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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末

周末

喬治和那個年輕女人回來的時候,他弄了熱蘋果汁,往裡面滴了點朗姆酒。莉諾心情愉快,因為她確信有些事沒有發生;而那年輕男人相反,他和她想的不一樣。他呆在飯桌旁,用拇指劃過一根豌豆莢,彷彿那是把刀。
「沒有出事。」莉諾說。朱莉轉過頭,莉諾又注意到她眼中閃爍的亮點。「他們可能在樹下躲雨。」她說,「可能在亂搞。我怎麼會知道?」
幾分鐘后朱莉走進廚房。「他們被這場大雨困住了。」朱莉說,「要是薩拉留下了車鑰匙,我可以去接他們的。」
「就算他們的車撞到路邊我也不在乎。」他惡毒地說。
朱莉站在壁爐前,背對著莉諾。莉諾知道朱莉在想,她糊塗——她不明白這意味著什麼。
喬治獃獃地看著她的背影,跌坐在地板上,笑了。他打算把這事當成一個笑話讓自己下台。朱莉驚恐地看著他,從樓上可以聽到薩拉的抽泣聲。她的哭聲驚醒了嬰兒。
「但是你知道事情到什麼程度了嗎?」莉諾問,她現在是真的好奇。
莉諾的手擦過她一側的臉,跟下樓來的朱莉和薩拉說早安。薩拉不要橙汁,她看起來很精神,已經準備好開始新的一天。莉諾給朱莉倒了一杯。喬治在門廳里喊:「準備好行動了嗎?」他這麼早就想出門,莉諾很吃驚。她走進起居室。喬治穿著一件牛仔布的夾克,手插在口袋裡。
朱莉和莉諾沉默地注視他們。
莉諾把麵糰抻長,放在撒了玉米麵粉的烤盤上,這時她聽到雨聲。雨水擊在車庫的房頂上,聲音很響。
「戈達爾,對,我知道——搖拍那一列大鳴喇叭的汽車,動作那麼慢。那長長的一列汽車永無止境。」
「喬治聽到你這麼說會很高興。」莉諾說著,把一小片通心粉送到嘴邊。
「我給你看點東西。」莉諾說。她站起來,朱莉跟上去。莉諾打開喬治書房裡的燈,她們穿過書房,走進他把一間浴室改造成的暗房。在一張桌子下面,在一個盒子後面的另一個盒子里,有一疊照片。莉諾把照片取出來遞給朱莉。這些是莉諾去年夏天在他的暗房裡發現的照片,它們是誤放在外面的,毫無疑問。她是把他留在卧室里的一些照片拿進去的時候發現的。它們是喬治的臉的高反差顯影照片。所有這些照片里,他看起來非常嚴肅、悲傷;有些照片里他的眼睛好像因痛苦而變得狹長。有一張他的嘴張開著,那是一幅關於痛苦中人的出色照片,一個要尖叫的人。
「安娜的事實在是可怕。」喬治說。他在喝最後一口酒,冰淇淋化了。他沒有在特別看著某個人,雖然是薩拉前一天晚上提起的安娜。他們當時在屋裡呆了很短一段時間——說到安娜死了,被車撞的,幾乎根本不算是個事故。安娜也是他的一個學生。那輛車的司機喝醉了,但是因為某種原因沒有被告上法庭。(薩拉和喬治以前說起過這事,但是莉諾沒有上心。她能做什麼?她見過安娜一次,一個美麗的女孩,像孩子一樣的小手,頭髮薄而捲曲,小心翼翼。長得美的人都小心翼翼。)現在司機精神錯亂了,朱莉說,他給安娜的父母打電話,想跟他們談談,問問為什麼會發生事故。
「我們要走了。我來叫薩拉,然後就走。我不想不打招呼就離開。」
「兩年了。她真的是我有過的最好的朋友。我們明白事理——我們不必非得談論那些事。」
「他們可能迷路了。」朱莉說,「可能出什麼事了。」
「開我的車去接吧。」莉諾說著用胳膊肘指指門邊釘子上掛的鑰匙。
「他們可能穿過樹林,沒有沿著路邊走。」莉諾說,「有這個可能。」
莉諾最初愛上喬治是因為他難以歸類,不過她搬去跟他同居了一段時間以後,就發現他並不獨特,只是某一類型的變種。她為自己的觀察而驕傲,暗自揣著這個發現——這是她對他看低自己的沉默表示。她不明白他為什麼覺得她吸引人——一開始他是這樣覺得的——因為她不像他喜歡邀請的那些漂亮又能說會道的年輕女人,她們來過周末時帶著情人或是女友。這些年輕女人都沒有丈夫,如果她們真的帶了個男人,總是情人。她們不結婚似乎挺快樂的。莉諾也樂意單身——不是因為相信婚姻本身不對,而是因為她知道如果喬治認為她頭腦簡單,就不該嫁給他。起先她想拿聽到的話跟他當面對質,要他給一個解釋。但他總能找到開脫的理由。她最多能讓他稍顯慌亂,之後他只會將此歸咎為威士忌。當然她也可以問為什麼總有這麼多女人來,為什麼他在她和孩子們身上花的時間少。他對此會回答,他們在一起的質量,而不是數量,更為重要。事實上他已經說過這話了,她還沒有問他。他說起事來重複個沒完,這樣她就會當成真理接受。而最終她確實接受了。她不喜歡長時間的認真思考,如果有一個答案——哪怕是他給的答案——接受答案然後繼續生活總是更容易些。她繼續著自己一向在做的事:收拾家,照料孩子們,還有喬治,當他需要她的時候。她喜歡烘焙糕點,收集藝術明信片。她為他們的房子驕傲,買的時候很便宜,喬治還願意幹活兒的時候把房子裝修了。有訪客來家裡她也開心,儘管她並不欣賞她們,也談不上喜歡。
「不管怎樣,」莉諾聳聳肩說,「我不願一直想著這些事。」
也許她誤會了朱莉的想法。也許朱莉到這一刻才意識到可能發生的事。
「該死的。九九藏書」他說著捅了捅火堆。幾顆火星彈出來。「該死的。」他壓著呼吸重複道。
因為下雨,天黑得早。四點半,喬治開了一瓶博若萊,把它拿到起居室,用多出的那隻手把四個酒杯攬在胸前。朱莉緊張地站起來,拿過杯子,過分客氣地大聲說感謝。她不看薩拉,把一個酒杯給她。
床還沒有變暖,她渾身發抖。她想方設法入睡,反而一直清醒。她眯起眼睛集中心思,卻沒有閉上眼睛。房子里唯一的聲音是電子鐘,在她床邊嗡鳴。連午夜還沒有到。
「別這麼說。」她說。
朱莉回來了。「我找不到他們。」她說。她看上去好像在等待懲罰。
「我覺得很怪,因為你是這麼一位好心的女士。」
「是秘魯常春藤。」莉諾笑著說。她應該微笑,她不會主動給這些女孩拔下幾片葉子。
沒法知道她是否在說真話。朱莉會跟一位女士說真話嗎?也許不會。
她聽到了喬治說的最後一段話。他的胳膊在飯桌上方慢慢擺動,標志著電影里靜止不動的車列。
「就我所知,什麼事也沒有。」莉諾說,「就我所知,你的朋友是在自作多情,而喬治是想讓我嫉妒。」她往火堆里添了兩塊木柴。等這些都燒完了,她要麼得走到柴棚去,要麼就作罷,回去睡覺。「有什麼……大事嗎?」她問。
「早上好。」他對莉諾說,「估計你不想步行,是嗎?」
除了每周一次在一個初級學院教夜校攝影課,喬治沒有其他工作。兩年前他申請終身教職被拒,然後離開了大學。她看不出來他工作這麼少是否不開心,因為他忙著做其他事。他早上慢慢品著花草茶,聽古典音樂,天晴的下午不管有多冷,他去外面躺著曬太陽。他拍照,在樹林里散步。必要的時候幫她跑跑腿。晚上有時他去圖書館,或者去看朋友;他跟她說朋友們經常叫她一起去,但是他說她不會喜歡他們。的確——她不會喜歡他們。最近他深夜做吃的。他總是記日記,還是一個出色的書信作家。他的一個姨媽把大部分財產給了他,一萬美元,在遺囑里說他是唯一一個真正在乎她,抽出時間一次又一次寫信的人。她去世前五年他都沒有去探望過,但是他定期寫信。有時候莉諾會發現他留給她的便條。一次是冰箱上的一張長長的條子,列著一些送她家人的可心的聖誕禮物,是她出門時他想到的。上星期他用透明膠在一個盛著燉小牛肉剩菜的砂鍋上粘了一張紙條,寫著:「很好吃。」他嘴上不表揚她,但喜歡讓她知道自己的滿意。
「你總得有個地方住。」莉諾說。
「好吧,我們試過了。」莉諾說。
他比莉諾大二十一歲。上一個生日時他五十五歲。他第一次結婚(唯一一次婚姻;她一再提醒自己他們沒有結婚,因為常常感覺好像結了)生的女兒送他一頂愛爾蘭羊毛呢帽。這份禮物讓他煩惱。他戴上帽子,狠狠往下壓。「她想讓我變成個可笑的老傢伙。」他說,「她想讓我戴著這個像傻瓜似的走來走去。」他整個上午都戴著那頂帽子,一直抱怨,嚇到了孩子們。最終為了讓他平靜下來,她說:「她沒有任何目的。」她說得決斷,語氣非常堅定,他聽了她的話。但是因為失去了抱怨的理由,他又說:「你沒有想法並不意味著別人也沒有。」他是變老了嗎?她不願意想他老了。除了有胃潰瘍,他的身體還很結實。他高大英俊,留著一把濃密的髭鬚和一撮稀疏的山羊鬍子,捲曲的黑髮里很少見到灰白的髮絲。他穿著緊身的藍牛仔褲,冬天是高領的黑色套頭衫,夏天是舊的白襯衫,捲起袖子。他裝作不在意自己的外表,但其實很在意。他仔細地修鬍鬚,沿著山羊鬍子的兩邊緩緩往下刮。他從加利福尼亞州一家商店定購軟皮皮鞋。每次散很長時間的步回來以後——雖然他每天沖兩次澡——他還是會再沖一次。他看起來總是神采奕奕,很少承認心中的不安。有那麼幾次,在床上的時候,他問:「我還是你的夢中人嗎?」每次她說是的時候,他總是笑,把問題變成一個笑話,好像他並不在意。她知道他在意。他裝作對衣服無所謂,但其實對他的高領衫,襯衫和鞋子非常挑剔(有幾件是義大利絲綢的),以至於都不要別的衣服。她注意到來做客的年輕女人也總是很虛榮。薩拉來的時候,戴了一條很漂亮的絲巾,顏色像海螺殼一樣潔白。
「好。」朱莉說,「麻煩了。」
「我任什麼發展了?」她說。
「我不當教授了。」他說,「我不必把每分鐘花在『思考』上。」
「我從來沒有勇氣跟一個男人同居而不結婚。」朱莉說,「我是說,我希望我有,希望我們那時沒有結婚,但是我就是沒有那種……我的安全感不夠。」
「他給自己拍的照片。」莉諾說。她聳聳肩。「所以我留下來。」她說。
「別這麼荒唐。」他說,「你以為每個學生都是我的情人?朱莉是我的情人嗎?」
「薩拉是我最好的朋友。」朱莉說。她似乎為此而抱歉。「我回到大學的時候跟這裏的生活非常脫節。我之前和丈夫在義大利,突然回到美國。https://read.99csw•com我交不到朋友。但是薩拉不像其他人,她對我很好。」
「你昨晚開到我們家的路上肯定經過了。開出門以後右轉。就在大路邊上。」
「比如她和喬治的關係。」莉諾說。
「你做得好像該怪罪於你。」莉諾說。
「不知道。」朱莉說。
莉諾可以感覺到她樂意逃離這裏,落雨了她很高興。
朱莉看著她,好像不相信這是真心話。是嗎?莉諾心想。她跟喬治一起六年了,有時她覺得她已經找到了他的遊戲規則,連帶著也傳染了他的感冒和壞情緒。
星期六早上,莉諾坐在地上,注視著她剛剛點燃的爐火。嬰兒蜷縮在喬治椅子上的被窩裡,在睡夢中微笑。莉諾想如果他是個大人,該會是多麼好的同伴。她站起來,去廚房裡撕開一包酵母,用熱水化開,加了鹽和糖。她用手指在其中攪和,打著顫,因為廚房裡太冷了。她準備烤晚飯的麵包——他們有客人的時候,傍晚總有一頓大餐。但是這一天其餘時間她幹什麼呢?喬治前一晚跟女孩們說,星期六要去樹林里散步,但是她不是那麼喜歡步行,而且喬治會因為前一晚的爭論而不快,她不想刺|激他。「你不願挑戰任何人。」她哥哥幾天前給她寫了封信。他多年來一直給她寫信——她和喬治在一起的這些年——問她打算什麼時候結束這段關係。她很少回信,因為她知道自己的回答聽起來太簡單。她有一棟舒適的房子。她做飯。她總有的忙,她愛她的兩個孩子。「說『但是』似乎不大好,」她哥哥寫道,「但是……」是真的,她喜歡簡單的事。她哥哥在劍橋做律師,無法理解這點。
「那好。」朱莉為了讓自己安心,說,「晚安。我們走了。」
薩拉和朱莉周五晚上來以前,莉諾問喬治,薩拉是不是他的情人。
她說:「我可沒這麼說。」
他的套頭衫還是濕的。他的鞋子沾滿了泥,被泡壞了。他坐在爐火邊,頭髮貼在頭上,看起來醜陋、衰老、陌生。
「你為什麼是這種表情?」朱莉問,「你是很好心。我認為你對我們一直很好。你放棄了自己的整個周末。」
「我給你倒點茶好嗎?」莉諾問。
「你父親。」喬治說,「我不會這麼聯想。」他愉快地說著,但是很難掩藏聽到這種對比后的不快。
「你做過頭了。」莉諾說,「我是唯一一個你可以做過頭的人。」
朱莉點點頭。莉諾點點頭,把照片放回去。莉諾到這一刻才想到這也許是她留下來的理由。事實上,這不是唯一的理由。這隻是一個非常體面的,令人印象深刻的理由。當她第一次看到這些照片時,她自己的臉也變得像喬治的一樣扭曲。她完全不知道該怎麼做。她害怕,也覺得羞恥。最後她把照片放進一個空盒子,又把盒子放在另一個盒子後面。她甚至不想讓他再看到那些恐怖的照片。她不知道他是否已經發現了,那塞到牆邊的另一個盒子。就像喬治說的,人跟人之間的溝通不是太少,而是太多。
在點著蠟燭的餐廳里,朱莉獨自坐在桌旁。這女孩又一個人獃著了;喬治和薩拉拿了傘,決定去雨中散步。
「真的嗎?」朱莉說,「你難道不在乎嗎,安德森太太?」
「安德森太太。」朱莉低語,「這是你的屋嗎?」
太直接了。太過突然。朱莉沒有回答。
莉諾在起居室里翻著一本雜誌,瑪麗亞喃喃地重複著「藍色、藍色、深藍色、藍綠色」,每次出現顏色的時候她都注意到了。莉諾一口一口地抿著茶。她在喬治的唱機里放了一張邁克爾·赫利的唱片。邁克爾·赫利是很好的雨天音樂。喬治有上百張唱片。他的學生過去喜歡在裏面扒來扒去。非常明智,他從不刻意追趕時尚。所有的唱片不是爵士就是其他各類風格:邁克爾·赫利,凱斯·傑瑞特,瑞·庫德
莉諾很驚訝。她正要說「你沒好好找吧,是不是?」這樣的話,但是瞥到朱莉的眼神。她的樣子顯得很小,有些懼怕,甚至有點古怪。
「那個臭婊子。」喬治說,「我早該知道她是個笨丫頭。」
「可是我不知道商店在哪兒。」
八點鐘。朱莉幫莉諾把碗碟放進洗碗機時,說了一句莉諾的房子真美,此後她說得很少。莉諾累了,也不想找話說。她們坐在起居室里喝酒。
「但是雨下起來的時候他們可以到路邊攔車啊,不是嗎?」
他們在爐火前圍坐成一個半圓,喝酒。朱莉一頁一頁翻著雜誌——《新時代》,《國家地理》——薩拉手裡拿著一個繪有灰綠色樹葉的白色小碟,是她從咖啡桌上拿的;碟子上有幾枚貝殼,一些橡果帽,一兩塊磨光的石頭,薩拉在手指間摩挲著這些東西。房子里有幾個這樣的小碟,都是喬治布置的。他和莉諾很久以前在北卡羅來納的一個海灘上揀到的那些貝殼,那是他們第一次出門旅行。但是橡果帽,閃亮的綠松石和紫水晶——她知道,它們放在碟子里是因為喬治喜歡客人看到以後的反應;其實,是一種意料之中的不落俗套。他還買了幾幅鑲框的小畫,有比崇拜他的學生更重要的客人來時,他為他們特意展示——水果的微型油畫,獨角獸圖案花毯的局部細節的照片。他裝作喜愛那些精緻優雅的東西。但實際上,他們去紐約參觀美術館的時候,他總是先去看埃爾·格列柯和馬克·羅斯科的大幅油畫。她永遠不能讓他承認他有時說的或做的事很虛偽。有一回,很久以前了,他問他是否還是她的夢中人,她說:「我們現在合不來了。」「別說這些。」他說——不否認,不反駁。她最多能說出這些話而不被責怪;她永遠不能跟他繼續一段對話。https://read•99csw.com
後來,薩拉和喬治回來了。還在下雨。原來他們帶了一瓶白蘭地出去,兩個人都淋得透濕,還醉醺醺的。他用一隻手握住薩拉的手指。薩拉看到莉諾,鬆開他的手。但他突然轉身——他們進了門還沒打招呼呢——抱起她,轉圈,跌跌撞撞進了起居室,他說:「我戀愛了。」
幾個晚上以前——他們接到朱莉和薩拉的電話,說她們要來做客的那個晚上——她對他說希望他能多講一點話,多跟她說說心事。
很長時間的沉默。「不管這是個什麼噁心遊戲,我不願意摻合。」他最終開口,「這不關我的事。我明白你也不願意說。」
莉諾一時不知道怎麼回答。朱莉能說這話實在是非常好心。她幾乎要流淚了,所以什麼也沒說。
「可是那裡真的很冷。」她說,「外面冷成那樣,能發生什麼?」
「可是變成這個樣子……」朱莉說,「我猜我覺得奇怪是因為當我自己的婚姻破裂時,我甚至都毫無疑心。我是說,我反正不能像你那樣,但是我——」
「你們做朋友多久了?」
「我總是放棄我的周末。周末其實是我們唯一的社交時間。在某種程度上,有事可做挺好的。」
朱莉在火邊的地毯上坐著,用手指繞著頭髮。「我來這兒的時候還不知道。」她說,「薩拉讓我處境尷尬。」
一位好心的女士!多麼奇特的措辭。她一直在讀亨利·詹姆斯嗎?莉諾從不知道該如何看待自己,但她肯定認為自己比一位「女士」要複雜多了。
不再有哭聲了。有腳步聲。很神奇,嬰兒沒有再被吵醒,瑪麗亞一直睡著。她總是睡得很好。莉諾自己的睡眠越來越差了,她知道喬治大半個夜晚、很多夜晚都在散步。她對此一言不發。如果他認為她頭腦簡單,她簡單的智慧對他有什麼好處?
朱莉沒有回答。
「我能做什麼?」莉諾說。她聳聳肩。
這不是莉諾常用的詞。她平常總是努力讓自己不去想,但是她能感覺到朱莉非常沮喪。
薩拉從他懷中掙脫開,跑出房間,跑上黑暗中的樓梯。
莉諾看著他,但是沒有回答。她站在那兒的時候,薩拉繞過她,走到門廳里跟喬治會合,他給她把著門。「咱們走到商店,買幾塊好時巧克力,給咱們的遠足提供能量。」喬治對薩拉說。他們走了。莉諾發現朱莉還在廚房裡,等著水燒開。朱莉說她晚上睡得很差,很願意不跟喬治和薩拉出去。莉諾給她們倆泡茶。瑪麗亞坐在她旁邊的沙發上,小口啜著橙汁。小嬰兒喜歡有同伴,而瑪麗亞是個孤僻的孩子;她寧願只有她和媽媽兩個。她已經放棄了對爸爸的擁有權。這會兒她拿出一個硬紙盒,把她媽媽收藏的明信片都拿出來,在地板上排成整齊的一隊。每當她抬頭看的時候,朱莉就緊張地對她微笑;瑪麗亞不笑,莉諾也並不敦促她。莉諾去廚房裡壓面,瑪麗亞也跟去。瑪麗亞最近剛出完水痘,額頭正中還有一道小小的傷疤。莉諾近來發現自己不再看女兒藍色的眼睛,反倒注意起不完美的地方了。
相比之下,音樂卻愈發輕快美好。
晚飯桌上點著白色蠟燭,它們在空酒杯里燃燒。他們用他祖母的花朵圖案的小碟吃飯。莉諾看著窗外,依稀看到黑暗中他們那棵巨大的橡樹。雨已經停了。幾顆星星出來了,濕樹枝上有點點光亮。橡樹長得離窗戶很近。她哥哥有一次建議應該修剪房前的一些灌木和大樹,讓它們長開一點,房子里就不會那麼暗。喬治喜歡聽到這個,這給了他機會大讚自然之美,說他永遠不會篡改這種美麗。「這裏天天像呆在墳墓里。」她哥哥說。搬家到這兒以後,喬治幾乎知道了土地里生長的所有東西的名稱:他可以指出六道木,綉線菊,月桂。他訂了《國家地理》雜誌(雖然她很少見到他在讀)。他終於「建立聯繫」,他說,鄉間生活使他建立聯繫。他現在正對薩拉這麼講,她放下象牙柄的叉子聽。他起身去換唱片。泰勒曼的唱片B面音樂輕柔地響起。https://read.99csw.com
嬰兒哭起來。莉諾上樓去給他抽掉一些蓋被,和他說了幾分鐘話,他就安靜下來。她下樓,酒勁兒一定比她意識到的更大,要不然她為什麼數起了台階?
他搖搖頭,跟喬治搖頭的樣子一樣,表示她令人無法理解。但是她不愚蠢,她知道什麼可能在發生。她剛才說的話沒錯,她在正確的軌道上,但她只能說自己的感受,那就是不會有什麼大事發生,因為他們在樹林里散步,那裡甚至連個穀倉都沒有。她完全了解他們是在散步。
這個周末薩拉和朱莉來做客。她們周五晚上到的。薩拉是喬治的一個學生——是她發起活動要求校方重新聘用他。她看上去不像個搗亂分子;她白皙美麗,臉頰上有雀斑。她說了太多以前的事,讓他心煩,擾亂了他同自己和解以後的平靜。她告訴他他被解僱是因為他跟所有事情都「有牽扯」。他們害怕他,因為他牽扯的事太多了。她跟他說的越多,他記起來的就越多,如此一來薩拉又要反覆講述同樣的事情。她提醒了他以後,他似乎更需要一種肯定——需要聽到她的聲音,聽到她對終身教職評委會成員的怨恨。到了晚上他們倆都會喝醉。薩拉會有點躁動,又充滿慰藉。莉諾、朱莉和孩子們會上樓睡覺。莉諾猜想她將不會是唯一一個醒著的、還在聆聽的人。她覺得朱莉雖然樣子略顯獃滯,實際上卻處處留心。前一晚他們都圍坐在壁爐邊談話的時候,薩拉做了個手勢,差點打翻了酒杯,而朱莉伸手過去扶住杯子,杯子沒有倒。喬治和薩拉正說到興頭上,都沒有注意。朱莉的手急伸出去的時候,莉諾與她對視了一眼。莉諾覺得自己很像朱莉:朱莉的面孔並不流露情感,甚至在她感興趣的時候,甚至當她深深在意的時候。莉諾也是這樣的人,所以她能夠看出來。
「好,你要是願意犯傻,就說下去吧。」他說,「你要是這麼想了很久的話,確實還挺有道理的,是不是?」
莉諾被逗樂了。這是個轉折。所有的學生都叫她丈夫喬治,叫她莉諾;而現在其中一個希望這兒有一個真正的成人來跟她解釋一切。
她爬起來,沒有開燈,走下樓。喬治還在起居室里。火堆只剩下柴灰和一點沒燒完的餘燼。那裡跟床上一樣冰冷。
幾個星期前其中一個年輕男人對她說:「為什麼你要任其發展?」他們之前稍微聊了一會兒——天氣,孩子——然後在廚房裡,他坐著剝豌豆的時候,把頭擱在桌子上,說話聲幾乎聽不見:「為什麼你要任其發展?」他沒有抬頭,她瞪著他看,以為自己幻聽。她很驚訝——驚訝聽到這話,也驚訝他之後什麼都沒說,讓她懷疑他是不是真的說了那句話。
莉諾去廚房裡拿沙拉,聽到喬治說:「我決不能讓你們女孩兒走。沒有人在星期六離開的。」
他就是不回答關於薩拉的問題,總是把朱莉的名字扯進來。有的女人可能就會覺得他反對得太激烈了一點——因此朱莉真的是他情人。她不這麼想。她也不再懷疑薩拉,因為這是他所希望的,而她也一向習慣了取悅他。
他們沉默地坐著,聽雨聲。她跟他湊近一點,把手放在他的肩頭,把頭靠在那裡,就好像他可以保護她,避開那些他希望發生的禍事。
「說什麼心事?」他說。
很快大家就發現,他們都被這場雨困住了。瑪麗亞給她的紙娃娃脫了衣服,又故意從它的帽子上扯下一根羽毛。然後她把一堆碎片拿給莉諾,快要哭了。嬰兒哭了,莉諾把他從沙發上抱起來,之前他在黃色毯子下熟睡。她把他架在兩腿之間的空隙中,雙手托著他,身子後仰去看爐火。那是她的火,她有理由照看。
禮貌的反駁,對莉諾廚藝的讚美——說的話真多。莉諾很難專心聽他們說什麼。熱飯熱菜可口。她又倒了些酒,讓他們說下去。
「抱歉我離開一下。」莉諾說。她爬上樓梯,走進兒子的房間,把他抱起來。她對他輕聲細語,用一些謊言來安撫他。他太困了,受驚的時間不長。幾分鐘后他就又睡著了,她把他放回小床。在另一間屋裡,薩拉哭的聲音小一些了。她哭得如此凄慘,莉諾差點要加入了,但她沒有,只是輕輕拍著兒子。在黑暗中,她站在小床邊,最後終於走出房間,沿著走廊回到卧室。她脫下衣服,鑽到冰冷的床上。她集中精神正常地呼氣吸氣。她的門關著,薩拉的門也關著,她幾乎聽不到她。有人輕輕敲她的門。
她回想起有一次,還是天暖和的時候,他們剛認識不久,一起在海灘上散步、揀貝殼。小小的浪花湧上來。太陽在雲彩後面,那一刻彷彿有幻覺,雲彩靜止不動,而太陽在前面快速移動。「來追我。」他說著從她身邊跑開。他們之前在靜靜地說話,揀貝殼。她看他突然跑走非常吃驚,使盡全身力氣去追,真的追到了。她把手伸出去,在他要跑進水裡的時候,抓住他泳褲的鬆緊帶。假如她沒有追到他,他真的會一直跑進深水,直到她沒法跟上嗎?他轉過身,就像他跑開的時候那麼突然,抓住她,使勁抱住九九藏書她,把她舉得很高。她抓住他不放,緊緊地抱著他。他和薩拉散步回來的時候也試了同樣的舉動,沒有奏效。
薩拉對莉諾還是很戒備。喬治離開房間的時候她對她快速地說些客套話。「你們真了不起。」她說,「我希望我父母能像你們一樣。」
「非禮勿視。」喬治說,他用空了的白蘭地酒瓶指著朱莉。「非禮勿聽。」喬治說,他指著莉諾。他把薩拉抱得更緊些。「我非禮勿言。我說的是真的。我戀愛了!」
「你總是這種態度。」她說,「假裝你沒什麼想法。為什麼要那麼沉默?」
但是他愛和年輕女人交談。他會跟她們在電話里說上一個小時;她們來訪的時候他能跟她們在樹林里走上大半天。那些年輕女人的情人總是落在後面。他們放棄了,回到屋裡坐下,跟她聊天,或幫忙準備晚飯,或跟孩子們玩。年輕女人和喬治回來的時候精神振奮,準備開始晚飯時的新一輪談話。
「是。」莉諾說。她沒有叫她進來。
禮拜六早上,莉諾比其他人都先起床。她抱著嬰兒到起居室,把他放在喬治最喜歡的那把椅子上,椅子少了後腿,有些傾斜;她給他蓋上毯子。然後她給壁爐生火,在前夜余火未盡的幾塊紅亮的柴火里添上新柴。她在椅子旁邊的地板上坐下,察看嬰兒,他已經又睡著了——好事,因為家裡有客人來。跟她同居的男人喬治,好客而又衝動,不管什麼時候老朋友打來電話,總是力邀他們來過周末。大部分打電話的是他以前的學生——他過去是一名英語教授——他們來了以後事情似乎更糟了。是他變得更糟,因為他會大量抽煙喝酒,不吃東西,之後潰瘍就發作了。等到客人離開、周末結束,她不得不做些清淡的飯菜——蘋果泥、燕麥粥、布丁。而他減少酒量也不那麼容易了。過去客人一走他就能馬上停止,近來他卻只是從威士忌轉成葡萄酒,而且葡萄酒一直喝到下個星期——喝得很多,大概一頓飯喝一瓶——直到他的胃狀況惡化。跟他一起生活很難。有一回一個以前的學生,一個叫露絲的女人,來看他們——她懷疑是他的情人。她無意中聽到喬治在書房裡跟露絲聊天,他帶她去書房看一張房子裝修以前的老照片。喬治對露絲說,她,莉諾,跟他在一起是因為她頭腦簡單。她非常受傷,又驚又羞,一時頭暈眼花。自那以後,不管是什麼客人來過周末,她總是覺得不自在。過去她挺享受和喬治跟客人們一起做的一些事,但自從聽到他跟露絲講的話,她覺得他對所有的訪客都私底下講過同樣的話。對她而言,喬治還是不錯的。但是她確信那就是他不跟她結婚的原因。最近他說起他們的女兒聰明(她五歲了,叫瑪麗亞),她發現自己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樣擁有單純的驕傲;現在她還心生惡意,覺得瑪麗亞的存在是她個人優良基因的證明。她開始在這孩子身上期望完美。她知道這樣不對,盡量不讓自己的焦慮感染到瑪麗亞。幼兒園的老師已經說瑪麗亞「難以歸類」了。
橡樹在風雨中刮擦著窗戶。二樓這裏,房頂下面,尖細的擊打聲變得很大。如果薩拉和朱莉走前跟喬治說了什麼,她沒有聽到。她聽到汽車發動的聲音,又熄火了。重新發動——她在祈禱汽車開走——發動機又停了,然後車子才慢慢開出去,在沙礫路上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音。
喬治和薩拉是下午過半的時候回來的。喬治說他們一時衝動想去大城市轉轉——他說的其實是個小鎮,但稱之為大城市給他提供了一個說風涼話的機會。喬治說,他們坐在一家餐吧里等雨停,然後搭了一輛順風車回家。「但是我完全清醒。」喬治說,第一次把頭轉向薩拉。「你呢?」他滿臉微笑。薩拉讓他失望了,她看起來有些尷尬。她的眼光迅速地投向莉諾,又移開去看朱莉。兩個女孩注視著對方,而莉諾,只剩下喬治給她看了。她看了看爐火,然後起身加了一塊木柴。
泰勒曼那張唱片放完了,薩拉要求放一張鮑勃·迪倫。白蠟滴在木桌上,喬治等蠟滴輕輕凝住,然後刮掉這些小圓片,用拇指和食指輕輕地彈向薩拉。他解釋說(儘管薩拉沒有要求某張特定的迪倫唱片)他在聽電子音樂以前只聽迪倫。還有《行星浪潮》——「因為太浪漫了。挺傻的,不過是真的。」薩拉對他微笑。朱莉對莉諾笑。朱莉是在表示禮貌,她看到薩拉笑,但並不知道是怎麼了。莉諾沒有笑。她為了讓他們自在,已經做得夠多了。她現在累了,音樂,飽脹的胃,還有外面又下起來的雨。她準備的甜點是自製香草冰淇淋,喬治做的,裏面有香草豆莢的黑色小片。可是他還在喝酒,又開了一瓶。他小口喝著,用勺子在他的冰淇淋上輕輕地敲,眼睛看著薩拉。薩拉笑了,讓大家都看到她的笑容,然後從勺子上吮下一口冰淇淋。朱莉錯過眼前越來越多的事情。莉諾注視著朱莉茫然地用手摩挲著紙巾。她戴著一條細細的貼頸銀項鏈——莉諾頭一回注意到——她右手的第三個手指上戴著一個細細的銀指環。
喬治坐回來以後,急於取悅的薩拉對他說:「要是我父親像你這樣就好了。」
朱莉拿了她的紫色運動衫,取下鑰匙。「我很快就回來。」她說。
「這是什麼?」朱莉低聲說。
「我的男孩怎麼樣?」喬治說。嬰兒看他,又看別處。
「我是說,他除了生意什麼都不關心。」女孩結結巴巴地繼續。
「那盆花好看。」朱莉對莉諾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