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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動的水

流動的水

「嗯,好的。『它還在招手。走吧,我就跟你去。』」
「鑲鑽的黃水晶。我們的祖母留下的。阿奇帶她去急診室的時候,她填完表,說她吞了一根骨頭。」
「好吧,我按你的方法來。」我回到卧室坐在床上的時候,考奇說。她聽起來像某個二十世紀四十年代電影里勇敢的女演員,顫抖的下唇更加深了這種印象。
燈變了,警車揚長而去,沒響警報,一小時六十英里左右的速度。
「你知道後來的故事了,對吧?」我說,「第二天,他買了一本訓練小狗的書。他把書帶回家,給她看如果小狗吞了石子,除非噎住,否則不必擔心。一個玩笑而已,但是後來他們去做情感關係諮詢的時候,她一直提到那本狗的書。」
「我覺得說這個很傻,但是我丈夫……哦,那個護士……但是我一點血也沒流!……因為你覺得我年齡大了嗎?」
我塗掉最後一句話,又寫下:「這難道不奇妙嗎?一棵巨大的紫藤蘿就在這裏,在紐約城裡茁壯生長。」
「桑德拉是那個吞戒指的?」
「我們差點就結了。」我說,「我跟你說過的,他在加里森買房的那個夏天。我們跟所有要分手的人一樣蠢。我們一直在找兩個人都感興趣的事做,好裝作對彼此還感興趣。」
我離開他,走到飯館,坐在吧台邊上,等著懷亞特下班。那些星期六的晚上傑森不願出門,只想待在家裡聽著凱斯·傑瑞的《一顆星的哀悼》做|愛時,他不愛我?我給他讀菲爾班克的《腳下的花朵》時他笑得用手捂住臉,用手掌擦掉眼淚時,他不愛我?感恩節我們一起洗碗,他一直用胳膊環住我的腰,把我沾滿皂液的手從水裡拿開,帶我跳著華爾茲一路跳出廚房時,他不愛我?
「薩莉。」
我上大學時沒有住過宿舍,但考奇住過。對她來說,熄燈依然是開始聊天的信號。
我哥哥的妻子,考奇,坐在我卧室里的藤椅上用鑷子拔眉毛,我的放大鏡離她的鼻尖有一英寸遠。我最初見到考奇的時候,她還是亨特的一名學生;穿著印第安式長裙,高跟鞋,留長發。現在她穿跑鞋和寬鬆的褲子,留一種碗式短髮,名字由夏洛特變成了她的昵稱。拔眉毛和懷孕是她兩項自我提升的新計劃,外加上駕駛課。她從莫里斯敦到紐約來過周末,阿奇——她的新丈夫,我的哥哥——出差去了。她現在坐在電話機旁,等著產科醫生給她回電話。阿奇昨晚在電話里堅持讓考奇去問醫生,她是否應該繼續上有氧舞蹈班的課。談話的結尾是她一長串的抗議,抗議他因為懷孕而把她搞得神經過敏。她把電話給我,叫我跟他講道理,但我沒有跟著摻和。他和我說起紫藤的長勢。後花園里的紫藤新葉萌發,爬上四層樓到了我的屋頂,枝葉如瀑布般垂下蓋過一處低矮的磚石欄杆,藤條一直爬過天窗。早上,我發現枯皺的葉子和紫色小花灑落在我的被子上。read.99csw.com
電話響了,考奇一把抓起來。
我翻過身,在半黑的屋裡看考奇的臉。她在卧室地板上把蒲團沙發打開,變成一個床墊,今晚她就睡那兒。
「她有多傻呀,跟急診室的人還不說實話。」考奇說。
現在回想起來,我能意識到傑森喜歡操縱我的生活。他想要什麼東西的時候,總以自己是南部的男孩為由。他把自己想買的那棟房子說成是我們「過種植園生活」的機會。還在我們去看加里森那棟房子之前,他就計劃好我們那個下午要在那裡打槌球。他說,我們會打槌球,喝冰鎮薄荷酒。傑森真想要什麼東西的時候,他會把它變成某種幻想——越誇張越離譜越好。他說這樣比較容易應付後面產生的任何問題。我們在紐約同住了一年多,他很焦慮,想在鄉下買一處房子。於是他買下加里森哈德遜河上游的黃色大房子,請了假,那個秋天花了一個月時間把它漆成白色。我擦亮玻璃,幫他打磨地板,到房子開始像樣的時候,我比他還要喜歡。早晨,我喝咖啡,看廚房外面掛的鳥食筒上麻雀和松鼠在搶奪穀粒。傍晚,我開始等待,等待天空的顏色變得暗淡,太陽下山。傑森變得喜歡晚睡,看雜誌和夜間新聞。他回到紐約他工作的律師事務所去上班,我留下來。懷亞特來做客。傑森打電話說他有幾個周末不能回來,因為手頭有太多文件要處理。之後一個周末,考奇和我哥哥開車來了,就在他們離開之前,她在車道上拉住我的胳膊,把我帶到他們的車後面。「我要說,要是你想留住傑森,你就該回到城裡去。」她說。但是那個時候,我仍願意相信傑森說的他買下房子時的想法:紐約城是一場戰鬥,能逃回一個你不必時刻防備的地方有多麼重要,能記得那是一個綠色的天地有多麼重要。十一月晚些時候,我終於離開那所房子,坐火車回到紐約。我走進我們的公寓,覺得自己是個陌生人。他人還在辦公室。我走了一圈,有些驚訝,我的東西還在那兒——我的一雙涼鞋在卧室的椅子下面,我一向在那裡踢掉鞋子。在卧室里走了走,驗證了我在加里森不願意承認的事:我們之間真的完了。看到我的東西在那兒沒讓我覺得是在家裡,而是讓我意識到,那兒一直是傑森的公寓。他把他父母聖誕節送的奧杜邦的畫掛起來了——我從來沒喜歡過——它們像是某個鄉村酒吧牆上的掛畫——而現在就在這裏,堂而皇之地掛著。它們掛在北牆上,以前他總堅持空著那面牆,因為畫會破壞磚石的美。傑森下班回來的時候,我們倒了酒,上到屋頂去聊。顯然我們不會在一起了,但是他表現得好像這是個意料之中的結果。我走到他站著的欄杆邊,驚訝地看到他眼裡有淚。九*九*藏*書
「我們後面還是沒車。」懷亞特說著拍拍考奇的腿,「開車的第一條原則:有很多危險的人跟你同時在開車,你開的時候一定要保護好自己。」
「它萬一把殿下您……」
這個周末,考奇在卧室里跟我說,自從傑森和我分手以後,我就把自己跟所有人隔絕開來——她說她想要幫我,我卻連自己的憤怒或是悲傷都不願提及。我告訴她我想了很多——人們不在戀愛的時候,有很多時間思考;這就是為什麼不會有太多驚喜,或者說那些驚喜不如你在戀愛時感覺那麼強烈。比如說前一天我一直等她來我家的時候發生的事:一隻蜜蜂飛進卧室,撞到天窗上,嗡嗡地叫。我立刻擯棄了其他兩種選擇:一整天躲在被子裏面;把《時代周刊》捲成筒打死它。我決定什麼也不做。它飛得低了,從天窗下來,最後做了一件我本該料到的事——它呈一條直線從紗窗的一條一英寸寬的縫裡飛出去,那條縫幾乎被覆蓋read.99csw.com了樓面的濃密藤條填滿了。然後它消失在枝葉間。我等著看它一反常態再飛回來,但它沒有。後來我起來把紗窗外的枝葉扯掉,在紗窗和窗框之間的縫上貼上遮蔽膠帶。
「它萬一把殿下您引到了海里,或者把殿下引到可怕的懸崖峰頂……」
「你為什麼難過?」我說,「不是你的錯。我們倆都有這種感覺。」
我正看著他們,企圖以此抵擋考奇愈演愈烈的歇斯底里,這時我看到一個大約十歲的孩子,他費勁地爬上來,好讓自己越過圍牆看到隔壁的花園。他扔了一個東西——石頭或是瓶蓋——尖叫道:「哪兒來回哪兒去吧,死基佬!」然後落了地,向他家後門跑去。接著,我聽到一輛冰淇淋車開上大街,放著旋轉木馬的音樂。正像我的祖母最近給我寫的信(用一支自來水筆,完美無瑕的帕爾默書法):「桑迪親愛的,紐約城裡每個人都總是激動不已。」
「再來!」花園遠處那一頭的演員喊道。
我在床上躺著,給我的祖母用印刷體寫信。我祖母無法辨認我的筆跡,但是如果我打字她就會覺得沒有受到尊重。她把我列印的信稱為「商務信函」。我在信紙下面墊了一張有橫格的紙,這樣就會記得把字寫得夠大。信越寫越長,那些字看起來好像被擠入了一個漏斗。我重讀最後一句:「紫藤一開花,上千隻小螞蟻就爬上來,從紗窗里爬進來。」用這樣的大字體寫出來,讓人不僅憂心,還覺得驚悚。
我到客廳里去,長窗外的景緻是下一條街上的住宅。在下面,後邊,是高牆隔開的花園。隔壁一家,兩個男演員各站在他們花園的一頭,兩人大聲朗誦著同一本書。
那一晚之後我又見過傑森一次——我搬走以後,在二月的一個星期天下午去他那兒。我還想跟他做朋友。我爬到四樓,心裏第一百萬次地確信,那個古老的樓梯將會坍塌。我坐在一把帆布扶手椅里,讓他為我從美樂家咖啡壺裡倒了一杯咖啡。那是我的壺,我忘了把它裝箱。傑森也沒有主動提出歸還。他跟我提到加里森的那棟房子,他已經登出吉屋出售的廣read•99csw•com告了,一個電視製片人和他的妻子開了個價。他們正在談價錢。我們說話的時候,我無意中看到那本桃紅色書脊的菲爾班克放在房間那頭書架的最高一層。也許他正暗自心懷不滿。可能我也曾不小心把他的東西帶回家。他拿了所有的凱斯·傑瑞的唱片。我的羽絨背心。菲爾班克。我搬走前,他幫我把我們倆的書和唱片分開,把我的放進紙箱。我好幾個星期都沒拆箱,所以過了一陣子才意識到有多少東西不見了。如果他是故意為之,他做的另外一件事真把我搞糊塗了:在一箱書的底部,他放進了他那件灰色的燈芯絨襯衫,以前我在寒冷的冬日早晨常把它披在我的睡衣外面。
「你覺得你當時會跟傑森結婚嗎?」考奇說。
我們在傑森過去最喜歡的這家飯館。我以前跟傑森一起生活,現在分手了。不過懷亞特在這裏做了服務員以後,傑森就不來了。「寶貝,這感覺太怪了。」傑森有晚對我說,「我覺得不舒服,以前我對撇號的正確用法一有疑問就打電話問的那個傢伙,跟現在給我們服務的是同一個人。」
「你什麼時候能不這麼隨隨便便對待一切?」他說,「好像你無所謂似的。你是我認識的最好的人,可你卻做了一個很糟糕的選擇,很久以前,你選了我。我很內疚,我跟你生活在一起,讓你以為我愛你。」
凌晨兩點,除了我的老友懷亞特,考奇和我是飯館里最後兩個客人。他剛剛在鍋里炒了一些蔬菜,把它端上桌來,外加一瓶胡椒味伏特加。一輛卡車喀嚓喀嚓開過。考奇和我分食了最後一片檸檬蛋白派。懷亞特的鑰匙鏈放在桌上:四把飯館的鑰匙,這樣他走以前可以設置警報器。
「這地方真夠要命的。」他說著夾起一片荷蘭豆。「我以為沒有什麼比教五年級語法更糟糕的。可是記得自動電唱機放的每一首歌恐怕比教語法還糟。」他從襯衣口袋裡拿出一根大麻煙。「你們知道昨晚發生了什麼嗎?我父親的會計跟一個傢伙來這兒了。他們穿的T恤上有粉色、藍色和綠色的旋渦——倒是適合給一籃復活節彩蛋染顏色。那個會計看到我的時候差點沒死過去。然後,星期二晚上,我以前在哈肯薩克的老情人,多莉·維斯科進來了,我看到她坐在吧台旁邊。她全身系滿了帶子。她穿一件那種前面系很多帶子的襯衫,還有那種鞋帶纏在腳踝上的鞋子。跟她一起的那個男人真夠傻的。多莉·維斯科和我同時認出了對方,我擁抱她的時候那個男的說:『這是安排好的嗎?』」他大笑起來。「懷亞九-九-藏-書特和貓。」他說著拿腳按一按剛躥到桌子下面的一隻橘黃色|貓。「她在這兒的時間比我還久。比所有人都久。貓不會設置警報,懷亞特會。」
「阿奇在我們舉行婚禮的一星期前,告訴我他以前訂過兩次婚。」她點燃一根香煙,「把他的信用卡衝下馬桶的是哪個?」
「我一直以為他愛的是別人。很多年前我們深談過一次,他說我錯了。但是,他一直也沒提過多莉·維斯科,直到今天晚上。」
人人都想戀愛,這合情合理。於是,有那麼一段時光,生活不再充斥著思考一切,談論一切的乏味。能夠注意到小小的細節或是微妙的時刻,將它們指出來,讓人熱切聲稱它們外表之下隱藏更多含義,這很美妙。傑森擅長此道——擅長說服我,只因我們在一起,因此不知怎麼的,我們的所見都具有超出其本身的價值。去年秋天我們還在一起的時候,一個下午開車去了冷泉村。我們開到鐵軌較遠的一邊,開過涼亭,開到鋪砌路面的邊緣,那裡汽車可以停在哈德遜河邊。他後來怎麼可能試圖讓我相信他沒愛過我?我們那時是年輕的情侶,走下車去,給河裡的黑鴨子扔陳麵包。我們坐在長椅上,望著河對面的高崖,一邊想象著要抵達那裡、攀到峰頂的旅程,這是我猜的,一邊將彼此抱得更緊。或者我們抱得更緊是因為我們在這個地方更安全些:沒有船,也不可能游泳,反正沒有理由如此費力。那是十月,風那麼大,差點把我們從長椅上刮跑;我眼裡有淚,早在傑森跟我低語之前:看,這麼大的風——讓河水看起來好像是被刮到下游去的,而不是流過去。
「你是愛過我的。」我說。
「寶貝,我在跟你說真話。」他悲哀地說,「別忘了我有南方人的禮貌。你過去總拿這個開玩笑。我想要愛你。我表現得好像我愛你。」
我們出門的時候,懷亞特把車鑰匙遞給考奇。我打開後門,嘟囔著這主意有多不靠譜,因為她至今為止只上過三次駕駛課。她剛從路邊把車開走,一輛警車就跟了上來,跟我們並排停在路口等待紅燈變綠。我看到一個警察的眼睛,就移開視線。我們的車以奇怪的角度停在兩條車道之間。我們身後和周圍都沒有車。然後,一個警察跟考奇打了個照面;「你知道嗎?」他沖我們叫道,「如果你們是一輛有六個人的紅色豐田,那我們就找到要找的車了。」駕駛座上的警察也湊過來叫道:「現在他會告訴你們,如果你們眨眼睛,你們就是北極星,我們就能跟著你們不迷路了。」
「你跟懷亞特是怎麼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