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二部 啟示錄 我們所學之事露絲·梅·普萊斯

第二部 啟示錄

我們所學之事
露絲·梅·普萊斯

醫生雙手握著我的白色斷臂,就像握了根大骨頭。他要看我的手指能不能彎曲。他揚起黃色的眉毛,但還是沒有抬頭看父親一眼,說:「教士,比利時人和美國人帶來的這個文明,是什麼樣的?」
醫生注視著我的胳膊,頭也沒抬地說:「我們比利時人在橡膠種植園裡把他們當奴隸,割斷他們的手。現在,你們美國人又在礦井裡讓他們當奴隸,直到他們把自己的手割斷。而你,朋友,還一門心思地做著這份工作,想讓他們說阿門。」
我說:「我想要一頂那樣的紅帽子。」
一聽這話,他就笑了。他說:「肯定也沒猴子吧!」
每天媽媽都會說,你們會撞破腦袋的,但不是這麼回事。我摔斷了胳膊。
用不著沒頭沒腦地等比利時軍隊出現。他們總是在同一時間來,就在午飯後。午後如果沒下雨,所有的女人就會頂著水桶之類的東西去河邊和田裡,男人們則都在家裡睡大覺。那時四下很安靜,然後這些男孩兵就踏著正步從路上走來了,同時還用法語高唱著一首歌。那個白人很清楚誰是老大,其他所有人都只能回應,因為他們都是含的部族。啊,天哪天,我要告訴你,他們可都有鞋子穿。他們在路上一起使勁踏步子,又很快停下來,塵土都落到了他們的鞋子上。
「好的。」我衝著白大褂的袖子說。那袖子上有血跡,是別人的。
我摔斷胳膊那天正好趕上阿克塞爾羅特先生要來。父親說那是上帝仁慈的安排。但當阿克塞爾羅特先生髮現我們得去斯坦利維爾的時候,他就轉過頭,又朝上游誰也不知道是哪兒的地方飛去了,並且說第二天再回來。媽媽說:「那人啊。」父親說:「你原本在那棵樹上晃來晃去地幹什麼,露絲·梅?」我說利婭說好會看著我的,所以不是我的錯。我說我是在躲那些烏鴉吉米男孩。
他一邊包裹我的胳膊,一邊說著割斷手這樣的話。他不停地把涼涼的白色繃帶裹啊裹的,直到全部裹完。於是我的胳膊就像熱狗麵包里夾著的香腸一樣。我很高興,沒人想把我的手割斷。因為耶穌讓我成了白人,我想他們是不會那麼做的。
阿克塞爾羅特先生第二天中午的確回來了,渾身噴著爛果子的氣味。媽媽說要是我們想安然無恙地去那兒的話,不如再等上一天吧。她說:「還算走運,只是斷了骨頭,而不是被蛇咬了。」
「哦,看在老天的分上,」媽媽說,「你到底在那兒幹什麼,我不是告訴過你看見他們過來,就往家跑嗎?」她害怕告訴父親,因為他會抽我。她對他說我是上帝的小羔羊,這是個純粹的事故,所以他就沒抽我。現在還沒抽。也許等我身體好了以後,他會。
醫生皺了皺眉頭。他說請原諒他,但他不同意。他稱父親為教士。「教士,對比利時來說,傳教工作是筆好買賣。但以這種方九*九*藏*書式提供社會援助真是見鬼了。」
「救贖什麼呀!」這就是醫生的回答。我真的相信那人是個罪人,敢這麼頂撞父親。我們注視著他把白色的石膏拌好,再鋪在攤開的繃帶上。我希望他別和父親打起來。但如果真打起來,我希望自己能在一旁觀戰。我見過一次父親打人,因為那個人不讚美主。
隨後,他直起身子,把殘留在手上的白色東西拍掉,我能看出他已經弄完我的胳膊了。不過父親還很想爭論一番,臉上青一陣白一陣的。醫生給我們打開門。
我知道它們住在樹上,所以會掉到你身上,殺死你。我想看看它們。阿克塞爾羅特先生說:「世界上沒一樣動物能像綠曼巴蛇那樣精於躲藏。它們身上的顏色會變得和襯著它們的色彩一模一樣。」他還說:「而且它們會一動不動。你就在它邊上,卻根本不知道。」
但父親和醫生還沒完呢。他跳著腳,喊道:「就靠我來讓他們說阿門?我看沒什麼阿門可說!比利時人和美國人的生意把文明帶到了剛果!美國人的援助是在拯救剛果。你等著瞧吧!」
不管怎麼樣,我們還是穩穩地降落在了草地上。在空中還是要更晃蕩一些。那兒有一座很大的房子,是醫院。裏面有許多白人,有的還穿著白大褂。那裡面的白人太多了,我都忘了數了。除了我們自己,我已經很久很久沒看到這麼多白人了。
我們是靠自己找到那隻變色龍的。主要應該歸功於利婭,是她在自個兒床邊找到的。大多數動物,上帝把它造成什麼顏色,他就是什麼顏色,而且得一直保持不變。但利昂卻能變成任何一種顏色。媽媽和父親還在教堂里的時候,我們在家裡抓到了它。有一次,我們把它放到媽媽的裙子上做實驗,它果然變成了花的顏色。要是它在家裡亂跑,啊呀,天哪,我們就會找不到它。溫達姆博蒂——拜拜,後會有期,阿門!所以,我們把它關進了外面放漫畫書的盒子里。如果你用棍子捅它,它就會變成亮閃閃的黑色,還會叫喊起來。我們這麼做是想讓它明白誰才是老大。
那條胳膊很疼。我沒哭,我把它靜靜地擱在胸口。媽媽用那捲買來做床單和原本準備給非洲女孩做洗禮服的布給我做了個吊臂帶。我們還沒施過任何一次洗禮呢。把她們扔進河裡,她們才不幹呢,絕對不幹。有鱷魚。
「有何指教?」父親問。
回到家裡后,姐姐們不得不每天晚飯時都把好吃的讓給我,還要幫我穿衣服。這真是最好的事。我指給利婭看哪裡可以爬上那棵鱷梨樹,她就把我推上去了。我只用一隻胳膊也還能爬。我只能整天和利婭玩,因為家裡其他人都不太對勁兒。要不然就是她們都長大了,不想玩了。
沒有誰把那隻獴送給我,是它自己跑到院子里來的,還總是看著我。每天,它都會越走越近。有一天,獴跑進了房子,此後便每天都會進來。它最喜歡我了,其他任何人它都忍受不了。利婭說我們得給它起名,就叫里基·蒂奇·泰比吧。但是沒門兒,它是我的,我要叫它小斯圖爾特,那是書里一隻老鼠的名字。我沒有養蛇,因為獴會殺蛇。小斯圖爾特在灶間邊上殺過一條蛇,這是好事,所以現在媽媽就讓它進屋了。丁巴意思是聽!聽好了,小鬼布朗!灶間邊上的那條蛇是眼鏡蛇,會朝你眼睛里吐唾沫。你眼睛看不見后,它就直起身子;隨時想咬你了,就咬上一口。https://read.99csw.com
「教士。」他說。
說完,醫生轉身背對著我們。他在一個碗里洗了洗手,像媽媽洗完盤子那樣用毛巾把手擦乾。然後,他轉身過來,又仔細盯著我的胳膊看了一分鐘,再看向父親。他告訴父親在這片土地上,只有八個剛果人上過大學,沒有一名剛果人醫生和軍官,沒有一名。因為比利時人不允許他們受教育。他說:「教士,如果你想找剛果新領導人的話,別去學校禮堂。還是去監獄里看看吧——上周暴亂后,盧蒙巴先生就到那裡去了。等他出來以後,我覺得他的追隨者會比耶穌的更多。」
父親說:「怎麼,修路啊!鐵路……」
「嗯,對,確實如此!」醫生說。他往外看了看走道,然後關上門,我們還在屋裡。他壓低嗓門說:「上個禮拜,他們有一半的人都在斯坦利維爾為他們的塔塔·盧蒙巴喝彩。」
我告訴利婭那是指新的非洲靈魂,他進監獄了,耶穌特別生氣。我把什麼話都告訴她了!我年紀最小,但我都知道。我一動不動地靠在樹枝上,和樹一模一樣。我就像綠曼巴蛇。有毒。我就在你身邊,你根本不會知道。
烏鴉吉米男孩則很難看到。他們都不喜歡比利時軍隊,所以躲了起來,只是偶爾出來,在我們家雞舍後面的某個地方開會。他們都蹲在那兒,聽領頭的講話。他們的腿和胳膊都骨瘦如柴,可以看到骨頭到底是什麼樣子。也沒鞋穿。他們腳背上只有白色的傷疤和塵土,身上全都有深黑色的瘡和疤痕。每道傷疤都很顯眼。媽媽說他們皮膚上的疤痕和我們的不一樣,他們的皮膚是一張畫滿了生活的種種悲傷的地圖。
我們都等著偷看他們到雞舍後面開會。利婭告read.99csw.com訴我,媽媽說昂德當太太說過,要是他們來的話,別去看他們。他們想要奪取整個國家,把白人都趕出去。
他真喜歡自作聰明,父親和我都沒有回答。剛果根本就沒有汽車,他知道這一點。
他和父親談起了大人的事情。讓醫生驚訝的是,我們村裡竟然有烏鴉吉米男孩。他說的英語和我們說的不一樣。他說「I can not」,而不是說「I can't,」說「they are」和「did not」等等。他們已經聽說(They have heard),他這樣問父親:「他們已經聽說我們的帕特里斯·盧蒙巴現在正日夜兼程地趕往基蘭加嗎?」
「是這樣的,教士。但那人有辦法發動群眾,所以應該並不需要什麼鞋子。上禮拜,他講了如何用非暴力的方式走向獨立,講了有一個小時。群眾太喜歡聽啦,他們發動了暴亂,殺死了十二個人。」
我是在偷看非洲共產主義童子軍的時候摔斷胳膊的。我爬到樹上,就能看見他們,但他們看不見我。樹上長著綠色的鱷梨,一點味道都沒有,我們都不喜歡。只有媽媽會吃,唯一的理由是,那會讓她記起「Piggly Wiggly」超市裡賣的加了鹽和好樂門蛋黃醬的鱷梨的味道。「蛋黃醬,」我問她,「罐子是什麼顏色的?」但她沒哭。我偶爾記不得喬治亞州的某樣東西的時候,她就會哭。
我知道你要是碰碰它們的話,它們會有什麼感覺。就像某個人的眼睫毛碰到你的手指那樣。
「噓,閉嘴。」利婭說。可她自己又說:「嗯,我也想要。那頂紅帽子挺好看的。」她那樣說,是因為「閉嘴」傷害了我的感情。
就在我們等待阿克塞爾羅特先生感覺好些,再次登上他那架飛機的時候,剛果的女士們腦袋上頂著一大袋一大袋的木薯都趕到飛機場來了,他給了她們一些錢。但他給她們錢的時候,女士們又叫又吼。父親說那是因為該給一美元的時候,他只給了兩美分。可這裏的人兜里都沒幾個美元,他們用的是那種粉紅色的錢。有幾個女士沖阿克塞爾羅特先生吼得特別凶,拿了錢,卻沒把東西給他。然後,我們就坐上了飛機,往斯坦利維爾飛去:阿克塞爾羅特先生,父親,還有我的斷胳膊。姐妹中間,我是第一個搞斷腳趾之外的骨頭的人。媽媽想替父親去,因為我這是在浪費他的時間。如果她去,我就能坐到她的膝頭,所以我也那樣對他說了,我會浪費他的時間。可是不行,他還是決定去斯坦利維爾街頭走走。所以他去了,媽媽留下來。飛機的後部擺滿了包裹,我只能坐在那上面。裝著木薯、香蕉的棕色大包裹和裝著什麼硬東西的小布袋讓人覺得刺痒痒的。我朝九-九-藏-書裏面看了看,是石塊。亮閃閃的石塊和髒兮兮的石塊。阿克塞爾羅特先生告訴父親,食物在斯坦利維爾的價格堪比黃金。但小布袋裡的東西不是黃金。不是的,裏面是鑽石。是我發現的,但我不能說出我是怎麼發現的。就連父親都不知道我們乘了一架裝著鑽石的飛機。阿克塞爾羅特先生說要是我說了,上帝就會讓我媽媽生病死掉,所以我不能說。
「我們家沒男孩。」我告訴他。
我說我不想讓別人把我放到罐子里煮了吃掉,所以只能藏起來。醫生笑了。後來我對他說了實話,說我是在躲烏鴉吉米。醫生這次沒有笑,只是看著父親,然後他對我說:「只有男孩和猴子才會爬樹。」
我覺得他們就是普通的剛果童子軍,踏正步,只是他們沒鞋子穿。比利時軍隊里的士兵都有鞋穿,有槍扛。有時候,比利時士兵會踏著正步徑直從這裏經過。父親說他們是想讓每一個剛果人,比如說塔塔·打開明白,比利時現在還是老大。而我偷看的那支軍隊是住在附近的男孩子們組成的。你能發覺其中的差別。他們當中沒有發號施令的白人,穿的衣服也都不一樣。他們只穿著短褲,光著腳,或者有什麼穿什麼。有個人戴了頂紅色的法國帽。啊,我很喜歡那頂帽子。其他人把紅色的手絹系在脖子上。媽媽說他們不是童子軍,他們是Jeune Mou-Pro。她說:「露絲·梅,甜心,你和Jeune Mou-Pro一丟丟關係都沒有,所以只要看見他們,你就跑回家。」媽媽讓我們跟小小孩或男孩子們玩,就算他們光著屁股也沒關係。但不能和系紅手絹的那些人玩。姆博蒂維!意思是不好。這就是為什麼我得偷偷爬到鱷梨樹上去看他們。很長時間,我都以為媽媽說他們是烏鴉吉米,我在家的時候就聽說過這個名字。
「求主庇護我們吧。」醫生說。
「我這人不喜歡反駁別人,但七十五年來,比利時造的那些路都是用來把鑽石和橡膠拉出去的。也就是我們之間說說,教士,我認為這兒的人並不需要尋求你那種救贖。我認為他們是在尋求帕特里斯·盧蒙巴,他是新的非洲靈魂。」
父親說:「哦,我們很少看見他們。偶爾會聽見槍聲。」
基蘭加,1960年6月30日
父親告訴他:「怎麼,主會庇護我們的!我們會得到他的天賜仁慈,因為來這裏提供援助的我們是他的僕人。」
父親說:「她母親和我也想知道。」
父親說:「怎麼,醫生,我可不是公務員。我們中有的人是按https://read.99csw•com部就班地走上這條道路的,有的人則是受到了召喚。我的工作就是為黑暗帶來救贖。」
天啊!在這之後,父親就一丁點兒都不喜歡這個醫生了。竟然說有東西比耶穌好,那是大罪。父親抬頭望向天花板,又看向窗外,忍著沒砸東西。後來醫生打開門,我們該走了。天花板上的燈是只透明玻璃碗的樣子,裏面盛了半碗黑乎乎的東西,就像是咖啡,不過其實是死蟲子。我知道為什麼。它們都喜歡往上爬到燈里去,因為燈相當相當漂亮,就像它們很想要的東西,結果它們就被困在裏面了。
我在飛機上睡著又醒來后,阿克塞爾羅特先生讓我們從上面往下望,告訴我們能看到什麼:河裡的河馬;大象在叢林里跑來跑去,有一大群;一頭獅子在水邊吃東西,它的腦袋一上一下地動著,就像我們在亞特蘭大家裡的小貓。他告訴我們下面還有俾格米小矮人,但我們一個都沒看見。也許人數太少了吧。
醫生說:「哦,我明白了。」他穿著白大褂的身子彎下腰,看著我的臉,問我:「你父親是開車把你帶到這兒來的呢?還是讓你坐客運火車來的?」
我問他:「綠曼巴蛇在什麼地方?」
我年紀最小,但我還是有東西可以說的。
早上我們沒法去偷看。姐姐們都得坐下來上課,我得學字母,給它們塗上顏色。我不喜歡上課。父親說女孩子不能去上大學,因為他們會把水潑進你的鞋子里。有時候,要是我不吵不鬧,就可以和寵物們玩,不用上色了。我的寵物有:利昂和獴,還有鸚鵡。父親讓鸚鵡飛走了,因為我們不小心教了它一些壞詞。但它沒有高高地飛走,它飛開后,又回來了,因為它的翅膀不中用了。它太聽話了,忘了怎麼飛、怎麼找東西吃。我把從迪馬樹上摘下的青檸檬擠出汁來,擦在它的喙上。先擦一邊,再擦另一邊,弄得它不停地打噴嚏。姆博蒂維!迪馬,丁巴,丁巴瑪。我喜歡說那些詞,因為它們會脫口而出,引人發笑。姐姐們都覺得對不起那隻鸚鵡,但我沒覺得。有可能的話,我也想養一條蛇,因為我不怕蛇。
「非洲有無數靈魂。」這是父親對他說的話。父親應該心裡有數,因為他就是在努力救所有人。
他告訴我:「這東西會讓你不好受。六個禮拜后我們會把它取下來。」
我們只能在樹上等著。我告訴她:「阿克塞爾羅特先生喝紅色的威士忌。他把酒藏在飛機的座位底下。我用腳把它滾了出來,又滾了回去。」
他說了那個詞:見鬼!我屏住呼吸,豎起了耳朵。
父親說:「塔塔·盧蒙巴,就我所知,他是個赤腳郵遞員,從沒上過大學。」
男孩們說著:「帕特里斯·盧蒙巴!」
醫生說:「漂亮的牧師女兒爬到樹上幹什麼呀?」那醫生的胳膊上都是黃色的毛,臉盤大大的,聽口音像外國人。但他沒給我打針,所以我挺喜歡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