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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林尼治時間

格林尼治時間

水龍頭打開了。他聽到本的笑聲壓過水聲。他很高興看到本適應得這麼好。他自己五歲的時候,決不可能讓女的跟他一起進浴室。現在他快四十歲了,他多希望是自己在浴缸里,而不是本——如果伊內茲用肥皂給他擦背,她的手指滑過他的皮膚。
「沒關係。我是出主意的人,你是送信的。你多幸運。」
他進了謝爾比用作書房的那間屋子。他打開燈。有一個調暗光線的開關,燈光非常暗淡。他就這樣沒動。
「昨晚我睡得不好。」謝爾比說,「我希望今天早上不至於鬧出什麼事來。」
阿曼達隔著咖啡杯里升起的熱氣看湯姆。「我想我們大家把這種局面都處理得挺好。」她說,「我不後悔給了你鑰匙。謝爾比和我商量過了,我們倆都覺得你應該能進這房子。只是在我心裏,我想當然地認為你會在——我覺得是——更緊急的情況下使用鑰匙。」
他開車到商場。車子停好以後,本跟伊內茲一起去了商店,而沒有跟他去隔壁的酒水店。湯姆買了一瓶干邑,把零錢裝進口袋。店員挑起眉毛,又放下,來回幾次,好像格勞喬·馬克斯,他把廣告塞進袋子,袋子上畫著一個香檳酒杯,裏面盛滿藍綠色的酒。
早上六點:康涅狄格州,格林尼治。阿曼達的母親死後,房子歸了她。湯姆前岳母的骨灰,放在餐廳壁爐架上的一個錫盒裡,盒子用蠟封著。她去世有一年了,那一年阿曼達搬出了他們紐約的公寓,然後飛快離婚,又再婚,搬進了格林尼治的房子。她現在擁有另外一個人生,湯姆覺得他涉足其間應該謹慎些。他把她給的鑰匙插|進門鎖,輕輕把門打開,輕得彷彿是在拆卸一個炸彈。她的貓洛基出現了,看著他。洛基有時跟他一起在房子里悄悄走動。不過現在,她輕輕跳上窗檯,像一片羽毛落在沙子上那麼不為人注意。
「伊內茲和我有個秘密。」他們在回家的路上本說。他從後座站起來,抱住她的脖子。
樓上的水龍頭關掉了。很安靜。沉默了很久。伊內茲的笑聲。樓梯上沉重的一跳,貓輕輕上樓時有塊地板嘎吱作響。阿曼達不會讓他帶走本的。他現在很確定了。幾分鐘后,他聽到伊內茲在笑,她高舉爽身粉的罐子,讓粉末撒落在本身上,像下雪。
「你要吃。」她說,「我還是買一點。」
有很長一段時間了,他一直惦記著水,想著去什麼地方旅行,可以看到海,在沙灘上散步。在紐約每過一年,他就越發煩躁。晚上他常常在自己的公寓里醒來,聽著空調呼呼的噪音和樓上的女人穿緞面拖鞋打發失眠的腳步聲。(她給他看過,解釋說他睡不著覺不可能是因為她在走動。)他失眠的晚上,就把眼睛睜開一條縫,像他兒時會做的那樣,把傢具想象成別的東西。他斜著眼把高高的紅木櫥子看成棕櫚的樹榦;他飛快地眨眼,夜燈一閃一滅像是浮子在水中起伏,他試圖把床想象成一艘船,他在船上掛帆,就像多年前他和阿曼達在緬因州,伯金斯灣的水域擴大,匯入波濤滾滾的墨藍色海洋。
他走開了,出去找地方坐下,街對面是他最喜歡的那家披薩店。他讀了報紙上的星座運勢(不好不壞),看著咖啡館窗外,等那家飯館開門。十一點四十五分,他穿過大街,在那裡點了一份西西里披薩,要了所有配料。他跟櫃檯后的人說話時,臉上的表情一定很可笑,因為那個人笑著說九九藏書:「你確定嗎?所有配料?你自己看著都很訝。」
他走進浴室,給臉上潑了點水,用他以為是阿曼達的毛巾擦乾。他回到書房,仰躺在沙發床上,旁邊是打開的窗戶,等著車子回來。他在一個陌生的床上一動不動地躺著,在一座他和阿曼達結婚的時候每年來兩三次的房子里——這座房子在阿曼達生日時總是點綴著鮮花,在聖誕節時能聞到新砍的松樹味,桌面上細長的義大利天使面擺成鳥窩的形狀,裏面小小的聖誕綵球閃著光,好像色彩奇異的蛋。阿曼達的母親去世了。他和阿曼達離婚了。阿曼達跟謝爾比結婚了。這些事很不真實,而真實的是過去的時光,是多年前的阿曼達——他腦海中無法忘卻的阿曼達的形象,他始終記著的情景。那是在他沒有料到會發現任何問題的一天發生的;他那時正感覺生活合拍,心情輕鬆,這感覺日後再也不會有了。某種程度上,這事讓他如此痛苦,以致後來阿曼達離開他,去找謝爾比,這些給他帶來的痛苦反而顯得沒那麼深了。阿曼達——她穿著漂亮的內褲,站在他們紐約公寓的卧室里,在窗戶旁邊——雙手交叉,掩住自己的胸部,對本說:「沒有了,奶沒有了。」本穿著T恤,兜著尿布,躺在床上向上看著她。床頭柜上放著要給他喝的一杯牛奶——他會像哈姆雷特從毒酒杯中喝酒那樣堅定地喝下牛奶。本的小手在杯子上,她的胸部又在眼前顯現,她的手蓋住他的手,杯子傾斜,吞下第一口。那個晚上,湯姆把頭從自己的枕頭上移到她的,在床上往下滑,直到自己的臉頰貼上她的乳|房。他早就知道自己睡不著,他驚訝於她能以如此隨便的方式完成一件這麼大的事。「寶貝——」他開口,而她說:「我不是你的寶貝。」她從他身邊,從本身邊移開。誰會猜到她需要的是另一個男人呢——她會在一張巨大的藍色海洋般的緞面被子上,在一張和海洋一般寬闊的大床上跟這個男人共枕。他第一次來格林尼治的時候,看到了那張床。在她目光的注視下,他把手窩成杯狀,搭在眉毛上,遠遠地往房間那頭張望,好像能看到中國。
「你以為我在騙你嗎?我會把你和他一起拐走。」
有一次,謝爾比八點離開,要開車去紐約,阿曼達在餐桌旁抬起頭——他們仨剛在那裡吃完早餐,湯姆覺得是一段友好正常的時光——而她對謝爾比說:「請別把我一個人留下來跟他待著。」她站起來跟他走進廚房,謝爾比顯得迷惑而尷尬。「寶貝,是誰給他的鑰匙?」謝爾比低聲說。湯姆看著過道那一頭。謝爾比的手低低地搭在她的臀部——部分是有性暗示的玩笑姿勢,部分隱含著佔有的意味。「你可別告訴我有什麼事讓你害怕。」
本看到他,裝作沒有看見。本愛伊內茲勝過其他所有人。湯姆走開了,讓她不至於看到他而停下。
本累了,他累的時候就會煩人。阿曼達認為不該遷就本的喜好:她給他讀R.D.萊恩,而不是童話;她讓他吃法國菜,只允許他把醬汁分開放在一邊。阿曼達拒絕送他上幼兒園。湯姆相信如果她送他去,如果他和同齡的孩子一起,也許能改掉一些煩人的習慣。
在城裡,他出發前最後停留的地方是一個通宵熟食店,他在那兒吃了雞蛋和百吉餅,現在還覺得牙齒嚼得發疼。嘴裏的熱咖啡味道不錯。清早陽read.99csw.com光微弱,他移開椅子,但還算是坐在桌旁,那個位置幾乎照不到太陽,但陽光打在一個肩膀上的感覺真好。牙齒不太疼了,他才發現嘴裏毫無感覺。太陽照著,他能感覺到羊毛衫的溫暖,正像羊毛衫應該發揮的效果,哪怕陽光並沒有直射它。那件羊毛衫是他兒子送的聖誕禮物,當然,是她挑的包裝:盒子包著閃亮的白紙,本用蠟筆簽下「B E N」的名字,字母寫得很大。塗鴉的筆跡像是鳥兒的翅膀。
「你什麼時候開始為你的虛偽僱主辯護了?」
「太糟糕了。」他說,「抱歉。」
「我早上開始工作,現在也沒幹完。」湯姆說,「我吞下這塊披薩之後要去問我前妻,兒子能不能回來跟我住。」
湯姆四處打量著。她把客廳的牆刷成白色,把樓下的洗手間刷成深紅色。餐廳的大樑裸|露在外,湯姆碰到過木匠一次——一個緊張的小個子義大利人,他一定很奇怪為什麼人們想把房子結構暴露出來。前廳里,阿曼達掛了一組鳥翼的照片。
「哦,別說了,謝爾比。」阿曼達說。
「我應該去上大學。」伊內茲說。
「我不懂你在說什麼。」她說。
八點鐘,他們沒回來,伊內茲有點著急。九點鐘,他們還是沒回來。「她昨天提到一個什麼話劇。」伊內茲輕聲對湯姆說。本在另一間屋子玩一個智力玩具。是他上床的時間了——已經過了點——他的專註勁兒好像愛因斯坦。伊內茲又進了他的屋,湯姆聽到她在跟本講道理。她比阿曼達平靜,她會達到目的。湯姆讀起超市的報紙,這報紙一星期出一次,都是些鹿衝過馬路,做蠟染的女藝術家要在圖書館現場演示之類的消息。他聽到本跑上樓梯,伊內茲在後面追。
湯姆開車去阿曼達家的路上撞壞了車。車還能開,不過他在後備箱里找到一根卸胎棒,用它撬開擋泥板左前部緊貼輪胎的金屬以後,輪子才能轉。他開出大路的那一秒(他一定打了會兒瞌睡),腦中閃過一個念頭:阿曼達會以此為理由,認為把本交給他不可靠。他用卸胎棒幹活的時候,有個男人停了車,下車給了他一些醉醺醺的建議。「決不要買摩托車。」他說,「它們開太快就會失控。你也跟著一起失控——徹底沒救。」湯姆點點頭。「你知道道格的兒子嗎?」男人問。湯姆沒吭聲。男人難過地搖搖頭,回去打開後備箱。湯姆注視他從裏面拿出一些照明燈,點亮,放在路面上。男人手裡還剩下幾個,他拿著走過來,表情困惑,不明白自己怎麼會有這麼多。然後他點亮多餘的那些,一個接一個點,把它們在車前擺成一個半圓,就是湯姆修車的那個位置。湯姆覺得自己像一個神龕中的聖徒。
離開飯館后,他本打算從車庫把車開出來,然後馬上開到她家,對她說他想要本——說他不知怎麼在混亂之中失去了本,現在想要回他。可是他發現自己卻在紐約街頭晃悠,這樣才能平靜下來,以便發出更加理性的請求。約一個小時后,他意識到自己像一個遊客一樣對這座城市產生了興趣——高大的建築物;那些服裝模特骨盆前伸,幾乎挨到了商店的櫥窗玻璃;書店裡堆成金字塔狀的書籍。他經過一個寵物店,櫥窗里滿是碎報紙和鋸末。他往裡看,正好有一個十幾歲的女孩把手伸過櫥窗里的隔板,一手托著兩隻棕色的小狗放在鋸末里。有那麼一秒鐘,她的目光和他的相遇,她微笑著把一隻狗朝著他的方向扔過來。有那麼一秒鐘,小狗的視線也和他的視線相遇。狗不再看他,鑽進一堆報紙,女孩轉身回去工作了。幾秒鐘以前他和那個女孩對視的時候https://read.99csw.com,想起這一周早些時候的一幕,他正走過喜來登中心,有個非常迷人的妓|女走近他。她跟他說話的時候他有些猶豫,不過只是因為她的眼睛很亮——雙眼分得很開,眉毛被濃密的金色劉海遮住了。他說不,她眨一下眼,眼裡的亮光消失了。他簡直無法想象這種事怎麼可能真的發生,即使是一條魚死了,眼睛也不會那麼快就蒙上一層霧。可是那個妓|女的眼睛就在他說不的那一秒鐘,變得黯淡無光。
「抱歉到陪我去一趟?」
「還要嗎?」謝爾比對湯姆說,「你再來點嗎?」
「如果我考慮跟什麼人結婚,先跟他談戀愛不是合情合理嗎?」伊內茲說。
「你在談戀愛?」他說。
湯姆決定至少好好度過這一夜,他脫了鞋上樓,不必打擾房子的寧靜。謝爾比和阿曼達卧室的門開著。本和伊內茲蜷在床上,她就著昏暗的燈光開始給他讀故事。她挨著他躺在床上鋪著的藍色大被子上,背對著門,一隻胳膊緩緩劃過空中:「士兵在村子門口站住……
他仔細地審視一張鳥喙的照片。旁邊有一張鳥翼的照片。他湊近照片,把臉頰貼近玻璃。他有些擔心。這不像阿曼達,知道他在等著見她,卻不回來。他感到玻璃的涼意擴散到全身。阿曼達不可能是死了,這麼想沒道理。謝爾比開車時會像個老人,蠕動得很慢。
他兒子撿起一根棍子。遠處的那隻狗盯著他。狗的主人在喊:「塞姆!」狗飛快地回頭。他跳過草地,抬起頭,盯著飛盤。
「一個住在鎮上的男人。你不認識。」
「你聽到了嗎?」湯姆說。
謝爾比渾身赤|裸,看到湯姆吃了一驚。他腳下踉蹌,抓過搭在肩膀上的棕色睡袍,穿在身上,一邊問湯姆有何貴幹,一邊說早安。「家裡這些該死的鍾要麼慢兩分鐘,要麼快五分鐘。」謝爾比說。他在廚房冰冷的瓷磚地板上跳來跳去,燒上開水,把睡袍裹得更緊。「我以為這地板夏天會暖和一點。」謝爾比說著嘆一口氣。他把身體的重量從一邊挪到另一邊,搓著他的大手,像個拳擊手在熱身。
「她會裝一肚子壽司和巴黎水的。我敢說他們不需要吃晚飯。」
「比如說。」伊內茲說,「我可能要結婚了。」
「本正在適應這裏。」她說,「那不是個好主意。」
「我想跟你談談。」湯姆說。他聽起來很無力。一隻落下陷阱的動物,試圖保持鎮定的眼神。
離婚以後他第一次去格林尼治拜訪的時候,本和謝爾比不在家。伊內茲倒是在家,阿曼達堅持帶他參觀房子,她也跟著一起。湯姆知道伊內茲不想跟他們一起看房子,這麼做是因為阿曼達叫了她,她這麼做還因為她覺得這樣他就不那麼尷尬。湯姆會永遠為此愛伊內茲,那跟他愛阿曼達的方式不同,但也是一種真實的愛。
這會兒伊內茲進了書房,眼睛適應黑暗的時候猶豫了一刻。「你醒著嗎?」她輕聲說,「你沒事吧?」她慢慢走到床邊,坐下。他的眼睛閉著,他確定自己能一直睡下去。她的手放在他手上,他微笑著,意識開始遊離,進入夢鄉。一隻鳥展開翅膀,像展開一把摺扇那麼優雅;士兵在山頂停留。關於伊內茲他會永遠記住這一幕:星期一她來上班的時候,也就是阿曼達跟他說起謝爾比並提出離婚的那個周末之後,伊內茲在廚房裡低聲對他說:「我還是你的朋友九-九-藏-書。」伊內茲湊近他低聲說,就像一個羞怯的情人輕輕湊過來說「我愛你」那樣。她說了她是他的朋友,他告訴她,他永遠不會懷疑這點。那一刻他們就那麼站著,靜靜的,一動不動,好像四周的牆都是群山,而他們的話語會撞擊在山上。
湯姆在麥迪遜大道上的一家廣告公司上班。這一周他在努力思考青蛙形狀香皂的營銷手段——香皂是從法國進口的。他還有別的心事。他掛了電話,轉身面對在他後面等著用電話的人。
他現在繞道去看電影:《雨中曲》。看到黛比·雷諾茲,金·凱利和唐納德·奧康納跳上沙發起舞,弄翻了沙發的那一幕時,他離開了。他走進一個酒吧,臉上還掛著微笑。酒吧里人開始多起來,他看看表,覺得很驚訝,人們已經下班了。喝醉的他盼望下雨,因為下雨會比較好玩。他走回公寓,沖了個澡,然後去停車場。停車場旁邊有個電影院,還沒等他回過神來,他已經坐在裏面看起了《天外魔花》。長著人頭的大狗嚇到了他,倒不是因為形象恐怖,而是因為讓他想起前面見過的那隻棕色小狗。像是一個預兆——一隻狗沒人要的時候會變成什麼,電影是噩夢版。
「我得想青蛙的方案。」他說,「告訴梅特卡夫我要請一天假來考慮這個,如果他問起的話。」
「聽到什麼?」那個人說。
阿曼達嘆了口氣。謝爾比也讓她心緒不寧,就像湯姆一樣。「如果我能說句話,別來怪我,」她對謝爾比說,「因為是的,你告訴過我不要買標緻車,現在這死傢伙不動了——湯姆,你要是今天在這兒,能送伊內茲去趟商場就好了。」
本睡啊睡啊,他常常睡到十點或十一點。樓上卧室里,陽光滿滿地照在他身上。
「她決不會答應。」伊內茲說。
「基督啊。」湯姆說,「青蛙香皂。」
「我要問阿曼達,本能不能跟我住。」湯姆對伊內茲說。
「跟誰?」他震驚不已,握著方向盤的手變得冰涼。
湯姆和伊內茲一起散步的池塘邊,有一隻黑狗在喘氣,它眼睛朝上盯住一個飛盤。狗主人舉起飛盤,狗盯著它,就像被來自天堂的一束光定住。飛盤飛出去,劃出弧線,落下的時候被狗叼到。
阿曼達下來了。她穿一條褲邊卷到腳踝的牛仔褲,一雙黑色高跟涼鞋,一件黑色絲綢襯衫。她也像謝爾比一樣腳下不穩。她看到湯姆有點不高興。她看了看,沒開口。
「你覺得要是我把本拐走,阿曼達會怎麼想?」湯姆說。
修好輪胎,他驅車前往阿曼達家。車輪打滑,又撞到鄰居的信箱,他罵了自己一句。他終於開進院里,結果碰到了後院的地燈。他進廚房給自己做了咖啡,然後出來查看破壞的情況。
湯姆又看了一眼壁爐架上的骨灰盒。假如有來生,萬一哪裡出了錯,他轉世變成了一隻駱駝,而本變成一朵雲,他們倆無法在一起該怎麼辦?他想要本。他現在就想要他。
「記得在商場停一下。」伊內茲說,「我得買點東西做晚飯。」
「我們昨天看到七隻鹿穿過樹林。」謝爾比說。
「這兒的醫療保險不包括牙科。」她說。
「你才幸運呢。」他秘書說,「我今天下午得去拔兩顆智齒。」
「我要去紐約。」她說,「克勞迪婭要做一個囊腫切除手術。糟糕透了。我九點鐘要跟她在那兒碰頭。我現在不想談。我們晚上再說吧。晚上再來,或者今天留在這兒。」她的手伸進赤褐https://read.99csw.com色的頭髮里。她坐在椅子上,接過謝爾比遞來的咖啡。
「大學?」湯姆說。那隻狗不停地跑。「你會學什麼呢?」
「我是在幫你處理你的問題,阿曼達。」謝爾比說,「你不覺得說話該和氣一點嗎?」
伊內茲在五年前本出生后就跟他們一起住了,現在她的一些手勢和表情都像阿曼達——阿曼達那種耐心的似笑非笑讓他明白,他如此不通世故既吸引她,又讓她困惑。阿曼達跟他離婚那陣子,她回來的時候他去肯尼迪機場接機,她從舷梯上下來,懷裡抱滿菠蘿。他看著她,自己也是這種耐心的似笑非笑的表情。
伊內茲突然在本身後猛地把他抱起來,緊緊抱住。他掙紮起來,似乎想被放下,但當伊內茲彎下腰去,他又緊緊抱住她。他們走到湯姆停車的地方,伊內茲把本放下。
鬧鐘響了,聲音大得好像一百萬個瘋子在敲打鐵皮罐。謝爾比的腳下了地。太陽在屋子中間投下一片長方形的光影。謝爾比將會走過那片光影,彷彿走過教堂過道上一塊鋪開的地毯。六個月,七個月以前,湯姆參加了阿曼達和謝爾比的婚禮。
「她不是個壞人。」伊內茲說,「你總是想惹她不高興。她也有她的麻煩事。」
阿曼達、謝爾比和本在樓上。在過道那邊,他能看到隔壁屋的壁爐架上放著的電子時鐘,它的另一邊是那盒骨灰。七點鐘,鬧鐘會響,謝爾比會下樓來,他的白頭髮映著明亮的晨光,好像海邊人們賣的那種廉價的鮑魚燈飾。他會跌跌撞撞,低頭看褲子拉鏈是否拉上;他會用阿曼達母親的骨瓷杯子喝咖啡,杯子被他捧在手裡。他的手那麼大,你得仔細看才能看到他捧著一個杯子,而他也並不是像你從小溪里喝水那樣從雙手中吞下咖啡。
「我在想青蛙的事。」湯姆在電話里跟他秘書說,「告訴他們等我想出青蛙問題的正經方案就過去。」
伊內茲發間插了一朵夾竹桃花,走路時一副自我感覺良好的樣子。湯姆第一次看到伊內茲的時候,她在她姐姐家的花園裡幹活——實際上她赤著腳站在花園裡,長長的棉布裙拂掃著地面。她手裡拿著一個籃子,裏面的鳶尾和雛菊堆得高高的。她十九歲,剛到美國。那一年她跟她姐姐和姐夫梅特卡夫住在一起,梅特卡夫——他的朋友梅特卡夫,廣告公司里最瘋狂的傢伙。梅特卡夫開始學習攝影,只是為了給伊內茲拍照。終於他老婆嫉妒了,叫伊內茲離開。她找不到工作,阿曼達對她又愛又憐,就說服湯姆讓她來跟他們住,那時她已經生下了本。伊內茲來了,帶著幾盒子她自己的照片,一個行李箱,還有一隻寵物沙鼠,來的第一晚就死了。第二天伊內茲哭了整整一天,阿曼達用胳膊摟著她。伊內茲從一開始就像是家裡的一員。
他加大油門開上車道,車道很滑,沾滿草坪噴水器衝下來的泥。他用力開車,等待他能感覺到車子停穩的那一刻。車子滑動了一下,然後又直行了。他們抵達了最高處。他把車停在草坪上,後門附近的地方,給謝爾比和阿曼達開車入庫留出空來。
那個人避開他的目光,從櫃檯下面抽出一個餐盤。湯姆意識到他讓人家緊張了,於是坐下來。披薩好了,他去櫃檯前取餐,又要了一大杯牛奶。他發現櫃檯后的男人又在看他——不巧那一刻他喝得太快,牛奶正順著下巴往下流。他用紙巾擦下巴,即使做這個動作的時候他也滿腹心事,想著他這一天剩下的時間。他要去阿曼達家,她住在格林尼治村。像往常一樣,他覺得又寬慰(她跟別的男人結婚了,但還給了他一把後門的鑰匙),又焦慮(謝爾比,她丈夫,對他挺禮貌,但明顯不願意常看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