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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啟示錄 我們所學之事利婭·普萊斯

第二部 啟示錄

我們所學之事
利婭·普萊斯

我知道她說得對,但我沒覺得自己受到了安慰。能講英語什麼都說明不了。這種技能和說出各國首都、南美的主要產物,背誦聖經,或在籬笆頂上走路等等都不一樣。我不記得自己學母語花了多大的力氣。有一段時間,我學法語確實很賣力,但艾達摘得桂冠后,我就放棄了。在我看來,她懂法語,也就可以代表我們倆了。不過,我確實不得不承認,對一個把拒絕說話當原則的人而言,那似乎是種古怪的才能。總之,在家那會兒,學法語就像是一項室內遊戲。到了這兒之後,還是如此。這些孩子根本就不說「je suis」或者「vous êtes」。他們的母語落雨般出其不意地從他們嘴裏冒出來,像水流出管子一樣自然。從第一天起,我就特別想學。我想從吊床上起身,吼上幾句,讓他們臊得臉通紅,像一群受驚的鴨子。我試著去發明或想象這麼一個斬釘截鐵的句子。「布卡布卡!」我在想象中這麼喊道。「我們喜歡艾克!」或者喊出我以前看過的一部太空科幻電影里的一句話:「克拉圖巴拉達尼克托!
被選中的孩子大張著嘴巴,唱起升調四個音符的歌:「瑪——達——梅——伊?」
我們從福爾斯修士留下的那幾本書上學到,尋找哺乳動物、鳥類和鱗翅目昆蟲的野外嚮導就是蝴蝶。我們還從任何一個願和我們交談並且指點給我們看的人(大多數都是孩子)那兒學到知識。母親有一兩次讓我們大吃一驚,比起我們,她可是地地道道的迪克西。當樹上的花|蕾開出花朵,她會訝異地揚起黑色眉毛,藍色的眼睛睜得老大,宣稱:九重葛,木槿,哎呀,那可是天堂之樹啊!誰能想到母親還懂樹?而水果——芒果,番石榴,鱷梨——以前我們在亞特蘭大的克羅格超市裡見都沒見過。如今,那些樹彎下枝條,直接把充滿異國情調的獎賞放入我們手中!還有一件事我得記住,等我成年後,講起剛果時要說到它:芒果是如何垂綴在加長電線似的莖蔓下端的。我認為是由於上帝把椰子放到了根本夠不著的地方,懊悔莫名,於是就讓芒果變得觸手可及了。
秋末,每棟房子和小徑周邊的奶綠色灌木叢倏然間顯出了真容——原來是聖誕花。它們開得好旺,壓斷了枝頭,聖誕節就這樣裹在黏稠的熱氣中離我們而去,就像七月聽到收音機里播放《天使在歌唱》一樣令人吃驚。啊,剛果是座神聖的天堂,有時候,我真想永遠生活在這裏:我可以一直像男孩子們那樣爬樹,找番石榴,啃食它們,任由汁水流下,沾濕我的襯衫,永遠如此。只是現在我十五歲了。我和艾達的生日將在十二月到來,讓我有點措手不及。艾達和我在乳|房發育、每月一次的例假之類不好的事方面,都很晚熟。在喬治亞那會兒,我的同學都絡繹不絕地戴起了少女胸罩,就像得傳染病似的。我卻把頭髮剪短,發誓要繼續當個假小子。艾達和我做大學代數、大部頭書有一本讀一本的時候,其他孩子還在循序漸進地吭哧吭哧做作業。我想我們曾指望能一直想成為什麼年紀的人,就成為什麼年紀的人。但時光不再。現在,我十五歲了,必須考慮如何當個基督教女士這樣的問題了。
我們一成為朋友,帕斯卡就借來一把大砍刀,砍甘蔗給我嚼。他砍得很猛,把甘蔗砍成一根根棒冰的長度,再把大砍刀放到他父親的吊床旁邊。基蘭加的大多數人一笑就露出黑色的牙床,毫無疑問和這裏人吸甘蔗汁的習慣有關,母親從來不會錯過揭示這種關聯的機會。但帕斯卡的牙齒很有勁,也很白,所以我也決定試一試。
露絲·梅是我們中第一個找到辦法的。
有兩次,我看見蜂蜜男從樹林里出來,赤手空拳地捧著一大坨滴著蜂蜜的蜂窩——有時蜜蜂什麼的都在裏面!他嘴裏那根冒煙的葉卷就像一根碩大的雪茄。他邊穿過村子,邊柔聲對蜜蜂哼著歌,孩子們都追著他跑,因蜂蜜而心神蕩漾。他們迫不及待地想要品嘗這甘甜,好似蜜蜂般震顫著、嗡嗡著。
我還想說服父親,讓我跟著他。這種可能性還是存在的。父親白天都在村子里轉悠,想和閑來無事的老人聊聊天,或冒險去更遠的地方,看看鄰村受主庇佑的情況如何。有好幾個定居點步行一天就可抵達。但遺憾的是,它們都在不信上帝的酋長塔塔·恩杜的管轄範圍之內。
埃本·阿克塞爾羅特難得出現在飛機場邊窩棚里的那幾天,我也會去那兒九九藏書窺視他,姐妹們都知道這一點。有時候,艾達也會來,儘管她一般更愛獨來獨往。但阿克塞爾羅特先生實在太有誘惑力,他能激起別人夾雜著厭惡的好奇心。我們藏身於香蕉樹間——他的茅廁四周長滿了香蕉樹。我們只要想到這兒茂盛的樹木都是靠這個噁心男人的糞便催肥長成的,心裏就一陣陣發毛。然而巨大的香蕉樹葉正好抵著窩棚髒兮兮的後窗,留下極窄的縫,那裡是窺視的絕好之地。觀察阿克塞爾羅特先生其實很沒勁。每天,他都會睡到中午,然後繼續打盹。你能看出來他這人沒救了。但他的那堆東西都很棒:槍、玩具、軍服,甚至還有無線電之類的東西,那玩意兒他就藏在一隻富樂客軍鞋裡。我們能隱隱約約聽見無線電發出的靜電雜訊,以及遙遠而詭異的英語和法語說話聲。父母親告訴我們在村子方圓一百英里之內根本就沒無線電。(為安全起見,他們很想弄一台,但迄今為止,無論是傳教聯盟還是主,都還沒提供給我們。)可見他們並未意識到阿克塞爾羅特先生就有無線電。由於我是偷看才知道的,所以沒法對他們說。
我在一旁看了很長時間,震驚不已地發現露絲·梅竟然背著我搞出了這麼多名堂。這些孩子每一個人都能跨大步、踏碎步、走剪刀步,甚至還會一些露絲·梅發明的步法。她勉強讓我們加入了遊戲,我們也勉強玩起了遊戲。於是在接下來的好幾天下午,烏雲密布的天空下,我們幾個——包括常常「趾高氣揚的」蕾切爾——都在玩「媽媽,我可以走嗎」。我試圖把自己想象成正在完成某種傳教的任務,才讓小孩子們聚到了身邊。因為那些孩子身高只到我腰際,要我承認自己在和他們玩稚氣十足的遊戲,實在好尷尬。但那時候我們對自己、對彼此都膩煩了,有人做伴一塊兒玩實在讓人難以抵擋。
「對,可以。」露絲·梅親切地回答道。
我發現,如果我在村子的廣場邊上隨便找個樹樁坐下來,他們或遲或早就會把我遺忘。我喜歡坐在那兒,打量那個頂著個白色大手提包的女人,瑪米·艾森豪威爾購物時可能就拿那樣的包。她把手提包頂在腦袋上,得意揚揚地穿過村子。我也很喜歡看男孩們爬棕櫚樹,割油棕果。高高的樹上,紅褐色的陽光落到樹榦和男孩們細瘦的四肢上,他們看上去那麼美,似乎受到了主的仁慈的撫觸。不管怎麼樣,他們從來都不會摔下來。棕櫚葉在他們腦袋四周晃悠著,猶如鴕鳥的羽毛。
貝托恩基圖塔薩拉?」他會以打招呼的方式來問我,「我們干點什麼呢?」這是個好問題。我們待在一起的時候,主要由帕斯卡來告訴我我們見到的任何一樣東西的名字,包括那些我從沒想過會見到的東西。比如,班加拉,就是差點讓我們死翹翹的毒木樹。最後,我學會了怎麼去發現、避開它那光滑亮潔的葉片。他還跟我講了恩貢迪,就是各種天氣:瑪瓦拉拉指遠方下雨,這兒不下。當雷聲隆隆,閃電照亮草地,便是努尼恩多羅;雷聲不那麼響,閃電不那麼亮,就叫作恩卡茲恩多羅。意思分別是「男孩雨」和「女孩雨」,他說的時候就指著他的私處和我的私處,但絲毫沒覺得有什麼不對勁兒。還有其他涉及男孩和女孩的詞,像右和左:字面意思就是男人手和女人手。我們成為朋友之後,這一類討論持續了好幾個禮拜。那是在帕斯卡發現我其實不是男孩,而是個穿褲子的女孩(於他而言完全是新鮮事物)之後了。這消息讓他震驚不已,但我不想就他如何發現說得太多。總之跟在灌木叢里撒尿有關。但帕斯卡很快就原諒了我,這很不錯,因為根本找不到和我年齡相當、性別相同的朋友,基蘭加與我同齡的女孩都忙著拖木柴、扛水、帶孩子呢。我搞不明白的是帕斯卡為什麼可以自由自在地玩耍、閑逛,而他的姐妹們卻不行。當小男孩們跑來跑去,假裝互相射擊,倒在路上裝死的時候,看上去是小女孩們在經營著整個國家。
就在村子中央,有一棵高大的木棉樹,每到第五天,他們就會聚在樹下趕集。到時會很有看頭!所有女士都來這兒賣賣東西、鬥鬥嘴。她們會擺出青香蕉、粉芭蕉,在紙上堆起一堆堆大米和其他白色的東西、洋蔥、胡蘿蔔,甚至花生(要是那天是我們的幸運日的話),或者一碗碗小番茄,奇形怪狀,但十分珍貴。甚至還能見到一瓶瓶淺橙色的汽水。我想應該是有人從利奧波德維爾一路步行攜帶而來的,由於接下來還要走更長的路,於是決定在這裏賣掉所有的東西。有位女士在賣一塊塊焦糖色的肥皂,看上去令人垂涎欲滴。(露絲·梅偷咬了一口,然後就哭得很兇。我覺得她哭不是因為味道不好,而是她大失所望。孩子愛吃的糖果之類的東西在這兒極其少見。)有時候,我們還會見到巫醫,他有阿司匹https://read.99csw.com林、粉色藥片、黃色藥片和動物臟器,全都一排排乾淨利落地擺在黑絲絨布上。他會聽你說哪兒不舒服,再告訴你是需要買藥片、買張好運符,還是直接回家別再胡思亂想。趕集日屬於每一個人。目前為止,我們只是從周邊買些東西,還不能徹底放心地走進裏面去買買買。但低頭瞅瞅一排排貨物,再抬頭看看那些身著斑斕纏腰布、俯身審視著擺在地上的東西的長腿女人,還是很有意思的。女人伸手接錢的時候,會把嘴唇往上拉到鼻子那兒。你感受著那裡做買賣時的喧囂,再眺望遠方連綿起伏的綠色山丘,看到羚羊在平展的樹冠底下吃著草,就會覺得前後兩者毫不搭調,像同時在播放兩部電影。
小男孩兩腿交叉,先微微後仰,然後才一扭一擺地向前走兩步,再走兩步,簡直像只會數數的螃蟹。
我先把她嚇得魂不附體,然後就溜開了。我要去找俾格米人,據說他們就住在森林里,在我們眼皮子底下,或者去找猴子(猴子更容易找到)。要麼,我就去找水果給盤桓不去的瑪土撒拉吃,抓蚱蜢給利昂吃。利昂是條變色龍,我們把它裝在木箱子里養著。母親同意我們養它,條件是千萬別把它放進房子里。這很搞笑,因為我就是在房子里發現它的。它鼓凸的眼窩想往哪兒轉就能往哪兒轉,我們喜歡逗弄它翻動眼睛,一隻朝上看,一隻朝下。我們把蚱蜢扔進箱子里,它就會像彈弓似的彈出舌頭,捕食蚱蜢。
瑪瑪·波安達二號似乎沒覺得自己的身份有什麼尷尬。事實上,她看上去心滿意足,樂呵得很。她和她的那些小姑娘們都把頭髮紮成尖尖的短辮子,一根根豎在腦袋上,那效果和針插有得一比。(蕾切爾把這叫作「亂稻草髮型」。)而瑪瑪·波安達總是小心地裹著纏腰布,那布幅上有一大塊粉色光芒似的圖案在她的整個大屁股上四射開來。女人們布料長裙上的圖案都很歡樂,但都是些稀奇古怪的東西:很難預料什麼時候一大堆黃色遮陽傘,斑點貓和條紋狗,或是腦袋朝下的天主教教皇就會閑庭信步地穿過我們的院子。
「你,那個,」露絲·梅朝一個孩子伸出四個手指,「走四步剪刀步。」
但「媽媽,我可以走嗎」打破了堅冰。當其他孩子摸清了露絲·梅頤指氣使的脾氣后,就漸漸跑開了。只有一個男孩留了下來。他叫帕斯卡,或類似這樣的名字。他激烈誇張的手勢語言俘獲了我們。帕斯卡是我的恩昆迪:我在剛果的第一個朋友。他的身高差不多能達到我三分之二的高度,但他比我壯得多。對我們倆來說都很幸運的是,他擁有一條卡其布短褲。雖然這短褲的後面有兩個磨損出來的破洞,可以清晰地看到他的屁股,但這也沒什麼。我很少會跟在他後面,除了爬樹。比起純粹的赤身裸體,這樣的效果根本不會讓我覺得有多難為情。我認為自己還是不可能和一個完全光著的男孩交朋友的。
有天下午,帕斯卡向我展示了怎麼搭一座六英寸高的房子。他蹲在番石榴樹蔭底下,把一根根小樹枝筆直地插|進土裡。他把小枝排成牆壁,又編籃子似的用一條條樹皮在四周裹了一圈。他朝塵土吐唾沫,弄成紅色的爛泥,再拍到牆上,直到把牆壁全部蓋住。最後,他鄭重其事地用牙齒把棕櫚葉的兩端咬掉,做成屋頂。搭完后,他蹲在腳後跟上,皺著眉頭熱切地瞅著自己的作品。我意識到,帕斯卡的這棟小房子和他住的那棟房子,無論材質還是設計都一模一樣。只是大小上有差別。
關於塔塔·波安達,還有件事,我得透露一下:他是個罪人。就在上帝的眼皮子底下,他竟然有兩個妻子,一個年輕,一個年老。唉,她們還都去教堂!父親說我們要為他們三個人祈禱。但當你靜下心來思考細節,就會發現很難說清楚到底該祈禱什麼。我覺得他應該放棄一個妻子,但他肯定會放棄老的那個,而她看上去已經夠愁眉苦臉的了。另一方面,他所有的孩子都是年輕的妻子為他生的,因此你沒法硬下心腸祈禱,讓當爹的直接丟下孩子不管,是吧?我總是相信,只要讓耶穌基督進入你的心裏,任何一種罪都能輕而易舉地修正,但這兒的情況很複雜。
母親不在的時候,我就邀請帕斯卡來我們家的灶間玩。我們在瀰漫著香蕉味的黑暗中潛行,打量著木櫃檯上方的牆面——母親把雜誌上撕下來的圖片都用大頭釘釘在上面。我覺得,這些家庭主婦、兒童、香煙廣告上的帥氣男人就是她的伴侶,如果主有機會引領父親來到灶間,他肯定見不得這些畫。但那是不可能發生的。母親還在那兒釘了張艾森豪威爾總統的相片。在這一片昏暗之中,總統球莖似的蒼白腦袋猶如電燈泡般閃著白光。艾克就是我們的電!但帕斯卡總是對掏摸麵粉袋更感興趣,他有時候能掏出一小把雀巢奶粉。我覺得那東西讓人噁心,他卻迫不及待地吃了起來,好像那就是糖。
大多數我這個年齡甚至更小一些的女孩,都有了孩子。她們看上去都太小,根本不適合結婚,但如果你看到她們的眼睛,就會明白了。她們眼眸中同時飽含著快樂和憂傷,不會因任何事物煥發出興奮激動的神采,面對任何事物都能漠然而輕易地將視線移開,彷彿早已見多識廣。這是已婚者的眼睛。更小的女孩——如果她未到結婚的年齡,但又已經過了被綁在別人背上的年紀(可以說,是個極窄的年齡範疇)——咳,她們就會大踏步地走來,肩頭扛著一晃一晃的編織袋,對你怒目而視,像是在說,別擋我的道,沒看到我在忙嗎!她們只不過是尾隨著母親的小姑娘們,但相信我,她們還真是煞有介事。女孩子們通常都剃個光頭,像個男孩。(母親說那是為了不讓頭髮消耗蛋白質。)但你能從滿是污漬的褶邊裙,這來自遠地的舊衣物,分辨出她們是女孩。我好幾個月以來一直因此而處在震驚之中,因為她們看上去太像穿褶邊裙的男孩了。沒有一個女孩或女人穿褲子,沒有。我們在這兒就是怪胎。顯然,她們認為我們才是男孩子,也許蕾切爾不算吧,而且也沒法分辨我們彼此。他們稱我們為比來奇,意思是比利時人!我想告訴你,他們是當著我們的面這樣叫的。他們和我們打招呼時會說:「姆博蒂,比來奇!」女人會笑,但馬上就會捂著嘴,顯得不好意思。小娃娃們只要看我們一眼,就會號啕大哭。這就足夠讓人傷腦筋了。但我不在乎,我覺得這一切都很有意思,根本不想待在家裡,或被囚禁在院子里。好奇心殺死貓,這我懂,但我會想辦法讓自己安然無恙的。九_九_藏_書
九月中旬的一天,露絲·梅取得了進展。那天下午,我窺視完回來,發現她正在和村裡一大半的孩子玩「媽媽,我可以走嗎」遊戲。我大驚失色。我家小妹妹就站在我們的院子中央,那些黑黝黝的孩子圍成半圓跑來跑去,把她圍在中間。那些孩子靜靜地咂著甘蔗,眼睛連眨都不眨,盯著露絲·梅的樣子就像被透鏡匯聚的陽光。我心想她身上可別著火啊。
父母對他避而遠之。母親確信我們沒人願意走近他住的房子,也就懶得發出禁令。這樣一來,我就走運了。如果沒人直截了當地說窺視阿克塞爾羅特先生是罪,那嚴格意義上說,或許上帝也不能反對我。哈迪兄弟為了做好事而窺探別人,我向來覺得自己也是這麼回事。
基蘭加,1960年6月30日
母親說:「好啦,甜心,事情總歸有兩面。你知道怎麼說英語,他們就不懂!」
不趕集的日子里,村民們有事沒事就會聚到主廣場上:理髮、修鞋,或者乾脆躲在樹蔭底下八卦。有個裁縫在樹下擺了台腳踏縫紉機接訂單,就這麼簡單。理髮就是另一碼事了,複雜得出奇,畢竟女人們都談不上有真正的頭髮。她們用錯綜複雜的方式將長長的頭髮分成很多綹再編起來,結果腦袋看上去就像幾百顆黑色羊毛球被奇妙地編在了一起。如果她們頭髮不怎麼長的話,理髮師就會用黑線把頭髮小撮小撮地紮起來,使之像一把把小尖刀似的立著。瑪瑪·波安達二號就是那樣。理髮這門生意總是能吸引觀眾。有句諺語好像是這麼說的,要是你自己長不出頭髮,那就看看別人的頭髮。老頭老太就喜歡待在一旁瞅著,活動活動牙齦,穿著和皮膚一模一樣顏色的衣服。那身行頭都是洗了又洗,穿了又穿,但還是有許多洗不凈的污漬。從遠處看,你會覺得他們好像什麼都沒穿,只是一片留著雪白頭髮的朦朦朧朧的影子,彷彿傑克凍人輕輕摸了摸他們的腦袋似的。他們看起來與這世界一樣古老。各色鮮艷的東西,比如塑料桶,他們拿在手裡,就特別顯眼。他們的相貌和現代化的世界格格不入。
我覺得我們家每個人或多或少都有這種想法。玩耍,合情合理地討價還價,傳播上帝之言,伸出手穿破包圍著我們的死寂空間。
讓我吃驚的是,我們玩的遊戲「媽媽,我可以走嗎」「捉迷藏」和他玩的「找食物」「辨認毒木」「造房子」有極大的差異。他是個不過八九歲的男孩。他有個妹妹,不管去哪兒都背著家裡的小孩子,還要在木薯田裡和母親一起割野草。我發現,「童年」的概念以及童年應該怎樣度過的設想,完全不是放諸四海而皆準的真理。事實上,我覺得那或多或少像是白人發明出來的,猶如裙子上的一道褶邊,被強行縫綴到了成人生活的前端。生平第一次,我對父親讓我成了喬治亞州白人牧師的女兒感到憤怒。這不是我的錯。我咬著嘴唇,在番石榴樹下搭著自己的小房子。但與帕斯卡遊刃有餘的才能相比,我的雙手卻像海象不知所措地舞動著的白鰭一般笨拙不堪。尷尬讓我滿面通紅,強烈的窘迫被隱藏在了我的衣九-九-藏-書服底下。
作為對初次品嘗奶粉的回報,帕斯卡帶我去看了一棵樹,我們可以爬上去找鳥窩。我們掂量過那些粉|嫩的雛鳥后,他就抓起一隻塞進嘴裏,吃棗子似的嚼了起來。他好像很享受,還抓了只雛鳥給我,打手勢讓我也吃。我很清楚他什麼意思,但我拒絕了。看起來他不像是失望到要把那一整窩雛鳥全都吃下去。
本來也沒什麼吃驚的,因為露絲·梅似乎只憑藉意志力就能飛檐走壁。但誰能想到一個五歲的孩子能和剛果人建立交流和溝通呢?要知道,她是不許走出院子的呢!通常,我的任務就是看好她。所以我總是時刻提防著,不讓她從樹上摔下來,把腦袋砸出個大口子。確實,為了吸引別人的關注,露絲·梅是能做出那樣的事兒的。她老是想往外跑,有時候,我只能威脅她,說外面有多危險,好把她管住。哦,我說得很可怕。比如蛇會咬她,路過的某個傢伙會揮著大砍刀,把她的喉嚨割開。後來,我一直有負疚感,就背誦懺悔詩:「神啊,求你憐恤我,按你豐盛的慈悲塗抹我的過犯。」但老實說,儘管慈悲豐盛,可神也得明白,為了那人好,有時你需要稍稍唬住她。而面對露絲·梅,則要竭盡全力,否則收不到效果。
瑪瑪·洛是頭牌理髮師。她還同時做棕櫚油生意,先讓小男孩們用她自製的榨汁機把紅色油棕果壓榨出油,再賣給其他村民。每天也就能榨一點點,用來炒蔬菜和不管什麼東西。瑪瑪·洛沒有丈夫,雖然她起早摸黑地幹活。照這裏人的生活水平和生活狀態來看,應該會有男人搶著要她,畢竟對男方來說,會添一筆不小的財富。我得承認,她不怎麼好看,眼神悲戚戚的,嘴角噙著皺紋。她就這麼從早到晚地給每一個人理髮,嘴唇也一天到晚都緊閉著。至於她怎麼給自己理髮仍是個謎,因為她總是在頭上纏著塊布頭,布頭上是孔雀羽毛的圖案,快要炫花人的眼。那些活色生香的羽毛和她的個性還真不相配,但和穿女式運動衫的塔塔·波安達一樣,她似乎也沒意識到那身打扮有多諷刺。
但我們很快就失去了興趣,因為毫無懸念——剛果孩子總是超過我們,贏得遊戲。當我們想方設法用剪刀步或隨便什麼步法來增加距離時,姐妹們和我有時候會忘了問「媽媽,我可以走嗎」這句話。而其他孩子根本就不會忘。對他們來說,喊一句「瑪——達——梅——伊」是他們死記硬背下來的遊戲步驟中一個爛熟於心的環節,而對我們來說,那就像「是,夫人」和「謝謝你」之類的話一樣,是句可用可省的禮貌用語。如果你好好想一想,就會發覺在剛果孩子對這遊戲的理解里,並沒把禮貌或粗魯考慮進去,一如瑪土撒拉對我們的謾罵或詛咒。看著遊戲是如何讓懂得規則卻不懂上帝訓誡的人獲勝,總讓人有種奇怪的失落感。
說句老實話,這兒還不能算是純粹的天堂。或許我們在伊甸園裡吃錯了果子吧,因為我們家似乎總是知道得太多,同時卻又總不夠。不管什麼時候發生了大事,我們總會嚇一跳,其他人卻波瀾不驚。雨季來了又去,沒人吃驚;綠色的灌木叢猛然間變成了聖誕花,也沒人吃驚;蝴蝶的翅膀像貓眼鏡片一樣透明,沒人吃驚;路上的蛇有的極長、有的極短、有的綠得不可思議,沒人吃驚。這兒的小孩子似乎都比我們知道得多,就像他們講自己的母語那樣從容自如。
我想讓他們和我玩。
在我看來,我們的生活乏善可陳。母親放了我們幾個禮拜的假,不用看課本,畢竟我們需要時間適應和安頓下來。但到了九月,她拍著雙手宣布:「不要管什麼剛果了,你們這些女孩子都得收心上課了!」她決定把我們——不光是我們中間有天分的——都培養成學者。在她的策略下,我們被拴在了一起。每天早上,吃過早飯,做過禱告,她就會讓我們坐在桌邊,用食指捅我們的後腦勺,讓我們低頭讀課本。(露絲·梅畫畫就行。)我琢磨著,這是想讓我們進煉獄吧。然而,我的心思都飛到了屋外,一些孩子正不斷地發出特別古怪而又有趣的音節。聽上去像是在胡說八道,卻帶有那麼多不為人知的意圖。有個男孩喊出了一個神秘的句子,讓一大群孩子發出尖叫和大笑聲。
午飯後,她允許我們自由自在玩上寶貴的幾小時。我們一出門,孩子們就尖叫著慌裡慌張地跑開了,好像我們身上有毒似的。過一兩分鐘后,他們就會躡手躡腳地再次走上前來,都光著身子,眼睛瞪得老大,似乎被我們的普通穿著驚呆了。沒多久,他們又重新在院子外面圍成半圓,嚼著粉色的甘蔗稈,盯著我們看。膽大的會朝前走幾步,伸出手尖叫著「cadeau」,叫完就咯咯笑著驚恐地跑開。這是目前為止我們享受到的最近似於友誼的關係了——尖叫著要禮物!我們能給他們什麼呢?在預先的計劃里,我們絲毫沒想到他們竟然會想要塵世的物品。我們只給自己帶了東西過來。於是,當我躺在吊床上,鼻子衝著那本已經讀了三遍的書的時候,便決定不再去理會那些事兒了。我假裝不在乎他們像看動物園裡的動物那樣圍觀我,也不在乎他們在我身上打什麼壞主意。他們指指點點地彼此說著話,向我逞威風:他們的整個世界都把我排除在外。
但帕斯卡是個好夥伴。我們面對面蹲著時,我就會打量他的大眼睛,嘗試教他英語單詞:palm tree(棕櫚樹),house(房子),run(跑),walk(走),lizard(蜥蜴),snake(蛇)。帕斯卡可以準確地把這些單詞重複給我聽,但他顯然沒想去記住。如果是他從沒見過的東西,比如蕾切爾的天美時手錶,上面有根長長的秒針,他就會多加留意。他還想知道蕾切爾頭髮的名字。嘿兒,嘿兒他會一遍遍地重複,好像那是某種他陰差陽錯從沒見過的食物的名字。後來我才明白,我應該告訴他的是「金髮」。九_九_藏_書
每一樣東西我都會死命地盯著看,然後眨眼睛,就好像我的雙眼是一架布朗尼相機,拍出來的照片可讓人再三回味。對那些名字很難叫的人,我也會死盯著看。漸漸地,我們開始能叫出鄰居的名字了。住得最近的是可憐的腿壞了的瑪瑪·姆萬紮,她可以用雙手在路上飛快地爬來爬去。還有瑪瑪·恩古扎,她走起路來脖子伸得異乎尋常的直,那是因為她下巴底下的甲狀腺腫得像只碩大的鵝蛋。塔塔·波安達是個老漁夫,每天清晨都要駕船出海。他總穿著一條艷紅的褲子,你這輩子都沒見過那麼紅的褲子。當地人日復一日穿得都一樣,大體來說,正因為如此我們才得以辨認他們。(母親說要是他們真想耍我們的話,只要一天換一身衣服就行。)有時,在較為涼爽的早晨,塔塔·波安達也會穿上一件淡藍色的運動衫,口袋那裡鑲著條白邊——他簡直就是道風景,肌肉發達的胸脯很有男子氣概,而女式運動衫的大V領讓他的胸肌顯露無遺!但你是否想過,他,以及這裏任何一個人,怎麼會知道那是件女式運動衫呢?我又是怎麼知道的呢?通過款式,但我又說不出個所以然。所以在剛果,那還算女式運動衫嗎?我很懷疑。
起初,我們和亞當、夏娃的處境無異。我們不得不學習每一樣東西的名稱。恩可可,蒙哥,祖魯——河流,山脈,天空。要認領每一樣東西,都必須用我們新學的這些發音從虛空中喊出它的名字。上帝所造的萬物都有名字,無論是蜿蜒遊走於我們門前小徑的長蛇,還是擺在我們家前門台階上的售賣之物,莫不如是。林羚,獴,狼蛛,眼鏡蛇,叫恩貢多的紅黑相間的猴子,穿梭於牆面的壁虎。還有從河裡拖出來的尖吻鱸、恩肯多、電鰻。阿卡拉,恩肯托,阿-阿納:分別代表了男人,女人,孩子。另外還有每一樣生長的植物:雞蛋花,藍花楹,曼格萬西豆,甘蔗,麵包果,天堂鳥。恩古巴是花生(和我們家鄉說的花生豆的發音相近),馬拉拉是汁水血紅的橙子,曼孔多是香蕉。納納西是菠蘿,納納西姆普圖的意思是「窮人的菠蘿」,即木瓜。所有這些植物都是野生的!我們家的後院和伊甸園很像。我在筆記本里記下了每一個新單詞,發誓一定要一直記著,直到我成年,成為一名美國女士,有自己的後花園,我會把自己在非洲攢下的這些見聞告訴全世界。
我不得不承認,起初讓我泄氣的便是聽小孩子們嘰里呱啦地講剛果語。比露絲·梅還小的小娃娃怎麼能把這種火星話講得這麼好呢?就像有時候你會發現艾達竟然懂法語或圓周率的平方根這麼難的東西,而我還想當然地以為她懂的一切我都懂呢。我們剛到的時候,這裏的孩子每天一大清早就會聚在我們家外面,這讓我們困惑不已。我們覺得肯定是因為有不尋常的地方,比如說屋頂上沒準兒有隻狒狒什麼的。後來,我們才意識到不尋常的就是我們自己。他們被吸引到我們家的理由,和有人去看著火的房子或車禍現場的理由一樣。我們根本就不用做什麼有意思的事,只要在房子里走來走去,穿著褲子,燒水,都會有人看。
父親從來不讓我去那麼遠的地方,但我會好說歹說地懇求他。我就是不想做乏味的家務活。那種活最適合蕾切爾干,要是哪一天她肯屈就幫忙的話。我對家的看法就是,最好別待在家裡。所以,我會到村郊閑逛,等候父親回來。村郊的土路就像是在黃色的高莖草中間切割出的一條深深的紅色傷痕,你根本不知道會有什麼東西邁著滿是塵土的腳朝你走來。通常都是女人,腦袋上頂著整個世界:一隻灌滿棕櫚酒的碩大的玻璃罈子,罈子上再頂一隻葫蘆碗,像一頂倒著的帽子;或者,擱一捆用象草捆著的木柴,柴捆上再放一隻盛滿綠葉菜的大搪瓷缸。剛果人的平衡感令人嘆為觀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