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秘密和驚奇

秘密和驚奇

等科琳娜的時候,我仔細看自己的手。在花園裡幹活擦傷了,有淤青。小時候父親給我拍過一張照片,我的雙手對焦非常清晰,而鋼琴鍵是一片黑白相間的模糊。我那時十二歲,就知道我要成為一個鋼琴家。父親和我都有這張照片,我們倆可能也都有相同的想法:我幾乎完全放棄了音樂,多麼遺憾。我住紐約的時候得輕聲彈,怕吵到鄰居。音樂在恰當的時候停止。有時我一整天沒有練習。我父親為我失去興趣責備我丈夫。我丈夫聽了他的話。我們搬到了康涅狄格州,在那兒我不會受到干擾。我又開始練習了,但是我知道自己已經落後——或者說如果這一次我沒有成為鋼琴家,那這一輩子都沒有可能了。我讓羅利來跟我們住,我天天陪著他。我父親責怪我母親,因為她向我抱怨過羅利是個負擔,暗示我照顧他。父親總能找到借口。我跟他一樣,假裝婚姻一切正常,唯一的問題是那個女孩。
「蘭尼也不高興。每次她打電話說她要飛到哪裡去,蘭尼都不開心。他不在乎她去哪裡,但是你知道蘭尼對飛機的感覺——他對每一個坐飛機的人的感覺。」
「露西認為如此。她上次打電話時告訴蘭尼的。他告訴我,她說他老在你身邊轉悠,把自己搞得像個傻瓜。蘭尼掛電話的時候,說露西永遠沒法理解友情的含義。當然,他總是想佯稱露西完全不靠譜。」
我買給他作生日禮物的一件鐵鏽紅的套頭衫系在他腰間。他坐在壁爐前,在磚石上點燃一根火柴。
科琳娜和蘭尼正坐在私人車道旁,他們的鞋脫掉了。科琳娜很不高興,因為蘭尼坐在一片草莓地里。「快起來,蘭尼!看你幹了些什麼!」
我看著我乾淨的盤子,又看看科琳娜的盤子。她的盤子好像有陣大風吹過,或者一個侏儒軍隊行軍走過。我不該在午飯時喝兩杯酒。我告退,去給我的情人打電話。他接電話的時候我十分寬慰,雖然我告訴過他不要接。「進城吧。」我說,「我們可以去中央公園。」
「歐洲。你知道我有時參加演出的那支樂隊?有個隊員得了肝炎,我會代替他彈合成器。他們的代理人在丹麥給我們找到演出的機會。」
他現在彈起了《彩虹那邊》,還唱起來了。
我在彈拉威爾的《高貴而感傷的圓舞曲》。突然我的情人插|進來彈《筷子華爾茲》。他不可救藥,跟他的朋友一樣不成熟。我為什麼要答應讓他在我家一直住到他去丹麥?
蘭尼打電話來。他很低落,因為科琳娜想再生一個孩子,而他覺得他們年齡太大了。他暗示希望我能邀請他們這周五而不是周六來。我解釋說他們都來不了——我情人周一走。
「你為什麼過來?」我說。
我以前住在城裡,但是五年前我跟丈夫搬到了伍德布里奇這裏。我丈夫離開了,所以現在是我一個人的房子。蘭尼和科琳娜就坐在我的私人車道旁邊。車道亟需修繕,路面要用砂石重新鋪過,路基上有洞需要填補,排水管也裂了。這兒很多東西都要修。我不愛跟房東講話,他是奧布賴特上校。他每個月都會弄丟我給他的租金支票,然後從他住的養老院給我打電話,要我再寄一張。老人八十八歲了。我應該把他想成一個有趣的老傢伙,一個健忘的老人。我猜他是故意搗亂,他不想讓一個年輕人,或者任何人租他的房子。我們搬進去的時候,我發現衣櫃里掛著一些空的洗衣袋,塑料袋上還別著舊的乾洗店標籤:「奧布賴特上校,9—8—54。」我盯著標籤不動。奧布賴特上校在乾洗店取回他衣服的這一天,我才十一歲。在樓上的一個衣櫃里,我發現他的一條領帶繞在一盞檯燈的底座上。「你還要這些東西嗎?」我打九_九_藏_書電話問他。「扔掉吧,我不在意。」他說,「但是別再問我。」我也不跟他說那些需要修的東西。冬天我關掉一間浴室,因為瓷磚裂了,冷空氣透過地板進來;卧室里暖氣設備的節氣門沒法調到六十度以上,我就把起居室的調到七十五度,以此彌補。科琳娜和蘭尼覺得很好笑。科琳娜說我不會再跟房東吵架,是因為我跟我丈夫就他女朋友的事已經吵夠了,現在我要享受安寧;蘭尼說我就是心太軟。事實是奧布賴特上校曾在電話里沖我大喊,我害怕他。而且他老了,又悲傷,我使他離開了自己的房子。這個夏天,有兩次,他的一個朋友開車把他從養老院接回這棟房子,他在前院的花園裡四處走,拐杖點過一叢叢香豌豆,它們快要把花壇里的紫苑和杜鵑纏死了。他用一塊白手帕把後院里日晷上的花粉輕輕拂去。
我丈夫寄給我一個晶球。包裹里有張便條。他說去歐洲以前,他在新墨西哥的一家餐館里,桌子旁邊是約翰·亞列舒曼。便條上還寫了約翰·亞列舒曼變得有多胖。我丈夫說他打賭我花園裡的南瓜還是長得很好。沒有回信的地址。我站在信箱旁邊,哭了。在草坪邊上,那隻白色的大狗盯著我看。
蘭尼的第一個妻子,露西,有兩次坐火車來看我,我們坐在草地上,回憶往昔時光:給對方逆梳頭髮,頭髮高高隆起;相冊里我們倆的合影,比賽誰看起來更古怪;我倆第一次在雙人約會時噴煙。隨著歲月流逝我沒有以前那麼喜歡她了,因為她記得關於過去的那些事情是真的,可是她聲音里的驚奇讓過去顯得像一個謊言。還有,她繞著圈地打聽科琳娜和蘭尼的婚姻。是過得不開心嗎?每次她來看我的時候,都說要坐下一班火車回紐約,可是每次她都喝得爛醉,只能第二天再走。她借我的睡衣,喝我的杜松子酒,在我的鋼琴上彈悲傷的曲調。在我們高中的畢業班年刊上,露西曾被稱為最好的舞者。
「你要去哪裡?」
「以後再說。等你回來我再告訴你。我能呆在這兒等你回來嗎?」
「我真嫉妒,恨不得死了。」科琳娜說。
我結婚第二年的時候,讓羅利來跟我們一起住。但是不成功。我丈夫發現他的襪子在馬桶里;羅利想念我母親,嘮叨個不停。我帶他回家的時候,他似乎並不遺憾。那棟房子里有些東西令人感到安慰:銀碗櫃里的樟腦味,我祖母的手織地毯,到處瀰漫著的黛西的味道。
我住了兩個星期。每周一,他朋友埃德來以前,羅利會離開起居室,直到有人開門,才裝出看到埃德和他媽媽很驚訝的樣子。我帶他去埃德家的時候,埃德也是這樣的。埃德開始用一張報紙遮住臉。「噢——你好。」埃德終於開口。他們做朋友幾乎有三十年了,互相拜訪的程序一直沒有改變。我想他們通過假裝驚奇,能夠提高這種經驗的價值。我跟科琳娜約在城裡吃午飯的時候,也玩類似的遊戲。如果我先到座位上,就研究菜單,直到她跳過來;有時我在餐廳外面等,會故意看著人行道,好像在沉思的樣子,直到她開口說話。
我去看他們的時候,就開車帶羅利去黑恩斯角,我們一起看河那邊的燈火。儘管他弱智,他似乎能被所見情景深深打動。他搖下窗戶,讓風吹拂他的臉。我放慢車速,幾乎停了下來,他把手放在我手上,像個情人。他想讓我把車停好,他就可以欣賞燈火。我讓他看了很久。回家的路上我開車過https://read•99csw.com橋去了阿靈頓,帶他去格里福德買冰淇淋。他吃了一個香蕉聖代,我假裝沒有看見他用手抓上面的奶油和果仁。後來我用蘸了水的紙巾給他擦手。
「我要去調查一下漏油的問題。」他說。
「學校怎麼辦?」
他把煙扔進壁爐,站起來,解下套頭衫。
我糾正他的話時總覺得不自然,好像是在指出我們年齡的差距。我確定關於螢火蟲的事實我是對的,但是早上我看到它們還活著的時候感到寬慰。我發現它們呆在窗帘上,挨著窗戶。我試著把所有的螢火蟲再裝回到罐子里去,這樣我就可以把它們拿到外面放了。我試圖回憶到底有多少枚小小的亮點。
「是什麼?」
「我的車在漏油。」他說,回頭看看。
「我不是要打聽。」蘭尼說,但他一直沒說他想打聽什麼。
這些午飯全都一樣。我在這些午飯的場合像對自己的音樂一般自律。我試著讓科琳娜平靜下來,科琳娜卻越來越沮喪。她只喜歡昂貴的飯館,但不吃東西。
「我有個意想不到的消息給你。」他說,「事實上,是兩個。」
科琳娜從頭髮上取下一枚金色的髮夾,又把它插回去。「我們幾乎每周來你家不是為了照看你。」她說,「我們是為了恢復自己。儘管蘭尼去可能是為了他的渴望。」
「那是蝴蝶。」我說。
我在卧室獨自仰卧,盯著黑暗中的天花板,想起情人給我的第二個驚奇:滿滿一罐的螢火蟲。他在卧室里把它們都放出來了。天花板下方,床上方,小小的閃爍的綠點。我把臉伏在他肩上咯咯地笑:真瘋狂呀,滿屋子的螢火蟲。
「我不知道。」我說。
科琳娜和蘭尼總是到伍德布里奇來。我丈夫在這兒的時候,他們每個月來一次。現在他們幾乎每周都來。有時我們彼此沒什麼話說,就談起過去的歲月。科琳娜開蘭尼玩笑,說他高中時沒有注意到她。這種拜訪經常是乏味的,但我還是盼望他們來,因為他們是我的替代家庭。像在所有家庭里一樣,我們也有秘密。有密謀,有懷疑。蘭尼經常給我打電話,讓我不要告訴別人他打過這個電話,他說我應該馬上給科琳娜打電話,約她一起吃午飯,因為她心情很不好。於是我打電話,然後去餐廳,坐在一張桌子旁,假裝沒有看見她,直到她坐下來。自從女兒去世以後,她衰老了很多。她女兒叫凱倫,三年前死於白血病。凱倫死後我開始跟科琳娜一起吃午飯,這樣她可以在蘭尼不在場的時候說說這些。等到她不需要再訴說的時候,我丈夫離開了我,科琳娜為了讓我振作一點,又開始跟我一起吃午飯。我們這樣隔著一張餐桌面對彼此有好幾年。(科琳娜,我知道她讓蘭尼來看我,如果周末她自己要工作。他單獨來過幾次。他給了我幾塊歌蒂梵巧克力。我給他一袋新鮮的豌豆。有時他會吻我,但僅限於此。科琳娜認為他跟我之間還有更多,她忍著。)
她取下那根髮夾,把頭髮披下來。
我拿起丈夫的簡訊,把它帶到盥洗室,又讀了一遍。那是一場街頭鬥毆。他描述了他看到的一座教堂的窗戶。在信封底部有一縷長長的棕色頭髮。那不可能是故意放進去的。
我小時候,有一次因為用給狗刷毛的梳子刷羅利而受責罰。是他讓我這樣做的。那天是復活節,他穿一件藍西裝。他拿著狗毛刷走進我的卧室,然後雙手雙腳著地,要我給他刷刷。我刷了他的背。我父親看到我們,以拳捶門。「老天,你倆都瘋了嗎?」他說。現在我丈夫走了,我應該帶羅利來這兒住——但是萬一我丈夫又回來呢?我記得羅利小步跑過起居室,用拳頭砸向空中,唱著:「鈴——鈴,鈴——鈴,鈴——鈴。」
「所有的一切。你比我小三歲,看起來比我https://read.99csw.com小十歲。看那兒那些瘦瘦的女人。看看你和你的音樂。你不需要來吃午飯消磨時間。」
蘭尼是我交情最久的朋友之一。我跟蘭尼、科琳娜,還有他的第一個妻子露西都是高中同學,露西是我高中時最好的朋友。蘭尼那時還不認識科琳娜。很多年以後他在一次聚會上遇到了她。科琳娜高中時就記得蘭尼,他不記得她。過了一年,他跟露西離婚的手續辦完以後,他們結婚了。兩年之後他們的女兒出生了,我做了教母。蘭尼跟我開玩笑說,如果我早些年就把科琳娜介紹給他,他的人生會完全不同。我認識她是因為她是我男朋友的姐姐。她比我們大幾歲,我們在聚會上喝醉了酒,她會開車送我們,送我們回家以前還給我們買咖啡,這些是她會做的事。科琳娜有一次在這種情況下送我們回家的時候,對我母親撒謊,說有流感,我一路上都在她車裡打噴嚏。
我就快到紐約了。汽車在哈欽森河林園大道上呼呼地超過我。我丈夫已經走了七個月了。
現在科琳娜正握著蘭尼的手。我側卧著,透過吊床的網眼偷看,他們沒看到我。她蹲下去摘一顆草莓。他撓著胯部。我想他們在這兒有點無聊。他們聲稱幾乎每星期開兩個小時車來這兒,是因為關心我是否幸福。也許他們實際上認為住在鄉下比住在城裡還要怪異。「把你的畢格爾小獵犬帶到鄉下來住,科琳娜。」我有一次對她說,「當一個人住的地方能活動開四肢,他怎麼可能沮喪呢?」「可是你就一個人,住在這兒幹嗎?」她說。
「為喬納森?」
我彈斯克里亞賓的升C小調練習曲。我彈得很糟,停下來盯著那些鍵。似乎是接到暗示,一輛車開上了我的車道。壞了的消音器的聲音——毫無疑問,是我情人的車。他早來了一天。我皺皺眉頭,心想要是洗過頭就好了。我丈夫以前看那輛車開進車道的時候也皺眉頭。我的情人(那時他不是)最初來的時候十九歲,他來上鋼琴課。很明顯他比我更有天賦。很長一段時間我都討厭他。現在我討厭他的衝動,他不告即來,打亂了我的計劃,撞上我難看的時候。
我丈夫上星期來信了:「你想念了不起的我嗎?」我回信說是的。沒有下文。
「停下。」我說。他吻我的喉部。
再過一星期,我情人就要走了。我不敢想他走後我就要獨自一人在這裏。現在我已經習慣了有人在身邊。我小時候跟羅利共用一間卧室,一直到七歲。整個晚上他都問我哪來的那些聲音。「是怪獸。」我厭惡地說。我讓他哭了那麼多個晚上,我父母最終給房子加蓋了一間,好讓我擁有自己的卧室。
「我覺得這很傷人,真的。」科琳娜說,「這是拒絕承認我的存在。我跟蘭尼結婚好多年了,可是露西給他打電話時如果是我接,她就掛電話。」
「這很可笑。」我對他說,「我正要去城裡吃午飯。」
有一回科琳娜說如果我們都能活到五十歲(她在一家州立環境保護機構工作,對壽命期望不高),我們應該像女大學生那樣做真心話測試。蘭尼問,為什麼我們非得等到五十歲。「那好——你究竟怎麼看我的?」科琳娜問他。「呃,我愛你。你是我妻子。」他說。她放棄了,這遊戲不會太好玩。
「二十一歲不算是孩子了。」
我丈夫又寄來一封簡訊,寫在愛利西歐酒店的文具紙上。他喝醉了酒,跟人打架受傷了,鼻子流血不止,最後只好讓醫生燒灼止血。
護照照片上,我情人正微笑。
「你在說什麼?」
「我想有小孩最好的方式是你那種。他們直接開車過來。他現在可能正在你床上相思憔悴呢。」
「一周一次這種安排太滑稽了。一旦我在你身邊出現得更頻繁一點,你就會習慣的。」
幾乎每個周末科琳娜都企圖叫我離開伍德布里奇,搬回紐約城。我害怕那座城市。我跟丈夫剛結婚的時候住在西區大道那間公寓里,我總是很害怕。我們隔壁的公寓里有隻鳥,它尖叫:「不!九-九-藏-書不!走開!」夜裡我總是聽成是人在叫,睡得迷迷糊糊的還以為我在自己的公寓里反抗一個入侵者。有一次,洗衣房裡的一個熱得快要暈倒的女人抓住我的胳膊,把我也一起拽倒在地板上。這些事在任何地方都可能發生。是在紐約發生的,我不會回去。
「你沒感覺到?你不認為那是真的?」
「別這樣。」我懇求他,「懂事一點。」
高中時我很醜。我戴著牙套,周圍的一切在我眼裡都既滑稽又不合時宜:季節,電視人物,最新的時尚——連音樂都很可笑。我彈鋼琴,但不知什麼原因我不再彈勃拉姆斯了,甚至不聽勃拉姆斯。我只是自己彈一小段音樂,反反覆復彈同樣的一段:幾遍巴赫的兩段式創意曲,一支肖邦的小夜曲。我抽煙抽得起勁,有整整一個春天我在暗戀蘭尼。有一回我寫了小紙條向他表白,把紙條塞進他學校的衣物櫃的縫裡。後來我害怕起來,放學的時候在他的衣物櫃旁等著,跟他說了一會兒話,當他打開櫃門的時候,我抓了紙條就跑。這是十五年前的事了。
我干很多事。我彈巴赫和肖邦,用的大鋼琴是我丈夫存了一年的錢買給我的。我種菜,我用割草機割草。蘭尼和科琳娜周末過來的時候,我偷偷看他們。他現在在撓肩膀。他叫科琳娜過去。我想他是要叫她看看他是否被蚊子咬了個包。
「別太在乎了。」我說,「你到現在也該明白了,露西不會跟你那麼客氣。」
有一天我發現他在浴室里,跟狗黛西在一起,為她梳毛捉虱蠅。馬桶里有六七個虱蠅。他特別專心,根本不抬頭看。我站在那裡,發現他頭頂上有一點禿,黛西身上也夾雜著白毛。我越過他去拿葯櫥里的阿斯匹林。後來我回到浴室,發現羅利和黛西離開了。我沖了馬桶,免得父母看了沮喪。羅利有時把紙扔進馬桶,而不是垃圾筐,我母親很火大。有時襪子也在馬桶里。硬幣,糖塊。
現在科琳娜從色拉里揀了一顆櫻桃番茄吃,然後把色拉盤推到一邊。「你覺得我們應該再要一個小孩嗎?我是不是太老了?」
「學校我呆夠了。」他說著嘆了口氣。
「我也嫉妒她,到處出差旅行,給他寄西海岸落日的明信片。」科琳娜說,「她這次跟一個髒兮兮的皮貨商跑到丹佛去了。」
「不。」我說。
「它們只活一天。」他低聲說。
後來,去紐約的路上,我試圖猜想第二個驚奇會是什麼(帶一個女人跟他一起走?),我記起我丈夫有一次給我驚喜,烤了一個六層的生日蛋糕。那是他生平烤的第一個蛋糕。他在疊放蛋糕胚和撒糖霜的時候,蛋糕胚還沒有完全冷卻。蛋糕一邊比另一邊高很多。他出去買了一個滑雪小人的塑料小像,放在蛋糕的上面。滑雪小人舉著一枚牙籤,牙籤上貼著一小張紙,寫著「生日快樂。」「我們要去瑞士了!」我拍著手說。他知道我一直都想去那兒。不,他解釋說,滑雪小人只是一個巧合。我的反應讓兩人都不高興。也是一個巧合,一年以後我跟他走在同一條街道上,我看到他和一個女孩在一起,他牽著她的手。
「巴爾杜茲!」有時科琳娜低聲對我說。她用手臂劃過空氣,演示那些擺滿美味食品的櫃檯。我想象著成罐的鯷魚,一輪盤的布里乾酪,大個的腰果,還有奇特的綠葉菜。但是我又聽到門外的聲音在低語,謀劃破壞一切,還有夜深時憤怒狂野的音樂,不安而抑鬱的人們聽的那種音樂。
去年,我丈夫出門旅行沒有帶我,我就開車從康涅狄格州到華盛頓去探望父母。他們還住在我從小長大的房子里。針鉤的床單已經泛黃,卧室的窗帘還跟從前一樣。但是在起居室里,我父親坐一把黑色的大塑料椅,我母親坐一把棕色的大塑料椅。我弟弟羅利是個弱智,跟他們一起住。他有一個朋友埃德,也是弱智,每周來看他一次。羅利每周也去看埃德一次。有時我母親或埃德的母親帶他們去動物園。羅利喋喋不休的話總是比我們起先猜想的要有意義得多。比如說,他非常喜歡玲玲,那隻熊貓。開車在小區里轉悠的時候,他並沒有在模仿「和氣人」按鈴,雖然我父親一度堅信他有。父親從來理解不了羅利。母親因為他缺乏理解力而笑話他。她是個苛刻的女人。過去這十年來,她讓我父親在家的時候吃減肥餐,而他一點也不胖。https://read•99csw.com
我不想去吃午飯了。我也不在意他不打招呼就來了。但是他沒有撲過來抱我。
「回家來吧。」他說,「你會趕上堵車高峰的。」
我有一個情人。他每周二來。他想來得更勤一點,我不答應。喬納森二十一歲,我三十三,我知道他最終會離開的。他也是一個音樂家。他早上來,我們肩並肩坐在鋼琴旁,邊哼邊彈巴赫的降B小調前奏曲,儘可能地延長我們上床以前的時間。他喝健怡可樂,而我喝金湯力。他告訴我那些追求他的女孩子的事。他說他只想要我。他每周四向我求一次婚,周五打電話求我讓他在一周結束前再來一趟。他送給我不當季的梨子,還有其他他買不起的東西。他給我看他父母惱人的來信,而我通常能體會他父母的用心。我督促他花更多時間練習視奏、音階和琶音和弦。他答應一個從聖誕節開始追求他的富家女給他的車買了磁帶卡座,他只放搖滾樂。有時我會哭,但都是他不在的時候。他已經夠麻煩的了。他不知道拿自己的人生怎麼辦,他跟自己的父母沒法溝通,太多人想從他那兒得到些什麼。有一晚他打來電話,問要是他喬裝打扮一下,能不能到我家來。「不行。」我說,「你怎麼喬裝打扮?」「剪掉頭髮,買身西裝,再戴個動物面具。」我對他要求很少,但顯然這段關係讓人力不從心。
「我不會讓你更頻繁的。」
「那好。」他說,「一個是我要離開三個月。十一月走。」
科琳娜和蘭尼走後,我給我丈夫寫了第二封信,假裝他有可能沒收到第一封。在這封信里我詳細記述了周末的事,並且同意他很久以前關於科琳娜話太多,蘭尼太謙恭的說法。我告訴丈夫燒烤架的把手不能再使烤架升降了。我告訴他鄰居的狗正在發|情,整夜嚎叫,我睡不著。我重讀了一遍,把信撕了,因為這些事都亂七八糟摻在一段話里,讀起來好像寫信的人是個瘋子。我試著再寫。我用一段話描述科琳娜和蘭尼的來訪,用另一段告訴他,他媽媽打電話跟我說他妹妹打算主修人類學。在最後一段話里我跟他諮詢汽車的問題——要不要換一個新的汽化器。我讀完信,感覺寫得還是很瘋狂。這樣一封信永遠也不會讓他回到我身邊。我把信扔了,給他寫了一張短短的有趣的明信片。我出門把明信片放在信箱里。一隻白色的大狗向我哀叫,跑到我前面去。我認得那隻狗,是昨晚我從卧室窗戶看到的那一隻,那隻狗當時正盯著我鄰居的房子。狗跑過我身邊,我叫他,他卻不回來。我想鄰居有一次告訴過我那隻狗叫皮埃爾,他並不住在伍德布里奇。
我的情人挨著我坐在琴凳上。我們都裸著。夜深了,不過我們在壁爐里生了火——五根原木,很多熱量。喬納森加入的那個樂隊的主音吉他手來吃晚飯了。我只好做了一頓沒有肉的晚餐。喬納森的朋友年輕,傻乎乎的——看起來比我情人年輕得多。我不知道他為什麼想讓我邀請他。喬納森在這兒連著呆了四天。我讓步了,打電話給蘭尼,跟他們說這周末不要過來。後來科琳娜打電話來說她好嫉妒,想到我跟我鬈髮的情人一起在鄉間的房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