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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啟示錄 奧利安娜·普萊斯

第二部 啟示錄

我又看見一個獸從海中上來……
凡有耳的,就應當聽。
——《啟示錄》13:1,9

奧利安娜·普萊斯

上述事務超出了我考慮的範疇:因為在我家門階上賴著不走的蛇朝我的孩子眼裡啐一口就馬上能將其放倒。
一開始,除了她教我的那些實用性的詞之外,我對剛果語一無所知。這樣我也就不用知道她是怎麼做到在詛咒我們的靈魂必死和餵飽我們的身體之間兩不誤的。她挺縱容我那幾個不知感恩的孩子,卻對我們充滿憎恨。她會把手指伸進發霉的袋子里,奇迹般地篩取出一盎司白麵粉,拍拍打打地做出餅乾。她用山羊脂做出了類似黃油的東西。她還把羚羊肉搗成了肉末塞入漢堡,搗肉的工具是從摩托艇推進器里搞來的。她用平整的石塊和意志力將花生砸成了還算過得去的花生醬。忙活了很長時間之後,蕾切爾坐在桌腿邊上嘆著氣,把白髮從肩上甩開,宣稱在這世界上,她只希望吃到「平滑的花生醬,不要嘎嘣脆」。
哦,小獸,小心肝。你難道看不出我也已經死了嗎?
你會說,我本可以做個不一樣的母親。本可以表現得更好,看清事情的走向,因為那氣息就含混在四周的空氣中,那樣厚實滯重。那正是基蘭加趕集日的氣息。每到第五天就是趕集日——不是第七天,亦非第十三天。你根本無法用諸如「禮拜六」或「月初第一天」來稱呼它,但如若你用手指頭來扳算的話,大拇指就是那一天。真是毫無道理,可一旦你理解了剛果就是這麼運行、把一切握在手中的,那它就變得順理成章了。每到第五天,人們便從步行距離之內的任何一個地方出發,或拿著東西,或空手而去,出現在我們的村子里,形成綿長的隊列。走來走去,討價還價。女人們把貨品放在地面上的毯子上,蹲坐著。面前擺放的或是堆成堡壘狀的可樂果,或是一捆捆散發著芳香的木枝,或是回收來的瓶瓶罐罐,或是風乾的動物臟器。她們一刻不停地嘟囔著,用精巧又堅韌的雙手搭建或重新搭建著那金字塔般的斑駁綠橘與芒果,還有一柄柄堤壩似的硬邦邦的青香蕉。我深吸了一口氣,告訴自己,在趕集日,地球上任何一個地方的女人都能彼此理解。然而,我的眼睛卻無法解讀那些攤販:她們用鮮艷的布頭裹著腦袋,像是開派對似的喜氣洋洋,卻又永遠愁眉緊蹙惡狠狠地面對著這世界。她們腦袋後仰,眯縫著雙眼,百無聊賴;卻又互相編著頭髮,編成讓人驚異目眩的細長辮子。雖然我可以強裝自己是她們的鄰人,但她們對此洞若觀火。我蒼白無助,像一條魚一樣雙目圓睜,置身於這集市的塵土之中,想要遊動求生,而所有其他女人卻在那熟透了的水果、干肉、汗水和香料的氛圍中平靜地呼吸著,她們的生命充盈著令我害怕的力量。
哦,那條希望之河,那滑溜的鱷魚夢中的河流。如何才能讓我的身子順流而下,穿過形形色|色閃爍不定的沙洲,直至大海。每天最艱難的事情就是再次決定和自己的家人待在一起。他們卻全然不知。當我撬開那把不讓野獸和好奇的孩子們進入灶間的鎖子后,幾乎又得轉身鎖上它,把自己關在裏面。陰暗、潮濕、雨季永遠不散的酸腐氣,猶如令人厭煩的情人壓在我身上。灌木叢里散發著夜間泥土的新鮮臭氣。我們家的茅廁,就在一步遠的地方。
當我丈夫的意圖似岩鹽一般漸漸結晶,當我擔心自己能否挺得過來時,剛果在叢林之幕的後面呼吸著,準備像條河一樣從我們身上翻騰而過。我的靈魂同罪人和流人血的聚在一起,而我一心想著的是怎麼才能讓瑪瑪·塔塔巴回來,或者我們本應該從喬治亞州帶來什麼。我因總是回首往事而致盲,就像羅得的妻子。而我只看見了積聚愈厚的雲層。
我仍記得在剛果的時候,為了讓丈夫和孩子們活下來,每天都千方百計地給他們做東西吃。漫無盡頭的旅途總是始於枯坐床上、聽公雞打鳴、掀開蚊帳、套上鞋子的那一刻——鉤蟲就蜷在地上,想方設法要鑽入我們的光腳丫。穿鞋,然後,悄無聲息地走出去,迎接那一天。真想https://read.99csw•com喝咖啡啊。我擔心丈夫不在的時候,我對他肉身的思念都比不上我對咖啡的思念強烈。接下來,出後門,進入潮濕的酷熱之中。我忽然好想去河邊看看,那一路上我都在壓抑著不讓自己跑起來。
然後,這女人開口了:「瑪瑪·普萊茲,白麵粉里逮到了一隻獴。」我只覺得周圍的景物天旋地轉,就像水在下水道里打旋,我不得不抓住床架,將自己拽回來。此地。此時。在這世上,一個人是怎麼走到我這般地步的呢?
喬治亞州,桑德林島
但拿單聽不到我的憂慮。對他來說,我們的生活很簡單,就像付完現金把收據揣進胸袋那樣簡單:我們有主的庇護,他說,因為我們來非洲就是為了侍奉他的。我們還會在教堂里唱「塔塔·恩佐羅」,意思是在天之父或魚餌之父。到底什麼意思,取決於你是怎麼唱的。而這倒可以很好地概括我的困惑。我從來琢磨不透我們該把宗教視為人壽保險還是無期徒刑。我可以理解憤怒的上帝寧願把我們所有人都掛到鉤子上去,讓我們懸吊著晃來晃去。我也可以理解耶穌是多麼溫柔、毫無偏見。但我鬧不明白他們倆究竟怎麼生活在同一個屋檐下。你戰戰兢兢,如履薄冰,永遠不知道此時此刻到底是哪個塔塔·恩佐羅在家。置身這片陰晴不定的蒼穹之下,我的姑娘們又該如何自處呢?難怪她們似乎很少有時間來愛我——我無法擋在丈夫面前,保護她們不受他灼|熱亮光的炙烤。她們只能直視著他,直至雙眼變盲。
一站在案台前,我就萬念俱拋,只是看著自己用一把鈍刀剖殺橙子,劃開它們的肚子,擠出它們鮮紅的血來。哦,不對,先要把這果子洗乾淨;這些奇怪的、所謂的血橙都是從野外森林里摘來的。從瑪瑪·莫卡拉那兒買來橙子時,我就知道它們過了她家男孩子們的手,那幾個男孩子的眼睛和陰|莖上都結了層白痂。把果子洗凈,然後滴一滴寶貴的次氯酸鈉溶液,算準了滴,就像在滴羔羊之血。我知道這樣很滑稽,但那些天,我眼前一直浮現出在家時看到的那張廣受歡迎的宣傳畫,畫中是一群髒兮兮的男孩子,上方有一行大寫的祈禱語:這裏需要次氯酸鈉!
我感到無法承受。
從我們失去瑪瑪·塔塔巴和那隻該死的鸚鵡的那天起,一切就都變了,他們都是被拿單放走的。那一天過的!對我們家的當地成員而言,那就是獨立日。那隻鳥盤桓不去,飛于樹間,焦慮地往下瞅著我們,仍想著有人給它餵食。而另一個,我們生活之依靠,自此從村裡消失不見了。雨瓢潑而下,我尋思著:我們是否就在此刻迷失,卻不自知?在我這一輩子里,已發生了好多次這樣的事(我想起了婚禮那天):我自以為逃出了叢林,卻未曾想只是在漫長的墜落中途,暫停在了另一處窄狹的峭壁邊緣。
我覺得自己正變得勇敢起來。我第一次進入灶間的時候,一條蛇正從門階上游開,狼蛛則從牆上瞅著我,蹲踞在外八字腿上,活像個攻擊線上的橄欖球運動員。於是,我就隨身帶了條棍子。我告訴瑪瑪·塔塔巴我從小就會燒菜,但不想當個馴獸員。唯有天知道她是怎麼像鄙視白老鼠一樣鄙視膽小的女主人的。她應該根本想象不到電爐之類的東西吧,也想象不到有這樣一片土地,那裡的女人會為一種叫黃色打蠟油的東西憂慮。雖然她對我充滿了鄙視,但對我徹頭徹尾的無助感卻毫無知覺。我樂於認為要是她知道的話,就不會離開我們了。實際上,她扔下了一堆爛攤子,我覺得自己快要淹死在裏面了。
九_九_藏_書當我幾乎不知道自己身處何方時,極少有時間去思考對與錯。唉,剛到的那幾個月,有一半時間我都會從睡夢中驚醒,回想以前住在密西西比珍珠居民區的那段日子。婚前,入教前,萬事之前。剛果的清晨霧氣蒙蒙,雲降到地面,什麼都看不見。要是能在別處就好了。瑪瑪·塔塔巴會出現在我面前,站于卧室門口,穿著她那件只扣了一半紐扣的橄欖綠羊毛衫,肘部有好幾個五美元硬幣大小的破洞,一頂起了球的針織羊毛帽直拉到眉毛處。她的手似獸皮般厚實;她就像是我主紀年一九三九年,我還是個孩子的時候,站在勒頓雜貨店後門的某個女人。
說來奇怪,正是拿單發自內心的驚人自信把她給趕走了。像我一樣,他也相信我們應該是有備而來的。但門階上的毒蛇,森林里的鼓聲,終結長達一個世紀之久的磨難,對這些我們怎麼會有準備呢?待到暑熱漸消,進入無休無止的雨季,肯定會有麻煩事找上門。我老是止不住地想孩子們會死去。我夢見她們溺亡,走失,被生吞活吃。做夢夢見,醒來后便嚇得一身冷汗。睡意無法再度來襲時,我就點上煤油燈,在餐廳里的大桌子旁獨坐到天明,盯著《詩篇》里的經文,麻醉自己的思緒:耶和華啊,我喜愛你所住的殿,和你顯榮耀的居所。不要把我的靈魂和罪人一同除掉,不要把我的性命和流人血的一同除掉。
有時,我祈求回憶,有時,我又祈求忘卻。其實沒什麼區別。集市上那些人拍著手,明擺著想把我們趕走,那之後,我如何才能在這世上行走無礙?我受到過警告。我如何才能承受那股追逐我的氣息呢?
至於食物,那又說來話長了。尋找可吃的東西,了解它們叫什麼,把它們切、捶、砸得稀巴爛,好做成家裡人都能忍受的吃食。有好長一段時間,我實在不明白其他人家都是怎麼過日子的。似乎根本就沒什麼能被當作食物的東西。甚至趕集日上,即使每個人都儘可能把自己所有的貨品堆得老高,也沒什麼可吃的。那些東西加起來,似乎並不夠村裡二十幾戶人家維生。誠然,我看見了燒食物用的木炭,調味用的皺巴巴的霹靂椒,盛食物用的葫蘆做的碗,可那食物到底是什麼,哪兒才有呢?在上帝的這片土地上,他們究竟吃什麼呢?
與此同時,拿單則一門心思地想著如何拯救基蘭加。拿單還是孩子的時候,在密西西比喧鴴鎮的高中校隊里踢橄欖球,顯然他在那裡的球場上獲得了極大成功,所以期望以後也能一直保持驕人的戰績。他根本不允許自己失敗或是退縮。我想他或許老早就顯示出剛愎自用、藐視失敗的傾向,後來因為參軍打仗不得不面對陌生的環境,才短暫地有所緩和。之後,受菲律賓戰事及數千未能從叢林中生還的亡魂困擾,他對懦弱的強烈鄙視就變成了一種固執。很難想象還有哪個凡人能比拿單·普萊斯更不願意改弦易轍。如今,他完全無法看清自己對洗禮的執念已使他在多大程度上偏離了正軌。酋長塔塔·恩杜大聲警告村民要遠離村裡的教堂,因為拿單想把他們的孩子送去喂鱷魚。甚至拿單都已認清,在這種情況下只能請求和解。
他對孩子的關注越來越少。他一點都不像個父親,而更像個身負使命的陶工,要把陶土塑造成形。她們各自的笑聲,他分辨不出。她們的憂懼,他也不甚了了。他根本就沒發現艾達選擇了自我放逐。蕾切爾則無時無刻不在渴盼著過上正常的生活,可以參加睡衣派對,聽聽日思夜想的專輯唱片。還有可憐的利婭。利婭跟著他,像個收入微薄的服務生,眼巴巴地想要點小費。這讓我傷透了心。只要我發現了,我總會找借口把利婭從他身邊打發走,但沒什麼用。
在那之前,我一直以為自己可以兩者兼顧:成為他們中的一分子,以及做好丈夫的妻子。真是不知天高地厚!我是他的工具,他的牲口。僅此而已。我們這些當妻子和母親的正是這樣凋亡在自己的所謂正直之下的。我也不過是九_九_藏_書那些女人中的一個:每當她們的國家通過戰爭征服他國時,她們便全都緘口不言,只是揮舞旗子。有罪抑或無辜,她們都輸得兩手空空。而所輸的便是她們自己。妻子就是土地,再三易手,滿身傷痕。
富富恩薩拉,瑪瑪·塔塔巴就是這樣稱呼我們的。我覺得這應該和主食富富有關,卻不知道剛果語這門語言不是用來說的,而是用來唱的。同一個詞,只要其音調的抑揚頓挫變化了,意思便會截然不同。當瑪瑪·塔塔巴輕柔地對我們大家唱出這一聲頌歌調子時,她不是叫我們愛吃富富的人,或不愛吃富富的人,反正我是怎麼也猜不到的。富富恩薩拉是一種寄居於叢林、腦袋通紅的老鼠,性喜躲避陽光。
熟的果,酸的汗,尿液,鮮花,黑色香料,以及我聞所未聞的其他那些東西——我說不清楚是何物構成了這氣味;當我心無疑懼地匆匆拐過街角時,它又為何要起身與我對峙。它在這座島上,在我們的小鎮里,在一條背街的小巷中發現了我。巷子里的時髦男孩們置身於當天尚未收走的垃圾堆中,坐在樓梯井裡抽著煙。幾年前,它也曾在密西西比州墨西哥灣沿岸地區發現了我,我是回去參加家人葬禮的。當時,我正走在碼頭上,從一群老龜似的老漁夫身邊經過,他們將盛著餌料的水桶擺在四周,好似舉辦宴飲。就在那一刻,非洲起身攫住了我。而每當我走出亞特蘭大的圖書館,它也會現身而出,無緣無故地將我擊得暈頭轉向。那感覺從我體內升騰而起,我知道,你仍在此,支配一切。你在我體內的細胞分裂時做了手腳,從此,我的身體便再也無法擺脫曾攝入的那些非洲碎片。非洲,我的一個孩子留在了那陰濕的紅土之下。那是責難的氣息。你在我靈魂中的駐留,使我覺得除了自己,我一無所知。
每隔幾年,甚至現在,我仍然能嗅出非洲的氣味。那氣味讓我想要哀號、歌唱,驚雷般擊掌,躺在樹下,任蟲子取走我體內的任何一樣東西,只要它們覺得有用。
有那麼一個日子讓我始終難以忘懷。當時,我正努力不跟丟姑娘們,卻只找到了利婭。我記得她穿了件淺藍色的裙子,腰帶在背後系成結。除了蕾切爾,其他孩子在平日里都是粗衣舊裙。所以這天——對我們家而言——肯定是禮拜天。碰巧,我們家的大日子與村民們的大日子撞在了一起。利婭胳膊上挽了只籃子,她是替我提著的。平常她最喜歡走在前頭,此時卻因負重落在了後面。其他人則走著走著就不見了。我知道拿單正不耐煩地等著我們回去,於是我招手示意利婭過來。她得穿過一排貨物才能到我這兒來。她想都沒想就把籃子移至左側,邁出一大步想要跨過金字塔般的橘子堆。雙胞胎中的利婭,步伐一向很穩當。我伸出手去接她,但就在她握住我手的當口,卻不知怎的卡住不動了,一隻腳停在了橘子堆上方,另一隻腳沒法跨過來。呼啦!蹲在橘子堆旁的女人跳將起來,嘶嘶地喘著氣,雙手像剪刀的刀刃般削過來,灼|熱的雙眼中巧克力色的虹膜似要熔成白色,怒氣沖沖地要把我烤焦。坐在條凳上的一排男人都從剛倒上的一碗碗啤酒中抬起頭來,用同樣烏雲密布的眼神盯著我們,看著我把孩子接過去:蠢貨!異類!竟然想在趕集日從一個女人的財物上跨過去。一想到我和利婭那時的處境,利婭的生殖器——誰都以為,無遮無攔的——還懸在那女人的橘子堆上,我就尷尬得要命。一對外國母女自以為一切盡在掌控,卻突然在他們眼裡丟份兒丟得一無是處。
或許是讀了聖經的緣故,我的思維才能如此開放,準備相信任何一種稀奇古怪的可能性。此外,或許還應該加上缺乏睡眠。我需要用某種纜樁把自己拴住,但根本就沒人可以說說話啊。我試著好好讀一讀昂德當夫婦寄來的那些美國新聞雜誌,但它們只讓人更加忐忑不安。艾森豪威九九藏書爾總統說一切盡在掌控;肯尼迪家的男孩則說艾克叔叔已經徹底跟不上形勢了,我們只需跑到剛果——剛果!——看看,就會發現美國糟糕的領導能力、導彈鴻溝以及共產主義威脅的明證。埃莉諾·羅斯福之類的人則宣稱我們必須前來提供援助,將窮人家的兒童帶入二十世紀。然而,喬治·F.凱南這位退休的外交官承認自己覺得「在道德上不必對非洲有絲毫責任感」。非洲不值得我們頭疼,他說。就讓他們變成共產主義吧,只要他們喜歡就行。
求你救贖我。
好啦,果汁從消過毒的橙子皮中擠了出來,要是我還想讓這些珍貴的橙子遲點消逝,就得用水將汁水稀釋一番。很難說哪樣東西最昂貴:次氯酸鈉,橙子,還是水。次氯酸鈉和橙子都是我討價還價買來或求來的。有貨供應時,可怕的埃本·阿克塞爾羅特就會飛來我們這兒。每過幾個禮拜,他便會毫無徵兆地現身,突然出現在我家門口,穿著一雙破爛的靴子,戴著一頂滿是汗漬的呢帽,抽著蒂帕里羅香煙,要我支付已經屬於我們的那些東西的貨款,可那些東西都是傳教聯盟捐贈的。他就連信件都賣!那時候,對我們來說沒有一樣東西是免費的。甚至水都不是。水要從一英里半遠的地方提過來,再燒開。「燒水」,這麼一個輕飄飄的詞,卻意味著要在轟隆作響的爐子上燒二十分鐘。那爐子就像奧茲莫比爾汽車鏽蝕斑斑的車架子。「火」,則意味著要到村裡收集一捆木柴。打從上帝還是個孩子時起,村裡人就一直收集木柴,地上的可燃物都被拾了個精光,就像動物篦身上的跳蚤一樣。所以,「火」就意味著要花愈來愈久的時間進犯森林,在蛇的虎視眈眈之下,把掉落的樹枝偷來,而這樣也只夠燒一桶水喝。每一次衛生方面的微小努力最後都變成了大工程,因為得耗上好幾個小時的勞動去弄來最簡單的元素:水,熱能,任何一樣可用來消毒的東西。
我那位剛愎自用的丈夫私底下氣得直扯頭髮。沒有酋長的祝福,他就沒法召集會眾。拿單心急如焚。非此無以形容。義人多有苦難。但耶和華救他脫離這一切。他對天告白,仰頭眯縫著眼睛望向上帝,請求正義降臨。晚上,我摟他入懷,看見他的部分靈魂已化作灰燼。然後,我又看見他重生了,心堅如磐石。拿單不能妥協。上帝像考驗約伯那樣正考驗著他。他宣稱,那則獨特的寓言有個關鍵點,就是約伯一開始便沒做錯事。拿單覺得對非洲卑躬屈膝無論如何都是個錯誤。比如把菜園重整成土堆,在入河洗禮這件事上屈服於塔塔·恩杜,什麼都聽命于塔塔·恩杜,甚至容忍瑪瑪·塔塔巴的謾罵。所有這一切都是在考驗拿單的定力,而上帝對結果並不滿意。他可不能再次失手了。
最後,我終於知道了答案:一種叫作富富的膠質麵糰。富富源自一種碩大的根莖,女人們栽植它,而後從地里挖出來,浸於河水中,在陽光下晒乾,搗成白色粉末,盛在中空的木頭裡煮熟。它叫木薯,這是詹娜·昂德當告訴我的。它的營養價值和棕色紙袋沒什麼兩樣,更有甚者,還含有微量氰化物。但它能填飽肚子。要將其煮成無味的塊狀,美國孩子才會試著吃上一口,吃之前還要捏著鼻子,壯起膽子,猶豫再三。而對基蘭加人來說,富富是生活中除了時間之外的理所當然之物。總會有木薯。它是生活的中心。當身著紗籠的細高個兒女人靜靜地從田裡歸來時,腦袋上都會穩得出奇地頂著一捆木薯根,大小如同一匹被揉皺壓扁的馬。浸泡、去皮后,她們就將長長的白色根莖插立於搪瓷缸里。於是,我們就會看到一列列搪瓷缸猶如巨大的睡蓮般被頂在纖細、移動的莖稈上穿過村莊。這些女人日復一日地耐心勞作,栽種、挖掘、捶打木薯,儘管她們夢幻般的勞作方式看上去與最終的製成品毫無關聯。她們讓我想起了戰前南方那一群群叫作「甘迪舞者」的黑人男子,他們會沿著鐵軌一路走去,唱著歌,點著頭,步調一致地前進、後退,用鋼條敲擊出某種節奏。孩子們都看得入迷。而他們一路前行,你幾乎意識不到,他們順帶幹了維修鐵軌的活。這些女人便是那樣製作木薯的,她們的孩子也是那樣吃木薯的:對於怎麼做,怎麼吃,顯然沒有什麼更高的要求。富富只不過是食物的代名詞。而其他可以吃的東西——香蕉,雞蛋,叫作曼格萬西的豆子,一片烤焦的羚羊肉——則與之截然不同,那些東西只有在重大的、也許並無必要的場合才能吃到。九-九-藏-書
但同塔塔·恩杜的和解堪稱令人難以承受的十字架刑。當我們獲准前去陳述傳教計劃時,他就坐在前院的椅子上,瞅都不瞅我們一眼。他不停地調整頭上那頂劍麻纖維做的高帽子,還反覆摘下眼鏡,仔細審視黑色大鏡框(沒安鏡片)。拿單講話的時候,他極力扮出學者式的淡漠,還會用他的權杖——一條硬邦邦的獸尾,頂端綴著白色的絲質穗子——把蒼蠅趕開。第二次見面的時候,拿單甚至同意放棄浸水禮,轉而建議安排一場洒水禮。
最終,我們得到了正式答覆。經辦人是恩杜的大兒子,他說洒水很不錯,但先前的福爾斯修士用只能娶一個老婆的古怪觀點讓酋長很是不安。想想吧,塔塔·恩杜說,酋長只能娶一個老婆,那該多丟臉啊!酋長希望我們不要再胡言亂語,這樣他才能認可和支持我們的教堂。
我們家一天要有三次這樣的重大場合。他們沒法理解他們視之為理所當然的、在通用電氣公司服務的土地上花三十分鐘就能做出的一道菜,放到這兒來,相當於一輩子的苦活。一家人就這麼坐等母親及其幫手從灶間出來,給他們奉上一日三頓的感恩節正餐。瑪瑪·塔塔巴設法應付著這一切,但總是抱怨個不停。她邊幹活邊嘟囔,沒完沒了,只是偶爾停下來提一提羊毛衫里綁著的纏腰布。任何時候不得不糾正我的錯誤時,她總會翻白眼:我忘了洗凈馬口鐵罐子並把它們放起來;我沒檢查香蕉上是否有狼蛛;有一次,我給爐膛里塞滿了班加拉木棍——毒木樹的樹枝!當我彎腰點爐膛時,她把我手裡的柴火打掉,然後用防燙布頭把那種綠色的木柴一根根取了出來,言簡意賅地解釋說,單單那木頭燒出的煙,就能讓我們全都死光。
我們只能另尋他途,以逃離非洲。我們中有些人如今已埋入土中。有些則還在大地之上。但我們都是女人,是用同樣傷痕纍纍的泥土造就的。如今,我關注著長大后的姑娘們,尋找著她們都還處於某種平和當中的跡象。她們到底是如何應付這一切的?要到何時,我才會擺脫審判的追獵?樹之眼可以看到我的夢境。天光之下,當我在潮濕的小花園裡扒拉著泥土時,它們注視著我彎曲的雙手。你想從我這兒得到什麼?當我抬起滄桑而瘋魔的雙眼,開始自言自語,你想讓我對你說什麼呢?
我有時會在日出時分出門走走。為避開那條河,我會走上森林里的小徑。我不止一次驚擾到空地上吃草的大象家庭。林地象和它們那些踏平草地的大個子近親不一樣:它們個頭較小、較精緻,常常用玫瑰粉色的象鼻輕撫覆滿樹葉的泥地。有時候,晨曦微露之際,我也會看見好幾家子俾格米人在叢林樹影間移動,身上一|絲|不|掛,只戴著用羽毛和獸齒串起的項鏈。如果是雨天,他們還會戴上葉片做成的帽子。他們個子極小——真的不到我身高的一半——打扮得花里胡哨,好長時間以來我一直以為他們都是孩子。讓我驚訝的是,這麼一大群男孩女孩,沒有大人陪同,就結夥去森林,隨身帶著刀子、長矛,娃娃直接綁在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