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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坪酒會

草坪酒會

「你記得車禍嗎?」他說。
「別喝酒。」我說。
有點冷了,一陣微風把窗帘吹向我們。
「他叫什麼?」我問。
現在是晚上了,電話在響。我想著去接電話。後來屋子裡有別人接了。我站起來,又坐在床上,四處看看。我的老卧室看起來基本上是我去上大學時的樣子。我母親添加了幾件不是我的東西,跟周圍格格不入。兩頂新年前夜我的銀色帽子擱在床頭柱上,一張我母親站在一個墨西哥水果攤旁的快照(我從來沒去過墨西哥)放在我的衣柜上,是我父親在他們的「第二次蜜月」旅行時拍的。我拉開一個抽屜,取出一疊信。我隨便抽出一封讀起來。是一個以前的女朋友寫的。她叫艾麗森,從前瘋狂地愛過我。她在信里說她在戒煙,這樣我們老了的時候,她就不會讓我反感。我大學畢業的那一年,她跟一個印度人結婚了,去了印度。現在她可能在額頭中心點了一個小紅點。
「有什麼特別的——」
「都有。」我說。我總是給丹妮爾直截了當的回答。她是好心。她這五年來一直對我哥哥很好。他一直許諾帶她回法國,但是從未成行。
「你非常出色,班克斯。」
她進來,看著窗外。
「好的。」她說,「我想至少還有一瓶呢。」
「我們今天說的都是陳詞濫調。」我嘆著氣。
「我能感覺到。」班克斯說,「在我暈得徹底沒有感覺以前。」
「哇。」班克斯說,「在你之前是否有別人這樣一閃念?」
「幾月?」班克斯說。
「我在報上讀到了。」班克斯說。
「那個開著我的車的女人——那個公主……」我笑了,但班克斯只是點著頭,努力跟上我的話。「我想那個女人一定是出去準備自殺。我們出去買東西。後座裝滿了精緻的老古董,那一類的東西,我們過了一個美妙的下午,吃了冰淇淋,說著她秋天又要開始上學的事——」
「勛伯格。」我說。我已經很多年沒聽過勛伯格了。
丹妮爾沉默了一下,大笑起來——那種劃破黑暗的笑聲。她低下頭湊到我臉旁,吻我的面頰,然後搖搖晃晃地轉身,走出房間。
「我記得想到了《祖與占》。」
杜松子酒瓶擱在班克斯的胯部,杯子套在酒瓶上。
「我想對洛娜好一點,可是她想說的只是錢。」
「約翰。不過我想洛娜也希望你在那兒。」
「你對我這麼好只是因為我吻了你的腳丫。」
談話似乎沒有發展下去的可能了。
「我三十二。」我說。
「誰叫你來的?」我問。
「把小胖腳給我。」我說。
「他怎麼了?」她看著班克斯說。
「我錢夠多的。」我為自己辯護。
「我不打算告訴你。」我說。
「我想你可能要跟我聊聊。」
她聳聳肩。「你這會兒情緒真差。」她說。
洛娜進來了,非常困的樣子,用紙巾托著一些曲奇。她顯然是想把它們給班克斯,但是班克斯已經睡過去了,坐得很直,在我旁邊的椅子上。「爬上來。」我說,指指我的大腿。洛娜猶豫了一下,然後還是這麼做了。她把曲奇放在地上,沒有給我吃。她告訴我她媽媽有一個男朋友。
「這都是在說什麼?」我說。
「不想。別再跟我講什麼故事了。我十歲了。」
「不會的。」我說,「不只是約翰受夠了我的挖苦。」
外面,蠟燭已經點燃。一柱火炬在一個金屬託盤上燃燒——這是我看過的最可笑的東西之一——樹上點起藍色的燈籠。有人打開收音機,伊麗莎白和某個認不出來是誰的男人,就著「傷心旅店」的歌兒跳舞。
「你的胳膊。」班克斯說。
香檳酒杯的碰杯聲,白色桌布,單瓣的康乃馨,A調:「他們想讓你跟我回去。」
「班克斯。」我說,「我希望你能領會我的意思。我喜歡你,你來我也很高興。你為什麼來看我?」
我等著她滿懷憐憫地撲進我懷裡。
「那好,我想聊聊。我想問你是不是願意跟我一起去酒吧。我既沒有啤酒也沒有錢了。」
「樓下那些人說的也都是錢。」她說。
「你想讓我下樓嗎?」我問。
「你怎麼想?」我問。
上周三是我生日。我對所有人都沒有好臉色。廚師貝茨太太給我烤了胡桃仁巧克力豆曲奇(我的最愛),但是我直到她回家時也沒有吃。母親送給我一件紅色絲絨襯衫,我暗示這不合我意。「read.99csw•com哪裡不對?」她說。我說:「袖子太多了。」我以前的學生班克斯晚上來看我,他不知道這天是我生日。他二十歲,是一個害羞、瘦削、毛髮濃密的傢伙——一個畫家,一個真正的職業藝術家。我非常喜歡他,連我父母家的電話都給了他。他帶來了最近的作品讓我過目,一幅裸女的帆布油畫。我們圍坐在生日蛋糕旁,我問這個女的是誰,班克斯回答說是一個職業模特。後來在後院散步的時候,他告訴我她是他在公交車站發現的。他說服了她,理由是她不想一輩子等公交車,然後把她帶回自己的公寓,為她做了一頓牛排晚餐。那個女人在他家呆了兩天,離開的時候班克斯給了她四十美元,儘管她一分錢也不要。她認為他把她畫得很醜,想得到些安慰——自己的臀部沒有那麼厚重。班克斯告訴她這不是一幅具象派的作品;他說是印象派。她給他留了電話號碼。他打過去,那個號碼不存在。他不明白是為什麼。他回到那個公交車站,又找到了她。她叫他走遠點,否則就喊警察。
「不。我只是想知道你聽什麼。」
洛娜站在門口。「他要過來嗎?」她問。
「你真恐怖。」她說。
「然後她要殺死我倆。她的確殺了自己。」
「你這是活該。」她說,然後走出了房間。
「你應該對你爸爸一心一意。」我說。
「她不說你的事。」
「你現在想聽那個故事嗎?」我問。
「我只是上樓去盥洗室。廚師在樓下的那間里。」
「學藝術?」班克斯問。
「我一點挖苦的意思都沒有。你的腳很美。你把腳伸過來,我會吻的。」
「啊。」班克斯說。
「我想聽你誇我的畫。」班克斯在用手指玩教堂和尖塔。「還有,我也就是想聊聊。」
「我估計會。」我說。
「不記得。」我說。
「你想聽個故事嗎?」我說。
「洛娜才不在乎。」
「我只喝一杯。」她說。
「別這樣。」她笑著說,「有人會進來的。」
「說不好。」
她走了,回來的時候頭髮重新梳過了,嘴唇又現粉彩。
她喝了一口啤酒,然後把罐子放在我的手上,而不是放回窗檯。
「你覺得威廉的老婆怎麼樣?」我問。
「我以為十幾歲才會麻煩。」
「讓那些見鬼去吧,班克斯。」我說,覺得自己聽起來像《太陽照常升起》里的某個人物。
「你不是也抽多了吧,有嗎?」班克斯說。
「他最小氣,他會用傲美干紅來配。」我說,「你是在法國長大的,你怎麼受得了那東西?」
「你什麼時候想到的?」
我接過杯子,下了樓。一本《霍比特人》躺在玫瑰織錦的沙發上。貝茨太太坐在廚房飯桌旁,讀著《名人》
洛娜的母親離開我了。我現在想到她只是洛娜的母親,因為她對我明確表示不願再做我的妻子。她和洛娜搬到另一間公寓了。她自己離開我似乎沒有更快樂,還經常來看我。我們不再提及我是她的丈夫,她是我的妻子這一事實。瑪麗(她的名字)最近坐渡輪去看自由女神像。我呆在這間屋子的第二天,她衝進來,跟我解釋她不會出席槌球比賽,卻向我報告她昨天去了紐約,坐渡輪去看自由女神的新聞。「城裡怎麼樣?」我問。「棒極了。」她讓我放心。她去了卡耐基熟食店,吃了乳酪蛋糕。她不來看我的時候,就寫信。她對於我什麼時候離開公寓去我父母家直覺很准。她在信里常會告訴我洛娜的事,儘管不再提洛娜是我的孩子。事實上,她有一次發泄怨氣的時候還詭秘地暗示洛娜不是——但是又收回了這話。
我打了一會兒盹。醒來的時候,我朝窗外望去,看到丹妮爾在下面。她坐在一把紅衫木椅上,從我父親手裡接過一杯酒。她一條腿翹在另一條腿上,美麗的腳垂著。他們都知道我在注視,但都不願往上看。最終我母親往上看了。她使勁揮舞手臂——好像一個教練示意防守隊員進入賽場。我也揮手。她轉回頭,加入了那群人——洛娜,約翰,丹妮爾,我姨媽羅絲,羅絲的女兒伊麗莎白,我父親,還有些別的人。星期三也是伊麗莎白的生日——十八歲。我父母打電話給她唱了生日歌。賈妮斯·喬普林死的時候她哭了六天。「她是個愛動感情的孩子。」當時羅絲說。後來她忘了自己說的,又問遍家裡人伊麗莎白為什麼崩潰。「你為什麼對賈妮斯的死這麼難過,伊麗莎白?」我說。「不知道。」她說。「她的死讓你覺得是自己死了嗎?」我說。「她那個樣子你不開心嗎?」羅絲現在跟我說話只是敷衍。她給我的祝福卡(沒有來訪)上寫著:「真難過。」他們都很難過。醫生告訴他們忽略我的低落情緒,所以他們都忽略我。我也忽略他們,因為即使在車禍以前我也不是很喜歡他們。我哥哥尤其讓我厭煩。我們還是孩子的時候,共用一間卧室,約翰晚上總跟我講話。我睡著了,他會過來搖我的床墊。有天晚上他這樣乾的時候被我父親撞見,父親揍他。「不是我的錯。」約翰號叫,「他是個該死的勢利眼。」後來我們有各自的卧室。那年我八歲,約翰十歲。https://read.99csw.com
「如果你不想我也不想。」
「你的腳真美,圓潤。」我說。
洛娜深受我父母寵愛,我父母很富有。這個,瑪麗常開玩笑說,才是她嫁給我的理由。實際上是因為我的魅力。她覺得我好極了。如果不是我愛上了她妹妹,我們之間會一切順利。我做得夠正當:在婚禮前我愛上了她妹妹,我提出將婚禮延期。瑪麗喝醉了哭。我為什麼這麼做?我怎麼能這麼做?她要離開我,但是她不願將婚禮延期。我請求她離開。她喝醉了,大哭,不願走。我們按計劃結婚。她再也不跟妹妹有任何往來。我卻相反——奇怪有多少事不能再提——一有機會就去見她。帕特麗夏——是她的名字——跟我一起出差,跟我一起午餐和晚餐,開我的車,車翻下公路時她開著。
「天哪。」班克斯說,「我們就坐在這兒,然後奇怪的事發生了。」
啊,班克斯。啊,青春——如果能回到二十歲,而不是三十二。上課的時候,班克斯會戴著耳機聽隨身聽的音樂。他把畫框釘在一起的時候會吃糖果棒。班克斯不是在嚼東西就是在唱歌。有時他忘了,會在課上唱起來——一陣怪異的尖嘯,和著某種我們其他人都聽不見的曲調。學生們怨恨班克斯,要麼是因為他的才華,要麼是因為他吃東西或者唱歌,要麼就是他在女人那裡無往不利。班克斯在洛娜這裏獲得大大的勝利。他告訴她她長得像碧安卡·賈格爾,她激動極了。「你為什麼不買一雙她那樣的松糕鞋?」他說,她的眼睛歡喜得皺在一起。他給她講了一些哥白尼的趣事;她告訴他一些舞毒蛾的習慣。他走的時候,吻了她的手。我看到她如此開心,心下安慰。我從來都不能讓她開心,正如瑪麗一直告訴我的。
「是真的。」我說。
我的左臂在掛點滴。我想知道自己的右臂是否接了什麼東西。轉頭很疼。我的右臂是自由的——到底有多自由我當時並不知道。過了一陣子,醫生告訴我,絕沒有可能我妻子在病房裡的時候我的胳膊還在,而後來——她離開的時候沒有了。不,絕不可能。手術是一次性截肢,我看到我妻子時是術后恢復階段。我試著用另一種方式接近真相,不把瑪麗包括在內。瑪麗來病房前我不是有意識的嗎?我不是看到了胳膊嗎?不,我喪失意識了,什麼也沒看到。真的,不是。理療師,精神病醫生和醫生帶來的牧師都點頭,飛快地一致同意。不過很快我就能有假肢了。我說我不想要假肢。就是那時候我們討論了空氣。
丹妮爾回來了,跟上次比出了很多汗。他們在下面打第一局比賽。我父親的哥哥艾德假裝是個軍樂隊女指揮,他拿著球槌昂首闊步,旋轉球槌,用它指著膝蓋。
「我打算讓她在商場下車,她的車停在那裡,九_九_藏_書然後她就繼續開車去她的城堡,我回到我的……」
昨晚我對洛娜說:「你想讓我給你講個故事嗎?」「不想。」她說。洛娜是我的女兒。她十歲了,一個大懷疑家。但是她願意在我屋裡晃悠,說話。「常規乾洗沒法洗掉那個。」洛娜看到我的仿麂皮夾克上的污跡時說。「真的。」她說,「你得拿到特別的地方去處理。」洛娜自己是懷疑主義者,她也想當然覺得其他人都愛懷疑。
丹妮爾說的很多話開頭都能把我帶入一種廉價的羅曼蒂克的氛圍。肯定有人寫過一首歌叫「你覺得悲傷嗎?」
「你想聽點音樂?」
「非常感謝你做那些曲奇。」我說。
我試著回憶曾經愛過艾麗森。我記得確實愛過瑪麗的妹妹,帕特麗夏。她死了。我沒法理解。她不可能成心求死,儘管瑪麗那麼說。一個成心要死的女人不會買一個大木碗和一袋水果,然後坐進汽車,把車開下公路。但事實是車開始靠邊的時候,我看了眼帕特麗夏,她正使勁把方向盤往右打。這也許是我的想象。我記得翻車的時候伸出一條胳膊來擋。要是帕特麗夏還活著,我必然會出席槌球比賽。但是如果她活著,她和我可能會消失幾分鐘,在穀倉旁邊接個吻。
「班克斯的教訓。」班克斯說,「就是永不回頭。不要去數你尾巴上的圈。」
「沒什麼。」她說。她的耳環放在桌上。她的雙腳搭在一把椅子上。
「哦。」班克斯說,「聽我說,那我能過來借五美元嗎?」
「我得回去了。」她說。
丹妮爾伸手過來,從班克斯手裡拿了瓶子。「你錯過了大好時光。」她說。
「對。」班克斯說。
「也許你對她有點過分了。」
洛娜第三次來看我。她問我是否聽到電話鈴響。我聽到了。她說——那個,她後來接了。「你開始學走路的時候,最喜歡的一件事就是跑去接電話。」我說。我試著跟她示好。「別說我嬰兒期的事了。」她說完走掉了。出門的時候她說:「是你那個那天晚上來過的朋友。他想叫你回電話。他的號碼在這兒。」她拿著一張紙回來,然後又離開了。
我父親的兄弟威廉就要打敗伊麗莎白了。他把腳放在球上,他的球撞到她的,把她的球一路送下山坡。他假裝擊出很遠的距離,把手罩在眉毛上方,眯著眼朝球的方向看去。威廉的妻子不打槌球。她坐在草地上,皺著眉頭,酷似愛德華·霍珀那幅《女士就餐的桌子》里收銀機後面站著的那個女人。
「他們叫我來跟你說。」洛娜說,「我是要叫你下樓的。」
「怎麼樣啊?」丹妮爾站在門口問。
「我不是要冒犯你。」班克斯說,喝著酒。
「把小胖腳給我。」我說。她抬起一隻腳,我用左手解開她的涼鞋。皮膚上有鞋帶印。我舔她的大腳趾,吻腳趾尖。我順次吻了所有的腳趾。
「不要喝。」我說。
「是的。」
「我有工資,洛娜,你知道的。你媽媽一直告訴你我破產了是嗎?」
「不餓。」
「你好。」班克斯說。
「你為什麼不跟我先聊呢?」
「是個語言學專業。」
「三月。」我說。
「那你為什麼問我有多少錢?」
「沒問題,班克斯,當然可以。」我說完掛了電話。
現在來了個訪客。丹妮爾,約翰的妻子,上來瞧我了。約翰是我哥哥。她給我拿來一罐開了口的啤酒,一言不發地把它擱在窗台上。丹妮爾穿著一條白裙子,上面有小海豚,躍起的時候微笑。前胸對面的地方,並無奇迹。
「我做了個夢,夢見我是一隻浣熊。」班克斯說,「我總是試圖回頭去數我尾巴上的圈,可是我的背太高,數到前兩個圈就看不到了。」
「好。接著說。」
「她把車開下懸崖那段?」班克斯很興奮。
「我一定要做個大畫家。」班克斯說,「我畫畫,然後每天晚上抽大麻或者去酒吧,早上我又畫畫……整晚整晚我祈禱成為大師,直到自己睡著。你肯定以為我瘋了。你怎麼看我?」
「這次沒人叫我來。」丹妮爾說,「你要下來吃晚飯嗎?他們在烤牛排。」
「我知道。」
我把酒瓶夾在腋下拿上樓,手裡端著一個裝滿冰塊的杯子。
「要我再幫你倒一杯嗎?」我問。
她把腳縮回去。「我都不好意思了。」她說。
她皺眉。「我是來說正事的。你為什麼不下樓吃晚飯?」
read.99csw.com「別捉弄我。」丹妮爾說。
「你也沒有錢。」她說,「爺爺有。」
他把杯子遞給我。我喝了一口,又遞迴去。
「進來。」我說。
「羅絲。」她說,「還有威廉,嗯,還有丹妮爾。」
根據卧室門后掛著的柯里爾和艾夫斯石版畫日曆。根據我的手錶,也根據我的記憶(後者如果沒有前兩樣會更加敏銳),洛娜和我在我父母家呆了三天了。今天是一年一度的槌球比賽,我們家所有在康涅狄格州的親戚都相聚一堂(甚至我妻子那邊的一些)。七月四號,熱得要命。我開著電扇,坐在一把舒服的椅子里(椅子是在我的要求下,我父親和女傭搬上樓的),在我的老卧室窗邊。親戚們已經在草坪上聚成一堆。他們中大多數人在襯衫或短袖上別著小小的美國國旗,或在耳後別一枚。一個愛國的團體。喝啤酒(原諒他們:是喜力)和葡萄酒(傲美夏布利)的一群。我父親喜歡這一天勝過他自己的生日。他靠在槌球棒上,給我姐姐伊娃指點球柱的位置。在那裡他能更清楚地看到美國國旗。但是如果他已經喝得太多,沒法把球柱插在地里,他也許沒有注意到珠寶。
丹妮爾挪開腿,解下一隻涼鞋,抬起她的右腳。我用手握住它,彎下腰,吻過腳趾。
「謝謝。」他說。
她坐在地毯上,挨著我的椅子。「討厭的草坪酒會。」她說。丹妮爾是法國人,但她的英語很好。
「不。」班克斯搖著頭說,「所有事物本質上是不同的。我實在厭倦了仔細觀察事物,然後發現它們彼此不同。這首糟糕的自然詩跟那首糟糕的自然詩完全不一樣。這就是我的意思。」班克斯說。
「我不會的。」她說,「他早上還會在這兒嗎?」
「天已經這麼黑了,真討厭。」我說,「下面那個穿黑裙子的女人好像愛德華·霍珀一幅畫里的人物。你能認出來的。」
「謝謝邀請,可是我今天有個重要的約會。洛娜在這兒,我最好獃在附近。」
班克斯來了。天黑下來的時候,他坐在我身邊。我注視著外面草坪上的丹妮爾。她有條紅色的披肩,繞在肩膀上。她看起來疲倦而優雅。我父親一個下午都在喝酒。「趕緊給我下來!」他沒多久前沖我吼叫。我母親跑過去告訴他我有個學生在這兒。他不再吭聲。洛娜上樓給我們端來兩碗蜜桃味冰淇淋(羅絲親手做的),把大碗的給了班克斯。她和班克斯簡短地討論了一下《霍比特人》。班克斯不停地為自己還不離開而道歉,但又說神經太緊張沒法開車。他去盥洗室抽了一根大麻,然後回來,坐下,把頭搖來晃去。「你講話有道理。」班克斯說。我聽了很高興,直到我意識到自己已經很長時間沒講話了。
「真是個討厭的要求啊。」班克斯說著,遞過杯子來。
「我想知道。」
班克斯睡覺的姿勢非常奇怪。他的雙腳合在一起,胳膊軟軟地垂在身體兩側,下巴伸出來。翻倒的杯子里融化的冰塊已經開始侵蝕曲奇。
「你知道,」班克斯說,「他們說要是你能面對現實——要是你能理解它——就能接受它。他們說只要你能理解了,你就能接受。」
我昨晚對洛娜說,我會給她講個故事。故事會是一個童話,都是關於帕特麗夏和我的,但化身為王子和公主。她卻說不,她不想聽,然後走出去了。那也好。如果故事結局悲傷,那就像是用一個糟糕的把戲捉弄洛娜;如果故事結局快樂,那會讓我自己更抑鬱。「接受你的抑鬱沒有什麼不對。」醫生對我說。他一直督促我去看心理醫生。心理醫生來了,督促我跟他交談。他離開以後,牧師進來了,督促我去找他。我退出了。
「為了洛娜下去吧。」
「也許一陣大風刮來,會把斯坦利颳走。」我說。
「她說了什麼蠢話?」我說。
「繼續。」我說。
「我對她跟以前一樣。」
「是。」
「接著說。」班克斯說。
「忘掉吧,班克斯。」我說,繼續享受那個角色。
「喝醉了。」我說,「樓下誰喝醉了?」read.99csw.com
「洛娜不再喜歡我了。瑪麗唆使她反對我。」
「我不知道,她不太說話。」丹妮爾坐在地上,下巴擱在膝蓋上。「大家都說只講一兩句蠢話的人最討人喜歡。」
「他們總是把汽車停在海灘上?」
「什麼?」
「你是個了不起的人。」班克斯說,「你聽哪一類音樂?」
「班克斯,沒有。」我說。
「你讓我覺得自己老了。」我說。
「十歲是麻煩的年齡。」丹妮爾說。
「也許一陣大風刮過,把他們都颳走了。」班克斯說。
「你有多少?」
「我就是你的爸爸。」我說。
「那就做得再好一點。」
「我喝醉了。」班克斯在電話里說,「我為你難過。」
在草坪酒會上,他們發現了一個收音機頻道,只放過去的老歌。丹妮爾開始了一段緩慢的,醉醺醺的舞蹈。她的紅披肩落在草地上。我盯著她看,想象她的裙子消失,她的鞋子踢掉,美麗的丹妮爾在暮色中跳著赤|裸的舞蹈。音樂漸漸平息,丹妮爾還在舞蹈。
「你知道他們都怎麼做汽車——汽車廣告——你留意過嗎……我都說不清楚話了。」班克斯說。
「是勛伯格呢。」班克斯說。
班克斯喝乾了酒。
「好啊。」
「我怎麼會知道?我沒有小孩。」
班克斯啜著冰杜松子酒。「你覺得我作為一個藝術家怎麼樣?」他說。
「要是你想讓我沖你喊一下,就開口。那也許有用——有助於理解這個事實。」
「唔。」
「是的,他要來借錢。他不適合你,洛娜。」
丹妮爾走進屋。「我是來拿杜松子酒的,」她說,「廚師說在你這兒。」
我教書的學校有人寫信來了,說希望一切安好,我秋天就能回去上課。我的右臂沒了,這樣教繪畫就不大容易了。不過,人們記得晚年的馬蒂斯。有志者,諸如此類。我的系主任送過兩次花(一次是各色花卉,一次是鬱金香),系主任自己也在一張祝福卡上寫了話。卡片上有一隻小兔子,望著一道彩虹。班克斯是唯一一個真正吸引我回去工作的人。其他人,班克斯跟我說,都「煩人得很」。
我打算在這窗邊坐一整天,看槌球比賽。我會喝洛娜拿給我的喜力,小口地啜,因為我喝了泡沫豐富的一大口以後沒法擦嘴。我的左手還在,可以擦,可是誰願意放下啤酒瓶來擦嘴呢?
「我說的是在這個王國里一切順利。但不一定,因為她不是我老婆,她本應該是。但是為了故事的關係,我說的是我們情況很好,那天天也很好——」
「我得回去。」她撅著嘴說,「他們想讓你跟我下去。」
「我知道我少一條胳膊。」我說。
「如果他們還要杜松子酒,跟他們說喝完了。」我說,「我需要這一瓶。」
「她說,『天多好啊』,然後望著天空。」
「抱歉。」班克斯說。
「她嗎?」我說。
「斯坦利。」洛娜說。
「你今天覺得悲傷還是身體不舒服?」她問。
「我已經明白了,班克斯。」我說。
「你要我給你拿點什麼嗎?」她說,「吃的?」
洛娜在過去這一個小時里已經來我房間兩次——一次是問我要不要下樓參加她所謂的「晚會」,另一次是來說我不參加聚會讓大家感覺都很糟——一個可以一揮手就打發掉的說法,可是我沒有那隻手。我也沒有右臂。我有左手和左臂,但我已經不再看重它們了。我要的是右手。在醫院里,我拒絕了裝塑料手臂和手爪的建議。「嗯,那麼你有什麼設想?」大夫問。「空氣。」我對他說。這需要一些解釋。「在從前我胳膊的位置是空氣。」我說。他輕輕地點點頭表示「哦,是這樣」,然後離開房間。
「就是車禍發生的時候。」
「你不該跟這些人廝混,丹妮爾。」我說。
「拿一把椅子,在這兒觀賞那些活動吧。」我說。
「當然了。」我說。
洛娜嘆口氣。「你什麼問題都不回答我,你說的話也很可笑。」
「你剛才說的——關於我爸爸的。」
「我知道。」她說。
「丹妮爾,這是班克斯。」
「我想畫一個東西,用一輛巨大的汽車作背景,一個小小的海灘作前景。」班克斯暗笑。
我醒來的時候,瑪麗站在我的病床旁,她面孔扭曲,俯視著我。「我妹妹自殺了,她想帶你一起去的。」她說。
「你這是在挖苦我。」她說,「這就是為什麼約翰不願意上來。他說他受夠了你的挖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