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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羅拉多

科羅拉多

「你說過你想看山的。」佩內洛普說。
「我要戒煙。」她說著把她的煙盒遞給他。她這句話說得像是一個啟示,好像所有的一切,這一整天,都被精心計劃,為了達到這個結果。
「我只是吸了幾口那東西,就覺得自己滿腦袋雲遮霧障。」她說。
「關於西瑞爾嗎?」
「哦,如果你下定決心了我們可以去。」他很快地說。
電話鈴響了,他很高興,因為他的情緒正變得非常低落。
「是呀。」他說。他從來沒法跟馬修交談。
解釋說沒有會過於複雜。他又說:「哪一級?」
他從研究生院輟學的時候她對他說的是同一句話,那是在她自己輟學之後。不知怎的她總是那個聽起來很理性的人。
「她們在裏面,說我多麼豬玀。」馬修呼一口氣。
「我現在沒法再說下去。」她說,「我需要新鮮空氣。」她掛了電話。
「瑪麗艾爾要來接我。」佩內洛普說,「她想讓我幫她粉刷浴室。」
這星期早些時候,羅伯特曾確信佩內洛普要跟丹分手了。他去他們家參加一個聚會,那裡有些奇怪的客人,幾乎都是丹的朋友——一些耶魯的學生;一個藥劑師有一包裝滿紅膠囊的萬寶路香煙,四處發放;一個帶著六歲兒子來的鄰家女人。藥劑師逗小男孩,給他看裝滿膠囊的煙盒,說:「看,一根這樣的煙讓人怎麼點呢?哪一頭是濾嘴?」小男孩的母親不願保護他,於是佩內洛普把他引開,去了卧室,讓他倒空丹的小豬存錢罐,點數硬幣。瑪麗艾爾也在,她的頭髮編成整齊的「玉米壠」辮子,戴一副眼鏡,鏡片深藍色。西瑞爾到得晚,已經抽了不少。「遲到總比不到好。」他這話跟羅伯特講了一遍,跟佩內洛普講了很多遍。然後羅伯特跟西瑞爾擠在一個角落裡,說聚會多麼無聊,這時候藥劑師正把膠囊放在舌頭上,很性感地讓膠囊滑過上齶。午夜時分,丹生氣了,想把他們都趕出去——先是羅伯特和西瑞爾,因為他們坐得離他最近。這讓佩內洛普很惱火,因為這場聚會她只有三個朋友,那些喧鬧的、喝醉的、嗑藥的,都是丹的朋友。她沒有吵架,哭了起來。羅伯特和西瑞爾終於還是走了,他們去西瑞爾家喝杯啤酒。羅伯特後來又回到丹的公寓,鼓足勇氣準備進去,堅持讓佩內洛普跟他走。他走上兩大段樓梯,到了門口。裏面很安靜,他沒有勇氣敲門。他走到樓下,出了大門,非常討厭自己。他在寒冷的夜裡走回家,意識到自己有點喝醉了,因為新鮮空氣真的讓他的腦子清爽了很多。
到了外面,她哭起來:「我可以叫西瑞爾跟我走,但是我沒有。」她說。
丹在跟什麼人說話,他的手蓋住了話筒。
這樣的問題由她去問吧。他隔著厚外套想摸到她的肩膀,但是摸不到。他試圖回憶除了她還愛過誰。「高中時一個女孩。」他說。
「佩內洛普。你聽明白要走到麥克亨利了嗎?你行嗎?」
「真的嗎?你不會介意?」
「破垃圾!」他聽到司機的吼聲,還有踢金屬的聲音。羅伯特回頭看,看到司機正在踢散熱器的護柵。一大團蒸汽冒出來,司機又踢了車一腳。
「那好,我來告訴你。你走到麥克亨利的店,我到那兒去接你,好嗎?」
他請求離席,去了洗手間。那裡有面鏡子上方塗寫了一句話:「時間只會說,我早告訴你是這樣」。紐黑文,一個很有文化的城市。他看看洗手間的窗戶,盯著那帶波紋的白色玻璃。他想著從窗戶里爬出去。他沒法應付她。他走回隔間。
「好看。」馬修說。
「那好。」西瑞爾說,「好好照顧自己。」
「我告訴你我要去麥克亨利的。我會的。我會在那裡等。」
「不會。」他說。
「你對你的某些朋友可真好。」他說。
「我不該告訴你的。」
今天他跟老闆說他下星期就走。老闆大笑,說會叫他兄弟過來揍他一頓。和往常一樣,他不能確定老闆是不是在說笑話。他上床睡覺前,試著把一個可樂瓶立在大門後面。
「我們不如暫且先忘掉科羅拉多?」他說。
他們的狗零蛋躺在地板上,聽音樂,舔蘋果汁。他對立體音箱毫不注意,但喜歡耳機。他不願讓人把耳機戴在他頭上,但是如果耳機在地上放著,他就會慢慢爬過去,在一旁安頓下來。佩內洛普指出一張瑪麗安·菲斯福的唱片,似乎會讓零蛋格外愉快。比伊給他喝蘋果汁來治便秘。她和馬修非常寵愛這隻狗。日後將是麻煩。
「你說要去哪兒來著?」司機問。
「對了,」他說,「西瑞爾就住公園街附近。你把那個電話亭的號碼給我,我給西瑞爾打電話,讓他去找你怎麼樣?我會再打給你,跟你說話,直到他來。你能行嗎?電話是多少?」
「我在科羅拉多有幾個朋友。」她說,「比伊和馬修。有一次他們過來,住咱們的房子,你見過的。」
「我知道科羅拉多那裡一定很棒。」佩內洛普說,「這是幾年來我第一次確信有些事能成功。這是我第一次確信有些事值得去做。」
「你對自己毫無信心。」她說。
他伸直膝蓋,平躺在床上。太不舒服了,他睡不著,路上開了太多個小時,耳朵還因此嗡嗡地響。
他皺起眉頭,側過臉看了下電話,好像電話出賣了他。他看到自己的手指因為抓話筒抓得太緊而發白。
「天哪。」他說,「呆在電話亭里別動。電話亭在哪兒?」
「有什麼關係?這是個很大的州。我們能找到地方住。我們錢夠用。不要總擔心錢的問題。」
「你想讓我搬到科羅拉多去,因為比伊和馬修在那兒?」
他記得。那時他們都還住在鄉下。那天她也抽多了。大家都抽得跟傻瓜似的。西瑞爾穿著佩內洛普的白色長浴袍跑來跑去,手裡拿了一把鬱金香。他又擔心花兒會枯萎,就去廚房拿了一個花瓶,把花兒放進去,然後接著跑。強九-九-藏-書尼吃了幾片速可眠,躺在地上,說自己正躺在吊床上,咯咯地笑。羅伯特想只有他和佩內洛普還清醒。她的笑聲聽起來動人極了,儘管後來他意識到那是狂放不羈的笑聲。那天是第一個真正溫暖的春日,第一個他們確信冬天已經過去的日子,大家都彼此歡喜。他清楚地記得在鞦韆架上推她。
「可為什麼是科羅拉多?」他說。
計程車沿街中速行駛,在紅綠燈停下。一家人在車前穿過馬路:一對年輕的黑人夫婦,父親的肩頭坐著一個小孩。小孩戴著一副豬小弟的面具。
「你幹嘛要走?」羅伯特說,「丹的學生還沒有走呢。」
「也許新人搬進去的時候發現了恐龍足跡呢。」西瑞爾說。
他穿上牛仔褲——他沒有乾淨的內衣,算了——穿上襯衫和夾克,往餐館走去。佩內洛普在第一個隔間,還穿著外套。她面前的桌上有一瓶啤酒。她笑得很窘,看到她他也笑了。他在她身邊坐下,用胳膊環住她的肩頭,把她摟過來。
「聽我說,」丹說,「我十五分鐘后給你打回去行嗎?」
他看了她一眼。有時她說的話很有見地,但總是在他期望聽到別的話的時候。
「她跟我約在藥房。」
「要是你這樣做只是為了安撫我,就別去了。」
「他酒喝得很多。」佩內洛普說。
「另有一個什麼?」
羅伯特摔了電話,走回麥克亨利酒吧。她還是不在那裡。他又離開。外面角落裡,剛才酒吧里那個黑人走上來,想賣點可卡因給他。他禮貌地拒絕了,說自己沒錢。那人點點頭,往街的另一頭走。羅伯特注視了他一分鐘,然後轉過頭。有那麼幾秒鐘,他對他的姿態充滿興趣,他往街上走去的樣子。他和佩內洛普合住那棟房子的時候,他有時也觀察她。他為她畫了無數張畫,在紙巾和報紙邊角上畫速寫。但是繪畫——只要他嘗試畫點正式的東西,他總是不能完工。西瑞爾說這是因為他害怕擁有她。開始他覺得西瑞爾的話可笑,但是現在——疲憊地站在寒冷的街角——他不得不承認他其實一直都有點怕她。今晚如果他找到她,將會做什麼呢?為什麼她的電話讓他如此煩亂——只因為她抽大麻嗎?他想著佩內洛普,想著把頭靠在她的肩窩,某個溫暖的地方。他開始往回走。回去的路很長,他疲憊不堪。他停下腳步,看一個書店的櫥窗,然後走過一個乾洗店。最後一次他留意看的是一個咖啡館。在等紅燈的時候,他聽到鮑勃·迪倫在汽車電台里唱歌,用時間和噴氣式飛機做了一個類比。
女侍者過來給他們下單。她走開以後,佩內洛普繼續:「通常不都是那樣嗎?人們的初戀成了墨西哥海灘上的浮屍?」
很長的停頓,羅伯特有點糊塗了。他想他應該能回答自己的問題。
「西瑞爾跟丹說了。」她說。
蒸汽從發動機罩下冒出來。有一根水軟管破了。計程車開上旁邊一個車道,停下來。羅伯特把兩個一美元的紙幣塞進司機手裡,跳下車。
「把我說得像個十歲男生。」他說。
「你想讓我說什麼?」他說。
「是嗎?」丹說,「她告訴我她要在瑪麗艾爾家過夜。」
「我又沒錢。」
丹在他們離開紐黑文的前一天給他打電話,說佩內洛普會搞死他。他問丹這話什麼意思。「她會把你累死,讓你精疲力竭,她會搞死你。」丹說。
「我不想告訴你。」
他也需要新鮮空氣。他驚慌失措,就像那天她在鞦韆上說「我要跳了!」的時候。他知道鞦韆擺得太快,也太高——鞦韆都飛過一座小山了,山勢陡峭,山下是小溪邊一片泥濘的河灘。他意識里覺得不能再推了,但只是站著,等待著,在鞦韆扇起的微風中發抖。
他把額頭貼在她額上,閉上眼睛。有時和她在一起十分舒服。他聽到外面的汽車,喇叭在響。他並不期待開車到西部去的漫漫長途。
「嗯,是的。比伊今天早上在你上班的時候打電話來了。她說她一定得馬上打電話說願意,她激動極了。」
在內布拉斯加他們開上岔路,在一條狹窄的路上開了很久。路上有很大的坑,羅伯特得突然轉向避開大坑。加熱器運行不佳,除霜器根本不轉。他用胳膊的一側把前窗擦乾淨。到了傍晚時分,他開得精疲力竭。他們停在「加斯和安迪」飯館吃晚飯,安迪給他們端來煎蛋三明治,他的名字用亮片標在襯衣口袋上方。晚上在汽車旅館,他累得無法入睡。貓在浴室里磨爪子。佩內洛普抱怨頭髮有靜電,她洗了頭髮正在吹乾。他看不了電視,因為佩內洛普的吹風機搞得電視畫面都是波紋。
「我在公園街附近。」她說。
最終:「哈佛。」
「差不多老樣子。」西瑞爾說。
「有警車來嗎?」他說。
他讓她走得快點。等他們回到他家的時候,她臉上又有了微笑,說起去落基山滑雪。他打開門,看到地上有張紙條,是丹寫的。佩內洛普的名字,反覆地寫,還有很多髒話。他把紙條給她看。兩個人什麼都沒說。他把紙條放回桌上,擱在他母親的一封求他回到研究生院的信旁邊。
「她身體很糟,一個人在紐黑文街頭亂走,丹,你最好過來,然後——」
是這樣,她打算告訴司機開到羅伯特家,但是她害怕他生氣。不——那不是真的,她知道他不會發火,但是沒法面對他。她想跟他說話,但是狀態太差。
她坐在地板上,腳趾之間塞著小團棉花。她雙腳的第二個腳趾有點扭曲,小的時候她把鞋子反穿。有天晚上她打開燈,給羅伯特看她的腳,說它們讓她難為情。那麼,為什麼她還在塗指甲油呢?「佩內洛普,」他說,「我對那該死的聚會沒有興趣。我對去科羅拉多也興趣寥寥。」
「我想她本來計劃這樣。話說起來就長了,可是她離開了,狀態很差。丹,我很擔心她,所以——」
他走到車旁,打開門,在煙灰缸里摸索,找那根他們在比伊和馬修家前開始抽的大麻煙頭。他的手指凍木了,很難把煙頭摸出來。最終他拿到了,點了煙,邊抽邊走回有鳥籠的那棵樹。他靠在樹上。
「西瑞爾說你暗戀我。」她說。
「我看他比她還邋遢。」佩內洛普說。
「你嫉妒嗎?」
「你在哪兒上的大學?」他聽見自己說。
「不過我還想說件事。」
「再次謝謝你幫我修靴子。」她邊說邊捲起褲腿,穿上一隻靴子。
他們坐著。最後羅伯特告訴自己,他並不想見西瑞爾的女友,這才打定主意離開。
佩內洛普幾乎每天晚上都到羅伯特的公寓來。他一年多前認識她的,自那時起他們就幾乎密不可分。有一陣子,他、佩內洛普、強尼,還https://read.99csw•com有另一個朋友西瑞爾,在距離紐黑文不遠的鄉下合住一套房子,那時他們都還在讀研究生。現在強尼走了,其他人住在紐黑文各自的公寓里,也不上學了。佩內洛普跟一個叫丹的男人同居,羅伯特不明白為什麼,因為丹和佩內洛普溝通不暢,她甚至沒法叫他幫忙修靴子。於是她每晚一瘸一拐地到他這兒來。他也不明白以前她為什麼和強尼同居,因為強尼一直在跟另一個女孩約會,還拿了佩內洛普的錢,試圖挑釁,雖然佩內洛普不願吵架。羅伯特可以理解佩內洛普當初為什麼搬到丹那裡,她的錢不夠付她分攤的那份房租,而丹在紐黑文有一處公寓。可是她為什麼一直住下去?有一次他喝醉了,問她這回事,她嘆口氣,說不想跟他吵,因為他在喝酒。他沒打算吵架,他只是想知道她的想法。但是她不願談論自己,說他喝醉了只是一個方便的借口。他能得到的最接近一種解釋的說法,是有次她告訴他:重要的是別把精力浪費在毫無目的的嘗試上。她年輕的時候曾離家出走,等到她回去的時候,事情只是變得更糟。她考試不及格,從巴德輟學,又從安提阿和康涅狄格大學退學,現在她知道所有大學都一個樣——試來試去毫無意義。她把自己的福特換成一輛豐田,而豐田不比福特好多少。
過了一會兒馬修出現了。他站在樹旁邊,他們看著落日。天空淺藍,鑲著一條條橘色的雲彩。它們好像從藍天後面伸展開來,就像液體滲過一張紙巾,血透過一根繃帶。
佩內洛普走後,羅伯特走進廚房燒水。他搬進這間公寓以後就習慣上床以前喝一杯茶。從窗子望下去是街燈明亮的小巷。那裡有些好玩的東西:聖誕樹,大塊的機器殘件,有一次還有一件消防服,整齊地鋪在地上——一個消防頭盔,還有衣服。他是個藝術家——或者說,他輟學以前曾經是個藝術家——現在他有時發現自己還在腦海中布置物體和風景,尋找構圖。他坐在餐桌旁,喝著茶。他常常想著買一把餐椅,但是又告訴自己,很快就會搬走,搬傢具可不是他想乾的。小的時候,父母到處搬家。傢具越來越破舊,他母親有一天爆發了,哭著說傢具又丑又不值錢,威脅要用斧子把它們砍成碎片。羅伯特自從離開鄉下,還沒有給自己買過一個床架,或是窗帘、地毯。公寓里有蟑螂,他想到蟑螂躲在什麼地方——可以躲在窗帘後面,地毯下面,就覺得噁心。他倒不介意很多蟑螂在外面爬。
「我知道我們要去科羅拉多,」他說,「我不想再提到任何相關的話題。」
他正要開口說他們的錢幾乎不夠住進科羅拉多路邊上的汽車旅館。
紅燈變綠,車子向前開。「該死!」司機說,「我就知道。」
「你是那個不願停下來的。」他說。有吹風機,她聽不到他說什麼。
「你開玩笑?」馬修問。馬修搖了搖頭:「科羅拉多。」他說。
「你在哪兒?」他說。
耶魯大學的名冊還擱在餐桌上,他剛到紐黑文的時候就拿了一份,現在已經有幾個月了。他考慮修一門建築學,但還沒有選。他不太確定要做什麼。他在一家鑲框店裡找了份兼職,掙點錢好付房租。事實是,除了能離佩內洛普更近一點,他沒有理由來紐黑文。羅伯特、強尼、西瑞爾和佩內洛普合住一套房子的時候,他跟自己說佩內洛普會離開強尼,做他的女朋友,但那從未發生。他為此做了很多努力:他們總是比別人睡得更晚,他們聊天——他這一輩子從來沒跟哪個人說那麼多話。有時他們睡前一起做點吃的,或者在雪中散步。她嘗試教他吹豎笛,吹氣那麼輕,怕吵醒了別人。有一個夏天他們偷了玉米,強尼第二天早上問她這事。他說:「要是鄰居發現是這個房子里的人偷了玉米怎麼辦?」羅伯特為佩內洛普開脫,說是自己提議的。「好極了。」強尼說,「鮑勃西雙胞胎。」羅伯特很痛心,因為強尼說的沒錯——他們之間就像鮑勃西雙胞胎一樣,什麼也沒有。
「在附近。」她說。
「是的。」
他們走前,羅伯特去了西瑞爾那兒。西瑞爾好像已經知道佩內洛普跟他同居了。他很和氣,但羅伯特跟他說話很艱難。西瑞爾說他認識的一個女孩要來做晚飯,讓他留下吃飯。羅伯特說他必須得走了。
「別失望。」她說,對他微笑。
「我有。」馬修說,從他圍成杯狀的手裡吸著煙。「這個地方我一點機會也沒有。」
「我也不是很明白。」她說,「她說他越來越瘋狂了。」
「那就是他做的全部?」他問,「把錢送人?」
她深吸了一口大麻煙,把煙捲遞給他。
「我以為你跟我的感受一樣。」她說,「我以為你覺得紐黑文讓人窒息。」
「算了。」她說,「別這樣。你是我最好的朋友。」
「合住房子的時候。」她說,「還有在他那兒。」
零蛋從他身後晃悠過來,他撕下一張速寫本的紙,團成小球,向空中扔出去。零蛋的眼睛亮了。他們玩起這個紙團——他把紙團扔得很高,零蛋等它落下,跳上去。最後紙團太濕,沒法玩了。零蛋走到一旁,然後坐下,磨爪子。
「找份什麼工作吧,我猜。」他說。
「離開紐黑文?」他重複著,想感受一下那是什麼樣子。「我不知道。」他說,「好像不太現實。」
「你怎麼對這個日本女人毫無興趣呢?」
她翻弄著報紙,側卧在地板上。棕色的長發遮住了她的臉,他看不到。他沒有必要看她;他知道她長得美。她人在那兒就已經很好了。儘管他不明白她腦子裡的想法,卻知道她很多實際的信息:她在愛荷華州長大。她身高將近五英尺九英寸,體重一百二十五磅。她年紀更小,體重更輕的時候,曾在芝加哥做過模特。現在她在紐黑文的一家時裝店當店員。她不想再當模特了,因為那不比當售貨員容易多少;當模特更累,雖然的確有更多報酬。
那天晚上在汽車旅店,羅伯特夢到和佩內洛普做|愛。太陽光穿透窗帘的時候,他摸了她的肩膀,想著叫醒她。但他只是起床坐在梳妝台前,點了一根大麻煙頭。三口就沒了,他回到床上,又冷又暈。去睡覺時,他笑出聲來,或者是以為聽到了自己的笑聲。後來她要叫他起床,他起不來,直到下午他們才上路。他覺得疲倦,但憑大麻的後勁還能支撐。那後勁好像完全不會在睡眠中消失。
「你說什麼?」羅伯特說,「你剛才沒聽我說的話嗎?要是你那兒有什麼女人,讓她去廁所呆兩分鐘,天哪!」
「我跟西瑞爾睡了。」她說。
第二天下午他借了比伊一本便箋簿,走到門外,看有什麼可以畫的。雪中有一塊塊裸|露的地——是黃褐色的草地。比伊和馬修的房子式樣現代,曬日光浴的平台橫在房后,玻璃門橫在房前。不知什麼原因,房子看起來與周圍格格不入,像東方式的。附近沒有其他房子。清出的土地很少,草坪狹窄,樹林距離很近。天很冷,樹林中有風。越過樹林,從房子前面能看到遠處白雪覆頂的群山。空氣清新,色彩過於明亮,像麥克斯菲爾德·帕里什的畫。如果讓他來畫,沒人能相信會有那種色彩。他轉而從一些舊籬笆樁開始,它們已經部分腐爛。但他又停住了,還是留給安德魯·懷斯吧。他撣去薄薄的一層雪,坐在他車子的發動機罩上。他從口袋裡又拿出鉛筆,在速寫本上寫:「我們在比伊和馬修家。他們整天坐著。佩內洛普也坐著,她似乎在等待。這是在科羅拉多。我想看看這個州的風景,但是比伊和馬修已經看過了,佩內洛普說她再也不能在車裡呆一分鐘。車子需要新的火花塞。我永遠也沒法成為一個畫家。我不是作家。」https://read.99csw.com
「我不知道該怎麼打算。」他說著用手拍桌子。「我沒料到你會說跟西瑞爾亂搞,然後又說去科羅拉多。」他推開盤子,非常憤怒。
她置之不理。也不是完全置之不理,她走前吻了他。儘管她沒說第二天是否見面,他知道她會回來的。
丹是一個畫家,他在南部丟掉了一份教職。他搬到紐黑文來,每周三次給學生做家教。
「我不知道。」他對西瑞爾說。
「你什麼意思?我在公共電話亭。」
她關掉吹風機。電視畫面又回來了。在播新聞,體育節目廣播員報道籃球比賽說到一半。在他身後的大屏幕上,一個籃球運動員正把球投進籃筐。
「我覺得輕飄飄的,像是要生病了。」
羅伯特翻著耶魯大學名冊,心想也許回去上學是條出路。也許他父母寫的那些歇斯底里的信都是對的,他的生活是需要某種秩序。也許他在班上會認識別的女孩。他並不想認識別的女孩。搬到紐黑文後,他跟兩個女孩約會過,她們讓他厭倦,他在她們身上花的錢不值當。
「我有點想在愛荷華停一下,去看伊蓮。」她說。伊蓮是她已婚的姐姐。
「我們要是還有一根煙就好了。」
「實際上我要找一個人。要是你能開慢點……」
「羅伯特。」她說。
他又咬一口漢堡。他不想聽她說這個。
「你知道我在狗屋裡幹什麼嗎?」馬修說。
他們到了比伊和馬修家。到的時候是傍晚,多雲寒冷,路兩邊積雪堆得很高。羅伯特找他們家的時候迷路了,最後只好停在一個加油站,打電話問路。「看到十字路口的草料倉后右拐。」羅伯特感覺他們不是在真正的科羅拉多。晚上馬修堅持要羅伯特坐他們僅有的一把椅子(一把黑色帆布摺疊椅),因為羅伯特開車一定很累了。羅伯特在椅子上怎麼都坐不舒服。他對面的牆上有一張努里耶夫的大照片,房間一角是張小桌子。馬修解釋說有一次他們吵架后比伊大怒,把起居室里其他的傢具都賣了。佩內洛普坐在地板上,挨著羅伯特。他們沒煙了,馬修和比伊的酒也幾乎喝光了。馬修在等比伊開車去城裡買;比伊在等馬修讓步。他們還住在一起,但是已經申請辦理離婚。住在一起還算友好,但他們總是等對方行動,彼此試探。誰去翻唱片?誰去買蘇格蘭威士忌?
「那你為什麼告訴我?」他問。
他感覺到樹枝拍打,又彈開。他瞧了瞧,看是否一切正常。樹還在那裡,線繩從樹枝上垂下來。「我要跳了!」那時佩內洛普喊著,笑著。現在他也在笑——不是笑她,而是因為自己這兒,靠著科羅拉多的一棵樹,要被風吹跑了。他想說話,聽聽自己的聲音。「被風吹跑。」他說。他說話以後嘴巴很難回複原位。
他不敢冒險和他一起笑。
「我就沒有日本女朋友。」馬修說,「她跟我的一個同事住在一起。我對她不感興趣。她需要錢做生意。不是很多錢,但要一些。我借給她了。比伊歪曲事實。」
「再在我鼻子旁邊豎一根手指……」馬修說。「不,我不會那麼做的,比伊。我會給你豎那根手指。」馬修豎起中指,對比伊笑,「不過當然我說話是在打比喻了。我既不會給你豎手指,也不會把零蛋給你。」
他們站在西瑞爾家門口。
她答應跟他一起吃午飯。他們掛了電話。他進浴室刮鬍子。他父親寫來的一封問他為什麼從研究生院輟學的信,用蘇格蘭膠帶粘在鏡子上,和其他有趣的玩意擱在一起。有一張褪了色的剪報是強尼的,以前合住時掛在房裡的冰箱上,是關於一個叫作加州超人的傢伙,穿著超人的衣服,凍死在自己的冰箱里。羅伯特所有的朋友都在家裡貼著荒誕不經的故事。西瑞爾的故事是一家人餓死在高速公路邊上,死在自己的車裡,最後一頓飯吃的是西瓜。那張剪報別在西瑞爾的床頭。羅伯特意識到這些糟糕的剪報故事代替了以前每個人都有的那些乏味的日輝牌熒光漆海報,這讓他覺得蒼老而迷惘。還有,紐黑文街上開始有人向他走過來——警察,肯定的;他們不是警察才怪——在他面前晃動裝滿大麻的塑料袋,從他們口袋裡拿出一把把好的壞的東西。還有,一天前他母親寄來一個盒子,是一個帆布門阻,上面綉著一條灰白相間的蘇格蘭犬,背面還有半圈玫瑰花。這東西讓他心情糟透了。
「什麼?」他說。回答以前的停頓時間太長。他把這個詞吐出來,而不是說出來。
「是過去這五年。」她說。
他飛快地出門。公園街——離這兒不遠的某個地方。好,他會找到她的,但他知道他不會。有一輛出租,他上了出租。他搖下車窗呼吸新鮮空氣,希望司機以為他是喝醉了。
這樣就解釋了丹的行為。
她告訴他自己買了大麻,勁兒很足。抽大麻完全是個錯誤,可是她在電話亭里失魂落魄,不知道該不該打電話,所以抽了一支——抽得飛快,怕有警察開車經過。她抽得太快了一點。
他們走到馬修的車前。羅伯特聽到車門關上。他注意到自己在車裡了,零蛋在後座。天更黑了,馬修發出哼聲。烈酒店裡,羅伯特摸索出一張十美元的鈔票。馬https://read•99csw.com修不要。他停了車,搖下窗戶。「我不想帶著這東西的味道走進去。」他說。他們等著。等著等著,羅伯特糊塗起來。他說:「這是哪個州?」
「那樣行不通了,」丹說,「你不能再像使喚貓狗那樣把她們拖來拖去。」
他記得比伊激動起來什麼樣,那是她和他們住鄉下房子的時候。其實更像是神經質,而不是興奮。比伊說她一直在學芭蕾,馬修叫她展示一下。她在房間里跳,開始微笑,後來喘氣。她抱怨說自己不夠優雅——她太老了。馬修想讓她感覺好點,就說她才剛開始學芭蕾,還需要增加力量。比伊更激動了,說自己沒有力量,沒有姿態,沒有芭蕾舞演員的未來。
「那好吧。」他說,他知道她不管怎樣也不會為此爭執。他走到廚房的飯桌那裡,拿了她的外套。「要不你等她到了這兒再走?」
她捂住耳朵,說:「你生我氣了。」
晚飯比伊做了斯特洛加諾夫牛肉,他們都坐在地上拿著碗碟。比伊說斯特洛加諾夫里放了蜂蜜。比伊不理馬修,他用叉子在飯里划圈,每幾分鐘就放下盤子,喝威士忌。比伊先前叫他把酒瓶傳給大家,不過大家都說不喝。他們圍圈而坐,中央點著一根高高的黑色蠟燭。外面很黑,蠟燭是僅有的光。他們吃完飯的時候,酒瓶里只有一小口威士忌了,馬修醉得夠戧。他對比伊說:「我打算聖誕前夜搬出去,就在半夜。你聽到聖誕老人的聲音時,其實那是我帶走零蛋,而不是戲法口袋。」
「我不知道。我想說這事。」
「是啊。」他說。
佩內洛普不在麥克亨利酒吧。「我酷嗎?」羅伯特擠進酒吧的人群時一個黑人對他說。「我要直接問問你,看著我,告訴我:我不酷嗎?」黑人笑了,帶著真正的喜悅,他看上去不像喝醉了。羅伯特跟他笑了笑,往酒吧裏面走。也許她在洗手間里。他站住,四處環顧,希望她會從洗手間里走出來。時間過去了。「要是我醉了,」那個黑人在羅伯特往前門走的時候說,「我可能會跟你閑聊一會兒,就好比我是暹羅王。我不是說那些,我要直接問問你:難道我不酷嗎?」
「是玩具口袋。」比伊說。她穿著一件緞子睡袍,坐在地上,衣角掖在兩腿間,讓羅伯特想起拳擊手的袍子。
「你去科羅拉多幹什麼呢?」西瑞爾問。
「好。」馬修說。
「我被你擠過去的。」她說。
「最近嗎?」他說。
「那你抱怨什麼?」她說。
「佩內洛普,你正經一點。」他說,「你以為一個人只要畫幾幅畫,就能拿它們賣錢嗎?」
「馬修,是我在動物看護所把狗要來的。」比伊說,「你為什麼說他是你的狗?」
「什麼?」他說,「你什麼時候跟西瑞爾睡的?」
「他倆都挺瘋狂的。」
馬修跌跌撞撞爬到床上去,差點踩到佩內洛普的盤子。他回頭叫道:「我可愛的比伊啊,請你確認我們的客人喝完那瓶威士忌。」
「我們現在到科羅拉多了。」他說,「明天應該開車轉轉,趁大雪覆蓋一切以前看看這地方。」
他步行。他感到自己好像在用慢動作走著,開始喘氣。他走過幾個電話亭,都沒人。他為自己沒幫計程車司機而覺得內疚。他一路走到麥克亨利酒吧,心想——馬上又意識到自己的想法不合情理——紐黑文真是一個美麗的城市,從建築的角度。
「別再想了。」他說,「你現在沒事了。」
「為什麼她不能自己粉刷浴室?她一個小時就能全部幹完。」
他們在一張雙人床上,床比他記憶中的雙人床窄。他們躺在一床棕色和白色相間的被子下。
西瑞爾大概點了十次頭,頭擺得越來越輕。
他不想強迫她做出明確的回答,或是打擊她的熱情。他想談論他們倆。他問她是否確定自己愛他,她說是的,但是她從來不談他們。和她交談很不容易。前一天晚上,他問了幾個關於她童年的問題。她說她九歲的時候父親死了,她母親嫁給一個義大利人,那人用割草機的繩子打她。然後她生氣了,因為他讓她想起那些往事。他為自己那麼問而抱歉。他依然為她真的搬來和他同住而驚訝,也驚訝自己答應了離開紐黑文,和她一起搬去科羅拉多,搬進一對他依稀記得的夫婦家裡——丈夫人很好,妻子吸毒上癮。
「走吧!」他說,把錢放在桌上。
「當然可以。」他說。
「好,那行。我現在掛電話了。記得找個凳子坐,要是沒有,就站在吧台旁邊。點點喝的。等你喝完我就到了。」
「哦。」他說。
二月的一個傍晚,佩內洛普在塗腳指甲油。她說到做到,搬來跟他住了。她甚至沒有回丹的公寓去拿衣服。她借羅伯特的襯衫和運動衫穿,去洗衣店的時候,穿著羅伯特冬天的長大衣,裏面是他的睡褲,這樣她可以洗唯一一條牛仔褲。她辭了工作。她想在去科羅拉多前搞一個告別聚會。
「我不知道。我不想被困在紐黑文。」
「我要跟你說,」她說,「我長大的那地方,警車閃紅燈。這裏這些綠燈把你一下子照透了。我想這就是我為什麼討厭這個城市——該死的綠燈。」
「我猜你要是另有一個,事情就不一樣了。」他說。
他們停下,看著天色變深。「太冷了。」馬修說。他拿胳膊不斷拍打胸膛。零蛋一躍而起,興奮地跳著,幾乎撞翻馬修。
「什麼意思?電話亭在公園街嗎?」
「不該告訴我什麼?我能怎麼辦?你指望我說什麼?」
「我其實沒那麼暈。」她說,她的聲音突然變了,「我想我是生病了。」
「比伊告訴我,他把他們的一些積蓄送給一個日本女人了,好讓她開一個禮品店。那女的跟他的一個同事同居。」
「哦。」馬修說,「你抽上頭了吧?」
「等等。」他說,「我就要過來了。等我到了我們再說這些好嗎?你能走到酒吧嗎?」
「怎麼回事,佩內洛普?」他說,「你當然可以到這兒來。離開電話亭,過來找我。」
「你呢?」他問西瑞爾,「你打算怎麼著?」
「我也不會知道。」他說。
「感覺我們大家合住那棟房子已經是一百萬年前的事情了。」西瑞爾說。
比伊熄滅蠟燭,他們都上床睡覺了,瓶子里還剩下四分之一英寸的威士忌。
「你真心愛過的第一個女孩是誰?」她問。
「我也不想幫她干。」佩內洛普嘆著氣,「我只是幫朋友一個忙。」
「沒有。」他說著摟她過來。「我昨晚是有點不太高興。你本來想跟我說什麼?」
零蛋嗅嗅空氣,走開了。他在車道上躺下,遠離他們,閉上眼睛。
「幾天前。」
「你住得也不近。」她說。
「1967。」馬修邊說邊笑,「抽的是你的還是我們的?她把https://read.99csw.com我們的藏起來了。」
「如果你去日本再找一個。」
「我是想知道能不能跟你住。」
他用胳膊摟住她。「你們兩個爛人。」他說。
「很多事我都覺得不對勁。」她說。
「說實話,」丹說,「我這會兒不能講話了。十五分鐘以後可以,有個朋友正在我這兒。」
「什麼?」
「你當然酷了。」他說著擠到一邊去。
「算了,」馬修說,「別勞神講話了。」
「她沒跟我一起上完高中。她父母硬給她退學,送她進了一家私立學校。就我所知,她的確到了墨西哥,屍體給衝到海灘上了。」
「我想來點威士忌給我的肺降降溫。」馬修說,「我們沒有該死的威士忌了。」
「你為什麼不幫我一個忙,留下來?」
「你收到馬修和比伊的信了嗎?」他說。
「嗯?」
她看到他臉上驚訝的表情,笑了,這時女侍者把一個乾酪漢堡放在他面前。她在佩內洛普面前放下一個煎蛋餅,佩內洛普狼吞虎咽地吃起來。他拿起乾酪漢堡咬了一口,味道很好。這是他一天多以來吃的第一份食物。他為自己感到難過,就又咬了一口。
「有一個日本女朋友。」馬修說,大笑。
佩內洛普在羅伯特的公寓里。她坐在地板上,報紙在兩腿間攤開。她的靴子放在前方地板上,羅伯特剛修好了其中一隻的拉鏈。這是他第三次修靴子了,這一回他建議她買雙新的。「為什麼?」她說,「你每次都修得很好。」他們很多時侯討論事情都差一點吵起來,不過總是及時打住。佩內洛普拒絕爭吵,她認為太耗費精力。甚至和她同居的羅伯特的朋友強尼搬出去住,還拿了她二十美元的時候,她也不願吵架。她依然為此恨強尼。有時羅伯特擔心雖然他和佩內洛普不吵架,她可能也會討厭他。因此他不強求,誰在乎她買不買一雙新靴子?
「你哪一級?」
「西瑞爾在丹家的聚會上告訴我的是真的嗎?」她說,「說你在暗戀我?」
他坐在她身旁,握住她的手。她的手很瘦,摸起來大概只有八分之一英寸厚。他換了個握法,用手指握住她的關節,這樣感覺手更實在一點。
「在我車子的儀錶板小匣子里。」羅伯特打著手勢說。
「嗯。」西瑞爾說。
「你剛才說話的時候我看到一輛。」她說。
「她也一樣。她直接就著瓶子喝。」晚飯前比伊把瓶子舉到嘴邊,動作太快了,液體順著下巴流。馬修說她噁心。
「等你又開始畫畫的時候——」
「咱們去買點。」他說。
「我在考慮去科羅拉多。」她說。
「哦,難道那兒沒有號碼嗎?我很快給你打回去。」
「可是有件事我應該告訴你,」佩內洛普說,「比伊和馬修正鬧分手。」
「為什麼?」羅伯特問。
「好,」她說,「忘掉它。」
「我不是在抱怨。我只是失望。」
「你父親不是寄了些錢讓你在耶魯選課嘛。你還可以在科羅拉多重新開始繪畫。你不是個鑲畫框的,你是一個畫家。你就不想辭了那個鑲畫框的爛差事,離開紐黑文嗎?」
是佩內洛普,聲音聽起來很遙遠,很沮喪。她離開了瑪麗艾爾家,因為瑪麗艾爾的男朋友在那裡。他一再要大家嗑藥,聽《鱒魚面具複製品》,而不是粉刷浴室,所以她離開了。她打算走回家,然後又意識到自己不想回去,就考慮給他打個電話,問能不能去他家呆會兒。最奇怪的事情發生了。她剛關上電話亭的門,一個小男孩出現了,他敲打著玻璃,左右搖晃著大麻煙捲,扇出半個圓形。「十塊錢。」男孩對她說,「廉價商品。」你能想象嗎?羅伯特想象這情景的時候,沉默了很久。沉默被佩內洛普打斷了,她在哭。
房子後面有一個破鳥屋,一些線繩從一根木條上垂下來,是用牛板油粘住的。線繩在風中飄蕩。「給我推鞦韆。」他記得佩內洛普說話。強尼躺在草里,自言自語。羅伯特想跟西瑞爾跳舞,可是西瑞爾不肯。西瑞爾比他們抽得多,卻顯得更理智。「推我。」她說。她坐在鞦韆上,他去推。她幾乎沒什麼重量——輕得鞦韆都不往後墜。鞦韆推起來速度很快,飛得很高。她在笑——不是因為她玩得開心,而是在笑他。那是他的想法,但是他抽得上頭了。她只是在笑而已。幸運的是,她跳下來的時候鞦韆速度慢下來了。她也沒從山上滾下來。西瑞爾看著她被石頭劃破的胳膊,幾乎哭了出來。她身體一側著地。他們開始以為她胳膊斷了。強尼在睡覺,他睡過了整個過程。羅伯特把她抬到房子里去,西瑞爾跟在後面,繞個彎過去踢強尼。那是最終結局的開端。
他看著馬修向他的汽車走去。溜肩。他的夾克後面寫著什麼字,貌似從一隻巨大的藍鶇口中說出。讀不懂。過了一會兒,馬修抽著一根大麻回來了。零蛋跟在他身後。
「我可以走快點,我可以叫輛計程車。你別著急,慢慢晃過去。要是有凳子就坐會兒,好嗎?」
她早上打電話來道歉。之前晚上她掛他電話的時候,她有一分鐘清醒過來——時間長到夠叫一輛出租——但是上了車她感覺又不好了,而且沒錢付車費。長話短說,她後來跟瑪麗艾爾在一起。
「他們為什麼離婚?」羅伯特在床上輕輕問佩內洛普。
「你記得在鞦韆上推我嗎?」
「我們小時候假裝自己懷孕了。」她說,「我們把枕頭拉下來,塞在衣服裏面。我媽媽總是沖我們大喊,不要弄亂床鋪。」
他出了門,走到一個電話亭,撥丹的號碼。「丹,」他說,「我不想讓你緊張,可是佩內洛普今晚有點抽多了,我出來找她,又找不到了。」
「我們可以去滑雪呀,或者我們可以一整天坐在纜車上,俯瞰那一片美麗的白雪。」
「我有點錢。」她說,「我們可以去紐約,吃一頓牛排晚餐。」
「你說什麼?你覺得怎麼樣?」
「往那邊挪點。」他說,「這床肯定比雙人床窄。」
他點點頭。
「我打賭那是個悲劇結尾。」她說。
「我不知道自己怎麼會這樣混亂。」她說,「我甚至不知道為什麼要告訴你。」
他開始刮鬍子。貓走進浴室,在他光裸的腳踝上蹭。他移開腿,劃破了臉頰。他在傷口上貼了一片衛生紙,坐在浴盆邊上。他生貓的氣,也為自己情緒低落生氣。畢竟丹現在已經出局,佩內洛普也找到了。他可以得到她,就像他從超市買到東西,就像他從圖書館拿到一本書。這似乎太容易了,有什麼地方不大對勁。
「他們有一棟大房子,但還貸款有點麻煩。」
「為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