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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啟示錄 我們所學之事蕾切爾

第二部 啟示錄

我們所學之事
蕾切爾

過了一會兒,突然之間,氣氛就熱絡起來。
阿納托爾告訴父親他不應該把塔塔·庫伏頓度看作競爭者。他說不育和通姦都是大事,也許還是不要和塔塔·耶穌攪和在一起為好。但他向我們擔保基蘭加許多人都還記得在某個傳教時期,福爾斯修士幾乎讓整個村子的人都跑去向耶穌祈禱了。他們記憶中並沒覺得當地的神靈對此有太大的怒氣,因為並沒有異於往常的壞事降臨在基蘭加。
「其次,」父親繼續說道,「我要指出你顯然必須明白的事情,那就是恩杜兄弟哪門子牧師都算不上。他要關心的是如何管理人與人之間的關係,而非精神方面的事務。但你說得很對,我身邊是還有一位牧師,他正牽著我的右手。主就是我們的牧羊人。」自然,父親得讓人覺得他很清楚阿納托爾談的那人是誰或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即使他不明就裡。他從來就是個萬事通老爹
「你說得對,」她平靜地說道,「我是太喜歡那隻盤子了。」
母親只是站在他面前,臉上黯然無光。
「如果要考慮哪些算是敵人的話,你不應該把我算進去,先生。」阿納托爾說,「你如果害怕你的教堂受到挑戰,那你就應該知道這兒還有一個恩甘噶,就是說,還有一個牧師。村民也對他滿懷信任。」
閑聊和客套花了很長時間,我都要無聊死了。妹妹們獃獃地盯著這位酷炫的陌生人,默默聽著他用英語講的一套大道理。但在我看來,這情景和在喬治亞州時父親那幫謹小慎微的聖經研讀組組員用晚餐的情景完全一樣。只是這兒的食物更讓人反胃。
阿納托爾又嘆了口氣。「這對你而言或許很難理解。你的會眾大多數都是我們剛果語里所說的倫組卡,就是指那種令人覺得丟臉、運氣太差的人。比如說塔塔·波安達吧。他和他的那些個老婆運氣實在太差。第一個老婆一個孩子都生不出。第二個懷上了,卻還沒出生就胎死腹中。而且這種情況一而再再而三地發生,根本沒人幫得了這家人。波安達一家在家裡小心翼翼地供奉他們自己的神,祭獻食物也特別上心,一切都侍奉得妥妥噹噹,但他們的神出於某種理由還是放棄了他們。這就是他們的結局。他們的運氣可以說是壞得不能再壞了,你說是不是?所以,他們就特別想去你的耶穌那裡獻祭品。」
「是的,普萊斯牧師。」
我打量著阿納托爾那張特別的疤痕臉。顯然,在那個地區,或者說至少在他生活過的某個地方,這張臉是會被認為很帥氣的。這兒的當地人似乎也都聽天由命地接受了生活強加于他們的那些疤痕,還把它們看作一種裝飾。還有女人那種令人嘆為觀止的髮型,真是的,我還是不說了吧。
對此,父親沒有明確地說是或不是。當然啦,那話說得沒錯。但父親就是父親,他通常不會直截了當地回答一個問題。他總是以這種方式應對,彷彿覺得某個地方肯定有陷阱,千萬不能栽進去。他反問道:「阿納托爾,你現在難道不也是坐在我家的餐桌邊,把塔塔·恩杜大講特講偶像崇拜的那些特別針對我的話和他的佈道詞翻譯過來嗎?」
阿納托爾拿起一塊母親縫的布餐巾,在臉上摁了摁。汗珠不斷沿著他的鼻子淌入那些細小的壟溝九*九*藏*書里。妹妹們仍死命地盯著他看,這也難怪。自從夏天母親讓阿克塞爾羅特先生從我們的餐桌邊消失——就因為他無休無止地吐痰還髒話連篇——之後,就根本沒人來做客了。我們當時還不知道那人還是個犯罪分子,會為我們自己的東西向我們收錢。那次之後,除了普萊斯一家,我們在晚餐桌邊就沒聽過其他任何一個人說過任何一句英語。對於我們這個沒有任何外部消遣,只能自我忍受的人家來說,這六個月實在過於漫長。
阿納托爾往前探了探身,聲稱:「我們的酋長,塔塔·恩杜,對他村子里道德墮落的現狀很是擔憂。」
阿納托爾出生於斯坦利維爾附近,幼年喪母后,就被送到科基拉維爾附近的橡膠種植園幹活。那裡有很多機會,好的壞的都有——他就是這麼說的,這是他晚餐時向我們講述的個人生活史的原話。他還在加丹加南部的鑽石礦井裡干過活,他說全世界四分之一的鑽石都是從那裡開採的。他講到鑽石時,我很自然地想起了瑪麗蓮·夢露戴著長長的手套,噘著嘴,悄聲唱著「鑽石是女孩最好的朋友」的場景。我和最要好的朋友迪伊·迪伊·貝克一起逃過課,去看午後場的瑪麗蓮·夢露和碧姬·芭鐸。(要是讓父親知道,他肯定會殺了我。)所以你瞧,對鑽石,我也是略知一二的。但當我瞅著阿納托爾起皺的棕色指關節和略呈粉色的手掌時,就會想原來是那樣一雙手把鑽石從剛果的塵土裡挖出來的。我還在心裏琢磨著,乖乖,瑪麗蓮·夢露是不是也清楚她的鑽石是從哪兒來的呢?只要想象身著緞袍的她和挖鑽石的剛果礦工身處同一個宇宙,就讓我覺得脊骨發冷。所以,我就再也不去想了。
「對,對,當然啦,主就是我們的牧羊人,」阿納托爾很快地說道,似乎他對此並不怎麼相信,只是想儘快從中脫身,「可我說的是恩甘噶塔塔·庫伏頓度。」
「阿納托爾兄弟,我實在看不出,對少數選擇了基督教而不是愚昧和黑暗的村民來說,教堂除了喜樂之外,還能意味著什麼。」
我和母親都看著他,預備著迎接一場可怕的原子彈大爆炸。事實上,父親嘴巴一張一合,活像默片里的人在說:「什麼!」或是大叫:「哇!」而且他的脖子通紅。可他好長時間都紋絲不動。你能聽見露絲·梅那隻詭異的寵物獴在桌子底下穿梭不歇,尋找著別人掉下去的吃食。接下來,父親臉色大變,我知道他決定採用哪種特殊的講話方式了。他經常用這種方式對家庭成員、在屋裡尿尿的狗狗和傻子講話——他的話說的是一碼事,內容都很親切,語調卻是另一碼事,毫不親切。他告訴阿納托爾自己很尊重、認可他的幫助(這話的意思是:我已經受夠了你的口蜜腹劍,小鬼布朗),但對村民們就上帝的規劃所抱持的幼稚理解頗為失望(意思是:你和其他人一樣都是蠢貨)。他說他會安排一次佈道,澄清所有的誤解。然後,他宣稱這場談話到此為止,而阿納托爾也該起身告辭了。
父親將刀叉交叉著擱在盤子上,吸了口氣,對自己佔了上風頗感滿意。父親善於佔上風。「阿納托爾兄弟,我每天都在祈禱,希望能充滿理解和耐心地將恩杜兄弟領入我們的教堂,」他說,「或許,我也應該為你祈禱。」
母親突然打斷話頭。「來幫我做事,姑娘們。」她說,「洗碗水還在爐子上燒著呢,我都忘了這茬了。你們把桌子收拾乾淨,再把碗洗了九九藏書。小心別燙著了。」
好吧,那句話把我們噎了老半天。但父親往前壓過去,準備迎接這個挑戰。老天哪,無論何時眼見論辯將起,他都特別來勁。
父親看上去像是喉嚨里卡了根骨頭。我心想,這家裡有沒有醫生啊?但阿納托爾仍自顧自樂呵呵地說著,顯然沒意識到他這是要讓父親心臟病病發而亡啊。
「我本來希望你能清醒些,不要浪費時間,老是去關注塵世的東西,但我顯然想錯了。我真為你感到羞恥。」
「我覺得這麼翻譯最確切不過了。事實上,他說你正在把村民們引向一個深洞。在洞中他們見不到明媚的陽光,只能陷在裏面,成為靠腐爛的骨骸為生的蟲子。」
「你倒是愈來愈喜歡那隻盤子了。你沒覺得我注意到這一點了嗎?」
父親說:「他確實應該擔憂,因為去教堂的村民實在太少了。」
「還有你那桌可憐兮兮的菜呢,奧利安娜?要進入這個年輕黑人的心,就得通過他的胃——你就是這樣打算的嗎?」
阿納托爾貌似有點坐立不安,但他仍舊決心和父親一爭高下,儘管父親臉上寫滿了「你會後悔的」這樣的警告。阿納托爾說:「塔塔·庫伏頓度也照管著這兒的許多實際事務。特別是男人都會去他那兒,比如老婆生孩子啦,有人通姦啦。」沒想到他還瞥了我一眼,好像我尤其年幼無知,不知道他這話的意思似的。真是的。
「是塔塔·恩杜讓你來傳這些話的吧,是不是?」
「你的意思是,忽視他們崇拜錯誤偶像的義務吧。」
「你說的是,墮落。」父親是在陳述,而非詢問,他已經確定可以從哪兒下手了。
「奧利安娜,閉嘴!」他吼道,猛地拽住她的胳膊,從她手裡把盤子奪了過來。他將盤子舉過她的頭頂,砰地砸到桌子上,砸成了兩半。小的那一半裂開的時候翻了個個兒,將盤中淌著黑汁的炸芭蕉倒在了桌布上,像一攤血漬。母親無助地立著,向盤子伸出手去,彷彿想要修補它受傷的感情。
哎呀,這話說的!父親馬上就要倒地不起了。快叫救護車啊。可是,阿納托爾回頭看著父親,眉毛揚得老高,像是在問:「你聽不聽得懂簡單的英語?」妹妹們就更別提了,她們都盯著阿納托爾,好像他就是李普利信不信由你博物館里的雙頭牛似的。
「阿納托爾,你把他叫作牧師是什麼意思?」母親問,「我們都以為塔塔·庫伏頓度是酒鬼呢。」
他打量著她。父親可不是那種簡單說句抱歉就能讓你走開的人。他不懷好意地笑了笑,問她:「你擺出這塊桌布和你最愛的盤子,是要顯擺給誰看?」他語帶挖苦,好像那是眾所周知的罪。
「不是的,牧師。是因為去教堂的村民太多了。」
基蘭加,1960年6月30日
排好隊后,阿納托爾就會讓他們進入教堂。我想他會在那兒督促他們好好對付數字和法語之類的課程吧。你也知道,他們上學也就能上到這種程度了。就算他們差不多十二歲之後還沒對學習失去興趣,他們的教育也到頭了。這差不多算是條法律吧。想想看:十二歲以後就沒學上嘍。(我其實覺得挺好!)昂德當夫婦告訴我們,比利時人一向都奉行這個政策,就是不讓剛果男孩接受更高一等的教育。女孩更是如此,我想這是不言而喻的事情了。因為附近的女孩,哈,十歲左右就開始生孩子九*九*藏*書了,一直生個不停,直到她們的奶|子變得像薄餅一樣平平的。我告訴你吧,沒人會把那麼重要的文憑當回事兒。於是,會說法語、英語、剛果語,以及天知道還有其他什麼土話的阿納托爾,就成了全科教師。當然,他還懂很多別的東西。在轉瞬即逝的學生時代,他肯定像河狸那樣忙個不停。
阿納托爾頓了頓,可以看出他正在腦海里搜尋不同的措辭。最後,他說:「普萊斯牧師,每個禮拜天在你的教堂里,我是不是站在你的身邊,把聖經里的話和你的講道翻譯出來?」
對此,阿納托爾平靜地眨了眨眼。我猜他肯定在想父親把他看作了哪一種,是野蠻的公牛呢,還是強壯的異教徒。
「參謀,胡說八道。」父親說著,從椅子里半直起了身子,開始拿出浸信會的調調。他那紅色的眉毛在陰沉的眼神上方熊熊燃燒,那隻壞眼因突然緊繃的表情而稍稍眯了起來。「他是那種很少見的堅果,他就是那樣的人。那種堅果落下的地方從來不會離它生長的太遠!在我來的那個地方,先生,都把他那樣的人叫作巫醫。」
「我在想你覺得那會是什麼樣的認識。」他對母親這麼說,音調仍是那麼特別,就是針對惡狗和傻子的那種調調。
讓我驚訝的是,妹妹們幾乎立刻就從桌邊跑開了。我敢肯定,她們都很好奇,但父親是她們最大的顧慮。他激動莫名,看上去正準備大幹一場。可我沒離開。我幫著清理了盤子,忙完之後,我又坐了回去。如果有人認為我還太小,不適合聽人談論通姦、懷不上孩子之類的事,那他們可是想錯了。再說了,自從露絲·梅從樹上摔下來之後,這可是我們碰到的最讓人興奮的事了,可以讓你看到生活是多麼有意思。要是老爹準備對某個巫醫大發雷霆,那我這樣的好奇貓咪肯定是不會錯過的啦。
好了,夠了。記得某個傳教時期?聽到村民們認為基督教就像張過時的老照片,就連我也震驚不已。那把父親看作什麼啦,看作查理·卓別林那樣踩著鴨步、揮著手杖,說話卻沒聲音嗎?
「不,瑪瑪·普萊斯,他不是酒鬼。他是個受人尊敬的恩甘噶,相當於維護傳統的牧師。他是塔塔·恩杜的好參謀。」
但阿納托爾不是這兒的人,這就解釋了他為什麼不像其他每個人那樣,和母親、父親,以及一大串七大姑八大姨住在一起。我們已經聽說過一點,他是個孤兒。昂德當夫婦接納他是有用意的,因為他的家人都死得很慘:具體情形他們只喜歡模糊提及,從來沒有明說過。他們還住在這兒的時候,就從其他傳教士那兒聽說了阿納托爾,於是就把他從那有名的鑽石礦井裡救了出來,還教他愛耶穌、學習讀寫。然後,他們讓他當上了學校老師。父親說阿納托爾是「我們這方面唯一的盟友」,這點我可看不出來,但顯然父親的權威意見就足以成為邀他前來用晚餐的理由了。至少,除了能吃上這些死翹翹的動物,他的到來還是讓我們有了可以巴望巴望的事情,而且也可以讓母親手忙九*九*藏*書腳亂好一陣。她宣稱她已經山窮水盡,不知怎麼才能做出一道像樣的菜。她飛快地做了道羚羊肉出來,還把油炸粉芭蕉做成了黑乎乎的一鍋像馬蹄膠一樣的東西。她鋪上白色的桌布,用繪有勿忘我的精美骨瓷盤把那些可憐兮兮的黑色芭蕉端上桌——在我們置身其間的那一大堆破爛兒里,勿忘我骨瓷盤可是她最得意的家什了——試圖以此來彌補食物的不足。我得說她盡了最大努力想成為一名優雅的女主人。不管怎麼說,阿納托爾反正是左一句右一句地和她客套,這說明他要麼是個有禮有節的年輕人,要麼就是精神有點問題。
她的淺藍色眼眸變得茫然無神,像是盤裡的一汪淺水。說老實話,還真不知道母親是怎麼想的。我總是觀察父親的手來判斷他準備如何出拳。但母親那一汪淺水般的眼眸雖落在他的臉上,卻又沒在看他。
阿納托爾嘆了口氣。「我知道你難以理解,牧師。塔塔·恩杜就是讓我來替他解釋的。他的擔憂同這座村子的神靈與祖先有關,他們一直以來都是以某種神聖的方式受到崇敬的。塔塔·恩杜擔心村民去了你的教堂,就會忽視自己的義務。」
「對,他就是這個意思。」
阿納托爾立刻響應,毫不遲疑。
她沒回答他。
父親鬆開領帶和禮拜天穿的短袖襯衫的領子。「首先,年輕人,我並不害怕基蘭加的任何人。我是向全人類報送上帝的偉大喜訊的信使,他賜予我的偉力,要比野蠻的公牛或最強壯的異教徒更有力。」
我們都盯著桌子中央,好像有什麼東西四腳朝天地死在了那兒。哈,我們都認識塔塔·庫伏頓度。我們見過他斜著眼,嘴裏喋喋不休地遠遠走來,他的身子總是大幅度地前傾著,讓人覺得他馬上就要往前摔下去了。他的一隻腳上長了六個腳趾,但這還不是他全部的怪異之處。有時候,他在集市上賣阿司匹林,神情高貴,儼然基戴爾醫生。但另一些時候,他用白色塗料把自己從頭到屁股(我說的就是屁股)刷了個遍,就這樣出現在我們面前。我們還看見他蹲在自家前院里,四周圍著幾個老頭,他們一起喝棕櫚酒,最後全都喝得東倒西歪。父親告訴我們塔塔·庫伏頓度犯下了偽先知的罪。據說他和幾個已成年的兒子都會算卦,他們算卦的方式就是把雞骨頭扔進葫蘆里。
「那你是不是也認為我正在把你的同鄉們引向吃腐屍的境地呢?」
最後,他懷著往常的那種厭惡,轉身離我們而去。他走到書桌邊坐了下來。籠罩著我們的寂靜遠甚於之前。我心想他應該是在琢磨怎麼寫那篇允諾過的偉大的佈道詞吧,要能夠澄清所有的誤解。由於只有阿納托爾站在父親身邊,將佈道詞翻譯成他們的語言,所以我敢肯定在那些像亂撒尿的狗狗一樣幼稚可笑的傻子們中間,他還是認為阿納托爾會首先受到上帝純凈之光的觸動。
他們談論的是恩杜大酋長,或者說是露絲·梅所稱的「打開先生」。我並不反對說他難纏。酋長戴著眼鏡,卻沒有鏡片(他似乎覺得這樣能提升他的智商)。他還用小動物的皮毛緊裹著脖子。這身時尚裝扮倒是可以媲美喬治亞州上教堂的老太太們。老太太們的裝飾還是挺漂亮的,但對這位酋長,我很難保持應有的敬意。
「是的,先生,我是在這麼做。」
「墮落的道路。塔塔·恩杜覺得把基督教的話語帶給這些村民,會把他們引向墮落的道路。」九-九-藏-書
她把頭髮從臉上捋開,沖他笑了笑,伸手去拿那隻瓷盤。「嗯,首先,先生,你和我主大人肯定都不希望接下來的六個月這裏一直都電閃雷鳴吧。」
哈利路亞,然後,開火吧。晚餐時有人做客!來的是個單身漢,並沒三妻四妾的,據我所知,連一個老婆都沒有。阿納托爾,學校老師,二十四歲,所有的手指都還在,雙眼和雙腳也都沒事。在當地人看來,這應該是最令人心動的夢中情人了。好吧,當然啦,他和我的膚色對不上號。但就算我是個剛果女孩,恐怕也還是得說聲謝謝,當然並不是謝阿納托爾。他整張臉上滿是疤痕。不是事故留下的疤痕,而是一道道細小的線條,有些像是故意搞上去的,就像文身。我克制自己別盯著看,但還是會想,到底是誰竟有這等本事,刻了這麼多刀,還把它們排列得這麼完美?他們是用什麼刻的,切比薩用的刀,還是其他什麼東西?疤痕細若髮絲,相當筆直,數不勝數,從鼻子中央一直伸向兩側臉頰,就像黑色燈芯絨裙子上的斜紋,從中央接縫處齊刷刷地向下延伸。這種相貌,在我們村不常見到,但阿納托爾不是本地人。他確實是剛果人,但他的眼睛長得跟其他人很不一樣,稍微有點斜,像暹羅人,更有點像知識分子。我們都盡量不去盯著他看。他坐在我們的晚餐桌旁,留著平頭,穿了件常規的黃色系扣領襯衫。當他聽你說話的時候,聰明的褐色眼睛十分正常地忽閃忽閃著。可畢竟還是有那麼多讓人很不舒服的疤痕哪。這讓他有種神秘的氣質,像個法外之徒。我隔著一盤不怎麼新鮮的土豆燉羚羊肉,時不時地偷窺他。我猜你肯定也感覺到了,對男人這個物種,我已經很不適應了吧。
「好了,你對事情有了全新的認識,是不是?」在緊隨而來的寂靜之中,母親這麼問道。我則低著頭,把殘羹剩飯都收拾乾淨,只剩下桌子中央的藍色勿忘我大餐盤——要是不冒險穿越父親的原子彈爆炸危險區,我是夠不著的。
「塔塔·恩杜很高興你能把運氣壞的人吸引過去,」他說,「這樣一來,村裡的守護神就不會太在意他們了。但他擔心你想把其他許多人也吸引過去,讓他們走上墮落的道路。他害怕如果激怒了神靈的話,會有災禍臨頭。」
阿納托爾能說法語和英語,靠自己獨力撐起了學校。每個禮拜有六個早晨,我們村和鄰村那些嘰嘰喳喳的小鬼頭們會踢踏著灰塵,爭先恐後地前來受教。上學的只有男孩,而且還不是所有男孩,因為大多數父母並不贊同學習法語或籠統而言的外國課程。那些為數不多的幸運兒每天清晨現身時,阿納托爾就會讓他們站成一隊,從小到大排好。如果你碰巧在拂曉時分出門,又碰巧在我們村逛的話,就能看到他們在排隊。當然我是不會這麼早出門的。每個男孩子都把手搭在前頭比他高的孩子肩上,構成一道長長的臂坡。利婭還給他們畫了張畫。看來,我妹妹精神有點失常。她為這幅畫起名叫《男性斜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