去的?」
「如果他不願意跟我們一起走,我不知道為什麼他叫我們出來。」蜜糖說。
「你不能給你兒子打電話嗎?」梅問。
「我想可以。到了那兒我就鬱悶。滿屋子都是黃色雜誌,是他爸爸拿回來的。還有做漢堡的肉和垃圾。」
梅聳聳肩,對著湯吹氣。
「你的這隻貓和另一隻一樣。」雷說,「所有東西皆為一體。唵。」
梅的媽媽去找她爸爸了,她被留在姨媽萬達家。萬達不是真的姨媽,是她媽媽的一個開家庭旅店的朋友。萬達稱它為家庭旅店,但她很少接收房客。她那裡只有一個房客,已經住了六年。梅以前在她那裡呆過兩次。第一次是九歲的時候,她媽媽出門去找她爸爸雷,他去西海岸的拉古納海灘度假,去了太久。第二次她媽媽宿醉,必須「休息一下」,把她在那兒放了兩天。第一次她走了幾乎兩個星期,梅看到媽媽回來的時候高興得哭了。「你以為拉古納海灘在哪兒?」她媽媽說,「蹦蹦跳跳就到了?寶貝,拉古納海灘簡直要穿過整個世界。」
萬達家只有一件事有點意思,那就是她的房客:王太太。有一回王太太給了梅一個小小的八角形盒子,裏面裝滿了粉彩紙圈,拋到水裡就舒展開來,變成花朵。王太太讓她把花扔在她的魚缸里,魚缸里唯一一條魚是亮橘色塑料做的,被一個沉錘沉在魚缸中部。王太太的房間里有很多顏色鮮艷的東西,梅每一樣都可以摸。王太太的房門上有一片心形的小紙片,上面印著「王女士」。
「她不是真的吧?」
「我想哪方面的事?」
接下來那星期中間的一天,來了一封信。「親愛的梅,」信上說,「我這兒熱得要命,正在一個藥店里給你寫信,我抽時間出來喝杯可樂。到處都找不到雷,所以感謝上帝吧,你還有我。我猜再這麼過一天,我就要,回到你身邊。別感覺太糟。畢竟全程是我自己開的車。哈!愛你的,媽媽。」
雷給梅一個擁抱:「我想知道發生過的每一件事。」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