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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士師記 我們未知之事利婭

第三部 士師記

我們未知之事
利婭

「貝埃內,我在科基拉維爾的比利時橡膠種植園裡工作了很長時間,我見過那裡的有錢人。他們總是很不開心,孩子也很少。」
「阿納托爾,我就有一個。在美國,許多人都有。」
「不可能。」
如果我未曾從阿納托爾那裡學到法語動詞變位的話,那我至少應該學習如何有耐心。
「大家都擁有這麼多車有意義嗎?」
「好吧,不是每個人都有。嬰兒和小孩就沒有。但每個家庭都有啊。」
阿納托爾揚起眉毛,我估摸著他應該沒見過馬。它們之所以沒法在剛果生活,是因為采采蠅。我在腦海中搜索著能為我的比喻所用的其他幹活的牲口,但剛果什麼都沒有。連奶牛都沒有。我想要說明的這一點太真實,所以很難說得清楚。
「我能問你另外一件事嗎?」
我長時間凝視著阿納托爾。「這麼說,你尊重我的父親。」
從側面看阿納托爾的臉,他的眼睛下斜,腦門高聳,有點像法老或埃及壁畫里的神。他的雙眼是那種你可以想象得出的最深的褐色。眼白不是白色的,而是淡奶油色。有時候,等男孩子們放學之後,我們就會安坐于校外樹下的桌旁。我學習法語,盡量不去過多地打擾他,他在備次日的課。阿納托爾的眼睛很少偏離課本,我得承認自己老是想找借口打斷他的專註。有太多的事情我都想知道。比如,我想知道他現在為什麼讓我在學校里教書。因為獨立,或是因為我?我想問他我們聽來的所有那些故事是否都是真的:馬塔迪,提斯維爾,斯坦利維爾。賣罐頭的小販在前往基奎特的途中經過基蘭加,告訴我們斯坦利維爾發生了大屠殺。他說剛果男孩腦袋上戴著葉子編的冠冕,遭遇比利時子彈時毫髮無傷,那些子彈直接穿顱而過,卡在了他們身後的牆上。他說自己親眼見到了這種事。阿納托爾就站在那兒,但似乎直接無視了那些傳聞。相反,他仔細地挑揀著,最終從罐頭小販手裡買了一副眼鏡。眼鏡的鏡片挺不錯的,可以當放大鏡用——我試戴時,法語詞都變得好大,顯得更容易讀了。它使阿納托爾看上去更睿智,只是少了點埃及味道。
他的手落到了桌子上。「以後我會告訴你的。」
「安到山羊身上。」我總算說出口了,「輪胎安到山羊身上。或安到雞身上,或老婆身上。那些我父親認為能讓活兒幹得更順手的工具,根本沒法用在這兒。」
「甚至給他的敵人?」
「是圓的。」我說道,震驚不已。他怎麼會不知道呢?他上過種植園的學校,在擁有滿架子書的人家裡當過差。他的英語說得比蕾切爾要好。可他竟然不知道世界的真實形狀。「不是環形,是像這樣。」我一邊說著,一邊窩起雙手,「像球那樣圓。你真的從沒見過地球儀?」
「從集市上買。」
「那我真的會很喜歡。」他說道,此刻的語氣是在對成年朋友說話,而非對孩子九*九*藏*書。這是我第一次能這麼確定。
「那你們有什麼?」
「不對,和集市不太一樣。那地方有很大的房子,燈很亮,裏面還有許多貨架。那兒每天都開門,只要一個人就能賣許多不同的東西。」
「而每個人都想有錢啊。」
我最想問阿納托爾的其實是這個難以啟齒的問題:他會因為我是白人而恨我嗎?
「是嗎?」
「真的?你從來沒看過?」
「真的,是這樣!有的家庭甚至還有兩輛!」
「當然啦。內爾森就想存錢娶個老婆。你說不定也想。」不知何故,我說這話的時候,沒敢看著他,「塔塔·恩杜那麼有錢,娶了六個老婆,人人都羡慕他。」
他這是什麼意思,漂亮姑娘!「白人,」我重複道,「那他們認為白人也不懂長除法?」
「我沒能一次全部看到。我想不明白它到底是三角形、環形,還是正方形。」
「我應該做得出。我是說真的。你給我一個光滑乾淨的葫蘆碗,我就能給你做一個屬於你自己的地球儀。」
「我尊重的是我親眼所見的東西。要是有外人走進你家,帶給你一件禮物,那你家不會不發生一點變化。比如說,他帶給你一隻炒鍋。你已經有一隻自己很喜歡的炒鍋,但也許這隻新鍋更大。你會很開心,得意揚揚地把舊鍋送給妹妹用。但也許新鍋的鍋底有個洞。在那種情況下,你會非常感謝你的來客,而等他一走,你就會把它放到院子里,用來裝魚鱗,專門給雞吃。」
他哈哈大笑。「像木薯田那樣長,像奎盧河那樣寬。」
他輕輕彈了下舌頭。「你肯定覺得剛果這地方很難相處。」
他不太相信地看著我。
「那倒有可能是真的。」
「我真的不應該!這是罪!」罪,罪,我感覺被罪惡浸濕,覺得噁心。「以前我都會向上帝祈禱,希望自己能像父親。聰明,正直,勝任上帝的意志,」我坦白道,「現在,我甚至不知道還能希望什麼。我希望我能像其他任何人。」
「好吧,即便如此。我認為你對我父親想要在這兒達成的目標並不那麼熱心。」
阿納托爾笑了,用手指著我的鼻子。「那就是剛果人對錢的看法。」
「他們只是調皮罷了。」
「如果沒人翻譯他的佈道詞,他會怎麼講述那些故事呢?」
「講述耶穌的故事和上帝的愛。將他們全都領向主。」
「好吧,你沒錯。他們所有人都恨我。」我哀嘆,「我覺得我不是個好老師。」
「我碰巧知道,他們還認為美國和比利時應該給他們許多錢,足夠讓每個人都買得起收音機、車子之類的東西,是內爾森告訴我的。」
「我想是的。我知道塔塔·波安達很不喜歡塔塔·金薩那,但他給塔塔·金薩那的老婆們的魚最多。」
「所有這些都是。」
「貝埃內,比利時人並沒有來問我,阿納托爾·恩甘巴,我們應該怎麼選九九藏書舉?他們只是說:『基蘭加,這是你們的選票。你們可以把它們投到這隻葫蘆碗或那隻葫蘆碗里,要不就全都扔進河裡。』我的工作就是把這樣的選擇解釋清楚。」
他湊過來,直視著我的眼睛。他的手指從自己的嘴唇移向我的臉,盤旋著,似乎要找一個地方,好放上祝福。「貝埃內,如果你像其他任何人,那你就不會是貝埃內-貝埃內了。」
「塔塔·恩杜的工作很難做。他需要許多老婆。但不要這麼肯定,認為每個人都很羡慕他。我自己就不想做他的那份工作。」阿納托爾哈哈笑了起來,「也不想要他那些老婆。」
「貝埃內,你在對我撒謊。如果每個人都住在城市裡,那他們就種不出足夠的食物。」
「但你不想要很多錢嗎?」
「貝埃內,你想想。」他耐心地解釋著,好似我是他的學生,栽在了一道容易的題目上,「當一個漁夫,就說塔塔·波安達吧,在河上捕魚的時候運氣好,回家時載了一船的魚,他會怎麼辦?」
「那兒不像這兒,阿納托爾。每個地方都離得很遠。人們都住在很大的鎮子或者城市裡,比利奧波德維爾都大。」
「我聽說過地球儀。印在球上的地圖。我不敢確定自己理解得到底對不對,因為我不明白地圖怎麼能安到一個球上。你見過嗎?」
基蘭加,1960年9月
「你知道嗎,我不該教數學。我應該教地理。我能告訴你的男孩子們,什麼是海洋,什麼是城市,還有所有世界上的奇觀。」
「很有可能。我覺得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在喬治亞,我認識的每個人都有汽車。」
阿納托爾和我都知道事情並非如此。把椅子當鼓敲在伯利恆中學也許不會產生什麼特別的推論,因為那裡的小男孩向來是腦袋一拍就開始搗蛋。但這裏的男孩的家庭都是節衣縮食,好不容易攢到點錢,才能讓兒子來學校讀書的,誰都不會忘記這一點。上學是個重大的決定。阿納托爾的學生都相當用功。只有當阿納托爾去教其他年紀大的孩子分不開身,由我去試著教他們數學時,他們才會起鬨大鬧。
以及他的老婆!我心想。但我禁不住又想起了馱著大輪胎的山羊陷在爛泥里的情景,便咯咯笑了起來。隨即又覺得自己很蠢。我根本分辨不了阿納托爾是尊重我,還是僅僅覺得我是個有意思的孩子。
「嗯,因為每個人每天都要去某個地方。去工作,去商店,或去做點什麼事之類的。」
他毫不猶豫地說:「想一次看看整個世界的地圖。」
「真的,沒那麼糟。沒問題的。」
「你為什麼要替我父親翻譯佈道詞?我知道你對我們來這兒傳教是怎麼想的。」
「首先,要明白你是個女孩子read.99csw.com。這些男孩甚至不習慣聽自己奶奶的話。如果長除法真的對年輕男孩在這世界上建功立業很重要的話,那一個漂亮姑娘怎麼會懂?這就是他們腦袋瓜里的想法。其次,要明白你是個白人。」
「他會扯著嗓門唱歌,每個人都會過來,他會把魚分給他們。」
「但塔塔·波安達只能把魚分走,因為魚沒法保鮮。如果他不給別人的話,魚就會腐爛,臭不可聞。」
「你是個很好的老師。問題不在這兒。」
可我只是問:「恩孔多和加布里埃爾為什麼會恨我?」
「那你只是出於禮貌。你根本就不相信耶穌基督。」
「但你也需要有點錢。」我堅持道。我確實意識到耶穌就過著赤貧的生活,但那是另一個地方,另一個時代。是環境嚴酷的沙漠文化,就像福爾斯修士說的那樣。「你需要足夠的錢買食物,看病,諸如此類。」
「你不相信我,但這都是實話!你之所以無法想象,我覺得是因為在這裏,如果你把大片叢林砍倒,辟出那麼大一片田地用來耕種,那雨就會把它變成爛泥河。」
「我父親認為剛果落後了,他以為能幫上點忙。這樣做是夠瘋狂的,就好比他要把橡膠輪胎安到馬身上去一樣。」
「阿布,別胡說。那是不可能的。」
「我希望你告訴我貝埃內-貝埃內是什麼意思。我難道沒有權利知道自己的名字是什麼意思嗎?」
「有哪些是你覺得沒道理可言的?」
我合上書,當天的法語動詞學習就到此為止了。「阿納托爾,那毫無道理啊。他們不想和我們做朋友,不尊重我們,在利奧波德維爾,他們還洗劫了白人的家。但他們卻想要美國給他們錢?」
「哦,鄉村裡會種食物。那裡有大片大片的田野。有花生、大豆、玉米,等等。農民種出食物,再裝到大卡車裡,直接運到大城市,城裡人就去商店裡買。」
「大片的田野。像木薯園那麼寬,像奎盧河那麼長。我猜以前是有樹的,但都給砍了。」
「我完全不知道他想要達成什麼目標。你清楚嗎?」
「就是這樣。在我看來這就是那個道理。如果有人擁有的東西自己根本用不完,那麼別人自然希望他不要獨享,這樣的想法合情合理。」
「這種事不會經常發生。」
「嗯,我覺得自己知道。你那次來吃晚飯,向我們解釋了塔塔·恩杜有多麼不喜歡那麼多人去追隨基督的道路,而放棄恪守舊有的道路。我覺得你很可能也是那樣認為的,舊有的道路更好。你並不喜歡比利時人辦的選舉,我認為你甚至對讓女孩來學校教書這樣的事也沒有把握。」
「真是這樣嗎?」
「那為什麼沒人走路呢?」
他哈哈笑了起來。「你也許是對的。不過,我並沒學會怎麼去羡慕有錢人。」
「你簡直沒法想象這兒和我們以前的日read.99csw.com子有多麼不同。我們那兒有城市,有汽車,有許多東西。大自然以截然不同的方式被組織起來。」
「所以你根本不知道那些食物是從哪塊田地種出來的?聽上去很恐怖。要是有毒呢!」
「我不應該笑自己的父親。」我說。
「確實不常見,但你也見過這樣的事。他會怎麼辦?」
「它們不會再長回來嗎?」
「阿納托爾,」我終於開口說話了,「如果你可以有這世界上隨便一樣東西,你想要什麼?」
「我想你說得對。如果他們理解不了你父親,他們倒是有可能越來越喜歡他的,也有可能越來越不喜歡。這不好說。但如果他們理解他說的話,那他們就能做出自己的決定。」
「我沒開玩笑。學校教室里也有,到處都有。我經常盯著地球儀看很久,說不定能自己做出一個來。」
他掂量著這個請求,左手仍舊夾在書里先前讀到的地方。「可以。」
阿納托爾的目光穿過他新買眼鏡的角質鏡框和真正的鏡片,一臉驚訝。「是恩孔多和加布里埃爾,不是其他人嗎?」他這麼說著,慢慢地將他的注意力轉到此時的談話和我身上,「你是怎麼發覺的?」
「可如果你稍微有點富餘的東西就要分走,那你永遠都不會富裕了。」
「沒關係。」他說,然後用手碰了碰自己的嘴唇,眼睛向上翻。
「一個農民能有那麼多東西嗎?」
他輕輕彈了彈舌頭。「我相信什麼並不是很重要。我是個老師,我相信乘法表嗎?法語每個單詞後面都有多出來的字母,就像掛著幾個懶散的孩子,那我相信法語嗎?這些都無關緊要。人們需要知道他們選擇的是什麼。我見過許多白人來我們這裏,總是帶來我們從未見過的東西。要麼是把剪刀,要麼是葯,要麼是船上的發動機,要麼是書,要麼是挖鑽石或種植橡膠的地圖,要麼是耶穌的故事。其中有的東西似乎很好用,有的最後發現並不好用。重要的是去分辨。」
「完全不一樣。」我說道,還想說下去的時候,舌頭卻輕輕地觸到了牙齒背面,不由得品味起完全這個詞來。我凝視著我們身後空地的邊緣,叢林就是在那兒用濃密的樹牆、鳥鳴、動物的呼吸將我們隔開,所有這些都如同我們睡夢中聽見的心跳聲一般永恆。圍繞著我們的是厚實潮濕又生機勃勃的樹木和高莖草,覆蓋著剛果全境。而我們只不過是某條幽深小徑上歪歪扭扭來來回回的小老鼠。在剛果,土地似乎是人的擁有者。我該如何向阿納托爾解釋大豆田呢?說農民坐在龐大的拖拉機里,就像國王坐在御座上,從地平線這頭耕耘到地平線那頭?那一切彷彿是記憶的惡作劇,又或是一場青澀的夢——不可能https://read.99csw.com真的存在。
「這是個好問題。我猜他會試圖用法語和剛果語講,但他總是把兩門語言混在一起,講得很糟糕。村裡人也許根本就沒法搞清楚他在這兒究竟要幹什麼。」
他哈哈大笑。「為什麼要有?幫助他們決定開車去哪兒嗎?」
「而乾旱又會把它烤乾。」
「想!」
「那問題出在什麼地方?」
「好吧,有點錢就行。」他同意了,「每個村莊都有一輛車,一台收音機。你的國家能給我們這麼多嗎,埃-耶?」
「意思是,像真理一樣真。」
他悲哀地笑了笑。「貝埃內,他們是不會相信你的。」
「在我家那裡,」我說,「我們沒有叢林。」
「私底下,他們大多數人都認為白人懂得怎麼打開陽光、關掉陽光,懂得怎麼讓河水倒流。但按照官方口徑,白人不懂。這些天,他們從自己的父親嘴裏聽到的都是現在獨立了,白人不應該待在剛果告訴我們該做什麼。」
「如果你不去翻譯聖經故事,那村裡人也許就會因為錯誤的理由成為基督徒。他們會以為是我們的上帝給了我們剪刀和抗瘧疾藥片,從而也想來走上帝之路。」
他聽著,腦袋歪向一側。「可你父親仍然來到了這裏,一門心思要把美國的菜園設在剛果。」
我微啟雙唇吹出一口氣,像是一匹精疲力竭的馬。「之所以是恩孔多和加布里埃爾,而不是其他人,是因為我在解釋長除法的時候,他們會把椅子當鼓敲,讓別的孩子根本就聽不見我說的話。」
「那怎麼能有足夠的食物呢,貝埃內,如果每個人都住在城裡的話?」
他咧開嘴沖我笑。「那麼貝埃內-貝埃內這個詞,你還想知道是什麼意思嗎?」
「有什麼區別呢?」
「是啊!即便你真的有了點收成,那些路也會被沖走。所以,你也沒法把自己種的菜運到城裡去。」
我只覺得頰上辣辣的,騰地泛起紅暈,而窘迫讓我愈加臉紅。我試著找點話來說,但沒轍。我只好將視線拉回自己翻譯不出的那些法語句子上。
「不,不是農民。由店主直接從農民那裡買來,再賣給城裡人。」
「我們那兒的樹不像你們這兒的這麼有生氣。父親和我花了很長時間才搞清楚這兒的植物都是怎麼生長的。還記得我們剛來時清出了一塊地當菜園嗎?現在你根本就找不著它在哪兒了。每樣東西都長得又快又大,然後就死了。那片泥土變成了死寂的紅色,像腐肉一樣攤在地上。然後,藤蔓長得到處都是。我們還打算教這兒的人像我們家那邊那樣種地呢。」
「對,這就是第三點。他們認為你們代表的是一個貪婪的國家。」
「真的能行,那兒和這兒不一樣。」
「阿伊,貝埃內。你父親那頭可憐的山羊太不幸了。」
「要是他們是窮光蛋,說不定更不開心了。」我爭論道。